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永无止境   □巢志斌   一   阳光在这片冬季的海岸上显出一种不真实的透明。现在,在午后呼啸的大风 中,海水抬起一排一排不规则的浪头象奔腾的马群朝向东的脚下和眼前扑来。整 片海区都在沸腾,浪头在一块块不期而遇的礁石前纷纷献上它们瞬息即逝的花朵。 向东裹紧了大衣,原先遮挡大风与浪末的水泵此刻正把粗大的身影不自然地转移 到他的腿上。向东挪一挪身体,竖起了大衣的毛领,在他的脚下,整座礁盘呈现 一片经年的海水冲刷后留下的黯淡色块。   这仿佛是礁石对大海的久远的记忆。   海堤上枯草倒伏,大风沿着大衣的下摆向后渗透,大衣一次次被掀开,又猛 然合拢。大风让向东在海堤上做出某种前行的方式使你联想到一只负重的骆驼, 或者一头套轭的黄牛。向东眯缝起双眼阅读眼前的风景,大风飏起他的额发接着 又抽在他的额角上,仿佛是让他在錾刻对这片风景的印记。渺远的海平线与蓝烟 一样的小岛就如同是陈年的旧木桌上一堆青色烟灰被大风拂过后残存的痕迹。在 海湾的一隅,一大片毛绒绒的鹅黄色青草正不经意地进入向东的视线。这片鹅黄 色青草覆盖在海水此刻无法浸及的滩涂上,露出一块旧地毯般的宁静。向东顶风 前行,大衣倔犟地掀开又固执地合拢。被海堤遮拦的另一侧,一方方浅淡的虾塘 正漾起一缕缕冬天里特有的温馨的涟漪……   一台被岁月与风浪弄得斑斑锈迹的水泵横在海堤上。   这是一处避风的地方。   “向右看!”指挥员喊。   “一 ——,二 ——!”士兵们喊。   号令声响起,以一种特别的方式穿透凛冽厚重的大风与遥远得如同隐约难寻 的记忆不断在向东的心底迴荡,又仿佛是此刻向东眼底的波涛一排排地向他扑来, 象是要彻底地覆盖他、淹没他……接着,是刺刀与钢盔交响的嘹亮。在深冬那片 虚弱的阳光下,这种耀眼的嘹亮无限度地延伸,从悠远的往日到长久的未来,伴 随着严冬的寒风,伴随着山顶尚未褪色的松林和这片俯视群山与海洋的天宇,成 为此刻向东眼前近乎虚构的一片风景。   不规则的浪尖朝着向东滚滚而来。   “向右看!”指挥员喊。   “一 ——!二 ——!”士兵们喊。   接着是刺刀有力而又恰如其分地一次斜劈。然后,整肃的步伐从向东的心底 凛然升起:   咔、咔、咔、咔、咔、咔……   咔嚓。   一个浪头砸在礁石上,迸飞的浪沫从水泵的另一侧无意识地溅到向东的脸上。 向东抽手抹一抹已如同是一块冰凉的发面饼般的面颊,发现阳光正在失去那种温 暖的意味,而远处海中突起的礁石上,波涛激起的浪花在愈来愈高的空间开放与 弥散。一排排波浪或紧或慢地向他涌来,他身下的礁盘也越来越骚动不安,如同 一只载波载浪的小船在上下颠簸,向东自己正在这只已然失去平静的浪中小舟上。 他使劲闭上眼,竭力想摆脱这个仿佛白日梦般的幻想之念,而睁开眼后倏忽间又 心甘情愿地被波涛送上那只摇摆不定的浪中小舟。   咔嚓。   如花的浪沫毫无规律地撒在水泵暗红的泵管上。水泵铁皮上的斑斑锈块如枯 黄脆裂的树叶纷纷飏飏地脱落。现在,淡黄的阳光、浑黄的海水和褐黄的礁盘, 和海湾一角那片地毯般的鹅黄色青草,在一身青黄的向东四周交织成辉,把他带 进了一片仿佛是舞台深处那种半明半昧令人眩晕的背景之中。   咔嚓。   浪头砸在礁石上,如同骨头断裂的声音。   二   上午,橙黄的阳光普照大地。温暖如意的微风撩拨着树木草叶和人心,清晰 无比的初冬的季节可能被你错误地认为是初春,那恰恰就是这个南方海岛气候的 特别之处。   暧洋洋的阳光造就了一种懒洋洋的情绪。   “老班长,你来给他们示范示范,这帮木脑瓜怎么也教不会。”大个子七班 长微笑着对走上前来的向东说。接着一转脸他对一列垂头丧气立在单杠下的士兵 们喝道:“你们好好瞧着,看清楚老班长的动作!”   七班长的普通话讲得很好。他是跟随父亲在东北的军营里长大的。   “你这么大的个儿,怎么这么笨?”他在他的屁股上猛击一掌。   嗯,有进步,你这么大的个儿,单双杠上应该要玩出一手绝活。   你的普通话怎么讲得这么好。   “低着脑袋看什么?看蚂蚁搬家?看你的臭脚丫子?”七班长伸手将一个兵 的下颌抬起来。他在他的肩上拍了一掌。   还不行?还早?你这么大的个儿,对你就是要严格要求,不明白也得明白。 你得给我好好练,苦练!他在他的肩上拍了一掌。   你的普通话讲得真不错。   现在,向东在暖洋洋的阳光中对军体训练场上一目了然的懒洋洋的情绪十分 不满。连队军体教员的身份注定了他对一班士兵在单双杠上那种狗爬式动作的愤 怒。他瞥了一眼七班长,而后者正非常尊敬地向着他微笑,这是一种由衷的谦恭。   向东远远看了一眼海堤外侧的迷濛的海面,接着撩起眼皮瞥一瞥头顶斜上方 的单杠。单杠中间的一段在经年的抓磨中泛出一层虚弱的苍白,两端是黯灰与锈 黄交织的颜色。向东习惯地咬咬下嘴唇,又瞥一眼远处的海,两脚一弹后双手已 经轻悠地抓牢单杠,七班长和他的士兵们只来得及看见他抓住单杠,他已借着惯 性来了个背面上杠倒立。笔直绷紧的双腿与脚尖显示出他整套动作的干脆利落和 一丝不苟。   而这一切仿佛只是在一秒钟里完成的。   士兵们低低地“噢”了一声。   初冬的暖洋洋的微风飏起的粉尘在橙黄的阳光中显得似是而非,在此刻倒立 的向东的眼前如小精灵般上下翻飞,翩翩起舞。一切都颠倒了,天空变成了大地, 大地变成了天空,仿佛是在预示着向东的悲剧性结局似的,浊黄色的海水此刻不 适时宜地向他扑面涌来,就象是海堤突然间地决口令他无法逃避被湮没的命运。 他感到有一阵虚弱的晕眩。   这种前所未有的晕眩使向东升起一股耻辱性的忿怒。向东开始在单杠上做大 回环,他无从意识到这正是他的错误的举动。士兵们兴奋地给他做口头记录,他 们也无从意识到这也是他们的错误,他和他们都无从预料这是真正悲剧的开始, 事后他和他们也许才明白悲剧的开始往往是无从预料的,反而还虚假地蒙上了一 层喜剧的表象。   而对悲剧的结局,则人人关心。   “十一!十二!”士兵们通红着脸兴奋地喊。   现在,初冬橙黄的阳光下,向东的大回环正在循环往复。   三   清晨,干冽的空气在黯灰的房顶与四野间凝然不动,平实泛白的沙土路上参 差不齐地排列着昨夜大风离去时留下的枯枝与落叶。向东远远地跟在队伍的后面, 均匀地迈出自己的双腿,残存的梦魇在暧昧的清晨里无法泯灭地走进他的意识之 旅。   在黑魆魆的背景中,大个儿七班长以他那一口少见的标准普通话对立于队伍 一侧的向东说:“老班长,你要不就不用出操了,跑五千米……你的腿?”一向 口齿清爽的七班长此刻语言的障碍使向东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快,已经集结完毕的 队伍正在徘徊不前,向东恍惚间看到黎明的黯淡的光线在一张张脸庞上不耐烦的 跳跃。   “走吧,别管我。”他说。   七班长悠长的手臂朝他内容丰富地挥了挥,接着喊出一串松脆的口令。轮廓 模糊的队伍朝前方依然黯淡的背景中迅速退去。   现在,浊黄色的波涛继续向他涌来,空气中蕴藏着无可名状的温暖的气息。 向东登上一条小船,小船的船头已经挤满人,高高翘起的船尾如同卡车的车厢板 只能让他感到攀登的艰难。   浊黄色的波涛固定成一种姿式如同脚下的沙土路。向东越过一根挡道的枯枝, 在一片一片枯叶上留下一记一记清晰无比的粉碎声,遥远的队伍此刻已化为遥远 的背景。向东向高高翘起的船尾爬去,他发现某种绵后的气味缠绕住他使他失掉 了往日应有的轻捷和灵便,他觉得这种爬上船尾的姿态肯定毫不雅观,一点也不 是他本来的形象。于是他闭紧了双眼。这时,船开了,他的一条右腿还悬在船舱 之外,小船开动的惯性与身下摇晃的波浪使他后仰了一下,这个倾斜的动作导致 他那条悬挂的右腿来不及收回,落进了海水中。   咔嚓。他的脚踩在一根枯枝上,从解放鞋的胶底渗出如同一根骨头折断的声 音。   当黎明的曙光渐渐升起,在坡道一侧稀疏的林木与残存的叶片间零乱地闪烁 时,空气变得异常的干燥和厚重。在向东此刻的视野里,远远近近的山恋和村舍, 没有一丝雾气的升腾与一缕炊烟的袅绕。道路上寂静无声。前面的队伍已经不在 向东的视线里,他们仿佛正行进在他遥远的记忆中,这或多或少令他有些黯然神 伤。   “骨折。”   这位军阶不明的年轻医生吐出这句一如他那苍白失血的脸庞般的词语后,就 藏身在宽松的白大褂里在向东一无知觉的腿上摸索徘徊。貌美的女护士在身左身 右毫无内容地注视着仰卧的向东。整个房间在偶而的小心翼翼的窃窃私语中,含 混着一片粗重或细腻的呼吸声。无有穷尽的白颜色使向东无法避免地进入一种梦 境之旅。透过窗帘的缝隙,向东的视线在窗外橙黄的阳光中流连忘返,几片兔毛 般的白云缓缓飘移给天空衬托出无限的蔚蓝,浑浊的海水波翻浪涌,断断续续地 激起一簇簇白色的浪花。无论海水何其浑浊,浪花为什么总是白色的呢?在永远 不能平静的海面上,总有一只两只小船在随波逐流。起风了,白帆升起,黄昏降 临,在晚暮与炊烟交织的半明不昧的背景中,是母亲的一双无语的眼睛。许多双 眼睛,内容各不相同。其中似乎还有一位年轻的姑娘,姑娘的面貌沉浸在一片若 明若暗的阴影中,显得有些模棱两可。   沙土路在连绵不断的山坡上迂回延伸。空气在向东的四周显得愈发的干燥和 厚重,向东脸颊上的微汗被干燥的空气迅速吸收后只在皮肤上留下一层绷紧的干 涩。右腿的沉重使向东产生了一种无可逆转的固执,这道坡在他眼前仿佛成了一 道无形的界限,而远处的海在曙光的映照下愈见明晰,若陷若现的海涛声此刻更 成了某种命定的召唤。   他流汗了。汗水浸湿内衣后裹挟在身体上在无有尽头的坡道上我行我素地漫 延,他的腿湿透了,浑黄的海水一下子渗透了他的外衣和内裤,右腿变得前所未 有的滞重,仿佛就在一瞬间发生的,然后是渗透皮肉后刺骨的寒冷。向东努力了 几次,试图将右腿从海水里拔出来,结果却是一次次荒唐的失败的记录,右腿仿 佛就象焊在海水中一般不肯离开。在愈加绵厚的空气里,向东只有毫无意义地挣 扎,他感到这一切也许都由于他一直紧闭双眼的缘故,于是他睁开了眼睛。他睁 开眼睛后的呼吸顿时轻松如一片落叶的飘逸与自然。向东看到迷朦的月光正越过 窗棂呈一定的斜线射进室内,在一片浓厚如乳的气氛里,上铺下铺静默不语,一 张张双层铁床静静的飘浮在梦幻般的月光里,象一只只飘浮在海上的船。船儿在 海上载波载浪,起风了,背景不断地变幻。许多双各涵内容的眼睛。母亲忧悒的 眼睛和父亲凝重的眼睛。向东将裸露在外的冰凉的右腿缩回到被窝里,这又似乎 成了母亲在小心翼翼地剥落他湿透了的衣裤的情景,正用温热的毛巾慢慢地温热 他几乎冻僵的右腿。母亲身边是父亲嘴边袅袅升起的烟雾和暗红的烟头。依稀有 一位姑娘的身影,但这个身影总是飘若不定,仿佛是向东模糊不清的一种记忆中 的虚构。   现在,向东俯视着眼前的这片海,海被零落的小岛切割成一块一块熟悉的水 泊,海面上飘逸着一层迷濛的雾气。没有浊黄色的浪涛,也没有白色的浪花,唯 有断续的涛音在这空旷寂静的清晨耳语般走进向东的意识中。向东揩拭着额上的 冷汗,抖一抖被汗水浸湿的衣衫,迂回漫长的坡道正在成为他的双脚的记忆,深 冬的晨风这时开始显露出它应有的寒意。当向东疲惫不堪地在坡顶上活动自己的 双腿时,越过迂回曲折的山道和稀疏的树林茅草,从此刻隐没在山脚下的营区里 飘上来一串隐约的哨音:   “口瞿 —— 口瞿 口瞿 。”   这应该是连队开饭的声音。   向东朝山脚下跑去,在迎面拂来的清晨温暖的冬季风里,他的右腿出乎意料 地感到很轻松。向东看到自己大汗淋漓地出现在营区的门口,陆续从饭堂里走出 来的士兵们正以各种不同的眼神注视着他似乎特定的行走的姿式。   浊黄色的浪涛如竹筏般朝礁岸涌来,朝向东涌来。   四   指挥员喊:“向右看!”   士兵们喊:“一 ——,二 —— !”   接着是咔,咔,咔,咔,咔的脚步声。   现在,向东如一只准备越冬的燕子般坐在房子的廊沿上,在他面前的水泥路 面上一列端枪的士兵不断的走来和走去,步枪的扁刺刀在晦暗的云层下面隐约地 闪跃出一种迷人的光泽,暗红的枪托上弥散着一股仿佛极其熟稔的枪油气味。在 更远一点的水泥路面上是第二列同样的队伍。   向东排在队列里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上,他注意地盯着指挥员,竭力让自己的 动作与队列中其他士兵谐调合拍。指挥员的口令发出后,他和其他士兵的口号声 似乎是习惯性的脱口而出,手中动作和脚下步伐的配合默契得如同树枝和树叶被 风儿吹动的情形。   咔,咔,咔,咔,咔……   天空在厚重的云层后面显露出一种虚弱的苍白。这种无限的苍白与近乎虚假 的宁静令向东无可忍受,当地发觉自己与这整个氛围总是格格不入时,他的忍受 已经伴随着仰卧病床的记录坚持了一个漫长无际的阶段。洁白松软的忱头底下, 手表的永远的嘀嘀哒哒声愈发使他感到生活的空洞。向东拒绝服药,女护士在软 底步鞋的无声中送来的各色药片每次都被他挑衅地扔进痰盂里。“我不需要服 药”,向东抗议道,“我已经可以拄着双拐走路了,我已经躺够了我一天也不想 躺了我要回部队!”   他朝那位瘦小的年轻医生嚷。现在他已经知道这位脸庞永远苍白失血的年轻 医生,宽松的白大褂下面藏着的军阶竟是少校,和他的营长的军阶不分上下。女 护士告知他这个消息时他隐隐有些出乎意料的惊讶。   少校从一堆医学资料一上抬起眼注视着他,似乎是想弄明白这个腿骨折断尚 未彻底痊愈的士兵何以拒绝服药(据护士们反映)和要求提前出院(多次与他纠 缠)。他越过这个脸庞黝黑的士兵,将眼光投向窗外注视良久,仿佛从户外凋零 枯败的风景中颖悟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似的,他这次不费一句口舌,在向东几乎认 为这又是一次失望之时给了他一张提前出院的证明。   指挥员喊:“向右看!”   士兵们喊:“一 ——,二 ——!”   接着是习惯地咔、咔、咔、咔的脚步声。   一阵阴风将水泥路面上几片法国梧桐的落叶送上空中。枯黄的树叶在空中盘 旋几秒钟后又遽然落地,其中一片正好落在向东的脚下,这不禁使他打了个寒噤。 他神情阴黯地瞥了瞥靠墙的两根拐杖,又燃着了一支香烟。烟雾迅速被风吹散, 风狠猛,向东仿佛能听见军衣被大风撕扯时那种“丝 ——” 、“丝——”的声 音,浑黄的浪涛泛着白沫在海堤下面了无头绪地盲目冲撞。当他终于蹒跚着登上 海堤时,咆啸的浪头与猛烈的大风几乎将他掀倒,他只好拄着双拐摸索到一块浪 涛够不着的礁石上坐下来。重新获得自由的那种轻松似乎只是在扔掉拐杖的同时 感受到的。他习惯性地咬咬下嘴唇,叼起一根香烟,再猛烈的风也无法扑灭手掌 中那老练得近乎某种绝活似的火焰,他猛吸一口,烟雾刚从嘴里吐出便被大风拽 走,而大风拽不走那种熟悉纯正的烟味一如这满海的波涛和强劲的海风对他的熟 悉而纯正的渗透。   向东抽着烟,迷恋似的又续上一根。在波涛喧嚣的海堤下面,他身上残存的、 被经久的医院生活濡染的那种近乎虚假的气息正随着香烟的烟雾在空中迅速消散。 他的视线里占满了浑浊波涛的海,两根拐杖就靠在他的身边,而仿佛是表示对它 们的不屑一顾,他的嘴角正漾出一缕难得的笑意。咔,咔,咔,咔,浪头对礁石 的猛烈的撞击一如眼前一列列端枪的士兵迈着齐整的正步沿着指挥员命令的方向 匀速前行……   “向右看!”指挥员喊。   “一 ——,二 ——!”士兵们喊。   指挥员不停地喊着口令与反复纠正对列中出现的偏差,而士兵们的口号声依 然嘹亮,咔,咔,咔,咔,脚步沉稳有力,枪刺印满暗示,这一切充满了对即将 来临的阅兵式应有的雄壮阵式的渴望。   被一长列宣传橱窗遮住的是另外的几列队伍。指挥员的口令和士兵们的口号 声以及脚步声在向东听来显得有些零乱和杂沓……   现在,廊沿下枯坐良久的向东扔掉烟蒂,他瞭望一眼渐次晦暗的下午的天空 后拄着拐杖站起身来。也许是久坐的缘故,他站立起来后忽然感到一种深切的冷 意,这种冷已不仅是深冬季节在身体表皮上的逗留,它渐渐透过肌肤,波及肺腑 深处,成了无可诉说的一种存在。   接着,他拄起拐杖离开廊沿,到水泥路上走了走,发现两条腿的关节都有些 莫名的僵硬……他扔掉拐杖,双手按住两个膝盖。   五   现在,午夜温凉的微风偶而拂过向东的脸颊。他沿着营区的水泥路自由地运 行自己的脚步,他可以感受到温凉的夜风略带潮味,并夹杂着些许从远处海上飘 来的腥咸的气息。在几颗星星的映照下,整个军营浸沉在隐现的夜潮的涛涛陶陶 之中,有一两扇窗户逸出灯光,灯光显然微弱,给平静如水的营区罩上了一层梦 幻般的色彩。   向东右肩上的冲锋枪经历长久的沉默后正在显示它应有的重量,他于是将它 移到左肩上,极其随便地挂在那儿,让枪口指向前方。   他站在那儿,越过黯淡的房舍的轮廓和魆黑的背景,谛听潮水的若有若无的 涛音。断续的涛音将海与他的距离似乎拉得很遥远,向东知道这距离其实并不遥 远,在腥咸海风的袅绕中,海水此刻正在一道防浪堤后面潮涨潮落,那些起伏不 定的波涛一片浑黄。他站在那儿,室内的空气仍然是一如既往的沉闷,一位白衣 白帽的女护士将一辆滑轮车推向走廊的另一端,胶木滑轮在水磨石过道上传来吱 吱的磨擦声,向东在这偶而的磨擦声中再次感到抓握拐杖的双手正吱吱冒汗,空 气如冻僵了似的坚硬。失血过多的少校医生抬起他苍白的脸庞,眼光越过那一堆 医学资料和向东的身体投向窗外。沿着这条视线,透过紧闭的窗玻璃向东看到一 片树叶正在冬天的风中悠然坠落。树叶已完全枯黄,甚至焦脆,向东似乎能够听 见那片树叶在窗外的水泥地上被风吹动的窸窣声音,连长是个喜欢抽烟的北方人, 冬天里也喜欢大开窗户。现在,风从窗外径直射进室内,袅绕的烟雾苍惶四散, 向东从窗外收回视线,连长仿佛直到此刻才读懂这张潦草的医生手迹,揿灭了手 中那颗已经燃到尽头的烟蒂。   “你呀你呀”,连长按住潦草的医生手迹,又在上面拍了拍,仿佛要将它钉 在桌子上似的。“全休!不在医院,在连里能全休个什么好来?”   连长又掠一眼那副靠在桌边的双拐,向东捕捉到在他们眼睛对视的瞬间连长 嘴角牵扯出的一种欲言又止的神情。   向东被这种熟悉的情形逗乐了,他笑了笑后说:   “没几天了连长,在医院能全休个什么好来?”   他模仿的是连长的语气。   “你?嗐!”   “怎么,不是吗?”   “你别指望我会答应你,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行。”   向东扫一眼靠在桌边的他的双拐,然后揿灭烟蒂,他看着烟雾沿着窗户的边 沿迅速向外面的空中散去,天空中是一片晦暗而且厚重的云层组成的风景。他习 惯地咬咬下嘴唇,然后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是在喃喃自语:   “没几天了……”   连长似有所悟,他注意地看了看此刻并不在看他的向东,沉默良久,向东听 到连长的声音仿佛也是在喃喃自语,或者是对他的耳语:   “不行!向东,不行!”   在墨蓝的天空下,向东荷枪走在营区的水泥路上,他漫无目的的行走的方式 使你自然想到他也许正走在某条记忆的道路上。在偶而的,向东的脚步敲响水泥 路面的间隙,整座军营沐浴在一片整肃的、默然无语的静谧之中。现在,向东随 着自己双脚的意志,走上单双杠林立的军体训练场,在午夜温凉的微风中,单杠 双杠如同被夜露浸润的一棵棵高高低低的树干在向东的四周枝叉虬曲地延伸。他 在一座熟悉的单杠下停住脚步,将肩上的冲锋枪再次换个位置。冲锋枪在移动的 过程中发出一阵啪哒啪哒的零乱的声响,在一片寂静平和的午夜里这种声响显出 有些不自然的畏琐和恐怖。   “十三!十四……” 士兵们欢快地嚷着,橙黄的阳光映射在他们的脸上如 同映射在一面面镜子上。   浑黄海水汹涌而至。   “嗵!”   向东很不情愿地掉进了水里,浑黄的河水迅速湿透了他的衣裤,这是冬天, 刺骨的寒冷从他的脚踝上升,越过小腿后漫延至大腿,望着小船上几个恶作剧的 大孩子,他紧紧咬住下嘴唇才没有哭出来。从那以后,咬嘴唇仿佛成了他的一种 习惯。他浑身直打哆嗦,父亲在他湿漉漉的屁股上猛敲几掌才让他的哆嗦嘎然而 止,母亲剥下他的湿透了的衣裤后用一块温热的毛巾揉搓他冻得发僵的双腿。他 趴在一条凳子上,眼前充满了一条大河的浑黄的水流。   浑黄海水汹涌而至。   向东听任自己的身体在初冬的单杠上作循环往复的轮回,而后,他又听任自 己的身体脱离单杠,在谜语一般的阳光中翩然翻飞。   咔嚓。   他抓住单杠的支架,在深冬的午夜,金属的清凛的冷穿透手掌的皮肉,在一 瞬间向东的心底升起一个似乎久远而又熟悉的声音。   向东凝望着悬在头顶上方的单杠,仿佛在凝望一个模糊不清的梦餍,或者纯 粹虚构的一个记忆。单杠在午夜的星光中泛出若有若无的光泽,也仿佛在睁着一 双眼无语地凝望着他。   六   在连绵不断的海岸,连绵不断的海浪日历般在向东眼前连绵不断地展示着海 的内容,一朵一朵白色的浪花如同记忆深处一页一页纸片的纷纷飏飏。   涨潮了。一排排海浪在阳光的映照下散发出一道道眩人眼目的光圈。浊黄色 海浪爬上淤泥汇集的滩涂朝岸边涌来,朝向东走过的海堤的堤脚涌来。这儿没有 那种阳光下洁白明亮的沙滩,这儿只有一片平滑的泛着光泽的淤泥。海堤上疏密 不等的芦苇正摆出种种非如往常的姿式暗示着隔日大风从此经过的迹象。   芦苇的叶片偶而牵扯住向东的军衣,仿佛它们之间将有一次意义不明的交谈。   天空是一片清清爽爽的蔚蓝。有几缕兔毛般的轻云缓缓飘移,似乎衬托着这 个深冬的下午少见的温暖。远处海上有一只两只小船在永远不能平静的视线里随 波逐流。黯灰的小岛与渺远的海平线随风而去,化作一片烟状背景。   七   浊黄色浪涛朝岸边涌来,朝向东涌来。   永无止境。   永无止境……   八   整个队伍隐约飘逸着一种脚下潮湿地面般的气息。深冬季节的太阳从雨后晦 暗的云层中射出一缕缕虚弱的光芒,给阅兵场的上空笼罩了一层朦胧的色彩。   向东此刻立在队伍中一个并不起眼的位置上,他隐约感到整个队伍略略的有 些躁动不安,他知道这是紧张,象临近大赛的初经沙场的运动员一样的情绪。空 气中偶而飘过一丝死鱼的腥味。阅兵场离海不远,乘车的途中向东已经看到连绵 山峦的缝隙间露出的一块一块白色的水面,他很想知道这儿的海水是否也是浑黄 的颜色,如同他们乘船登临这个岛之前那种海水的颜色。   钢盔正在头顶上显示它的份量,向东觉得额上有些干涩,深冬的寒风不断地 加剧着这种干涩的漫延。向东从钢盔的边沿瞭望天空,苍白的太阳在迅速飘移的 云层的缝隙中忽隐忽现,偶而有几只麻雀从空中飞过。   阅兵式开始。   整个阅兵场从沉默中喧腾起来,号令声此起彼伏,零乱而又充满了节奏。前 面的几块方阵陆续通过检阅台。向东的方阵随着队前指挥员的口令,步枪在一致 节奏中上肩,队伍踏上了撒满煤渣的阅兵的道路。煤渣路很平坦,两边是尚有些 泥泞的草地。向东屏神静气,他压住枪托的右手在一只白手套中用力均匀,象按 住他一颗激烈跳动的心脏似的。暗红的枪托上散发着迷人的枪油的气味。   方阵匀速前进。如同一排排井然有序的波浪。   “向右看!”指挥员喊。   “一 ——,二 ——!”士兵们喊。   枪刺的一次耀眼的斜劈,步枪端在手中,接着是整肃的步伐声和高亢的口号 声从阅兵场上,从绵延的山峦间波涛般嘹亮地升起。   在阳光的映射下,刺刀和钢盔的辉光如同波浪和波浪的重叠交织,在这个虚 弱的冬日里升起一片嘹亮的色泽。   咔、咔、咔、咔、咔、咔……   方阵裹挟着一排排燎人的热浪涌过检阅台。   将军手齐帽沿,向这片波涛致敬。   现在,向东仿佛已经融进了这片嘹亮的波涛之中,正经受着燎人的热浪的炙 烤。他对于眼前的这一切无从意识,恍如置身梦境。   (正文:8941字)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