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乡下同学》 张晓虎 宋另为是我们七小组最穷的同学,也是哲学系七七级最穷的同学之一。他父母都是 地地道道挖片儿锄的农民。在荒凉贫瘠的土地上,农民卯吃寅粮,交完公粮后养活自己 都艰难,哪有闲钱供养大学生?七组十多个人中,他是唯一纯粹的农家子弟。 78年那个喜洋洋的初春,报到的第一天他就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他穿一件洗得灰 白的旧兰布棉衣,褶皱的凹处兰色留得多些,鼓囊的地方光照多摩擦多,颜色显得浅淡 些,衣服面子花儿埋汰,旧痕迹形成纵横交错的图案,隐隐叙述着家乡的贫瘠和凄风苦 雨。他下穿单薄的蓝布裤子和农田胶鞋。背来六斤重的厚铺盖,大红花的面子夸张鲜艳 ,充满乡坝的喜庆色彩。长期营养不良和剧烈劳动,使他长出两大明显特征:首先他身 材瘦小,浑身上下没啥肉,连屁股那裆儿都空捞捞的。食物跟不上,体格自然也跟不 上。穷则思变,大脑便加速发展起来,占据脑壳大部分体积,使他面部比例不太协调。 一般人从发际线到眉毛、眉毛到鼻垂、鼻垂到下巴颏均分为上中下三庭。宋另为的上庭 挤占了下庭的空间,宽大平坦的脑门雄赳赳地挺立在上,下巴颏儿遭压得可怜巴巴地缩 了进去。恍眼一看有些畸形。四川盆地以米、苕、杂粮、糠菜为主食,饮食中的蛋白 质、钙质少。精细软和低营养的食物,使四川原住民下巴普遍退化缩小。从侧面看希腊 雕塑,额际与下巴骨在一条直线上,四川人的下巴大多却短小内缩,有点儿猿人味道。 我们寝室同学多数是弱下巴,宋另为堪称其中之最。他脸颊上的肉少得可怜,大脑门子 的威压,显得下巴又尖又短。他原本端正秀气的五官,失去了匀称和风采。其次,长期 简单剧烈的劳作中,他的肌肉韧带日渐僵化。长期挑抬背呀压的人,走路无法用脚弓的 弹力,主要靠腿的力量行进。久而久之脚弓的弹力慢慢退化,走路便用脚跟起踏落地。 他的脚腕腿弯和腿根的韧带蹦得邦紧,大腿抬起来小腿几乎没啥摆动的幅度,两腿硬邦 邦地扯着全身往前移,送出下身再拖上身。我猜:因为每次剧烈劳动后,他没有及时拍 松肌肉恢复常态,日积月累的,慢慢形成了这付僵硬的架势。每一步都象拐杖杵地,叉 起外八字,一墩一墩地走,显得有些趔趄。当他打乒乓时,这僵硬的特征发挥得淋漓尽 致。乡坝很少打乒乓,他自然打得不好。现在到了大学,他要认真打,每个动作都十分 投入。每次他右手接球时,左手也不由自主地往后一弹。右手在前面伸得越快,左手往 后面就弹得越高。他的韧带系统就这么紧绷绷地拉扯全身运动。他不用弓步马步来移动 或降低重心,直起腰杆用小碎步奔跑移动。球过来后,他兴奋得咧嘴憨笑,弯腰撅腚地 仓促接球,接球的手象是弹出去的,猛然一伸,另一只手就往后面突然一抬。这种两边 发力前后并举的痉挛,让人吃惊又好笑。 佛洛依德在《图腾与禁忌》中说:越落后的地方禁忌越多。禁忌是维系部落统治的 必要规则。性在很多时期和地方都是最大的禁忌,尤其是中国的偏远地区。宋另为自觉 地遵行家乡的种种禁忌,屎尿和身体器官等不干净的东西都要悉心回避。多年来在家乡 养成的美德,让他初进川大时饱受折磨。农村地广人稀,拉屎撒尿或下河洗澡都容易避 人,川大却到处都人群成堆。开学初期,宋另为好长时间上厕所都避开我们,跟不认识 的人在一起解手似乎好受些,陌生面具有保护效果,对心理的冲击小一些。有一次实在 避不开,他只好使出了绝招:那天上完三节课后,我们从第一教学楼回宿舍。宋另为一 溜小跑冲到前面去,我们几个经过外语系,绕过学校礼堂。背后幽静的小路旁有厕所, 当我们进去时,刚好来得及看到他从蹲位的隔墙中站起来,双手挡在裤腰上栓裤带,神 色轻松地快步走出去。我忍不住大声嘲笑他:“哈哈屙屎比我们屙尿还快。”他也不答 话,各自冲了出去。为啥要这么快?他在刻意躲啥子?我瞎胡猜:肯定是不好意思咯。 似乎又不全是,一直找不到贴切的解释,这种禁忌的大课题,一般人一辈子都琢磨不 透。后来我又留意到:他几乎不敢上澡堂洗澡,白森森的肉林把他吓得半死,人与人密 到几乎要相碰。洗的时候旁边站好几个,黑白分明赤条条地等着望着,盼你快点洗完。 在他看来:这么赤条条地相对器官相向,多恶心多下流呀!而且澡堂是单双日男女分别 混用的,在温润和煦的氤氲中容易诱发性遐想,昨天这里还站着求之不得的淑女,赤裸 裸的雾气蒸腾,同样的位置同样的空间,说不定还留下啥神秘气味呢,不是说:人分泌 释放的气味里包含了上百种物质么?咫尺天涯的,定力不好的人,容易遭这些残留物质 弄得神思恍惚。跟他谈起这个话题,他深感苦恼:“那狗日的,象个啥子话?乱七八糟 的!”他一直谦卑温顺,如果不是愤怒至极,他绝不骂脏话。好在天冷,他可以多坚持 一阵不洗澡。我老家太行山区的乡亲们,不也因为缺水而一生只洗三次澡么?出生洗一 次,结婚洗一次,死后洗一次。后来实在坚持不住,他还是默默去洗了,总是尽量拣人 少或快要关门的时候去。久了不洗有怪味儿。头两次他穿起蓝布内裤洗,决不暴露里面 的秘密。他脑袋向后高高仰起,咬紧牙关闭紧双唇,眼睛直望顶棚,淋浴喷头洒下来的 热水,弄得他不断眨巴。手在身上胡乱搓两把,就尽快逃之夭夭。这么非礼勿视非礼勿 听,谦谦君子地洗完他的狼狈澡。搞得旁边的人侧目而视,以为孔老夫子的高徒——子 路转世了呢。 地道的纯农家里,干稀兼搭着吃日子都难混,绝无闲钱供儿子读书。他间或也收到 汇款单,都是十块一张,好象有过一张二十的。偷偷地,他怀着甜蜜自豪跟寝室的同学 交代:是女朋友寄来的。学校补助金评比,需要个人把真实情况摆出来,宋另为老实交 代汇款来源,也为了避免将来影响评比。学校虽然禁止谈恋爱,但对学生过去耍的朋友 ,不象军队管小兵那样:必须强行断绝。郭兵和廖承文私下承认有女朋友后,宋另为也 不再忌讳悄悄说各人的爱情。经过好多次闲聊,我慢慢晓得:让他眉开眼笑的,是大队 书记的女儿,方圆数十里内的公主,在大队农科组上班。小宋因为读书得行墨水多,也 抽到组里搞科研。说是搞科学种田,其实是糊弄工分的好去处。书记原本指望用小宋的 脑瓜子,为实验田增产一丁半点儿粮食,以便遮人耳目,杜绝别个说他们混工分。不曾 想:他那手娟秀紧凑的字迹,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朴质,无形中迷住了女孩儿。莫说农村 妹娃,连我看到他当时在《反杜林论》扉页上的潇洒题词:“马克思主义犹如一道闪电 ,划破长夜漫漫的欧洲,点亮了人类的思想明灯……”也暗自惊讶他有这么大的气势。 这可是在荒凉匮乏食不果腹的红土地上,忍着窗外的寒风,在煤油灯飘摇的昏光下写出 来的呀!难怪人家公主喜欢上了他。老实巴交闷头读书的他恍若做梦,啷个都不敢相信 :爱情就这么降临到了身边?书记大人勃然大怒,坚决不准女儿跟他往来。吃不到葡萄 的农民也冷嘲热讽地说:“个鸡巴人!裤儿都穿不伸展,还想高攀大队书记的女儿?简 直是癞疙宝想吃天鹅肉!”我仔细看宋令维瘦得那样,腰杆没得腰杆,屁股不象屁股。 走路又硬支戳棒的样子,加上他穷得无法讲究,裤儿穿歪的时候确实有。书记啷个敢把 女儿嫁给穷得叮当响的他?何况他岁数又大,农村二十四五岁就算大龄青年了。可女孩 儿痴起情来却啥都不管,总是找机会偷偷见他,书记只好“修理”他,把他踢回生产队 ,还命令他的父母严加管教儿子,不准勾引他家女儿。否则哼哼……不仅“修理”他, 连老的都要一起“修理”,赫得粑疲懦弱的宋老爹惴惴不安,经常劝他:“娃儿,各人 老老实实过日子,莫去想七想八的乱想。”我问过他:“如果你没有出来,你们还会相 好下去么?”他嗫嚅着嘴,眼睛眨巴眨巴的,一时间无言以对。他是处处嘴巴不输人 的。在书记和老爹的夹攻下,他真的遭“修理”痛了。宋另为从此对“修理”感触深刻 ,每逢遇到我们寝室说笑打闹,他就在旁边高喊:“修理,修理他,狠狠地修理他!” 他的西充口音使这个词显得特别简捷生动,以至全组乃至班上很多同学要收拾别人的时 候,都说“修理他”了。说顺口后感觉这个词象冲锋号一样激昂有力,把人的野性畅快 淋漓地发挥出来,这是他的家乡文化对我们班级口语最大的影响。宋另为眼看要满二十 六岁,快要绝望的时候,邓大人的高考恢复了。文字考试正是他的长项,经过一个多月 的挑灯夜战,他竟然一炮中举。如果不是考学改变了他的命运,这份初恋十之八九要遭 扼杀。通知书来后,那些人又说:“妈屄这号人也考上了大学?笑话!鬼大爷才信。” 书记这回却相信:女儿的宝压对了。才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转而支持这门亲事。小 宋出发来省城前,书记在家乡大张旗鼓地摆了定亲酒。这等于隆重宣布了女儿的归宿, 两家联姻的荣耀,昭示出书记家未来的势力。好事传千里,搞得全乡都晓得了。农村的 现金金贵得很,年底分红时才见得到。平时用钱都从鸡屁股银行抠。人家女孩儿不时寄 十块来,也不容易,恐怕还得靠书记大人的支持才行,宋另为就这么享受起爱情的支 撑。我爱情没得着落,心里骚得难受,跟他同路的时候自然要问他:“跟女朋友拉过手 没有?”他猛然停住脚步,站在路中间转过头来,颈子一硬圆睁怪眼,正颜厉色地大声 喝问:“那狗日的要得么?那不是流氓么?”这么义正词严的正气,把我震糊涂了。我 们家楼下马路上恋爱的人,都是肩靠肩地在街上走,恋爱就是“排街”嘛,身体都靠在 一起了,黑暗中还不拉拉手,亲亲嘴儿啥的?这是我经常躲在楼上看到的呀。原来他们 那里根本不谈恋爱,更不准亲密。只有“说人户”“定亲”,男女之间指姆都不能碰。 他面带惊骇地说:“拉手?那传出去得了呀?”定亲是双方家庭的联姻,社会关系的确 立,真正小男女恋呀爱的,必须淡化藏在心头。敢越矩的,口水都淹得死你。 宋另为来自纯农家庭,读书前衣食难果腹,进校后没有家庭经济后援。学校评困难 补助时,理所当然拿到了最高的甲等,每个月16块钱。他每天大致菜谱如下:早晨一两 稀饭二两馒头一坨豆腐乳(一共八分钱),中午三两干饭一份毛毛菜(共一角一分钱) ,晚饭四两干饭一份瓜果类小菜(共一角八分钱)。他每天只吃三角多钱,生活敷起走 ,每个星期还可以吃一次两角一份带肉渣儿的菜。那时每个月家里给我四十块,我暗暗 吃惊:他把日子安排得井井有条。几乎所有的日常开销都在这16块里面,除去最低限度 的粗茶淡饭,只剩得下两块钱左右。笔墨纸张牙膏肥皂,针头线脑鞋子袜子,他都能从 这笔钱中抠出来。那会儿根本没得勤工俭学,没得任何挣钱的渠道,过日子的唯一办法 就是节俭,一分钱掰成两瓣花。一般同学每周可以吃三五次肉,他隔三差五吃一次肉, 不吃金贵的炒肉丝、红烧肉,只吃用少量肥肉做俏头的菜,比如冬瓜烧酥肉、豆腐烩肉 之类的。一砣豆腐乳他可以吃几天,吃剩的咸菜或豆腐乳用小碟子盖上,下顿接着吃。 补疤衣服在校园几乎绝迹了,他能换的衣服似乎只有一两件,每个季度看他都是一个固 定的形象。始终是短得漏出螺蛳骨的空荡荡的蓝布裤子,上穿洗得灰白的兰色军干装, 下踏手工做的黑布鞋。刚来时,还看到他穿厚厚的线袜子,后来同学之间熟了再无须装 样,他干脆连容易磨损的线袜子也省去,经常赤脚穿鞋。他把家乡养成的一丝不苟的审 美观也带到学校,常常把外衣里面的衬衣一扣到顶。在人人都开着衬衣口扮潇洒的校园 里,他显得那么庄重严谨。四年来,哪怕上体育课都没见他穿过短裤,一是没有,二是 不屑。穿衬衣的季节,他不喜欢挽衣袖,而象女生一样尽量不外露肌肤,经常紧扣衬衣 袖的扣子。他十分清楚跟城里同学的“巨大”差异,从不主动问起别人的童年趣事或生 活背景,以免反衬之下自讨没趣。有时听他摆乡下生活的片段,都是从对话中带出的只 言片语,我再把这些字句拼凑成他的生活场景。吃穿用和家世背景的差别,使他自觉地 跟普通同学拉开了距离,从寝室到食堂到教室的三点一线,他经常单飞。普通人都尽量 跟人结伴儿,以免形只影单,在女生面前显得尴尬。有人说着话儿,管他真说假说,总 可以在心仪的女生面前显得神色自如些。而他不,特别是中餐晚饭,他买上饭菜后常常 单独回宿舍,尽量避免跟吃肉的同学走到一起,他不在乎形只影单,重要的是避开伙食 反差引起的难堪。凭着自身的打扮和条件,他不奢望感动心田滋润生命的意外“秋波” ,墩着自己的僵硬步伐,本真本我地埋头大口吃着小菜饭,毫不在意吃像如何,单独走 在人流里。他咬紧牙关把日子对付得很好,上课作息一如常人,不怨天不尤人,笑口常 开眼睛闪亮,随时扯起沙嘎的嗓子,操起浓重的西充口音,大声夸气地与人争论。他短 头发后面长着两个旋儿,我们都迷信:那是横牛的标志,跟他争论没得便宜捡,他打死 都不认输,倒说别个“死扳犟”。有好长时间,大家几乎相互不照面,吃饭、上课、自 习都各走各的,唯一见面的机会就是寝室熄灯前的二十多分钟。他不知从哪间教室钻出 来,一边匆匆洗涮一边说笑斗嘴。第二天一早,又不见了他的人影儿。 他的长项是点评注释马恩著作,正是这招帮他赢得了爱情。那背时的英语却把他害 苦了,乡坝头很少念英语,现在进了川大,不得不念。西充地处交通不便的川东北腹地 ,与别处缺乏沟通,形成一套带旋律感的独特语音,很多笨重的后颚音使宋另为说话吃 力,读英语更累。他发不出2的舌尖音,说儿子为蛾子,二读为偶。美式英语里面,需 要发舌尖音的地方多得很。他开口读英语,我们就能听到味道独特的西充英语。广东粤 语里就有很多后颚音,这倒象应和了湖广填四川的民间说法,西充多为广东人的后裔? objective有两个后颚音标,两个爆破音,一个唇齿音,别人轻易可以读出来,宋另为 却必须分解为六部分来读o-b-je-c-ti-ve,一节一顿地读,常常脸都憋红了,还是读不 流畅。考试英语的时候,他更是背到凌晨两三点,人都差点崩溃了,才勉强过关。大二 末,好容易结束了英语科目,他大大地舒一口气:“嗨!总算把它甩脱了。把老子们害 苦了。这下子,我可以好好地搞一下了。”他磨拳擦掌,总算可以发挥:疏注阐释马恩 著作的长项了。哪曾想这川大人精聚集,人人都以自我为中心,哪个有空去发现他?推 崇他?考试吧他老是中不溜的成绩,始终没有出人头地,从内到外都灰仆仆的。失意的 时候,他就反复念叨:“无才可去补苍天,枉为红尘若许年。”用西充口音念出来,倒 别有几分古韵味。凄凄苦苦寻寻觅觅,到曹雪芹的偈语诗里找安慰去了。 他每学期都回西充探家,路费可能就是女友一次次寄来的钱。 好长时期,他是我物质消费的道德参照标准,经常使我苦恼。虽然禁止恋爱,我还 是渴望插满鲜亮的羽毛去吸引异性。宁可少吃肉,也要买花样翻新的衣裳来装扮自己, 青年装、甲克衫、人造革衣服、小喇叭裤、色彩艳丽的尼龙衫都买。穿的时候却不自在 ,周围随时有宋另为这么贫困的同学,吃最简单的饭菜,穿最朴素的旧衣服。这么大的 差别使我良心不安,觉得自己享受了不该有的特权,是前些年批判过的资产阶级法权, 以至穿上新衣服如芒刺在背,做贼似的穿一两次就不敢再穿。而渴望异性青睐的心,不 时催逼我去买孔雀的新衣。除此之外,我再也没有吸引女生注意的手段了,想撅尾巴想 爱情啊。一面想展示羽毛,一面受良心自责,你说烦不烦? 我们寝室的同学,曾试图给他一点小小的物质帮助,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方式提出 来。我曾用随意的口吻给他的衣服,遭他温和而坚决地拒绝了。我不敢再提这事儿,弄 不好会伤人自尊心。 顺口溜说大学生:一年土,二年洋,三年四年不认爹和娘。大学是改变人最快的地 方。宋另为也不例外,他也在变:大米白面使他丰腴起来,尖下巴颏儿渐渐圆润,后裆 里面不再空荡荡,慢慢地鼓凸拽实起来。在近乎苛刻的节俭中,他的行头也日渐光鲜, 有了长袖高领棉毛衫,咔叽布裤子,小翻领的咖啡色灯心绒衣服,大三时连皮鞋和眼镜 都配上了,眼镜使上面宽阔平坦、日渐白皙的额头显得更加睿智柔和。步履也越来越放 松自然,穿皮鞋和花尼龙袜的脚渐渐可以甩起走路了。短短的头发从毫不讲究的小圆头 ,变成更长一些的往上梳的立式,这使他颇有县里青年干部的派头,年轻有为朴质干 练。这时,他仍然保留了扣衬衣领口的习惯,甲克外套的小翻领处,看不到颈子以下的 肌肤,只看到白白的衬衣。现出他特有的乡村似严谨。八十年代初,社会变革带来的差 异,使个别男生觉得自己中举了,昔日的糟康之妻,左看右看都不再顺眼,离婚的苗头 冒了出来。社会上维护封建礼教的舆论灵敏得很,连篇累牍地登载批判陈世美的文章, 剧团大演《铡美案》。一言堂的体制使舆论一边倒,以至有成都女娃儿戏称:“大学生 就是大畜生。” 展望毕业分配,人人都向往京沪穗,留在成渝两地也不错。千万莫回那背时的乡旮 儿湾。虽然照例上演“党员要到最艰苦的地方去”的假戏,人人都企盼能如愿留在城里 头,八方走动串联运作关系。宋另为也悄悄怀着这个希望,但他不走动,没有关系可走 ,没有物质条件和社会资源用于交换,唯一可以交换的是他自身。当他听说平时往来的 西充老乡,在成都耍了一个女朋友,还是一个厂长的女儿,他的内心顿时受到极大的冲 击。这是他唯一失态的时候,巨大的希望使他羡慕得痛苦起来。摆起这事儿时,他眼里 闪着渴慕与妒忌,笑靥都僵硬了,内心的比较与不平表露无余:“哼!凭啥子他可以耍 成都女娃子我就不能?我哪点比他差?”婚姻以经济目的为主,爱情只是婚姻的味精。 我玩笑地鼓励他寻找创造机会,说不定就耍上一个嫩酥酥的成都妹了哟?宋另为眉头一 舒,眼里放出异样的光彩,他十分需要鼓励和遐想。这完全不亚于当年考上大学,冲进 省城那么壮丽的事业。老人说:打江山容易坐江山难。对宋另为又何尝不是一个道理? 上省城容易留省城难。这是比进城大得多的成就,十年寒窗不就是要达到这个目的么? 我们是十年来,第一批正规考进来的大学生,报刊称为“天之骄子”,社会上的多数女 孩还把川大的学生看成宝。稍有机遇便可能触发爱情共结连理。这对乡坝来的同学有多 大的吸引力啊!足以改变终生造福子孙万代的诱惑。即便毕业分不到成都,将来也能调 回来。老实巴交的宋另为在人生大转折大刺激中自我折磨起来:一面向往终身舒适的城 市生活,一面受制于家乡特定的天理良心,两端都紧紧地撕拽他的内心,使他长吁短叹 地呻唤起来:“哎哟!啷个得了哟?唉……”那段时期他紧锁眉头,哼哼唧唧唉声叹气 ,内心左冲右突,人都憔悴了,不晓得啷个开交。他晓得反口的严重性,我问他:“如 果不干了呢?”他嘴角一撇瞪着眼睛质问我:“那还要得么?周围团转都晓得她放了人 家。你不要了,她啷个再放出去呀?”他痛苦地摇摇头,咕哝着自问自答:“那怕一辈 子都嫁不出去咯。唉!那不等于把别个毁了呀?”在等待机会和内心冲突中,他开始对 乡下女友冷淡甚至怨恨了,怨恨沉重的道义和责任紧紧地压在头上,使他没有任何别的 爱情奢望和选择余地。在西南最高学府里,他已经读过《家庭、私有制、国家起源》, 他开始反省这缺少爱情的亲事,为啥不放弃这女人味都闻不到的“恋爱”?重新寻找新 的爱情?在他还没有十分明确,没有积攒起足够的能量,去找到新爱情之前,他写回家 的信少了,字里行间的温暖爱意少了。女人的直觉意识到了危险,家乡的女朋友精明及 时地赶来了。不顾路途遥远,满怀哀怨地来了,来兵谏死谏。她斜靠在我们寝室的走廊 墙边,黑瘦矮小得令人吃惊。她凄迷哀怜一言不发,穿得皱巴平淡,衣服颜色灰仆仆的 ,一点都没得城头女孩的光鲜艳丽,她能给的都给了他。哀兵必胜!那架势真的厉害, 好似被侮辱受压迫的雕塑造型,斜斜柔柔地靠在那里,眼光凄迷散淡,没有焦距地斜瞥 下方。她没有多的话,没说半个字,但让我感到了不可抗拒的力量。不晓得宋另为啷个 应付的,反正她让全班同学都晓得:她是宋另为的女友,必然也必须是他将来合法的老 婆。她安安静静地回去了。宋另为新的爱情机遇没有来,也许来了他不敢伸手,在仰天 长叹中,他格守了一生中唯一的忠贞爱情,接受了生他养他的乡下道德,强加给他的命 运。 这种认命的心态也使他决定:不再忍受寝室里巨大的物质差异和玩笑调侃,搬到另 一间寝室,跟同是农家子弟的远伟同学为伍去了。 毕业前,分配到西藏的指标下来了,一共五个。大家都把眼光投向宋另为,他却象 无辜的死刑犯那么镇定自若,一付引颈待戮超然物外的平静。丝毫没有焦躁烦恼流露出 来。在一些同学相互推委和痛苦挣扎中,人人都觉得弱势的他最可能最应该去,他去堵 了枪眼,别人才能减少百分之二十去西藏的风险。有人甚至说:“枪毙都该他去。”就 这么冷酷的弱肉强食。他苦寒的背景和单薄的人际,引发了系里主管分配书记的恻隐之 心。也因不愿授人以柄的舆论顾虑,不愿太赤裸裸地掺和学生的弱肉强食,书记出手拉 他一把,将他排到了进藏名单之外。依照上面的暗示,学生干部首轮摸底排队,圈定入 藏名单时也把他划到了圈外。他终于安安全全地分回了家乡的地区党校,做一个安分的 教书先生。 二十年过去,所有的同学聚会他都没来。听说他过得清苦,老婆干过图书馆杂工, 后来因为没得文化又下了,只好长时间在学校扫地。家里分了两房一厅,家俱没得几件 ,连电视都是小的,清贫却也温馨。马达去看了他,说起同学聚会的事才晓得:他事先 早早就请了假,都快要出发时,上面又临时给他安排了啥讲座,硬是生生地把他二十年 来唯一的一次老同学聚会挤脱了。那些官儿硬是把他当牛来使唤。以他的正直老实从不 轻易去求人,他的意愿轻易可以遭别人剥夺。他不巴结权贵,不跟权贵学员搞虚假的成 绩交易,换取灰色收入改善生活。马达临走时宋另为庄重地表示:“我是川大的人,我 会好好干,请同学们放心,我不会给川大丢脸!”马达记住了,我记住了,我想所有同 学都记住你了。宋另为你就是岁月和朴质的写照。在普遍丧失良知的时代,你那里还闪 烁着些许人性的光泽,默默地温暖着我的心。 张晓虎 2003.8 于重庆蜗居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