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   土地档案   陈礼贤   我们家的猪牛猫狗什么的都有名字。那条毛色黑亮的狗,我们叫它黑狗,那 只羽毛黄红间杂的公鸡,我们叫它花鸡。我们家的田地也都有名字。我们家种了 三亩土地,算起来,大大小小的田地共有十二片。这么多田地,当然得一一给它 们取上名字,不然容易乱套。比如,要上地里干活去,却不说是哪块地,一家五 六个人,有的扛着锄上山,有的架着犁下河,那成什么样子?而一说“沙地”或 “弯弯田”,都就明白了方位,都朝那里走,事情就简单多了……   之一:沙地?麦田? 新地   沙地   沙地是我们屋后樟树边那块地的名字。这地沙性重,雨水一浸泡,土壤就要 板结。土壤一板结,禾苗就长不好。一年之中,下雨的日子总是很多,因此,为 料理好这块地,让它长出好庄稼,我们费了不少的劲。我们在这地里栽种的主要 是红薯、小麦或油菜。   这地离我们家最近,一有空闲,譬如饭前或饭后的那点闲余时间,我们总要 到这地里看看,或者侍弄点什么。春天,小麦或油菜长起来了,看禾苗是不是齐 整,哪块地方的苗子稀了黄了,得给那儿补施一点肥水,如果禾苗上生了虫,得 喷些药。夏日,看地里是否有旱象,是否长了杂草,有,当然赶紧设法解决。因 为离得近,我们对沙地的照看要比其它田地周到,这地里发生的一切我们也能随 时知道。   现在是五月中旬,沙地成了一块空地,正闲着。十天前,这地里还是一地油 菜。那时,沙地正努力地把快要成熟的油菜养得籽粒更饱满些。土地养育庄稼, 就像母鸡孵蛋一样不声不响,菜籽角不知不觉间一天天肥硕粗壮起来,压得菜秆 互相扶持着也还是撑不住弯腰欲倒的样子。那天,我们见菜籽熟得要在阳光里炸 开了,就割了回来堆在院坝里。   油菜收割之后,沙地就闲了起来。   但这时,沙地四周其它田地正在忙着长庄稼。左边是陈海家的一地麦子,麦 子一天一天黄起来,赶路似地往收割季节走。右边是陈大安家的莴笋地,莴笋日 渐长高,叶子一日赶一日地阔大起来。上边那块地是陈小强家种的油菜,还没成 熟,得等上三五天才能收割。下边那块地又是陈海家的麦子……   闲下来的沙地,像一个无所事事的人,感觉是空荡荡的。早上,村路边的野 草上都挂着露水,沙地四周几块地里的麦苗上、莴笋叶上也湿漉漉的,我们家的 沙地里什么也没有,空空地袒露着一地泥,露水直接落在泥土上,泥土就湿润了 一层。   两天前,我们从沙地边路过,见地里零星地生出了一些嫰嫰的野菜。父亲说: “土地是闲不住的,没有禾苗生长的时候,它就要生长野菜、杂草。一年四季, 它总是没有歇息的时候,不像我们人。”   父亲说得对,我们人劳累一阵就想歇下来喘口气,什么也不干,让时间白白 流走那么一段。土地却是从来不歇息的,它一直都在忙着生长什么,年复一年都 这样。   野菜长起来了,这是沙地在提醒我们不要让它闲得太久,在催促我们要及时 播下另一个季节的种子。   “加紧收麦子吧,收了麦子,快来这里栽红薯。”我们从沙地边走过时,父 亲这样说。   过两天,也许就是明天或者后天吧,我们要来翻耕这块沙地,然后栽红薯。   麦田   麦田原来叫方田。包产到户那年,它给分到我们家后,我们就改了名叫麦田。 这田也怪,专能长麦子,村里那么多田地,一年要种多少麦子啊,可就数这块田 里的麦子长得好,收成好。别的庄稼,比如油菜、大豆什么的就不成,这些东西 在这田里总是长不好,肥施少了,苗子又矮又瘦,肥施得稍稍多了点,苗子就猛 劲儿往上窜,又高又壮,但到秋天收获的时候,收成却比同样面积的其它土地少 得多,还是欠收。既然麦子长得好,我们就叫它麦田了。   麦田位于村子东边的一条大路边。那条路从邻近的村子伸过来,然后蜿蜒着 又伸到另一个村去。每年二月到五月,从麦苗长起来到收麦这一段时间,一拨又 一拨的过路人经过这里时,总要惊惊诧诧地说一句:“哈呀,多好的一地麦子!”   麦田是在分给我们家以后才长好麦子的。父亲说,大集体生产那会儿,一个 队里二十多号人都来这田里种麦子,可地里老长野草,麦子差不多每年都长得像 一地狗尾巴草,麦秆又细又矮,风一吹,轻飘飘的麦穗乱晃荡。麦田在那个年代 出不了麦子,就像一个人耽误了好多年的青春,什么事也没干。   后来土地下户了,父亲对我们说:土地生来是长东西的,你在地里种瓜,它 就长瓜,种麦它就长麦,种得好,它就长得好,什么都不种,它就什么也不长。 一句话,土地是没有过错的,有错的话,那是人的错。我们明白父亲的意思—— 麦田分给我们了,我们得好好侍弄。   自从我们家种了这块田,它就再没长过野草什么的,一年一年春长麦子,秋 收红薯。当然,村里所有的土地这以后都没长过野草了,长的都是好好的庄稼。   记得麦田分给我家的第三年,是四月初吧,有天傍晚,父亲从地里回来,路 过麦田时,他想看看麦子的长势,绕着田埂走了一圈。麦子长势当然好得很,父 亲很满意。但父亲发现一件奇怪的事,麦田中央有一片麦苗摇晃得厉害,像有一 阵风专门对着那儿吹。可是那天傍晚根本没有风,村里风平浪静的。父亲决定看 看究竟,侧着身子顺着地沟进入麦田,一看,原来是一对小男女藏在麦田里亲热。 他们不仅把我们的麦子弄得摇晃不已,还压倒了好大一片。那对小男女一个是邻 村的,一个是我们村的。我们村的那个一见父亲来了,吓得拔腿就跑,像兔子那 样三窜两窜就不见了,扔下邻村那女子不管。父亲有些生气,在后边追着喊:赔 我的麦子,狗东西。 “那是多好的麦子啊,他们给压倒了好大一片。”父亲回 来跟我们说的时候,还是忿忿的样子。   多年以后,当我读到《诗经?丘中有麦》的时候,才知道麦田自古就是男女 相恋的去处。“丘中有麦,彼留之国。彼留之国,将其来食。”(我在麦田里长 久地等着你,远方的心上人。远方的心上人呀,我给你带来了你最爱吃的食物。) 不知这位多情的古代女子是否等到了她的心上人,不知这对相恋的男女是否也压 倒了田里的麦子。   新地   新地是我们在桑园坝那片荒野里新开的一块地。   村子南边的桑园坝实际上没有一棵桑树,好多年来,那一大片土地上只有野 草在生长。连片的野草春天长起来,秋天枯萎下去,自生自灭。那似乎是一片没 有用处的闲地,年复一年地荒芜着。   有一年,父亲忽然对这片荒野动了心思,带我们来这里垦出一片地,然后种 上麦子。我们一带头,村里许多人家都来这里开荒种地了。现在的桑园坝不再是 荒野,一大片田地里种满了庄稼。   新地刚种庄稼那两年,我们没指望有什么收成。刚开垦过来的处女地,泥土 是生的,地性野,能长好什么呢?种了几十年地,我们知道土地跟其它有生命的 东西一样,也有它的生长、发育和成熟的过程,要让一块生地长出庄稼,得首先 把这片土地养熟,就像把一个瘦弱的女子养得白白胖胖才能育出健康的孩子一样。 我们不断在田地里忙活,表面看来是在侍弄庄稼,实际上是在养育土地——把生 土养熟,把瘠地养肥。新垦的土地长不出庄稼 ,不是土地不好,而是我们还没 有把它养好养肥。   我们花了整整三年时间才把这片瘠地养肥。我们不断在地里翻耕,捣碎粘结 的土壤,捡出瓦砾,除去草根,施肥,浇水……土地跟我们养的牛羊一样,驯顺 而有灵性,时间一长,它明白了我们的心思,渐渐脱去野性,不长野草了,一心 一意给我们长起庄稼来。头两年,它还像个刚理事的新手,慌手忙脚的,庄稼长 得不咋样,但第三年,它什么都熟惯了,把我们种下的麦子当成自己的麦子那样 养育了,春天,满地的麦苗齐齐整整、嫩嫩绿绿地茂盛,是全村最好的一地麦。 到夏天,新地给我们产下九百多斤颗粒饱满的麦子,而当初播下的麦种不过百十 来斤。   我们终于把这一片野地养肥养熟了。新地成了我们家的一部分。   之二:屋边地?旱地?水毁田?漏水田   屋边地   我们房屋右边有一块地,不大,约一分面积,通常只种些家常小菜,比如四 季豆、茄子、丝瓜、辣椒、蒜苗。这些蔬菜都是随时用得上的,种在家门口自有 好处,比如,米已经下锅还没有摘菜,菜下锅了还没有蒜苗,那好,马上去地里 摘几把回来,——叶子上还有露水在滴呢,鲜炒现吃,方便得很。   但是,距房屋太近了也不好:鸡鸭老在地里糟蹋。种子刚下地,它们就溜进 去东刨西抓,弄得地里到处是坑;菜苗长起来,叶子还很小,就给它们一嘴一嘴 地蚕食,只剩小小的茎在地上秃着。这是很令人头疼的事。   鸡鸭这东西是不讲道理的,我们只有哄赶。大声吆喝,或者拿土块打。即使 它们不在地里,只在地边转悠,我们也不放心,非要赶到远远的地方不可。我记 得,每到种子下地,我们就开始吼鸡吼鸭了,天天吼,吼得它们看见人的影子就 炸着翅膀跑。   但哄赶也不是良方,因为我们还有别的事要做,不能总在地边守着。所以后 来就采用另外的办法:用栅栏把整块地围住。栅栏是用树枝和竹片密密地编织而 成,有人多高,鸡鸭进不去,别的什么东西也不容易进去。这样,这地就安全了, 不再担心鸡鸭或牛羊的打扰,一心一意给我们长菜。到春末夏初,地里绿汪汪一 大片,肥胖的叶子把地遮得严严实实,而丝瓜的藤蔓,一条一条牵到栅栏上,晃 眼一看,仿佛是干枯的树枝又复活了,长了那么多鲜活的嫩叶。再过些日子,张 着嘴的丝瓜花就喇叭一样绕着菜地呜哇呜哇吹起来。   菜地里那样热闹,鸡鸭们是很羡慕的,在栅栏外面伸着长长的脖子张望,它 们走过来走过去,心里七上八下不能安静。那样子叫人好笑,又有些可怜。   到秋天,这些家常小菜败势之后,我们就在这地里栽种灰菜。灰菜的学名叫 磨芋,这是一种懒庄稼,鸡鸭也不感兴趣,我们就让它自己长,忙别的活去。这 时的栅栏还在地边围着,不过没什么实际用处了,日晒雨淋,慢慢就朽坏了。   第二年春天,我们又在这地里种小菜,同时把坏了的栅栏拆除,重做了新的 栅栏。   年年都这样。   旱地   这是我们屋后山包上的一块地,呈葫芦状。因为地势较高,又没有水源,常 年干旱,所以叫它旱地。   这地我们秋天种小麦,夏天种稻子。收成当然不好,旱得凶的那一年,禾苗 枯得像一地茅草,连种子都收不回来。所以每遇天旱时,我们就为这地担心。   为了解决干旱的问题,有一年,父亲想出一个办法,就是在地边挖一个坑, 用来蓄水。水坑的位置要比地高,雨天把山水引进去,蓄满,到地里旱起来的时 候,就把水放进地里灌溉。水用完了就再蓄。   但是日晒风吹的,水蒸发得很快,一坑水蓄在那儿,并没有灌多少到地里, 不久就只剩半坑了。这跟把粮食蓄在仓里,把念头蓄在心里一样,结果总是这样 的:蓄着蓄着就有好些不见了。   后来我们把坑扩大,装下的水比原来多了一倍。这样一般的旱情就能抗过去 了。再过两年,我们又把它扩大,像个不大不小的池塘了,装下的水更多,这地 的灌溉就再不是问题了。   这时候我们担心的是牛去池塘里滚澡。天热的时候,不论是黄牛还是水牛, 见到水坑就要去滚几滚,如果是大的堰塘倒没有什么,我们的水池小,牛到里面 一滚,水就四处漫溢,几条牛一齐滚,那就会水漫山坡,池塘里就剩不下多少了。 为这事,我们还跟一些人说了红脸话,比如三叔,他的牛一次又一次跑到池塘里 滚澡,每次都浪出很多水,水白白地流走了,叫人心疼。有一回母亲就把三叔喊 到池塘边,指着四处漫流的水忿忿地说:“你看你的牛,把我们这一塘水整得像 个啥,这些水是救命的,救谷子的命,也救人的命……天旱了我们拿啥灌苗?你 去河里给我担行不行?”三叔红着脸无话可说,当即把他的牛狠狠打了一顿。   打一顿又怎样呢,牛是那个德性,照样要滚澡的,这家的牛不去那家的牛去。 没办法,还得靠我们自己好好盯着。   水毁田   桑园子有一个水田,紧傍着山坡,我们叫它傍山田。这田夏天栽稻子,秋天 就耕过来种小麦。两季的收成都不错。   有一点不好,就是种稻子的时候,只要下大雨,山上的洪水一下来,这田盛 不住,田坎的某一段就轰地一声崩溃了,那个声音和阵势,很吓人。   田坎一垮,水都哗哗地流个精光,稻子现时要受旱,秋天要减产,所以每次 山洪过后,我们的当务之急就是赶紧把田坎修好。修田坎不是轻松活,需得先用 石头在崩溃的外围码一道矮墙,再拿泥土把缺口筑起来。如果崩溃的只是一小段, 也费不了多少事,小半天就能弄好,如果口子又大又长,那就费工夫了,两个人 干一整天也不一定能修好。   偶尔一次倒也没啥,问题是,隔两年就要给冲垮一回。上次是这里垮,下次 是那里塌。   我们想过不少办法。比如把山上的堰渠理好,将山水引开,使其不往田里流。 但洪水大了,堰渠也会给冲坏,山水还是下来了。比如把田坎加厚筑高,但要是 雨下得太大,大到山体都滑坡了,这也起不了多大作用,该垮还是要垮。   没办法,只好隔两年修一次田坎。   漏水田   这田在风包岭。这田有个毛病,隔那么几年,突然就关不住水。特别是五六 月份的时候,稻谷长得正好,田里也蓄了满荡荡的水,可是才过一月半月,水就 悄无声息地少了一大截。说蒸发吧,哪有蒸发得这样快的?说流走了吧,又不见 一丝痕迹。找不出原因。   找不出原因,父亲就猜测:这田的某个地方有暗洞,水从暗洞里流走了。暗 洞可能是黄蟮钻的,也可能是地鼠钻的。但那洞到底在哪里?找不到。   找不到,就拿锄头把田边、田埂密密实实地筑过一遍,希望这样能够碰巧把 漏洞砸实。但总是白费工夫,水还是不知不觉少下去。   正是稻秧拔节的时候,眼看着田里的水一天天少下去,又无技可施,心里干 着急。   如果这个时候下雨了,就把快要干涸的稻田蓄满水,满得都要溢出来的样子, 这样维持到稻谷成熟,还无大碍。如果天旱,老不下雨,那就只好看着稻田干下 去,看着禾苗枯萎,最后看着粮食大大减产。真叫人心痛。   到下一年耕田栽秧的时候,父亲就在这块田里花很多工夫,一犁耕过来,一 犁耕过去,仔细得很,生怕哪里少耕了一犁。所费时间和精力比其它田地要多得 多,就说拉犁的牛吧,耕完这田就累得趴在地上起不来,得把草背到地里,堆在 它嘴边,它卧在那儿有气无力地细嚼慢咽。   父亲的意思是,耕得细致一点,好好把泥拌一拌,拌熟了,慢慢的,熟泥也 许就能把那暗洞给堵上。   也许真是这样,他这么一弄,当年就没再漏水。第二年没事,第三年也没事。 你以为可以放心了,但偏偏是这个时候,第四年,突然又漏了。于是又费很多工 夫去耕田。   这田,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   之三:冬水田?方田?屋后沙地   冬水田   田地下户时,烂田湾一个冬水田没人要,队长陈明军就把它分给我们家。父 亲是个好说话的人,说给就给了。   冬水田,在我们这里指的是那种一年之中只种一季稻谷,其余时间空着,只 用来蓄水的田。别的田是一年种两季,麦子收了种稻谷,它倒好,种一季歇三季, 三天打鱼九天晒网。要了这种田,每年少收很多粮食,当然要吃亏了。   还有,这田泥脚很深,腿短的人会踩不着底。每回耕田,父亲干脆把外面的 长裤脱去,只穿一个裤衩在田里使牛。又是一个冷水田——生水不断从地底下往 上冒,田里的水温变来变去,禾苗也长不好。总而言之,不好耕种,产量也不行。 父亲后悔当初,却不好怨谁,只在背地里摇头叹气。   但是,这田也有它的好处,就是随时蓄着一田水。我们村位于山梁,十年九 旱,旱得凶的那一年,井里断水,田地干得起裂,禾苗死去不少,人畜的饮水也 难起来,要走三四里路,到山下的河沟里去挑。这时冬水田就显出它的重要来— —这田有水,地下水还咕嘟咕嘟往上冒呢。   大概是分田到户的第二年吧,父亲带着我们在这田的一角围了一个坑,四周 用石头砌起来,再把四处的水引到一处,成为一个水池。天旱时,我们一家,还 有邻居三叔和二爹他们几家人,就靠这一池水淘菜做饭,洗衣喂牛,度过了很多 艰苦的日子。   几年后,我离开村子到外面来了,大妹二妹出嫁,家中一下少了这么些人, 村里就调整了我们家的土地,这冬水田就调给别人了。听说,这回好几家人争着 要。结果是调到陈贵贤名下。他是新任的生产队长。   又过了好多年,就是现在了——今年夏天,我回了老家一趟,听说这田又调 给了陈明海家,但是陈明海只种了一年就扔下不管了,——他带着他女人到深圳 打工去了,一去四五年,直到现在也没回来。   这田就荒着了,没人耕种。田里长了不少杂草,一丛一丛的。一群鸭子在草 丛里找吃的,   嘎嘎地叫。   我们原来砌的水池还在,但是被水草掩住了,不大看得见。   也没人来这田里取水了。现在,村里人都打了机压井,不怕天旱了。   这田就这么废了。   方田   在我们家所有的田地中,方田有些特别:它的形状是中规中矩的正方形,四 边差不多一样长,在二丈五至二丈九之间,四角也大致是直角,在八十五至九十 度之间。   在丘陵地带,这种形状的田地是少有的。   这田最好耕种,使牛时直来直去,不需转弯抹角,省时省力。   有一点不好,这田在我们牛圈旁边,离房屋太近了,我们和二爹、三叔他们 家的鸡鸭动不动要去糟蹋一番,麦子熟了吃麦子,稻谷熟了吃稻谷,气死人。   也在田边做过篱笆,铁桶一样围着。可是没用,鸡鸭是能飞的,它一飞就进 去了,照吃不误。   在这田里种稻麦,拿母亲的话说,是把粮食口袋挂在鸡鸭的嘴边。   受着这样的糟蹋,到收割结束一算账,往往连种子也没收回来。   虽然如此,也总是一块地,不能不种。将将就就种了几年,到八十年代末, 我们家和三叔家都要修房子,都是砖木结构的瓦房。砖要自己做,瓦也是自己做。 做砖做瓦,当然要用好泥,父亲和三叔选来选去,最后确定在方田里取土。这田 近,取土方便。   先是踩泥。在田中挖一个大坑,把底下的生泥都挖起来了,然后用水泡,用 牛踩,踩熟了,就一块一块背到院坝里做成砖瓦。背了一回又一回,田里的泥土 都背走了,留下好几个泥坑,大洞小眼的。   下过一场雨,这田就消失了,成了一个水塘。   我们两家的新房子修起来之后,这田就不见了。死了。   现在,这田成了一个鱼塘。养着草鱼、鲤鱼,还有鳝鱼。   屋后沙地   田地太多,取名也是一件难事,有时就偷懒,办法之一就是按田地所处的方 位来命名。比如我们屋后有一块沙地,想不出啥名字好,就叫成“屋后沙地”。   这地是我们家的自留地,爷爷在世时就在我们名下。这地沙性重,不出小麦、 油菜之类,种了也是白费劲,连种子也收不回。   主要是,这地土薄——二尺以下就是石板,肥料和水分容易流失,禁不住旱。   因为这些原因,我们就不大看重它,只在地里种点花生、洋芋之类。种这些 也不图有多大收成,只是以此表明主权而已。还有,这些都是懒庄稼,费不了多 少神。种这地也用不着费多少神。   一年冬天,村里要修机耕道,路是从邻村绕进来的,在我们村后的山坡上倒 了几个拐,又一个大弯绕下来,从我们屋后经过,往晒场那边去了。这一路下来, 占了好些田地,有的从中划过,把一块地一分为二,有的是擦边而过,削去一只 角。从我们屋后经过时,正好把那沙地都给占去了。队里就给我们家另划了一块 地。这沙地就给平了,修成了机耕道。   路修好了,是一条宽宽阔阔的大路。我们还从来没有走过这么宽的路。   可是并没有人们事先想的那么好,没有什么车来。不说卡车了,连拖拉机也 没有来的。就只有人在走。还有牛在上面走,狗在走。鸡鸭偶尔也来走一回。路 上的草长得老长。夏天一阵暴雨下来,路上给冲得起了一道一道的水沟。   还有人记得那儿原来有一块地么?没有了,人们渐渐把它忘了。   这地也就这么死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