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苜蓿生涯   苌楚   1. 飞机落不到我们村小学   每天清晨,村广播发出巨大声响穿过田野、树林和人家传到我们村小学。那 时经常能从广播中听到飞机从天上落下来的报道,是些外国的飞机。这个县也曾 有人亲眼看见巨大的机器像一只受伤的大鸟一样从空中跌落,在乡间引起极大的 震动,成为长久的谈资。为什么没有一架飞机刚好落在我们村小学破旧的办公室 屋顶上呢?反正是要落下去的。那时十八岁左右的我这样想。最好是周末,老师 和学生都回家了,唯一的飞行员跳了伞,一声巨响,火光冲天,我们这所偏僻的 小学就可一夜成名,就可名正言顺地找上面要一笔钱,建新的校舍了,甚至还有 可能换成高高的楼房。这个念头让我美美地想了好多晨昏。   这与我常在下雨的日子里和四十八个一年级的孩子举着伞上课有关。下雨啦, 雨水从教室屋顶黑色的木檩与木椽之间飞流而下,像几匹细小的瀑布。我们撑开 伞,孩子们在雨伞下笑、尖叫,说教室里长蘑菇啦,黑色的蘑菇啊,然后咿咿呀 呀继续读书。   这是1986年。未满十八岁高中即将毕业的我毅然报考民办教师,被免试录取, 开始在本村这所小学教书。   学校建于1961年,这年有273个学生,十个教师。校舍建在村外的半块墓园 上,地势比较高。三幢平房,摆成撮箕状,坐西北朝东南,撮箕背后是一排高树, 高树后良田千亩,种的是水稻,稻田比学校的地基低了将近两米,形成一个陡坡。 背那幢为教师的办公室、寝室、厨房,两幢八间教室分列两边。校舍前长着一排 疤痕累累的老柳树,那显然是长年累月被调皮的学生虐待的结果。撮箕底就是大 操场了。泥地,凸凹不平,顽固地生长着许多野草,每学期师生们都不知要铲多 少遍,,下雨的日子就起暴泥无处落脚,而晴天呢,又成了村人的场院,豌豆、 菜籽、稻谷、芝麻依次摆出来,一年四季,给我们上着生动的农事课。撮箕外仍 旧是村人的墓地,上课的时候,时常会有吹着唢呐送葬的人群抬着黑色的棺材穿 过没有院墙的校园。鞭炮一声接一声地炸响,抬灵人一声一声地吼叫,竟一点也 不干扰上课下课清脆的钟声,谁也不会大惊小怪。   青砖砌的三栋平房已不怎么坚固了,因为这些房子比我的年龄还要大。瓦棱 间长着些隔生的植物,青苔爬上了墙。木窗户的木板窗扇也已经碎许多。后窗外 面不远处就是丛生的杂草。四年级五年级教室里整整齐齐排着两人坐的长桌子, 桌子上伤痕累累。低年级的教室里的桌椅是各个学生从家里搬来的。有小方桌、 有床头柜,有长板凳当桌子,小板凳当椅子的,五花八门。教室地面是泥地,明 显地已经脱了几层皮。教室里墙面斑驳。布置大同小异,黑板上方都贴着用红纸 写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左边白纸上是《小学生守则》、右边《班干部值 日表》,都用红纸条镶了边。后面墙上用红纸围成一个方框,工工整整地写着 “学习园地”四个字。两边贴着名言,如“天才出于勤奋”“一年之计在于春” 之类,每一间教室的标语,字体、优劣都不一样,因为他们出自不同班主任的手 笔。黑板的两侧还贴着《小学生守则》和课程表、清洁值日表。这是每一间教室 规定的布置。感觉还可以吧,只要你不朝上面看,看不到开裂的墙缝,蛀坏的木 梁和檩,你就不会吓一跳。   当杨柳轻拂、小路上野花蔓延开来、秧苗织出大片绿锦、空气中充满各色植 物混合的醇香、远处传来清脆的布谷鸟声,这时候,小小的学校与大自然是如此 贴近,那样幽静而美好。   然而有一次,我们却吓坏了。   那天本是个晴好的初夏上午,我像往常一样在教室里上课,教孩子们念着儿 歌。忽然有什么不对劲,望窗外时,见天阴沉得像要塌下,有不可遏止的声响从 远方滚滚而来,令人心惊胆颤,而前来报信的劲风早已将木窗扇拍打得噼里啪啦, 有几块瓦片先就吓得掉下来了。教室里暗得看不见孩子们惊异的眼睛了。不好, 这是风暴啊!我赶紧跑出教室。校长正在通知各班立即将孩子们带到操场中间按 班级排队。   风暴有可能吹倒校舍!千万不能让学生呆在教室里啊!   学生们刚刚撤出教室,风就飞沙走石铺天盖地而来,震天价响,风声中清晰 地听见了房屋梁“咯吱咯吱”的声音。我心里又是担心又巴不得风把教室吹倒了 算了,那就不得不建新的校舍了。我们让学生手牵着手,学前班站在最里边,五 年级站在外围。一阵排山倒海的风横扫过来,把人群吹倒了。老师们赶紧把他们 拉起来,大声呼喊、跑跑跳跳维持秩序。又一阵来了,小同学在风里你歪我倒, 有的吓得哭起来了,有的觉得挺好玩,嘻嘻地笑,以为是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呢。 五年级孩子有点懂事了,自动帮助老师照顾小同学,满脸正经受锻炼的庄重样子。   暴风过后暴雨紧跟着来了。密集的硬线从天空斜砸下来,仿佛天河决了口, 不打算停。风抽雨打,更多的学生开始惊叫哭喊。幸好这时家长们也连滚带爬地 从村里各条小路上跑来帮忙,校长果断地决定,家长来接的,离家近的,赶快回 家。各位老师组织好学生到看起来最坚固的老师办公室、宿舍廊檐下去避雨。不 过大家要保持高度警惕,一有异响,立即分散。千万不能伤着人。于是,我们一 百多人挤在廊檐下看水帘洞,雨水哗哗地响,把土操场流出一条又一条泥水沟。 孩子们不用上课啦,变得特兴奋,有说有笑地,还疯邪着挤、推、用手接雨,要 到雨水中乱窜,急死人。   到下午 ,雨小了,终于送走了最后一个娃娃。检查完每一间教室的情况, 各个老师都成了落汤鸡。大家互相看着,呵呵笑,说:天,没事就好!这风雨真 大!   我的办公桌上除了抢救出来的备课本和一叠学生作业本外,已没有什么是干 的了,一抬脚,暴泥连脚而起。还好,学校厨房里大灶那块儿不漏,炊事员胡妈 百倍地呵护着四大盘菜和一锅饭。我们十个人滑滑溜溜走进去,每个人都还兴奋 着,好象一场打赢的战斗刚刚结束,站着、蹲着说说笑笑地吃着饭,胃口比平时 好得多。吃完,校长说:晚上继续晚办公。我这就再去找村里苏书记报告学校危 房的情况。大家纷纷说:再告诉他,砸坏了学生要他负责!   第二天就听说了,我们这儿幸好不是风口。那些风口扫过的地方庄稼倒伏不 起,大树被连根拔起,农家的新屋顶被整个儿抬起来放到一边。好险啦!   1999年,村里终于在上级的资助下,将校舍换成了六间新的平房,教师宿舍 修整了一番,样子没变。校园加了一人多高的围墙。   2. 我听到了勾魂鸟的叫声   我初到学校报到那会儿,矮矮的个子,睁着一双热情的眼睛,心里装着要做 一个不一般的好老师的决心。我兴冲冲地跑到学校办公室,校长和老师们都在, 正准备开会呢。校长立即在办公室里给我安排了一张办公桌,,宽的,有两个抽 屉的那种,很旧了,已说不出颜色了,看起来还结实。教导主任把钢笔、粉笔、 备课本、墨笔、墨水、教本给了我,还发了一盏煤油灯,安排我教学前班和一年 级的语文,还有一、二、三年级的音乐,每周23节课。领导们解释说:“你刚来, 任务最轻了。锻炼锻炼再说吧。”   “那发煤油灯做什么用呢?”   校长不耐烦地解释说:“你以为你是来玩的?每天早晚要集中办公的。经常 停电,不要灯怎么行。”   过了一会校长又说:“你把这个与老师有关的校纪校规抄一遍,就当是学习。 以后上班就要按照这上面的做。”   我一边抄一边发现,这可比我读书难受多了。我读书只对我自己负责,而现 在不仅时间卡得很死,还要担多少心啊。印象特深的是“三集中”:集中办公、 集中就餐、集中就寝。这可是全县教育局对民办老师的统一规定。   原因很简单,所有的老师实际都是农民,在村里有田、有屋、结婚了的还有 老婆孩子。星期天,他得回家种地。农忙时,他还要偷空回家抢季节。为了保证 教师质量和教育质量,保证民办老师的教学时间,就有了这个规定。   于是我理所当然地有了一间单独的寝室,令我意外惊喜的是,我的八平方的 房间开着一扇窗,拉开陈旧呆板的木板窗扇,就是一棵粗大的老柳树。后面是绿 茵茵的千顷稻田,还可望见那边两位守墓老人的低矮茅屋,屋旁的大桃树,高高 的绿篱笆。关上窗,房间里暗而不黑,光线刚好适合看书。隔墙早我一年来的女 老师小云住的房间正好又将操场的吵吵闹闹挡在了外面。我想,我的水平教学前 班和一年级应是绰绰有余了,多余的时间就让我在这里独自消磨吧。   于是,每天黎明即起,到教师办公室集中开始早办公,准备一天的课程。吃 了饭,小孩子们已经三三两两地来了。是班主任要到班点名。上午四节课。午饭。 午休。下午三节课。课外活动。五点钟放学。晚饭。八点半集中开始晚办公,多 半时候电灯没电,就点着煤油灯,改作业,处理杂务。九点半结束。十点钟就寝。 学校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新来的老师要管老师的伙食,每餐称米给炊事员, 断断耽误不得的。有一天,我的一个即将去读大学的城里同学来看我,他和另一 个同学躲在教室后面的草丛中听我讲完课,笑着跳出来,然后看我在窄小寝室中 的大缸里用杆秤称米,觉得非常惊讶有趣,这是他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东西,这是 他完全不知道的一种生活。当他大学毕业后到香港去工作,写信还提及这事,说 难忘那标准的普通话读《小猫钓鱼》的声音,那么美的声音竟响在那样荒凉的地 方。   这就是我的教书生涯的开始。并且我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这样生活下去。 少不更事的我兴致勃勃地做着我的工作。每一件事都是那么新鲜,每一天都有学 到新东西的欢喜。每一个孩子清澈的眼睛都是一个有待开垦的世界。家长和学生 脆喊一声“老师”都让我心中产生神圣、神气的感觉。更妙的是,工作之余,我 可以到处去找我想读的书。这一点自由可比我当学生强多了。那些年成了我自由 读书的最多日子。   有一天,小云老师问我:“你天天晚上在这儿住,怕不怕?人家都回去住了, 就我们两个在这儿。这所学校原来就是一块坟地,你知道吗?”   啊?他们十点了还回去?早上那么早来?不怕辛苦啊?我真的从来没想到过。   “你听到过勾魂鸟叫吗?就是从那边坟地传过来的。很恐怖。我听到一次后 就再也不敢在这儿住了。他们说,勾魂鸟一叫,有人的魂就没了,就要死人了。 我不相信,可是,那声音太吓人了。”   这真是一些闻所未闻的事情。我可不信。不过,从此以后,我睡觉的时候都 把油灯捻到最小,让它一直亮到天明。而在那些送走了学生的傍晚,吃过了饭, 看长风拂过寂静的校园,夕阳的斜晖从教室后的天空铺洒开来,我便优哉游哉地 去散步。信步走到那块墓地,去看两位守墓的老人。老人们已经很老了,走动着, 不说话,只是善意地看着人。墓地上其实也没有什么,一些圆圆的土堆,青色的 草覆盖着它们,掩去许多神秘与恐怖,带来了些许生机,上面星星点点野花的点 缀又增添了一些雅致。连一块墓碑也没有。看墓人的柴篱疏疏,菜园葱茏,竹林 青青,茅檐低小。一株桃树枝杆苍劲高出屋顶,开出一些艳红的花来,更使这里 寂静中有了一些热闹。远处,大片的田野之外就是人家与炊烟。在文人雅士的书 中,就称为野趣了。我感受到宁静的欢乐。   有一晚,我终于听到了勾魂鸟的叫声。我是被那种叫声惊醒的,睁开眼,油 灯依然亮着微弱的光,洒在窄小的房间里。不知道是深夜几点。只有静,千古洪 荒的静,然后就是那种声音。仿佛一个披着长头发的女怨鬼在凄风苦雨中呜咽, 诅咒,尖利凄厉到不可以形容,有无穷的悲惨,无尽的冤屈,散入无边空茫。我 一动不动地躺着,仔细分辨这种声音出自人,出自物,还是出自于无形。我没有 恐惧,有的是一种对未知事物的深深敬畏。   后来我知道了,这种鸟就是猫头鹰,它的学名叫鸱鸺。   3、也做木匠、漆匠、砍柴工   能够做成一个熟练的受人敬重的教书匠就很不错了,我想。而现在居然还可 以学到另外一些手艺,比如木匠、漆匠、砍柴工。   1987年,为了改善办学条件,对学生的身体状况负责,我们村小学接上面的 通知要将所有的课桌换成标准课桌。任务下来,学校没有钱搞这么大的工程,请 示了村委,征求了各方面意见,决定发动家长去自备。我们这些老师拿着上面发 下来的标准课桌的样式和尺寸,到村里每家每户去做宣传。家长们有的怨气冲天, 说什么吃饭都不用桌子,哪有条件,我们就说,那把孩子原来学校里用的搬回来 不就有了?有的说,好,好,好,家里树有的是,请一个工做就是了,支持学校 的工作,支持,支持,再苦不能苦孩子么。   报名上学的时候,大部分学生都搬着新桌子来了,有的家里还在赶做。那是 些什么样的桌子啊,外型大致没有错,但该是斜面的地方没斜着,该宽的窄了, 该窄的宽了,高的高了,矮的矮了。有的桌面粗糙得很,锯齿印在上面一清二楚, 显然是家长自己的杰作。颜色也不一致,还都没有油漆。我们看着这些桌子啼笑 皆非。   耀老师说:“这是爱迪生小时候做的桌子、凳子,已经很不错了,要大力表 扬啊。”   校长赶忙吩咐说:“过两天上面就要下来检查了。大家去找锯、刨子,明天 上午修理它们,下午开始油漆。技术指导由耀老师管。抓紧时间,谁也不许偷懒。 节约的是钱啦,老师们。”   “有没有补助?油漆味那么难闻。这奉献也太大了吧?”有老师半开玩笑地 问。   “你不想教书了是不是?还想补助?干好了再说!”校长气势汹汹回答。   第二天一早,大家就到操场上干了起来。我找了把大篾刀带到学校,起不到 什么作用。只好和小云老师专门搬桌子。每一个教室里搬出来放在操场上,修好 后又搬到另一块。耀老师带头,对课桌们进行美容。用刨子把它的表面刨光滑啦, 太高了的锯矮啦,松了的地方把它敲紧啦,桌面过宽的只好对它干瞪眼。十个人 说说笑笑忙活了大半天,桌子们总算好看一些了。耀老师说:“不把它们搞光滑 一点,下午油漆就上不去。漆出来的东西也不好看。”俨然是个大师傅了。下午, 我被安排为专门刮油漆底料。耀老师一边配料一边临时辅导:   “关键就是要把凹的地方、有缝的位置补平。要匀整。你不要怕干不好,这 活不巧。细心点就行了。”   有什么事情难得到我的?我兴致勃勃地拿起刮料刀,很卖力地做了起来。很 快我就发现,这事儿不好干。我的手劲太小,而桌子面太粗糙,用刀刮,那些泥 状物竟然推不动。用力不匀,刮出来的东西也凹凸不平。几位男老师大摇其头, 一边得意地扬着刷子往桌子上涂着深红的油漆。我大喊不公平,上油漆不是最容 易么?刷刷几下就行了。在我的强烈要求下,我调换了工种,去刷油漆。这下子 轻松多了。工效立即快了起来。油漆的气味呛鼻也顾不得了。可恨的是,还是质 量不过关,返工了几次,终于有了经验。细细地刷,每一处都刷到,居然还像那 么回事了。   家长们听说,学校给桌子免费漆成美丽的深红色,变得更积极了,生怕错过 了油漆的机会,赶忙把孩子的新课桌给做好搬来。我们变得更忙碌了。家长和孩 子们在旁边看着。有的人指指点点,说:   “老师还都会漆桌子,聪明人就是不同些。”   还说:“伢,你要读书。读书了学手艺不需要请师傅。书就是师傅。”   又问:“学校跟你们发好多工钱啦?跟漆匠过不去啊?”   老师们一边和家长拉话,一边手脚不停。我的手臂都酸痛了,气味也受够了, 手上都是油漆。我气愤地想,还工钱呢,不臭骂我一顿,说我没干好就行了。   三天过后,上面教育组的来检查,看了看六个教室摆得整整齐齐的桌子,说, 任务完成得很好,颜色还是很一致。就是做工太粗糙了。不过,比其他学校稍微 好一点。   比较起来,搞劳动我还是喜欢砍木柴。村里为了支持学校的工作,每次伐树 之后,都要把大量的粗树枝拖到学校来,摆得一操场满地都是,给我们老师食堂 做燃料。这时,炊事员胡妈就高兴得眉飞色舞,稻草燃烧的浓烟实在是太熏人了。 不过,她装出愁眉苦脸的样子找校长,说:   “这么多的树枝,我一个人要一个星期砍。我不是不愿意砍,影响了学生上 体育课别怪我。”   校长就通知:“吃完晚饭,都不准回家。有什么事都不行!把树枝砍了。今 天就不晚办公了。一定要完成这个任务。”   胡妈就把晚餐的菜,油放得多,还特意多弄了一样。我们吃了饭,就开始砍 了。徐妈要求我们把树枝砍成一两尺长的小木柴,要垛放得整整齐齐。除了我和 小云,都是男老师,他们砍得特有节奏,木屑乱飞,一边砍一边用一些希奇古怪 的隐语讲笑话,哈哈大笑。星月升起来了,宽阔的操场上交织着砍柴声说笑声, 粗大的绿树枝在一根一根地减少。特奇怪,人怎么不觉得累了?手抡起篾刀来, 也越来越有劲儿了。   有一次,我们砍完了树枝,一看夜色还早,觉得意犹未尽。几个年轻老师就 说,到哪儿去玩玩吧。镇上么,肯定是关门了,黑灯瞎火的。那我们渡河到大华 老师的刚订婚的女朋友家去玩怎么样?好,好,好。我和小云都说。我们推着腼 腆的不到二十岁的大华,四个人,手里揣着篾刀,摸黑过了河,翻过大堤,到久 合垸。路一、二米宽,两边蓬生着杂草,黑乎乎的,两边都有潺潺的流水声,两 面都是稻田,时不时出现几棵树,就像突然钻出个人来,吓得我和小云大叫。我 很小心,用手电筒照明,怕踩着了蛇。转弯的时候,有三个青年试图向我们示威。 我们说:来真的?亮出了篾刀,他们落荒而逃。   大华的女友住在一条笔直的大渠道边,有高树,有整齐的田畴,一个大帐篷 样的东西就是她家的著名的鸭棚了,月光下真的很美呢。岳父岳母看见大华带着 同事来,非常高兴。可从外面回来的未婚妻板着脸,眼色里有气恼,不跟我们打 招呼,大概是因为两位女老师吧。我和小云赶紧和她的健谈的父亲叙族谱,就发 现未婚妻的排行竟然比我们高两辈。她马上咧开嘴笑了。   那晚,大华岳父一家盛情款待了我们。要走的时候,岳母和未婚妻鱼贯端出 四碗面,每人一碗。我们客气地推辞,拗不过,就吃,吃着吃着,碗里露出了四 个大大的鸭蛋。   4、冬瓜、南瓜及其它   很快,暑假就结束了。回到我们村小学,推开老厨房颓旧的木门,你会不由 自主地大喊一声:这么多啊!满屋的菜。暗黑的地面上,粉白长圆的大冬瓜和磨 盘样的金黄的南瓜码齐了屋顶,占去了厨房的一半。粗黑的屋梁上吊着几个大塑 料袋,那里面是晒干的茄子丝或白辣椒,四五大串干的长豆角垂下来,闪着诱人 的浅黄色;墙角两个大坛子,是胡妈将新鲜的红辣椒剁碎,用盐腌好了,装在里 面的。一打开,红艳艳的,酱香浓郁,逗人口水。地上散乱地堆放着刚摘来的菜 瓜啦、丝瓜啦、刀豆啦、青辣椒、红辣椒等等,五颜六色,可谓琳琅满目了。   每年暑假过后来到学校,见了因两个月没有人迹而暴长出来的满校园荒草, 再看见这样的画面,我心里就有一种把它摄下来作为永久纪念的冲动。这是我们 的炊事员胡妈整个假期的功劳。她一年四季把学校那块不到一亩的菜地拾掇得有 声有色。   胡妈,这么多,吃得完?   十多张嘴吃饭,还吃不完?最多吃一个半月,又要愁菜了。胡妈的口中总离 不开一个愁字 。想想吧,把那么一块菜地给她,再给她一些米,一些菜籽油, (这些都是老师们从家里带来的),这十多号人一日三餐就交给她了。一年四季, 花样要多,要好吃,要吃得够。还不难吗?   于是,胡妈除了做饭,就在那个菜园里忙活。松土、下种、栽菜苗儿,挑着 两只大粪桶从学生厕所一担一担把粪运到菜地,细心施肥。菜地旁有一个很深的 池塘,不规则的塘岸上生着几棵老柳树,水很清,池中有天光云影。蹲在池边, 用瓢一舀,就可给菜地浇水。这个池塘还是我们学校所有用水的水源。除了菜地, 校舍后面、旁边、树下,她也会利用起来,让瓜蔓绿绿的爬了满地,树上呢,叶 间垂着长丝瓜,一条比一条站得高,一条比一条青绿,好看得很。暑假过后,胡 妈收获了冬瓜、南瓜,秋辣椒、秋茄子,就开始种下一季的菜了。小白菜啦大白 菜啦,莴苣啦,萝卜啦,榨菜啦等等,忙也忙不完。   胡妈给我们做菜是使出了浑身解数的。她在那个烟气熏天的大土灶上的锅里 巧做文章,每一种菜都有办法弄出不同的花样。我所知道的冬瓜就有几种吃法:   第一种,炒冬瓜:冬瓜切片,大火爆炒,佐以香葱和辣椒酱。红、白、绿三 色,煞是诱人食欲。   第二种,冬瓜汤:必定是买来了几根猪骨头,细细地熬的,瓜肉透明带一点 微微的绿、汤清亮。这道菜犹以过节或学校来客了做为多。   第三种,煎冬瓜:冬瓜砍成小方块,每一块正面用刀细细地切口,横、竖都 切,然后放在锅里煎,油必定放得很多,正面煎至黄熟,再翻过来,加辣椒、生 姜、桂皮、少许水,煎熟,就成了。这道菜还有个名字“扣肉面子”。“扣肉” 可是鄂系名菜喔。   第四种,红烧冬瓜。胡妈心情好,时间又很从容的日子就做这个菜。冬瓜切 成小方块,多用油,放在锅里文火细细的烧,加以胡妈拿手的作料,真的很香喔。   第五种,去皮的冬瓜晒干了,切成细丝,用辣椒酱凉拌,也有独特的风味。   每年那成堆的粉白冬瓜像一头头肥美的小猪就这样被胡妈一只一只地弄给我 们吃掉。   还有南瓜。老南瓜红、甜、糯,令人想起困难时期的南瓜饭,怎么也吃不腻。 吃茄子的时候,李老师必定讲起《红楼梦》中十二金钗,讲她们吃茄子的配料和 工序:   “那还是茄子吗?那就不是我们吃的茄子了!”李老师一边大口的吃着饭, 一边说。   几个人坐了四条长木板凳,围着一张八仙桌,桌子上通常是三大盘菜,加一 大碟酱萝卜。总有迟到的两个人蹲着吃。胡妈要喊:   “慢一点,还有人没来!留点菜!”又对后来的人说:“要先跟我打招呼, 好给你留菜。吃狗屎都要吃到前面!”说完,胡妈就先大笑了起来。谁也不好和 她变脸。   初春,青黄不接的时候,胡妈也有办法弄到一些好吃的东西。   有一次,胡妈就跑到人家肥美的红花籽地里,几镰刀割了一篮子菜,飞跑地 回来,摘了叶,拣最绿最嫩的茎,切了,青青绿绿的,炒一盘给我们吃。吃饭的 时候老师们一边吃一边就笑:   “胡妈,现在只有猪才吃这种东西呢!你把我们当猪喂呀!”   胡妈说:“嘿!还不肯吃?明天早晨,一人一根绳,把你们拴在稻田里,不 吃也得吃!”这时候,我们就最希望打雷下大雨。一下春雨,学校周围的草地上 便长出黑色的地衣。胡妈大把大把地把它们拾起来,一遍又一遍的淘洗,找来几 个鸡蛋,弄成一大盆地衣鸡蛋汤,又热又鲜又香,喝得人人暖乎乎的,他城里人 想都没想到过世上会有这样的美味呢!   我们吃过莴苣全宴、黄瓜全宴,白菜全宴等等,有时连续十天吃白菜和萝卜, 极具幽默感的胡妈总是让我们吃得笑呵呵的。我们归纳了胡妈菜弄得好吃的诀窍, 那就是坛子里自酿的辣椒酱、豌豆酱,菜地里的半畦小葱。无论什么菜,辣,出 锅的时候撒一把葱,就非常诱人食欲了。   我到那儿上班后,不到一年就由一个瘦小的女学生长成了一个胖乎乎的女老 师。   为了改善生活,老师们也想过很多办法,有过许多趣事。   有一天清晨,胡妈早早地来到学校,一开厨房门,就失声尖叫起来,粗利恐 怖的声音在校园里回荡,全校老师都吵醒了,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纷纷从 各自的寝室跑出来到厨房去看。一看,每个人都笑得直不起腰来。原来,李老师 的老学生为了孝敬他,昨深夜给学校送来了一口袋青蛙,丢在厨房里。袋口没有 扎紧,一只只肥肥大大的绿青蛙跳了出来,锅台上、桌子上、板凳上、水缸上、 柴垛上、地上甚至屋梁上,到处蹲着,鼓着大肚皮,眼睛黑亮地瞪着人,听到响 声,一齐开跳,整个厨房全是起起落落的大青蛙,门一开,有一只青蛙就撞了胡 妈的脸,逃走了。没有心理准备的胡妈怎不失声尖叫呢?叫完后就开骂。老师们 说:“别怕,胡妈。青蛙只是借你的屋子开开会,过一会就走了。”胡妈愤怒地 抄起竹竿,扑扑一阵乱赶,青蛙们从窗口、门口没命地跳,急急逃命去了,一会 儿就没了影子。这事让胡妈骂了好久,也让李老师叹惜了好久,说白白地该了一 个人情,这是人家一晚上的劳动啊。   早谷秧栽下去时,水田已被老农整得烂熟。秧油绿油绿地,水也澄清了,此 时正好捉鳝鱼。我们晚办公的时候,就可看到窗外黑暗的田野上许多飘飘忽忽的 渔火。校长借故走了,晚办公也结束了,几个年轻老师就秘密商议着去玩。大家 找来两片一米见长的楠竹做成的鳝鱼夹,用竹竿吊好煤油灯,出发了。起先他们 不要我参与,说田埂太窄,夜太黑,怕蛇咬,麻烦。我说,你们捉了鳝鱼总要人 提着吧,我一个人在学校里,怕。他们只好答应了。   我好奇地拎着个袋子跟在三个提着渔灯的大男孩后面,小心地在刚可立足的 田埂上穿行。头顶上,繁星闪烁,天空广阔无边,空气湿湿的,带着植物特有的 清香滋味。平坦的田野上全是稻秧,一蔸蔸齐刷刷的,一行行整整齐齐,风轻扫 秧尖。不时还听到秧苗咕咕喝水的声音,或是鱼扑水的声音。远处,渔火点点, 使乡村的夜更为静谧迷人。我陶醉在夜色中,不小心就跌了一跤。大家不敢吱声, 怕惊扰了静静躺在秧苗间的鳝鱼,(我到今天也搞不懂,鳝鱼白天藏得好好的, 为什么晚上出来晒星星晒月亮?是哪一个好吃佬最先发现了鳝鱼的秘密?)。   大华首先捉到了一条,有点小。我赶快伸过蛇皮袋装上了,提着说:“我怎 么没看见?你们不要把蛇捉到里面了。”这时,郑义也捉了一条,大家感到很振 奋。接二连三地,鳝鱼似乎特别多,只是袋子拖着水湿湿的还没有多大重量。我 想看一看,又怕里面窜出一条蛇来,加上实在是忙得很,路不好走,还有些微的 兴奋和紧张。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不知走了多少田埂,露水都打湿了头发和鞋 了,离学校越来越远了。他们都唱歌般地说:“行了,灯没油了,一大盘应该是 有了,回家——。”   回家的路上,三个男孩很高兴,唱起了歌。一路计划着谁杀鳝鱼,谁刷锅, 谁掌勺,谁生火,互相挖苦对方的滑稽吃相,商议着是否应该学喝酒。我也提着 袋子轻快地跟在后面。走到学校的菜地里,他们还举着三盏油灯,用小刀把韭菜 割了一把。   到学校了,大华提过蛇皮袋,在昏黄的电灯光下一看,说:   “怎么没有?一条都没有。”   小郑、小赵都说:“别闹了,时间不早了!快点啊!”   “可实在没有啊!”大华说。大家看他不像开玩笑,就凑拢了头去看。果真, 袋里什么也没有。大家还是有点不相信,把那袋子翻转了一看,只有一个钢笔粗 细的的洞。狡猾的鳝鱼们早就从蛇皮袋底的那个破洞里悄悄溜走了,此时定在秧 苗间散步或是乘凉呢。   他们三个靠墙一屁股坐下来,一句话也不说。墨水瓶做的油灯、鳝鱼夹、韭 菜散乱地放在地上。   我偷偷地笑。然后悄悄溜走了。   以后有这样的活动他们再也不让我知道了。   这一年,我们村从遥远的县城来了个扶贫工作组,两三个人。村里把工作组 的安排在学校里住。老师们腾出了两间寝室,还请他们到食堂里一起就餐。工作 组的组长是个精瘦的人,瘦得脸上只有横的竖的皱纹,身体在将军黄制服里面直 晃荡,怎么看也象个电影里面出来的汉奸鬼子。据说他年纪并不大,是市里什么 局的副局长,有实权的人物。胡妈说:“这人饿的吧?没看见过这么瘦的人。到 我这里吃饭,我包管把他喂胖!”老师们就笑。   扶贫组长观看了学校食堂老师就餐的情况,说:“很好。这都是一些绿色食 品。我每天吃得比这更简单。”   第二天上午,学校操场开进来两辆小汽车,出来一群气度不凡的男女,他们 抬着液化气炉,钢瓶,锅碗瓢盆之类的,惹得小学生们都挤拢来瞪着眼睛看,老 师们赶也赶不走。原来是扶贫组长的同事朋友们来看他了。然后他们就一起出去 了。第二天,组长就开始自己弄饭。我们吃饭的时候,组长也端着碗过来,拿着 筷子和一个装酒的瓶子,就着点白水白菜,一边喝酒一边吃饭一边聊天。组长总 是很谦逊,很温和,特别亲切。   每天扶贫组长很早就出去了。他跟在村干部的后面检查工作,搞调查研究, 有时躺在屋里睡觉,谁也不知道他睡了多久。   有一次他出去了,和一个村民为一句话吵起来了,吵得额上青筋直暴,到傍 晚了还不罢休。组长是个讲政策的人,而这个农民是不懂政策而歪道理很多且口 才不赖又不服输的,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就都发起脾气来了。村长听说,赶快 赶来把那老农严厉批评了一通,好说歹说把扶贫组长劝回来。组长一边走就一边 说:   “我到这个地方来,不是扶贫是什么?谁愿意来?我怎么是装样子?我想想 都气!他们在享福,我在这里怄气!他是什么东西!”   吃饭的时候,扶贫组长就多喝了酒,瘦瘦的脸红了。他吃着自己的白菜,看 着我们桌上的萝卜,说:   “这叫菜?我看你们这十多个人一天的生活费也不过十二三元。这也算吃饭? 我告诉你们,我吃过七千元一桌的菜!那还不是最高级的。最高级的有一万多的! 有黄金宴!”   有两个人的眼睛都瞪圆了,一个问:“那吃的是些什么?要那么贵?”李老 师一边吃饭一边说:“那肯定有王熙凤的茄子。”还有人说:“有活猴、龙虎斗 和龙凤汤吧?”扶贫组长说:“土!”就不答话,只顾喝酒了。看他那样子,胡 妈就说:   “吃了一万多块钱一桌的菜,屙出来的是金子吧?”   扶贫组长端起碗就走。老师们大笑而散,快快回家帮忙到地里收晚工去了。   不久,就有消息灵通人士例如村里有名的厨师苏师傅说,这个组长很有板眼 的,家里装修得特好,老婆好象只有二十多岁,是第二个老婆,特漂亮。有个八 岁的儿子,前妻生的女儿有十九岁了。-苏师傅还神秘地告诉两个老师,扶贫组 长跟他给了一些罂粟壳,菜里面放一点点都吃得人吃了想再吃,不信哪天弄给你 们吃。   后来我们就很少看见扶贫组长。他有时来一下,一边笑容满面的和人打招呼 一边快步走了。   再后来,我们不知道扶贫组长的液化器炉钢瓶是几时搬走的。据说由他牵头, 给村里弄来了扶贫资金二万八千元,救了村里的好几个急。   再后来,又有消息灵通人士说,那个人又和现在的老婆离婚了。被隔离审查 了,是被秘密拉到外地审查的。问到底犯的什么事?说是共产党的官还有什么事? 现在没有政治问题,又不管男女问题,当然只有经济问题了。多大的事?是和另 外两个人私分了省里来的专项资金百把万块钱吧。   啊?!听的人张开了嘴巴,说不出话来了。   但我们学校的饭桌上还时常记得扶贫组长吃过的七千元一桌的菜。每到这时, 胡妈就说:   “眼红什么?以后你们的学生出息了,要他们请你们这些做老师的吃。还怕 吃不到一万块钱一桌的菜。”   胡妈说完,自己又笑了:“做梦!”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