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         一个小偷的爱情童话             胡双庆   一   2004年6月末的一个上午,阳光明媚,我躲在城市的某个公共洗手间,满怀 期望地打开一只精致的粉红色女式钱包时,顿时呆若木鸡,形容黯淡。   钱包里有两百多块钱,一张化验单,和当年医院开给妈妈的化验单一样。我 清楚地记得妈妈临走时的模样,脸上、身上盖着一块白布,她沉默着,一言不发。 我叫她,“妈妈,妈妈,你要去哪里?”奶奶搂住我说,“小若,妈妈这是去天 堂寻找爸爸了。”   我用稚嫩的声音问奶奶,“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呢?天堂远吗?会不会去很 久?”   那张化验单像一块黑色的岩石,一直紧压在我的胸口。半夜里不能呼吸,我 会摸出来对着它说,“妈妈,小若好想你,你什么时候才回来?”然后眼眶里就 有温暖的液体流了出来,枕头上顿时潮湿一片。   我终于明白,妈妈回不来了,白血病和昂贵的医药费轻而易举就将她和我们 隔开,那么遥远,冷漠疏离。奶奶去世以后,十几年的颠沛流离,唯一追随我的, 只有那张化验单。我用透明的塑料纸小心翼翼地包裹着,爱护着,那是妈妈的身 影,妈妈的吻。贴在胸口,是一种疼痛,更是一种温暖。   钱包的夹层还有一张照片和一本工作证。照片上的女子白衣素裙,秋后的阳 光照在她黑色飘逸的长发上,长发便像瀑布一样流泻下来,周边镶着一道金色的 霞光。女孩的旁边,站着一位高大英俊的男孩,俊朗的轮廓,潇洒的笑容。   两个人的背后,有落叶正大片大片随风飘零,跌落。仿佛此刻我的心。   二   虽然我是派出所的常客,早已和里面的民警们混得烂熟,但这次不一样,我 还是第一次主动去找李所长,我求他无论如何帮我一个忙。   李所长很诧异地望着我,满脸狐疑,“陈小若,你是真想改邪归正了?”我 使劲地点头,从未有过的乖宠。李所长略带迟疑地说,“那我试试看吧,以后可 别再给我添乱了。”   李所长出面,我很容易就进了康进贸易公司当上了一名保安。   我看见那照片上的女孩从门口经过时,她的阳光让我有一种绝决的心痛。我 当然看得出她内心的忧伤。何慕楚,22岁,如花似锦的年龄,绚丽的生活才刚要 绽放,而命运之手却要将她扼杀在蓓蕾之中。   我走过去,迎上她,“你好,何小姐,我是新来的保安陈小若,以后请你多 多关照!”   何慕楚望着我,笑了笑,那种笑容就像秋天午后的阳光,让人感觉很温暖、 很舒服。可是我的心却生生的疼,像是被人一片一片地撕碎。   “你好,我叫何慕楚,康进的出纳员。以后,也请你……”她稍微停顿了一 下,“也请你多多关照!”   没有星星的夜晚,我躺在床上,摸出妈妈的化验单,又掏出何慕楚的,一张 已经泛黄,字迹粗糙;另一张却是崭新如初。我突然怨恨自己那天为什么会将手 伸进她的手提袋,也许她是刚刚知道化验结果,回到家里却发现钱包也不见了。 她一定哭了,并且一定哭了很久。   我想起了妈妈,我想起她尚在清醒时摸着我绒绒的卷曲的头发,声音微弱地 问我,“若儿,告诉妈妈,长大了,你想干什么?”我想起她弥留时刻的痛苦, 身体的疼痛与心理的憔悴交织在一起,她紧握着我的手,再也无力对我说一句话。   当我明白妈妈不会再回来的时候,我站在她的遗像前,对她说,“妈妈,我 一定要挣很多很多钱,如果您再有病,一定会给您治好的!”我想妈妈在天堂, 一定笑得很开心、灿烂。   但是,我没有勇气对她说,我做了小偷。   三   何慕楚上班极早,每次来,眼睛都尚有些微肿,和我照面时,含蓄地将头扭 向一边,这样的细节又怎么可以逃得过一个曾经“六进宫”的小偷的目光。   第三天,我叫住了她,“昨天下班的时候有人来还东西,好像是你弄丢的吧, 麻烦你签收一下。”   何慕楚踌躇了一下,犹豫着走了过来。我把钱包递给她,她的眼睛里闪过一 丝欣喜,继而便是彻骨的忧伤。我突然发现我又做错了。   那天下午,照片上英俊的男孩行色匆匆地出现在公司门口,不一会儿何慕楚 就从楼梯间跑了出来。两个人在门口的拐角说了一会儿话,何慕楚拿出一张纸给 他看,我猜想一定是那张化验单。然后是两个人苍白的对峙,男孩一扭头转身走 了,连阳光下的背影都像是在逃离,一纵即逝。   等到男孩的背影完全消失在七月的阳光里,何慕楚才走进来,从我身边经过 的时候,埋着头,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害怕面对大人的批评和别人的嘲笑。 我也赶紧将头扭向一边,不敢再看她,我怕自己会忍不住走过去抱住她纤弱的肩, 对她说,“何慕楚,你不要再掩饰你自己了,要哭,就大声地哭吧!”   我没有这个权利,我知道。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何慕楚的脸色越来越差,看着她渐渐憔悴,我却无能为 力,心急如焚。有一天,我终于开口问她,“何小姐,如果身体不好为什么不请 假休息呢?”何慕楚抬起头,眼神里分明有一把利剑刺中我的要害,那种眼神令 我浑身发冷,就像妈妈临走时我身上涌现的寒意。我竟然忘记了是我亲手将钱包 “转交”给她的。她也一定明白我曾经看过那张病历。要不然我怎么会知道是她 的钱包?   但是她没有说什么,强装着笑了一下,径直走出门去。   何慕楚每天都是早到晚归,也许是因为她的工作性质,我想。每天早上七点 半,如果还没有见到她,我的心便被填得满满的,满满的空白和失落,沉重得不 能呼吸。   四   李所长轻衣微服过来探我,一进门就像老朋友一样拍着我的肩,压低声音说, “你小子这回可真是给我长脸啦,这套制服穿在你身上很合适嘛,好好干,万事 开头难,总会混出个出头之日的。”我感激地点点头,“你放心,有份安稳的工 作撑着,我怎么说也不能给你丢脸!”李所长满意地点点头,转身走了。   又是一天的七点三十分,我焦急地站在门口东张西望,何慕楚还没有来上班, 她今天怎么了?是不是身体病变?我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   七点三十八,七点四十二,何慕楚才像一轮晚点的太阳,出现在熟悉的街口。   “小若,看你每天都这么早上班,一定还没吃早点吧!我顺便给你带了一 些。”何慕楚将一盒豆沙包和一杯珍珠奶茶递给我,若无其事地走进了电梯间, 我的眼泪便在眼眶里不由自主的左冲右突,循环往复。   才几天,何慕楚又憔悴了许多,可是,除了我,又有谁会察觉得到?她是个 坚强的女孩,甚至不愿意让别人发现她的忧伤。   而那种掩藏于深处的忧伤,已经痛彻我的骨髓,我的心扉。   医院里,意外遇见何慕楚,她还是提着那只手提袋,眼神茫然而无力地走在 医院的走廊,我闪到一边,没让她看见。   我是专门去打探何慕楚的病情的。医生不告诉我,推说要保守病人的病情。 我说我知道她得了白血病,只是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了。医生问,“我们从没见过 她的亲戚朋友,每次都是她一个人来,你是她什么人?”   “男朋友。”我虚张声势地说,但心里却有卑微的惶恐,我怎么配做她的男 朋友,我只是一个曾经“六进宫”的小偷。即便是个谎言,于她也是种亵渎。   医生看了看我,竟然相信了,“何慕楚的病情已经到了中期,如果不迅速找 到合适的骨髓,尽快做手术,生命不容乐观。”当然,他没忘记告诉我,寻找合 适的骨髓和筹集庞大的手术费都是很困难的事。   我问医生,“你们可以帮忙寻找骨髓吗?手术费的事我们来想办法筹集。” 医生说,“试试看吧,现在有很多人愿意捐献器官的,我们的器官资源网络很发 达,特别是有偿捐献。但是要想寻找到相互融合的骨髓,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 事。”   “你们一定要帮忙,求你们了!”我紧紧抓住医生的手,像是一个溺水已久 的人终于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五   两个月以后,何慕楚终于请假了。请的是两年一次的探亲假。同事们都只说 她要去远方探亲。只有我知道,这不可能。   按着她工作证上留下的地址,很方便就找到了何慕楚的家。两个夜晚,寒风 凛冽的街角,我紧盯着那扇窗户,看里面的灯光明明灭灭,看窗户玻璃上那个摇 曳的纤弱的身影,我的心像一块被硬物撞击的瓷器,近乎碎裂的疼痛。   我爱上了何慕楚,无庸置疑。   躺在床上,拿出那张翻洗的照片,我第一次吻了她,轻轻地吻,我怕我的吻 太过沉重会把她惊醒,会把我自己的梦惊醒。我对着妈妈的化验单说,“妈妈, 我爱上了一个女孩子,叫何慕楚,她那么像你……”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和何慕楚手牵着手,奔跑在一块绿意葱茏的草 坪,她的长发被微风卷起,像海湾的浪花一般飞舞迭荡。妈妈和爸爸坐在一块毛 毯上叫我们过去吃午餐,我牵着何慕楚跑过去时,一切都不见了,爸爸、妈妈、 何慕楚、午餐,草坪顿时像野草一般疯长,顷刻间将我淹没。   醒来,是一个人的房间,枕头、被子都被汗湿了。   我到医院去探听何慕楚的病情和骨髓的下落,医生说,“本来叮嘱她三天过 来复查一次,但是她已经有好多天都没来了。”我问医生联系骨髓的事情怎么样? 医生说,“东北那边有个骨髓捐献者,经过初步化验,基本吻合,但还需要进一 步检验。”   六   何慕楚的房子里已经有两个晚上没有亮灯了,寒风凛冽中,恐惧像汹涌的潮 汐,一浪盖过一浪向我迎面扑来。   我敲响了她的门。过了很久何慕楚才来开门,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质睡衣,头 发凌乱,脸色苍白。看见是我,惊奇地问,“陈小若,怎么是你?你有什么事 吗?”我说没什么事,过来看看你。何慕楚把门大开,请我进去。   一室一厅的房子,布置简单整洁,客厅的沙发上,还有温暖的体温。何慕楚 刚才一定坐在这里。   茶几上,是两张照片,不,确切地说应该是一张,破裂成两瓣。一个是白衣 素裙的女子,秋后的阳光洒在她黑色飘逸的长发上,长发像瀑布一样流泻下来, 周边镶着一道金色的霞光。一个是高大英俊的男孩,俊朗的轮廓,潇洒的笑容。   刚才,何慕楚在黑暗的房间里,看着这张破碎的照片发呆?我的心里掠过几 许悲凉和几许难以遏制的愤怒。   何慕楚倒了一杯开水递到我面前,然后将两张照片收起,向卧室走去。我鼓 起勇气说,“何小姐,其实你的病还处于中期,如果抓紧治疗,基本可以痊愈 的。”   何慕楚的脚步停留在卧室的门口几秒钟,继续往里走。我大声地说,“我已 经到医院咨询过了,他们可以找到和你相吻合的骨髓。”   何慕楚将照片放好,然后走了出来,语气冰冷,“你为什么要帮我打听这 些?”   我给她讲起了我妈妈的故事,讲起妈妈苍白的脸和脸上苍白的微笑,讲起妈 妈冰凉的手和她冰凉的温暖,讲起医院里那条喧嚣的走廊、白色的床单和床单下 妈妈的静默……我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妈妈的化验单。旁边,何慕楚早已泣不成 声。   “可是,那需要很多钱。”何慕楚哽咽着说。我一把扶过她的肩膀,将她的 头靠在我的肩膀上。顿时,有一种责任压在我的肩膀,是那么沉重,又是那么温 暖。   七   不久后的某一个夜晚,我又一次被夜间巡逻的民警扭进了派出所。   李所长愤怒得像头发狂的母狮,暴跳如雷,指着我的鼻子,“陈小若,你这 个狗改不了吃屎的孬种,上次为了给你找份工作,我是求爹爹告奶奶,就只差给 人当孙子了,你他妈倒好,老毛病又犯了。”   我刚想张嘴申辩什么,李所长手一挥,叫了另外一个民警小杨,“你来审他, 他不老实交代,水都别给他喝。”然后气冲冲地戴上帽子,走了。   小杨也是彼此熟络的,例行公事,离不了问些“作了几次案呀?分别在哪里 呀?盗得多少赃物呀?”之类。我只说,“我没有,很久没有干过那行当了。”   小杨说,“陈小若,亏我们李哥这么关照你,你真是死性不改,得,你拒不 交代,就一个人呆着吧,想通了再叫我们。”   不多久,小杨又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方方正正的塑料袋。“陈小若,你还 真行,一下子就偷了三十万,谁家里有这么多钱啊?俗话说,熟读唐诗三百诗, 不会作诗也能吟,想你也多少是懂些法了,知不知道这意味着多少年?”   我抬头望着他,“多少年?”小杨楞楞地看着不屑一顾的我,想了一下, “这个,我还要查查书。”又顿了顿,“这倒是次要的,你还是先确认一下,是 不是你把钱丢进这位女孩的房子里的。”   他的背后,站着长发飘飘的何慕楚。   “陈小若,想不到你居然是这样的人。”何慕楚幽幽地说,气若游丝,我的 心又是一阵刀绞。“我即使是死,也不会接受别人偷来的钱。”何慕楚像是在喃 喃自语,我却看出了她眼里的爱恨交织。我突然想起妈妈临走时的模样,她的眼 里有那么多的不舍,却又是那么地无可奈何。   我正想说什么。李所长风风火火地闯进了审讯室,手里拿着一张散发着油墨 芳香的报纸。他直奔我面前,指着报纸的头版新闻。“刚刚回去看了今天的晚报, 正好所里打电话说在刚刚抓获你的地方,有人提着三十万来路不明的钱来报案, 是不是你做的?”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李所长像老朋友一样拍拍我的肩,“陈小若,真他妈好 样的。”然后又问,“你要那么多钱干嘛?为什么要藏到别人家里?”   我的脸一红,附到他耳朵边上说,“她治病,急需要这些钱。”李所长又重 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你小子又不早说,要不是有制度,我就差海扁你一顿 了。”说完掏出钥匙,给我打开手铐。   小杨不解,“李哥,这是怎么回事,干嘛把他放了?”李所长一把夺过他手 里的塑料袋,递给何慕楚,“小姐,你放心治病吧,这钱非常干净,我保证。”   八   东北的骨髓很快就落实了,经过检验,完全吻合。何慕楚被推进手术间的时 候,握住我的手,几分娇弱,又有几分蛮横地说,“陈小若,你别离开,一秒钟 也不行,等我出来,好吗?”我看见她的眼泪从眼角顺着脸颊缓缓地流了下来。   我拼命地点头,“嗯!嗯!”何慕楚就微笑了一下,那么久违的微笑,以前 我只在那张照片里见到过。   手术一个多月后的一天,那个高大英俊的男孩出现在病房里,一手握着鲜艳 欲滴的玫瑰花,一手拎着活色生香的水果篮。何慕楚正将没喝完的粥一勺一勺地 喂给我喝,看见他,勺子停在了半空中。   “你来干什么?”她语气冰凉。   男孩将花和果篮放在床头柜上,很敌意地望了我一眼,又转向何慕楚,“楚 楚,原谅我这一次吧,以后,我一定会好好补偿,好好照顾你的。”言语之间尽 显悔意和柔情。   何慕楚脸上掠过一丝鄙夷,“你走吧,我已经有人照顾了,我甚至都不想再 见到你。”然后继续给我喂粥。那男孩火一样燃烧的目光立时凶狠起来,他绕过 床沿,向我走来,一把抓住坐在床上的我的肩膀,“你是谁?”   我霍地站起身,怒火中烧,“你放尊重点。”四道熊熊燃烧的目光短兵相接, 一片火海。   正在这里,病房里进来两个人,一个是身穿制服,威风凛凛的李所长,另外 一个是身着便装的小杨,看见我们正对峙着,李所长吼了一声,声若洪钟,“住 手,你们干什么?”   那家伙看见是警察,赶紧松开我的衣服,悻悻地往外走。   “你是谁?”李所长目光如炬。   “我是她男朋友。”男孩指了指何慕楚,怯怯地说。   “他不是我男朋友。”何慕楚反应迅速。   李所长像是明白了什么,向小杨使了使眼色。小杨飞起一脚,踢在男孩的左 腿上,当场就将他踢趴在了地上。   “你们警察怎么可以随便打人?”男孩嘴巴里淌着血,摇晃着爬了起来。   “老子今天休假,不是警察。而且,谁看见我打你了?”男孩环顾了一下四 周,确信找不到一个可以帮他说话的人,准备往外走。   “站住,”李所长叫住了他,“我郑重警告你,以后少来烦人家,否则我见 你一次打你一次。真他妈的败类。”   男孩捂着嘴很狼狈地跑了。   九   冬天刚过,春天很快就降临了。和风微熹,花香鸟语。   推着何慕楚走在春风澹荡里,何慕楚扭过头仰望着我,“小若,你的伤口还 疼吗?”她的眼神里充满了爱怜。我抚抚她蓬松的头发,“傻丫头,早就愈合了, 怎么会疼。”何慕楚伸出手来,贴在我的腹部,“你真傻,为了给我治病,连肾 都不要了。”   我俯下身去,吻了吻她的额头。何慕楚抓过我的手,紧紧地握住,那么紧, 那么依恋,像是历经浩劫后的重逢,此一握,便再也不想分开……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