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乡村恶少年   安昌河   1   我大伯娘曾经说过,早知道我六哥会给秦村,给我们家带来这么多、这么大 的灾难,在生他的时候,就应该夹死他。   我娘说,生我六哥的时候,就算我大伯娘想要夹死他,也是不可能的。我娘 说,在我六哥之前我大伯娘生了五胎,应该说下面早就松了,但是却没想到遇上 难产。…… 生了三天三夜,我大伯娘连屎尿都憋出来了。我娘说,我六哥生下 来后,抱到我大伯面前,我大伯提起来就要把他扔出去喂野狗。那三天三夜,我 大伯和大伯娘一样没有合一下眼睛,因为担心和焦急,他的嘴巴起了燎泡,眼睛 红得跟兔子眼似的,整个人瘦了一大圈,最后听说终于生下来后,我大伯摇摇晃 晃,一个筋斗栽倒在地,起来就说要将我六哥扔了,不养活他,说他是祸害,是 害人精。   害人精,早点弄死的好,免得长大了继续害人。我大伯说。   后来连我爹都佩服我大伯有远见,认为当初真应该听我大伯的。我还以为他 当时说的是气话,却没想到果真是那样子的。我爹说。   我六哥生下来就不吃奶,只是哭,哭声又细又弱,跟只病怏怏的猫似的。刚 刚从死神的门槛上逃脱回来的我的大伯娘,又开始为怎么救活我六哥操心忙活了, 她不厌其烦地将奶头往我六哥的嘴巴里塞,把奶汁射到他的脸上,嘴唇上。   他知道他早晚要被人咒骂死的,所以他从来就没想过要好好活。我娘说。   就在大伯娘为我六哥怎么也不开口吃奶感到一筹莫展焦急万分的时候,我六 哥却突然嘟哝嘟哝嘴,张开嘴巴,噙住了奶头。   见我六哥终于吃奶了,我大伯娘兴奋得直叫我大伯,嗨,当家的快来看呢, 他吃了呢,他吃了呢。   其实我大伯是个刀子嘴,豆腐心,我六哥不吃奶,光是哭,他看着也很着急, 急得在屋子里兜圈子,兜够了,到院子里叫住我爹,递给他一块钱,让他去跟张 家湾的张端公讨要一张符,拿回来贴在门口,辟辟邪气。我大伯说完就要出门, 我爹问他哪里去,我大伯说他去土镇买两斤肉回来,再买点纸钱香烛,准备把家 神和土地菩萨拜拜,怕是他们故意和他为难。我大伯在说“他”的时候,焦虑地 往屋里探了一眼。   我爹拿着一块钱去跟张端公讨要符,谁知道张端公却是个水涨船高的家伙, 他知道我六哥生下来不吃奶的事情,平常一块钱一张的符,此刻却要两块半。两 块半就两块半吧,我爹咬咬牙,垫了一块半,才把那符拿回来,张贴在大门上。 贴好符,我大伯也回来了,买了纸钱香烛和猪肉,见了我爹,我大伯晃晃手里的 东西,叹息说,拜了家神和土地,就没有盐巴吃了。我爹心里说,你吃不成盐巴, 我还垫了一块半呢,但是口头却劝慰我大伯,要把心思放宽些,钱是小事,只要 他肯吃奶就好了。   肉刚煮熟,我大伯正准备要去拜家神和土地,就听见我大伯娘兴奋地叫他, 说我六哥开始吃奶了。   这的确是个好消息。我五哥,四哥,三哥,二哥和大哥围在那块刚出锅的香 气四溢的猪肉面前,每个人的眼睛都是那么光彩夺目。他们兴奋地重复着我大伯 娘的话,说,他吃奶了呢,他肯吃奶了呢。我大伯高兴的劲头刚一上来,但是一 看面前我的五个堂哥,神色马上就黯淡下去了,如同一匹被贪婪的狼群包围的疲 惫的老马……   那块敬奉家神和土地的肉,被当作了给我大伯娘下奶的补品。我大伯娘吃了 那肉,鼓囊囊的奶子却突然不出奶水了。郎中看了说是我六哥在吃奶的时候吹了, 把奶吹回去了。为了能够让那奶水继续像以前那样汩汩流淌,已经买不回来盐巴 的我的大伯,孤身一人去了爱城,去卖血,卖血买药,买下奶水的药。   他真是一个害人精啊!他先是差点害死你大伯娘,接着又差点害死你大伯啊! 我娘说,前头五个的奶水都吃得好好的,你大伯娘的那对奶子谁不说厉害啊!你 大伯一辈子穷,穷得都快舀水不上锅了,穷得你大伯娘生你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五 哥的时候,统共加起来没吃到一百个鸡蛋,十斤油,顿顿是菜稀饭,稀得饭碗里 能照出影子来,可是他们却养了那么多,个个都壮实得牛犊子似的,靠的是什么 呢?靠的就是你大伯娘的那对奶子!你大伯娘奶娃娃的时候谁个女人不羡慕啊, 那奶水咕嘟咕嘟跟泉水一样往外涌。可是为什么偏偏到他的时候,那奶子怎么就 出了问题呢?为什么前五个不知道吹,而就他晓得吹呢?早知道没奶就没奶嘛, 还不如饿死他算了,也少得后来的那么多麻烦……   我爹说,我大伯去卖血的时候,染上了肝炎,病了整整十年,这十年时间, 大伯吃的药要用车运船载,家里也因此更加贫困了。我娘说,幸好我大伯病倒了, 要不然,依照我大伯娘的肚皮,还可以生出老七、老八、老九,甚至老十,老十 一来。   2   我六哥从很小的时候,就表露出与众不同的秉性来,他特别好动,而且似乎 脑子也特别好用。   我比我六哥小三岁多,在我幼年的记忆里,我挨我爹娘的第一顿打,就是因 为我六哥。那天早晨太阳刚刚挂上院子里那棵核桃树的枝头,我六哥看着我靠在 墙上吮指头,就过来问我要不要吃南瓜籽?   那正是南瓜出产的初秋季节,我娘偶尔会摘一个南瓜回来做饭,挖出的南瓜 籽先放在太阳下面晒干,然后留一部分做来年的种子,剩余一点在锅里炒熟,装 在我的口袋里算是我的零食。捂着口袋里喷香的南瓜籽,我是不敢独享的,我得 赶紧先去我大伯家给我六哥“上供”。这个“上供”是我和我六哥之间的一个秘 密,一旦我有什么好吃的,就必须先给他吃,因为我要是不这样的话,他就会偷 偷地揍我。我六哥揍人很讲究,他打肚子,打完了他还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要 打你肚子么?我痛苦地摇着脑袋。我六哥说,如果我打你身子其他地方,就会留 下印记,我打你肚子就不会。有很多次我被我六哥打得不停地呕吐,一吃下去东 西就吐。我娘问我怎么了,我不敢说。如果我说了,我六哥是打死也不会承认的, 而且下一次他揍我可能还会更狠一些。最要命的是,我六哥揍我的时候,他还不 准我哭。他说,你看看我,我什么挨打哭过?   你如果要吃南瓜籽,就跟我来,我给你很多南瓜籽吃!我六哥说。   于是我就跟我六哥去了。   那时候大家都喜欢在房前屋后种南瓜冬瓜西瓜什么的,也只有种在房前屋后, 因为土地是生产队的,而且种在房前屋后有人经管,不会被偷。我六哥带着我穿 过一片田野,他说要去秦村的会计玻璃猴子家,因为玻璃猴子今年种的南瓜多, 结得也不少,前两天他去数了数,一根藤蔓上最多结的有五个大南瓜,还都熟透 了。   到了玻璃猴子家的院子后面,我们听见里面人声鼎沸,我说走吧,要是人家 出来了,咱们就完了。我六哥说不怕,玻璃猴子今天过生日,家里正忙着准备东 西呢,咱们得赶紧下手。我六哥要我学他的样子埋下脑袋,而且下脚也要特别轻, 别弄出什么响动。到了那些南瓜面前,我六哥先挑选了一个黄黄的已经上了霜粉 的南瓜下手,他把南瓜掀起来,掏出一把小刀,将南瓜的屁股剜掉,伸手进去从 里面掏出瓜瓤装进我拎着的一个口袋里,完了,再将剜掉的南瓜屁股塞上去,重 新放回原样。依照这个方法,我六哥一连掏了五个大南瓜。掏完最后一个,我六 哥的屎胀了,要拉屎,他一边脱裤子一边小声地骂玻璃猴子混蛋,是郑三炮的跟 屁虫,应该让他吃屎!说着,我六哥将屁眼对准南瓜的那个屁眼,噗噜噜将一泡 臭不可闻的屎拉进了南瓜肚子里。   我六哥和我拎着一口袋南瓜瓤,过了秦河,跑到一个僻静的山窝里,找到一 个水洼,先将瓤淘洗掉,然后寻到一块平整的石板,把那些瓜子摊在上面晾晒。 等做完这一切,我六哥就要我和他一起去拣柴禾,说很快就可以吃到喷喷香的炒 瓜子了。我说没有锅怎么吃啊。我六哥说你别管,我有办法,你只管多拣些柴禾 就行了。柴禾拣好了,我六哥要我再拣些石子。指头大的石子,要干净的。我六 哥比划着说。干净的石子不好拣,大都是带泥的。我六哥让我去水洼边把那些带 泥的石子洗一洗,他去拿个东西来。我以为我六哥是要去拿一口锅来,但是没想 到他却拿了个瓦罐子来。   我们点燃火,一边添柴一边将那些石子丢进火堆。等火熄灭了,我六哥找来 根树枝,从火堆里扒拉出石子,夹起来丢进那只瓦罐里。过了一阵,我六哥说好 了,让我和他一起赶快去把南瓜籽捧过来往瓦罐子里放。放到一半的时候,我六 哥说好了。他捋了两把树叶垫在手上,然后抱住瓦罐子慢慢摇晃,摇晃了一阵, 我就闻到了炒瓜子的香气从瓦罐子里溢了出来,那香气越来越黏稠,让我馋涎欲 滴。   你看着干什么,去拣柴禾去。我六哥瞪了我一眼。我去拣了几把柴火回来, 一双腿就再也挪不开了,我完全被那香气勾引住了。我六哥白了我一眼,没再理 我,继续摇着罐子。摇晃了许久,才说好了。他伸手从罐子里撮起几粒瓜籽丢进 嘴里,说,真他妈拉巴子香啊。我以为他要给撮我几粒吃,没想他却让我继续去 拣柴禾。等我磨磨蹭蹭拣了两把柴火回来的时候,我六哥已经将瓦罐子里的石子 全部抓出来了,他生着火,将那些石子丢进去继续烧。我探了探那瓦罐子,以为 我六哥已经把里面的南瓜籽全吃干净了。我六哥把瓦罐子捧给我,说,你抓吧, 多抓两把,赶紧吃,还有下一锅呢。   我六哥用瓦罐子炒出来的远比我娘用铁锅炒出来的好吃多了。那天上午,我 和我六哥吃了一肚子的炒南瓜籽。我六哥非得要把那么多南瓜籽吃完,不能带一 粒回去,因为一旦被大人看见,就等于露出了马脚,一追问,我这个不经事的家 伙就会把他供出来。我说我不会,但是我六哥却不相信我。结果我们两个就硬撑 着把那么多的南瓜籽吃完了,一吃完,我就感到肚子不舒服,疼,别别扭扭地疼。   我和我六哥回到家里刚刚中午。见我神情痛苦,我娘急了,问我怎么了。我 哪里说得呢。我娘见问不出我什么来,就去问我六哥,问他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 了。我六哥说没带哪里去,就在村子里东走走,西走走,然后就回来了。我娘见 问不出个什么话,就去将我爹叫了回来,我爹回来就直接问我六哥,问他不是打 我了,我六哥说我打没打他,你问问他不就完了么?于是我爹就来问我,我说没 打,真的没打,我六哥对我好得很。我爹怎么也不相信。就在这时,我的肚子一 阵乱叫,赶紧去了茅坑,刚刚蹲下,我就听见了玻璃猴子的老婆那喊天叫地的声 音由远渐近……   那天下午,几乎一个村庄都在谈论玻璃猴子被我六哥暗算了的事,说着说着, 就哄哄烂笑。   玻璃猴子是秦村的会计,人矮小精瘦,眼睛贼亮,精明且善于盘算,照说坏 人的说法,就是“一肚子的坏水”,按照秦村人的说法,就是“站着坐着都是主 意”。这样一个顶尖级的聪明人,却被我六哥给暗算了。那天中午,玻璃猴子的 老婆觉得中午客人多,菜不够,就去摘南瓜。玻璃猴子的老婆看着那么多的大南 瓜,喜滋滋的不知道从哪一个下手,就大声问屋子里的玻璃猴子,摘哪一个呢? 玻璃猴子说,你就摘靠边上的那一个吧,大上前天我看了,那一个屁眼小,肯定 甜,好吃。玻璃猴子的老婆就摘回去了。洗干净后放在锅台上拿刀子一砍,一股 臭气冲天而起——   最可恨的是,那从瓜里面流淌出来的东西,顺着锅台一部分流淌进了一锅刚 刚煮好的肉里,一部分流进了一锅刚刚下了米的饭锅里……   后来的事情是这样的,玻璃猴子的老婆滚在地上嚎啕大哭,玻璃猴子气得都 要蹿上屋顶了,那些前来给玻璃猴子过生日的客人们也都义愤填膺,用最恶毒的 语言谴责这种把屎拉进南瓜肚子里的恶毒行为……   他们几乎都没怎么想,就把这恶毒的事情和我六哥联系在了一起。因为这样 的事情,只有我六哥做得出来。   再后来玻璃猴子和他老婆以及前来为玻璃猴子过生日的那些客人们都赶到了 我们家里。我六哥起初不承认,玻璃猴子眼珠子一转,来了主意,他说,你要是 没做,你就是到外面来对着上天起誓。我六哥说起誓就起誓,就站到了太阳底下。 玻璃猴子说,你就说如果这事情是你做了的你不敢承认,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爹的 忌日!   这时候我大伯在床上已经听明白外面是怎么回事了,急得要起来,但是却被 我大伯娘死死摁住,说你刚吃了药,病才有点好转,别一闹腾又重了,就什么心 都算白费了。   我大伯气得长叹一声,仰头倒下,剧烈地咳嗽起来。这咳嗽声让我六哥身子 一抽一抽的。我六哥说,如果这事情真是我做的我不敢承认,明年的今天就是我 的忌日!   玻璃猴子冷笑一声说,你不能说你,得说是你爹!   我六哥支吾起来。   玻璃猴子叹息说,咳,我还以为你是个什么好汉呢,大丈夫敢做敢当,做都 做了,却不敢承认,算什么爹生的娘养的,我看是狗生猪养的胆小鬼吧,到了这 份上,还得拿娘老子的命来垫背……   我六哥嚷起来,说,你放狗屁,谁是胆小鬼了?谁说的我拿娘老子的命来垫 背了?是我做的又怎么样?你敢把老子的鸡巴啃了!早知道我还该把另外几个南 瓜全给拉上屎呢,让你们全家都吃屎!让你们家亲戚也跟着吃屎!   有亲戚听不下去了,气得要上来揍我六哥,被玻璃猴子挡住了。玻璃猴子说, 咱们不啃他的鸡巴,他那么一点东西,咱们这么多人,怎么够呢?喂一条小猫也 不够塞牙缝啊。咱们今天也不吃屎,吃的东西多的是呢。   说着,玻璃猴子清清嗓门,叫唤起我大伯的名字,我大伯在屋子里应着。玻 璃猴子大声说,安老大,你虽然不识字,但是你们家有识文断字的人,你儿子干 了些什么,你耳朵不聋,也听见了,你听见了么?我大伯在屋子里诺诺地说听见 了。玻璃猴子说,听见了就好,我告诉你,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不想把事情闹大 了,要是想闹大的话,把你家给砸了也不冤枉,我只是想啊,你儿子把我精心准 备了几天的饭菜给糟蹋了,现在大家都等着吃,吃什么,你给个主意吧。我大伯 只是叹气,长一声短一声。玻璃猴子说,你既然想不出来主意,我就给你想吧!   说着,玻璃猴子向他身后的那些亲戚朋友一挥手,他自己率先扑向了一只鸡, 那只鸡灵活地一甩脑袋,跑开了。玻璃猴子操起一根竹竿,跟在鸡后面,猛地一 阵乱扫,那只鸡被打断了双腿,躺在地上咯咯叫唤着直扑腾。玻璃猴子的亲戚见 玻璃猴子追鸡,他们也追,一只大黄鸡见追得紧,慌忙向我们家门口逃窜,却被 玻璃猴子的老婆半道上截住,一扁担打翻在了地上。我娘不依了,跑去抢夺,说 那只大黄鸡是我们家的,不是我大伯家的。玻璃猴子说,我们弄得没错,你以为 错了,就先去问问你的那个宝贝疙瘩吧。   当我爹把我从茅坑里拎出来的时候,院子里鸡毛漫天,犹如纷飞的桃花。玻 璃猴子他们抓着鸡,逮着鸭,捧着猪油罐子,拎着米口袋,怒目而视地站在我面 前。我哪里见过这阵仗,没等他们问,就慌忙将我和我六哥上午的所作所为一一 说了。   你这娃真乖,长大肯定有出息。玻璃猴子跟我爹说,只是要记得近墨者黑, 近朱者赤,跟着真神学仙人,跟着师婆拜假神……千万别让人带坏了,到时候可 就可惜喏!   我爹站在那里神情木木的。   玻璃猴子走了,飞扬的鸡毛也落了地,我爹的耳光也忍无可忍地落到了我的 屁股上。我爹打完,紧接着是我娘。   我大伯娘也要揍我六哥,可是我大伯却不准。我大伯叫过我爹,要他帮忙下 手,说我大伯娘下手总是很弱,打跟没打一样,不顶事。我爹得了我大伯的吩咐, 准备了一根棍子,计划要好好揍我六哥一顿。可是就在我爹揪住我六哥的时候, 我六哥的一句话让他举起的棍子赶紧放了下来,我六哥瞪着我爹说,你要敢打我, 我就弄死你的娃!   后来我爹跟我娘说,他知道老六那混蛋小子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3   我大伯刚刚从床上爬起来的第三天,我六哥就在我们家干下了一桩恶毒事。   三天前,我大伯感觉身体舒坦了许多,就起身去爱城做复查。医生说,他的 病基本上已经好了,以后注意保养就是……。没等医生说完,我大伯就乐颠颠地 走了,还听医生那么些话干什么呢,好了就好呗,注意保养,以为是城里啊,家 里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呢。   我大伯用准备抓药的钱买了瓶好酒,还买了菜,他这是要去看我的三叔。我 的三叔在爱城食品厂下属的一个屠宰场工作。这么些年来,我大伯如果不靠我三 叔的帮衬,为他寻医问药,他怕是早就不在人世间了。听说我大伯的病好了,我 三叔也十分高兴,一半是为我大伯重新恢复健康,一半是为他自己,背负在身上 的包袱毕竟卸下来了嘛。   三天后,我大伯兴高采烈地回来了,刚一回到家,我爹就捧着一个砂罐子进 门来了。我大伯呵呵笑着,说,老二,我病好了,今后就请弟媳别给我炖什么营 养了。我爹说,一只鸡。我大伯说,你把你那只下蛋的芦花鸡杀了?我爹说是。 我大伯说你不给你老婆吃,送我这里来干什么,我们兄弟家,路还长着呢……。 我大伯话虽然这么说,却还是笑呵呵地接过了那只砂罐子,却突然抽了抽鼻子, 大惑不解地问,这什么东西这么臭啊?老二,这什么东西啊?   我爹眼泪扑簌簌地直往下掉,说,哥,教育教育吧,再不教育教育,咱们家 就要出杀人犯了!   其实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那时我娘刚刚生了我弟弟。我爹一直想再有一个 儿子,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如愿以偿了。为了感谢我娘,也为了让她的奶水更加充 足,我爹不顾我娘的反对,将家里正在下蛋的一只芦花鸡杀了。早之前许久,我 爹就在酝酿怎么让我娘吃好这只鸡,他专门将一只砂罐子洗干净,还到处搜罗那 些破鞋子,因为他听说用鞋子煨砂罐子,这样炖出来的肉是最香的,最有营养的。   我爹将那些破鞋子烧着,煨在砂罐子边,然后坐在那里守着,脸上荡漾着幸 福的笑容。燃烧的鞋子虽然臭,但是却无法压抑住从锅里弥漫出来的香气,那些 香气就像野草丛里的鲜花,在下午的阳光里绽放出美丽的花瓣,招来无数漂亮的 蝴蝶,当然也会惹来讨厌的毒蜂。——我六哥就是其中一只!   当我六哥寻着香气来到我爹身边的时候,我爹并没有意识到可能出现的危险。   炖的什么?我六哥问。   我爹从来就不喜欢我六哥,如果他在家,基本上是不允许我六哥登门的,我 六哥一来,他就唬着脸,更不允许我跟我六哥来往,甚至连多说几句话都不准。 我爹说,他怎么不让人记恨呢,不仅害己,而且害人,他一生下来就让我损失一 块半,而且为了这一块半,我还差点和你大伯把关系闹僵。这事发生在我大伯刚 刚患上肝炎后的第几个年头,我记不清楚,但是我爹记得非常清楚。我爹说他那 天见我大伯心情不坏,坐在门槛上张望着即将收获的庄稼,露出难得的笑容,就 走过去和他说起当初去张端公那里求符的事情,说他还垫了一块半。我大伯看了 看我爹,说,不是一块钱一张么?我爹说,可是那天他就要两块半,你给了我一 块,还短一块半……我大伯“咦”了声,我爹就不知道应该再怎么说了,住了嘴, 看着我大伯。我大伯嘴角抽动了一下,似乎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他说,怪事了, 人家从来都是要一块的。我爹说,可能他知道老六的事情,故意作难,要水涨船 高吧。我大伯站起来,冷冰冰地抛下句,——早知道要两块半,你就不应该拿那 符回来,让他死毬算了!我爹顿时感到憋屈,说,要让他死,你又何苦那么急? 我大伯回到屋里,转过身子,像丢石头一样丢了句硬邦邦的话,——都是一块, 你偏说两块半。我爹急了,他根本没有跟我大伯要还那一块半的意思,只是觉得 搁在心里,亏亏的,空空的,要说出来给我大伯听听才安稳,现在说出来了,却 被我大伯误解了,于是发誓说,我要是说了假话,我叫痨病害死。偏偏我大伯那 时候正患着肝炎,听了他这话,以为我爹故意拿话戳他,气咻咻地说,你哪里是 在要这一块半,不过是看我养了那么个东西,把家搞成这样子,笑话我……   我问你炖的什么呢?我六哥问。   你的鼻子呢,堵住了么?我爹问。   是肉。我六哥抽抽鼻子,说,我闻着了,是肉。   我爹不耐烦地冲着我六哥挥挥手,要他滚远点,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但是 我六哥却只是后退了一步,两只眼睛落在那砂罐子上。   什么时候炖得熟呢?六哥问。   干你屁事!我爹说。   我想吃,你给我吃么?我六哥问。   给你吃啊?我爹指了指地上的一疙瘩鸡屎,说,去拣吧!   那是鸡屎。我六哥说。   你这种人只配吃鸡屎啊!未必你还想吃鸡肉不成?我爹站起来拧着我六哥的 耳朵,将他像拎一只尿壶似的拎了出去。   你真不给我吃鸡肉?我六哥呲牙咧嘴地一边嗷嗷叫着,一边问我爹。   我爹没理会他,回头又往砂罐子边煨了几只破鞋子。   你真的不给我吃鸡肉么?我六哥捂着刚刚被拧的耳朵,问我爹。我爹威胁道, 你如果再在外面叫唤,我就给你喂鸡屎了!我六哥住了嘴。我爹压根没想到我六 哥的厉害,他以为威胁住了我六哥,却没想到很快他就遭到了我六哥疯狂的报复, 这报复的结果让他现在一旦想起来,还愤恨不已。   那可是一锅鸡肉啊!我爹悲痛地叹息道。   就在我爹去拿碗筷准备先给我娘舀一勺子尝尝的那么一点时间,我六哥的报 复行动就得手了。他将好大几砣鸡屎丢进了那只鸡肉翻滚香气四溢的砂罐子里, 当我爹拿着碗筷出来的时候,他正用树棍一边在里面使劲搅和,一边咧嘴窃笑。   后来我爹将里面的鸡肉选出来,用清水洗了,再加水熬煮,当端给我娘的时 候我娘坚决不吃,不停地挥手让赶紧拿开。我爹说,别说你娘吃不下去,就连我 也吃不下去啊,连着清洗了几遍,还有一股鸡屎臭。   4   我爹一直坚信,要是我六哥生在革命年代,那么他肯定会是一个无比坚强的 革命党人,必须得将所有的秘密都交给他保管,比如地下党的联络地点和暗号, 还有地下党员花名册,以及埋藏的武器粮食……。因为就算他被反动派抓住,无 论他们使用什么严刑拷打,比如灌辣椒水、坐老虎凳、钉竹签子,都不可能让他 开口,让他屈服。我爹感叹说,我六哥那么瘦弱的一个身子,但是却像是一颗坚 不可摧的铁弹子,我大伯拿他根本就不可能有什么办法,尽管他后来到处寻觅治 理人的手段,但是这些手段却在我六哥面前不起丝毫作用。我娘说,不管是谁, 要是他养着我六哥那样的儿子,也一样会是狗咬乌龟,无处下口。   “鸡屎事件”发生后,我大伯并没有立即发作,他平静地对我爹说,你先把 这个砂罐子端回去吧,我叫你嫂赶紧给你抓一只鸡送过来,得赶紧让你老婆吃上 鸡肉。我爹抹了眼泪说,我不是过来要鸡的,一只鸡是小事,吃不吃不会死人, 但是得要管管他,要不然像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啊……咱们家世代清白,正正派 派,门风好得很啊!我大伯没有理会我爹,他使了个眼神,我大伯娘就去鸡圈里 抓鸡去了。我爹听到鸡叫,慌忙过去让我大伯娘把鸡放了,但是我大伯娘却不, 她红着眼圈,一手擒住鸡的翅膀,一手伸进鸡的屁眼,鸡脖子一抻,“嗷”地叫 唤一声,我大伯娘嗳口气说,还有蛋呢,明天早上就要下了。   鸡抓住了,送到我大伯面前。我大伯看看我爹,问,是你杀还是我杀。我爹 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大伯站起来,把鸡从我大伯娘手里接过来,拔了脖子 上的毛,去厨房里拿了菜刀和碗出来,我爹还来得及上前阻拦,我大伯手里的菜 刀一晃,那血就像一根笔直的红线,垂挂在了碗里,那只鸡使劲地一蹬爪子,然 后慢慢地往回缩,缩着缩着,又一蹬,蹬,蹬得笔直,再缩回来,就不动了,脑 袋耷拉在我大伯手上。我大伯把鸡递给我爹,我爹不接,他又递给我大伯娘,说, 你去,给老二老婆炖上,别用那只砂罐子了,就在饭锅里炖吧,一样好吃。   我爹跟在我大伯娘身后,悻悻地回了屋。   我大伯坐在门槛上,抽出后腰上的旱烟袋,从怀里摸出烟荷包,把旱烟袋脑 袋伸到里面装满,取出来,叼在嘴巴上,啪啪地打打火机。大伯的打火机是灌汽 油用打火石的那种,非常好使,我都可以啪的一下打燃。但是这天傍晚里,我大 伯却接连打了三十多下,只见上面冒火星子,却不见燃火。我真担心照这么打下 去,火石会很快用光,大伯应该像他以往那样把打火机甩一甩,然后再打,那样 就容易打燃了。但是大伯却始终忘记了这个环节,我上前提醒他,他才记得甩一 甩,然后一打,果然就燃了。   我大伯眯缝着眼睛,望着在面前飘忽的烟雾,若有所思地样子。   突然,我大伯就像记得了还有一件什么重要的事情要马上去办,他忽地在烟 袋嘴上使劲一吹,将烟灰吹了出去,翘起一只脚,将烟袋在鞋底上轻轻磕了磕, 顺手别在后腰,站起来,开始大声地吆喝我六哥,老六,老六……   我六哥聪明,早就看出了我大伯隐藏在平静神情下的盛怒。他没敢答应,顺 着墙角悄悄溜回屋里,钻到床底下,他计划牺牲一顿晚饭,等大家都熄灯睡了, 再爬上床,他以为等到明天清晨,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我大伯叫了一阵,没回应。我大伯就开始叫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 大家都应声而出,在我大伯面前站成一排。我大伯背着手,身子微微前倾,问, 你们都看见了老六没有?大家都摇头。我大伯点点头,围着他们绕了个圈子,站 定,说,你们去把他找出来,找不出来,谁也别想吃饭,还都要给我跪到天亮。 我的五个堂哥诺诺地应答着,分头去找了。   结果我三哥在床下发现了我六哥的行踪。我三哥是个结巴,他说,老、老、 老六,爹叫、叫、叫你。要以往,我六哥肯定会学我三哥的结巴,说我、我、我 不、不去。但是这天他却一个劲头地哀求我三哥,说,三哥,你就说我不在这里 吧。我三哥直起身,往外喊道,爹,老、老、老六说他、他不在、在这里。我大 伯说,他在哪里?我三哥说,床、床、床底下……   老大老二,你们去把他给我拖出来!我大伯吼道。   我大哥和二哥应声而去,将我六哥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拖到院子里。   老大老二老三,你们把他给我看住了!我大伯说完,转身出了院子。我六哥 被我大哥二哥三哥围在当中,蹲在地上,瞅瞅这个,瞧瞧那个,似乎要从他们当 中发现一条缝,然后冷不防地像泥鳅一样哧溜一声钻出去,消失在暮色里。我二 哥瞧出了他的计谋,他跟我大哥说,咱们得摁住他,要不然他逃跑了,爹肯定饶 不过我们。我大哥表示同意。两人上前摁的时候,我六哥却不让,一再保证自己 不会逃跑。正当兄弟几个争执的时候,我大伯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根黄荆条。   黄荆条是一种灌木,细长,柔韧,刚劲。村里有一头配种的大牯牛,它以为 养着它只是为了干那事,怎么也不愿意耕地,没有谁可以把犁枷佩上它的肩头, 要是逼急了,它就红着眼睛呼呼地喷着粗气,尥开蹄子冲你来。为了驯服它,我 三叔将它拴到那棵老槐树上,去砍了一大捆黄荆条,往它面前一丢,大牯牛神色 立即就慌张了。我三叔抽出一根黄荆条,手一扬,那黄荆条划破空气,发出嗖的 一声刺响,抽打在大牯牛的身上,只听得一声脆响,大牯牛身子一耸,整个身子 蹿得老高,等刚一落地,我三叔又抽了过去,只抽打了几下,大牯牛就发出哞哞 的哀号声,表示伏贴了。等到再给它佩犁枷的时候,它刚要尥蹄子,我三叔一晃 手里的黄荆条,它立马老老实实的。在黄荆条的威慑下,大牯牛从此向土地屈服 了。   我六哥没有道理不知道黄荆条的威力,那天我三叔驯服大牯牛的时候,他也 在场,他还指着大牯牛肚子下面那疙瘩卵蛋,提醒我三叔不要抽着那里了,说抽 着那里大牯牛就尿不出来,就没办法配种了。我三叔当时还笑话他,说这混球还 知道这些。此刻,当我大伯拿着黄荆条出现在我六哥面前的时候,他的神情比那 大牯牛还慌张。   见了黄荆条,我大哥二哥他们就像见了剧毒的鸡龟儿蛇一样,慌忙四下散开, 躲得远远的。我大伯将黄荆条在空中一抽,空气发出一声碎裂的脆响,我六哥站 起来刚撒开脚丫子要跑,只见我大伯抡着黄荆条横着一扫,噗一身闷响,我六哥 的身子一晃,哎哟地叫唤一声,扑倒在地。我大伯上前,没等他爬起来,手中的 黄荆条又嗖地一下抽过去,我们都清楚地看见,黄荆条正好击打在我六哥的后背 上,我六哥就像电影里中弹的人一样,身子一仰,一个狗扑。我大伯娘正在我们 家灶膛前剁鸡肉,听见黄荆条划破空气的嗖嗖声,慌忙跑出去,一见我大伯那么 凶狠地抽打我六哥,要上前劝阻。还没等我大伯娘走下院子,我大伯手里的黄荆 条就像天空中蓝色的闪电一样,劈中了她。我大伯娘叫唤一声,捂住被击中的屁 股,不敢再上前了。   来吧,我叫你也尝尝这什么滋味。我大伯铁青着脸,恶狠狠地瞪着我大伯娘。   打吧,打死了好,少一张嘴巴吃饭,都清静。我大伯娘抹着眼泪,回了屋, 将门砰地关上。   我六哥起初还凄厉地叫唤两声,但是很快他就不叫唤了。他就像一个陀螺一 样,被我大伯抽得满院子滴溜溜地滚得很欢。我大伯也不吱声,只管把手里的黄 荆条每一下都抡得很饱满,落点也非常准确。我爹早在一边看着了,看着看着, 他急了,大声喊叫道,大哥,这样下去要打死他的。但是我大伯却没有歇手的意 思,黄荆条在空中发出嗖嗖的脆声,满院子的空气都被抽得破碎了,玻璃一样洒 落在院子里,寒光闪闪。   我看见大哥二哥他们几个,全在寒光中簌簌发抖。   5   当我爹从我大伯手里夺下那根黄荆条的时候,我六哥已经奄奄一息。我大伯 气喘吁吁地走到我六哥跟前,喝问道,知道为什么要挨打么?我六哥瞥了他一眼, 浑身只是颤栗,并不答话。后来我爹告诉我,当时我六哥的眼神是冰凉的,没有 一丝慌乱和恐惧,就更别说有什么眼泪。他才多大的娃娃啊,别的像他那么大的 娃娃被毛虫蛰一下都要哭叫半天,可是那么打他,他连眼泪都没有一颗。我爹感 叹说。   知道为什么要挨打么?我大伯又喝问一声。这一回,我六哥连瞥都不瞥他一 眼了。我爹要上前扶起我六哥,但是我大伯却不准,他非得要我六哥说句话,让 他知道这顿暴打是因为什么。但是我六哥却紧闭着嘴唇,怎么也不吱声。见他不 吱声,我大伯从地上又拾起那根黄荆条,黄荆条已经断成了两截,我大伯拿着黄 荆条的手,哆嗦得就像打摆子。我爹急了,跺着脚说,你就认个错吧。   那天我六哥始终没有认错,他蜷缩在地上,像一只马上就要死去的小猫。我 大伯将黄荆条挥舞了几次,但是都落不下去。最后我大伯把手里的黄荆条扔了, 跟我爹说,你把他送到医疗站去看看吧。   我爹像拾一堆烂肉似的,小心地将我六哥从地上拾起来,我大伯娘赶紧拿过 来一床被褥将他捂住,由我爹抱着他,我大伯娘跟在我爹身后,一路小声地啜泣 着,向医疗站走去。   我爹回来的时候已经深夜。半夜我醒来的时候我听见我爹在跟我娘谈论我六 哥。我爹感叹说,他身上的皮肉没一点好处,全被打烂了,医生都不知道从哪里 下药了。我娘说,你哥哥也真够狠的,下死手。我爹叹息一声说,也不能这么说, 那是气毒了,你说老六这家伙,他要是哭两声,哥听见心头一软,也肯定就松了 手,可是他就不哭,不哭不说,哥打他的时候,他还拿眼睛瞅他,你说可恨不可 恨。我娘说,是啊,他怎么就不哭呢?我爹也正为这想不开,突然听我娘像有什 么重大发现似的惊诧地说道,咦,是不是他不知道疼啊,没知觉啊,听说这世上 就有这样的人呢,被人砍了一刀,血流干了都不知道疼痛。   我娘的月子坐了四十天,但是我六哥却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这两个多月里, 我从来不敢进入他的那间屋子,因为害怕他打我。我三哥进去过一次,就被他打 得哭哭啼啼。那是我六哥挨打后的第二天,我三哥过去看他,却没想到刚一走进 去,就捂着脑袋哭着跑出来了,跑到我大伯娘身边,说老六打了他。我大伯娘在 洗衣裳,洗的是我六哥的血衣,那身衣裤上面全是血污,大伯娘洗了一个早晨, 都没有洗干净,心头正烦躁呢,见我三哥过来哭啼,气不打一处来,说你没招惹 他,他怎么会打你。我三哥结巴了半天,才说清楚,说他并没有去招惹我六哥, 他刚探了个头去,脑袋上就挨了一石子。我三哥说着,松开手,让我大伯娘看他 脑袋上的包。大伯娘没好气地将他往边上一搡,吆喝道,活该,活该没打死,都 打死了,免得淘气。这时候我大伯走出来,瞥了一眼我大伯娘,无声地走了。   在我们秦村,我大伯和大伯娘是一对人人称赞的模范夫妻,两人平素连红脸 话都不会说一句,相敬如宾,彼此关爱。如果我大伯娘出去打猪草晚一点回来, 我大伯就要亲自去寻找,然后接过猪草背篓,一路细声慢语地跟我大伯娘说着趣 事回到家中。当然,如果不是我大伯娘的精心照料,我大伯早被肝炎夺去了性命。 那时候我大伯娘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一个竹油可以治疗肝炎的偏方,就带着我大 哥二哥和三哥他们去后山砍竹子,将竹子扛回家,用刀再砍成小段,然后拿到火 上面去烤,等那一点汁水烤出来,小心地滴到碗中……。我大哥二哥和三哥他们 都不是有耐心的人,讨厌烟熏火燎不自在,烤一阵子就跑了,就我大伯娘凑在火 堆前,烤完一截再烤下一截,通宵达旦,到第二日天明的时候,两眼流泪,竟然 看不到路行走了。然而这一对相敬相爱的老夫妻,却因为他们最后一个儿子老六 闹起了别扭,我大伯娘最不服气的就是我大伯竟然舍得打她,而且是下了狠心的。 我大伯娘在我娘面前扒了裤子,让她看屁股,屁股上一条红红的印,像是被火烫 了似的肿着。我大伯娘愤恨地说,弟媳呢,你都不知道,我坐板凳,都只敢半个 屁股。我娘安慰她说,大嫂,哥那是气急了,老六是他的亲儿,他不也是那么狠 心地打么?男人就是这样,急火一攻心,天王老子都不认了。我大伯娘一听我娘 提说起我六哥,就又抹起了眼泪,说,我挨了一下都受不了,他挨了那么多下啊, 整个都不成个人形了。我娘说那是为了他好,为了他能长记性,黄荆条儿下面出 好人嘛。见我大伯娘痛心的样子,我娘就埋怨起了我爹,说他真不应该为了那么 一砂罐子鸡肉去告老六的状。但是话刚一出口,就被我大伯娘截住了,说,其实 这一顿打,他早该挨了,前两天我从外面往家里走,看见他正干坏事呢。我娘问 什么坏事。我大伯娘欲言又止,最后说,他不是个好东西,当初就不该生他,生 了也该弄死。我娘又问,我大伯娘才吞吞吐吐地说,她看见我六哥在村头扒人家 郑三炮的女儿郑玉儿的裤子……   我六哥躺在牛圈边的屋子里,那间屋子原来是我三叔用来堆积草料的,后来 我三叔走了,因为家中娃娃不断多起来,我大伯就开辟出来做了我六哥和我五哥 的睡屋。但是我五哥早就不敢跟我六哥睡一起了,因为我五哥要尿床,一尿床, 我六哥就要揍他,不是把鼻血打出来,就是把身上拧得全是青紫的疙瘩。   在我六哥养伤的那段日子里,我二哥进过那屋子一次,出来时同样像我三哥 那样捂着脑袋,嘶嘶地吸着凉气,呲牙咧嘴地告诫我们,大家千万不要贸然进老 六的“班房”,说那个混蛋不知道在哪里找了那么多石子放在他的枕头边,很大 一堆。   老天,他被抽成那样,都还这么厉害啊!我们都感叹,从此对他心生畏惧。   老六躺在床上的那些日子,每天都是我大伯娘送饭过去。有时候我娘在吃鸡 蛋的时候,悄悄留一个,然后悄悄叫过来我大伯娘,将鸡蛋悄悄给她,让她悄悄 给老六送过去,叮嘱说万万不可以叫我知道了,叫我大哥二哥三哥他们知道了。 对此我大伯娘十分感激,因为总算还有一个人和她一样关心着我六哥。   其实我大伯娘对我六哥的爱,用“关心”二字来表达,是根本不够的。她总 是对我六哥多一份偏爱,对这一点,我娘解释说,那是完全应该的。因为我大伯 娘生我六哥实在太艰难了。但是我无法理解,我说我大伯娘真怪,为什么我六哥 那么折磨她,都折磨她要死了,她却偏偏要对他那么好呢?我娘叹息说,你们这 些娃娃,哪里知道当娘的心思哟。   我大伯娘对我六哥确实偏爱,她总是拿几个鸡蛋塞给她最信任的我四哥,让 他去村头代销店换糖果。我四哥就捂着那几个鸡蛋,做贼似的悄悄离开家,去代 销店换回糖果,然后给我大伯娘使个眼色,先进了里屋。我大伯娘随后跟着进去, 我三哥和我五哥瞥见了,要尾随着进去,却被我大伯娘支使开,赶紧关上房门。 我四哥一边交代交易情况,一边将糖果一个不剩地掏出来。我大伯娘揣好糖果, 突然记得还应该给我四哥一点报酬,就从口袋里掏出一粒,剥了纸,塞到我四哥 嘴巴里,嘱咐他一定要吃了,才可以出门。其实我三哥和五哥他们并没有走开, 而是一直在门口站着,见我大伯娘出来,就问老四在里面干什么,嚷嚷着要往里 面去,但是却被我大伯娘搡开了。我大伯娘关上房门,告诉他们,老四不像他们 那样不心疼娘,他在屋里给娘找顶针。我三哥和五哥半信半疑,说我们也可以给 娘找啊。等到他们见我大伯娘走开了,就叫唤着老四,老四,砰砰地敲门。我四 哥出来了,说,顶针找着了。当我四哥得意洋洋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后,我三哥抽 抽鼻子问我五哥,老、老、老五,你闻、闻、闻着没有?我五哥问什么闻着没有? 我三哥又抽抽鼻子,说,老、老四身、身上香,像、像、像是刚、刚吃、吃了糖。   多年以后我四哥回忆往事,就说,当年那些糖,多半都没吃出什么味道,因 为害怕老三老五他们撞进来看见,几乎全是囫囵吞下去的。倒是我六哥,躺在草 料屋子里,一个人捧着一堆糖果,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6   我大伯养了六个儿子,六个儿子都上过学。原本我大哥是成绩最好的,但就 在初中最后一年,却因为老爱打鼻血不得不辍学回家捡粪,谁知道捡了一年粪, 他那打鼻血的病就不治而愈了,不过从此就没能再进入学堂。我二哥学习不行, 是个典型的瘟猪子,唯一值得他自豪的,也是我们没办法比的,就是他折的纸飞 机飞得最高,飞得最远,嗖一下,就直冲云霄,老半天才见悠悠晃晃滑落下来, 飘落得远远的。因此,每当开学不几天,你去拿我二哥的新书来看,就会发现不 是封面没了,就是少了许多内页,,不用问,都被他撕去折纸飞机了。我二哥总 结说,新书的纸用来折纸飞机最好,滑爽,利索,不蔫巴。别看我三哥结巴,但 是他读书最行,字总是工工整整,一笔一划,干净利落,看起来像是田埂上才出 土的黄豆芽儿那么醒目。后来我三哥上了大学,但是因为结巴,却没分到一个好 单位,在一家化工厂当会计,这也好,说话少,只要把算盘打得准,数字看明白 就行了。我四哥虽然读书也不行,但是他人精明,喜欢盘算,从几把葱的生意做 起,现在成了爱城最大的蔬菜外销商,他说他每年都要去几趟日本,这没吹牛, 你要问他日本的事情,他说得比秦村还要熟悉。我五哥参了军,在一个野战部队 当大尉,他吹嘘说,他所率的队伍,在每一次的比武中总是拿第一,在军演中也 总是常胜,他的队伍,素以铁军著称。我说在咱们家,你是最有出息的了。我五 哥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许久,说,如果你六哥活着,他才应该是最有出息的。   我六哥统共只上过两天学。这两天学,还都不是连着一起上的,而是两个学 期的第一天。   骆老师是我的启蒙老师,我认为他在教学上很有一手,个头生得十分高大, 一脸络腮胡子,不苟言笑,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在我们学生中间,总给人以不 怒而威的印象。后来他因为身体不舒服,不得已只好离开万分留恋的讲台。就在 前些年,他被检查出罹患了比较严重的肺病,致病的原因可能是他原来从事教学 的时候呼吸了太多的粉笔灰,因此,现在每次我遇着他的时候,他的怀里总是揣 着大捆大捆的材料,弓着腰板,探着一颗头发花白的脑袋,气喘吁吁地四处奔走, 活像一头走失了崽儿的焦虑的老羊。他曾经跟我讲起过我六哥,言语中虽然憎恶 未消,但是却由衷地感叹说,那家伙确实是个人才,如果用到正道上,你们安家, 怕是他最有本事的。骆老师说这话,是有根由的,我六哥的第一堂课就是他上的。 因为我爹跟骆老师私交好,经常将从秦河里抓到的鲢鱼送给他炖汤,所以尽管岁 数不够,还是应允到学校读书,而且有幸和我六哥一起,安排在骆老师的班上。 所以那天的场面,我是亲眼目睹,并且记忆犹新,至今难忘。   我大伯本身是不愿意让我六哥去读书的,但是想到连我五哥都进校门了,不 让他一个人去,似乎对他不太公平,就叫我大伯娘找两块布,给他缝制了个书包。 骆老师要安排我们两个坐一排,但是我六哥不愿意,说我身上有奶臭。那时候我 娘的奶水很充足,我弟弟吃不完的,我娘就挤到碗里逼着我喝。骆老师以为我真 的臭,走到我跟前嗅了嗅,说不臭啊。我六哥鄙夷地看了骆老师一眼,说,你把 他家的鲢鱼吃多了,是闻不着啊。骆老师眼睛一瞪。我六哥说,你瞪什么瞪,未 必你还吓得了我?大家哄堂大笑起来。我六哥得意地瞥了一眼大家,看着已经很 生气了的骆老师说,你再闻闻,你要是闻不着,你的鼻子就肯定给鼻屎堵住了。 骆老师一巴掌击打在桌子上,吼道,你少那么多话,给我坐好!我六哥被惊了一 跳,但还是站在过道里一动不动,他指着我跟骆老师说,他天天还吃他娘的奶, 真臭。骆老师从来没遇着这样不听话的学生,上前将我六哥往我的座位上推,但 是我六哥却怎么也不愿意进去,他就像一颗橛子似的,牢牢实实的插在过道里。 骆老师不愿意因为他搞得第一堂课上不成,捋起衣袖看看表,指着我六哥的鼻子 说,你不愿意跟他坐,就给我站到后面去。站就站。我六哥说着,在大家的注视 下,走到课堂后面,贴着墙,歪着一只腿,吊儿郎当地站在那里,乜斜着骆老师。   发完新书,骆老师开始讲课了,但是讲了些什么,我根本没有听进去,我只 感到脸发烫,好像全班人的眼睛都没瞅着黑板,而在瞅我。我对我六哥非常愤恨, 这个遭天收的,怎么能跟这么多人说我吃我娘的奶呢,这是一件多丢人的事情啊。 坐在我后面的一个鼻涕邋遢的黄毛小子扯了一下我头发,我转过头去,那家伙用 衣袖抹了把鼻涕,一脸惊讶地问我,你真的还吃你娘的奶啊?我厌恶地回过头, 不愿搭理他,谁知道这家伙不知趣,还不停地扯我头发,问我真是不是有那事。 我站起来就告骆老师,说某某扯我头发。那黄毛家伙吓坏了,站起来结结巴巴地 说,我没扯他头发,我只是问他,这么大了是不是真还在吃他娘的奶。课堂里又 是一阵哄堂大笑。我斜眼看了我六哥一眼,我六哥也在笑,乐不可支的样子,叫 我万分憎恨。   等止住了这场骚乱,骆老师刚要开始讲课,我六哥在后面叫嚷起来了,说他 要去拉屎。骆老师厌恶地挥挥手。我六哥对骆老师的神情非常不满,走到讲台边, 他又吆喝起来,说没纸擦屁股。骆老师瞥了他一眼,说,你在家里用什么擦的屁 股?我六哥说,用石头,土坷垃啊,还有用树叶啊,但是一早我去茅坑拉屎的时 候,没找着石头,土坷垃,还有树叶,我都没擦成屁股。骆老师从口袋里掏了一 张纸给他,我六哥拿着却还是不走,他四处瞅着,说不够,要拉很大一泡屎,这 点纸怎么够呢。突然,我六哥从讲台上扯过骆老师放在那里的一个大本子,哗啦 哗啦就从上面撕下几张,然后走出教室。骆老师和我们一样,看着他的背影目瞪 口呆。   我六哥去拉屎,一直拉到中午快要放学的时候才出现,他兴冲冲地跑到教室 门口,见我们都在收拾书包,正准备离开。我六哥要进来,被骆老师挡住了,骆 老师说,你就别进来了,你下午也不用来了。我六哥惊诧地问,为什么?骆老师 挥挥手说,不为什么,反正你别来就是了。我六哥哼了一声,说,你不让我来, 我还不想来呢,你看你,教了一上午,黑板上一个屁字没有。骆老师不愿意跟我 六哥这个小无赖磨蹭,他几步走到教室后面,拾起我六哥丢在地上的书包,从里 面掏出新书,将空空如也的书包老远就向我六哥扔过去,说,你回去告诉你老子, 书费不用交了。我六哥接过书包,往地上唾了口,说,老子不读书老子还是会写 字!骆老师被我六哥这句话激起了好奇心,他看着我六哥,我六哥重复了刚才那 句话,还加了句:其实老子早就会写字了!骆老师笑起来,招招手,拿出一截粉 笔递给我六哥,指着黑板,说,既然你早就会写,你就写两个我们瞧瞧。   我六哥就像捉一只马蜂似的捉住那只粉笔,面对着黑板,老半天都不知道从 哪里下手。骆老师笑着正要从他手里要过那只粉笔,并且做好了将他搡出教室的 准备,但就在这时,我六哥开始写字了。我因为当时认不得,但是数得清楚个数, 我六哥一共写了三个字。这三个字写了很长时间,写得我六哥满头大汗。骆老师 看着那歪歪扭扭三个字,脸色青紫,像是被雷劈了一样,半天没回过神来。我六 哥抹抹汗水,得意地问骆老师,你看,这是不是字?骆老师终于缓过气,问我六 哥,你跟谁学的?我六哥脖子一硬,说,你管得老子的。说完,我六哥拧着书包, 离开教室,离开了学校。   放学了,大家哄涌着出了教室,只剩下骆老师站在黑板面前,看着那三个字 怔怔出神,良久,伸出宽大的巴掌,只一下就抹了。我问一个插班生,那三个字 是什么字,插班生凑在我耳朵边,神神秘秘地说,日你娘。我一愣,立即反击说, 我日你娘。插班生也一愣,意识到我可能误解了,就说,日你娘,那三个字是日 你娘,你六哥写的那三个字是……   骆老师问我,你六哥当时写的那三个字是谁教的呢?   其实这也是我一直在探寻的秘密,但始终没有得到正确答案。我猜想,多半 是他从什么地方看来的,那时候大家都老爱在地上,在墙上写这类骂人的话语, 有时候还在这骂人的话语后面缀上“某某写”,企图嫁祸给自己讨厌的那个“某 某”。   我说了我的猜想,骆老师感叹说,一个从来没上过学的娃娃,竟然对文字那 么敏感,实在匪夷所思啊。   我曾经问过我六哥,问他写在黑板上骂骆老师的那三个字是谁教他的,他茫 然地看着我,说早记不得了。   我六哥干过的坏事太多了,多得他根本就没办法记住。   7   那天中午我六哥还没有回到家,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就已经传回去了。迎接 我六哥的自然免不得又是一顿揍,不过这揍人的人不是我大伯,而是我大伯娘。 不管是我大哥二哥,还是三哥四哥,只要是犯了错误,接受一顿皮肉之苦的教育 是逃脱不了的,这是规矩,这个规矩在我们家也适用。和我大伯家的教育不一样 的是,往往我被我娘揍一顿,就像机器先预热一样,或者像运动员先热身一样, 紧接着是我爹。我大哥他们犯了错误,往往是被我大伯揍了,我大伯娘就不会再 出手,要是我大伯娘先出了手,我大伯就不会紧接着来,除非是老天都不可饶恕 的“死罪”,就如同我六哥后来犯的那些……   每当我大哥他们犯了错误,最愿意接受我大伯娘的教育。和其他几个堂哥一 样,我六哥也是,甚至十分乐意,不像我大伯揍他的时候那样猴子一样蹦蹦跳跳, 要伺机逃跑,他很配合,亮出屁股让我大伯娘抽他。我大伯娘抽他是不会使用黄 荆条,也不会用竹板,更不会拿棍子,就巴掌,巴掌打在屁股上的声音很响亮, 啪啪啪,隔着几根田埂都可以听见,不过不会很疼。然而这天中午我大伯娘却没 有用巴掌,而是破天荒地用起了一块竹板。只听得啪一声,我六哥嗷地叫起来, 问我大伯娘,你拿什么打我啊,怎么这么疼啊。回头瞥见我大伯娘怒气冲天的手 里拿着一块竹板,高高举着又要落下,慌忙抽身要走,却被我大伯娘死死拽住, 那竹板没了路数,劈头盖脸落下来,我六哥一连吃了五六下,这才挣脱,跑到一 边,揉着刚刚挨打的地方,责问我大伯娘,娘啊,你怎么跟我爹一样心黑起来了? 我大伯娘愤恨地说,叫你念书,你不好好念,还跑到学校里淘气,把脸都丢尽了。 我六哥听说后,嘿嘿直笑,冷眼看见我大伯回来了,忙住了嘴,溜到一边去了。 我大伯娘一边骂,一边扬着竹板要去追,被我大伯叫住了,说,端饭吃,管他呢。   我大伯娘就没去追了,回房去舀饭。一家人都坐上了桌子吃饭,独独我六哥 不敢,他弄不清楚今天这个事情究竟有多严重,我大伯娘已经治理过他了,但是 还不清楚我大伯会不会随后再治理他一遍,就忐忑不安地蹲在外面墙角里,耳朵 却兔子似的机警地听着周围动静,一旦情况不对,好撒腿逃跑。   我三哥眨巴着一双满是眼屎的豆豆眼,丢丢这个,又丢丢那个,突然嘟哝说, 老、老、老六还没、没、没来吃饭呢。其实一桌子的人都知道他那是不怀好意, 他想把我大伯的注意力引到老六身上。我大伯娘敲了我三哥一筷子,说,快吃饭, 吃完了把锅碗收拾了,剩饭拿去喂狗,洗碗水也不给他喝,饿死他个不争气的。 我三哥愉快地答应道,哎。   我大伯突然放下碗,叫了我大哥一声,我大哥慌忙放下碗,看着我大伯,等 候他的吩咐。   你去把老六那个混账东西叫过来,叫他过来吃饭。我大伯转头又叫了我三哥 一声,说,你去给老六舀碗饭过来。   我三哥和我大哥一样神色诧异,这表情在我二哥、四哥、五哥和我大伯娘的 脸上都得到惊人的统一,他们看着我大伯,不知道他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大 伯不像生气的样子,他很平静,说完话,端起饭碗,继续慢条斯理地伸筷子夹菜, 往嘴里扒饭。见我大哥和三哥没动,我大伯把筷子一放,不满地说,你们怎么还 不去呢?   当听见有脚步声过来的时候,我六哥腿上的肌肉已经绷紧了,而且看准了逃 跑的方向,先蹿上一个土坎,再钻进树林,那里的树林很茂密,我大伯就算是像 拖拉机一样身上全是轮子,也不可能追得上他。看清楚是我大哥后,我六哥松了 口气,但是马上警觉起来,以为我大哥充当的是我大伯的打手,嗖的一声蹿上土 坎,听听后面没动静,就住了腿,回头看着我大哥。我大哥说,你跑什么呢,爹 喊你过去吃饭。   爹喊我过去吃饭?我六哥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啊,爹喊你过去吃饭,老三都给你舀去了。我大哥说。   我六哥笑起来,说,骗人,想把我骗过去打我,我才不相信呢。大哥没理他, 回去复命说,爹,他不回来,说是骗他过去要打他。我大伯笑起来。三哥刚好舀 了饭过来,听说我六哥不回来,就说,他、他、他不回来,这饭、饭、饭怎么办? 我大伯看了看我大伯娘,说,你去叫他吧。我大伯娘站起来,从我三哥手里接过 饭碗放在一边,还将碗里的菜扒拉了些在上面,这才出去。   我大伯娘的话,我六哥还是不信,最后是我大伯娘向我六哥保证了,我六哥 才畏畏怯怯地进了家门,像一个第一次进家门的小媳妇一样,小心翼翼地上了桌 子,半个屁股坐在板凳上,拖过那碗饭,一边警惕地看着我大伯的一举一动,一 边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着饭。   我大伯吃过饭,推推饭碗,从后腰拔出烟袋,装了一袋烟,利索地打着火, 吧嗒吧嗒地抽起来。抽完烟,我大伯并不像往常那样立即磕烟灰,而是眯缝着眼 睛瞅着我六哥,我六哥赶紧垂下眼帘,但是眼睛的余光却四下扫着,他的样子简 直比一只麂子还要警觉。   老六,这么些天在外面闯的有什么祸事没有?我大伯突然发问。   我六哥一惊,抬起头,看着我大伯,坚定地摇摇头。   一件祸事也没闯么?我大伯问。   我六哥装作思索的样子,少顷,还是坚决地摇头,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你的新书发了没有呢?给我看看。我大伯突然笑起来。我六哥也笑起来,嘿 嘿,嘿嘿,然而心里却直打鼓,他没办法闹清楚我大伯下一步究竟是要干什么。   听说你会写字?你都写的什么啊?我大伯问。   我六哥只是嘿嘿笑。   跟谁学的啊?我大伯问。   我六哥嘿嘿笑着说,没跟谁学。   你还会写什么字啊?我大伯磕掉烟灰,弯腰从地上拣起一根细小的竹签子, 捅起他的烟袋竿儿来。   不会了,就会那几个字。我六哥说着,放下碗筷,嘿嘿笑着说,我吃饱了, 我要去茅坑拉屎。我六哥说完,溜下桌子,捂着肚子,走到门口,突然撒开脚丫 子跑了。   爹,老、老、老六跑了。我三哥提醒正埋头捅烟竿儿的我大伯。我大伯没有 理会他,叫了我大伯娘一声,说,老六的事,骆老师已经找人带信给我了,你看 怎么办呢,反正骆老师已经表明态度了,不要他。我大伯娘说,你看呢,你是当 家人。我大伯说,依我的啊,书还是要读的,不过骆老师已经放了话出来,去求 他也不见得有用。我大伯娘说,找二弟去说说吧,他跟骆老师熟悉,关系好。我 大伯别好烟袋,站起来走到门口说,算了,等明年再送他去读吧,等到明年骆老 师的气就消了。   就算那天我大伯找到我爹,我想我爹也不会帮他去骆老师那里求情,他正生 气呢。——因为我六哥跟那么多人说了我吃我娘奶的事,我觉得再没脸面去学校 了,坚决不去读书。我爹先是许诺说,只要我肯去读书,就带我去爱城玩,然后 又许诺了糖果,最后还拿出了一把镍币,但我就是不愿意。我爹生气了,要动粗, 我娘制止住了他,说,娃娃还小,骆老师收他的时候就挺为难的,等他再大一岁 去读书吧。   等到我再次进入校门时,还和我六哥同班,只是教我们的不是骆老师,而是 一个从爱城来的漂亮的女老师。女老师姓什么我忘记了,但是她那天哭泣的样子, 令我记忆深刻,因为在我们秦村,从来没有哪个女人,会哭得那么斯文,那么楚 楚动人。   8   我六哥没去读书的这一年,在家里闯下了许多惊心动魄的祸事。其中最大的 一件,就是他把那头大牯牛整死了。   大牯牛是我三叔从爱城弄回来的。   我三叔是个高中毕业生。我大伯、我爹、我三叔,他们一共三兄弟。听我爹 说,他们的父娘死得很早,都是害病死的,死的时候,我三叔才三岁,是我大伯 拖着他们长大的。我爹说,那时候有人向我大伯建议,要他把我三叔送人,但是 我大伯没答应,在我爹的协助下,他们共同将我三叔带大成人,并供养上了高中, 成为秦村当时文化最好的人。   好多年后的一个春节,我与三叔一起在老家喝酒,谈起我们的家族史(那时 候我三叔正着力于要编修一部家谱),我三叔大着舌头告诉我说,如果站在尊重 历史,尊重事实的角度,你父亲,就是我二哥,是应该被唾弃的,他的行为,违 背了中华民族的道德准则。我三叔的话吓了我一大跳,忙问究竟。我三叔告诉我, 当年的事实真相是,我爹差点将他卖了。我三叔说,那时候他们三兄弟要吃没吃, 要穿没穿,到处流浪,我大伯会敲莲花落,我爹会唱“十八摸”,两人就带着我 三叔在土镇告化讨口。但那时候的人都穷,而且还都忙,谁会听他们的,即便听 了,也没什么东西给他们,顶多是两口洗碗水。我爹熬不住了,跟我大伯说,咱 们把老三送人吧,要不然,咱们仨都得饿的饿死,拖的拖死。我大伯不干,说要 死死一起。有一天,三个人饿得在街上昏昏沉沉地走,有个人叫住我大伯和我爹, 指着我三叔问他们,愿意不愿意把这个娃娃给他,如果他们愿意,就给十个烧饼。 我爹一听,高兴万分,跟我大伯说,卖了吧,十个烧饼呢。但是我大伯不干,说 就是一千个烧饼也不干。我爹知道跟我大伯硬拧不过,就撒谎说他饿得实在没办 法了,央求我大伯给他弄点水来喝。我大伯就将我三叔交给他牵着,自己拿着个 破碗去找水。等到水找回来,我爹和我三叔都不见了。我大伯急得啊,以为他们 被人拐跑了,急得都要撞墙死了。可就在这时,他看见了我爹,我爹啃着烧饼, 正往回走呢。   后来我大伯找到那拿烧饼换我三叔的人家,跟人家磕头作揖,说不尽的好话, 才把我三叔要回来。几天后,他们被政府收容,送到秦村,在那里安家落户,日 子慢慢好了起来。   我三叔说,他现在很矛盾,不知道这一段历史是不是应该写下来,如果写下 来,就毁坏了我爹的形象,但是如果不写呢,就等于不尊重历史,不尊重事实。 随后我三叔非常肯定地说,对于我大伯,他是要好好写写的,要饱蘸浓墨,让我 大伯的光辉形象永远屹立在我们的家族史上。   我三叔本来是还可以继续上学深造的,但是他看到我大伯早过了娶妻生子的 年龄,就回了家。我三叔回家后,在秦村得到重用,照我爹的话说,如果他不到 食品厂去,秦村的村长,非他莫属,也轮不到郑三炮。我三叔在秦村搞了一片试 验田,搞起来优良品种繁育,还有土壤改良。有一天他跟老村长说,咱们秦村牛 养得多,但是品种不好,得从外面引进一头牯牛,和那些母牛配种,这样用不了 多少年,咱们秦村就全都是优良品种的耕牛了。老村长听信了这个年轻人的建议, 和他一起去了爱城,几天过后,牵回了一头壮实得像是一堵墙的大牯牛。   大牯牛是全村男人最羡慕的对象,因为它不拉磨,不耕田,主要任务就是干 那快活事。郑三炮跟老村长建议说,这样不好,还是应该让它耕地,如果老子都 不会耕地,生养出来的儿子又怎么会呢?老村长一听,觉得在理。我三叔没办法, 知道跟他们说什么都是屁事,就用黄荆条教会了它耕地耙田。后来我三叔察觉到 自己总是被郑三炮搞鬼,知道跟这人斗没意思,也很难斗过,恰好遇着爱城食品 厂招工,就去了,在屠宰场当了主刀。   我三叔离开秦村后不久,郑三炮的一个妹夫调到了土镇,在他的干预下,老 村长无可奈何退位,郑三炮成了秦村最有势力的人。   我三叔原来在秦村的时候,大牯牛一直是他在照料,他走后,大牯牛就被郑 三炮安排给了他的一个亲戚。因为大牯牛除了耕田耙地,业余时间还要配种,所 以它的待遇是其他牛没办法比较的。我三叔原来在秦村的时候,给大牯牛定下的 待遇是,每月五斤大米,五斤大豆,十斤糠皮,配一次种,加五个鸡蛋。都以为 我三叔走了郑三炮会降低大牯牛的待遇,谁知道非但没有降低,反而高了,高了 两倍。其实大家都心里清楚,大牯牛的那些待遇,都被郑三炮安排给他那亲戚享 用了。   我六哥不读书了,总得找点事情做。郑三炮主动上门了,说让我六哥帮忙放 那头大牯牛,因为他的那个亲戚摔断了腿。我大伯不相信这样的美差会落到自家 头上,有些半信半疑。但是看着郑三炮一脸真诚,不像是开玩笑。郑三炮说,每 月除了供应大牯牛十斤大米,十斤大豆,二十斤糠皮不变,还每年给你家老六记 一千二百分工,牛圈的粪每担两分工,一个月除一次粪,三个月结算一次,另外, 大牯牛配种一次,加十个鸡蛋。说到这里,郑三炮指着五道河村的方向,叮嘱说, 这大牯牛只能配咱们秦村的牛,要是发现大牯牛给五道河村的牛配了,就要扣你 们的工分,发现一次扣五百分,如果有意纵容的话,还要另外严处!   等郑三炮交代完了,当天上午我大伯就将大牯牛牵了回来,亲自动手砍了些 竹子和树木,将原来的牛圈重新修缮,加固,将我六哥住的那间屋子也整修了一 下,把我六哥原来睡的大床换了,换成了一张小床,而这张小床,还是那天我爹 趁着给他做的,——用几根木头和竹棍捆绑起来,在上面铺一张草帘子,看起来 非常柔软。我六哥的这张小床被搁置在角落里,但还是因为占了太多空间,以至 于可能堆放不了多少草料。我爹建议不要将床放在这屋里,但是我大伯却说如果 这样的话,牛要是有个动静,就很难知道了。就在我爹和我大伯为怎么搁置这张 小床而一筹莫展的时候,我六哥出现在门口,说,你们怎么不知道将这张床吊起 来呢?   中午我大伯叫我大伯娘炒两个鸡蛋,叫我三哥去店里打了些酒回来,他要邀 请我爹喝酒,一来算是对我爹在上午的帮忙表示感谢,二来算是共享快乐。   我大伯不无得意地说,我算是想清楚了,郑三炮让大牯牛回咱们家,是有缘 由的。   我爹也为这事情高兴,说,我也知道。   我大伯端起酒杯,说,好,咱们都知道,咱们喝酒。   我爹喝了一口,说,哥咧,这酒是店里买的吧。   我大伯说,是啊,不对味儿么?   我爹说,也不是不对味……不是听说老三叫人从爱城给你捎的有茶坪烧刀子 么?   我大伯犹豫了一下,就叫唤起我大伯娘来,叫她把我三叔捎回来的茶坪烧刀 子拿来,再把我六哥叫来。   我六哥这天也显得特别高兴,他破天荒地让我们进入到他的屋子参观。我六 哥故意把他那张吊床推了一下,然后出门取什么东西去了,吊床摇摇晃晃的像是 秋千,这让我三哥我四哥我五哥他们羡慕得眼睛都绿了。见我六哥出去了,我五 哥和四哥他们大着胆子往吊床上爬,刚爬上去,我六哥就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 用半截裤脚做成的口袋,抖一抖,里面稀里哗啦直响。我六哥把那口袋往床上一 丢,那些稀里哗啦的东西散落出来。我五哥叫唤说,老六,你拣这么多石子干什 么啊?我六哥神秘一笑,先将他们赶下床,然后像我大伯取旱烟袋一样,手往背 后裤腰上一伸,拔出一个弹弓子来。他踮起脚从床上拿起一颗石子,拉开弹弓子, 手一松,砰地一声打在墙上。我三哥摸摸脑袋,说,老六,你上次是用弹弓子打 我的么?我六哥乜斜了他一眼,不屑地说,我才懒得打你呢,我屋里的耗子特别 多,尤其是晚上,成群结队的就像是开大会。那些耗子的胆子特别打,经常钻进 他的被窝里。我六哥说,有一个晚上,他趁着从墙缝里透过来的月光,用弹弓子 一连打了十一只耗子,有三只打着脑袋上,有三只打在屁股上,还有三只打着脚 上,那些耗子被他打得鬼哭狼嚎。   我六哥正说着,我大伯娘在外面叫他了,说我大伯要他过去,有话跟他交代。   现在好了,耗子再爬不上我的床了。我六哥说着,将弹弓子掖在裤腰上,留 恋地看了一眼吊床,去我大伯那里了。我三哥在一边嘟哝说,他、他吹牛,还有 两只耗子没、没、没说呢。   我大伯给我六哥交代了几条,第一,看好大牯牛,每天捡半筐子牛粪;第二 ——说到“第二”的时候,我大伯特别加重了语气,说,这第二,你要千万记住, 不准咱们家大牯牛跟五道河村的牛交配,要是跟五道河村的牛交配了,就要扣咱 们家工分,记得了么?我六哥迟疑地点点头,他可能没有明白“交配”是什么意 思。我大伯看着他,说,你不会连什么叫交配都不知道吧。我六哥不清楚是应该 点头,还是应该摇头。我大伯倒了杯酒,一口干了,涨红着在脸,像是鼓了好大 勇气似的,说道,交配,就是日。你不准咱们家大牯牛去日五道河村的母牛,只 准他日咱们村的母牛。你要记住了,记住它日了哪头牛,回来好跟村长领鸡蛋! 记住了么?   我大伯娘走过来,在我大伯背后捅了一下,骂道,你个老不死的,说什么呢。   我大伯呵呵一笑,说,我要不说清楚,他怎么知道啊。哎,老六,你清楚了 么?   我六哥点点头。   这时候大牯牛在牛圈里哞哞地叫唤起来。我六哥回头骂道,死瘟,叫唤什么, 等等老子才来放你!   我大伯挥挥手,说,去吧。   我爹看着我六哥瘦小的背影,不无忧虑地跟我大伯说,那大牯牛那么厉害, 他治得了么?   我大伯得意地说,别看这混小子,准行,我的眼错不了。   9   郑三炮之所以要将大牯牛让给我大伯家养,主要是为了借机和我们家搞好关 系。我三叔没离开秦村的时候,和他明争暗斗过几次,但是因为我们家是外来户, 背后没有他那么雄厚的势力支持,知道跟他斗下去没什么好处,就抽身让了一步, 去了爱城食品厂。我三叔这一去,还真去对了,他先是被安排进了屠宰场,专门 杀猪,那是又累又脏还拉命债的苦活儿,但是我三叔却干出了成色,他被任命为 了屠宰场副场长,专门负责生产管理。就在大牯牛进入我大伯家后不几天,我大 伯去了一趟爱城,主要是跟我三叔说说家里的事情,找些应对郑三炮的对策。我 三叔说,这郑三炮还算识相,知道让点好处出来。我大伯说,这都是因为你,你 当官了,他就畏惧了三分,知道使唤这点招数活络咱们,是要和咱们家搞好关系 呢。 我三叔笑笑说,他现在不活络咱们都不行啊,他的那个妹夫,在我面前说 话都要软三分呢。我三叔告诉我大伯,前不久爱城召开了一次大会,他被作为先 进工作者进行表扬,当时郑三炮的妹夫就坐在下面。对于和郑三炮家的关系,我 三叔说了这么几句指导性的话语:不惹事,不怕事,他对我好,我对他好,他跟 我凶,我跟他狠!   我大伯拿着这纲领性的意见,高高兴兴地就要回秦村,刚到门口,我三叔叫 住了他问,问那大牯牛真的让老六负责放养么?我大伯说,是啊,那大牯牛不是 个好伺候的主儿,老三老四和老五肯定都拿他没办法,老大和老二如果弄去放牛, 就太可惜了。我三叔沉吟了一阵,说,我才走马上任,也没时间回家,家里的事 情也没办法过问,不过,老六真不是个好人选。我大伯说,他明年还要去读书, 这牛,就先给他伺候一年吧。   在我三叔忧虑的注视下,我大伯离开他的办公室,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回到家里,我大伯娘就告诉我大伯,说她刚刚才听说郑三炮那个亲戚的腿, 并不是摔断的,而是被大牯牛踢断的。   你是什么意思?你是要我把牛给郑三炮送回去么?踢断了腿怎么的,还有那 么多人眼红红的排着队等着养它呢。我大伯走到牛圈边看了看,回头问我大伯娘, 牛呢?还没放回来么?我大伯娘抬眼看看天,说,咦,是咧,以往老六早就回来 了,今天怎么还没回来呢?   其实这个时候,我六哥正在山上训导大牯牛。   我大伯说得对,他的几个儿子里,怕只有我六哥拿大牯牛有办法,如果换成 我三哥,我四哥,我五哥,哪怕是我大哥和我二哥,他们可能早就被大牯牛顶破 了肚皮踢断了腿。那大牯牛,的确是个不好伺候的主儿。   首先是它不听话,青青的草不吃,却偏偏喜好地里的庄稼,任你怎么吼,怎 么骂,怎么拽牛鼻绳,它硬着脖子就往地里去,不大大啃几口,是绝对不会罢休 的。还有,就是它的脾性暴躁,你不敢打它,也不敢使劲拽它,要不然,它眼珠 子一红,埋着脑袋,两只犄角就像两只锋利的长矛,对着你的肚皮就来了。它走 东走西,走急走慢,你还不能阻挠它,也不能催促它,否则的话,它的蹄子就像 油锤一样,向你砸过来。   以前我三叔对它的时候,就格外小心,因为我三叔用黄荆条治理过它一次, 所以它对我三叔还算是心存三分畏惧。当它的鼻绳子牵到郑三炮的那个亲戚手里 的时候,所有怪劣的脾性一下子就暴露无遗了。郑三炮的那个亲戚早被它折磨得 难以忍受了,想把牛鼻绳交出去,可是又贪恋那些粮食和鸡蛋,还有工分,直到 被它踢断了腿。据说郑三炮的那个亲戚在移交牛鼻绳的时候跟郑三炮说,你给它 换户人家吧,我还想多活几年。   这么个小屁娃,还不及自己的牛屁眼高……大牯牛根本就没把我六哥放在眼 里,在大牯牛眼里,顶死他,踢死他,还不跟用尾巴扫死只蚊子一样小菜一碟? 因此,大牯牛在我六哥面前表现得简直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大牯牛太小看我六哥了。   这天下午,大牯牛老早就想回家,它在想那些糠皮和大豆。在我三叔手里, 糠皮大米和鸡蛋以及大豆,是一样都没少它的,但是到了郑三炮那亲戚手里,一 样都没有了,所以它的脾性怪异一点,还是情有可原的。到了我大伯家后,我大 伯觉得人都没吃多少大米鸡蛋,凭什么要给一条牛这样的待遇呢?但是这些东西 又都是它名下的,大伯不好取舍,就将糠皮和大豆给了它,将鸡蛋和大米扣留了。   见大牯牛急匆匆地要往回赶,一点不理睬我六哥的喊叫,我六哥急了,他忙 冲到大牯牛跟前,大牯牛正要跟他急,却发现我六哥手里拿着一把它最喜欢吃的 马鞭子草,大牯牛得意起来,以为我六哥是在讨好它呢。它吧唧吧唧把那草吃了, 却发现我六哥不见了,抬头一看,我六哥站在不远处,手里还拿着一把,正唤它 呢,牯牛,牯牛……。大牯牛走过去,刚吃过那把草,就觉得上当了,因为它的 牛鼻绳正被我六哥缠绕在一棵粗大的树上,而且越绷越紧。等到大牯牛完全醒悟 过来,已经晚了,我六哥不知道从哪里抱了一大捆黄荆条过来。大牯牛还暗自庆 幸,因为它看见我六哥个头小,瘦弱得像是一个蔫巴了的豆角,这么个小屁娃, 就算给他一把刀,他也搞不出个眉目啊。   当我六哥手里的黄荆条“呜”的一声将空气撕成两半时,大牯牛心头一凛, 知道坏了,身子一抽,要往边上躲避,但是牛鼻子被绳子紧紧拴在树上,它又哪 里躲得了呢?更何况我六哥手里的黄荆条就像瞄准的子弹一样准确,“啪”一下 脆生生地落在大牯牛的耳根上,大牯牛疼得两只耳朵直扑闪,眼睛直眨巴,心里 想这下惨了。   我六哥抽完一下,停顿下来,指着大牯牛的脑门骂道,狗日的,你敢不听我 的!好,不听我的,我再叫你尝尝厉害。我六哥又扬起黄荆条,大牯牛慌忙埋下 脑袋,要把屁股掉过来,这是它专门收拾打它的人的绝招,就像秦琼的杀手锏, 罗成的回马枪,只要你的鞭子一抽上它的屁股,没等你把鞭子收回去,它的蹄子 就闪电般敲过来了,郑三炮的那亲戚,就是这样倒的霉。但是我六哥是谁呢?他 何等聪明,哪里会让你一条牛的阴谋诡计得逞呢?他往边上一跳,那黄荆条再次 准确地落在了大牯牛的耳根上。   不过大牯牛也不是个等着挨打的软货,它暴跳如雷,怒气难遏,使劲要挣脱 开牛鼻绳,然而那条从鼻子当中横穿过去的绳子,是我大伯在我爹的帮助下,刚 刚才换过的新的,就算把它的鼻子撕豁开了,那绳子也不可能断。大牯牛挣的功 夫,我六哥就歇了抽打,等它挣,大牯牛挣了一会儿,累得呼呼地喘着粗气,鼻 子也有丝丝鲜血流淌出来,虽不再敢动弹了,但是两眼却还恶狠狠地瞪着我六哥。 我六哥没等它缓过劲来,就又挥舞着黄荆条继续抽打。大牯牛学聪明了,见我六 哥手里的黄荆条一举起来,赶紧将脑袋躲在树后面。其实我六哥早就不想抽它的 耳根了,而是抽向它的大腿内侧,那里肉软,很嫩,那片肉还跟卵子联系在一起, 果然,大牯牛吃了一下,就疼得浑身颤栗,哞哞地哀号起来……   我六哥就这么轻轻松松地,一连打断了三根黄荆条,边打边指着大牯牛的脑 门骂,狗日的,看你敢不听我的话!看你还当我的话是放屁!   后来我六哥手一指大牯牛的脑门,大牯牛就吓得赶紧闭上眼睛,浑身哆嗦。 但是我六哥还不歇手,又抽起一根黄荆条,继续抽打,一直打得大牯牛眼泪扑簌 簌直往下掉,四条腿晃悠悠地似乎就要趴下了。   狗日的,还听不听我的?让你见识见识新式武器。我六哥丢下黄荆条,从裤 腰上抽出弹弓子,在口袋里摸出一颗石子,猛地拉开,一松,那石子啪地一声, 打在大牯牛的脑门上。大牯牛疼得脑袋一扬,哞地一声惨叫。我六哥得意地将弹 弓子在它面前晃晃,说,你狗日的不听,老子打瞎你的眼珠子!大牯牛哞哞地叫 唤着,声音凄婉,似乎在求饶。我六哥却并不饶它,转到它的后面,刚将弹弓子 拉开对准大牯牛胯下那咕嘟东西,却被大牯牛一眼瞥见了,吓得赶紧趔开身子, 拼命躲藏,一边躲藏,一边撒尿,那模样,简直狼狈极了。   我六哥哈哈大笑起来。   从此后,大牯牛在我六哥面前,就是老鼠见了猫,我六哥叫它站住,它不敢 开挪半步,我六哥叫它走快点,它就得屁颠屁颠往前小跑……。有我六哥跟在它 身后,那些绿茵茵的庄稼拂住了它的嘴角,别说张嘴,就连斜视一下它也不敢。 见大牯牛在我六哥面前这样伏贴,一个村子的人都很惊奇,其中自然也包括我大 伯。   10   我现在还想,如果大牯牛不死的话,我六哥肯定还得继续放牛,那么他就不 会有再进入学校的机会,那个漂亮的女老师也不会被他气哭,以至在大家的一片 遗憾惋惜声中离开秦村。   我六哥以为在大牯牛眼里,自己是最厉害的角色,但是却没想到还有比他更 厉害的角色,让大牯牛根本无视他的命令,对他的训斥怒骂根本就不理睬……这 个角色,就是母牛。   对于秦村的母牛,大牯牛总是表现出一副爱搭理不搭理、索然无味的样子, 有母牛发情了,得将它驱赶过去,或者等母牛凑过来了,它才公事公办似的,凑 合着来那么一两下子。因为大牯牛知道,这秦村的母牛都是它的,除它之外,秦 村再没公牛,而别村的公牛,都没有它的品种优良,但凡秦村的母牛发情,是坚 决不准和五道河村的公牛交配的,如同不准它和五道河村的母牛交配一样。   可恨的是大牯牛偏偏对五道河村的母牛感兴趣。这家伙的鼻子好使唤得很, 老远就能闻着别村的母牛的骚味。如果看到它走着走着,突然仰起脑袋,将嘴唇 呲咧开,露出牙齿,使劲嗅着,然后发出哞哞两声响亮的叫唤,我六哥就知道, 不远处肯定有一头母牛发情了,而这头发情的母牛,极有可能是五道河村的。   五道河村比秦村要穷些,但是他们村的牛却比秦村要喂养得多,牛多,却没 几条好牛,大都是些又矮又小皮毛差,很难长肉上膘的孬牛。有的那几条好牛, 也是他们悄悄将发情的母牛赶过来,趁人不备,跟大牯牛配种后生的。原来我三 叔跟老村长说,与其让他们赶着牛来偷咱们大牯牛的种,还不如让他们拿点钱— —拿粮食也行,来跟咱们光明正大地换,我跟他们村里头儿也说了,他们愿意。 但是老村长却不干,认为亏大了,他说,他们落一条牛,咱们落多少什么呢?几 个钱?几斤粮?咱们不能让这些钱粮把眼睛蒙了,这样搞下来,咱们村就很不划 算,等于一头良种大牯牛,是给他们村买的了。郑三炮也在一边帮腔说,是啊, 怎么能这样做呢,他们村里牛多,一旦配开了,生的全是好牛,这先进,咱们秦 村就等于拱手让给他们了。听这么一说,老村长就下了死命令,严禁大牯牛和五 道河村的母牛交配,如果放牛的人监管不严,或者有意纵容,要狠狠地处理……   五道河和咱们秦村隔着一条河,五道河的人不地道,一有母牛发情,就偷偷 赶过河来,为的就是偷大牯牛的种。   大牯牛也是头笨牛,一闻着发情母牛的骚味,就呲咧开嘴巴叫唤,一听这叫 唤,我六哥就知道应该加紧防范了。五道河的母牛已经偷过大牯牛一次种了,恰 好还被郑三炮逮住了。当晚郑三炮叫住我大伯,必恭必敬地先给他取了支烟,我 大伯还以为有什么好事,高兴得拿烟的手都在颤抖。等我大伯把烟点着,吸了一 口,郑三炮才说,实在对不住了老哥哥,咱们有话在先,当初是怎么说的?大牯 牛偷配五道河的牛,一次扣多少分工啊?我大伯心里晃悠了一下,知道坏了,看 着郑三炮的一张不坏好意的笑脸,我大伯只好硬着头皮说,五百分工。郑三炮说, 今天下午,大牯牛在村前的山梁下,也就是黑松林那一片,和五道河的那头白花 母牛瞎搞上了。我大伯一听,急了,说,怎么会呢,老六呢?郑三炮说,你家老 六下河摸鱼去了,他把大牯牛丢在黑松林,自己摸鱼去了。我大伯急得一边跺脚, 一边恶狠狠地咒骂着我六哥。郑三炮装作一副同情的样子,叹息说,老哥哥,你 先别骂,出了这事情,你心情急,我可以理解,但是没办法了,老哥哥,这事情 咱们有言在先,乱不得,不然我就没办法跟群众交代啊,你说是不?我大伯咬咬 牙说,好,扣吧。郑三炮拱拱手,说,感谢老哥哥支持工作啊。说着,郑三炮招 招手,早等候在一边的玻璃猴子赶紧跑过来,笑嘻嘻地拿来一个账本,叫我大伯 往上面摁手印。   一年一千二百分工,就这样被大牯牛一下子搞掉了差不多一半,当晚我六哥 不仅挨了一顿打,还当即宣布被取消了过年的新衣裳,将每日捡半筐子牛粪,加 倍为一筐子。我六哥气得那个气啊,等挨完打爬起来,就冲进牛圈,将大牯牛一 顿暴打。他的打很斯文,没用黄荆条,而是用弹弓子,一个石子儿一个石子儿狠 揍。打得那大牯牛哞哞乱叫唤,我大伯听着叫唤去看的时候,我六哥就站在一边, 装作没事人似的,等他一转身,又打。   每天出门,我大伯都要叮嘱我六哥一句,狗日的,小心点,今天要是再让大 牯牛去乱搞一下,这一年就等于瞎忙乎了,你回来,可有好受的!我给你准备在 那里呢!   大牯牛龇牙咧嘴叫唤第一遍,我六哥就满地寻石子儿去了。等到它再叫,我 六哥已经把弹弓子拉开了,啪一下,正好打在大牯牛咧的嘴巴上,大牯牛疼得直 晃脑袋,赶紧低下头走路。但是我六哥看得出来,这家伙表面装老实,其实心头 正暗自兴奋呢,你瞧它那蹄子,甩得多欢快啊,没准它正盘算着怎么偷偷去和那 头藏匿在树林里的母牛厮混呢。我六哥冷笑一声,心里说,好,咱们今天就来较 量较量,看看谁的本事大!   大牯牛上了山,它表现得和往常一点也不一样,看似在埋头吃草,但是那眼 珠子老是东张西望,完全心不在焉。我六哥故意背对着它,依靠在一棵树上。大 牯牛心头一窃喜,悄悄地下了一个土坎儿,要想顺着那坎儿溜到下面的山谷里, 我六哥知道,咱们秦村的牛都在这一边,五道河村的人肯定把那骚母牛放在那里 等大牯牛过去呢,从那里往上走一段就是黑松林,林木茂密,地势平阔,上次五 道河村的母牛就是在那里得手的。大牯牛刚下了土坎儿,就听得我六哥一声大喝, 狗日的牛瘟,你往哪里跑?大牯牛一愣,只听得“啪”一声,一颗石子儿直往脑 门上飞来,躲避不及,沉沉实实挨了一下。我六哥快步上前,站在一个高坎儿上, 手里的弹弓子拉得开开的,满脸怒气地吼道,狗日的牛瘟,还不回去!大牯牛犹 豫了一下,竟然没有退步,反而是试探着往前了半步。我六哥手一松,这颗石子 呼啸着,不偏不倚,正好打在大牯牛的鼻梁上,鼻梁那一片全是脆骨,神经敏感, 大牯牛这一下疼得直掉眼泪。我六哥得意洋洋地说,只要有我在,你今天就休想 去黑松林日五道河的骚母牛。   谁知道就我六哥得意的这功夫,大牯牛撅着屁股轰地一声就开跑了,它就像 一只大石碾子似的,呼呼啦啦地奔下土坎,踩得那些卵石轰隆直响,一股烟儿就 下了坎儿,到了山谷,而且也不等消停片刻,顺着山谷直往上面的黑松林跑。我 六哥愣住了,他没想到大牯牛竟然会这样冒犯他,当他的话是狗屁,也没想到那 母牛竟然会有这么大的诱惑力……   我六哥气急败坏地跟着追去,一边追,一边叫骂,狗日的牛瘟,别让我抓住 你,抓住你了,我要你小死一回!   我六哥哪里追得上欲火攻心的大牯牛呢,直见它尾巴几甩,就没见了踪影, 剩下的就是它的蹄子踩在林子里那些卵石发出的轰隆声,但是声音也很快听不见 了,大牯牛就这样眼睁睁地在我六哥手里跑掉了,跑去和五道河村的骚母牛鬼混 去了。我六哥气得恨不得将手里的弹弓子立即换成机关枪,冲过去找着大牯牛, 对着它一阵扫射……   就在我六哥快要走到黑松林的时候,他被一个老头拦住了。这个老头畏畏缩 缩的,跟个贼似的,他揉揉发红的鼻子,龇着一口黄黄的满是牙屎的烂牙,笑嘻 嘻地挡在我六哥面前,说,你是安家老大的那个小六吧。   我六哥喘息着说,是啊,怎么了?   那个老头拉着我六哥的衣角说,嗨,怎么了,你爹可是个有本事的人呢,想 当年,他带着你两叔叔到秦村的时候,可是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啊……   你让开,我得去找我的牛呢!我六哥才懒得听他这些呢,他得要立即找到大 牯牛,要不然的话——   但是那个老头却紧紧扯住我六哥不放,说,哪里有什么牛啊,我刚刚在这里 呢,没牛!   敢说没牛,我明明看见从这里过去的。我六哥说。恰恰就在这时,我六哥听 见两声牛叫,哞,哞,一声是大牯牛的,另一声肯定是那头骚母牛的,听听那嗲 声就知道。哞,哞。那骚母牛又叫了两声,嗲嗲的,我六哥似乎已经看见它正甩 着腚,摇着尾巴迎着大牯牛。   这畜生,叫什么呢!那个老头扭头往那叫声骂了一句,马上回头又换成一张 笑脸,好像还要接着我大伯的那事给我六哥往下说。但是我六哥不耐烦了,他后 退一步,举起手里的弹弓子,使劲拉开,比着老头说,你让不让。   不让你还怎么的了?老头摆出一副无赖的样子,嬉笑着说。   我六哥一松手,只听的那老头嗷地一声惨叫,捂着眼睛,跌倒在地,我六哥 一跃,从他的身上跃过,直奔黑松林而去。我六哥没回头看那老头,他只听到老 头在地上打滚的声音和哭号声,如果他回头的话,肯定会看见那老头捂着眼睛的 手,有鲜红的东西像小虫子一样从指缝里钻出来……   我六哥终于找到了大牯牛,老远就看见它正围着那头骚母牛兜着圈子,胯上 那截胡萝卜似的的东西不停地往外探着,整个一跃跃欲试的样子。我六哥大骂道, 狗日的牛瘟,狗日的牛瘟……   但是大牯牛对我六哥的怒骂却充耳不闻,它继续兜着圈子,嘴巴里发出低低 的叫声,像是在向那头骚母牛说着什么甜言蜜语。那头骚母牛站在那里,将胯沉 着,尾巴甩在一边,一副淫荡无比的骚样。这是一头什么样子的母牛啊,都老得 不成了,皮毛肮脏,满眼角的眼屎,一只角都还是断的……   狗日的牛瘟,这样的货色你都看得起么?还不给老子滚开点!我六哥大声叫 骂着,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去。因为是从下坡往上坡跑,一路上还要绕过很多树, 很多荆棘,很多石头,等我六哥跑到大牯牛身边的时候,他大张着嘴巴已经发不 出声了。就像大牯牛刚才从他手里跑掉了一样,现在又眼睁睁地看着大牯牛两只 前蹄一抬,半个身子架在了那头骚母牛的屁股上,然后那根长长的胡萝卜哧溜一 声,钻进了骚母牛的屁股。骚母牛身子颤悠了两下,发出一声悠长的快乐的叫唤, 哞……   我六哥很快缓过劲来,他拣了一把石子,然后将一颗带棱的放在弹弓子里, 身子靠在树上,使劲将弹弓子拉开。那只弹弓子的皮筋是我六哥偷了十颗鸡蛋跟 一个皮匠换的,据说是小汽车的内胎,厚,而且宽,韧性很强,我六哥很少有时 间能够像那天将弹弓子拉得那么开,几乎让皮筋的张力发挥到了极限。我六哥憋 着一口气,咬着下唇,涨红着脸,眯着一只眼睛,瞄着骚母牛的屁眼。   哞——   大牯牛扬起脑袋,抻长脖子,发出一声胜利者的欢乐的叫唤,刚把那水淋淋 的胡萝卜拔出来,我六哥就将那颗棱型的石子发射了出去——   大牯牛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没等它醒悟过来,我六哥的第二颗石子又 装好了,憋着一口气,咬着下唇,涨红着脸,眯着一只眼睛,将弹弓子拉得和刚 才一样那么开,然后发射出去。和刚才一样,石子砰一声打在那根胡萝卜上,胡 萝卜被打得水花四溅,大牯牛一个筋斗倒在地上,翻着白眼,噗嗤噗嗤地喷着白 气……   11   直到天黑了,大牯牛才慢悠悠地缓过来气,步履蹒跚地往家里走着,边走边 低低地叫唤,叫声痛楚,如同走失了孩子的娘在呼儿唤女。   我六哥和大牯牛回到家门口,就看见一屋子的人。我六哥知道大牯牛和那五 道河村的老骚母牛的事情肯定被发现了,这一年算是白干了,这一顿打也是免不 了的了。但是我六哥没有逃跑。打就打吧,你打我挨着,今天实在太累太困了, 等你打完,我好睡觉。我六哥心想。   那些人见我六哥,也没说什么,就纷纷离开了。   我六哥怯怯地进了屋,没看见我大伯,也没看见我大伯娘做饭。做饭的是我 大哥和二哥,我大哥涮锅淘米,我二哥烧火,三哥和四哥在剁猪草,五哥拎着捅 在喂猪。我六哥感到气氛很紧张,很异样,要以往,大家在一起干什么事情总是 要说斤论两的,吵成一团,不可开交,往往要我大伯和大伯娘出来训斥几次,大 家才可能把一件事情干得完。但是这天晚上,大家都默默无语地各自干着,个个 表情严肃,就像参加丧葬一样小心翼翼。   爹呢?我六哥问我五哥。五哥把木勺伸进桶里,哐啷哐啷地和着猪食,没理 会我六哥。我六哥走到大哥身边,拍了拍他肩膀,喊了他一声,说,娘呢?   我大哥回头狠狠瞥了一眼我六哥,攥紧了拳头,恨不得一下子将他砸成个肉 饼。我六哥见大家都不理会他,就悻悻地出去了,来到我们家。我爹正在用一块 木头给我削手枪,我蹲在他旁边,指望他能够尽快削好,好让我今夜可以提着手 枪睡觉。但是他却停了下来,看着我六哥,说,回来了?牛赶回来没?   回来了。我六哥说。   那就好。我爹说着埋头继续削手枪。   我爹我娘呢?他们到哪里去了?我六哥说,我问那些狗日的,没一个告诉我。   你爹在床上睡着呢,你娘么,可能在床边守着你爹吧。我爹说。   我爹怎么了?我六哥问。   怎么了?你说怎么了?你就差没把你爹活活气死了!我爹突然变得怒气冲天, 将手里的刀啪一声劈在木磴子上,腾地站起来,去了我大伯家。   你去哪?我娘跟在后面问。   我去劝劝。我爹说。   我六哥悻悻地又回到家里,听见我爹在里屋和我大伯娘大伯嘀嘀咕咕说什么, 但是却没胆量过去看看,过去听听。就在我六哥百无聊赖之际,我三哥跟他说话 了。我三哥停下手里的活儿,向我六哥招招手,我六哥赶紧过去蹲下,把耳朵凑 过去,我三哥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闯、闯、闯大祸了!   什么大祸?我六哥问。   我三哥正待要说,我大哥走过去,对着我三哥的屁股就是一脚,吼道,谁叫 你跟他说话的?   我三哥赶紧闭了嘴,拿起砍刀,继续剁猪草。等我大哥转过背,我六哥要我 三哥继续说,但是我三哥却再不敢开口了,我六哥急了,跑去问我二哥,二哥白 了他一眼,淡淡漠漠地说,你活不成了。   我六哥被这句话吓了一跳。   你把五道河村那个放牛老倌的眼睛打瞎了,爹气得吐了血,你活不成了!我 二哥说。   我六哥挠挠脑袋,突然骂起来,日他妈,原来他是五道河村的放牛老倌啊, 我是说他狗日的怎么要死劲拉着我不准我去找大牯牛呢……   这天晚上,我六哥没有吃成晚饭,我大哥二哥和三哥四哥五哥他们一致团结 起来,不准我六哥上桌子吃饭。当着大家的面,我大哥掰着指头给我六哥算,他 说,你把人家眼睛打瞎,人家说了,医药费起码得一千块,一千块医药费外,还 要赔三千块的养老费,要不然,五道河村就要把那个老倌送到自己家,要咱们家 把他养老送终。就算咱们把他养老送终吧,他还要活些年头才得死,一只鸡一天 都要食三两水,你说他一个大男人一年要吃多少粮食,这还不包括衣裳,鞋子, 过年的零花钱,老死了过后的棺材板儿……。这些加起来,得多大一笔钱啊,现 在咱们家吃饭都成困难,这钱从哪里来?老六,你说,这钱从哪里来?这还不算 你把咱们爹气得吐血,这还医不医治?如果咱们爹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咱们 家怎么过,这么多张嘴巴,吃什么去?老六,你说,咱们吃什么去?   我大哥这么一算计,一桌子的兄弟都对我六哥怒目而视了,大家都突然察觉 到,老六已经将这个家庭拖入了水深火热之中。   平素里在我六哥面前说话低声下气的我的四哥,这天晚上也突然变得强壮起 来了,他大着嗓门说,你这个败家子,你还想吃饭,喂了猪也不给你吃。   也就从这天晚上起,我六哥被他的兄弟们抛弃了。他默默地回到他的那间小 屋,爬上那张吊床,可是怎么也睡不着,我六哥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冷,和饥饿, 以及孤独。   我爹回到屋里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不住地长叹短吁,我娘实在听不下去了, 坐起来,问他怎么了。我爹说,还不是为哥一家操心么?自从养了这个老六,哥 一家就注定是要多灾多难的了,也不知道这个老六,是哪方恶鬼投的胎。我娘说, 也不能全怪老六,那个五道河村的放牛老倌根本就是没安好心。我爹说,不怪老 六怪谁呢?就算被五道河村的母牛偷了大牯牛的种,也只是扣几百分的工嘛,可 是现在呢,没有几千块钱,哪里搁得平这件祸事。我娘感叹说,都怪哥贪好事, 如果是好事,郑三炮会交给咱们家么?我爹说,你也不能这么说,郑三炮还是可 以的,这村子里,争着要养大牯牛的人家多得去了!我娘问,大哥现在好点了么? 我爹说,他的身体看起来倒没什么大碍了,就是刚才听说了过后,气火攻心,没 缓过来,把淤血吐了,再听我一劝说,好多了,还吃了小半碗饭呢。我娘又问, 嫂呢?我爹说,嫂没吃。我娘说,现在这事怎么办呢?我爹说,能怎么办呢?五 道河村的人已经把老倌送爱城去医治去了,说等医治出院了,再来解决这件事情。 明天我得和哥一起去一趟,送点鸡蛋过去,再买点营养品,这是表明一个关心的 态度嘛。关键的是,要找到老三,听听老三的主意。我娘说,那好,你早点睡吧。 我爹嗳了口气,刚躺下,我娘又问话了,听说老三处了个对象,是供销社的,你 明天记得去看看,看看漂亮不。我爹说,肯定漂亮,老三现在是大干部呢,要是 不漂亮,他会看得上眼么……   就在我爹和我娘在床上你一句我一句来来往往的时候,我六哥还在他的吊床 上辗转反侧,吊床晃晃悠悠的,吊着它的绳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我六哥听见 隔壁大牯牛呼呼地喘息着,不停地在牛圈里走动,不时发出两声痛楚的低沉的哀 嚎。在这哀嚎声里,我六哥心里很不踏实,他不知道大牯牛的那根胡萝卜缩进肚 子里没有。   第二天早晨,我爹和我大伯早早地去了爱城。   我大伯一走,我六哥就无所畏惧了。他想睡个懒觉,但是感觉到饿,没办法, 只好爬起来去厨房找吃的。厨房里冷锅冷灶的,没有谁做饭,都在等到我大伯娘 起来安排。我大伯娘起来了,眼睛通红,像两只大桃子。我大伯娘环顾着她的儿 子们,说,老大,你去自留地里弄点菜回来,老三,你去帮娘把火烧燃,帮娘做 饭,老五,你去把猪食煮上,老四,你去医疗站给娘拿点去痛片回来,娘头疼。 我二哥说,娘,你去歇着吧,我来做饭。我大伯娘说,你还有事情呢,你去把大 牯牛牵出去放放,它昨天晚上叫了一夜,夜草也没添,可能早饿了。我二哥应答 一声,去了。我六哥忙说,娘,我做什么呢?老二放牛去了,我做什么呢?   我大伯娘看了我六哥一眼,叹息声,说,你拿着锄头去后山挖个坑吧。   哦。我六哥答应着,去拿锄头去了。等锄头拿到手上,觉得没对啊,就回头 问,娘,你叫我挖坑干什么呢?   把你娘埋了啊!我大伯娘说。   就在这时候,我二哥在牛圈边被火烫着了似的尖叫起来,娘啊,娘啊,快来 看啊,大牯牛不得了啦!   听见我二哥的叫声,我们全都赶了过去。我二哥小心地将大牯牛牵了出来, 让它站在大家面前。大牯牛两只眼睛都快被眼屎堆满了,它的身躯和以往一样那 么高大,但不同以往的是身上原本缎子一样皮毛,现在毫无光泽不说,而且还都 竖起来了,乱糟糟的粘着谷草和牛粪,它的样子十分狼狈,哪里还见得有往日的 威风。   这牛怎么了?我大哥前后看了看,说,没怎么啊。   快看它的肚皮,它的肠子好像漏出来了。我五哥手里拿着一把还在冒烟的柴 禾,指着大牯牛的肚子乱叫。一听我五哥这么咋呼,大家全都弯着腰,往大牯牛 的肚子下瞧。   不、不、不是肠子,是它的鸡、鸡、鸡巴。我三哥说。   我六哥也跟着去了,他站在一边,看着大牯牛的那东西只觉得好笑。大牯牛 肚子下面那截东西昨天还是红红的,吊在外面晃荡来晃荡去,跟一根水淋淋的胡 萝卜似的,但是现在已经变成了黑色的了,大了些,长了些,沾满了草和牛粪, 也像昨日那般晃荡来晃荡去,但是却没了生气,像是一截坏了的丝瓜。   这是怎么回事?我大伯娘过来看了看,觉得事情严重,一把揪住在一边窃笑 的我六哥的耳朵,将他扯到大牯牛面前。大牯牛一见我六哥,唬得魂飞魄散,赶 紧退回到牛圈里,任我二哥怎么牵它,它撅着脑袋就是不出来。   我六哥呲牙咧嘴嗷嗷地直叫唤,说,娘,快松了,快松了,你要把我耳朵给 扯掉了,我就给你找不回来儿媳妇了。   你还给我找儿媳妇呢,你干脆拿刀子来把你爹你娘,这一家人全部砍死算了。 我大伯娘扯着我六哥的耳朵就是不松手,要他说说牛肚子下面吊那一截东西是怎 么回事。我六哥只得说了。我大伯娘听了,喊了声天,就晕厥过去了。   一直捱到下午,我大哥才去把大牯牛出事了的消息告诉了郑三炮。听说大牯 牛的鸡巴伸出来缩不回去了,郑三炮以为是开玩笑,说那东西怎么会缩不回去呢? 我大哥人老实,就说是老六用弹弓子打了的。郑三炮一听,眼珠子瞪得都快要崩 出来了,说,怎么?打了的?这还得了,打什么地方不可以啊,要打那地方啊? 那可是头种牛呢,要是那地方打坏了,怎么使唤呢?我大哥说就是打坏了,从昨 天到今天,大牯牛那东西还没缩回去。   郑三炮风风火火赶过来,一看,就急得直跺脚,指着站在一旁的我六哥,气 得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村里的兽医来了,一看,也觉得棘手。村里人听说 后,都纷纷赶来,我们家的院子,顿时就像放电影一样热闹。村里的能人围聚在 郑三炮和大牯牛周围,共同商量着办法,商量来商量去,却拿不出一个大家都认 为好使的主意,最后由兽医想出了个办法,说那东西充血了,肿大了,卡住了, 就缩不回去,最好的办法就是用凉水冰冰,等消了肿,就能缩回去了。大家都说 这办法不错,但是郑三炮却觉得这办法并不见好。为了说服郑三炮,兽医讲了个 笑话,说五道河村有个老光棍,来了性,却找不着孔儿解决,就把那活儿伸进一 个螺丝母里,完事了就睡着了,等到一觉醒来,那螺丝母就取不掉了,因为那活 儿充血肿大了,嵌住了。后来那老光棍想尽了办法也取不掉,但又不好意思说, 尿又尿不出,下面又肿又疼,整个人都快折磨死了。最后那老光棍找到他,求他 给个法子,他就是用凉水冰,连着冰了一个晚上,才退了血,消了肿,从那螺丝 母里取出来。大家听了哄哄直笑,一些人拿话逗乐兽医,一些人追问那老光棍是 谁……。郑三炮站起来,冲着大家吼道,你们还关不关心集体啊,咱们村的大牯 牛都成这样了,你们不出主意,还笑,笑个屁啊!大家顿时鸦雀无声了。   郑三炮犹豫片刻,采纳了兽医的办法。几个壮实的男人将大牯牛驱赶到几棵 大树之间,然后拿杠子将它架住,捆绑住脑袋和腿,固定在那里一样,然后由兽 医实施他的拯救方案。   兽医让我大伯娘烧些热水出来,再拿一块肥皂,他端着一盆热水,拿着肥皂 钻进牛肚子底下,将大牯牛掉出来的那一截东西清洗干净后,就要我大哥他们不 停地从井里打来凉水,冰大牯牛的那玩意儿。这大半个晚上,我大哥二哥三哥四 哥五哥一人一个盆子,去井里打凉水,然后呼哧呼哧端过来,在兽医的指挥下, 将盆子塞到大牯牛的肚子底下……   大牯牛不停地摆动着脑袋,不停地哀嚎,眼泪扑簌簌直掉。看得围观的人全 没了言语,心头酸酸的,都在心里咒骂着我六哥。我六哥早不见了,他不敢回他 的吊床上睡觉,他悄悄爬上院子里的一颗核桃树,躺在树丫上看下面的热闹,看 着看着,就睡着了。   等到天快亮的时候,兽医又叫我大哥他们弄热水来。他打着呵欠,再次钻到 大牯牛的肚子底下,搞了一阵,出来跟郑三炮宣告他的救治办法失败了。   12   后来郑三炮又安排人去土镇请兽医站的人,人来了,看了直摇头,说大牯牛 的那东西已经坏了,只有切除。但是,——来的人想了想又说,就算切除了,也 不见得救得活它。   郑三炮一夜未睡,两只眼睛就像兔眼似的,红红的透亮。他无声地指挥着大 家将架住牛的那些杠子取了,放牛出来。大牯牛摇摇晃晃地走出来,才走了两步, 发出最后一声哀嚎,轰然倒地。   我大伯和我爹刚进村口,一股子肉香就扑鼻而来。那香气很稠,就像浓雾一 样裹在我大伯和我爹身上。   这是谁家——在办喜事么?我大伯问。   我爹抽抽鼻子,说,这好像整个秦村都在香呢,谁家办喜事也没能耐弄这么 香啊,一个村子都是肉香呢。   这肉香好像是从咱们家的方向飘过来的呢。我大伯说。   两人加快了脚步。翻过一个陡坡,就看见我们家了。我大伯和我爹相视一眼, 他们再次疑惑了,因为不断地有人从我们院子进进出出,而且院子上空还飘忽着 一股子炊烟……   家里怎么了?我大伯和我爹加快了步子,走到门口,正好看见一个人端着一 大碗肉,那人古古怪怪地看了我大伯一眼,说,你回来了。我大伯没闲暇应承, 快步进了门。院子里架着一口大铁锅,下面的火焰燃烧得熊熊的,郑三炮拿着刀 子切刚刚从锅里捞起来的热气腾腾的肉,一边切一边往秤盘里装,会计玻璃猴子 拿着账本,拖长声调念花名,赵正祥,五口人,三斤五两……   见了我大伯,郑三炮放下刀子,抹抹手上的油腻,说,回来啦,老哥哥。   我大伯木然地看看他,又看看站在一边哭丧着脸的他的几个儿子,和瘫软在 门槛上的我的大伯娘,他独独没见着我六哥。   我爹后来说,当他一眼瞅见张贴在墙上的牛皮,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叫。他看 见我大伯站在那里身子直晃悠,赶紧跑去扶,但是没等他跑拢,我大伯就倒了。 我大伯在倒地的时候,还骂了一句人:狗日的啊……   我大伯这一次吐了很多血,一口一口地往外呕,呕完过后,就躺在床上动弹 不得了。就在我爹跟我娘说我大伯可能要活不成了的时候,我大伯却奇迹般起来 了,他吩咐我大伯娘磨些豆腐,让我大哥去五道河村请五道河村的领导和那个放 牛老倌的家人,让我二哥去土镇买些肉回来,让我四哥去请郑三炮和玻璃猴子他 们,说在这天晚上希望把事情解决了。   因为牛是在我大伯家死了的,郑三炮做主,比别人家多两倍分给我大伯家牛 肉。那些牛肉我大伯娘没准吃,她用盐渍了起来,放在坛子里保鲜。这天晚上, 当秦村的领导和五道河村的领导,以及那放牛老倌的家人和我大伯聚集一堂的时 候,这些牛肉和从土镇买回的猪肉,还有我大伯娘磨的豆腐一起,被摆在了他们 中间。   最先解决的是关于对那放牛老倌的赔偿,几经商谈,鸡都叫三遍了,这事才 算说好,由我大伯连医药费、营养费、养老费……统共付给他们两千三百块。我 大伯摸了五百块钱出来,说这还是从老三那里借的,剩下的部分,只得等等再给 了。那家人拿了钱,脸上的颜色要好看多了,但是要求我大伯无论如何也得给他 们打张条子,而且还必须在条子上注明什么时候给剩余部分的。我大伯写不好字, 就由我大哥写,我大哥写了,我大伯在上面摁了手印。   送走放牛老倌的家人,郑三炮在屋子里直骂娘,说那老倌没儿没女,今天晚 上来的都是他的侄儿侄女,这些家伙平日里对那放牛老倌跟待畜生似的,现在拿 了这些钱,也算是发了笔横财。   不说这些了,咱们还是说大牯牛吧。我大伯叹口气,说道。于是大家又坐到 一起,说起大牯牛的赔偿来。   郑三炮告诉我大伯,这件事情因为是关系到群众的利益,所以,他们也没办 法,尽管很为难,但是也得出这个面,谁叫他们是村里的干部呢?   一直坐在一边没机会说话的我爹这会儿说话了,他给郑三炮和玻璃猴子一人 递了支烟,说,我家老三还问你们好呢,说什么时候回来请你们喝酒呢。   玻璃猴子不抽烟,摆摆手说不要。郑三炮接过烟,点着火,吸了口,眯缝着 眼说,你们家老三是个有出息的人,也是咱们秦村的骄傲,在处理这件事情上, 我们会看着他的面子的,你们说是不是。   当太阳高高地挂在秦村上空的时候,大牯牛的赔偿也商讨了下来。看在我三 叔的份上,我大伯赔偿村里一千四百元,那张牛皮,就送给我大伯家了,算是大 牯牛留给我大伯家的一个念想。   要是别人,当初买牛犊子时的钱,再加上喂养了这么久的功夫钱,料钱…… 加起来没有五千也有三千。再说了,谋害耕牛还是要追究法律责任的呢!郑三炮 说。   这天上午,我大伯坐在门口上,不停地抽他的旱烟,抽了,就咳嗽,咳得天 摇地动似的,咳出来的痰全是带血丝的。中午吃过饭,我大伯就忙着打理那张牛 皮了,他用刀子从牛皮上割出一个条儿来,长有三尺,宽有两指。看着我大伯拿 着那根牛皮在那里比划,没人知道他要用来干什么,我四哥猜测说我大伯是用来 做皮带的。我三哥刚学完《红军过草地》这篇课文,他结结巴巴地表达了他的浪 漫猜想,说我大伯肯定是把牛皮割下来烧着吃……   只有我大哥和二哥知道我大伯割那根牛皮下来的真实用途,两人相视一眼, 心照不宣地离开了家门。他们是去找我六哥去了。   那几日,我六哥见大家都对他不闻不问,自己也不想在家里讨没趣,就成天 在田野里溜达,饿了,就回家偷点剩饭吃,困了,就躺在那些草堆子里睡。我大 哥和二哥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躺在一个草堆子上,于和煦的阳光下,沉醉在梦乡 里。我大哥和二哥猛扑上去,将他摁住,然后拿绳索将他捆绑起来。我六哥吓坏 了,他看我大哥和二哥冷冰冰的脸色,一副办公差的样子的,就知道这是我大伯 的主意,忙叫唤着大哥二哥,哀求他们把他松了,别把他捆回去。   你们把我捆回去,爹会打死我的!我六哥说。   但是我大哥和二哥根本就没理会他。于是我六哥就拼命挣扎,挣扎了一阵, 没什么效果,索性就懒得动弹了,死去了一般由我大哥和二哥折腾。我大哥让我 二哥先看着,他去找来了一根长长的木棍,然后将我六哥绑在棍子上,像抬一头 猪似的,两人抬着我六哥,走过田野,穿过院落,往家里走着。一路上招致很多 人前来围观和取笑,我六哥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一般。   我大伯亲自动手,将我六哥吊在了核桃树上。我大伯没有去砍黄荆条回来, 也似乎没准备什么棍棒,他将拿什么东西来收拾我六哥呢?就在我们暗自嘀咕的 时候,我大伯从里屋拿出了那根牛皮。我大伯给那根牛皮做了个柄,看起来就像 我们通常在电影里看见的那种皮鞭了。我大伯提着皮鞭,厉声吆喝道,老大!老 二!老三!老四!老五!   我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五哥哆哆嗦嗦地应答着,站到了我大伯面前。   都给我跪下!我大伯喝道。   于是我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五哥齐刷刷地围着那棵核桃树跪成了一排。我爹搡 了搡我,要我也跪过去,但被我娘制止住了。我娘刚将我拉进里屋,我就听见了 鞭子抽打我六哥发出的响亮的“啪啪”声。跟往常一样,我六哥起初还是发出了 两声叫唤,但是马上就住了嘴。我要透过门缝瞧瞧外面的动静,我娘不准,我娘 抱着我弟弟,将我拉进她的怀里,我看见我娘泪流满面。   我说娘,你怎么了?   我娘指指外面——外面的皮鞭声似乎更加响亮了,哨声一样在秦村的上空飘 荡,哽咽着说,也不知道你大伯娘现在怎么样啊,那可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哇。   我爹后来告诉我们,说我大伯打累了,坐在那里抽旱烟去了,但是那皮鞭却 并没有停下来,他叫我大哥二哥三哥和四哥五哥轮流打。我大哥打几下,将鞭子 递给我二哥,照旧跪回原地,我二哥打几下,又将鞭子递给我三哥,回头跪 下……。如此轮流几番,最后当鞭子再回到我大伯手上的时候,已经断了。我大 伯拿着那根断了的皮鞭,指着他面前跪成一排的我的大哥二哥他们,暗哑着嗓门 说,你们都记住了,记住今后要是谁犯了,就比照着来!我大伯说完,拎着鞭子 回屋去了。我大哥二哥他们跪了一阵子,也都站起来散了。独独我六哥被吊在那 里,没人敢去放他下来,他就像一条被剥去了皮挖去了肠肚晾晒在那里的血肉模 糊的鱼,随风摇晃着。   到傍晚的时候,我爹才将我六哥放下来。我六哥双目紧闭,奄奄一息。我爹 要将他抱进我大伯家,是被我大伯娘挡住了,她抽泣说,你把他扔外面吧,等野 狗把他拖去算了,免得他再祸害人。我爹抱着我六哥,叫我大伯,说,哥,老六 可能不成了。我大伯娘一听这话,大哭起来,扑过去抓住我大伯撕扯起来,说, 他就算是千错万错,你也不该打死他啊!我大伯站在那里呆若木鸡,面如死灰, 任由我大伯娘抓他,挠他。我大哥二哥他们则如同一群傻子一般,发呆的发呆, 发怔的发怔……   我娘抱着我弟弟走过来,在我六哥鼻子上摸了摸,将我爹吼了一顿,你胡说 什么啊,老六好好的呢,给我抱咱们家去。我爹就抱着我六哥回了我们家门。在 我娘的指使下,我爹将我六哥放在我睡的床上,然后用盐开水将他身上的伤口清 洗了。我爹清洗完伤口,拿被子给我六哥盖住身子,然后看着我娘,等她的吩咐。 我娘说,你去医疗站拿点紫药水回来吧,再请医生来给他打一针破伤风。   我爹将医生请回来的时候我娘正拿勺子给我六哥喂东西。我爹问她喂的什么, 我娘说奶水。我六哥可能听清楚了,或者是嫌弃那味,吃了一口就不愿意再张嘴, 我娘就说,老六,你不吃你就要死的。于是我六哥就又张开了嘴。我娘给我六哥 喂了小半碗,然后又挤,一直挤到挤不出来了。我弟弟见我娘将奶水挤出来喂给 别人,先是很好奇地看,但是马上就哭起来。我抱着我弟弟,“哦哦”地哄着, 看着我娘将那小半碗奶水喂给我六哥。   医生给我六哥擦紫药水的时候被他身上的伤痕唬了一跳。他给我六哥擦了紫 药水,又给我六哥打了破伤风针,最后还建议再给他拿点药。医生说,他伤成这 样,如果不拿药物控制,就容易感染发炎。我爹正犹豫,我娘说那好吧,包点药 吧。   医生走的时候坚持要去我大伯家看看。我大伯一家没有生火做饭,一屋子的 人,个个垂头丧气。医生叫了我大伯一声又叫了我大伯娘一声,两人这才发觉屋 里进来了人,慌忙起来让座。   不坐了,我来就是告诉你们,你们家老六看起来没有什么生命危险,但是要 好起来呢,至少得一月两月。医生说,我刚才给他打了针破伤风,还给他拿了点 抗感染的药。   我大伯和大伯娘都唔唔地应着。   还有个事情我得给你们提个醒。医生说,你们家老六闯的那些祸事我都知道, 他是可恨,你们打他揍他也应该,教育他好嘛!但是呢,你们可别下死手啊!知 道么?你们要是打死他了,是要犯国法的!他是你们家的娃娃,可他也是国家的 人,国家不允许随便打死人,就算是亲爹亲娘打死自家娃娃,也同样犯死罪!   医生告诉我大伯和大伯娘,这样的事情前不久在土镇发生过一起。亲爹看着 自己儿子太祸害人,就用斧头将他劈了,可结果呢,这亲爹被公安局抓了,现在 就关在爱城看守所,按照国家法律,一命抵一命,这亲爹大约也活不成。   所以你们千万不能犯糊涂啊!医生语重心长地说完,走了。   13   就如何处置我六哥,这简直让我大伯伤透了脑筋,我大伯再次去了爱城。   我三叔得知大牯牛死了,显得十分悲伤,他竟然流了眼泪。当时他处的那个 在供销社工作的对象也在场,正因为一件什么事情跟他闹矛盾,撅着个嘴巴在一 旁不开心。我三叔的对象见我三叔因为一头牛死了而流泪,感到很惊奇,她说我 还以为你的心是铁打的呢,没想到也这么柔软。我三叔就给他对象讲了他和那头 大牯牛的故事,他对象听得唏嘘不已,于是两人的关系马上就和好了,并且共同 为怎么处置我六哥给我大伯出谋划策。   我三叔首先肯定了医生说的话,说就是不能像以前那么揍我六哥,如果一失 手打死了他,就算不是成心的,也要负法律责任。我大伯哀叹说有什么办法呢, 他已经让这个家陷入水深火热之中了,养着他,等于抱着一颗定时炸弹,说不定 什么时候他“轰”一声就将整个家都炸没了。   我三叔的对象说他还是一个娃娃,有这么厉害么?   我大伯眼睛一瞪,被冤枉了似的惊呼起来,你哪里知道他啊,这个天收的, 干起祸事来,比恶霸还歹毒呢!   我三叔和他的对象几经商议,最后给我大伯拿定了处置我六哥的办法:第一, 不要再像以前那么打他,要以说服教育为主,如果实在不顶用,等他大了,交给 国家处理,该杀该关,由国家法律决定;第二,等开学的时候,让他去读书,必 须得学文化,学知识,只要学到知识文化了,他就会明白事理,不会再闯祸了……   我三叔和他的对象特别强调了第二条的重要性,要我大伯无论如何也要让他 去读书。说起读书,我大伯多少感到有点欣慰,他给我三叔和我三叔的对象讲了 我六哥一天校门没进,会写“日你妈”三个字的事。末了我大伯说,我听你们的, 没准这个天收的还可能是个读书的料呢,要不,他一天校门没进,怎么会写字呢?   我大伯临走的时候,我三叔将他送到爱城城外的大道上,告诉他自己确实很 忙,抽不出时间也抽不出身子回秦村。我三叔一边说着一边摸口袋,他摸出了一 大卷钱来,塞到我大伯手里。我大伯不敢要,说太多。我三叔说当下家里出了那 么大的祸事,正是花钱的时候。我大伯拿过钱,心里老大的不塌实,他问我三叔, 老三啊,你一月多少工资啊?我三叔说了。我大伯拍拍手里的钱,说,老三啊, 这些天我看你大手大脚,就你说的那点工资,哪里得够啊,现在你又给我这么多 钱,——这钱来路正么?我三叔笑起来。我大伯正色说,老三啊,你别笑,哥没 读你那么多书,懂不了多少道理,但是知道有一条,便宜不拣睡觉安稳,不欺不 害过得自在。我三叔说我知道,我没干什么坏事。   我大伯走了两步,像是记起了什么似的,又回转身来。我三叔忙迎上去。我 大伯掏出钱来要塞回给我三叔,说这钱揣在他身上老是心慌慌的。我三叔恼了, 说你怎么能这样呢?我大伯叹息声,红了眼圈,说,老三啊,你千万不要出什么 事情啊,你要出点什么事,哥一家就完了啊!我三叔见我大伯那感慨的样子,眼 圈也红了。我大伯说,老三,你是咱们老安家的梁柱子呢,我虽是你哥,也要仰 仗你呢!我三叔拍拍我大伯,说,大哥你放心好了,我现在爱情事业都算有成了, 听说上头还准备提拔我呢。等过些年我手头的权力大了,如果老六还是那样子给 你乱闯祸,你就把他给我送到爱城来,我把他弄到屠宰场去杀猪,我就不相信, 未必我也管不了他!   我大伯刚走两步,我三叔叫住他,说大哥,钱的事情,你别声张,更不要让 我二哥知道。我大伯说好。   我大伯刚一回家,五道河村放牛老倌的家人就来了,拿着我大伯打给他们的 条子要钱。我大伯二话没说,拿出钱来就给了他们。这一幕,正好被我爹看见, 我看见那些花花绿绿的钱就像熊熊的火焰一样,只一瞬间就把我爹的眼睛烧红了。   回到家里,我爹就见什么什么不顺眼,嘴巴里嘟嘟哝哝的像是沸腾了茶壶。 我娘以为他在外面受了谁的窝囊气了,过来问他,他竟然将我娘大吼一顿,我娘 被吼得莫名其妙的,犹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过了一会儿,我四哥和我五哥过 来叫我爹过去他们家喝酒,说我大伯从爱城带的有菜回来。我爹没理睬他们。见 我爹唬着张脸,我娘也撅着嘴,我四哥和我五哥吃不准两人怎么了,就回去了。 过了一阵,我大伯亲自来了,他先问我娘,两人是不是拌嘴了。我娘眼睛一下子 红了,泪水唰唰直往外涌,我娘说鬼知道呢,他一回来就这样,问一句就吼我。 我大伯转头问我爹,你怎么了,遇着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了?我爹白了我大伯一眼, 说,不顺心的事情天天有,未必哪一天还少了么?我大伯叹了口气,说,你那些 芝麻谷粒大的事也叫不顺心?要是你换成了我,怕是骨头都敲得鼓响咯!我爹冷 笑一声,说,跟你比,我是比不过啊,我拿什么敢跟你比啊!我大伯上前拉着我 爹,呵呵笑着说,走吧,别说这些屁话了,我走的时候,老三专门给买了些菜, 还有酒,让带回来跟你喝两盅。我爹摆开我大伯的手,走到一边说,你吃吧,你 喝吧,老三专门给你买的呢!我大伯恼了,说,都是自家兄弟,你怎么跟我说这 话呢!走吧,我还有事情跟你说呢。   叫走了我爹,我大伯又叫我娘,让她别做饭,一家人都在他们家吃。我娘说 好,等会儿过来。   我爹一走,我娘就问我知不知道我爹为什么发那么大脾性。我说了,我说我 爹回来走到院子里的时候,看见我大伯掏出一大包钱来给五道河村的人,我爹的 脸色就一下子变了,回来就见谁谁不顺眼的样子。   我娘叹口气,骂道,这个没出息的准是犯了红眼病了,咱们得赶紧过去顶着 他,没准儿他要灌两杯猫尿,就会和你大伯吵起来。   我娘的话音未落,就听见了我爹和我大伯的争吵声。我娘将我弟弟一下子塞 给我,赶紧起身去了我大伯家,见我爹和我大伯两人站在那里,都把脖子伸得长 长的,面红脖子粗,活像两只斗架的公鸡。我娘要将我爹拖回家,我爹不干,他 还要和我大伯吵,我娘气急了,一掌将我爹搡倒在地上,骂道,你丢脸不丢脸啊, 哥好心好意请你喝酒,你吵什么吵啊?我爹爬起来,不理会我娘,却还逮着我大 伯吵,你说老三不偏心,他要不偏心,怎么给你拿钱不给我拿啊!我娘气得上去 又将我爹狠狠一搡,说,老三偏心你找老三去,你跟哥吵什么啊,你这没出息的! 我爹又差点被我娘搡倒在地,他警觉地看着我娘,防止她再来搡他,指着我大伯 跟我娘申述说,要是他不跟老三说我坏话,老三怎么会不给我拿钱?我娘上前揪 住我爹的耳朵,像收拾一个淘气的娃娃一样,将他拖回到屋里。我爹还要吵,我 娘将我弟弟一下子从我怀里夺过去,塞到我爹怀里,然后将我扯到她身边,冷冰 冰地看着我爹说,为了几个钱,你竟然跟自己的亲大哥吵,跟着你这样没出息的 人过日子,脸都丢得不好意思再丢了,咱们别在一起过了,你要小的,我要大的, 等天一亮咱们就去土镇打离婚!我爹的声音一下子弱了,说,那哪里是几个钱 啊……。我娘指着门外我大伯一家,又指指厨房,说,你去拿把菜刀,去抢回来 不就得了?哥一家都成那样子了,你还好意思说出这些话!   治住了我爹,我娘去了我大伯家。我大伯坐在那里老泪纵横,不住地嗳气。 见了我娘,我大伯抹了两把眼泪和鼻涕说,老二怎么能说那样的话哦。我娘说你 是他哥,他的脾性你还不清楚么?我大伯说,老三的钱,我还是要还给他的,我 不是白要,我这人从来不白要人家东西。我娘说那是老三的一番心意,你也别想 那么复杂。我大伯说,老三是看着我现在日子过得可怜嘛,要是你们的日子也过 得可怜,他也不会不管的。我娘说,是啊,亲兄弟嘛!   我娘劝了一会儿我大伯,见我大伯气消了,就回来了。我们都没睡,我爹坐 在那里,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一样埋着脑袋。见我娘回来了,赶紧起身去倒来 洗脚水,我娘却不理会他,径直上了床,然后叫过我说,等等就要开学了,你要 好好念书啊!我答应着,很好奇这深夜里,娘怎么突然跟我说起念书的事来。我 娘告诉我,刚才她从我大伯嘴里得知,我三叔准备等我六哥大点的时候,把他弄 到爱城去,在屠宰场工作,杀猪。我娘说,你三叔肯帮老六的忙,就一定会帮你, 你要好好念书,到时候让他把你弄到什么单位坐办公室。   14   没过两天,几乎整个秦村的人都知道了我六哥将要被我三叔弄到爱城去当杀 猪匠的事,都说,为什么还要等几年呢,现在就把他弄走嘛。有人说他还小,杀 不死猪,得等些年。于是就有人说,怎么会杀不死猪呢,他不是连一头大牯牛都 轻轻巧巧地弄死了么?是不是要等他在秦村弄死一个人才好啊……   听说我六哥将来要去爱城,我大哥二哥三哥和四哥五哥,都流露出一副羡慕 的表情,在言语上也老是跟他套近乎,但是我六哥却不吃他们那一套,用轻蔑而 仇视的眼光看着他们,一字一顿地说,滚开点,你们这些凶手!   开学了,我六哥被我大伯一大早送到了学校。我大伯早准备好了一肚子的好 话要给骆老师说,但是听说骆老师不教新生班,教新生班的是一个从爱城来的女 老师。我大伯喜忧参半地带着我六哥来到那位女老师的面前,喜的是不用厚着脸 皮跟骆老师低声下气说那些哀求他收下我六哥的好话了,忧的是这女老师能管住 我六哥么?   女老师刚刚舞完一套拳,脸蛋红红的,跟苹果似的,在她那身蔚蓝色的运动 服的衬托下,显得十分好看。她看看我大伯,又看看我六哥,问,是新生么?我 大伯忙回答,是新生是新生,来报名的。女老师爽朗地说,好。   听说从爱城来了个女老师,秦村的人就像看电影一样,都挤进了学校来看。 女老师落落大方,满脸的笑容就像盛开的荷花。她告诉大家,她是刚从学校毕业, 念的是体校,自愿申请到乡村来当老师,她说她一到秦村就迷上这地方了,没想 到秦村这么美丽,她说她愿意把自己学的全部教给秦村的孩子们,她不仅可以教 大家语文数学,还可以教大家体育和美术,希望能在秦村培养一些对国家和社会 有用的栋梁之材!大家听她这么一说,都鼓掌。女老师听见掌声,很兴奋,她说 我给大家表演一套拳法吧。   女老师打完一套拳法,觉得意犹未尽,又叫几个学生去拣了两块砖头来放在 乒乓台上,大家都知道女老师要耍硬功夫了,一起蜂拥着上前,将女老师围了个 结结实实。女老师下蹲着身子,两个巴掌在胸口前绕啊绕,突然,她大吼一声, 挥起巴掌猛地击向那些砖头,只听得“啪、啪”两声,那两块砖头顿时碎成了几 块。女老师深吸了口气,缓缓地收起身子,冲大家呵呵一笑,说,让大家见笑了。 围观的人又都鼓掌,然后咂舌,啧啧地称赞。女老师呵呵笑着说,家长们都回去 吧,上课了上课了。   这时候骆老师摇起了铃铛。我看见骆老师一边摇着铃铛,一边看着那女老师 冷笑。后来骆老师告诉我说,他就知道那天上午她要出事——   从那家伙一进校门我就知道,她那天上午准要出事!骆老师叹息说。   家长们在回家的路上,每个人都在兴奋地议论着新来女老师的漂亮和她那身 功夫的厉害。   我大伯一回家,我大伯娘就迎上来问他,听说来了个女老师?我大伯说是啊。 我大伯娘问,听说她是个练武的,一巴掌就把乒乓台打断了?我大伯说,才多大 一会儿功夫呢,就吹这么厉害了?打的是砖头,用巴掌——这么一下子,就打碎 了。我大伯娘咂舌说,一个女娃子,就那么厉害?我大伯嘿嘿笑着说,厉害点好 呢,我就怕她不厉害呢,现在我放心了。我大伯娘说,你该给那女老师交代交代, 叫她揍哪里都可以,就别揍他的脑袋,要是把他打傻了,就算今后送到爱城去也 没使处啊。我大伯说,你放心吧,人家是老师呢,别说把他揍傻了,就算是把他 揍死了,我都不怪她,不仅不怪她,感谢都来不及呢!   我大伯高兴得太早了,我大伯娘也太低估我六哥的能耐了。因为那天我在现 场,所以在后来的几天里,不得不向前来询问的我大伯、我大伯娘、我爹、我娘、 还我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五哥、以及秦村的一些人讲述事情的发生经过,一遍又一 遍,让我十分厌倦。我的脑子里全是那位从爱城来的女老师的哭泣声,和她那张 被雨打碎了的荷花一样的面孔……   事情的起因应该先从郑玉儿说起。郑玉儿是郑三炮的老幺,所谓皇帝爱长子, 百姓爱幺儿,这郑三炮是秦村的干部,当然也脱不了这个例。郑三炮拿着他这个 幺女儿,简直是当作了宝贝,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跌了,娇惯得不得了。 这郑玉儿早一年和我们一起入的学校,如果我六哥不被骆老师赶出来,如果我不 是因为我六哥说我吃我娘的奶,遭人笑话,那时候我们就是同班同学了。   郑玉儿虽然早我们一年读书,但是她屁也没学到一个。她读书的这一年时间, 一个秦村都在流传有关她学习的笑话,比如说她学了那么久,却连“9”和“6” 都区别不出来,更别说什么加减了。还有,她读不准拼音字母,连骆老师都怀疑 她的舌头有问题……。总之,所有传说的,都是关于她如何愚笨的事。在传说了 她的那些愚笨的笑话后,大家都很费思量,这郑玉儿平日里看起来多机灵啊,她 是郑三炮的女儿呢,怎么一说起念书,就这么愚笨呢?郑三炮归结为骆老师教书 不行,知道爱城要来一位新老师,立马就要郑玉儿留级。于是,郑玉儿就又跟我 们同班了。   女老师在排座位的时候,将我六哥安排和郑玉儿一起坐,但是我六哥不愿意, 郑玉儿也不愿意。郑玉儿因为上过了一年学,知道学校的规矩,就把手举得高高 的。女老师见了,就让她说话。郑玉儿指着我六哥说,我不跟他坐一排。女老师 问,你怎么不跟他坐一排啊,有什么理由吗?郑玉儿说,他是个……是个天棒! 女老师愣住了,她哪里听说过天棒这个词啊,就问,天棒?天棒是什么意思啊? 旁边有学生答话了,解释说天棒就是捣蛋鬼的意思,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意思。女 老师呵呵一笑,说,我明白了,天棒就是敢拿着棒子去捅天的意思……   女老师在和郑玉儿他们交谈的时候,我六哥一直坐在座位上默默无语。我都 很惊奇,说我六哥今儿这是怎么了?要是在家里,不管是我大哥还是我二哥,或 者是我三哥四哥五哥,谁敢这么说他?就算是在村里,也没谁敢啊!   就这时候,我六哥突然站了起来,瞥了郑玉儿一眼,骂道,你日你妈什么东 西,不跟我坐,老子还不愿意跟你坐呢!   女老师说你怎么能这么骂人呢?   我六哥说,我骂她怎么了,我还要打她呢。 说着,我六哥扬起巴掌,一耳 光打在郑玉儿脸上。郑玉儿被打懵了,捂着脸呆呆地看着我六哥。我六哥还不解 气,又一脚将郑玉儿踹倒在地上,郑玉儿这才记得哭,哇哇地嚎啕起来。女老师 赶紧上前抓住我六哥,我六哥甩开女老师的手,说,你别抓我,我不打她了,要 不是以前我日过她,老子今天才不放过她呢!   女老师愣怔住了。我六哥拎起书包,走到我的座位跟前,瞪着我邻座说,给 老子滚。和我坐在一起的那个小女生慌忙抱着书包跑开了。我六哥坐下,就像一 个看客一样看着手足无措的女老师和躺在地上哇哇大哭的郑玉儿,那神情,好像 刚才一切都与他无关。   女老师将郑玉儿从地上抱起来,抱出教室,抱进她的办公室。过了一阵,我 们没听见郑玉儿的哭声了。又过了一阵,女老师回教室了,面色涨红,怒气冲冲, 她径直走到我们的座位面前,站在我六哥旁边,瞅着他。我六哥却仿佛没看见她 一样,两只眼睛正视前方。女老师瞅了一阵我六哥,伸出根指头敲敲桌子,说, 你怎么可以欺负一个女生?我六哥这才转过头,乜斜着女老师,好像没听懂她说 的什么话。   你怎么可以欺负一个女生?女老师加重了对桌面的敲击,当当当……   我欺负她又怎么了?她先欺负我!我六哥好像一下子被击怒了,他没敲桌子, 他擂,用拳头擂得桌子砰砰直响。我被吓住了,赶紧站起来躲到一边。见我躲开 了,我们座位前后左右的同学都离开座位,躲得远远地看着他们。   你怎么可以跟老师这样说话?女老师气得伸开巴掌,就在大家以为她要像刚 才劈砖一样把两个巴掌劈向我六哥时,却见她慢慢地将巴掌握成两个拳头,攥得 紧紧的。   我说了又怎么样?你把老子鸡巴咬了!我六哥说。   女老师完全被激怒了,她猛地抓住我六哥,要将我六哥拎出他的座位,却没 想到我六哥死死地抓住桌子,女老师没把我六哥拎起来,倒是将我六哥的衣裳 “哗”一声扯得粉碎。   我日你妈,你把老子衣裳扯烂了!我六哥着急了,怒骂起来。也该他着急和 发怒,因为他总是不停地惹祸,这几年我大伯根本就没有给他添置新衣裳,他穿 的衣裳,是我大哥穿不得了,给我二哥穿,我二哥穿不得了,给我三哥穿,我三 哥穿不得了,给我四哥穿,我四哥穿不得了,给我五哥穿,我五哥穿不得了的, 才轮上他穿。今天他穿的,是他唯一一件比较好一点的衣裳。   见扯烂了我六哥的衣裳,女老师手下软了一下,也就这一瞬间功夫,我六哥 就像一只猴子,猛地跳起来,扑到女老师身上,两手抓住她的衣领,然后使劲一 扯,女老师一个踉跄,人没倒下,衣裳却被扯破了。我六哥还不松手,还抓住使 劲扯,大家听得哗啦一声,女老师那件蔚蓝色的衣裳被撕成了两片,并且被我六 哥拽离了她的身子。女老师被击中了要害似的双手抱住胸口,摇摇晃晃地蹲下身 子,嘤嘤哭泣起来。   那天我六哥没走掉,他被骆老师他们绑了起来。随后郑三炮赶到了,我大伯 也赶到了……   15   后来的事情,是在一间因为房梁倒塌而被废弃了的教师里进行的,我们没办 法靠近,一来被郑三炮的样子吓住了,他就像一头发疯了的牛似的在那间破教室 里暴跳如雷,叫着我大伯的小名骂,还骂了我从未见过的我爷爷,我奶奶,我们 的祖宗十八代。骆老师他们将我们学生全部驱赶出了学校。在我记忆里,那是我 当学生以来,最早放学的一天,刚刚开课,就放学了,而且说下午也不用上课。   我们出了校门,却都不愿意离开,就在学校四周转悠,像一群被腥味勾引住 了的谗猫。后来见骆老师拿着棍子走出来,我们这才作鸟兽散……   所以,关于随后发生在那间房梁倒塌的教室里的事,我并不知道。后来也不 见我大伯提说,我六哥就更不愿意说了。   好多天后,我六哥才回家来,之前的这些天,他是一直在医疗站住着。每天 的三顿饭,由我大伯娘送去,我大伯娘捧着饭碗行走在路上,总是不停地腾出一 支手来抹眼泪,她勾着脑袋,好像闯祸的不是我六哥,而是她。我六哥回家并不 是自己走着回来的,他是被我大伯娘背回来的。   三个月后,我才见到我六哥。这三个月来,我六哥一直被关在一间黑屋里, 那间黑里没有床,也没有灯,听我五哥说,我大伯娘给他扎了个大草蒲团,他就 蜷缩在蒲团上睡觉。他的那张吊床先是被我五哥霸占了,但是很快就又被我二哥 占去了,我二哥的理由很充分,说入冬了,贼很多,他要在那里守贼。   我见到我六哥的时候正是中午,我放学回来,他扶着墙慢慢地走出家门,然 后抓过来一根扁担,拄着扁担,一瘸一拐地慢慢走到那棵核桃树下,在一块石头 上坐了下来。我叫了他一声,六哥。我六哥瞥了我一眼,没答应。   核桃树的叶子早落干净了,但是枝头上却还挂着几个核桃,要以前,我六哥 早一弹弓子一个,将它们打下来了。天空中阴霾的云雾终于没能挡住正午的阳光, 温暖的阳光照耀着核桃树和树下面的我六哥,我六哥轻轻将身子靠在核桃树上, 闭上眼睛,似乎要睡一觉。我六哥的头发很长,脸色苍白,白得耀眼。   这时候我大哥二哥和三哥四哥五哥陆陆续续回来,他们见到我六哥的第一反 应就是惊愕,然后悄悄从他身边走过,到屋里干什么事情也都小心翼翼的,生怕 发出动静惊扰了我六哥睡梦似的。接着我大伯也回来了,我大伯在我六哥面前立 了三秒钟,进屋去了。紧接着我大伯娘回来了,我大伯娘走到我六哥跟前,伸手 要摸摸他的额头,但是被他挡开了。我大伯娘不由分说地抓起他,吃力地将他抱 回到屋里。   中午吃饭的时候一个院子都是死气沉沉,不像以往大家端着饭碗聚在院子里, 争先恐后地说各自见闻的新鲜事,稀奇事,大家都闷在屋里,院子里空空荡荡的, 显得很落寞。随后几天时间里,院子里的气氛莫名其妙地变得紧张起来。很快我 就知道了,这紧张的气氛是因我六哥可以遍地行走而带来的。   先是我听我三哥结结巴巴地给我讲,老、老、老六好了,他、他、他又可以 到处跑、跑、跑动了。   接着是我爹告诫我说,狗日的打不死的老六的伤已经好了,你要特别注意, 不要跟着他的屁股去混,连理也不要理他!   我娘在一边叹息说,这么大的教训,他也记得要改了罢。   我爹呸了声,说,狗改不了吃屎的性!   吃过晚饭,我去上茅坑的时候,意外地看见我六哥正和我大伯娘在门口拉扯。 我大伯娘问我六哥,这深更半夜的,你要到哪里去?我六哥挣开她的手,刚要出 门,却又被我大伯娘拉住了。我大伯娘哀求我六哥说,爷爷,你回去睡觉吧,你 要到哪里去啊?我六哥说,我睡不着。我大伯娘紧紧抓住他不放,说,我不管你 那么多,我就要你回去睡觉。这时候我看见我六哥脑袋一低,我大伯娘赶紧松了 他,捂着手,骂道,天收的啊,你怎么敢咬我啊!我是你娘啊!   我六哥没理会我大伯娘,走出家门,穿过院子,消失在了夜色中。我大伯娘 捂着手,坐在门槛上,嘤嘤地抽泣起来。我大哥二哥他们听见了,赶紧跑出来, 问我大伯娘怎么了。我大伯娘没答话,只是抽泣。   回到屋里,我娘问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我说了,我娘就叹息,要起身去劝说 我大伯娘,却被我爹拦住了。我爹说,又不是多大的事,你去劝说什么呢。我娘 瞪了我爹一眼,说,什么不是多大的事?她被她的儿子咬了呢!我爹说,那个畜 生,什么事做不出来,总有一天,他还要把他爹娘杀了呢!   就在我娘准备出门的时候,我大伯娘突然住了嘴,回了屋子。我娘也就不好 再去了。临睡的时候,我问我娘,不是说我六哥已经好了么?怎么刚才我看见我 六哥走过院子的时候,他的一条腿好像还是瘸着的。我娘说,他那是终身残疾了。 我说那他不就永远是个瘸子了?我娘说是。我为我六哥担忧起来,也不知道他一 个瘸子,我三叔是不是还要他到爱城屠宰场去杀猪,就算要了他,他一个瘸子, 是不是还能拿着那些猪有办法。   我六哥半夜才回来,他一回来,就闹腾了很大动静。他使劲推他的那间房屋 的门,没推开,被我二哥用棍子抵住了。我二哥还说他守贼,就算贼来把他偷去 扔到大河里他也不知道,我六哥推门那么大动静,他都没听见,还睡得跟头死猪 似的。   我六哥见推不开,就找了把锄头,对着门狠狠就是几下,门被敲破了,巨大 的声响这才将我二哥惊醒。我二哥被吓坏了,他以为是贼来了,颤抖着声音问谁 啊。我六哥说我。我二哥松了口气,说,你不去睡觉,你跑这里来干什么?我六 哥说我要睡我的吊床,你给我滚开。我二哥说你凭什么叫我滚开,这床又没写你 的名字!我六哥懒得跟我二哥争吵,他说,你滚不滚走,再不滚走,我就点火把 你烧死在里面。我二哥以为为我六哥是恐吓他,却没想到我六哥还真拿出了盒火 柴,“哗哗”地擦着。我二哥吓坏了,慌忙叫道,你别点你别点,我马上走我马 上走。   我二哥慌忙跳下床,光着屁股打开门,抱着衣裳狼狈地跑开了。   第二天我二哥心有余悸地说起这事,大家听了都后怕,说老二你幸好没跟他 对着干,他要真点着了火,咱们家就完了,就都只有蹲山洞去了。   我六哥没烧自己的房子,却把郑三炮家的一间草房子烧了。郑三炮家的那间 草房子距离他家的住房只几十米远,是用来堆柴草的。老远看见熊熊火光冲天, 大家以为是郑三炮家着火了,都喊叫着去救火。郑三炮的老婆又急又怕,连路都 不会走了,只瘫在地上干嚎。   郑三炮当时在村上,听说家里着火了,起眼一看,自己家的那方黑烟滚滚, 唬得一屁股跌在地上,赶紧又爬起来,边往家里跑,边哭喊,妈呀妈呀,我的妈 呀……   郑三炮是个孝子,他爹死得早,他娘没改嫁,含辛茹苦将他养大成人,却在 前几年中了风,一年四季都瘫在床上,吃喝拉撒全靠郑三炮和他老婆亲自动手。 今天一大早郑三炮的老婆就出了门,郑三炮知道,这大火一起,娘准会被活活烧 死在床上。   郑三炮一路跑,一路跌跟斗,等跑到家门口,发现不过是那间堆放柴草的草 房子着了火,而且火势已经在大家的扑救下慢慢熄灭了。郑三炮差点就要背过去 了的一口气,这才悠悠地缓过来,蹦到了嘴巴里的那颗心,也才慢慢地顺着嗓子 眼,落进肚子里。   前来救火的那些人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向郑三炮表露一下自己的心迹,有的 说自己是第一个跑拢的,有的说自己有多担心,有的说自己已经做好了向火场里 冲的准备了……   郑三炮来不及道谢,先进去看了他的老娘,他老娘正在他老婆的服侍下喝水。 郑三炮走出来,问大家有没有觉得这火起得蹊跷。经过郑三炮这么一引,大家也 都觉得这火确然起得怪异了:第一,草房子并没有在路边,不可能是谁扔烟蒂不 小心引燃的;第二,昨天晚上才下过一场雨,也不是天干火燥的天气……   这一定是谁放的火!   会是谁呢?郑三炮想了想,自己没在秦村与谁有过深仇大恨啊!一看大家的 神色,郑三炮就明白了。大家的神色都突然变得异样起来,他们不停地瞥站在一 边的我大伯和我爹。飘荡着烟火味的空气就这样变得凝重起来。我大伯和我爹都 不是愚笨的人,他们从大家的眼色和神情中立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们是 把这纵火犯的嫌疑,瞄到了我六哥身上。我大伯原本被烟火呛得红红的脸色立即 变得煞白。   我大伯和我爹都没有找到我六哥,但是却被郑三炮找到了。   郑三炮安排了村里的民兵参与寻找,他自己也亲自动手,手里提着一根铁棍。 见他们出动了,我大伯叫住我爹,说老二,咱们回去吧,不去找他了,等他被打 死了,咱们再去收尸吧。我爹说,哥,你真忍心看着他被打死么?我大伯吃多了 红薯似的,不住地嗳气,边嗳气边说,打死算了,打死算了,他早晚有一天会被 打死的,早点死,早投胎,只希望他下辈子别这么闯祸了。   如果我六哥不主动站出来,并且叫住郑三炮,郑三炮他们是根本不可能找得 到我六哥的。我六哥躲在秦河边的一棵高大的柏树上,柏树枝叶茂密,他不动声 色地藏在里面,就算郑三炮他们把秦村翻过底朝天,也断然想不到他会藏在那里。   我六哥先叫了郑三炮一声,郑三炮一惊,回过头来却并没发现有人,于是惊 惶地问,谁啊,谁啊。   我六哥说是我。   说着,我六哥从柏树上滑下来,一瘸一拐地走到郑三炮面前。谁知道见了我 六哥,郑三炮竟然后退了一步。这时候大家陆陆续续围了过来,掂量着他们手里 的家伙,一个个跃跃欲试的样子,但是他们却没从我六哥的脸上看见一点畏惧。   我家的那间草房子,是你烧的么?郑三炮问。   是我烧了的又怎么样?我六哥说。   怎么样,老子要打死你!郑三炮挥舞起手里的铁棍,我六哥非但不躲,还将 自己的脑袋伸过去,郑三炮手里的铁棍落不下去了。   郑三炮,日你妈,你今天要不把老子打死,你就不是你那个瘫子妈养的!我 六哥埋着脑袋,一瘸一拐地直往郑三炮面前顶。郑三炮后退两步,手里的铁棍软 软地垂下。但是我六哥却还埋着脑袋一瘸一拐地继续往郑三炮面前去,一边去一 边骂,郑三炮,我日你妈,老子烧你的房子就是让你打死我的,你今天要不当着 众人的面打死老子,你就不是你那瘫子妈生养的!   16   那天郑三炮没有打我六哥,他被我六哥打败了,被手无寸铁的我六哥打败了。 落荒而逃的郑三炮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带着民兵去了我大伯家,将刚才发生的 事跟我大伯和我大伯娘说了。   你们怎么不打死他呢?既然落在了你们手里,你们怎么不打死他呢?我大伯 喃喃自语道。   哼哼,我们才没那么笨呢!你想让我们打死他,你落得清净,我们去坐班房? 郑三炮冷笑着说,子不肖,父之过,现在你儿子在外面闯了祸事,我们只有找你 这当爹的了,你说怎么办吧。   你们打死他吧!我大伯说,我不怪你们。   别说这些狗屁话了,今后啊,我连碰都不碰他一指头了,只要是闯了什么祸 事,我们就来找你!郑三炮说,现在,他把我家的草房子烧了,你说怎么办吧。   我大伯没了言语,呆呆地坐在那里。   老哥哥啊,想想你们三兄弟当初到秦村来的时候,上无片瓦,下无寸地,不 是乡亲们收留你们接济你们,你们有现在这么大几家人么?你们怎么能这么对待 我们啊!郑三炮悲愤地说道。   我们三兄弟,不是都本本分分的么?我安老大一辈子连个红脸话都没跟乡亲 们说过啊!我大伯欲哭无泪地捶着胸口。   可是这闯祸的人是你安老大捏着鸡巴日出来的啊!这闯出来的祸,你不应承, 你说应该由谁来应承吧?郑三炮说。   第二天,我大伯叫上我爹,还有我大哥二哥,去给郑三炮家修建草房子去了。 我三哥四哥和五哥他们,则去山上打柴,打回的柴禾却并不弄回家里,而是送到 郑三炮家,直到快要过年的前两天,郑三炮才对我三哥四哥和五哥他们说,好了。   自从郑三炮家的草房子被烧了过后,我六哥就没再回过家,他一直在秦村游 荡,遇着谁家的饭煮熟了,径直进门去,拿个碗就舀,然后坐一边默默吃了,也 不道谢,放下碗就走。   我曾经听几个人就我六哥吃饭的事情进行讨论,话题是一个年轻女人先挑起 的。年轻女人说,今天早上可把我给吓坏了,我们正坐下吃饭呢,突然进来一个 人,拿起碗就舀锅里的饭。另一个中年女人说,是那个天棒吧。年轻女人说,咦, 你怎么知道的呢?中年女人说,我怎么不知道呢,大前天中午,那个天棒就是这 样来我们家的呢,也不说话,舀一碗饭就吃。旁边一个一直没说话的姑娘说,你 们怎么给他吃呢?就算是把饭舀去喂狗,也不给他吃!中年女人听了,瘪瘪嘴说, 我们哪里敢呢,得罪不起的,那个天棒连郑三炮家的房子都敢烧,要是我们惹了, 那还得了啊。年轻女人立即应声说,是啊是啊,再说一顿饭有什么呢,只要他不 生我们家的事,别说一顿饭,就是连着吃几天几夜,我们也不说什么的。姑娘叹 息说,咳,都怪你们,惯了他,要是他上我们家里,你看我不拿烧火棍打他!中 年女人赶紧劝说,呀,你千万不要打那个天棒啊,一碗饭,等他吃了就好好地送 他走吧,那个天棒是瘟神,谁惹得起他!   后来我还听我娘说,我六哥到人家去了,也不随人家一锅吃了,要人家给他 另外煮好吃的,人家问他煮什么好吃的,他就说鸡蛋吧。如果有鸡蛋就给他煮一 两个,他会很高兴,还会帮你做点什么,比如扫扫地,烧烧火,逗逗你的孩子玩, 如果实在没有鸡蛋,也就算了,他也不会说什么。有一天中午我六哥去一家姓黄 的人家,要人家给他煮鸡蛋吃,那姓黄的人家说没有鸡蛋,只有剩饭。我六哥说 明明刚才还有下蛋母鸡叫唤,你怎么说没有呢?那姓黄的人家从鸡窝里拣出鸡蛋 捏在手里,指着我六哥的鼻子说,你这种人,剩饭都没多的给你吃,你还要鸡蛋, 吃鸡屎去吧。我六哥也不说话,进了那家灶房,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鹅卵石,往锅 里一摔,拍拍屁股转身就走。我六哥拍拍屁股走了,可把麻烦留给了我大伯娘。 我大伯娘一家刚刚吃过饭,正收拾着锅碗,姓黄的人家骂骂咧咧地来了,还没等 我大伯娘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人家就把锅端走了。姓黄的人家说,什么事你问你 家天棒去吧。我大伯娘追上去还要问人家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大伯在她身后叫住 她,说你还问什么呢,还不是人家不给你养的那个天收的吃饭,他把人家的锅砸 了么?   年三十那天,我六哥被我大伯娘和我娘找了回去。这主意还是我娘跟我大伯 提说的,说不管怎么说,老六毕竟是你们的骨肉,这大过年的,总不能还让他像 个野人一样无家可归吧。我大伯沉默无语,我大伯娘看了他一眼,换身衣裳就出 了门。我娘叫我爹跟着去,我爹不愿意,我娘就跟我大伯娘一起去了。   我大伯娘刚一出门,就有人问她,你是去找你的六儿回家过年吧。我大伯娘 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回答。问的人看见我娘随后过来了,就问我娘,你也跟着去 找那个天棒?我娘说你知道他在哪里么?那人摇摇头走开了。   天棒的名号是郑玉儿那天在课堂上给我六哥随口喊出来的,自她叫了过后, 这名号只在一些学生中间流传,但自从我六哥烧了郑三炮家的草房子后,这名号 在一夜之间就几乎被所有秦村人朗朗上口了,都觉得这称谓对于我六哥来说实在 贴切。——郑三炮是谁啊,他连郑三炮家的草房子都敢烧,烧完了还站在郑三炮 面前指着鼻子骂,郑三炮居然拿着他没有丝毫办法。   不仅如此,我六哥还在外面放了话,说如果哪天他心烦了,烧的就不是郑三 炮家的草房子了,而是他家的那十八间大瓦房!大家都看得出来这话让郑三炮十 分紧张,他不再让他的老婆出门,而是成天守在家里,他的老婆也从此像一个警 惕的边防战士,对于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表现出一副极度的警觉。   此外,我六哥还说了句话,这句话让郑三炮听了,顿觉骨鲠在喉、心头插刀、 眼中生刺……。我六哥说,郑三炮有什么了不起,他家郑玉儿被我搞了的,早晚 是我老婆!   秦村的人们似乎独独对这句话感兴趣,他们饶有兴趣地问我六哥是怎么回事, 我六哥却不说。其实这事不仅我非常清楚,我大伯娘也亲眼目睹了的。那是好几 年前,我和我六哥以及郑玉儿他们在一起玩的时候,他们做出来的事情。那时候 我六哥胆子非常大,敢抓蛇,而且不怕村里的恶狗,论打架也没谁是他对手,因 此大家都对他十分崇拜,这崇拜的人中,自然包括郑玉儿。那天不知为什么我六 哥不让郑玉儿跟他玩,郑玉儿为了能进入到我们的队伍中,竟然跟我六哥说了一 句让我们大家都很稀奇的话,她说,你让我和你们在一起玩吧,我做你老婆。我 六哥挠挠脑袋,说,未必你做我老婆我就有什么好处么?郑玉儿附在我六哥耳朵 边悄悄说了一句什么,我六哥愣了一下,点点头,随后就开始驱赶我们,让我们 滚远一点。我们“滚”远了,独独留下他和郑玉儿在原地。后来他们躲到了一个 草堆后面,远远地我看见我六哥在脱裤子,我以为他在尿尿,心里还想,这郑玉 儿真不害臊,我六哥尿尿她还在那里看。   后来的事情我大伯娘跟我娘说起过。我大伯娘那天从不远处路过,看见我六 哥和一群娃娃在一起,生怕他又调皮捣蛋打了谁,就过去喊他。等她走到草堆边 时,恰好看见我六哥腆在小肚皮,在郑玉儿面前玩弄他那像只小铅笔似的东西, 而郑玉儿站在我六哥面前,也光着屁股……   我大伯娘和我娘几乎找遍了整个秦村,都没找着我六哥。   他要是就这么死了,我倒也安心了。我大伯娘抹着眼泪说道。因为我六哥, 我大伯娘没有一天不哭,时间一久,就落下了个迎风落泪的毛病,而且视力也越 发差了,我从她面前过的时候,她老把我认成是我五哥,其实我五哥比我高出多 大一截呢。   我娘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我大伯娘,就走到了前面,见人就问。在问到一个 打枪的老头时,老头犹豫了一阵,说了我六哥的藏身之处,——他可能在棺山吧, 前几天我撵兔子的时候,在那里见过他。   棺山靠近五道河村,所谓棺山,顾名思义,也就是坟场,秦村死的人,包括 五道河村死里的人,基本上都是葬在那里的。那里乱石林立,杂草丛生,有很多 洞穴,一直是野狗出没的地方,平常除了一些丧葬和祭奠,是少有人去那里的。 加之流传着许多骇人听闻的鬼怪传说,因此在秦村人的印象中,棺山单单用“阴 森恐怖”一词来形容,是远远不够的。   我娘后来告诉我说,当她前脚一踏进棺山的时候,就感觉到头皮发紧,背皮 发麻,心头一阵阵打怵。我大伯娘也害怕,呼喊我六哥的声音都是颤抖的。两个 女人在棺山兜了好几个圈子,都没找到我六哥。若不是我六哥主动站出来,估计 她们永远也别想找到他。   我六哥说我在这里。   我娘和我大伯娘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唬了一跳,她们转过身,看见我六哥 从一个石洞里钻了出来。我大伯娘一见我六哥,就哭起来,扑过去抓住我六哥一 阵拍打,边拍打边骂,你钻出来干什么啊,你怎么没死啊,怎么没被野狗吃了, 被鬼捉了去啊……   我六哥被打得嘿嘿直笑。   我娘壮着胆子钻进我六哥住的那个石洞里看了看,一看,吓了她一大跳,里 面很宽敞,不仅有锅碗,还有被子,还有几套衣裳,整整齐齐地叠在那里。   我还说我就在这里过年呢。我六哥说。   你这些东西都是哪里来的?我娘指着被子和衣裳问。   人家给的。我六哥说。   全拣回去吧。我娘跟我大伯娘说,把这些东西全拣回去吧,你看都还是新的 呢。但是我六哥不准,我六哥说如果家里还打他,他就还回来住在这里。   此外,我娘还在那个石洞里看见了好多好多的纸飞机,一堆一堆的。临走的 时候,我六哥什么都没带,却从他的被褥下面翻出几大摞崭新的书用衣裳兜着, 我娘识字不多,但是认得那书上面的字:语文,数学。   回家后,我大伯正在院子里,两人对视了一眼,彼此都没话,我六哥没叫我 大伯,我大伯也没理我六哥。见了我六哥,我大哥二哥和三哥四哥五哥他们并没 表现出我想象中的亲热,他们看我六哥的眼神很陌生,我六哥看他们的眼神很淡 漠。   中午的团年饭是在我们家吃的。我爹忙碌了一个上午,准备了一大桌子的饭 菜。我六哥挨着我坐的,他吃得很快,吃完了也不跟大家打招呼,把碗一推就出 去了,拿出一本新书撕下纸张,坐在核桃树下面折飞机。   我二哥听说我六哥在外面折纸飞机,顿时没了食欲,几下扒拉了碗里的饭, 跑出去看。我六哥撕下一张纸,折了两下嫌没折好,就揉成一个团扔了,又撕……   我二哥看得眼皮直跳,那全是“嘎嘎”响的崭新的纸张呢,还散发着油墨的 味道。我二哥吞了口口水,问我六哥,你这书是哪里来的?我六哥眼皮都没抬一 下,你管得我的。我二哥建议说,你应该……用小刀子把纸划下来,这样那纸的 边就是整齐的,就好折一些。我六哥说,我不用你教,我想怎么折就怎么折,反 正总有一天我折的飞机比你的飞得高。我二哥说,你这样太浪费书了。六哥十分 豪气地说,我有! 我二哥没了语言,但是他的两只手却痒痒的。我六哥抬眼看 了看我二哥,说,你想不想折。没等我二哥回话,我六哥就起身进了屋,然后抱 出一摞崭新的书,大方地往我二哥怀里一塞,说,都给你吧。   我二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激动不已。这个春节,应该说是属于我 二哥的,他几乎连门都不出,每天都在院子里撕那些新书折纸飞机,然后快乐地 将它们放飞……   我六哥究竟是从哪里弄来这么多新书,这个秘密直到我们开学了才被揭开。 我们进入校门就听到了一件对于我们全校师生来说,无疑于噩耗的消息,我们的 新教科书被人偷了大半……   17   再有一个下午,我们就进入新年了。可就是这个下午,我六哥又惹出了一件 天大的祸事,他将郑三炮的儿子郑军打了。   当时我们几个都围在我二哥身边看他折纸飞机,突然听见有人喊我六哥,我 们出去一看,是玻璃猴子的儿子,绰号叫八癞子的。八癞子问我六哥,有人要见 你,你敢不敢去。我六哥问谁。八癞子说郑军。我二哥一听说是郑军,就叫我六 哥千万别去。我二哥说,他叫你去,肯定是要揍你。我六哥说,未必我还怕他。 他在哪里?八癞子看着我二哥和三哥他们,说,要是有种,你自己去,别叫他们。 我六哥说我从来都是一个人,我谁也不叫。   于是八癞子凑在我六哥耳朵边耳语了两句,就抽身跑了。   老六,你别去,你去了要倒霉的。我二哥说。我六哥没理会他,出了门,走 到门口的时候转身指着我们说,你们谁也别跟来啊,谁来我跟谁不客气。   我二哥拿着刚刚折好的纸飞机,忧虑地看着我六哥。我二哥的忧虑不是没有 道理的。郑军和我二哥一般大年纪,但是比我二哥长得壮实,在早几年前,他们 两个就因为一件什么事情斗过一架,我二哥根本就不是郑军的对手,还是我大哥 和三哥去了,才把他从郑军手里解救出来的。我二哥告诉我们,郑军这家伙比他 老子郑三炮心还黑,打架下死手,而且从暗处来,要不然,他也不会那么容易就 输了。   我三哥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我大伯娘,但是被我大哥制止住了。我大哥指了指 屋子里,说,你们听听,爹他们正在喝酒呢,一年到头难得这么高兴一下,你们 去一说,不弄得一家人又哭天无路么?等他去吧,打死了活该!   还不知道谁死谁活呢。我五哥说。   郑军跟我六哥约的是在村头的老槐树下见面。我六哥赶到的时候,发现不止 郑军在那里,还有他妹妹郑玉儿,以及玻璃猴子的几个儿子。   你找我?我六哥走到郑军面前。   我早就想找你了。郑军上前一步,他比我六哥高出差不多两个脑袋。   那你怎么不来找我?我六哥说。   我忙,你知道的,我在土镇我姑父那里读书。郑军说,不过你欺负我妹妹、 烧我们家房子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我给你记着呢。   哦。我六哥点点头。   听说你还要把我们家的大瓦房也烧了?郑军偏着脑袋问。   我六哥没答话,看着郑军。   他说他早晚有一天还要让我给他做老婆呢……。郑玉儿上前正要展开她的血 泪控诉,被郑军瞪了她一眼,让她站到一边去。   现在我回来了,我要跟你算总账。郑军说。   就是要打架嘛,是不是?怎么打?我六哥环顾一下周围的人,说,是你跟我 打,还是你们全来打我一个人。   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跟他们没关系,咱们两个来打,要我把你打残废打伤 了,你别找我。郑军说。   我六哥说好,咱们谁也不找谁。   说完,我六哥摆好架势,郑军叫他妹妹和玻璃猴子的几个儿子都站远一点, 等他们站远了,也摆好架势。我六哥向郑军招招手说,你先来吧。郑军也向我六 哥招招手,说,你先来吧。我六哥说还是你先来吧。郑军说,好,来就来,打不 死你嫌你命长。说着,郑军向我六哥猛扑过去。就在这时,我六哥突然从背后的 裤腰里抽出一根铁棍,身子一矮,对准郑军的脚狠狠打过去。郑军慌忙跳起来躲 闪,只听“咔”一声,郑军一个筋斗摔倒在地,额头上的黄豆大的汗珠顿时直往 外冒,脸色死灰一般,惊惧地看着我六哥。   还打吗?我六哥扬扬手里的铁棍。   郑军挣扎着要爬起来,刚支起身子,一条腿一软,啪一声又摔下去了。郑玉 儿和玻璃猴子的几个儿子忙上前问怎么了,郑军嘶嘶地吸着凉气给郑玉儿说,快、 快、快回去喊爹,说我的腿被打断了。   “你说的咱们谁也不找谁啊!”我六哥将铁棍重新掖在裤腰上,整整衣裳, 扬长而去。   郑三炮找上门来的时候,我大伯和我爹还在喝酒。这天中午的气氛很好,我 大伯和我爹都因为多喝了两杯,不约而同地都回想起了往事,说起以往的苦难, 一起唏嘘不已。我爹说,哥,谁会想到我们还有现在的日子呢?我大伯感叹说是 啊是啊。我爹说,要是老三结了婚,生了娃娃,咱们家今后团年,就得要三张桌 子开饭咯。我大伯呵呵一笑,说,三张桌子开饭?我看得五张桌子!我爹不解。 我大伯指着桌子上我们吃在那里的空饭碗,说,你数数,这些小混蛋们要是每人 娶一个老婆,再生两三个娃娃,你数数吧,你数数吧。我爹也呵呵笑起来,说, 老三现在是城里人,要他回秦村过年也不现实,等今后啊,咱们两个去爱城和他 一起团年,这些娃娃,由他们在屋里闹腾吧。我大伯摇摇头说,那不成,今后日 子好了,咱们得从半个月前就开始团年,一个娃娃管一顿团年饭,先从爱城吃起, 一路吃回来!我爹端起酒杯,说,哥,来,先喝了这杯再说。我爹和我大伯愉快 地把酒喝了,然后将酒杯往我娘面前一放。我娘轻轻扯了一下我大伯娘的衣角, 我大伯娘微笑着对我娘点点头,意思是他们高兴,就让他们喝吧。我娘就拿起酒 瓶给我大伯和我爹两人又倒满酒杯。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生这么多个娃娃么?我大伯问我爹。我爹吃了口菜,看着 我大伯,也懒得猜,等他说下文。   这秦村是秦、王、郑几个大姓人家的天下,如果安姓的人也有他们那么多, 现在这秦村就不是他郑三炮的天下,而是我们管事了。我大伯说,我就想多生一 点,让咱们安姓人家儿孙满堂,门丁兴旺,那怕是现在咱们苦一点,累一点,可 是也值啊,一个娃娃就是一颗苗,一个门户……   说到这里,我大伯悠长地叹息一声,我爹还以为是我六哥的事触动了他,谁 知道他却是感叹自己当年的那场肝炎病。我大伯说,要不是当年的那场肝炎病, 他还要继续生下去。说着我大伯抓住我爹的手说,老三现在吃国家饭,有政策管 着不敢多生,可是你不一样,你才两个儿,你们也还年轻,可以接着再生啊!   就在这时候,郑三炮找上门来了。   18   大家可以想象一下我大伯家的那个年是怎么过的了。   当天下午,我大哥就跟着郑三炮一起陪送郑军去了爱城。郑三炮原来是要我 大伯跟他一起去的,他说,如果他的儿子医治不及时落下什么后患的话,他不仅 要让我大伯倾家荡产,还要让我们安姓一家人从哪里来,滚回到哪里去,永远从 秦村消失。后来郑三炮又不让我大伯去了,要他在家里准备医疗费,而且必须在 明天上午送到爱城。   送走郑军,郑三炮的老婆却又来到了我大伯家,大哭大闹,说郑军是他们家 的希望,他们的命根子,成绩多好,未来有多宽广的出路,但是现在却让我大伯 家的老六给毁灭了……一直闹到天都快黑了,郑玉儿嫌她这么哭哭闹闹丢人,喊 了她几次,她才离开。   送走郑三炮老婆,我大伯和我大伯娘就为筹备医疗费犯了难,这年三十夜, 只有讨债的上门,哪里有借债的登门啊。没有办法,我大伯和大伯娘只有到我们 家里来想办法了。我娘将一年的积蓄全部拿了出来,统共凑了三百多块钱。   大哥大嫂你别急,急不是办法,这大过年的,东西也不好卖,钱不好凑,他 郑三炮也是人,是人就会通情理的。我爹说,实在不行,你就先去老三那里抓点 给垫上,不管怎么样,先得保证郑三炮儿子的腿不坏,要是留下残疾,不仅害了 人家这一辈子,咱们家这辈子也不得清静啊。我娘狠狠瞪了我爹一眼,将他搡到 了一边,上前安慰我大伯和大伯娘要他们别着急,初二我三叔就回来了,他回来 有好多事情就好办了,由他跟郑三炮交涉交涉,商议商议,事情就不那么复杂了。 我大伯叹息一声,说,就等他回来啊,有重要的事情请他做呢,就算不出这事, 我也要请他把那事做了。   第二天,我大伯一大早就起来了,依照老例,将我的几个堂兄全部叫了起来, 其中居然还包括我六哥,我六哥就跟没事的人一样,神色坦然,他可能知道这一 天我大伯是绝对不会发火的,如果发火,就冲犯了家神也冲犯了财神。果然,我 大伯不仅没发火,还平心静气语态和蔼地叫他们随他一起在堂屋的神龛前跪好, 跪端正,然后一起作揖,磕头,说些保平安,保发财,日进斗金之类的吉祥话语。 末了,我大伯叫我二哥在外面放了鞭炮,正式宣告一家人新的一年新的一天开始 了。   踩着鞭炮爆炸过后的碎纸屑,我大伯带着我二哥一起去了爱城。   我大伯一走,我爹和我娘就在揣测我大伯昨夜说的要我三叔回来做的重要事 情,究竟会是什么事情。揣测来揣测去,最后我爹和我娘的一致看法是我三叔此 次过年回来的重要事情,就是帮忙收拾我六哥。   这是一则重大新闻,我是绝对不会错过发布这个消息的机会的。我先是悄悄 告诉了我五哥,五哥不相信。当我转头告诉了我四哥再告诉我三哥时,我三哥说 他已经知道了。我问我三哥是从哪里知道的,我三哥说他反正知道的比我早,而 且还知道我三叔将怎么收拾我六哥。   怎么收拾?对这个问题,我是非常关切的。但是我三哥却老卖关子,见我不 理会他要去问其他的人,他赶紧拉住我,做了个从身后拔刀的动作,然后又捏着 我的喉咙做了个刺杀的动作。我被唬了一跳,这不是杀人么?我赶紧回去问我娘 我三叔这次回来,是不是要杀我六哥。我娘问谁说的,我说我三哥说的。我娘笑 笑说,他那样的天棒,你说不弄去杀了,还有什么办法收拾他?   我顿时惊魂落魄起来。曾经有一次我听我三叔讲,他在屠宰场主要从事的就 是刀子手的工作,那些活蹦乱跳的猪只要一进杀房,不管多凶猛,獠牙有多长, 顿时就草鸡了,等着他把刀子往胸膛里捅。我三叔很看不起我们秦村的屠夫,说 那算什么屠夫,他一天杀的猪,也比他们杀一年的猪多,还说他们杀猪是拼胆量 蛮干,不懂技巧。他说杀猪是很讲究诀窍的,要下刀准、狠、稳,这样刀口子小, 血流得干净,肉身好看,白净。他说他总结出了一整套的杀猪经验,计划等到年 岁大了的时候才传授给大家。我三叔还说有时候一个早晨猪杀下来,他的两只手 会被猪血烫得通红,那猪血哗地涌出来,就像开水一样。我三叔还说他杀了那么 多年的猪,已经练就了一身的杀气,他要是上街或者下村,那些猪只要一见他, 就立马瘫软了身子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别说猪,就是狗也一样,狗见了他,全都 吓得夹着尾巴,耷拉着脑袋,屁股抵在墙角里,屎尿顺着两腿流……   如果我三叔他自己不说,你是绝对看不出他是一个杀猪的,就像你若不知道 我六哥闯过那么多祸事,就不知道他是个天棒一样。我无法想象我三叔杀我六哥 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景,但是我知道我三叔,尽管大牯牛死了他抹了眼泪,但是 他在谈论如何在更短的时间内尽可能漂亮利落地杀死更多的猪时却是那么眉飞色 舞,就像讲评书一样。他一定会像杀死一头小猪崽子似的杀死我六哥,毫不手软, 就像他讲的那样,一刀下去,血一涌就出来了……   当我再次来到我大伯家的时候,我看见我四哥和我三哥以及五哥在一起,神 情兴奋而又紧张地谈论着什么。我凑过去,他们赶紧住了嘴,但是很快又彼此说, 没关系,他知道的。我知道,他们刚才谈论的是我三叔将要回来杀我六哥的事情。 既然我已经知道,那么这场谈论就没必要中断,就继续下去吧。他们已经谈论完 了怎么杀我六哥的事,现在接着谈论的,是我六哥被杀过后的事。我三哥这天突 然变得不那么结巴了,他的突然不怎么结巴让我们都很惊讶,只见他利落地说, 三叔不会被、被抓,他是为、为民除害,老六已经把咱们家祸害够、够了,把秦 村祸害够、够了,他杀了老六,就是大义灭亲!我五哥半信半疑地看着我三哥, 问他老六被杀了过后,他的尸体怎么办?我三哥沉吟了一下,说,多半会像电、 电影里那样,挂、挂起来示众!   我对我六哥的性命无比堪忧。我决定找到他通知他赶快逃命,和我有共同想 法的还有我五哥和我四哥,我们三个人尽管也觉得我六哥坏,但是他确也保护给 我们。有一次我四哥被人打了,我六哥知道后,冲到学校,当着老师的面将那小 子揍了一顿。从此后,我们在学校里就再没人敢欺负我们。有时候我们还仗着我 六哥的名号耍耍威风,比如我们和五道河村的学生打架,只要撑着腰板说我们是 老六的什么什么,老六马上就要过来,那些学生一听,赶紧溜回他们五道河去了。   我们找到我六哥的时候,他正在专心致志地折纸飞机。我看着他,怎么看怎 么感觉他像是一头猪,一头还在圈舍里拱来拱去玩耍的猪,瞧那自在样儿,他哪 里知道外面已经架好了锅,烧好了开水,屠夫正在哗啦哗啦地磨着雪亮的刀子……   我说六哥,你快跑吧。我六哥翻了我一眼,说,怎么了,郑三炮又来了?我 说不是,三叔就快要回来了。我六哥说他回来就回来吧,回来又能怎么样。我四 哥上前踢了他一脚,说,你就要死了,你还不知道,你看你这头猪!我六哥要恼 怒,但是一看我们大家紧张的神色,有些诧异,问,你们怎么了嘛,说什么鬼话 啊!我说六哥,三叔这次回来是要杀你的。我六哥更加诧异了,指着自己的鼻子, 问,杀我?我五哥表情肃穆地点点头。我六哥一下子乐了,说,你们听谁说的他 要杀我?我四哥冷笑一声,说,你想想你做的事,早该挨杀了。我六哥神情有些 慌张,但是口头却还硬,站起来把胸口一拍,说,他敢!我赌他也不敢!   我们觉得再跟我六哥多说什么已经没意思了,反正把消息已经告诉他了,是 死是活,看他自己的吧。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没看见我六哥,很显然,他还是躲起来了。但是饭还没 吃结束,我六哥突然就又钻出来了,若无其事的样子,端着一碗汤圆,一个接一 个地往嘴里塞,完了还喝了一碗汤水。   ——这大约是他最后一顿饭了。我心想。   我六哥没有要逃跑要躲藏起来的意思,他很镇静。但是那镇静却是装出来的, 我看得出来他内心很张皇,老是侧耳听外面的动静,他无法确定我们说的是不是 真的,他从来没怕过什么,一旦贸然逃跑和躲藏,就等于留给了我们一条取笑他 的小尾巴……   午后,我六哥不见了。   晚上也不见他回来。   我六哥躲起来了。他到底还是躲起来了,这多少让我对他有点失望,我还以 为他会像电影里的刘胡兰呢……   后半夜的时候,我大伯他们回来了,他们回来的时候我正准备尿床。当时尿 把我小肚子都憋痛了,可就在我褪下裤子准备要尿的时候,我六哥就过来了,他 拿着一把雪光闪亮的杀猪刀,扬言只要我敢把鸡巴露出来,他就给我割掉。我吓 得不行,赶紧躲开,然而他却像一条恶狗似的尾随着我,那雪光闪亮的刀子晃得 我后背发麻。……终于我躲开他了,刚刚把裤子褪下,掏出鸡巴,正准备淋漓畅 快地撒一把的时候,我娘把我叫醒了,说快起来撒尿。我正迷糊,我娘又说,快 起来,看你三叔他们回来了。   我去尿桶边撒尿的时候,我爹也起了床,开门走了出去。等我撒尿回来,我 爹也回来了,说我大伯和我二哥回来了,我三叔没回来。他一边说一边披衣裳, 我娘问他怎么了,还要出去?我爹说我大伯叫他,说有事情商量。   钻进温暖的被窝,我想,我六哥不用死了,三叔没回来……   第二天早晨起来,我看见我爹和我娘都闷闷地坐在床上,似乎在跟谁生气。 我没理会他们,出去找我的堂哥们玩去了。刚出门,我就看见了我六哥,我六哥 手里拿着一叠纸飞机正急匆匆往外走,我忙跟上去,问他昨天晚上去哪了。我六 哥瞥了我一眼,想了想,说,昨天晚上?昨天晚上我在床上睡觉啊。我说我怎么 没看见你。我六哥嗤笑一声,说,你在你家里睡,我在我家里睡,你怎么会看见 我。我说你不用躲了,三叔没回来。我六哥说,我知道,他回来不了啦,今年过 年回来不了,明年过年可能也回来不了。我说你怎么知道他明年过年也回来不了? 我六哥问我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我说怎么了?我六哥说,他坐班房去了可 能还会被枪毙呢,还杀我,他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了……   我怔怔地看着我六哥拿着纸飞机走了,边走边投掷他的纸飞机,那些纸飞机 一只比一只飞得高。   19   我三叔因为贪污挪用公款被逮捕了。从正月初二到正月十五,我爹和我大伯 几乎每天都在外面奔走,他们是去跟人借钱,因为据说要将我三叔贪污挪用的那 些钱还回去了,才可能保得住他的脑袋……   我大伯和我爹他们是流落到秦村安家落户的,既没有家族力量,也没有多少 亲戚,更谈不上什么朋友了,唯一可能靠得住的,就是我娘和我大伯娘两人的娘 家了。两个娘家的人倾其所有,再加上我们两家的,距离我三叔贪污挪用的那个 数字还远远不够。见我爹面如死灰的样子,我大伯一次次地深夜到我们家里,安 慰他,要他无论如何也要撑下去,说如果他们在外面都撑不下去,那么我三叔在 里面就肯定没指望了。   能借到的都借了,现在就剩下柜子里的一点谷子玉米和圈里的几个小猪娃了, 等到年过完开了市,就去卖,可是卖了又怎么样呢,还有这么大两家人啊!我爹 说着说着,就眼泪汪汪的。   我大伯没了话语,黯然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兄弟两人就那么相对枯坐着, 很多时间都是一坐到天亮,然后各自拍怕屁股,茫然地走出门去。   我三叔贪污挪用了多少,我曾经听我娘说过一次,记忆中那个数目并不是很 巨大。但是这个看起来并不巨大的数目,却让我们两家倾家荡产,债台高筑,以 至我爹我娘和我大伯、我大伯娘没等一个年过完,就都突然老去了十岁,我娘脸 上多了皱纹和黑斑,我爹花白了头发。更为可怜的还是我的大伯和大伯娘,我大 伯的腰弯了,脑袋似乎再也抬不起来,我大伯娘的一双眼睛也逐渐失去了光明……   我们两家没能够凑够拯救我三叔的钱,他被判处了五年徒刑。消息传回家的 那天,我娘正在帮我大伯娘洗澡,我大伯娘眼睛不好,掉进了茅坑,如不是我四 哥听见响动,我大伯娘可能就会在那天离开人世。我大伯娘掉下去的时候,恶臭 的粪水正好没及她的下巴,她站在那里,没有吱声,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沉下去。 事后我大伯娘说,如果我四哥不是不停地叫唤她“娘”,然后跑过来将她从里面 拽起来,她可能就沉下去了。我大伯娘说,我三叔被判刑,全是因为她,因为她 生养了个天棒,不是这个天棒,我大伯就不会患肝炎,我三叔就不会到处抓钱借 钱给他治病,累积下那么多债务,就不会在后来去打公家的主意……。我大伯娘 说她自己才是罪魁祸首,是该死的。我大伯娘说,其实死了好,现在她眼睛也因 为天棒流泪瞎了,等于也是个废人了,没使处了,再说,不知道将来天棒究竟还 会干出多少祸事呢。   说来也奇怪,自从家里出了我三叔的事情后,我六哥就规矩了许多,他不再 往外面跑,没事的时候就躲在屋子里折纸飞机。我六哥折的纸飞机飞得越来越高, 飞得远来越远,眼看就要超过我二哥了。   我和我堂哥他们一直以为,我大伯肯定会在等我三叔的事情忙过了后,对我 六哥有一个什么惩处。——那将是一个什么样子的惩处,我们都想象不出来。我 们的猜测是对的。后来我曾经听我娘说,那段时间我大伯一直在寻找一个可以永 久性解决我六哥这个大祸害的办法,杀死他是不可能的,因为那会犯法,如果不 考虑到犯法,可能我六哥早就完蛋了。但是怎么样才可能永久性解决掉我六哥这 个大祸害呢?我大伯先是去求了张端公,问他有没有办法把一个人变成个傻子, 张端公知道我大伯的用意,没敢说自己有那本事。我大伯又借着去爱城看我三叔 的机会,进了一趟医院,跟医生询问,想要买一点把人弄傻弄痴呆的药片药丸。 医生先是怀疑他脑子有毛病,后来见他很正常,就给派出所报告了,结果我大伯 被扣留在那里,被狠狠盘查了一番。我大伯说了自己的苦衷,说你们不准我把他 弄傻弄痴呆,你们就把他抓起来吧,关进班房去管教管教,这等于是救了他,也 救了我们一家,还救了整个村子啊。派出所的人对我大伯的遭遇很是同情,但是 告诉他,要他再等等,等我六哥年岁大一点,够承担法律责任了,如果他犯了事, 就算我大伯不来求他们,他们也一定会将我六哥抓走的。到时候是枪毙还是关押, 由法律说了算,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法律,知道么?派出所的人说。   那还得等多少年法律才能够管住他啊!我大伯望望天空,无比忧伤地哀叹道。   开了春,我们秦村开始分田分地,包产到户。那段时间郑三炮很忙碌,经常 去土镇开会,学习上头的文件精神。但是这家伙再忙,还是抽出时间跟我大伯家 做了清算。郑三炮拿出一叠发票,每念一张,玻璃猴子就一边复述一边扒拉算盘 珠:药费六十八、住院费两块、药费九十六、注射费十五块三,又是医药费七十 九块半……   最后加上护理费、营养费什么的,统共三千六百块。   我娘说,她当时感觉到郑三炮和玻璃猴子就像两个屠夫,一人手里拿一把刀 往我大伯身上割,但是我大伯却一动不动,任由他们。我娘说她实在看不过去了, 就嚷了起来,说一条牛才一千多块,你儿子一条腿就是三千多,而且你儿子那腿 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又不是从此就断了!要算,就先算老六的那条瘸腿,那 不是你们打瘸了的么?   我娘这一嚷,可把郑三炮的老婆惹着了,她就像身上着了火似的在地上打滚 嚎叫。   郑三炮说我不跟你们说那么多,这些钱必需在年底前,也就是大年三十晚上 前偿还清楚,否则的话,我会让你们明年的年,过得像今年一样麻烦。   玻璃猴子在一边提醒说,马上就要分田分地了,那大牯牛的赔偿可能也得要 尽快兑现才是,要不然,群众会有意见的。郑三炮听了说,他在年底前先把我的 事情弄清了再说吧,那大牯牛的钱,给他宽限到明年三月吧。   郑三炮和玻璃猴子他们走后,我大伯让我大哥二哥他们去把我六哥请过来。 我六哥没有丝毫畏惧地就来了,他一直在等着挨一场打。他跟我说过,他有许久 没挨打了,都忘记挨打的滋味了,他想再挨一顿打,挨完了过后就去土镇,他想 拜土镇一个造猎枪的老头为师。我六哥给我比划过那老头和他造的枪的样子,他 说那老头已经答应了他,只是要他大一点才肯收他。我六哥说他如果学会了造枪, 他会造一支可以连发的,就像电影里的机关枪那样,然后从村口一路扫射到村尾。 我问他你会把我们也全都打死么?我六哥想了想说,可能会,可能不会……   我大伯给我六哥的,不是他期望的打骂。我大伯牵着我大伯娘的手,要给他 下跪。我大伯娘不跪,僵直着身子。我大伯跪下了,扑通一声,跪倒在我六哥面 前。我六哥被吓傻了,他呆呆地看着我大伯。   爷爷,祖宗,我给你跪下了!我大伯老泪纵横地说道,你就可怜可怜我们吧, 可怜可怜这个家吧,别再去惹祸了……祖宗啊,爷爷啊……   我六哥尖叫一声,捂着脑袋发疯似的跑出了家门,在田野里狂奔起来。   黄昏的时候,我六哥在门口叫住我二哥,说要跟他比比谁的纸飞机飞得高, 飞得远。我二哥没好气地说,我没心思跟你比这些,我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呢。我 六哥问什么事。我二哥再次没好气地说,祸事。   如果照往常,我六哥肯定扭身就走了,但是那天傍晚我六哥非但没有扭身离 开,反而是叫了他一声,二哥,咱们比一回吧。我二哥心头颤了一下,看着他。 我六哥说,咱们比一比,看看究竟谁的飞得高,飞得远。我二哥说好,如果你比 不过我,你就要听我的,不准再去惹事闯祸。我六哥一笑,说,不会了,我不给 你们惹祸了,我就要走了。我二哥嗤笑说,你去哪?去土镇?去土镇学造枪?然 后回来把我们全部扫射干净?   我六哥没说话,抿着嘴唇,看着慢慢开始变得暗淡幽远的天空。   得知我二哥要和我六哥要比试谁的纸飞机飞得高远的消息,我们全都跟了上 去,其中还包括我大哥。   既然是比赛,总得找一个宽阔一点的地方。我六哥带着我们,来到村里的加 工厂边,那里有一个用来晾晒面条的坝子,视野开阔,没有遮拦。   先是我六哥投掷,果然飞得高,像一只银色的箭,“嗖”一下刺向天空,然 后一顿,慢慢滑翔出去,飘飘悠悠的,像一只蝴蝶……   你赢了。我二哥说。   那只蝴蝶还在天空中慢慢地摇摇摆摆地飞翔……   不用比了,你赢了。我二哥说,我比不过你,我的飞不了你那么高,那么远。   就在这时,那只蝴蝶却停住了,——它轻巧地转了个弯,落在了路边田里的 变压器房上。   我六哥急得跺了跺脚,向变压器房小跑过去。变压器房其实是一个用红砖砌 起来的高台,上面放着台变压器,旁边是一根电线杆,上面密密麻麻的线通往加 工厂,也通往秦村的家家户户。在变压器房的四壁上,玻璃猴子用石灰水写了几 行大字:小心有电,严禁攀爬。   我六哥站在变压器房下面,张望了一阵子,开始脱鞋子,他是要爬上去么?   六哥,有电。我喊叫起来。   但是我六哥根本就没听见似的,他把鞋子脱下,放好,然后爬电杆。   我又叫了声“六哥”,要他小心,有电。可是还没等后面的话喊出来,就被 谁在背后捅了我一下,我回头看了一眼,看见我大哥、我二哥、我三哥、我四哥、 我五哥他们都在看着我六哥,我看见他们的眼睛里都有一丝亮光闪过。   以前我六哥爬树像只猴子,不管多高多大的树,噌噌噌,几下就上了顶。但 是那天傍晚,我六哥却如同一只愚笨的熊,磨磨蹭蹭爬了许久,才爬上变压房……   突然,几声刺耳的爆炸声中,我们看见我六哥就像一团焰火似的闪耀着眩目 的光亮。   ——我六哥用他的生命闯下了他最后一个祸事,他让秦村所有的人家,在这 个晚上失去了光明。   当我们把我六哥抬到院子里的那棵核桃树下的时候,我大伯娘摸索着出来了, 她摸到我六哥面前,俯下身子,狠狠地抽了他几个耳光,然后折转身,默默地回 了屋。   这一年,我大伯带着我的堂哥们,开荒种菜,挖塘养鱼,割草喂牛……到了 年底,轻松地就还清了郑三炮家的那三千六。第二年四月,还清了村里的大牯牛 的那一千四。在随后的三年时间里,我大伯陆陆续续还清了所有的借贷。紧接着, 我大伯就病了,肝炎复发。   临终的时候,我大伯叫来我的堂哥们,让他们在他面前排成一排。我大哥是 头,接着是我二哥,我二哥向我大哥靠了靠,我大哥往里挪挪脚;接着我二哥的 是我三哥,我三哥向我二哥靠了靠,我二哥又往里挪了挪;接着我三哥的是我四 哥,是我五哥。我五哥身边还宽余出个位儿……   几年下来,我的堂哥们每个人都茁壮得像那死去的大牯牛,一身腱子肉,透 射着力量与鲜活。我大伯挨个看着他们,从我大哥开始,慢慢地看,像认字一样, 像听故事一样,或者像品酒一样。最后,我大伯的眼睛落在了我五哥身旁的那个 空缺上,他慢慢合上眼睛。泪水就像透明的虫子,从我大伯的眼窝里爬了出来, 在他那沧桑的面容上蜿蜒前行。   2005年11月24完稿于颖河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