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露似珍珠 作者:独活   出去有点事,不在家吃晚饭,中午剩下的米饭在电饭锅里。   黑色墨水的蝇头楷字写在白纸条上,白纸条放在红漆矮几上,孤零零地躺在 那里,一副无助的绝望。因为,那样小的字,那样小的纸条,仿佛其中正小心翼 翼地掩藏着苍蝇一样龌龊而见不得人的事,看上去就让人起疑,更不用说在客厅 正中空荡荡的矮几上,没有遮挡地暴露在那里了。   闻玉生低头审视着,终觉不妥,走进卧室撕下他老婆上班用的帐单纸,在空 白处用红油的圆珠笔龙飞凤舞地写着,写完后把圆珠笔就势朝纸旁边一扔,很醒 目地,很随便地——   出去有点事,不在家吃晚饭,中午剩下的米饭在电饭锅里!   不象他的字,倒象他老婆的字,潦潦草草的,马马虎虎的,大大咧咧的—— 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闻玉生直起身,舒了口因弯腰过久憋在胸中的气。   7:01。闻玉生看钟的目光在墙上滑动,人也平行着朝门口移动。他拉住门 扣关门。碰了一下,没有关上;又碰了一下,又没有关上。锁舌太涩,关门时必 须气运单臂猛然发力;锁孔里面也涩,每次回家都让他惧怕,钥匙插在干涩的锁 孔里,艰难旋转时食指会被钥匙柄刮掉一层皮。今天怎么啦?当然,今天和平时 不同,他关门时太温柔太小心了。他一使劲,门好象很轻易地就锁上了,牢牢地 锁上了,似乎永远不再打开了。他这一会的力气很大。   住宅小区里,人们都在朝住宅楼走,闻玉生一个人朝小区大门口走。因此迎 面碰上了许多人。其中的一些人和他打着招呼。你好!你好。闻玉生,出去的呀? 出去。你好,出去有事?有事。一路打着招呼,终于来到大门口,看大门的易老 头也不放过他:小闻,又出去的啊?后面那个问号的尖特别尖,象他那老奸巨滑 能够拐弯的目光,直探他心底;问号下面的点特别沉,象他的疑心,想移植到他 体内,体验一下他在想什么。这老东西,住宅区里总丢自行车、摩托车,明显是 外人干的,他不认真防备那些小偷,对于住宅区里的熟人却象贼似的防着,好象 他们都在干一些偷偷摸摸的勾当。窥私癖!闻玉生在心里骂道,脸上却是一脸苦 笑:唉,没办法啊!如同喝醉了酒深夜回到住宅区的官员对看门人的抱怨。抱怨 刚过,他心里又一紧:糟糕,现在是出去,还没喝酒,这老东西的问号肯定在一 伸一缩地疑虑了,就象他的两只眼睛。易老头的眼睛一大一小,仿佛是为了立体 地把人看透。   天其实还大亮着,只是城市的各色灯光迫不及待地登场,白天就被草草结束 了,天就象是已经黑了。人们心里恐怕也是盼望着白天尽快草草结束的,这样可 以尽快下班,把永无结局的工作留给明天,同时也好在各色灯光下尽情消受一番。 闻玉生不是这样,没有这种想法。他上倒班,大部分白天不上班,白天想怎么玩 就怎么玩,不会盼望下班。比如今天下午,他就在住宅区外面的网吧上网,一直 上到六点半。他也很少有尽早天黑的想法,一般情况下,他没有多少与天黑相关 的特殊事情要做。包括今天晚上。今天晚上虽然有件特殊的事情要做,但等到决 定做这件事情时,已经六点半钟,天色已经不早了,中间的时间又很紧张,他没 有功夫在心里焦急地等待天黑。   他们约好的地点是长征路,在那里吃小吃。因此1路车到长征路口站时,闻 玉生下了车。只是那些小吃摊还在前面,他就步行着继续朝前走。这时天色真正 地开始黑了,夜色在街头暗暗加快脚步,缕缕黑影仿佛有什么诡秘的事情要去做。 被黑影分割成条块状的灯光也随即活跃起来,在黑影中穿来梭去,如同碧浪中的 金鱼。黑影与灯光交错中的人们似乎也有诡秘的事情要做,伸长着脸,相互撞上 了也不争辩,不打斗,踉跄一下斜着身子继续前行。闻玉生顾不得猜想别人要去 做什么,暗暗加快自己的脚步。他们约好的时间是7:50。   首先是油烟味,含着辛辣,含着腐臭,隔着二十几米就闻到了,就象在这边 做广告,拉拢人们去吃。接着是一盏盏明亮的电灯,密密地低垂着,风一刮仿佛 就会相互撞上。灯光下的灶案上爆炸升腾着蓝烟,其中还混杂着佐料的浮粒。站 在灶案后面的人忙得双手直挣扎,就象在烧炒小吃的铁板上痛苦地烧炒。最后才 是摊主背后的食客。望着那一大片食客,闻玉生手朝裤子口袋里摸去。手在口袋 里摸到了一张纸条。然而不用看,他知道不是记有下午她留下的电话号码的纸条。 虽然那张纸条同样很小。这是他刚才在家里写留言的那张。从网吧里匆匆回到家, 他把西装裤头换了,换了现在这条灰白色的长裤,那张记着手机号码的纸条现在 正在西装裤头的口袋里,西装裤头现在正放在卧室里的床上,床沿。和西装裤头 放在一起的还有它的内弟,那只小裤头。他想到应该洗个澡的,但时间实在来不 及,只好换了一只干净的裤头。闻玉生把那张写有给老婆留言的纸条丢在地上, 让它任人踩踏,他继续前行。   假如认不出她,今晚的故事就提前结束了。他是记不清纸条上她的手机号的。 当然,他确实不爱她,在网络上聊了一次天,怎么谈得上爱呢?另外,人上了三 十五岁,头脑就和肚子类似,里面有了一层厚的肥油,变得荤了、浑了、昏了。 关键的是,他根本没去有意识地记忆那窜数字,他怎么能想到会出现这种差错呢? 闻玉生心里做好了提前回家的准备,做好了在外面没吃成回家吃饭的准备,做好 了把一条仅有个开头的故事丢弃在大街上,让它任人践踏、随风飞逝的准备。城 市里各种肢体不全的故事是不计其数的。   好在他还记得她说的那家小吃摊的名字,叫“臭味相投”。他沿着马路边几 十米长的小吃摊细走了一遍,心里直骂她太夸张,一个小吃摊,还有什么名字, 现在仔细看一看,哪有一家有名字,不都是临时拼凑起来的烂摊子,无名无姓, 吃过就散伙了,还要名字干什么?不过仔细一看,闻玉生还真看见了“臭味相投” 四个字。那是四个暗红的字,写在一片长形的黑板上,不仔细根本看不见。这就 是她所说的那家油炸火腿肠和铁板烧臭豆腐很好吃,她经常在这里吃,名字叫 “臭味相投”的小吃摊了?在灶案后面忙碌的是一个瘦高个的小伙子,明显是本 地人,头型脸色却刻意搞得象新疆维族人日出来的,身上还穿件白大褂,可能为 了把全部的肮脏一尘不遗地绘画出来。小伙子的一双手忙碌成了几双手,一张笑 脸忙碌成了几张笑脸。滴在烧炒用的铁板上的可能不光有汗,还有不能用手捏也 能用手捏只是没来得及捏的鼻涕。因为有的液体滴在铁板上,除了迅速冒汽还有 滋滋的声响,有的则没有声响也不怎么冒汽,只是在发烫的铁板上伸几下懒腰; 有声响的是汗,汗中有盐,伸懒腰的是鼻涕,鼻涕发粘。小伙子的笑脸朝闻玉生 盛开过来,声音跃过灶案跑了过来,搂住他的腰让他坐坐坐,想吃点什么。他一 皱眉,一阔嘴,恶心得要   呕吐要跑的样子。   但闻玉生终究没有呕吐也没有跑。他朝小伙子背后的食客望去。四五张矮桌 竟然座无虚席,矮踏踏地坐着十几个人,吃得脸上直下雨。所有的人都在吃,没 有一个人象是在等人。闻玉生用目光把坐在似水夜色中的十几个清滤了一遍,心 想难道被那女人涮了?他把双手插在裤兜里,手指琢磨着口袋布料。不象,从她 聊天的话语看得出。这时他发现小吃摊旁边有一个人,一个女人,正弯腰停放摩 托车。黑裤子,灰上衣,染黄的头发从脸边垂下一绺。从背后看,腰身线条还不 错。闻玉生陡然间直觉她就是和他约好在此见面的那个女人。不知道正面怎样, 和背面相不相匹……那女人驻扎好了摩托车,这时回过身来,扶了一下眼镜。弯 腰时眼镜移动了吧。扶眼镜时她正好面对着他,因此象是在疑虑之后准备摘了眼 镜再仔细看他。闻玉生扭过了头。他倒不是怕她发现他在背后看她,实在因为这 个女人身份有点特殊,他不能象平时那样坦然地望她。极短暂的一瞬,他心里已 经留下了一个灰暗的印象,就象她面孔的颜色。这让他又温习了一遍已经熟识的 对人生的理解。她的面孔轮廓大致属于清秀型的,但肤色暗淡,既不清也不秀, 可以说显老,却又不象真老,还戴了副眼镜。宽框的眼镜使她有点象女教授。女 教授有时在宽重、理性、   沉闷的眼镜框里面更疯狂。闻玉生的心是肉质的,肉质的心和铅质的球下沉 的速度同样快,刚一下沉即到底部,到了希望底线的下部。但他还是朝她走去。 他决定和她见面,甚至吃饭,吃完饭后立马就走。   那女的刚才显然并不是在看他,他朝他走近时她还在朝别处张望。   “请问一下,有个叫‘臭味相投’……”   话没说完,她望着他的脸上疑虑渐去,显出亮色来。闻玉生平静地盯视着的 眼睛判断出,她正是那个和他约定在这里见面的女人,电脑上那个“悠扬之声”。 和《粱祝》开头那种穿林越谷、阳光白云的悠扬之声根本不沾边。不过,就象刚 才说的,人生就是这样。   “你已经来了?”她一笑,声音中有股小姑娘的味道。老黄瓜刷绿漆。   有点复杂的事情,很轻易很有趣地解决了,闻玉生因为失望几乎要闭上眼睛 的黑暗心情,这会儿又象在黑暗中呆了几分钟,黑暗褪去了几层,有了一些景致 的轮廓。正好有三人同时离座,她招呼他过去坐,并问他想吃些什么。是她首先 提出来吃饭的,再加上她的长相,他就不再客气,走过去坐下了,说仍按下午说 的吧。坐下后肚子有点鼓,不想吃东西;凳子太矮。她在看到他后,突然被认出 时因为惊奇而泛亮的脸色又黯了下去,说明她也感到不太中意。但她显然不是太 不中意,起码还是按照网络上说定的请他的客,并且交代摊主时声音还有一定的 热情。   闻玉生坐在矮凳上,望着她付钱。付过钱后她走过来,问他喝啤酒吗?他说 算了,简单地吃一点就行了。她说还是少喝一点吧。转身朝远处走去了。她的声 音有小姑娘的味道,脚步也欢快,再加上吃小吃的人实在太多,而她又象夜晚的 石头不发光,因此一纵身,闻玉生就看不到她了。他只好朝周边望望。衬托在他 身边的尽是一些靓男靓女,鲜嫩的,青春的。就是年龄重一些的女人也象某些名 贵器具,虽然旧了,一经擦油,仍能在夜晚灼灼放光。他只好望着桌面。桌面上 一片狼藉,筷子是一次性的,泡沫饭盒是一次性的,泡沫饭盒张着血盆大口,筷 子扔在旁边,从肮脏的那头知道它们之间有过交易。桌面上尽是红的黑的油汤, 地面上更是堆满了白的软的厚的卫生纸。卫生纸上抹着从嘴上揩下来的辣椒的红, 臭豆腐的草木灰色的灰黑,感觉中就象一地新鲜丢弃的卫生巾,或作卫生巾用的 卫生纸。他坐在矮凳上,就象席地坐在巾上或纸上,孤独地,寂寥地,莫名其妙 的。闻玉生抬起头,望着桌子上那几碗红辣椒。辣椒能抑制恶心,就是望着也能 起作用。   两碗米粉、一碗臭豆腐、三根油炸火腿肠端上来后,她不知从哪边走了过来, 手里提着两瓶啤酒。碰杯时,捏瘪了的塑料杯里的黄色液体朝他杯里尿了一股。   她侧着脸问:   “咦,我感到奇怪,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我看见你后,凭直觉就知道是你。”闻玉生说。因为凭直觉就认出了她, 他感到有点得意,刚才一直清淡的话语里佐进了自豪和愉快。毕竟他的生活中是 缺少得意的。   “是吗?”她很惊奇,眼睛在眼镜片后面大睁着,用大睁着显示她的大惊奇。 惊奇里面有惊奇的愉快。既然闻玉生凭直觉就认出了她,说明她和他想象中的相 差不大,而想象中一般都是美好的,说明现实中的她并不差,在他眼里并不差。 她把那碗早已声明全归闻玉生所有的臭豆腐又朝他面前推了推,几乎要推掉到桌 下了。这算是她对他那句话的奖励吧。   对于她的热心奖掖,闻玉生不好推却,在刚吃过一块后,又夹起了一块臭豆 腐。送到嘴边时,他忽然意识到,她有点象夹在筷子中的臭豆腐。臭豆腐表面粉 饰有麻辣佐料,就象她那张无数青春痘先后凋谢霉灰旧红的脸;臭豆腐上滚有辣 椒,而她脸上也仍然有几粒怒放着的火红的青春痘,就象几口正喷岩浆的火山口, 说明着她体内的温度和压力;臭豆腐被铁板烧烤得边沿发黄,她也留着半头不长 不短的淡黄头发;臭豆腐表面的底色是麻灰的,和她衬衣的颜色相仿;麻灰色的 表皮里面,臭豆腐是污白的,而她的衣服里面……   “怎么,吃不进去了?”她皱着被镜框遮细的眉毛关切地问,接着又舒动指 挥的眉毛笑着鼓励道,“吃吧,还多着呢!”   还有人大的一块没吃呢!闻玉生想,笑意从体内渗出皮肤表面。他歪头把臭 豆腐吃了。   她也笑起来,问:   “你喜欢吃臭豆腐吗?下午你没正面回答我。”   “如果遇上了,就顺便吃一块。”闻玉生说,说的是实话。   在矮桌上制造了一片新的狼藉后,闻玉生和身边叫作“悠扬之声”的女人走 出小吃摊。他想到也应该表示一下,尽管这种表示很可能是分手时的反高潮。他 用目光在附近搜寻,看哪里有卖冷饮的,买两瓶酸奶。下午聊天说到吃喝时,她 说喜欢喝一种叫“妙士”的酸奶,山东产的。当时他开玩笑说,他要把网名改成 “抚琴妙士”了,并且真改了;她没能理解他的意思。现在想想真可笑,当时的 热情也太大了,下次上网一定要把名字改过来,改成“牛耳”。他看到了卖冷饮 的冰柜,走过去买了两瓶酸奶。   “不是妙士牌的。”闻玉生一笑。他忽然觉得,“妙士”两字很陌生。也许 网络上的东西下到现实中都很陌生,不协调。   “悠扬之声”也是嘻的一笑,可能被“抚琴妙士”抚了一下高音键。   两个三十多岁初次相见的男女站在一起,各拿着一瓶酸奶,固然显得滑稽, 两人的心情看上去还是不错的,比刚见面时要好。悠扬之生给闻玉生的沉闷印象 刚才已经触了底,这一会甚至有点反弹了。可能熟悉之后人们对相貌就不那么注 意了吧。但闻玉生对她决没有任何邪念,对她的去留抱着听之任之的态度。他甚 至认为最好能够和她分手回家,和她走在一起有碍他的形象,身边没有女人谁也 摸不清他的底细,走在身边的女人是男人的身价指数表。两人站在旧红色的踏板 摩托车旁边。   “现在干什么去?”她很轻松地问。显然,对于他的去留,她也是抱着无所 谓的态度;就象对待鸡肋,弃之可惜,食之又无肉。不过,他在她眼里似乎还有 一定价值,就象菜市场里卖的冰冻鸡架,上面多少还有点肉,值得一啃。   她这样一问,闻玉生倒感觉为难了,如果她提议去散散步,吃完饭后散散步, 他肯定会答应的;如果她提议散伙,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和他88。当然,如果他不 想和她继续在一起,他完全可以随便找个借口离开她。问题是……闻玉生想,到 底是回家呢,还是和她在一起多呆一会?回家之后当然是无事可干的,无非看看 电视,洗个澡,上床躺着最后不知不觉地睡过去,或者花几分钟时间胡乱做个爱。 回家,回家,家即使是一座皇宫,他也会感到厌烦的;家即使真是家字上头那个 给他遮挡风雨的宝盖,他也快变成一头被宝盖罩住的猪了。另外,晚上和一个陌 生的女人在一起,多少还是带点刺激的,比如,看她待会儿有何表演……至于别 人会因为他带了个相貌平平的女人而轻视他,考虑那么多干什么呢,带着女人走 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   “如果不回家,就在外面再玩一会,”闻玉生嘴放在酸奶瓶上,聚精会神之 际闻到了瓶口的一股奶酸味。他觉得上面的话就象天平的两端,右端稍重,他想 让它处于水平状态,让她选择,就接着说,“如果不在外面玩,就回家。”   “去滨江大道玩一会吧。”她果断地说。酸奶瓶被扔出十几米远。   闻玉生坐在踏板摩托车的后座上,身子前面是一个陌生女人,陌生女人驾驶 着摩托车,在长征路上风驰电掣。他感到有点难受,踏板摩托车太小了,两条腿 发酸地曲着,就象骑坐在玩具摩托车上。尤其一双手没地方放,放在她肩上或腰 上显然不合适,放在他大腿上又怕坐不稳摔下来,她把车骑得太快了,他只好把 手放在后行李箱上,身体难受地向后斜仰着。长征路是商业街,两边是无数精品 服装专卖店,里面灯火通明,装扮得鲜亮的男男女女进进出出。这些在高速中显 得流光溢彩。马路正中则是路灯映照的恍惚的红黄,起伏飞驶的摩托车就象一条 龙在穿云驾雾。闻玉生在难受的坐姿中也感受到了一种奇妙,他竟然坐在一个陌 生女人的摩托车后面,并且是晚上。他也曾经在某个女人的后面过,但除了他老 婆的摩托车后座,他还没坐过另外哪个女人的摩托车后座。看来身边那些似乎遥 不可及的踏板摩托车后座,如果想坐,也并非真的遥不可及,可能这个城市内正 有许多女人的踏板摩托车后座虚位以待,等待人去坐。面前这个正全神贯注地驾 驶的女人显然很能干,摩托车启动后,他叮嘱她小心一点,她则回答:放心!言 下之意可能是:我驮过的男人多着呢,包括一米八零一百公斤的,你这个中等身 材稍微发福的男人算什么   !是不是这么回事,只有身下这辆饱受劳苦饱受骑辱的摩托车知道了。但它 有苦难言。她不仅能干,观念也很开放,刚坐上摩托车时,他还有点不好意思, 学着穿短裙的女人侧坐在上面,她则让他“骑在上面!”这个女人的正面也许不 好看,但他现在是在她背后,看到的仅仅是个背面,而大部分女人的背面都是蛮 会撒谎的,她的同样如此;他现在又离她如此近,一个陌生的女人屁股坦然或暧 昧地近距离放在自己身体前面,任何人都会忍不住仓皇地看上一眼,看上一眼后 会忍不住心动,除非不是人,或者是植物人;他是人但不是植物人,也没有截瘫, 因此也有心动的感觉。不光心动,下面也有了行动,一条眼镜蛇蠕动出草丛,沿 着摩托车后座鬼鬼祟祟地朝前探去。   “快到了!”前方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是快到了,但还没到,她的声音提前了,打草惊蛇。蛇缩了回去。   闻玉生一阵羞愧。   摩托车驶上滨江大道,没有慢慢寻找一处合适的停泊位,而是疾停下来,停 在一个很随便的位置。两人踩着台阶走上滨江大道的边沿处。观看汉江夜景的人 很多,有人扶栏而站,眺望对岸,一颗颗脑袋就象古城墙的雉堞;有人歪坐在凉 椅上,样子莫名其妙;有人相对而立,下面的腿离得很开,上面的脑袋却搭在一 起,如一个“人”字,也象一架人字梯。类似的人字梯很多。大部分是成对的青 年男女,或者单个的孤魂野鬼,都是来这里制造浪漫寻求浪漫的。也有一些老人, 来这里打发失眠的夜晚。惟独缺少的是中年男女,可能中年男女忙于工作忙于挣 钱疲于奔命,没有闲心闲力来吹江面的夜风。除了他和她。但闻玉生相信,她提 议到这里来,并不是为了欣赏汉江的夜景,为了追求浪漫,她只是用风景装点门 面,遮掩一下赤裸裸的欲望,用它作为一种隔离,不可能一吃完饭一抹嘴就蹬鞋 上床,那样会给人一种饱后思淫欲的粗俗。看看夜景吹拂吹拂晚风,把心房吹生 出一种生命的激情,然后朝那上面过渡,也是一件很自然很轻易的事,直接去做 他不一定会答应,就是答应也给人一种生吞活剥的恶劣感觉。回想到刚才摩托车 停下的方式和位置,闻玉生更相信自己的判断,他们不会在这里久留。他想到了 这一层,并不朝下面考   虑更远,接下去更多的事情接下去再面对吧,既然她带他来欣赏夜景,他就 好好欣赏夜景,这里的夜景也确实值得一看。另外,如果他不专心看风景,她则 会觉察出他在心不在焉地想那事了。于是他仔细看起夜景来。只见对岸一条桔红 色的光带断断续续地向两边点燃开去,在夜色中逐渐熄灭,亮着的光带勾勒出对 岸的汉江轮廓,使它看上去比白天要辽阔许多。对岸的城区仿佛很遥远了,人们 正在遥远之地做着因为遥远而显得莫测的事情。连接着两岸的两座桥是两条火链, 虚幻而不牢固。闻玉生的家离这里不太远,但他晚上很少来这里,对于眼前的美 景很是赞叹,心想城市就象女人,无论多么丑陋,到了晚上也会妖娆迷人。他的 情绪随风飘动起来,向她评论指点着,说西江边那几柱火光如何象火剑,不知是 江中的渔火还是岸上灯光的倒影,抑或星光。不会是星光,天上没有星星,虽然 天是晴的,天上的灰尘太厚了。她笑着称是,并发出赞叹。但她之意明显不在眼 前之景,她也许没有观景的雅兴,也许这里的夜景她已经看够了,就在和现在相 同的情景下,同样的景,只有身边的男人不同。因此闻玉生觉得自己的话有点跑 题,就闭口不谈,把话语权移交给她。她则很合时机地朝摩托车望去,说过去看 看摩托车还在不在那里   。闻玉生一眼看出摩托车正停在那里,并且能看出它怀着愤恨和无奈,她戴 着眼镜似乎还没看见,装作不放心地朝摩托车走去。他只好跟了过去。男女做爱 之前调调情,男人却总想停止调情直接做那事,女人纵然一百个不愿意,最终还 是依了男人,毕竟她也是想做爱的;闻玉生这时是其中的女人。   “几点了?”快到摩托车处时,她问。看见摩托车后她并没有说摩托车还停 在这里,看来她早就知道它停在这里。   闻玉生看了一下表,说9点10分。说完后发现她手腕上也有一只表。   她望着摩托车,没有说话,显然是在用提问时间的方法把接下去他们何去何 从的问题突显出来,看他有何反应,会作何种选择。闻玉生在心里笑了一下,脸 上不动声色,也望着摩托车。他既然识破了她的计谋,当然不会按她设想的那样 去做;她还不值得他故意去中她的圈套。   “你晚上睡得早吗?”她望着他问。问话显得平淡无奇,内在的意思却在她 眼里燃烧了出来,两点路灯的红光在她眼睛里闪耀燃烧着。看来她对他还是有点 垂涎的。她脑后一列正轰隆过桥的火车可能看出了其中的意思,亮着探照灯的火 车头“昂”地长叫了一声。   “一般九点半钟开始睡,不睡没事干,但在床上很晚才能睡着。”闻玉生又 用了一个如天平那样平衡的回答。他想看看她的反应,想用天平称量一下她的内 心。   “为什么呢?”她及时地用柔情的声音问道。同时又把问题给他退了回来, 想利用他的回答间接地了解一下他此刻的心思,用天平称量一下他的内心。   “因为,”闻玉生顿了一下,想让话语显得沉重而真实,“躺在床上时,总 感觉大好的人生就在床上白白地睡掉了!”   “我们去诸葛亮广场玩玩吧!”她随意地一笑。因为提出现在去诸葛亮广场 玩,实在让人感觉其中别有值得玩味之处,因此随意地一笑。但无论怎样随意, 这句回答还是让人觉得它的真正意思是:我们去诸葛亮广场挽回挽回人生吧!尤 其是她说完后没有一阵夜风来打扰,这种意思就更浓稠得挥之不去。没有夜风来 打扰,她眼睛里那两团火苗却腾地一下燃烧旺了,就象诸葛亮广场所处的郊外的 两堆野火。可能她随意地笑时不好意思地动了一下,变换了一下角度,厚镜片把 眼睛里的路灯灯光放大了。   “去诸葛亮广场?”闻玉生没有掩饰自己的意外,虽然她提出去歌厅、舞厅 他也不会意外;他眼睛里两朵映自她眼睛的火苗凝住不动,“太远了吧?你明天 不上班?”   随后一句问话和前面一句问话之间意思作了微妙的转折,这样她就可以轻易 找一个借口,免掉他虚假的担心。在两个问句相连的狭窄之处,存在着一个巨大 的空间,巨大的心灵空间。闻玉生在这个空间里朝离此不远的家里望了一眼,朝 她望了一眼,朝诸葛亮广场望了一眼。他知道此去意味着什么,此去等于朝黑夜 深处又迈进了一步,迈进了刚才所赏风景的密林深处。这一步是危险的,充满刺 激的。他平时总在平稳乏味的路上走,偶尔的出轨也是极度没意思的,就来点危 险刺激刺激吧!他在心里慎重地想,狠狠地想。想过之后又有点空虚,就象大叫 之后回声消散后的空虚。听之任之吧,在一个盲然的夜里,在一个相貌平平的女 人身边,他又能怎么办呢?   她说明天不上班,最近几天一直休息,才出差回来。她上了车,闻玉生也上 了车,摩托车还没响就上了车。无所谓的。被踹了二十几脚后,有罢工图谋的摩 托车终于来火了,被她的火点着的。摩托车载着他们开始了新的征程。闻玉生在 摩托车上回过头,望着刚才欣赏过的汉江夜景。   夜晚的汉江无语东流。半旧的红色踏板摩托车载着一对男女无声行驶,无声 地飞速行驶。摩托车上的男女彼此不知道对方姓名,对方工作单位,对方家庭住 址,对方的一切一切——除了对方。除了他俩之外,谁也不知道他们互不相知, 他只知道她叫“悠扬之声”,她只知道他开始叫“小市民”,后来叫“抚琴妙 士”。闻玉生坐在摩托车后座上,思考着这个问题。也许现在就是不知道对方姓 名,不问对方姓名的时代吧。也许被他们甩下的那辆摩托车上伏在一起的那对男 女,也都不知道对方姓名吧。他有点糊涂。更让他糊涂的是,他现在不知道自己 置身何处,在哪条马路上。诸葛亮广场在城郊,现在所在的城区他很少来,晚上 更是几乎没来过,三拐两拐之后,所有的街道马路都一样了,都亮着灯,流动着 车辆和行人;所有的十字路口都是红等绿灯,有的车辆行人伺机而动,有的则乘 机急行。她则显得胸有成竹,在八卦阵似的街道马路上游刃有余,行驶自如,如 一只母蜘蛛,网络上的母蜘蛛。摩托车的速度奇快,行驶得奇稳,车把被她牢牢 掌控在手里,一如他被她牢牢掌控在手里。她就象一位舵手,一艘贼船的舵手, 她偷到了一件宝贝,此刻正朝老巢飞奔回去,有些轿车都被甩在了身后。闻玉生 有些担心,照她这种骑法,   也许会出车祸。假如出了车祸,摔死在马路上,一个在马路这边,一个在马 路那边,摩托车在前面二十几米处,交警处理事故时,肯定暗自奇怪:他妈的, 这两人是什么关系,怎么看不出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呢?显然,她现在没有考虑 那样的生死大事,只在考虑眼前,尽快把走私到的物品运达目的地。因此遇到红 灯她也不停,那颗红灯就象迎面打来的炮弹,流星般从头顶上飞过去了。闻玉生 吓得一偏头,手抓住了她的腰。抓住了也就抓住了,他没再放开,她也没扭腰摆 脱。惊吓过后他想到了一个笑话,因车速太快,怕她听不见,就没有说出来。但 因为这个笑话,再加上手已经抓在她腰上,感觉上就和她亲近了不少,就重新认 识到,自己骑坐在一个陌生女人身后,她的屁股不设防地摆在他前面,如同一个 可以自由进入的通商口岸。他刚想把身体前倾粘贴上去,摩托车忽然来了个急刹 车,前面是红灯。由于出乎闻玉生的意料,他反而突然之间极力避免撞在她身上。 但毕竟惯性太大,他的身体还是和她接触了一下,不软不硬不卑不亢合情合理举 止得体地给她来了一下。   前面确实是红灯,却并没有车辆左右来往,为什么她突然来个急刹车呢?难 道有警察?不会,红灯还没变绿,摩托车在前惯之后刚一后顿,她一提油门,又 朝红灯闯去了。   “我们不能闯红灯,这样警察会罚款的!”闻玉生嘴在她耳朵边笑着说。   这时车速还不太高,她听见了他的话,嘻嘻一笑表示理解了他的意思。但她 没有理会他的忠告,相反车速更快了,遇到红等也不停,连闯了几道红灯。她似 乎在用高速回答他:今夜我的世界没有警察,今夜我处于无政府状态!   也许因此,今夜的交通十分混乱,朝造纸厂拉麦秸的拖拉机都进城了。马路 上走不成,她就把摩托车骑上栽有树木的砖道。树木下放有桌椅,人也多,根本 骑不成,闻玉生想下来,她却说没事,脚尖点着地面艰难前行,就象独自拖着块 大鱼骨的黑蚂蚁,虽然艰难,却是窃喜。闻玉生在钦佩和可怜中来到了城郊的诸 葛亮广场。广场上灯光明亮,竟然还有一些人在如此偏僻的地方游玩。她把摩托 车在明亮的广场上礼节性地斜划了大半圈,给他俩身上涂上一层光明,涂上一层 公众的气息,然后摩托车朝体育馆背后的黑暗之地一头扎去。   “去那边坐坐吧!”她声音轻快地说。可能是终于到达目的地了。也可能是 为了稀释沉重的暧昧和尴尬。毕竟不能摩托车撞翻在浓稠得富有弹性的黑暗深处 抱住就咬吧。   闻玉生跟着她朝树林里面走。这地方他没来过,每走一步就增加一层不祥的 气氛。冬瓜状玻璃黄灯有半人高,稀稀落落地散布着,看上去阴森恐怖,如同鬼 火,使这里显得如同鬼地,来这里的人象鬼,在这里做的事是鬼事。闻玉生小心 地沿着碎石小路朝前走,同时留神这里有没有人。他刚从明亮之处来到这里,昏 黄幽暗中看不真切,也听不到声音,阴曹的声音,咂嘴、呻吟、絮叨等。假若有 人,那些人一定会停止安静下来,从暗处朝他们看,看后象鬼似的给同伴咬耳朵: 又来了两个,不知道因为什么来的。借着硫磺色的灯光,大致可以看清这里是一 片人工新造的树林,树干上蓬着一团枝叶,地面上是斑秃的草皮,中间铺着两人 并行时必须搂抱在一起的碎石小路。还有几堆假山状的石堆,给猿猴玩的石堆; 可能人到这里来之后就变成了猿猴。不合理的是,所有的凳子都安置在黄灯下面, 并且被支撑玻璃灯的立柱隔开。是建设人员故意这样做的吧。他们在一盏金锤样 的玻璃灯下面落座。   “你好来这里吗?”坐下后,所有的黄灯都朝这边注视着,甚至兴致勃勃地 围拢过来,看这两个新来的人准备干什么。聚光灯下,闻玉生一时无措,正不知 该如何是好时,她忽然这样来上一句。这个问题很好,光明正大地和他俩现在的 处境联系起来,如果问其他一些不着边际的外围问题,则显得是在故意打破尴尬 而会让人更感尴尬。   “不好,只在广场建成时来过一次。那是在白天,在广场上,没到这里来。” 闻玉声回想起那次来诸葛亮广场的事。已经记不太清了。另外,现在回忆那事干 什么呢,不是回忆那事的时候。于是他就把头脑里那一点炎热得模糊的回忆抹去 了。   又顿了一会。闻玉生不是头一次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和一个错误的女人 错误地坐在一起,但他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的局面。如果她长 得漂亮,就不存在这种困难了,抱住她就是了;以前他就是直接抱住的。当然, 漂亮的他是付出了物质代价的,不象眼前这位,完全免费。对于眼前这位,他不 是没有一点肉欲,否则也不会到这里来了,问题是,她就象一大块肥肉,可以吃, 却有些难以下口,需要酝酿酝酿,润滑一下食道,制造一种气氛,抹上一层胡椒, 然后歪头张嘴凑过去。   不知道她是否理解了他的心理。也许没有,认为他有点不舒服,深更半夜不 清不白地和她坐在一起。如果是这样,她下面的话就是欲擒故纵,先缓一缓了, 因为你越催促他越萎缩:   “你好上网吗?”   闻玉生奇怪,她怎么把网撤远了,难道她见他没反应,也没有了兴趣,准备 谈点别的吗?本来他是抱着朝她网里钻,上她钩的准备的。因为不明白,只好谨 慎简单地回答说不好。这样回答不会错误,可以使他在网络交友方面象个生手新 手,不至于象个油子。男人去嫖娼还会选个清纯的,除非几年没吃肉的人才去找 个大块头的来解馋。   她望着他,眼睛在镜框后面象人在窗户里面,悄悄仔细地观察他。看了半天 可能没看出个所以然,那张为了不惊扰他而远撤的网没有捕获到预期的效果。她 说:   “见面后我感觉你和电脑上不同,不好说话,很沉稳。”   闻玉生在谨慎地等待她说话,说出后他会谨慎深入地分析其中的意思。这一 会的话语都很微妙,里面会含有深深浅浅的各种成分。听到她的话,他感到疑惑, 为什么这样说呢?是的,他确实表现得和电脑上不同,话语没有电脑上丰富,多 彩。问题是,见到她的真面目后,他还有什么话可说呢,他在电脑上说的那些美 丽的语言是说给美丽的她的,在他的想象中美丽的她的。她说他显得沉稳,难道 他不应该沉稳,而应该对她动手动脚吗?——难道她对他的沉稳不满意,在暗示 他对她动手动脚?她那张网又逼近了,并且大张着开口,里面挂着肉饵的钩正在 他面前神秘地轻轻晃动?   闻玉生的心跳了一下,朝她脸上看去。她的脸隐在头顶上玻璃黄灯的暗影里, 看不真切,只有那副玳瑁眼镜能看个模糊的骨架。仿佛她颈部以上只有那副眼镜 框架。仿佛她整个人就是一付玳瑁眼镜,正在观察他。他被她观察得有点难受, 避开她瞪视着的眼镜,避到半途又不由自主地朝她腿上望去。这时他才意识到, 她穿了一条裤子,没有穿裙子。可能在家里时作过思想斗争,到底穿裙子还是穿 裤子,最终做了保守的选择,穿了安全系数高的裤子。因为不知道对方是个什么 样的人物,穿裙子对方动起手来不好掩护。真可笑!裤子的颜色是黑的,长袖衬 衣的颜色是灰的,眼镜也许是红外线的,一身夜贼的打扮。显然有丰富的夜晚做 案经验。反观他自己,竟然穿了一条灰白色的长裤,当时还为了使自己显得年轻 清爽呢!闻玉生垂头目睹着自己白色的下半身,有一种下半身赤裸在睽睽众目下 的感觉。他忘记了回应她的话。   她不说话了,可能见远交近攻都不起作用,他对她没有丝毫兴趣。她没有动, 毕竟不能因为对方不答应起身就走吧。不动也不说话显然是不妥的,还是说点什 么吧,比如聊天,聊天气。他们就是通过在网络上聊天认识的,聊天的原始意思 是谈论天气,她现在只好暂时退回到最原始最纯洁的状态。   她抬头望天,说:   “唉,一年一年过得真快,已经是九月了,天不太热了,有点凉了。”   闻玉生说是的。他抬头望天。天上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然而天是晴的。坐 在一个因灰尘太厚而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夜里,当然是令人郁闷的,没有一丝浪漫 的情调。也许他们之间本身就是不浪漫的,布满尘垢的。也许老天是故意这样难 堪他们的。   天气的话题并不能建立一条新的通往目的地的道路,于是天气又被放在了一 边。她问起他老婆,他老婆在不在家,放心他晚上出来吗?   “我出门时她还没回来,她在市郊上班。”闻于生不知道她为什么把话题扯 到他老婆身上,这样不就会彻底破坏掉他们苦心营造的犯罪气氛吗?或者她是为 了不再绕圈子,直接把话题朝他们的目的上牵?因为她问他老婆放不放心他晚上 出来。他弄不明白,只好全部照实回答,“她这人很马虎,不会考虑我出来干什 么。就象她的字体。”   闻玉生在老婆面前唯一有资格批评她的就是她的字体。他想到了客厅矮几上 那张纸条。   “字体并不一定能完全说明人的性格,有些人的字缩在一起象干枯了的苍蝇, 做起事来却经常出格,象苍蝇一样飞出格子朝肮脏的地方飞。”她嘻嘻一笑,不 知道是在为自己的比喻而得意,还是又准备把自己装扮成小姑娘,看这样能不能 吸引他。毕竟她能选择的筹码不多。闻玉生想到了自己的字体。不过他没多想, 他想的是,他把话题扯到他老婆身上,他不同样要问起她老公吗?这样一来,两 人不就无形中感到一种愧疚,感到扫兴,从而各自默默地起身回家吗?不过,这 时候谈谈彼此的老公老婆,却是很有趣的。他现在忽然想知道她老公是个什么样 的人,什么样的一个男人在和这样的老婆在一起生活;他相信自己的问题不会让 她烦,不会最终破坏自己的目的,只要他有兴趣去取。于是他问她老公是做什么 的,是否在家。   “我老公出差去了。”她笑着跳过了他的问题。   显然,她不愿意多谈她老公。既然如此,就不多谈吧。他朝周围看看。稀疏 的黄灯无声地亮着,比刚才亮了,彼此的光团溶接在一起。可能夜晚后电量充足 了,或者是玻璃灯在为他们鼓劲。树林里听不到任何声音,整个树林作为场景专 门为他们存在,静等他们表演。旁边是体育馆的巨大黑影,把广场挡住了,看不 见灯光听不见声音。环境是完全理想的。她的脸隐在头顶灯的暗影里,看不清楚, 似乎这一会是心与心的交流,脸就暂时隐退起来了。隐退起来后她就象搭着盖头 的新娘,等待着他动手。或者她是故意隐起来的,隐起来后无声地说:不要看我 的脸,看我的心,看我心中的意思!又说:你不要看我的脸,你不必害羞!这种 隐没让闻玉生稍微好受了一些,眼不见为净嘛。但他还是想,待会儿假若吻她, 吻哪个地方合适呢,那么多青春痘,没有一个能安全下嘴的地方。他的嘴不是鸟 喙。吻在青春豆上恐怕就象吻在癞蛤蟆皮上。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长青春痘呢? 他朝她胸上望去。她的胸穿着灰衬衣,微鼓着,倒不怎么凶猛,加上他一直对她 没多大兴趣,就没注意那里,这时也没怎么注意,目光轻易地巡航过不高大的胸 岭,朝下游探照而去。她的腿上穿着黑裤子。由裤子想到裙子,由裙子想到裙子 外面的两条小腿,由   小腿想到大腿,由大腿想到大腿的汇合处,想到一个神秘原始的地域,比如 九寨沟。而它就在眼前,伸手可看。想着想着,他来了感觉,咽了口唾沫,润滑 了一下食道。   “这草上怎么有水呢?”闻玉生问。在咽过唾沫后,他的两条腿痉挛了一下, 有水落到了动弹了的脚上,他灵机一动就势问道。其实他这时根本无心疑惑草上 为什么会有水,而是准备通过谈论草上的水,把话题朝脚上引,朝腿上引,朝身 体上引,建立一条通往她身体的桥梁。“不可能现在就有露水了吧?现在才九月 份......”   “有可能是露水。”她说,并没有蹬掉鞋子去体验草上的水,“九月份也会 出现露水的,现在已经不早了,恐怕快十点了,露水应该降临了。”   看来她对露水还是非常了解的,可能有非常丰富的露天露水经验。可惜她对 他的话语意图不太了解,假如她脱了鞋子去体验露水,接下去的文章就好做了。 比如他也可以脱了鞋子,赤脚去触草上的水,赤脚去触她的赤脚。两只赤脚相互 一握,还用说什么呢,彼此都是心照不宣吧。没能顺着脚做文章,闻玉生索性想, 还是不用兜圈子了,既然他们能够来到这里,彼此的意图各自已是心知肚明,再 虚伪下去就更可笑了。直接一点。其实,她刚才说“恐怕已经十点了,露水应该 降临了”,不是已经在暗示他,应该开始了吗?如果再犹豫下去,孕育了这么长 时间的风暴,就会烟消云散,各自悻悻然回家。那样他就会忍受炮弹上膛,忍而 不发的难受感觉。其实说到底,他之所以慈善到现在,不过是觉得她不漂亮罢了。 是的,她是不漂亮,如一块臭豆腐。问题是,这个城市里白嫩鲜美的豆腐多的是, 美丽的女人多的是,但她们并不是为他准备的,不是他能吃到的。这是由他自身 的条件决定的。他处身于现在这个阶层,只能消费他这个阶层消费的消费品,他 只能达到这种消费水平。其实,她何尝不是怀有和他相同的心思呢,她何尝不是 对他也忧郁再三呢,她何尝不是对眼前他这个中等身材、中等相貌、中等秃顶的 小市民感到难以接   受呢,她何尝不向往高大英俊的种马王子呢?只不过她清楚,她就是这个阶 层的人,命运安排她只能消费他这一类的男人,只不过她比他更愿意正视现实。 他们不应该相互轻视,相互恶心,应该同病相怜,相互帮助,施以快乐......是 的,对于她这样的女人,他竟然还去吃她,他确实会因此看不起自己,平身第 n+1次看不起自己,但他又能怎样呢?他又能做出什么让他看得起自己的伟大事 情呢,比如免费和一个漂亮女人性交?是的,他这是在堕落,和一个不漂亮的女 人苟合对于他是一种堕落,可他就应该象平时那样,寡味平淡烦闷绝望地活着吗? 堕落就堕落吧,看不起自己就看不起自己吧,是生活让他堕落的,他就彻底堕落 一次吧!——无论如何堕落的事,只要以故意堕落的名义去做,都会涂上一层悲 壮、控诉、合理的色彩。就象犯人中的政治犯,是与众不同的,不那么简单的。   闻玉生身体右倾站起身;   她的身体轻微地躲避了一下,双手抵挡似地微微张开;   一股凉水从暗地里激射出来,如一梭子冷枪。   凉水不断地喷射,整个树林里都喷射起来,树林变成了雨林。虽然有一盏盏 冬瓜状的玻璃黄灯,但你可以想象成这是在黑暗中,黑暗中白色的水线呈辐射状 喷开,甚至喷嘴处不时有东西摆动一下,以便把水线阻挡一下,可以喷得更均匀。 有的喷头喷出荷叶状的水盘,白亮透明的荷叶,荷叶四周向下流水。有的水柱直 线上冲,冲上去又落下来,在最高处盛开一朵肥白的序状花束。树林里热闹非凡, 如同一场喷泉演奏的大型交响音乐会。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种局面。 是白天时正在喷水的喷水系统停电了,又忘记拉电闸了,现在忽然来了电?还是 白天温度高,白天喷水对新植的草木不利,天黑后树林里又有人,管理人员只好 选择夜深人静时把电闸推上?还是其他?   对于淋湿了身上的衣服,闻玉生倒不怎么担心,毕竟现在还是热天;他担心 的是,她骑在摩托车上,“日日”地转动几下油门,然后一松车闸,摩托车“日” 地弹射出去,把他丢下。这样一来就麻烦了,这里是城郊,夜已经深了,公共汽 车是绝对没有的,出租车也不一定有,说不定他要慢慢步行回家,边走边擦额上 的水流,撕扯紧贴在身上的衣服。好在她还秉持情义不成友谊在,刚才虽然被水 冲了,既然是她把他弄到这偏郊来的,她还是负责把他捎带回去。摩托车这次只 踹了一脚就响了,她让他坐上去。闻玉生只好还照开始的方式,骑在上面,中间 隔得也不太远。广场上只有两三个人,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不知道在搞什么鬼。 不知道是因为没有了人,还是夜深后电力充足,广场上灯光雪亮,仿佛要把他们 二人置于强烈的探照灯下,让观众看清他们;或者作为审讯人员的帮手,让他们 老实交代。摩托车在强光中并没有奔逃。本来也是的,他们之间干干净净的,虽 然衣服是湿的,但并没有下水,不怕别人看,也没有什么好交代的。回去的路途 闻玉生很清醒,知道这是春园路,这是大庆路,那是长虹路。可能湿身体被风一 吹,头脑冷静清醒起来了。路上行人车辆稀少,摩托车中速行驶着。她身上湿得 不太厉害,毕竟他当时   表现出了几分男子汉的英雄本色。但他还是不忍心朝她身上看。非常巧合, 路口遇到的都是绿灯,假若是红灯,不知道她还会不会闯红灯,或者借机来个急 刹车,用尾骨摸他最后一把,探究个虚实。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行驶到长虹 路与西风路交叉口时,她放慢车速,问他在哪里下车。闻玉生这才想起,不能再 坐着摩托车,一直坐下去,奔赴同一个目的地了,他们应该分道扬镳,各自回家。 同时他又想起,现在还不知道她在哪里住,是在樊城,还是在汉江对岸的襄城。 因此就问她过不过江。她说过。一个樊城,一个襄城,一个不过江,一个过江, 她选择其中的一种,本来是很正常的,闻玉生心里还是一震。他没想到她会跨过 汉江,骑着摩托车从一个城区到另一个城区,跋山涉水,和一个陌生男人相约吃 饭;然后到望得见她所在城区的汉江边逗留一下,又背道而驰前往遥远偏僻的诸 葛亮广场,在那里洗了个莫名其妙的淋浴,又骑车回来,在巨大的夜里兜了个巨 大的圈子,中空的圈子,最后,也就是现在,要独自骑着车朝遥远的家赶。他看 着她向后稍微托起的黄发,她耳朵上严峻的暗红的镜脚,她的后背,后背上湿黑 色衬衣里乳罩带子的痕迹。看不到她前面的脸和里面的心,不过看不见更好。他 说他想在二桥桥头下,   沿滨江大道步行回家。她没作声,托起的黄发飘得更高了。   二桥即是长虹路上过江的长虹大桥,因此很快就到了。闻玉声下了车,说了 声谢谢,真诚地。她没下车,这时回过头来,脸上笑着,眼镜片上熔着两片路灯 的白斑。两片白斑似乎也在灿烂地笑着,又似乎没笑,显得盲目,茫然。那两片 白斑使闻玉生看不清她,忽然间感觉她很陌生。当然,本来她就是陌生的。摩托 车在他的陌生感中朝桥上驶去了。这次摩托车称得上是弹射出去的,后面的红灯 象喷射着的火焰,很快消失不见了;就象从航空母舰的甲板上弹射出去消失不见 的战斗机。闻生站在桥头,望着空荡幽黑的桥面,直到一辆小汽车颠簸着车灯冲 刺过来。   闻玉生沿着滨江大道往前走。夜确实深了,江边已经没有了游玩的人。路灯 也熄灭了不少,他的影子都显得模糊飘缈了——人也模糊缥缈了。不知道路灯为 什么会熄灭掉一些,为省电,还是为了让争吵疲劳了一天的城市好好入睡?江对 岸的城区暗淡了不少,就象一堆篝火,刚才经过这里时,它还熊熊燃烧着,这会 儿只剩下一些余烬了,高处几点窗户的灯光是崩出的火星。两座大桥依然是两条 火链,看上去依然虚幻,使从桥上骑车逝去的“悠扬之声”也显得虚幻,不能肯 定她是否真的存在,也不能肯定今晚的事是否真的存在。也许到了明天,对于他 来说,她就不存在了;反之亦然。他们今天下午在网络上的聊天室里偶然遇上了, 今天晚上在网络下面的城市里偶然遇上了,既然是偶然,就是一次,明天谁也不 会认识谁了。即使仍然在一个聊天室里,在同一个城市里;她在高速离去时已经 给他亮了红灯。不过,若说不虚幻,也确实不虚幻,她是真实存在的,就生活在 江对岸的襄城区,虽然隔着一条江,毕竟还是同一个城市,同一个人间,她就是 他身边无数人中的一个,和其他人没有两样。对于她来说,他同样如此。待会儿 对岸某栋楼房的某个窗户会亮起来,那是她到家了。就象左边那个窗户亮起来了 一样。当然他知道,那   不是她的家,不是她在用灯光通知他到家了,没有这么巧。   闻玉生沿着滨江大道朝前走。汉江两岸的城市暗淡下去了,汉江里也暗淡了。 幽暗,无声,使这里显得就象荒野,城市里的荒野。他是城市里荒野上的一个夜 行人。一只弯月出现在远处的江面上,低低地,几乎要坠入江中。弯月金黄金黄 的,短粗短粗的,不合常规地极力弯曲着,两端似乎想扭在一起,象是被烤焦了。 西江月。天上没有星星,只有那样奇异的一只月亮,在荒野似的天边挂着,孤孤 的,江里也没有一只月影来陪伴它。可能浮尘还没完全沉淀下来,星星还埋在灰 尘里。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闻玉生不知道现在是几月,农历的几 月,他只是看到江面上的月亮才想到这两句诗的。同时还想到刚才的诸葛亮广场, 想到突然喷射出来的凉水,想到草上的水。不知道那些水是喷灌在草上的水,还 是露水。他想到了“露水夫妻”这个词。露水夫妻往往是男女非法苟合的代名词, 他和她之间也是非法的,他们差点也做了一次露水夫妻——不,不,只能说差点 做了次露水之爱。因为露水夫妻固然非法,却是美丽的,它能让人想到半夜时才 在草丛中出现,天亮时又匆匆消失,黑夜里草地上那无数闪闪发亮的露珠,想到 一对男女偷偷来到夜晚的荒野,遗落在草丛中的满月一样的屁股上沾满露水和青 草;而他们之间   ,却是污浊的,即使是露珠,也是城市里污浊的露珠。闻玉生扯扯吸在裤裆 里的湿裤子,裤裆里粘粘的有种有泥的感觉。   回到住宅区门口时,闻玉生想到如何过门卫易老头那一关,他这一身湿衣服 会如何让他满头雾水。大门锁着,小门任意开着,门卫房里黑着,不知易老头在 干什么。他没有多考虑,从小门走了进去。接下来他又考虑如何过老婆那一关, 如何向她解释他湿了。也许她会朝他身上瞟一眼,问:你怎么也湿漉漉的,被哪 个女人玩弄了?她虽然马虎,还不至于马虎到对他的一身湿衣服视而不见;她曾 经半开玩笑地对他说过:我容不得你对我掺水分!卧室窗户黑着,可能她已经睡 了。她睡了就好办了,把衣服脱下来朝水盆里一丢,她的疑心就是胀破胸腔也没 办法。如果没睡,追究起来,该如何应对呢?就说他感觉活得没意思,不想活了, 准备跳江自杀,后来把脑袋剩在江面上想想,又认为生活就是这样,就是没有意 思,认识到这一层,又不想自杀了,回头上了岸。至于留言条上为什么那样写, 他就说,人到了准备自杀时,一切都看淡了,一切都成了小事,包括死亡,因此 他交代她说出去有点事,不在家吃晚饭;在这种平淡的心境下,他就象平时晚上 不在家吃饭那样,交代她一些很平常的小事,比如中午的米饭在电饭锅里。他轻 轻上楼。抬起脚朝上一级楼梯放时,由于过于小心,脚在前半程悬空时间过长, 重心前移了脚还没到位   ,最后脚猛地一下踏在楼梯上。楼梯间的声控电灯警惕地一下子亮了。每一 次都猛地踏在楼梯上,想改也改不了,于是自下而上楼梯间里的电灯就依次默默 地亮了,默默地为他照亮回家的最后一段路。   钥匙插进锁孔,刚准备用力,门竟然悄声开了。这让闻玉生奇怪,谁朝锁孔 里喷润滑油了?他拔出钥匙摸了摸,钥匙仍是干涩的。他不能显得做贼心虚,进 门后顺手打开了客厅的电灯。客厅里当然没有人。卧室的门敞开着,这让他更为 不解,无论是他或者她,无论白天还是夜晚,睡觉时都是把卧室的门掩上的。他 走进卧室。从门口进来的客厅的白光拦腰扑在床上,床上铺着麻将块竹席,里面 丢着一堆毛毯,床上没有人。他打开卧室的灯。床上还是没有人,无论裸体的、 和衣的还是搂抱缠绕的。床沿处放着他的西装裤头,他的内裤,照着他脱下时的 样子放着。西装裤头里装着那张写有手机号码的纸条。他走进客厅。空荡荡的客 厅正中放着一张笨重的红漆矮几,上面躺着一张修长的白纸条,纸条一头是粗黑 的字,另一头是细黑的字,就象一具女人的白体躺在那里。女人没有胳膊,胳膊 枕在脑后。一支粗红的圆珠笔斜放在旁边,笔尖一头有意无意地搭在白纸条的腰 上。是她老婆上班用的帐单纸。用他老婆的话说,专门做假帐用的。她经常把它 带回家写个什么东西。纸条两端黑字中间的空白处,圆珠笔的红油拦腰横写着很 长的两行字:出去有点事,不在家吃晚饭,中午剩下的米饭在电饭锅里!他感到 有点困惑,头脑被那两行   松松垮垮地挽在白纸条腰上的潦草红字搅乱了。然后他明白了,这不是他老 婆留下的字条,是他留下的,只不过故意写得马马乎乎的,潦潦草草的,大大咧 咧的,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看上去根本不象他的字,象他老婆的字。他的字是 小而紧凑的,各种笔画紧紧挤在一起。但他还是有点恍惚,感觉这纸条是他老婆 留下的,上面的话是她无声地对他说的。尤其那个叹号,就象她用一把小锤子, 在她交代的话后面轻轻敲了一下,意味深长地敲了一下;给他敲了一下,意味深 长地敲了一下。   闻玉生站在客厅里,穿着一身湿衣服。他倒没觉察自己穿的是湿衣服。在客 厅里站了两分钟,他朝厨房走去。厨房里的电灯打开了;从外面看,厨房的窗户 亮了。他没有去想江对岸那个城区里某个窗户是否也亮了。他走到电饭锅前,揭 开锅盖。电饭锅里剩着中午的米饭。不知为什么,他中午竟然把米饭做多了,他 一个人吃不完;或者说他现在胃口不好,本来他一个人能吃完的米饭却没有吃完。 米饭还剩下四成,保持着蒸好后的平整,白白的,被饭勺刮出的一边弯弯的,又 不完全规则地弯,贴在锅底如一只玉足。   一团淡淡的、酸酸的、稀疏的、粘粘的馊味,从锅底浮了上来。   2001。1。22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