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梦 蝶 简杨 一   我家楼下的那间卧室总是空着的。我今天突然想找些清静,便走进了那间房 里。   已经是隆冬了,从淡色百页窗的缝隙间朝外看,无人的路面冰冻得像一面镜 子。一个身穿黑大衣的中国女人,正牵着一条狗站在公共汽车的牌子下。狗刚慌 慌张张地翘起一条腿,一股热气便立刻在雪地上蒸腾起来。   我最近很少见到她了。夏天的时候,她总是会在黄昏中,和那条狗一同出现 在我家门前的小树下。狗长得很可爱,鼻子像一个黑色的小扣子,滑稽地按在一 张脸的中间。女人的曲线优美,凹凸自如,但却疏于打理,一双穿着拖鞋的脚, 后跟上依稀布满了茧子。那段时间,一个矮小的中国男人总是不自然地走在她的 附近,低着头,有些慌不择路的样子。他常常会和那条狗撞在一起。每当那时, 女人便会停下来,简短地呵斥着小狗,而小狗则会一脸委屈地看着她,黑扣子戏 剧性地耸动。但男人却径自去了。正准备蹲下把小狗抱起安慰的女人,也就只好 直起身来,朝那个矮小的身影追去。   我们区里的中国人渐渐地多了起来,但他们是谁,我却依然不知。我妻子也 许知道,她可能早就注意到那两个人了。   女人似乎知道我在看她,竟朝着我家的窗户,随意地挥了挥手。   街道重又归于荒凉。我的无聊越加浓重。躺在那张冰凉的双人床上,想起那 个女人在银色树挂下飘飞的黑色长发,和荡漾在一张红唇上的温暖邀请的笑容, 我突然为那个矮个子男人担心起来。   我躺在那里,低矮的天花板给我一种窒息压抑的感觉。这间房子的上面是我 的卧室。此时,我妻子正在走动着,她轻得像一只老鼠。吱吱呀呀的脚步声,通 过暖气孔传了下来。我不喜欢那声音里的小心翼翼,像不愿打扰我,也像在回避 我。   我突然注意到桌子上有本中文书,正整整齐齐地打开着,一道美丽的紫色丝 线沿着书骨放着。我恍惚间觉得自己多年之前似乎见过那条丝线,便站起来,把 书翻了过去。封皮上没有书名,只有一个人的名字:李昭。他也许是作者吧。我 在把作者认定是一个男人之后,却想,女人也可以叫这个名字的。但我已经把书 打开了,第一段的文字就弥漫着一种细腻,我一向认为是只有我妻子才会喜欢。 我觉得自己像往常一样,嘴角已经挂上了一丝“真没意思”的笑容。那些文字却 很熟悉,写的似乎是我经历过的场景:   北京七月的夜晚总是伤感的。在法国梧桐浓密的阴影里,有一个薄如蝉翼的 影子。她是我的花姑娘。她很喜欢穿花样缤纷的裙子,长的,短的,上下两截的。 那时,北京的时尚还有些老式,裙子后面也总脱不开蝴蝶结的俗套。但所幸的是, 她的身材非常纤细,从背影上看,尚残留着一股孩子气。我在她生日的时候,送 给了她一条可以在背后打结的花围裙。我们一起庆祝了她的生日。她系着那条围 裙,在我居住的那个筒子楼里,像一只蝴蝶似地快乐地飞出飞进。我向她求婚, 她却说,再等等吧。她的话让我对我们的爱情把握不定。我默默地听着她的华山 之旅,心想,难道她不知道我爱她吗?难道出国就那么重要吗?   ……   文字令我不安。我依稀记得自己也是去过华山的,在十六年前的一个夏夜。 华山的道路泥泞不堪。她蜷缩在一件雨衣里,像树叶一样簌簌发抖。在山路间的 一个小驿站里,游人们都有些肃穆。有两个年轻人拥抱在一起,轻轻抽泣着。我 关上了我的小半导体,美国之音里的枪声和人们惊慌的哭喊声虽然消失了,但淅 沥的雨声,却让我觉得一切都更加凝重。   她看我的目光有些审度,仿佛经生历死已参破了红尘。我知道一回北京她就 要和我摊牌。我慌乱之中又碰响了那个半导体,在记者沉重的声音中,我有了一 种预感,觉得自己很快也要参与一次爱情的屠杀了。   她是一个年轻的导游,那年六月,一路陪着我和我的同事,从北京来到了西 安。   我正在苦思之间,却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一张椅子上,在敞开的壁橱的板隔 间正寻找着什么。真奇怪,我买下这座房子已有很多年了,却从没有注意到这个 壁橱。每次经过,总看见它是掩着的,横杆上的旧衣服爆满,从门缝间露出些过 时的花色。但今天,一件也许曾经备受恩宠的裙子,却急不可待地露出了一截鲜 艳的黄色,像一段被荒置了很久的记忆,再也不甘于寂寞。壁橱的架子上摆满了 书,有从书店里买来的英文小说,也有从国内带来的古典诗词,但封面都一律是 黄黄的,散发着陈旧而又让我难以拒绝的气味。只有一个日记本,却不合气氛地 俗艳,通身粉色,有些可疑地矮矮地立在它们中间。   我将它翻开了。上面写满了我认识的但已经不怎么书写的汉字。字写得很散 漫,斜斜地,有些像我妻子站在那里,一手扶着椅子,身体微微倾斜的样子。字 和字之间还有着不短的距离,像老人牙和牙之间的缝隙,从中正走风苍凉地诉说 着陈旧的往事。   每一页上都抄录着格言。我默默地看着。啊,格言,孩子们都喜欢的励志的 话语。我似乎也是抄过的,尤其是高考那段时间,把眼都都考红了的时候:是金 子总要闪光的;老牛明知夕阳短,不用扬鞭自奋蹄;我们命定的目标,就是在每 一个明天,都要比今天更进一步……我就是那么一个心无旁骛的枯燥的奋斗狂, 除了考试还是考试。但这本日记里的格言,更像是写给别人的表白和对话。我虽 然也写过日记,但总是说给自己,并没有旁人倾听。   我的记忆随着日记的翻动慌乱地倒流着。很多陌生的遥远的地方,像老朋友 们一样接踵而至。有的表白似地向我问好,有的则怨恨地说着,你还记着我吗? 你第一次坐火车时就是从我这里出发的!我呢,你连我也忘记了吗?在护城河旁 的那条凳子上,你还写过诗歌呢!   像被揭开了痂子那样可怕,我却什么都想不起来。我怎么也竟然写过诗歌, 护城河又在什么地方……我使劲地翻着日记,想用那哗哗啦啦像流水一样的声音, 冲刷去脑海中的空白。但流水之后,空白的却更加空白。过了一阵,我终于安静 了下来,读起了那些文字。   竟都是些和饮食有关的格言。   “酒是一首装在瓶子里的诗歌。”   “当一个女人邀请我吃饭时,我连拒绝的话都没有说便坐了下来。”   “我用一杯杯的绿茶,勾兑着我们的爱情。”   “难道不是巧合吗,Stressed这个词恰恰是desserts反写 了之后?”   和他分享的是谁呢?我羡慕地微笑起来。不管这个抄录的人是谁,他真是浪 漫可爱。但我很快就知道了那个人是谁,因为每一页日记的下面,都写着一个名 字:李昭。怎么又是他,我认识他吗?他的日记怎么会在这里?   我把本子合上,悄悄地藏在枕头下面。   外面正有人在喊李先生。 二   我睁开眼睛,见自己正躺在一间病房里。“李先生,李先生!”一个身穿绿 色手术洗衣服的护士正在叫我。   我也姓李吗?我是李昭吗?那个梧桐树下的花蝴蝶是谁呢?   我突然想起,我今天是来做MRI的。我起初还记得自己是在MRI的穹形 空间里躺着,封闭的环境令我窒息。我想离开那里,但镇静剂很快就让我睡了过 去。   我走出了观察室,妻子高兴地站了起来。她问还顺利吗。我点着头,悄悄把 手放在她的腰上,轻轻掐了她一把。她突然两眼潮湿地看着我,把头向我的胸前 靠了一靠。我有些负罪。她虽然腰身窈窕,但却不是我梦见的那个女人。   几天之后,我和妻子坐在脑神经专家皮尔森医生的办公室里。显示屏上是一 张张如同骷髅的照片。那是我的大脑。皮尔森解释道。一个状如花生大小的肿瘤, 正压着我左脑的一个地方。我妻子先是尽力忍着,然后抽泣了起来。   “李先生,你看,这就是你最近为什么老记不住事情的原因,”皮尔森医生 温和地说,用铅笔轻轻指向那个花生,“好在组织切片是良性的,我马上会找外 科医生商量,手术应越早越好。”   他有些歉意地拍拍我的肩膀,便出去打电话了。   我镇静地坐在那里看着那些图,心想,那个像花生一样的东西正压迫着哪一 条神经,而那一条神经又控制了什么样的记忆。但如果是我不想要的,压着就压 着吧,省得我自己用力去忘都忘不干净。我又想起了那个梦。梦里的我,小心多 疑。那到底是我的本性呢,还是这个花生在戏弄我……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一直像隐藏着什么秘密似地偷偷观察着我妻子。她抱孩 子的样子很温柔但也很疲劳,好像那是一个无法推卸的任务。她在厨房做饭时, 会耐心地和那条小白狗说话,像和她最亲密的人说话一样。有一天,我发现我正 嫉妒地听着她,她轻轻地对那个贪吃的狗道:宝贝,可惜你是一条狗,否则,我 会像喂他一样喂你;你下一辈子回来变个人吧,我给你做饭吃,但我只能是你的 朋友或厨子,因为我是另有所爱的。   我不自然地咳嗽起来。她爱的是谁呢?她却丝毫没有难为情,回过头看着我 微笑了一下,便又去抚摸着小狗的黑鼻子了。她那意思是说她爱的就是我吗?我 在疑惑之间默默地走开了。她早就想要我离开了吧。   手术前的那一夜,我又一个人躺在楼下那间卧室里,从壁橱里翻出了很多旧 相册。看着那些照片,我有些释然。我妻子也喜欢花裙子,各种各样,色彩缤纷, 她在我的身边像一只美丽的蝴蝶那样微笑着。我一定就是李昭了,因为她显然就 是那个影子。   我是一个相当普通的男人,个子和她差不多高。我记得她曾经很喜欢高跟鞋。 我第一眼注意到她,就爱上了她踏着一双高跟鞋飘过来时的轻盈。她纤细的脚踝 像雕塑那样精致。爱女人脚的男人,在历史上肯定不止我一个。但我爱她的脚, 却是因为自己在上县高中时的一个教导主任。他常把高三的学生集合起来训话: “你们一定要把所有的劲儿都拿出来用功,人生就有这么一次机会。这是一个穿 草鞋还是穿皮鞋的问题。考上了,就可以一辈子穿皮鞋,考不上,就穿草鞋,打 赤脚!”当她走过来时,我正在心里说:那个教导主任说错了,是找一个穿皮鞋 的老婆还是穿草鞋的老婆的问题。但当我注意到她那临风飘举的轻盈时,却自卑 了起来。我骨子里仍是一个山民的儿子,根本配不上她。   她看我的眼神很妩媚,但也很顺从。她让我意识到,山民的儿子是以前的事 了。我这次是从加拿大回来开会的,当然,如果能顺便找到一个可爱美丽的妻子, 也未尝不可。   她和我并不合适。高挑的个子,动人的风韵。我当时已经在做博士后了,但 站在她身边时,却依然忐忑不安。我不清楚她为什么会爱上我。   从我们第二次约会起她就把高跟鞋放弃了,她说她不再穿高跟鞋,是因为她 走在梧桐林里的脚步声令她非常尴尬。“你没见昨天大家都在看我吗?”她掩饰 地笑着。我说:“也许是看我吧,你这样高,我这样矮;你这样美,而我这样 丑。”她想解释,但却找不到词,灰心地低头问:“你这样说,是不是不再想见 我了?”   穿平跟鞋的她,依然比我要高。我想告诉她,我不在意她的身高,我爱她, 我会带她出去。但从她变得稳重的衣着和顺从的语气,我体会到了她的坚定和绝 望。   那是在十几年前的北京,六四之后。我不知道她在那之前的历史,但我不相 信她那样一个女孩子,大学毕业已经三年了,会没有经历过一次爱情。她的宿舍 窄小凌乱,但充满了莫名的芳香。她的书架上没有什么书,除了爱情歌曲的磁带 外就是香水,香波,浴液。我有一次顺手拿起书架上仅有的一本书,却在那后面 发现了一瓶男用科隆。我打开盖子,只深深地呼吸了一下,便觉得自己是那样地 挫败。   我突然醒了过来,梦又一次中止在那里。妻子欣喜地“啊”了一声,那双美 丽的眼睛里满是泪水。 三   她说:手术很顺利,很顺利!你听见了吗?我这就去给孩子们打电话,告诉 他们!   她走后,我躺在病床上,突然发现自己的记忆非常好。十几年前,她刚到加 拿大的第三天,我就把她带到银行。她当过几年导游,和人说起话来,虽用英语, 但怯怯生生,yes或no。当人家要她在文件上签字时,她有些慌乱地看着我 问:“这是什么意思?”我用中文说,从今天起,她和我就是那栋房子的共同拥 有者了。   她茫然地问:“什么房子?那栋房子?”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尴尬地说她不能签字。但在我的坚持下,她犹豫地把 自己的名字写了上去。她从银行出来后,说了一句“我从没有见过像你这样傻的 男人”,便沉默起来。   我在得知她拿到签证之后,便购置了一座三层小楼。她来了之后,房子里依 然没有什么人气,空气中还隐约飘浮着寒冷的漆料的味道。第一天晚上,我们坐 在空荡的客厅里说话,直到夜深人静,再也无话可说。我说,我会到楼下的房间 去睡。过了一阵,她胆怯地敲着门,问我是否想回楼上的卧室去。她站在门口, 穿着一件淡紫色的睡衣,那鲜明的颜色就像我在梦里见过的那个书签。她双手紧 张地握着腰部的带子,不敢看我。   我说我不想,还想最后享受一下婚姻生活之前的自由。   她有些惊慌,问:你是不是后悔了?   我说,不是,从第一次看到她的那天起我就不曾后悔;但她要想变主意的话, 还来得及。   我不想,我爱你。她说。   我却想,她这样喜欢欺骗自己;在这个婚姻里,只有我是爱她的。   我说:你有没有想过,我这样一个单身男人,已经三十多岁了,以前一直是 住在别人家的地下室里,像一只老鼠那样,过得小心安静。直到今天,才和一个 美丽无比的女人同居一室。我不是一个坏人,可你怕不怕,我看到你之后,无论 是坐着站着,还是走着说着,我其实都只想着那一件事。   她说:我怕,但我知道你会善待我,我除了你,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离开了我。我有些失望,以为她会像在北京那样,像不穿高跟鞋那样,愚 蠢地绝望地顺从我。我花了后半夜的时间收拾着她的行李。在她那五彩缤纷的衣 物中,有一个粉色的日记本,我犹豫了一阵,想打开时,却见那上面有一把锁, 我只好把日记放在一旁。箱子里还有一个蜡染的手袋,提在手里轻飘飘的。一个 避孕套从那里露了出来。我便把袋子抖了几下。   地上竟全是避孕套,拥挤在一起,像一只只眼睛似地看着我,足有几百个。 她真地想和我这个陌生人做几百次爱吗?等那几百次之后,她是会爱上我呢,还 是会为我生一两个孩子呢,还是会离开呢,她是怎么计划的……   早晨,我们坐在餐桌的两头。我说:我看见你带来的那些避孕套了。你在飞 机上想过没有,你一到了这个地方,我这个饥饿的单身汉会怎么表现?   她说:你会善待我。我除了你,还有什么?   她一直不怎么快乐。在北京的时候,我没有机会知道她是否快乐,而来了之 后,她表演似地向我说她真的很快乐,表演得让我心疼。第一个圣诞来临前,她 不知为什么,非要到一家缝纫厂里去做工,然后买了几张汇票,说要寄给家人。 她没有开口向我要钱,虽然我那时已经有稳定的教职了,还为她开了一个联合账 号。她写了很多贺卡,又急切地等着别人给她寄回信。每天我下班回来时,她都 会若无其事地说:“今天有什么信吗?” 四   医生说我的手术很成功。出院之后,我发现那些曾让我十分困扰过的梦,也 慢慢消失了。   一月中旬的一天,留学生联谊会为华人们组织了一场电影。那个电影的广告 在我手术前就张贴得到处都是。人们都很兴奋,电影的编剧和部分演员也来了, 会在影片结束后和大家见面。   多么滑稽,电影的名字叫《过埠新娘》,就像我和她的故事。那个回国相亲 的留学生,从没有在电影上露过面,但他有一双鞋是放在女主人公的宿舍里的。 当银幕上出现了那双鞋底厚厚的男式高跟鞋时,观众们笑了起来。   我只对妻子的高跟鞋有过兴趣。我是个矮个子的男人,但不是一个愚蠢虚荣 的男人,知道一双鞋的高度是不能把我和她之间的距离填补起来的。   影片写了一条北京老城里的胡同,我没有过的恋爱和相知,那种像行云流水 一样的平静的故事。我的呼吸随着电影情节的发展急促起来,而妻子的手却紧紧 地按在我的手上。亲爱的,你也和他那样爱过吧,从分配到北京的同一个单位并 在那条小巷住下之后,你就和他一见如故。你也一定失眠过,还像那个女主人公 一样,也为他生过病……而我,一下子就爱上你了,没有铺垫,也没有过程,更 没有你和他用语言、眼神和微笑组成的,一场名叫恋爱的游戏。你是不是也在出 国的前一天晚上,按纳不住负罪的心情,跑到他的单身宿舍,哭着要以身相许。 而他却坚决地推开了你,说:“你还是应该守身如玉,既然要卖,就卖个全身!”   电影结束了,我颓唐地坐在那里。在人们的掌声中,几个人走到了台上。人 们在轻轻低语,说着“李昭”和“李”什么。我身边的那个中年妇女,又一次不 自然地看了我一眼,把脸扭了过去。对那样的目光我并不陌生,在华人杂货店里, 在超市里。人们搬来搬去,但高女人和矮丈夫的故事却依然流传。我早已习惯了 他们的目光。鸡蛋总是看不起松花蛋的。   我妻子坐在我的身边,我们行驶在一条已经走了上千遍的道路。她齐肩的长 发卷曲着,黑色的大衣没像平时那样显出她的优雅,倒让人看出她神色不安。她 的身体微微向我这边靠来,右手则托着面颊,担心地观察着我。冷风正旋转着, 呼啸着,把肮脏的积雪卷带了起来。   我轻声说:“你别瞎想,我好好的。电影是别人的故事。我们当时虽然认识 不久就结了婚,但和他们完全不同。”   我装出一个笑容,示意她去看坐在后排的那三个美丽的孩子。   她有些欣慰:“真的吗?你没有胡思乱想吗?我真怕你忘记了我们后来的日 子,我们经历了那么多。”   我说:“是啊,尤其是今年。”   今年的一切,让我觉得自己幸运,也觉得自己不好。我就是这样爱她。   我没有忘记,她在来到这里的半年之后就不避孕了,以后便像个生育机器似 地不断地怀孕,仿佛那样就是爱我。我们最大的孩子已经十三岁了。但我也记得 我昨夜在睡梦中醒来后,还下意识地把她紧紧抱住,生怕她像蝴蝶那样飞走。   “过埠”两个字让我深深厌恶。她说她早已经“过”完了,可我知道我却依 然没有。她到加拿大后的第一个圣诞,不是没有人从国内给她写过信。一封没有 署名的信,是我亲手撕开的。里面说道:   “承蒙你还记得我,托你的妹妹专门来看我。她说你寄给她一百加元,要她 给我买节日礼物。她送我的是无数朵鲜花,和一堆她按你的意思而特意挑选的小 说,诗集和食谱。我骑着车无目的地闲逛,觉得车后的负载非常沉重,只好把那 些书交给了一位收废纸的老人。原谅我,自从你走了之后,我已经不读诗不做饭 也不年轻了。那些花也太绚烂了,和我日渐狼狈的生活很不相称,我把它们也都 送人了。结了婚的你,还能再给我些什么?亲爱的,忘记我吧。”   ……   我的记忆已经完好无损。我不叫李昭。电影里那个演男朋友的演员叫李昭。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