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家在铜城 刘学文 多少次驻足,多少次畅想,终于打起了我回乡的行囊。家乡呵,我是你天涯 的游子。当我第一次离开家乡,我注定要走向这条艰辛的路,开始彷徨,从此流 浪。家乡的概念也从此变得格外的明朗。 记得刘墉先生说过一句很经典的话:“跨一步,便成乡愁。”的确是这样, 中国人向来恋家,家的概念本来就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个敏感带,它如同一只 无形的巨手始终羁绊着中国人的日常行动,归拢着中国传统的长幼亲情,形成一 个民族共同的心理趋向。中国人的家庭观念一直是最强的,由对家的热爱眷恋进 而扩张开来,到对国家的忠贞不渝,向来是无数志士仁人不懈的追求动向,古来 如此,现在如此,几千年来一直如此。 家,古也称“宅”,《皇帝内经》中写道“宅者,人之本。人因宅而立,宅 因人得存。人宅相扶,感动天地。”《哀郢》中说“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 流亡。出国门而轸怀兮,甲之朝吴以行。”古人就很有家庭观念,家和人永远是 不可分的。真正离开家后,中国人便注定要经受思乡的痛苦。 “家在哲学本质上讲是一种‘思想症’,是一种普遍意义上的冲动。”也不 记得这是哪位名人说的话了,但我觉得很确切。自从我第一次跨出家门,开始了 我漫漫的求学征程后,思乡的苦楚便时时伴着我,常常令我孤枕难眠。 家其实是每个人潜意识中的一处归所,或者有形,或者无形,但它总是令人 无限向往的。记得我在一九九九年的时候写了一首名为《冬月抒怀》的律诗,是 这样的: 当日离家心疏狂, 傲眼篱边葵花黄。 日坐尚游八万里, 朦胧月下念诗行。 常望青天眼含泪, 默问何处是家乡。 学子豪情鸣天地, 它年成败两茫茫。 当把思乡的愁苦和未了的事业结合在一起的时候,那种感觉是格外地凄楚, 不是吗?近十年的外地求学路使我对家乡的感觉分外明晰。人在家时往往是没有 家的观念的,真正家的观念出现在走出家门之后,在外地你会不自主地将思乡与 事业搀和,将过去与现实交糅,去体味那种悖逆的人生况味。余秋雨先生在《乡 关何处》一文中将思乡说成是一种“人生况味”,我很赞成他的说法,余教授在 该文中说道:“我想,诸般人生况味中很重要的一项就是异乡体验与故乡意识的 深刻交糅,漂泊欲念与回归意识的相辅相成。这一人生况味,跨国界而越古今, 作为一个永远充满魅力的人生悖论而让人品咂不透。” 我的家乡在有“铜城”之称的甘肃白银市的一个小山坳里,那里的山呀是那 样的厚实,那里的土地哟是那样的温媚。莽莽苍苍的大山负载着千百年祖辈们沉 重的脚步和淋漓的汗水。乡亲们用汗水撑起一顶希望之伞,负重中略显不屈,憨 厚了稍带豁达。 论地质,我的家乡位于地地道道的黄土高原上,千沟万壑,山路逶迤,小道 盘旋,交通极不便利。论地理位置,我的家乡——白银市平川区复兴乡就位于甘 肃省与宁夏回族自治区的交界处,与宁夏海原县仅有一山之隔。且处在平川区、 会宁县、海原县三地交界处,地理位置极为特殊。 听长辈们说,我的家乡原本属于白银市靖远县管辖。当然从大的方面来说, 我的家乡就是“铜城”白银市。可惜的是,到现在我还没有真正去过市政府所在 地——白银区,只是路过时望见过几次隐约的面相,没有作过实际的考察,没有 对白银市的历史文献进行过专门性的研究,所以了解甚微。但是从历史事实及祖 辈们的叙述中可知,这里曾经繁盛一时,也苦难一时。这里是历史上中原百姓的 重要迁徙地。据史料记载,宝元元年(公元1038年)党项族元昊建立西夏王国之 后,这里一度为其统治区域。从血统上来说,我家乡人的血统应属于民族融合后 而产生的混合血统,永远保留着粗勇、大度的一面。 仅凭地下不时挖掘出来的古物来判断,这里是曾经发生过大起大落的。然而, 我的家乡至今还没有发现任何可供考证的史料或者其他历史遗留下来的佐证。要 说有,只能从老人们的口中得知我家乡的几次大的劫难。 我家族的古籍在甘肃天水市秦安县,后迁至现在的甘肃白银市平川区这个与 宁夏比邻的地方。然而天不遂人愿,就在我的祖辈们搬迁到这里不久(清朝同治 年间),回族起义军在我的家乡掀起了腥风血雨,到处烧杀抢掠,恣意妄为。据 祖辈们说,匪帮们将全村的小孩汇集在一块场地上,然后用牲口套上石轱辘碾死 一大片,于是这里就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乡亲们被吓怕了,在隐蔽处挖成地道 藏身,匪帮们一旦发现,就将柴草堆积在地道口点起大火,直到一一熏死。在如 此残酷地大屠杀下,我的家乡几无可以活命之口,后来当时的清朝中央政府知道 了这事,派兵镇压了匪帮,安抚了百姓黎民。 为了弄清楚这件事情的具体情况,我专门查阅了一些史料,根据老人们叙述 的情况来推断,这次历史变动应当是从同治元年(公元1862年)春开始到同治12 年(公元1874年)结束的长达12年之久的陕甘宁回族人民反清斗争。由于清政府 无视民族和平,对于北方回族人民进行了残酷的剥削和压迫,回族人民难以忍受 满清统治者的歧视和高压政策,遂揭竿而起,在陕甘宁等地掀起了大范围的反抗 斗争,起义军的抗击斗争给满清统治者以重创,当然也给这里的人民带来了极大 的灾难。只到同治6年(公元1867年),清政府任命左宗棠为钦差大臣,率大批 清军从湖北进入陕西镇压回民起义军。左宗棠在“先秦(陕西)后陇(甘肃)” 和 “先捻(捻军)后回(回民军)”方针的指导下,最终将起义军残酷地镇压 了下去,重新安抚了百姓。至此回汉和平,亲同一家。 历史上往往由于统治者大施暴政,无视民族和平,挑起民族纷争,给各民族 人民带来了极大的苦难和心理创伤,久久难以淤平,的确让人痛心。现在我的家 乡翻一座山就到了回族聚居区,回汉两族人民和平共处,共同用辛劳的双手营建 着自己美好的家园,着实让人高兴。的确,一个民族要发展,一个国家要富强, 各民族之间的和平共处是关键。 另外一次比较大的灾难便是民国九年(公元1921年)爆发的以宁夏海原为中 心的8.4级大地震,几乎给我的家乡以毁灭性的打击。由于地处偏僻,当时这里 还未解放,因此也没有人作过权威性的调查和统计。但是,据老人们说,在那一 次地震中,这里几乎所有的房屋及财产被毁灭殆尽,压死人口无数。极少数的地 震幸存者逃亡至甘肃会宁县等其它地方,亡命天涯。这其中就有我爷爷的爷爷和 奶奶。地震后的这里成为一片废墟,荒无人烟,所有以前存在的事物几乎都被震 裂了的大山所掩埋,留下的只有荒草萋萋。 也不知过了多少年,也就是在我爷爷这一代,有很多被地震所驱走的遗孤们 携亲带眷又一次回到了祖先们生息过的地方,在那地震的废墟上重建家园。算来 也应该是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事了。 据我的祖父母说,他们是最早从会宁县搬回到这里来的。他们在向阳的山坡 上开凿了一孔简单的窑洞,用胡基(“胡基”是用专用的木头设备将黄土加工成 结实的长方形土块,常见于西北农村房屋基建)砌了一个仅供人出入的小门,窑 里面盘了一卧土炕,上面铺了柴草和简单的几张毛毡被褥,另外还做了一个土灶 头,便组合成一个简单的家。那个时候,这里只有稀落的几户人家,剩下的只有 莽莽的苍山和掩人腿脚的荒草,还有那薄暮中升起的袅袅炊烟和夜间天上那明朗 的星辰。我的祖父、祖母从此就开始了如此孤寂的生活。 我的祖母还亲口给我将了这样一个故事:在他们搬来不久的一天傍晚,祖父 外出有事,祖母一个人坐在窑洞门口的草地上等祖父回来。身旁卧着一条日夜陪 伴她的黑狗。稍稍夹带着一丝寒气的晚风轻轻地吹拂着祖母单薄的身躯,祖母一 个人默默地坐着,忽然间她身边倏地窜出一条张着血盆大口的大灰狼,恶狠狠地 扑向了她。祖母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晕了过去。最后还是她的黑狗解救了她, 等她明白过来的时候,恶狼已经被她的黑狗给赶跑了。 过去这里的确多狼,邻里的猪羊常有被狼叼走的事情发生,因此上,乡亲们 养了很多的狗来抵御狼的袭击,即就是这样,也时常防不胜防,因为这里的狼太 多了。就我同村的任家祖上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情:那是某一年的农历十月一日, 正是大地封冻、气候骤冷的时候。在我的家乡,按习惯每年家家户户都要在这一 天给祖先送 “寒衣”(即用各色纸剪成的衣服状的祭品,火化后据说是给冥冥 之中的先人们穿的),这一天,任家的大人们给祖宗送“寒衣”去了,等他们回 来后发现小孩不见了,最后查明是让狼吃了。任家一气之下从此不再给祖先送 “寒衣”,日久便成传统,直至如今。 就在我小的时候家乡还是有狼,只是我没有亲见,但我的许多同龄人都是见 过狼的。不过这几年,由于植被的破坏,再加上人们任意捕猎,狼也随着绝迹。 但是,我的家乡至今还在邻里的口头间流传着很多有关狼的故事。听得多了,也 不由人产生对于狼的恐惧感。狼在我的家乡成了一种威严而又可怕的生命信号, 缭绕千里而不绝。至今在我的家乡还有这样一种生活惯例:一旦谁家的小孩子淘 气,哭不住的时候,大人们总喜欢说一句“听,狼来了!”小孩子的哭声也会随 之消停。离我家不远的地方有一座比较大的山,据说这里以前是狼经常出没的地 方,故起名为“狼山”。 真的很想澄清家乡的本来面目,弄明家乡的来龙去脉,作一次深刻地历史反 省,但我发现几乎不可能了。也许是我的家乡在历史上发生了太多的变故,出现 了太多的断层;也许是我的家乡太缺少了文人,缺少了史料的发现者和记录者。 总之,我至今没有发现任何有关家乡的史料。哪怕是一个家谱或者其它稗官野史。 苍茫的大地掩埋了太多的历史情结,宁息了太多的英雄豪气。没有人知道是哪位 始祖在那黄土坡上造就第一孔窑洞,搭建成第一个茅草屋;没有人说得出是哪位 始祖在低洼的地方凿成供世代享用的第一口苦水井;更没有人知道是哪位始祖在 那荒山上开垦出第一块田地。留下的,只有无尽的问号和感叹号。 在我尘封的记忆中,家乡是一天天变美丽、变富足的。从晃悠悠的牛车到奔 走如飞的农用车;从哗啦作响的木风箱到电动鼓风机;从掏挖的窑洞到气派的小 洋房;从刀耕火种到农业机械化。真可谓旧貌换新颜。 无论家乡是多么的贫穷,多么的破旧,多么的荒凉,家乡的景色永远是最美 的,家乡永远是一个值得回忆的地方。陈星的歌唱得很好:“异乡的生活虽然是 好,可我更爱我的家乡。” “胡马依北风,越鸟朝南枝。”离家越远,想家的感觉就越浓厚。在我上大 学后,来到异域他乡,时常默默地过着“夜深月过女墙来,伤心东望淮水”的孤 寂生活。仿佛我是一位出嫁的姑娘,望着亲爱的家乡在遥遥守望。脑子里不停地 盘旋着一个个遥远而真切的故事,回想着我的乡亲和爹娘。 最喜欢回家的感觉,坐在北行的列车上,满脑子盘旋着故乡的模样和乡亲的 慈祥,离家越近心里越凄凉,总觉得故乡已将自己遗忘。 多少次在梦中勾勒家乡的图景,勾勒乡亲一张张可亲的面孔。总喜欢家乡的 那座山,那池水,那片地。我曾经写过一首名为《我的家乡,那是一个好地方》 的诗,现摘录如下: 我的家乡 那是一个好地方 朝晖送来了迷人的晨光 出山的牧者 伴着一曲粗犷的信天游 把皮鞭高扬 我的家乡 那是一个好地方 强悍的庄稼人 轻洒一把汗水 一段大秦腔 吼出陇原大地的辉煌 我的家乡 那是一个好地方 睿智的长者 延续了古老的图腾 演说着几世几代的风云 讲述着几波几折的沧桑 我的家乡 那是一个好地方 嗅着祖国开放的气息 沐浴着社会改革的春光 我的家乡 那是一个好地方 2003年2月初稿于甘肃白银;2003年3月4日成稿于贵州贵阳。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