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   散文   老 兵 , 老 号   莫裕斌   很小的时候,故乡小城中有一座旧炮楼,每天清晨天刚朦亮,炮楼上就响起 一阵嘹亮的军号声,当过兵的人说那是起床号。清爽的军号声就像雄鸡啼晓一样, 日复一日地把山城从晨雾中唤醒。我的家乡没有寺庙,也没有敲钟的和尚,所以 没有空谷悠扬的钟声,令人心旷神怡的晨号便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   那座炮楼早被拆掉起了大楼,不过我还大致记得它的样子。解放前炮楼是城 里一家有钱的大财主看家护院的制高点,土改时分给一位伤残老兵居住——大概 是为了表示尊敬,街上的老老少少都称他为“老兵”。   老兵无儿无女孤身一人,相当于后来的“五保户”。记得他是一个只有一条 腿、脸上不甚规整地镶嵌着几道并不漂亮甚至有点可怖的疤痕的小老头,不过这 只是印象而已,也许他的年龄并不太老,只是那身邋遢破旧而且没有胸章的旧军 装——后来小城有了电影,我才从银幕上知道那是国民党兵的军装——和因伤残 而佝偻矮小的身躯才使他显得格外地老态龙钟。当时已经解放了一些年头,但他 身上仍旧一如既往地穿着那身污腻发亮的着装,仿佛那是他身上长着的一层皮, 谁也无法把它剥掉。“黄狗不知六月天”,街上的老人们总喜欢这样幽他的默。   炮楼的门板不知被谁拆走了,可以自由出入,因此小炮楼是孩子们常去的场 所。这不只因为在炮楼顶上可以看到全城的风光,更因为老兵床头挂着一支擦得 锃亮的铜军号,它可是足以让所有男孩为之心旌荡漾的圣物神器——我们那一代 男孩不象现在的奶油小生那样,总爱不明不白地迷恋什么歌星影星之流,那是女 孩子们的事——可惜这样一件宝贝居然落到老兵这样的怪老头手里。   老兵性情孤僻得近于古怪,经常像泥塑的神像那样一声不吭地坐着,对于顽 童们的光顾,在一般情况下抱着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然而他从不允许我们通过 触觉去体验铜号的神圣,一旦有谁胆敢走近他的铜号,他总是故意用力咳嗽一声, 然后不阴不阳地用电影上国民党兵特有的令人心惊胆战的目光恶狠狠地盯你一眼, 使你不敢再越雷池半步,好象我们都是些燕子李三式的惯偷神盗,一不留神就会 偷掉他的宝贝砸了卖铜似的。   在我们这群街上小孩中唯一摸过那支铜号的,是另一条街的孩子头阿南。其 实阿南又邋遢又霸道,手脚极不干净,脸上经常挂着同别人打架或者行窃时不慎 被人逮住痛殴后留下的青瘀,一点也不讨人喜欢。老兵对他破例是因为他行了不 正之风,经常从家里偷来他祖父的米单酒和生烟叶向老兵行贿,老兵意志薄弱经 不起考验,中了糖衣炮弹,才格外施恩,让他摸了一次铜号,其实也只是摸一下 而已。“那把号好重,起码卖得两块钱!”阿南不止一次趾高气扬地向我们炫耀, 好像那两块钱真在他的口袋里一样。那时候两块钱在我们眼里比什么都大,拥有 两块钱简直无异于腰缠万贯,看着阿南那副手舞足蹈的得意样子,眼红得我们恨 不能马上变成吹风蛇一口把他咬死。   老兵吹号的时辰一般在天亮以前,正值我们梦见周公的黄金时段,所以一直 无缘瞻仰他吹号时的雄姿。忽然有一个秋天的下午,老兵穿上前一天洗得干干净 净的“黄狗皮”,新剃了光头——那年月大凡有些年纪的老男人不管六根是否清 静,都喜欢千篇一律地剃光头——又从贴身衣袋拿出五分钱让阿南去打了几两米 单酒。自从阿南行贿成功,老兵开始对他另眼看待,让他享受相当于贴身侍卫或 者勤务兵一级的待遇。   老兵咕咚咕咚喝完酒,眼球的血丝开始多了起来,腊黄的额头上避雷针般突 起几条平时不太常见的青筋,但仍然不说话,只是用一种不算凶恶的眼神瞟我们 一眼,一声不吭地从床底翻出一截麻绳,换下裤头上那根焦黄发亮的牛皮腰带扎 到“黄狗皮”外面,然后把系着铜号的绳子挎过肩头,夹起拐杖登上一级级木楼 梯。阿南则象跟屁虫似的跟在他后面,一面神秘地向我们挤眉弄眼。我们意识到 老兵要去吹号,不约而同地狂欢一声,一窝蜂涌上炮楼,差点儿把小小的炮楼挤 塌。   老兵到了楼顶,威严地用力咳嗽一声,大概是在命令我们安静。他摘下身后 的铜号,有点做作地挺了挺平时一直佝偻着的胸膛,把号嘴贴在唇上,仰起头顿 了一下,让微风吹开缚在号身上的红绸,然后深深地吸一口气,紧接着绷紧腮帮, 一连串破石裂帛般的号声刹那间便从铜号的喇叭口中喷射出来:“哒哒哒哒的的 的的底的哒底的哒——”   老兵一口气吹了几遍,最后喘着粗气,捋起红绸擦了擦号身,依旧大背在屁 股后面,连看也不看我们一眼,自顾自夹着拐杖一拐一拐地走下楼梯。阿南等老 兵走到楼底,才不无炫耀地对着我们自问自答:“你们晓得他吹的是什么号吗? 是冲锋号……你们晓得他为什么要吹冲锋号吗?今天是‘光复’的日子……你们 晓得什么叫做‘光复’吗?‘光复’就是小日本投降!”   老兵也有滔滔不绝的时候,那是因为街上的老人来同他聊天。我们这座山城 十分偏僻,街上的老人与村老山翁没有多大差别,日出而作日没而息,生儿育女 接宗传代,碌碌一生无所作为,很少有人出过远门,自然喜欢听人讲述外面的世 界聊补平生遗憾,老兵走南闯北见过世面,于是有了吹牛的资本。每当这种时候, 我们这些小孩都沾了老人们的光,静静地坐在旁边听故事,从不调皮捣蛋惹是生 非。老兵原则上不反对我们旁听,但他从来没有为我们举办过专题讲座,可能是 认为我们级别不够。   每逢这类识马的伯乐屈尊造访,总是令老兵激动不已,郑重其事地从墙上取 下一只被烟火薰得焦黑的旧纸包,打开不知哪年哪月别人送给他的陈年老茶,细 心拈出一撮放进一只断了半截壶嘴的药罐子里,加上半瓢冷水放在火塘边煲。讲 得口干舌燥的时候,便从药罐倒出一小杯熬得象中药一般乌黑的浓茶,鼓起腮帮 吹拂几下,问客杀鸡般向一直坐在旁边听他神聊的老人们客套一声:“不饮一 杯?”不等人家回答便一扬脖仰头饮下,然后惬意地咂咂嘴唇,那神情简直比在 蟠桃会上饮了王母娘娘的琼浆玉液还要志满意得。   老兵讲起来最兴奋最动情的故事,是当年跟李宗仁在台儿庄打日本鬼子时的 情形。说得兴起时,少不了要端起那柄须臾不离的柳木拐杖权当冲锋枪,不分青 红皂白“哒哒哒”地朝我们扫射,好象群星拥月般环绕在他身边的并非安份守已 聚精会神听他神侃的虔诚听众,而是一群青面獠牙十恶不赦专门与花姑娘过不去 的日本强盗。他说那时他是号兵,他们一个连的弟兄没日没夜地杀了好多天,直 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最后只剩下二十多号人守一座山头,半夜被鬼子炮袭, 他的一条腿被炮弹炸断昏迷过去。第二天凌晨清醒过来,阵地上杳无人声,只有 弟兄们横七竖八地倒卧在晨雾笼罩着的山头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阵地上, 心里忽然害怕起来,便忍着剧痛吹响起床号,的的哒哒哒哒的的,弟兄们却一个 也没有醒来……   听这个故事时我还很小,还无法理解老兵为什么每天早上都对牛弹琴般为我 们这座并非军营的小山城吹起床号,反正小城的男女老少甚至所有的家禽家畜早 已对他的号声习以为常。直到一天清晨没有了号声,人们下意识地觉得生活中好 象少了点什么,三三两两到炮楼里探视,才发现老兵已经乘鹤西去。   少年时我曾经突发奇想,如果在我们这个世界之外真的还存在着另外一个世 界,如果那个世界也有日夜交替、四季循环,在每天清晨,以及每年秋天那个 “小日本投降”的纪念日,迁居到那个世界的老兵一定会象在阳世一样吹响他的 铜军号,为了那些比他先期迁往那个世界的弟兄们,也为了他亲身经历过的那一 段惨烈悲壮刻骨铭心的历史。   时至今日,大概我家乡的小城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起城里曾经住着过一位被 大家叫作“老兵”的人。可是我还记得,记得那位只有一条腿的老兵,记得那支 与他相依为命的每时每刻都擦拭得锃亮的铜军号,记得他在炮楼上有点做作地挺 起平时佝偻着的胸膛仰头吹号的造型,记得那些百听不厌的打日本鬼子故事和清 爽嘹亮的军号声……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