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娘啊，您是孩儿心中永远的痛！ 　　周铁兵 　　一、我的童年是孤独的，而我一直以为这都是因为我的母亲 　　我恨母亲，从我记事儿开始，母亲一直就是疯疯癫癫的。 　　自从我懂事，我就把有这样的母亲认为是我的耻辱。我曾偷偷地羡慕别的孩 子，他们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妈妈，他们的妈妈穿着时髦的高跟鞋，咯咯地走在街 上。而我的妈妈却是个疯子。 　　我到了上学的年龄，母亲的病情稍稍有些好转，可还是恍恍惚惚，木呆呆地 看着某个地方。我到学校，她就跟着我。 　　她总是说：“儿子，妈陪着你，你别怕呀。” 　　“你滚，我不让你陪，你滚远点儿。”我总是跑得快一些，把她甩掉。 　　我恨有这样的母亲。因为走在路上，同学看见了就开始起哄，说母亲是疯子， 骂我是疯子的儿子，有的还编了一套一套的顺口溜。 　　我气愤地对他们说：“她是你妈!你妈才是疯子，你妈才是这个样子。”我 常常是哭着回家。 　　母亲尽管疯，可是从来不哭，我小的时候，从来不见她哭过。她总是像幽灵 一样地跟着我。 　　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外面下了好大的雪，轮到我做值日。回家的路上，天 越发地暗了下来，风很大，仿佛世间的一切都可以任它蹂躏似的，卷起大把大把 的雪抛向空中，我怕极了，鬼追着一样地向前跑。 　　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雪人，那是我的母亲，她在等我!我掉过头去，从她的 身边跑开了，母亲穿着肥大的棉鞋，跟着我在后面追。 　　母亲让我深深地自卑，这种从小种下的种子，甚至在后来影响了我的一生。 　　我的童年是孤独的，而我一直以为这都是因为我的母亲。 　　一次我与一个向学争辩，最后他拿出了杀手锏，骂我是疯子生的小疯子。我 怒不可 　　遏，和他扭打在一起。母亲刚好看见了，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把那个孩子推 开，那个男孩也很有劲，和母亲对打起来。我在旁边看着，心里想：打吧，把你 打死了才好，这样我就没有疯妈妈了，别人也都不会笑我了。 　　母亲打完架，跑到我身边，问我疼不疼。我一甩手：“你滚，我不要你管。” 　　父亲经常不在家，母亲犯病的时候不能做饭，我就饥一顿饱一顿。一次，母 亲从衣服的兜里掏出一些饭菜，说是从别人那要的，让我赶快吃。我打掉了她手 中的饭菜，大哭了起来。 　　后来，母亲的病情加重，被送到了安定医院。母亲被车拉走，她大喊大叫、 语无轮次：“我没病，没有病。我不哭，我舍不得哭，我怕吓着我儿子。” 　　二、高中还未毕业，在一次大吵大闹后，我终于选择逃离　 　　母亲为什么疯，父亲一直讳莫如深。 　　只是听人说，母亲曾是标准的美人。她曾在学校里和一个男孩深深相爱，但 是过早绽放的花，总是经不起风雨。外公的反对打碎了母亲萌芽里的爱情梦，中 学一毕业，那男的就出去了，再也没有回来，母亲却因此受了刺激，精神好一阵 坏一阵。 　　父亲自然不是母亲想要的男人。母亲用冰凉的背脊打发了她的新婚之夜。这 是他们婚姻生活的起始。 　　婚后的生活是枯燥的，她任性着自己的脾气和暴力。 　　母亲的冷漠让父亲暴怒，他喝醉酒后疯狂地打母亲，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发 现母亲的精神彻底地崩溃。 　　我无法叙述父亲。在我的印象里，只记得他不肯多说一句话，有一张淡漠的 脸，目光犹疑而漂浮。直到后来，他差不多克制了他能克制的所有欲望。 　　我的出生，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快乐，他把原本应给于母亲的爱全给了我。 　　我出生后，母亲的病情并没有好转，清醒的时候很少。她一直想抱抱我，多 次在父亲面前喊：“给我的儿子，让我抱抱我的儿子。”父亲怕她万一失手把我 掉在地上怎么办?毕竟，她已经疯了。每当娘有抱我的请求时，父亲总瞪起眼睛 训她：你别想抱孩子，我不会给你的。等你好了再抱。” 　　尽管母亲的奶胀得厉害，可我没能吃到母亲的半口奶水，是父亲一匙一匙把 我喂大 　　的。他怕母亲的奶水里有“神经病毒”，要是传染给我就麻烦了。 　　我无法知道父亲对母亲的感觉。只是感觉到，他不愿意多管母亲。 　　过了半岁的时候，我的身上长了个疖子，发炎引起了高烧。父亲急得够呛， 母亲在一旁哭哭啼啼。父亲心里一软，把我放在她的怀里，母亲抱着我，仿佛一 不留神我就会消失一样。我哭得厉害了，母亲就抱着我哭，母亲不停地说，是因 为我身上不舒服才会这样大哭大闹。 　　母亲的眼泪一直在流，父亲心里很烦，但也没办法，就哄她说：“你千万别 哭，你再哭把儿子吓坏了，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神智恍惚的时候，就一个人自言自语：“我不哭，哭了就见不到儿子了， 我舍不得。”父亲说，自从那以后，他真的再也没见母亲哭过。 　　等我长到和母亲一样高的时候，母亲的病情终于有些好转了。母亲与父亲的 感情也 　　慢慢好了起来。 　　在不犯病的时候，母亲几乎和正常人一样了，病后的憔悴仍然掩饰不住她曾 经的美 　　丽。 　　但是，母亲给我带来的深深的自卑，让我一直怨恨母亲。我的冷漠让我和她 的隔阂越来越深。 　　出门的时候，我不愿意和母亲走在一起。母亲却喜欢牵着我的手，但是，我 总是倔强地把她的手甩开。 　　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在中不溜，母亲很着急却也没办法。和邻居聊天的时候， 她们谈起各自的孩子的学习，邻居说起自己的孩子如何听话，学习是如何好，今 后老师准备重点培养要考重点大学的。母亲叹了口气，说我不行,总是排在二十 几名，算是没有太大指望了。 　　我一听顿时火冒三丈：“二十几名怎么啦!还不都是你影响的，我以后不用 你管，我恨死你了。”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头也不回地跑了。 　　母亲的话深深地刺伤了我的自尊，让我一想起来就像一根鱼刺似的扎在喉咙 里。 　　父亲整天拼着命地干活，我的家境虽然有所改善；但是我和同学的差距仍然 十分明 　　显。看着母亲，我总是把自己的遭遇和她联系在一起，心里的酸楚和痛恨像 毛毛虫一样在我心底蠕动。 　　母亲有一天突然拿出一叠压得平层层的毛票，她说是她平时攒的，都给我。 我委屈地大哭:“为什么我要生在你们这样的人家，你们为什么生我，都是你们 害了我!” 　　高中还未毕业，在一次大吵大闹后，我终于选择逃离。 　　三、二十多年，我叫出第一声妈妈 　　我的任性和出走给母亲带来了极大的打击，她的病情终于再次加重。 　　后来我听说，我走后，母亲整天像失魂落魄般地奔走在大街小巷。她逢人就 问：“看见我的儿子没有……”刚开始，还有人同情，到后来，别人一见她就躲。 　　晚上睡觉的时候，只要听见门外有脚步声，她就把父亲叫起来：“我们的儿 子回来了，快去开门!” 　　我独自在外闯荡，吃了很多的苦。我应聘到一家私人的公司，虽然我没有学 历，但是靠着我的小聪明，一些棘手的事我都能处理得很得体，老板渐渐对我刮 目相看。没过多久，我就被提拔为一个部门的小负责人。 　　我的事业也给我带来了爱情的花朵。我认识的一个女孩很漂亮，让我一见倾 心。当时我觉得，我会用我的一生为她付出。在半年多的时间里，她几乎挤占了 我所有的心灵空间。 　　但是，她的父母却逼着她和我分手，原因是他们为她找了一个可以托付终身 的、有背景的家庭。我编织的玫瑰梦一下子被击得粉碎，几乎万念俱灰。 　　我在宿舍里睡了一天一夜，我的心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洞，让我绝望和恐 惧。没有人对我说一句安慰的话，我好像和这个世界不相干。 　　那个时候，我觉得所有的温暖与阳光都弃我而去。在我最脆弱、最无助的时 候，我终于记起了母亲。 　　我拨通了家里电话，电话的那头是母亲。 　　“妈妈……”二十多年，我叫出第一声妈 　　妈。 　　四、我紧紧地抱住母亲——那让我无数次深深伤害的母亲 　　多年以后，母亲的病情稍稍好了一些，清醒的时候她不免愧疚万分，她觉得 是她拖累了我们。 　　可是不管怎样，母亲仍然从来不哭。 　　我漂泊在外，父亲打电话来说，母亲每天夜里都不能沉下来入睡。家里院子 里的门她不让父亲关，恐怕我回来后进不了家。 　　而我已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孩子。 　　这时，瘦弱的母亲已经是一身憔悴。母亲逐渐记忆模糊，很多人母亲已经记 不清了，到后来，母亲竟然连父亲也不认识。 　　我将父亲和母亲接了过来，而让人惊异的是，母亲却对我记忆清晰。 　　一次，妻子家里的亲戚来做客。我在厨房里忙活，亲戚将父亲和母亲安排在 上座，吃饭的时候，母亲自己不吃，却将菜偷偷地夹在衣服的兜里藏起来。父亲 将母亲拉了下来，让她先到里屋。 　　母亲却不干，她跑到厨房，将兜里的莱掏出来，放在我的手里：儿子，你吃， 你快吃呀，妈给你留的，你别饿着了。” 　　我放下手中的勺子，将她手中的菜接过来，放在嘴里，泪水顺着双颊奔涌而 下。 　　我紧紧地抱住母亲——那让我无数次深深伤害的母亲。 　　母亲在我的家里仍然无法入睡，半夜里常常惊醒，问我回来了吗，担心我会 不会和人打架。 　　我在家里，我就搬个凳子坐在母亲的床边。我和儿子一起给母亲讲故事，母 亲在温暖的童话里悄悄入睡。 　　窗外的小虫子飞来飞去，在氤氲的灯光下，母亲的美丽已荡然无存…… 　　过了一段日子，母亲的病情稍有好转，终于地记起了父亲。父亲说家里还有 很多事要做，要带母亲回去。 　　母亲不愿意，她怕我受人欺负。 　　我们一起送母亲，但是母亲不肯上车，母亲一句话不说。列车员说，车要开 了。 　　父亲说，孩子大了，什么事都能自己做了，用不着你担心了。母亲站在门口 喃喃地 　　说：“儿子真的不用我们担心啦?我哭不会吓着儿子了，不会吓着儿子……” 　　车开了，母亲的脸贴在车窗上。当我凝望母亲，我看见，母亲的泪水像断了 线的珠子……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