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 我为什么总是烧自己的房子 陈义怀 屋里冷冷清清,四壁空空荡荡。喝了很多酒,大半瓶老白干,一瓶啤酒, 脑子里像被捅开了的马蜂窝嗡嗡直响,刚下肚的猪头肉在胃里翻江倒海,麻杆般 的灯也在不停摇晃。但……冷,寒气从脚底一路窜到头顶,牙齿一个劲地上下碰 撞,嘎吱嘎吱,就像镇上李麻子那台老掉牙的打铁机。 李麻子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是他远房的一个侄女,快四十的人了,大我三 岁,已守了近十年的寡,皮肤很白净,一白遮百丑,看起来颇有些风韵,不过多 半是中看不中用的。李麻子说,你们俩个处处,干柴烈火的,一点就着,李麻子 一脸的坏笑。处就处,又不会少块皮掉斤肉,前后两个月时间,和那女人上过一 回床,这是几年来我第一次碰女人。可那女人却不怎么来气,爱动不动的,还催 了几次,你完了没?弄得我一点兴趣也没有,只好草草收工。女人一骨碌爬起来, 伏在我肩上说,现在我已是你的人了,你就不表示一下?我带着女人去县城买了 衣服,化妆品,还有一部手机,化了两千多块,差不多是我踩三轮车半年才攒下 的钱,心痛得不行。女人说,给老婆买东西都舍不得唆?我连连摇头。可买完东 西后不久,女人就消失了。去问李麻子,李麻子说,你娃硬是不中用,连个婆娘 都管不住,哪像个男人哟!说得我脸红一阵白一阵,回来讲给家里人听,父亲跺 着脚骂,你白吃了三十几年的干饭,母亲也不停地摇头叹气,弟弟说,你遭放鸽 子了,一边的小侄儿听了,笑嘻嘻地跑到院子里喊,我大伯放鸽子了!接着便听 到一阵哄笑,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从那以后,我就断了找女人成家的念头, 可有时候实在憋得不行,只要一看见女人的影子那东西就不由自主地蓬勃起来。 好几回蹬着三轮车路过发廊门口,里面的小姐喊,大哥耍一盘啥,给你优惠嘛, 半价五十。看着年轻妖艳穿着暴露的发廊妹,心里擂鼓似的,但一想到要五十块 钱,就只好咬牙忍了。忍,我必须得忍,我手臂上就刻了一个忍字,那是我有一 次喝醉后,一刀一刀刻出来的。 我紧了紧身上的破棉大衣,可还是筛糠似的抖个不停,冷,钻心浸肺的冷。 黑狗在门外叫起来,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不知道是谁来了?也许是父母兄弟, 也许是妻子儿子,也许是邻居?但都不是,没有人来,也不会有人来,经常来的 倒是一双燕子,每年春天在堂屋里安一个家,生一大堆子女,热热闹闹地过自己 的日子。我真希望自己变成一只燕子,没有烦恼,自由自在,可我不是燕子,我 是人,一个活得窝囊的男人。我也曾有一个家的,有自己的老婆儿子,但现在什 么也没有了,老婆带着儿子跟别的男人走了。我就守着这几间空房,凄惶地熬日 月。脚步声远了,黑狗耷拉着脑袋灰不溜秋地回来了。我喝了一大口酒,直楞楞 地看着黑狗,突然抓了桌上的碗砸过去,黑狗嗷嗷叫着蹿了出去,我的眼泪也跟 着涌了出来。我点燃一支烟,呆呆地望着墙角的蜘蛛网,那只肥大的黑蜘蛛一动 不动地伏在网中间,突然,蜘蛛慌张地四处乱窜,屋外的鞭炮声顿时响成一片, 还有几朵烟花在夜空炸开。过年了,今天是大年三十呀,我都忘了,不过这和我 已没有什么关系。我又灌了几口酒,把剩下的酒倒在身边的柴草里,啪地一声打 燃火机,我想这回肯定有人理我了。不过后来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是我第一次烧自己的房子。醒来的时候,发现爹坐在身边闷闷地抽烟,脸 阴沉得像根苦瓜。他瞅了我一眼说,你还长能耐了,小时候连只鸡都不敢杀,现 在敢烧房子了,下一回你怕要杀人?我默默地听着,打小时候起就是这样,无论 他怎么说,我都不开腔,我不知道说什么。有时候我爹急得跺脚,三棍子打不出 一个闷屁,唉!他长长地叹口气,不停地摇头。在村里人眼中,我一直是个温顺 懂事的孩子,不骂人不打架,也没有什么坏毛病,脾气不温不火,书也读得不好 不坏,我爹对我也没有什么特别不满意的地方,只是说,这娃儿太老实,将来也 和我一样,是吃苦的命。而我弟弟就和我完全不同了,十五岁初中没毕业就出去 闯荡社会,八年时间音讯全无,家里都以为他死了,我妈经常絮絮叨叨地哭诉, 差点把眼睛都哭瞎了。我爹说,有什么好哭的,天生一人一条命,不出去闯闯, 整天守在这山沟里,一辈子抬头低头都只看见簸箕那么大块天,和死了有什么区 别?我妈就不吭声了,我妈是那种典型的农村妇女,嫁鸡随鸡,夫唱妇随。不过, 每年给家里老人上坟祭祖的时候,爹都要通派一句,列祖列宗,你们保佑我儿在 外面平平安安。二十六岁那年,我弟弟带着老婆孩子回来了,虽说不上是衣锦还 乡,但也算人模人样的。我爹高兴得逢人就笑,而我却更加沉默寡言了。爹说, 我就晓得你弟弟让我省心。我比弟弟大四岁,还连个女朋友也没有。爹四处张罗 着给我介绍对象,又给我修了三间新房,一年后,我总算也成了个家,还有了儿 子。爹把一家人叫到一起有些伤感地说,你们两兄弟都成家立业了,我的任务也 算完成了,该过自己的日子了,以后就看各人的造化了。家分得很平静,农村里 的规矩,立家门,各家户,一根树干就算分叉了。 分家后的头二三年算是我这辈子过得最舒心的一段日子,老婆还算贤惠,儿 子也乖巧,生活有奔头,干什么都有劲。可生活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老婆想 出去打工,我不同意,老婆说,那你出去吧,两个人天天呆在屋里大眼瞪小眼的, 累死累活也挣不了几个钱,我们这辈子就算了,儿子不能还像我们这样活呀!老 婆说得有道理,我也想出去,可我出去干什么呢?没有手艺,书也读得倒多不少, 下苦力吧身板又瘦小,去干坏事吧,天生胆小,既不会偷鸡也不会摸狗,外面没 有一条适合我走的路呀。老婆就发火了,以前嫁给你是图你老实,你不是老实是 窝囊,跟兔子似的整天只晓得在窝边转,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你不出去我出去! 老婆一气之下就带着儿子走了。我想一个女人家又有孩子拖累,过不了多久就会 乖乖地回来。可一年过去了老婆没有回来,两年过去了老婆还是没有回来,第三 年,老婆回来了,回来跟我办离婚,儿子也似乎不认识我了。我的头嗡地就大了, 垂着脑袋一声不吭。老婆说,看着你真是又可气又可怜,你拿出男人的脾气和我 闹一架呀,你这个闷葫芦,要活活把人憋死!我没有闹,事情到这个地步,再闹 只能更说明自己无能,我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老婆带着儿子跟一个小包工头 跑了。 一个家就这样散了,我活成了个独人。白天的时间还好混,到了晚上就剩一 个人守着四面墙。听着兄弟家的欢声笑语,听着爹妈在隔壁闲聊,我的心就像有 一万只蚂蚁在咬。我不停地喝酒,烂醉如泥,我真希望一醉就不要再醒来。可我 阎王似乎也不喜欢我,他不收我。每次醒来,我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用头往墙上 撞,狼一样哀嚎,我为什么会活成这个样子?我也自杀过,割腕、吃安眠药都没 有成功,也曾想拴根裤腰带吊死算了,但又不甘心。我就这么半死不活地活着, 破罐子破摔,一个月不换衣服不洗澡不刮胡子,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小 侄儿说,大伯,你像电视里的讨口子。童言无忌,我一点也不伤心,和小孩说说 话我的烦恼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可后来连小侄儿也不上我屋里来了,弟媳妇怕我 把小孩子带坏了。我也不和他们来往了,在这个家里在这个世上我都是个多余的 人,可好死不如赖活着,求生的本能还让我抱着一丝侥幸和希望苟延残喘。 你究竟想干什么?爹问,声音里透着恨铁不成钢的失望。我不想踩车了。那 你想干什么?我也不知道,我确实不知道,但是我知道自己一天也不想再踩三轮 车了。在镇上踩三轮车就跟做贼似的,时刻和穿制服的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只要 穿制服的一出现,我们就得东躲西藏,就像做了他妈的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 我们不偷不抢不嫖不赌,靠体力吃饭,他们硬说我们破坏了市容,逮住了就往死 里罚,罚得你真想拿把刀和那帮人拼了,罚得你恨不得他全家人出门遭车撞死, 生个儿子没屁眼,断子绝孙。反正是什么坏念头那时候都一股脑儿地往外冒,可 也只是打打肚皮官司,你还得赔着笑脸一个劲地认错,认完错还得把身上汗腻腻 的钱递过去从他们手上换回那张罚款单,然后不断点头听他们骂龟孙子似的教训 你一顿。尽管你心里恨不得立即就冲上去掐死他们,但脸上却不能流露出一丝一 毫的不满,因为你是老鼠他们是猫,为了混碗吃,你还得和猫打交道,你只能忍 气吞声,委曲求全。总之,在他们眼里你根本就不是个人,久而久之,你也就觉 得自己不是个人了。 你倒是说句话呀,三十多岁的人了,还要我操心,我死了看你怎么办?!爹 有些气急败坏了,把板凳敲得咚咚响。我是不是你的儿子,我问爹。爹一下子愣 住了,你该不该管我,我又问。我把你生错了,该管你一辈子?爹是不能也不该 管我一辈子,我说这话是有点牛黄丸了。你实在不想踩车那就去镇上摆个水果摊 吧,钱我借给你,爹沉默了一会儿说。知子莫如父,爹还是了解自己儿子的。我 点了点头。爹叹了口气,起身走了,临出门的时候又回过头说,以后你就不要单 独开火,和我们一起吃饭。我使劲点了点头。爹总算答应了,以前我也给他们暗 示过,可娘说都分家了怕兄弟有意见。 水果摊是弄起来了,可我嘴笨,生意并不好。不过,我坚持不进歪货,价格上也 比别人便宜一些,万事开头难,酒好不怕巷子深,我想生意总会慢慢好起来的。 最让人高兴的是躲开了那帮穿制服的,觉得自己多少活得像个人了。这镇上林子 不大,但还是什么鸟都有。摊没摆上几天,就来了四五个臂上刺青头发染得蛋黄 一样穿得稀奇古怪的年青人。他们在我的摊前转游了几圈,有的拿起西瓜摆弄一 阵,有的拣起几个苹果抛来抛去,嘻皮笑脸地问我,大哥,怎么卖呀?我知道这 帮人惹不起,就赔着笑脸说,兄弟要买便宜卖。买,卖?几个人相视一笑,其中 一个说,天真他妈热,幺妹,开个西瓜来吃。那个叫幺妹的取下别在裤带上的一 把藏刀,在手里摔了几下,笑眯眯地看着我。我的心咚咚直跳,我虽然是个老实 人,但也不能容忍光天化日之下别人骑在自己头上拉屎拉尿。你们要做啥子?我 咽了一口唾沫,一时不知从那儿来的胆量,大吼了一声。所有的摊贩都回过头来 看,有这么多人看着我想这帮人也不至于太猖狂,就又吼了一声,大天白日的, 要活抢人唆?其中一个高个子冷笑了一声,一把夺过幺妹手上的刀,在我眼前晃 了几下说,看你老实巴交的,想不到还是个刺头,吃饭都不长了,还不懂规矩, 小心老子废了你!那把刀在我鼻尖上晃游,我眼睛左右扫了一下,再也没有人往 这边看了,大家各做各的生意,就跟什么事也没有一样。狗来了各顾各,谁跑得 慢谁倒霉,我想我又要倒霉了,为什么我的运气总是这么差,做啥子都不顺?我 很想抓起桌上的水果刀和他们干一场,可我忍住了,我虽不是好汉但也不想吃眼 前亏,更何况我还想过几天去看看儿子,我差不多有一年没见过我儿子了。就在 僵持不下的时候,相邻的一个大姐走了过来,笑着说,二娃,他是新来的,算了 嘛!她取下二娃手上的刀,对我说,拿二十元钱给几个兄弟喝茶。我知道这些人 是吃什么钱的了,很不情愿,但不得不拿。几个人拿了钱,又抱了几个西瓜,有 说有笑地走了。兄弟别想不开,以后每个月都得交,他们是菩萨,你得供着!大 姐习以为常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这年头,什么钱都不好挣,才躲开了虎,又遇 上了狼,别人过得,我也过得,只能这样了。 好不容易做了一个月下来,一算帐,除去成本,摊位费,市场管理费,保护 费,还剩下五百来块钱。兴冲冲到街上给儿子买了两套衣服,一个书包和一些文 具,在路边拦了一辆车就往前妻家里奔去。小包工头的家是一幢三层高的楼房, 外面铺了马赛克,装着铝合金门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一眼就能认出来。刚到 院门口,屋里的大狼狗就汪汪地叫起来,前妻闻声出来。还不到两年,前妻已判 若两人,描了眉,画了眼线,嘴唇红得像樱桃似的,脸上敷了粉,头发也染成了 亚麻色,身材看起来比以前好多了。这就是那个和我同床共枕过的女人吗?乍一 见,我的身体立即就有了反映。前妻堵在门口,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玩弄着自己 的蓝花指问,你来干什么?我来…我来看看儿子,我嗫嚅着说。心领了,他过得 很好,不需要你来看。他是我儿子,我怎么不能来看?他出去了。可就在这时, 儿子却跑了出来,儿子长高了,眉目间透着我的影子。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流 下来。儿子看见我,却在半路上停了下来,远远地望着我,从他的眼神里,我知 道,他已不认得我了。不知是因为可怜我还是别的原因,前妻说,这么远来,进 屋坐坐吧。一日夫妻百日恩,这女人总算还有点情义。进到客厅,前妻泡了一杯 茶递给我,她身上的香气也跟着飘了过来。我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从背后一把抱 住她,喃喃地喊,老婆,老婆!前妻触电似的浑身一抖,使劲掰开我的手,厉声 喝问,你要干什么?我没有说话,我的手在这个曾经熟悉的身体上游走,突然一 阵钻心的疼痛从手臂传来,那上面印了一圈深深的牙印。儿子在一边吓得哭起来, 我不知所措地站地那里,前妻突然跑了出去。不一会儿,来了两个男人,一进屋, 二话不说,拳头就雨点似的落在我身上。我抱着头慢慢蹲在地上,儿子的哭声渐 渐变得模糊,很快我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水沟里,天上一轮圆圆的月亮照着。我揪了 揪脸,疼,全身上下的疼痛此时一齐涌来,我还活着,我为什么还活着?田里的 青蛙叫成一片,想起小时候和小伙伴一起打着油灯捉青蛙的情景,那种单纯的无 忧无虑的快乐,人为什么要长大,长大了为什么有这么多的烦恼?我躺在水沟里 胡思乱想了一通,然后慢慢来地爬上来,坐在堤岸上,凉风习习,夜晚是多么安 静呀,我真希望天不要亮。可月亮一点点西斜了,我不能坐在这里大白天等别人 看笑话。我撇了一根树枝,强忍着疼痛支撑着一点点往家里走,那是我唯一还可 以落脚的窝。到家的时候鸡已叫过三遍了,村里有些人家亮起了灯火。我靠着墙 根溜到地上,傻傻地坐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夜色悄悄地剥落,从窗口望出去可 以看到远处山脊黑色的剪影,一种莫明的恐惧突然牢牢地把我抓住而且正一点点 变得清晰起来,我害怕天亮,我害怕看清楚周围的一切,在天亮之前我必须做点 什么。我下意识地摸了摸湿漉漉的口袋,是打火机,我的手罗嗦了一下,又猛地 把它紧紧攥住。整个房间仿佛都能听到我的心跳,我掏出火机,闭上眼睛,啪的 一声,一团桔黄色的小火苗跳了出来。这火苗让我感到亲切而温暖,我希望它变 得更大更明亮,和我融为一体。它真的变大了,小火苗顺着蚊帐噔噔地往上蹿, 瞬间就爬上了房梁,爬山虎似的四处蔓延,屋里的老鼠吱吱叫着到处乱跑,黑狗 也疯了似的狂叫起来…… 娘的哭声把我惊醒了,我慢慢睁开眼睛,看见护士正往我的胳膊里注射液 体。娘这是在哪里呀,我问。娘越发哭得厉害,我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呀,你 又做傻事!我苦笑了一声,扭过头去,看见门上写着精神病几个字。我猛地推开 护士,一骨碌坐起来,跳下床就往外跑。护士惊慌地朝病房外大叫,快点抓住他, 又发病了,你们快点!几个身材高大的汉子朝我过围过来,三下五除二就把我摁 倒在地上。快,快打镇静剂,加量,医生也小跑着过来。我哇地一声哭了,长这 么大我还没有这么伤心地哭过,我说,娘 ,你救救我吧,我没有精神病呀!娘 也哭着说,你没病怎么烧自己的房子呀!我烧自己的房子管别人什么事!身边一 阵哄笑,娘的哭声夹杂在这笑声里显得格外刺耳。 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还好,他们到底没有把精神病硬栽在我头上。 回到家里,村里人见了我总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三道四,父母也觉得脸上无光, 抬不起头来。我更是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水果也不想卖了,我没脸去镇上见人。 有一天,爹愁眉苦脸地来到我屋里,皱着眉头看了我半天,好像不认识我似的。 过了许久,他吞了一口唾沫,大概终于决定了什么大事,爹说,算了,你回来做 打米厂吧!我看了看爹,以为自己听错了。打米厂是爹的心头肉,一年能赚不少 钱,娘在村里开了一个茶馆,生意也一直不错,兄弟有手艺在外面做活路,只有 我一事无成。爹以前总说我是扶不起的刘阿斗,废物一个。这回主动提出让我经 营打米厂,看来是真的想扶我一把了。我做米厂,你不就没事干了?我老了,迟 早都要交给你们,唉,这事不说了,我看你也该成个家了,免得一天胡思乱想。 算了,谁肯嫁给我呀!这事我已经打听到点眉目了,你等着吧!爹语气坚定地说, 不知是为了给我鼓劲还是画了一个大馅饼,因为我总觉得他看我的眼神和以前相 比有些异样。 事实证明爹并没有把我当成神经病,他说的话是有准头的。没过多久,相亲 的事就有了着落。做媒的是邻村远近闻名的王媒婆,她的舌头在我们这一带是出 了名的,能把乌鸡夸成凤凰,也能把凤凰贬成乌鸡。媒婆事先透了点口风,说女 方是个寡妇,但人品很好,虽比我大,不过看起来嫩相。像我这样的人也没资格 挑肥拣瘦,只要别人不嫌弃就行了,再说无论美丑,灯一关也就那么回事了。见 面的地点定在王媒婆的家里,爹娘都陪着一起去,大概他们怕我一个人去又做出 什么不得体的事情来。提前几天,我专门去著名的余剃头那儿理了个发,余剃头 问理啥样的?年青,看起来越年青越好,我说。有喜事?余剃头在磨刀石上荡着 剃刀说,那就给你整成二十岁的。余剃头的剃刀在我的胡子拉荐的脸上很娴熟地 游动,十分舒服。我闭上眼睛,想象着那个女人的样子,可想来想去总是出现王 麻子侄女的模样,心里不禁格噔一下。余剃头拧了拧我的老壳说,莫激动,没见 过女人?你咋知道?王媒婆的嘴巴没安开关的,哪个不晓得唷?那个女人怎么样? 我问。余剃头笑了笑,见了面就晓得了。那天一大早起来,竟有几分激动,领带 打了拆拆了打,反复好几次才觉得满意。一路上心里都在打鼓,和第一次相亲的 时候差不多,时间过得真快,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爹提醒说,见了面,不要 多说话,要稳重。娘在背后几次扯我的衣襟。王媒婆大老远就迎出来了,嘻嘻哈 哈地笑着说,人家可早来了,等在屋里呢,唉,大哥,你们怎么还这么客气,买 这么多东西,边说边把烟酒糖果从爹手上接了过去。一进屋就看见了那个女人, 女人也看见了我,我们的目光一触离,可我全身的血却一下涌上了脑袋。我刚要 说话,那女人却慌张地朝里屋去了,我一步跨上去,抓住那女人的衣袖,女人想 跑,我一把将她抱住。女人却耍起泼来,王姐,你快来呀,这个流氓!爹娘都慌 了神,上来想拉开我,王媒婆的脸也跨了下来,你做啥子,八辈子没见过女人? 爹急了,挥手就是一拳,你个不争气的东西,尽丢我的脸!我想说话,却一时说 不出来,憋堵在胸口的那句话好半天才轻飘飘地从嘴里冒出来,你个骗子,还我 钱!你她妈的神经病,我又不认识你,谁欠你钱!别跟我装了,还老子的钱!王 媒婆问我爹,你不是说你儿子没病吗?我爹脸涨得通红,我娘在一边悄悄抹眼泪。 爹一把把我拽过去,厉声吼道,走,跟老子回去,丢人显眼的东西!我想给他们 解释,可一时又说不清楚,倒成了哑巴吃黄连,只好一个劲地说,骗子,不要脸 的婆娘,烂货,还我钱,还老子的钱!拉扯之中,那婆娘转眼就不见了。爹拖着 就我往外走,我朝王媒婆大喊,你她妈也是个骗子,把东西还给我!王媒婆边把 东西朝外扔边骂,老子做了一辈子媒,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谁稀罕球的你东 西,拿起爬!娘舍不得那些东西,想去拣,爹骂道,你还嫌老脸没丢够呀,还不 快走!娘跟在后面嘤嘤哭着,爹拖拽着我气喘吁吁小跑着回了家。爹把我推进屋 里,甩上门,扭头就走了。我听见娘说,这可怎么办呀,我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 孽呀! 在屋里呆了几天,没人理我,我整天望着天花板发愣。心想蚀财免灾,只 可惜那天没把那臭婆娘揍一顿,难消心头之恨,不过也算了,总有一天会有人揍 她的。心里放不下的是打米厂的事,估计爹的气也该消了,都怪我当时没把事情 说清楚,想到这儿,我狠狠地打了自己两个嘴巴。晚上,我去爹屋里,爹阴沉着 脸问你来做啥子?那天的事,我…,爹使劲挥了挥手,不要再提那件事了,我想 起来就像吃了一嘴屎!那打米厂……爹沉默了一会儿说,不是我不想让你做,村 长前两天过来打了招呼,说拿给你做他不放心,不然,村上就收回去了。一听这 话,我的气不打一处来一拍桌子吼叫起来,连你也骗我,我不明白,他有什么不 放心的?!你应该明白,随后爹又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你不明白,唉,你也不 能明白,你明白就好了!我怎么不明白,我心里明白得很,你也在骗我,关村长 什么事?你回去休息吧,以后我们再说这个事。娘也劝我,回屋休息吧,等好… 等你们俩爷子脾气好了再谈。好呀,你们俩个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合起来骗我,你 们也把我当成神经病?!没有,娘没有,娘知道你是气糊涂了,娘知道,娘说着 就哽咽起来。算了,自讨没趣,我什么也不想再说了,我已经变成一块木头了。 一个人龟缩在墙角里,屋里一团漆黑,只听见蛐蛐有一声没一声地叫。我 使劲抓扯着自己的头发,你他妈的真是个笨蛋,饭桶,脓包,你活着还有什么劲? 我疯了似的骂自己,用头往墙上乱撞,撞得蛐蛐也住了声,四周死一样寂静。那 团小火苗又突然在我眼前晃动,像飞蛾看见了火光一样,它诱惑着我,让我冲动, 让我变得不顾一切。小火苗越来越大,越来越亮,越来越热,蛇一样向房顶爬去, 向天空冲去…..我听见村里乱作一团,大家大呼小叫,提着锅碗瓢盆,向我的窝 里冲来,他们要消灭我。一时间,水与火混在一起,就在这水深火热之中,隐隐 传来一阵急促的警报声…… 后来?后来我就来到了这里。先是在警察局呆了一段时间,不多久来了几个 穿白大褂的,他们问了我一些十分简单而愚蠢的问题,什么你喝醉酒了总说自己 没醉吗?你不承认自己是精神病吗?接着他们向警察点了点头,最后我被送到了 精神病医院。到了这里,我的心反而平静了,因为我什么也没有了,人什么都没 有了就无所畏惧了。 病友问我为什么总是烧自己的房子,我说我喜欢。 他们笑嘻嘻地说,真是个神经病。 他们又问,还烧不烧呀? 我说,还想烧,可是,我的房子已经没有了。 他们笑得抱作一团,不停地说,神经病,神经病!我也笑了,笑得眼泪花直 在眼里打转。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