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十六岁出门远行 作者:梦中英雄   十六岁那年,我在日记里老是写到一个女孩,并且抒情。女孩在二班,我在 一班。她叫王玉,身态轻盈,有一根挺黑挺粗的麻花辫子,在我心中,她可能是 世间最美的女孩了。她并不认识我,为此我总希望自己成名。   十六岁那年,父亲从遥远的喀什回来,办妥了我和母亲的粮户关系,我和母 亲吃了“国库粮”,这在村子引起轰动和惊羡,他们认为这是一个好运。我和相 熟的伙伴坐在村子里一棵老槐树下,谈那遥远的遥远的喀什,听说那是一座冰凉 的城市。随着离开日子的来临,我终于决定去和王玉告别了。她在一个名叫核桃 峪的地方,距我们村有四十多里路。   那天,天气很好,阳光也很好。大片大片的玉米、高梁和麦田里回茬上的荞 麦,沐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看上去清洁极了。我骑车经过一个又一个绿树浓荫 的村庄,看到路边草丛里啄食的一群群毛绒绒的小鸡;在谷底云般漂移的羊群; 以及呼呼啦啦突然涌出的一串串滚铁环的小孩,想到要离开了,感到很难过。   许多村庄被我渐渐接近,又渐渐抛在身后,我其实不清楚核桃峪的具体位置。 那些我路过的人,我没有问,我怕一问他们就会知道我的秘密,那只能是我的秘 密。当我犹犹豫豫停在那些在田间地头小憩的人们面前,脸热辣辣的,而且还有 股羞耻感,立刻就逃了。就这样我走了一天,又累又饿,天一丝一丝的暗了下去, 夕阳在西天作最后的辉煌,我惶恐的停在一个村庄的路口,不知所措,各种虫鸣 在我身旁由稀落逐渐喧哗成一片,我知道夜晚即将到来了。   这时候远远的走过来一男一女,男的拉着架子车,女的坐在里面,咯咯的笑 着。他们来到我得面前。我鼓足勇气,怯怯地问去核桃峪的路,声比蚊子还小。 男的没听清。我看看迅速落下去的夕阳,忍住泪水,大了声问。男的打量了我一 番说太远了,还有八十多里地。我听了泪水哗一下便涌了出来,不知为什么。女 的问我是去核桃峪走亲戚的吧?我只是哭。   “住一晚再走,现在你不能到了。”男的说。   我哽咽着说,不去。他们便默默走了。   我坐在路旁的草坎上抽泣……几只蝙蝠在夕阳微弱的余光中带着细细的呼哨 掠过我的头顶,一只猫头鹰不声不响的俯冲向一块苜蓿地,苜蓿地里发出恐怖的 尖叫……我忘记了哭,一股股凉气冲上后背,开始害怕了。这是我第一次出门远 行,在一个陌生的村头迷了路,并且无处可归。   远远的一个女人匆匆跑来,是刚才那个女的。她不由分说拉起我,说她想到 了狼,虽不常见,但可能有。她搂着我得肩,像对一个亲弟弟。来到她家院子, 我瞅见在煤油灯映红的窗棂上贴着一个大大的双喜字。男的从门口出来嘻嘻笑, 说:挺倔的。女的领我进了屋,出去一会端回一碟馒头和一碟青菜。我移开目光 盯着墙上的一幅“丰年有余”的年画说,嫂子,我不饿,我不吃。她又不用分说 塞给我筷子,唤回男人,我们一起吃起来。   第二天,男人望着天际涌动着的一团乌云,说走捷路大约晌午就能到了。我 的自行车像飞一样掠过路边那些不知名的色彩鲜艳的花儿,惊起成群的鹌鹑。我 想见到王玉,与她告别,我想对她说点什么,那时候我还会羞涩于倾诉吗?天不 知不觉阴了下去,云层也越来越来低,到了中午,打起雷来。我慌不择路掉进一 条沟里,一根挨过镰刀的蒿草杆几乎刺穿了手掌,我拔出那根锋利的蒿草杆,从 沟里拉上自行车。滂沱大雨开始来了。雨脚从很远的方向追赶我,然后笼罩了我, 万箭齐发,不能呼吸,不能抬腿,就这样我在雨中走了有一小时还是两小时,记 不清了。我能听见路面哗哗的流水声,有些地方竟淹过了我的膝盖。   透过雨幕,我终于在路边发现了一个瓜棚。看瓜老人头戴一顶奇大的草帽, 停下堵水,拄着铁锹喊:小伙子,这雨没完了,快避避。   我钻进瓜棚,感觉自己像一眼喷泉,五脏六腑都能喷水,脱下衣服拧水,才 发现有个黑溜溜的小男孩和一只小黄狗正一眨不眨地瞅着我,小男孩嘴里咬着拇 指长的一截铅笔,膝上盖着一个皱皱的小本。我问他几年级?他伸出两个指头。 过了一会,我的牙齿咯咯的打起颤,浑身抖起来。小男孩问:你冷?我点点头。 他便和他的小狗一齐向铺上爬,给我找衣服,结果由于太矮,跌了下去。我站起 来要扶他,却感觉站不起来了,紧接着头一晕,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过来时,天幕上已缀满了我所熟悉的星座。我趴在老人的瓜铺,背上粘着 几个罐头瓶。小男孩跪在一旁看见我醒过来,忙喊:“爷爷,爷爷。”老人从茶 炉旁抬起身,摸摸我的额头说:学生娃,幸亏我老汉会这拔火罐,旁人真给吓着 了。小男孩也摸摸我的额,挺神秘的说:我爷爷还能解骨头呢!   老人问我去哪儿呀?我说去和桃峪。他说再走不到五里地就到了。   当我和小男孩,老人告别的时候,已是出门在外第三天了。我从中山装的口 袋掏出那支英雄牌钢笔,送给小男孩。他紧紧地攥在手中,说:“你不要反悔 呀!”我说,不会。他又说:“你不要反悔呀!”   “不会。”我肯定的说。   于是他坚持要送我到核桃峪,谁也劝不住,他爷爷也不能。我说那我就反悔 了。他和他的小黄狗哧溜一下滑到老人身后,不坚持了。   小男孩还是送了我一程,唠唠叨叨的,说他实在没什么送我,要是我看上他 的弹弓,他就给我。我说我什么也不要,真的。他才站住脚,和他的小黄狗坐在 崖畔,望着我远去。   核桃峪像它的名字,整个峪都是核桃树,满山满野。在峪口,我向一个寻找 走失小猪的女人打问。她匆匆说她刚才看见王玉在河里洗衣,你去那儿找准着。   转过一个弯,一条清清浅浅的小河便呈现在眼前,同时我也看见了一群洗衣 的女孩。我带着病后虚弱的身躯,软软的坐在对岸,望着她们……我看见她们双 脚浸在水中,坐成一排,叽叽喳喳笑闹……我看见王玉挽起裤腿站在水中,朝河 边的女孩们撩水,河边的女孩向王玉身边扔石子,溅起一朵朵美丽清亮的水花……   泪水静静从我的脸颊滑落,然后我就离开了。   ……   无疑,那是我少年时代最重要的一次远行。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