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大头针 爱情   李成义   她是这个城市一所小学一年级的语文老师。她长得非常美丽,高高的个儿、 乌黑透亮的披肩发,一脸阳光般的灿烂笑容无不洋溢着一股青春的气息。他只不 过是这个小学的一名临时清洁工,一名来自外地农村的打工仔,性格内向孤僻。 只有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才表现出快乐的样子。那年她和他都是单身,她23岁, 他25岁。   按进入这个学校的时间来说,他比她早两年,她是后来从另外一个小学调过 来的。秋季开学第一天,她骑着一辆崭新的台湾产山地车上班,她站在学校露天 存车处左顾右盼想找一个空隙把自己的车放进去。这时在一旁扫院子的他对她说: “新车放在这儿万一被学生碰倒或被风吹倒掉了漆咋办,那还不如放到他的宿舍 门前比较安全。”他习惯性地扛着大扫帚在前面带路,她跟在后面推着自行车往 他宿舍门前走。一年之后,她还记得第一次跟着他扛大扫帚的背影走路的情景。   他的宿舍门前搭着一排石绵瓦盖的棚子,一棵又粗又壮的大榆树从他门前一 步处拔地而起穿过棚子直顶天空。他指着宿舍和大榆树中间一步宽的空档说,那 地方停车上有棚子遮雨防晒,左右靠墙和树不会被孩子碰倒或被风吹倒。她得意 于在校园里专门有一个供自己停车的角落,高兴得像孩子一样竟不由地跳动着鼓 起掌来。就这样,她认识了他,他认识了她。   他每天推着大墩布擦洗四层教学楼时,总能在楼道的某一处碰上她好几次, 每次她都是大老远面带微笑向他挥手。有时,她像自己的小学生一样淘气,她碰 上他先是扮一个鬼脸,突然举起拳头来一个要狠狠打他的样子,然后又像个占了 便宜的孩子一样笑哈哈地跑开了。有时,他推着大墩布来回奔走在楼道时,她或 她的一个小学生突然间闪到他跟前将一个苹果或一块糖塞到他手里。有时,她会 把他叫到自己的教室里神秘兮兮地拿出一袋子零食一分两半,然后两个人当着三 四十个孩子的面大快朵颐起来。   这是一栋有着一千多人的教学楼,但他外地农民的出身和临时清洁工的身份 使自己绝无可能融入城里人的生活,所以两年来他总觉得自己每天奔波在一座孤 岛上,身心充满疲惫和孤独。而她的到来才使他感到这个孤岛上有了一个可以牵 挂的人。她向他笑,他也向她笑,他突然觉得擦起楼道来有使不完的劲了。   她的微笑、嬉闹和关怀叫他很开心,很温暖,也很感动。他总是想着法子能 给她干点什么。他经过她带的班级教室如果见到孩子们都到别的专用教室上课时, 他就跑进教室麻利地将整个地面、桌面和悬挂的灯管擦洗一遍。他还有一手擦玻 璃的绝活,五六分钟内能将一个窗户玻璃擦得一尘不染,他通常周六周日一个人 跑进她管理的教室把玻璃擦得透亮透亮。谁都知道,教室里的卫生是由班级的老 师和学生负责,但那悬在半空中的灯管和窗户玻璃往往叫一帮女老师们望而却步, 所以全校二十几间教室里的玻璃和灯管经常是落满了灰尘,甚至是不堪目睹。她 看着一栋楼就自己班的教室窗明几净,脸上和心里有说不出来的高兴。   他带给她的快乐还有好多呢。她看着他为自己的学生一个挂在树杈上的沙包 而踩着梯子费力地往下钩取时,她很快乐;她看着别的老师的自行车在露天日晒 雨淋而自己的自行车在他门前高枕无忧时,她很快乐;她看着别的女老师腰躬马 背地给自行车打气而自己的自行车经常被他把气打得满满时,她很快乐。   她和他更大的快乐是两人坐在一起无拘无束地聊天。课间休息时,楼道里全 是熙熙攘攘的学生,他没法干活就跑到自己的小屋里坐着,等上课后楼道里人少 了再去干活。有时候他前脚刚迈进自己的小屋,她爽朗的笑声也紧跟着进来了。 她向他说上一堂课她们班发生了一件什么有趣的小事,说着说着,上课的电铃突 然响起来,她随即像风一样又乐颠颠地跑向教学楼去上课。   一次,她在他的小屋说她们班的一个小男孩造句时把主语宾语反了个过,说 他爸爸长得像他,她和他竟笑得眼泪花都冒出来了。那时他竟然是全校唯一一个 能在报刊上发表文章的人,她们班的许多笑话经他加工整理后刊登在这个城市晚 报的笑话版面上。   她和他长时间的聊天找乐通常是在晚上放学后,要么他跑到她的教室里,要 么她跑到他的单人宿舍里。她经常是连说带笑,一股脑地把她班上三四十个小孩 的可爱之处一一说给他听,有时候她还装模装样地学着某一个小孩说话的语气和 走路的姿势给他听和看。他很乐于听她的说笑,时间一长他能将她班的三四十个 小孩的姓名倒背如流,并且在教室里准确地指出哪一张桌子是哪一个小孩的。他 给她无非讲一些农村老家的人和事,讲他小时候赶着羊群在山坡上吃草,讲他小 时候骑着毛驴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去乡上赶集,讲他小时候爬上自家后院里的一 棵大杏树摘杏子吃的故事。她听得津津有味,仿佛置身于那美丽的田园牧歌生活 中不能自拔,她不止一次说想到他农村老家去看看那头驮过他的毛驴。他和她的 谈笑风生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继续着,快乐着。   翻过年她24岁,他26岁。春季开学后的第一个放学后的晚上,她和他又坐在 她的班级教室里聊天。他春节回农村老家过年了,她像一个小孩撒娇一样嚷着他 讲农村过年的种种趣闻趣事,他说自己怎样给本家的老人一个个地磕头拜年,怎 样踩着雪地深一脚浅一脚争着去庙里烧头一把香,怎样奔跑着和本家的小孩嬉闹 放鞭炮,说到欢处逗得她前仰后俯地哈哈大笑。接着他还给她讲了一个从乡下听 来的故事,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嫁给了一个双胞胎的兄弟,不想结婚那天新娘一时 没认准新郎,竟扑向了新郎孪生弟弟的怀抱,结果惹得在场参加婚礼的人哄堂大 笑。   他笑着讲完了这个故事,她听完这个故事笑了。突然,她抱头痛哭起来,眼 泪和鼻涕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直往下掉,整个人泣不成声。他显然没想到她会哭 起来,而且哭得这么伤心,他慌乱成一团,几次伸手想拉拉她,但几次又把手缩 了回来。他哆嗦着嘴唇劝她不要哭了,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慢慢说出来听听。半晌, 她的哭声才缓和了许多,她在一阵低垂的抽泣声中,断断续续讲了藏在她心底的 伤心事。   她说寒假她的父亲给她找了一个当警官的男朋友,警官长相英俊为人正直也 非常喜欢她,但她就是在警官身上找不到他身上那种特有的质朴带给自己的快乐。 她非常喜欢他,但她的父亲坚决不同意一个城里人和一个乡下没有正式工作的农 民工交朋友的,她20岁时就交了一个农民出身的现役军人,结果被她父亲活活将 两人拆散。她喜欢他,又怕她父母伤害他。她说她现在的处境正像他故事中的那 位新娘,不知道该扑向哪一个双胞胎兄弟的怀抱。她讲完故事后仍止不住心中的 伤感,再一次失声大哭起来。   这是他和她第一次谈爱情方面的话,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竟是她爱情孪生兄弟 中的一个,他第一次面对她时猛然意识到自己清洁工的身份,他很感激也很难过。 这天晚上他辗转反侧,整整失眠了一个夜晚。   第二天,她和他又在楼道里相遇了,她还和以前一样向他挥手微笑,他也向 她挥手微笑,但两人都觉察到对方笑容背后,有着难以掩藏的一丝忧伤。这天晚 上放学后他和她移师到他的宿舍,她和往常一样笑着讲她们班的小孩一天来发生 的事,他也穿插一些自己小时候农村上学的趣事和怪事,但这回两人的谈话不约 而同地讲着讲着走了神或听着听着出了神,并且他和她的笑声里明显掺杂着附和 对方的成份。她和他谁也没提昨晚发生的事,她怕他难过,他也怕她难过。他更 是在这场感情的漩涡中矛盾重重,他爱她,但外地人和清洁工的身份,使他想对 她说的话老是窝在心底难以表达。他痛苦地爱着她。   两人就这样笑着,痛着,继续着每一天的聊天;他盼着怕着她某一天在爱情 的双胞胎中尽快选出一个结果来。   这天是春季开学后的第二个星期日。下午四点多钟,她晃晃悠悠骑着那辆台 湾山地车来找他,说是要和他一起布置班里的学习园地。她还是一脸笑容,他惊 叹于她的心理素质这么好。她站在地面一手扶着课桌椅,一手给他递印有班训和 学生新学期计划的张贴纸块,他则踩着码在课桌上的椅子上用大头针将一页页往 墙上钉。他往墙上每钉两页,她就跑到教室的讲台上看他贴得正不正。说说笑笑 一个小时的功夫,两人就贴满了大半个学习园地。这时,她放在讲桌上的BP机骤 然响起,听那急促的呼叫声好像是有什么重要事似的。她赶紧跑过去打开BP机, 读着呼机上的留言她原本生动的面孔竟变成一幅举棋不定的为难状。他站在高处 问她有什么事,她摇摇头说没什么事。她从来就喜欢把自己的大事小事都说给他 听,她的第一次缄默不语让他很不安,他预感到有什么大的变故马上要发生在他 和她的身上。她重新拣起一页张贴纸块正要准备递给站在课桌椅上的他时,那BP 机又急促地响起来,听着呼机此起彼伏的吼叫,他踩在高高的椅子上竟不由得全 身抖动起来。   她再也不能向他隐瞒什么了,她揉着眼泪告诉他,那个警官马上要赶到学校 接她到学校对面的东北饭店吃饭,今天是她24岁生日。   他踉踉跄跄地从课桌椅上下来,绝望地坐在教室靠窗户的一条板凳上抱着头 一言不发。她问他该怎么办,他嗫嚅着说不出一句话来。这时窗户外传来几声汽 车的鸣笛声,他和她不约而同地透过窗户玻璃向外张望,学校操场大门口处一个 西装革履的先生从一辆高级轿车上款款而下,那先生一手捧着鲜花,一手从腰间 摸出手机打起电话来。当那先生再一次把手机插回腰带时,她在教室里的BP机又 一次急促地响起。他知道那先生就是警官。他痛苦于自己跟警官无论是相貌气质, 还是金钱地位都是天壤之别,他应该从她爱情的双胞胎中狼狈地退出来了。他一 连好几句的他不配她,他半哭着催促她赶快下楼跟警官吃饭去。她泪涟涟地望着 他,足足沉默了有一分钟,突然她扭头背起包,冲出教室,哭着下了楼。   他随后也哭着下楼回到了自己的单人宿舍,他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他要今 晚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他背起行李正要跨出宿舍门时,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把 行李放回到床铺上。他想起前天她借给了他十元钱,现在他得赶到学校对面的饭 店把钱当面还给她。   他手里捏着十元钱来到学校对面的东北饭店门前。那是一家十分豪华的星级 饭店,门口的两排迎宾小姐亭亭玉立,他觉得自己不入时的衣着是没资格跨进这 家饭店的,他决定坐在饭店门前等她出来。他在饭店门前找了一块空地坐下来。 他勾着头一手紧攥着皱巴巴的一张十元钱,一手在自己身上的口袋里无意识地乱 摸乱抓着。他再也没有摸到一张钞票,他只摸出了一盒还未打开的大头针,一盒 下午他在她班级教室里没来得及打开用的大头针。他打开大头针的盒子,将一枚 枚大头针取出来放在空地上乱摆一些图案。他摆着摆着,忽然觉得心中有一股子 要表达什么的欲望,就把刚才乱摆的大头针又一一收进盒子里,他要重新将一盒 大头针摆在地上拼出一组图案来。他蹲在地上缓慢地移动着身子,一枚枚的大头 针随着走出盒子被摆在水泥地面上,他已完全痴迷于地面上图案的演变中,他早 忘记了自己来这儿是等她给她还钱的。盒子里的大头针一枚枚地减少,地上的大 头针拼出来的图案越来越多,当一盒大头针中的最后一枚——第500枚大头针被 他放完时,他竟不知不觉就用了两个半钟头。   他还在忘我地欣赏着一大片在灯光的映照下闪闪发光的大头针图案时,她捧 着鲜花跟着警官走出了饭店,她一眼就看见了他蹲在水泥地上的痴迷状和那夜色 中闪闪发光的大头针图案——   朱娜,我也祝你24岁生日快乐。我爱你。   2000年3月12日   祝福语的周围还映衬着24朵大头针拼出来的玫瑰花。朦胧的夜色中,银光闪 闪的玫瑰花怀抱着灿烂的祝福语,大放光彩,辉映成饭店门前一道美丽的风景线。   朱娜就是她的名字。她不顾一切地扑过去跪在他面前,她感动地幸福地哭着 告诉他,她决定做他的女朋友了,一生一世跟他在一起。   他半天没回过神来,还以为是一场梦呢,直到他揉揉眼看见面前的她泪汪汪 地笑时,他才明白事情已发生了戏剧性的突变。她搀扶起他,两人并肩站着欣赏 眼前这美丽温馨的大头针图案,她和他一起陶醉着,哭着,笑着。   很久,他和她回过头来寻找警官,但见饭店门前的水泥地面上散落着一束她 刚刚捧过的鲜花,而那警官和轿车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