◇◇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   走到最后(短篇小说)   谯楼   一   纷忙杂乱的脚印跌带起来的尘土还没有落定,密密麻麻的雨点又把尘土溅了 起来。宗德老汉只眯了眯眼睛,雨雾就从很远的稻田那边跑到街道上,立在他的 面前。他把身子往墙边靠了靠,可雨点还是断断续续地溅在他的裤脚上。他干脆 把背上的背篼放下来,矮身坐上去,埋下头去用指甲一点一点地搓裤脚上的泥水。   把泥水搓干净,他又坐了好一阵,但雨雾却越来越重。风也趁机作怪,尾随 雨雾跑到街道上,跑到屋檐下。他觉得有点冷了。他站起来,重新把背篼背在背 上,贴着墙边往街那头的邮政所走去。   邮政所柜台前面的空地方站了很多人,也有人光屁股坐在地上,把脚伸得老 长。但是这些人里面并没有天天坐在这里帮人家写信的那个老汉,就连老汉摆在 这里的桌子和凳子都不见了。宗德用手拨拨头上的雨水,终于挤到柜台前。邮政 所的老主任不在,他的孙女坐在里面,正磨着指甲。他迟疑了一下,用手敲了敲 竖立的玻璃。女孩总算抬起头来,不耐烦地瞄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继续磨指甲。 他不晓得该怎样称呼女孩,就又敲了一下竖立的玻璃。女孩这次头也没抬,她说, 信和汇款单,外面黑板上都写着名字,自己去看。他想了想,说,我买个信封。 他摸出五角钱捏在手上。女孩把信封放在柜台上用手压着,说,钱。他把钱伸进 去,问,帮人家写信的那个老汉呢,今天没有来么?女孩愣了一下,吹了吹指甲 灰,说,他都喝农药死了好几天了。   宗德万万想不到,那个笑眉笑眼的老汉就喝农药死了。两个多月前,他找老 汉写过一封信。那时候,在外面打工的儿子和媳妇都大半年没往家里写信了,他 悄悄跑到也有儿女在外面打工的人户去问,人家也说不晓得,但答应写信出去帮 忙问。等他再去问的时候,人家却把门缝关严了,手里捏着从外面寄回来的信说, 他造孽的儿子在外面犯了王法,被抓进了公安局的大门,黑心的媳妇呢,就跟人 家跑了。他差点给人家磕头了,他说,这话要是传出去,不但菊花,就是我们全 家老小都没法活了。一出人家的门,他的腿就打闪。好几天,他大气都不敢出。 儿子被抓了,媳妇跑了,他还有把硬骨头,煎熬得下去,但是病歪歪躺在床上的 菊花呢?要是她晓得这些,怕两眼一闭撒手就去了。思来想去,他只好去找帮人 家写信的老汉。那天是个冷场,没几个人。他坐在老汉的对面说一句,老汉就写 一句。写完了,老汉拿给他看,他说不识字。老汉就念给他听:敬爱的爸爸妈妈, 您们好……他打断老汉的话,想了想,说,麻烦你再加几个字,我们还有个孙子, 孙子也要问候。写信的老汉改了改,又念给他听:敬爱的爸爸妈妈,亲爱的乖儿 子,你们好……他一边听,一边又要老汉改了几处。改好信,老汉搓搓手,问, 你屋头的她害病在床?他点点头,说,都躺了几个月了,她就指望看到儿子媳妇 的信,不然早就没啥念想了。老汉说,难怪,我是说,这受孽呀。老汉把信折起 来,又说,你去老主任那里买个信封来,光买信封不买邮票就可以了。买来信封 递给老汉写好收信人的地址姓名,又遇到了一点麻烦,他只晓得儿子在深圳,但 不晓得儿子的具体地址。老汉想了想,就在来信人地址姓名那里写上“深圳(具 体内详)”几个字。看老汉收好笔头,他就摸出一块钱伸过去。老汉死活不接, 说,你这钱我实在收不下,二回你再来找我写。   把信拿回屋,宗德就煮个鸡蛋拿去喊来上湾院子里读六年级的春旺念给菊花 听。信还没念完,春旺就问,宗德爷爷,玉满叔叔在信上说要回来修新房子,他 好久回来修?到底要盖几层楼高?菊花从床上撑坐起来,笑眯眯地说,你玉满叔 叔爱说大话呢,新房子最多盖三层楼就上天了。春旺念完“此致敬礼”,菊花又 让春旺从头念了一遍。那天晚上,菊花硬要下床来吃饭,并且比平时多吃了小半 碗。吃完饭,菊花就坐在灶屋里看宗德洗碗喂猪,她说,我还以为那两个短命的 只图在外面快活就把我们忘了呢。宗德说,爹妈把他生了养了,他真的就敢把我 们忘了?菊花说,我听到他们在外面争气,我心里就好受了,可惜他们就粗心大 意没在信里面给我们留个地址,我们想给他们写信都没地方写。他愣了一下,说, 他们在外面那么忙,哪有空闲看我们的信?再说我们也不该写信去分他们的心, 好让他们一心工作,不然几层楼高的新房子说盖就那么容易盖成了?   最近几天,菊花又在念叨信了,她说,要割稻过忙了,那两个短命的不说寄 钱回来,就是再忙也该写封信问问我们啊。不但菊花说,孙子也说,爷,我爸爸 和我妈他们在外面不想我们么?他们都不写信回来问我们。今天出门的时候,菊 花和孙子又问起信。宗德打算今天再去找老汉写封信,偏偏老汉就死了,以后再 去找谁写信呢?   在柜台前愣了好一阵,宗德才缓过气来。他捏着信封和女孩找给的三角钱, 想问女孩写信的老汉为什么要喝农药,但女孩已经磨好指甲去一边翻报纸了。他 只好往外走。   雨雾已经淡薄了,有人光着脑壳在街道上走,更多的人端着碗坐在门槛上吃 饭。经过屋檐下的锅盔摊时,宗德才记起早上出门的时候答应给孙子买锅盔的, 他有两个逢场天都没给孙子买锅盔吃了。卖锅盔的抄手坐在那里打瞌睡。他敲了 敲桌子,跟卖锅盔的讲了两句价,真的就少用一角钱给孙子买了个芝麻甜锅盔。 再往前面走几步,是包子店。他想给菊花买两个肉包子,但是包子早就卖完了。 他折回来,还是只用四角钱,又给菊花买了个芝麻甜锅盔。在街头的肉摊前,他 又停了下来。猪肉还是上午的价钱,瘦肉八块,肥肉六块。他只好继续往前走。 他本来打算如果今天卖出去两个背篼的话,就割大半斤瘦肉回去砍成泥做肉丸的, 但老天半路落雨,他就只卖出去一个背篼。如果不落雨的话,每回逢场天他可以 卖出去两个背篼,有时候甚至可以卖出去三四个背篼。照这样算,等到割稻过忙 完了,就可以凑够孙子的学费了。孙子都满六岁在吃七岁的饭了,等半月学校开 学就该给他报名启蒙读一年级了。可如果逢场天还落雨的话,等割稻过忙完了, 编的背篼不说卖六七块一个,就是你只卖三四块,摆在那里也没人想过问。   二   宗德老汉在中间的堂屋里用干帕子抹净了头上的雨水,才进左边的息屋里去 换衣服。菊花侧过身子,看着他说,你真的不想要你的几根老骨头了?淋了满身 雨!他说,我哪淋雨了?你看我头发都没湿。菊花说,你头发没湿?那你满裤脚 泥水从哪来的?他说,裤脚上的泥水是走路甩上去的,我在路上走得快。菊花说, 你过来我摸摸你衣服。孙子正好在门外问,爷,你给我买的锅盔呢?他偏身就走 出去了。   刚添了小半锅水坐下来点火做饭,孙子就举着半个锅盔过来了。孙子说,爷, 婆给你的,喊你吃。他说,你婆怎么不吃?孙子说,婆说她吃饱了。他说,哦, 你的锅盔呢,这么快就吃完了?孙子舔了舔嘴巴,说,我只吃了一半,剩一半放 在柜子里面等明天再吃。他说,你现在就去拿来吃了,不准放。孙子说,我现在 就不吃,我就要放,等明天吃要香些。他接过锅盔分成两块,把大的那块递给孙 子,孙子不接。他说,爷喊你吃你就吃,爷不饿。孙子接过锅盔咬了一口,说, 爷,我来帮你烧锅。他说,爷不要你烧锅,你过去陪你婆,等饭好了爷过来喊你。   吃完饭,宗德又坐到堂屋里去破竹子编背篼。孙子在息屋里跟菊花说了一阵 话,就跑出来挨他坐。他问,你婆不要你了?孙子说,呸才是,婆喊我出来陪你, 她说她想睡瞌睡。他说,那你就乖乖坐,不要烦,爷编背篼卖钱,又给你买锅盔 吃。孙子顺起一根青篾条递给他,点点头,说,嗯。只顺了几根篾条,孙子就梭 到地上去了,他捡起一把黄篾条,偏过脸说,爷,这些黄篾条你又不要么?宗德 说,爷不要,爷只要青篾条用。孙子说,你不要就给我,我也想学编背篼,你教 我。他笑了笑,腾出一只手摸着孙子的头说,等你长大了就教你,爷教你编背篼, 还教你编箩篼。孙子撇了撇嘴巴,说,你每回都说等我长大了就教我,那我到底 要几岁才算长大啊?他说,等你启蒙念书了,你就长大了。孙子说,我不想念书。 他愣了一下,说,为啥不想念书?孙子说,我想天天在屋里陪你和婆。他笑了, 说,乖孙儿没出息,你如果不念书的话你就没出息。孙子又撇了撇嘴巴,说,念 书要用钱呢,我不想用钱,我想把钱拿去给婆看病和修新房子。篾条在他手里, 就轻轻一闪。   把黄篾条全部捡在一边,孙子又来缠他。孙子说,爷,你给我编个鸦雀子。 他说,你看爷正在忙。孙子把一根黄篾条弯成半圈,说,每回喊你给我编鸦雀子, 你都说忙。他说,爷现在给你编个鸦雀子的话,你还来不来烦我?孙子说,你现 在给我编个鸦雀子,我就不烦你,说不烦你就不烦你,我自己去耍。他放下刚起 了个底的背篼,就去选了一根黄篾条。   直的黄篾条在宗德手里变成弯的,后来又变成鸦雀子的头,头下面又长了肚 子,肚子下面又长了两只脚,脚弯上去又长了尾巴,孙子看得眼睛都不眨一下, 看得口水都流出来了。孙子用手背抹一下嘴巴,从他手里拿过鸦雀子就往息屋里 跑。婆,你快看我的鸦雀子,爷给我编的鸦雀子,你看像不像真的。孙子举着鸦 雀子一边跑一边叫。他喊了一声,没有喊住。   你不要乱动,你只准看,弄烂了我就要找你赔,你肯定赔不起。孙子又在跟 菊花叫。他在外面喊了喊,孙子的声音才小下去。可他只弯了两根青篾条,孙子 又在息屋里叫了起来。   他捡起一根黄篾条弯过来折断了捏在手上,跑到息屋门口垮下脸跟孙子说, 你屁股痒了寻打么?才烦了我你又来烦你婆,还不赶快给我出来。孙子马上就把 手脚并拢了,看看他又看看菊花说,是婆喊我进来陪她的,婆说她想跟我说话。 菊花把孙子往她面前拉了拉,说,你是想寻乖孙儿出气?你倒不如拿我出气。只 要有我在,哪个都不敢打他。他把黄篾条背过去,说,我是说吓他,哪想要打他? 我怕他闹到你。菊花说,我倒喜欢他来闹我,不是念着还有乖孙儿来闹我,我早 就不想管你们了,我早就活得没有半点味了。   宗德前脚刚走回堂屋,孙子后脚就跟出来了。孙子顺起一根青篾条递给宗德, 说,爷,婆喊我出来陪你。他把孙子拉过来挨着自己,说,乖孙儿,爷刚才是假 装的,爷怕你闹到你婆睡瞌睡,就想来假装吓你。爷其实最想你,爷哪舍得打你。 孙子在他身上蹭了蹭,说,我都晓得。他弯腰捡起一根青篾条,偏着脸说,爷, 我爸爸和我妈是不是以后都不得回来了?宗德的手闪了一下,说,你再乱说话, 爷就不喜欢你了,爷就不给你买锅盔吃了。孙子说,又不是我说的,是下湾院子 的飞娃今上午给我说的,他说我爸爸和我妈都不想要你和婆了,也不想要我了, 以后他们就都不得回来了,他们要在外面重新生个娃儿,他们想在外面吃独食过 好日子不管我们了。他把孙子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腿上,说,飞娃是乱说的,你忘 了你爸爸和你妈给你写的信么?他们说要回来给我们修新房子,还要给你买好多 新衣服,买冲锋枪,买坦克。你忘了么?孙子摇摇头,说,我没有忘。他说,那 你以后就不要再听飞娃乱说,他晓得你爸爸和你妈回来要给你买那么多好东西, 他是眼红你。孙子点点头,说,嗯,那我以后都不跟他耍了。就从宗德怀里挣下 来蹲到地上,又去顺青篾条。他又重新抱起孙子,直走到右边的灶屋里。他说, 乖孙儿,飞娃的话你给你婆说没有?孙子说,我还没有给婆说,我忘了。他说, 你想不想你婆的病好?孙子扬起脸看着他说,我想婆的病好,我想婆,我不想婆 害病,爷。他说,那你就听爷的话,不要给你婆说飞娃的话,飞娃的话都是屁话, 你婆听不到这些屁话,她就不生气,她的病就好了。孙子问,真的么?他说,爷 最想你,未必还哄你么?孙子说,那我就一辈子都不得给婆说,我也不得给其他 任何人说。   三   黑雾还在山脚那边没全部围拢过来,雨点又在屋顶的瓦背上密密麻麻地响。   孙子放下青篾条尖起耳朵听了听,说,爷,婆在喊我。就跳起来往息屋里跑。 宗德才要弯下腰去捡根青篾条来编,孙子又跑了出来,拉起他的衣角说,爷,婆 喊你进去,她说有话要问你。   息屋里都黑完了,宗德看不见菊花的脸。他划燃根火柴要去点煤油灯,菊花 就咳了一串嗽,说,不要点灯,我习惯了暗,再说我闻见煤油味就咳嗽。他就挨 着床沿坐下来。菊花说,这烂天又落雨了,老天爷真的不要我们活命,想要收我 们上天么。他说,你倒把这耽挂成个啥?如果老天爷真要想收人上天,就不只是 收我们几个人,全部的人老天爷肯定都要收回去。菊花窸窸簌簌动了动,说,今 天又没有信么?他把手在床沿上拍打了一下,说,你看我这记性,我回来倒忘了 给你说。我去问了邮政所的老主任,他说今天落雨,县上送信的车不下来,不但 信不送下来,连乡政府的报纸都不送下来。菊花说,难怪,不过那两个短命的倒 该给我们写封信了,上回找春旺来念的信我都忘了是啥内容了。他说,信恐怕就 该这两天到了,下个逢场天我再去看。菊花说,我这满身病,都不晓得到时候还 见不见得到那两个短命儿。他把手伸过去放在贴着菊花身子的被子上面,说,你 就只晓得说折寿的瞎话,我不爱听。你这都算病么?医生说这副药吃完了再开副 药给你吃就好了,你就不会喜兴点?菊花说,家家户户都在把稻谷往屋里割,就 亏你还喜兴得出来!你去看下湾田的稻谷没有?都黄到头了,没人手去割,就只 有等它烂在田里头,到时候你吃啥?他说,下湾田的稻谷哪有这么快就黄到头了? 菊花说,我上午才喊乖孙儿去下湾田看了的。孙子就说,爷,我上午就是去看了, 下湾田的稻谷全部都黄到头了,有些稻谷还倒在水田里了,我还看见飞娃在我们 田坎上放牛。他捏拉了一下孙子,孙子就不往下说了。   宗德晓得下湾田的稻谷全部都黄到头了。昨天去下湾院子砍竹子,他就去看 了。他说,我明天麻麻亮就下田去割。菊花说,你去割?你有几根老骨头?你割 得动几把稻谷?他说,我再去喊玉堂来割。菊花说,你要去喊玉堂那挨千刀杀的 短命儿?我宁愿稻谷全部都烂在田里头我也不去喊他,我宁愿天天喝凉水饿死我 也不去喊他,难道你就忘了他以前伙同他婆娘是怎么对付我们的?他们不但不供 养我们,还跳起八丈高,要点火烧我们的房子。他说,再说他都是我们的儿子, 手肘总向内不向外。菊花说,他短命的不是你的儿子,我也当没有生他这个挨千 刀杀的,他黑天良的短命儿好久管过我们的死活?   玉堂不是宗德的亲生儿子。新守了寡的菊花逃难落到三十多岁的老光棍宗德 屋里的时候,玉堂都满三岁了。宗德说,就算你当没有生他,我总养了他二十年, 我就不信他真的不认我这个爹,他结婚那挂瓦房还是我打石头烧砖烧瓦给他修的, 我就要去喊他。菊花背过身说,你舍得下脸你就去喊,我看他往你脸上挂多大的 面子。   宗德本来想吃了夜饭再去下湾院子喊玉堂的,但他看雨停了,又改了主意。 吃了夜饭再去,要是玉堂他们都睡瞌睡了,怕就不好说话了。他在灶屋里添好水 量好米点燃火,喊来孙子烧锅,就光着脚摸黑往下湾院子去。   玉堂他们正关了门在吃夜饭。宗德在门外站了好一阵才敲门。他的手总用不 上力气,把门敲不响。敲了四五下,玉堂才问,哪个?他说,我。玉堂又问,哪 个?他想说 “是你爹”,说出口的却是“宗德”。玉堂说,有啥事么?他说, 有点。里面哑了一阵,他才听见玉堂在叫婆娘去开门。玉堂婆娘不肯去开门,就 叫儿子。儿子闷声闷气地说,我才不给他开门呢。   宗德背转身就走。走出老远,他才听见玉堂的门“吱呀”一声响。然后,玉 堂的儿子气鼓鼓地吼,你们都不去开门就喊我来开门,他人都走了。   立在岔路口,他想转去下湾田看看稻谷,但又记挂着孙子在家烧锅,就继续 往屋里走。   菊花竟然起来了,她扶着扇灶火的风箱坐在那里看孙子烧锅。孙子把手背往 鼻子上一抹,就敷了一截锅烟末。锅里正“噗噗噗”地往外冒热气。   看你满脸丧气相,我就晓得玉堂那挨千刀杀的短命儿没往你脸上挂面子。菊 花站起身要去端盆子倒水给孙子抹脸。   你动不得冷水。宗德转身去添了小半盆清凉水,扭了洗脸帕走过来,又说, 玉堂偏就往我脸上挂了面子,他答应明天麻麻亮就下田给我们割稻谷。   他短命儿肯答应了?菊花扶着风箱又坐下去,说,他婆娘都没说闲话么?   玉堂是我儿子,现在是儿子在当家作主,儿子都答应了,她还敢说闲话么? 给孙子抹好脸,宗德又背过身,也给自己重重地洗了一把脸。   菊花用手拨了一下额头,说,玉堂的婆娘那么歪恶,他也当得了家?宗德愣 了一下,说,你不要把我们儿子看轻贱了。菊花又说,那玉堂明天上屋里来吃早 饭么?宗德说,玉堂说就在他自己屋里吃早饭,便当。顿了一下,宗德又说,明 天晌午饭,玉堂喊我也就在他屋里吃,说抓时间,不然就怕割稻谷摸黑。他转身 出去倒了洗脸水,又从灶台上的小耳锅里倒出小半盆温热水,扭了把洗脸帕来给 菊花洗脸抹手。   到了半夜,宗德都睡不实在。他脑壳里头尽是年轻时候抬石头上山砌粪坑背 泥巴下河填堰塘那些旧事。他相信,就算他现在都老到六十五岁了,但他就凭自 己一个人,也照样能把下湾田里的稻谷割回屋里来。   菊花伸手过来轻轻摇他的脚,说,老东西,你睡了么?我睡不着。他不敢动, 他怕菊花晓得他也没睡着。隔一阵,菊花又来摇他的脚。他嘴巴嘟咙了几下,弯 弯身子说,天都亮了么?菊花就不吱声了。   四   天麻麻亮,宗德就起来了。他先去灶屋里添了大半盆清凉水端出来,张着眼 睛把脸全部埋了进去。重新抬起头来的时候,他觉得他的眼睛看什么都清亮了。 洗完脸,他又去煮了大半锅稀饭。他把菊花和孙子的晌午饭也煮上了。   舀两大碗饭端到桌子上,他就寻出镰刀蹲在磨刀石边磨。把镰刀口磨光了, 他又寻出背架子,坐在堂屋门槛上换了副新背绳。上回背麦捆的时候,背绳半路 就挣断了。   宗德吃第二碗饭的时候,孙子就起来了。孙子不要宗德喊,自己洗了脸就去 灶屋里舀了碗饭端到桌子上来吃。他说,爷,我吃了饭也想跟你去割稻谷。宗德 说,你还小,割不来稻谷,你就在家里陪你婆。孙子说,婆说她不要我陪,我想 跟你去,我割不来稻谷,我就帮你捆。宗德说,乖孙儿,爷最喜欢你,你不听爷 的话么?你婆一个人在屋里害怕,你要陪她。孙子翘着嘴巴说,好嘛,你不肯要 我去算了,我就在屋里陪婆。宗德说,你这才叫乖,爷下回又给你买锅盔吃。孙 子就梭下桌子,跑进息屋拿出昨天剩下来的半块锅盔。他咬一口锅盔,就扒拉一 口饭。宗德说,晌午饿了,你就把锅里的饭热了和你婆吃,你婆不能吃冷饭,你 一定要烧锅热了再给她吃。孙子的嘴巴嚼了半天才说,我晓得要烧锅热。   把碗筷收拾停当,宗德端小半盆温热水进息屋里给菊花洗好脸抹好手,又服 侍菊花把药吃下去,才舀碗饭给菊花端进去。他刚在床沿上坐下来想跟菊花说话, 菊花翻身背过他就哭了。菊花说,我想了一晚上,我其实早就该死了,我不该拖 累你们,我是个只会吃不会做的废人。他说,你又说啥话,我不爱听,你就忘了 以前我害病,是你从阎王手里生生把我夺回来的?菊花的声音还是咝咝啦啦的, 她说,都是害病,可又不能相比,那时候你年轻,我现在是一把老骨头,我都一 把老骨头了久拖着还有啥用?宗德坐不下去了,再坐下去,他怕也要流眼抹泪, 稻谷就没法去割了。他站起来,说,我比你还大几岁,你就敢说老?你不要再乱 想了,你再乱想的话我也就不想活了,到时候看谁再来管我们的乖孙儿,你就忍 心看他受孽?他把菊花身子两边的被子压了压,又说,晌午的饭我也煮上了,我 喊乖孙儿到时候热给你吃,锅碗等我回来再洗。你千万记到不要去动冷水,也不 要随便下床乱走。我去割稻了,玉堂在等我呢,去迟了怕晚上要摸黑。   宗德走到堂屋门槛前,孙子又跟了出来。宗德说,乖孙儿,快去陪你婆,爷 去割稻谷了。孙子把嘴巴瘪了瘪,说,爷,你就让我去嘛,我想去看你割稻谷, 我帮你捆。他说,爷晓得你想我,你听话,去陪婆,爷自己捆。孙子还是靠在门 槛上不走。他狠狠心,把孙子抱进堂屋,拉上门锁了,又去锁灶屋的门。锁好门 走过堂屋门前,孙子就趴在门缝上看他,又小声喊,爷,爷。他不敢答应,也不 敢回头看。他背上背架子,拿起镰刀,撇开脚就直往下湾田走。   2005年2月5日—8日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