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我在重庆的世界 袁凌   一   我不知道商学院里面是这样的。   以前当记者的时候,我来过一趟,采访“西部大开发”的一个研讨会。匆匆 来去。研讨会放在商学院,应该跟商学院的王院长有关系,他是重庆市常务副市 长的亲弟弟。商学院的研讨会开得气派,红包是一人两百,这个规格在高校恐怕 是少见的。看看商学院里边,几乎全部是新修的,行政楼建在高坡上,更显出某 种气派。特别难得的是背靠南山,来势广阔,这么大的山地看来都是属于它,在 地挤的重庆,这很不寻常。   今天我目的是找一间打字店,输出我存在软盘中的两篇稿子。两张软盘就压 在我的衣袋里,自从办公室的电脑爆发了一次病毒,副主任在他经常使用的那台 电脑上加了开机密码,而那台电脑又是这个办公室唯一装了激光打印机的,我就 失去了借公家之便打自己稿子这种小小的方便。虽说我以前也只是用一下机器, 打印纸是自己买。报社附近打字店价格不合情理,输出一张要三块,最少也要两 块,算下来两篇稿子得花很多钱。根据我的经验,大学里的打字店应该比较便宜。 我的目标预期是找到一家一块钱一张的。   很久没有打印稿子了。慢慢的写。感到一种从干瘦的躯体来的苟延。这次是 因为杨林雨提起,他的师兄 Z ,正在主持重庆市作协刊物《红岩》的小说版面, 让我拿一篇稿子。这个 Z 我已听他说过,也看过一点他的小说,是专写校园情 事的。据杨林雨说性生活很丰富,上次受邀来重庆,先到北碚品味了一下本地的 “妹妹”,感到那边物美价廉。我本来有见他一面的想法,想到可能不投机,就 算了。现在碰巧杨林雨提起来。   我说:“恐怕人家看不上啊”。我没说看不起。看不起和看不上,这是有区 别的。这种区别别人注意不到,在我的语言内部,可以说内心。   杨林雨说:“我可以要求他一定???”   “强求不好”,我赶忙说:“影响你们的关系。我以前有这种经验”。   我指的是以前在复旦,高老师为我推荐稿子。当时,我拿了一篇《秋思》给 他。他在某杂志有一个同学,最近当了常务副主编。我在复旦霜白的、四面是暗 红木格窗的教室里给他,窗外似乎有点点飞花。我对复旦现在就是这样的记忆, 一件东西离开久了,变得没有理性地浪漫。电话打了,稿子寄过去,一直不见回 音。一个月后我打电话问,说还没看。给高老师说,他连说没问题,他有些忙, 做主编的人。但过了一段,那边还没来电话,高老师就让我再拿了一篇稿子(发 出来,才能叫作品,而我常常混淆),一路寄给他,“也当作催一催”。我看了 高老师的推荐信,说我的东西“初看平淡无奇,看进去了很有味”,又说:“以 前你多次督促我给你一点东西,因为我生性疏懒,一直没有还债”,这两段话就 使我感到一点难过。信又寄了,过了一个月,没有回音,我打电话过去了,那边 正在和人打牌,大概是这样,开始没想起来,我说是高老师的学生,才哦哦, “看了,看了,还可以,就是我们这里比较强调现实,你的东西题材意义到底有 限”。我问他写的到底怎么样?他没说,“风格不合吧”。他说他会给高老师打 电话的。后来我告诉了高老师,他沉默地点了点头,说那个人不要再理他了。我 很少见到高老师这么动气,我也觉得很废然,往后就不愿再提推荐稿子的事了。 到现在我还常常想、后悔,是否我和高老师的疏远,还是当初不该叫他推荐稿子。 在帮我发表毕业论文上,他也很失败,虽然在自己的论文发表上他不同寻常地成 功。   废然是一种常态,也许甚至胜过“无聊”。当痛苦袭击一个农民,他总是默 默忍受,等待着过去。我也这样。过去了,就浓重地体会到“活命”这个词。我 想为一个老年的农民写一首诗。这首诗只有了两句:山顶笼上阴云/像农民步入 老年。写不完。陈天说吴海子写诗靠一种语言的天才,总能得到最合适的词语。 赵传一首歌唱:靠着天/我走路大步大步。我的任何一小步都难、笨重。以前以 为上帝在支持我。用失败来考验我。肯定很多人都这样想过,但吴海子没有想过。 卫慧没想过。刘亮程呢?   就不太投稿,写得也很慢。苟延性命于寂寞的世界:想到这句半文的、似乎 是高老师式的话,眼睛就发酸。伤感的本性对我害处很大,我知道。这也是废然 的起因。   但今天有了机会,我还是行动了,连带给陈立寄稿子。毕业后大家分飞,他 分到上海文艺出版社。这是一个特别走运的结果,我曾想争取却失败了,当时曾 经去听过一个招聘会,一间不大的屋,坐满了指望改变自己命运的人,教师、工 人、干部、学生。机率在这里是多么小,也许根本不在这里,在我们去不了的地 方,至于这里,只不过百里挑一个尖子来装门面,我其实懂得这种单位的伎俩。 陈立的哥哥是决定性的,他在法国当翻译,出版社的老总出国旅游,正好他做导 游,相处愉快,老总问到他有个弟弟在国内复旦大学,表示可以帮忙。回来兑现 了诺言。上次电话中,他说已认识了不少作家、编辑,韩少功、海男等等,让我 有了的话可以给他寄过去,碰碰机会,“就是怕你出了名,不理我了”。   我对着电话狂笑:“怎么会!”我说的是“怎么会出名”还是“怎么会不理 你”?后者未免太自以为是了。也许就是这两者微妙、隐秘的混淆让我大笑,同 时感到笑后面的抑郁。   陈立不以为然地:“那可是未必,你的那种风格,肯定会有人喜欢的吧”。 指的是我以前寄给他的《唐诗故事》。   尽管歇斯底里(陈立会感觉到吗?),心里还是窃喜。以前在大学里,并没 给他看过我的什么东西,没觉得他是文学路上的。现在他倒——不是有种感慨吗?   现在我软盘中的稿子,有一篇就是从《唐诗故事》中抽出来的精加工部分。   没想到进了商学院,想找到一家打字店并不容易。我向着学生宿舍楼走,那 地方一定要养活这类生意的。但是我走了相当远,还没有见到宿舍楼,同时渐渐 惊讶于商学院的别具一格。我在草坪上走,在大道和操场上走,渐渐有了回归的 心境。我的大学校园似乎没这么美好。我还钻进一片竹林,里面有的部分已整治 得很好,当然还有一两对拥抱或独坐的学生,像林中无可救药地安静的鸟儿。这 使我感到一种手足情谊。一道月亮桥,几处石阶还有溪流,我没有去看溪水,心 里却判断那溪是脏然而不超过限度的,一个这样的情境能容忍的限度。有一片地 方还在整治,我踩着刚铺上的松软粪堆,迈过一个界限,于是又回到了大路上, 像是急匆匆奔赴什么地方,袋里还按着我的软盘,一共两张,不用看,我的手指 就能分辨出是其中任何一张,每一张里有一篇稿子。   竹林里的恋人,显然对我的灵欲又起了作用。有一种缠绵的东西开始隐隐活 动,这种活动根本没法提到桌面上来说,可是暗地里仍然是需要出路的,又根本 没有出路,只能乱走一通,在某个部位又沉落罢了。对于我来说,这可能是因为 少年手淫引起的,我不知道别人有没有。也是由于寂寞的状态。在小絮回陕西以 后,寂寞的出路就只有手淫或找妓女。这显然不是理性的解决,算不上一种解决。 跟妓女在一起,双方总是要提防什么,肉体挤压之外其他是疏远的。就算表现得 羞涩、亲切也不行。   我知道,我走路的样子几分像有角动物,昂头,鼓起嘴巴,两手倒背。宽广 的操场上,这非常自由,没有干扰。当我遇到越来越大群的学生,我这种姿势就 收敛了一些,脊背稍微弯曲,手贴紧两肋,这是必要的,我意识到学生像潮水一 样涌来,给了我一种没有道理的期盼。我遇见了很多跟过去的我相像的穷学生, 边幅不修,一眼看过去,内心的沉默和家境的复杂就现形了,无可掩护。   可我也遇见了漂亮的女生,那种缠绵的东西开始不停冲击我的胸膛。缠绵的 东西怎么能冲击?   “还是女学生好”。万群说。   说这话的他有一个背景:昨天晚上他跟同学去了夜总会。听他讲,那个“妹 妹”特文静。当然有些其他的事情就不说了。他问她一月能挣一万多吧?她说哪 有这么多,也就是五、六千。“你划得来”?“那你让我干什么”?叹气:“能 当‘妈妈’就好了,一个月两三万”。忽然问:“你愿不愿当‘鸭子’?找钱比 妈妈还高”。笑,打量他:“可是当鸭子也要条件,一要能侃,二要能干”。万 群当然不能侃又能干。   “今晚跟我走啊”,他还能够大胆地说。他第一次进夜总会可没这么出息。 人家问他:“怎么来的”,他竟说:“同学带我来的”。(他很久忘不了这句 话)。小姐就微笑了。“我大姨妈来了”。   真的她大姨妈来了?在跟大家去金竹宫的路上,我想。我耽于这没必要的想, 大概只是耽于时光,是留恋:这样小小的队列将越来越稀少了。也许我只是第一 次这样和大家走在一起。他们的语调显然透露出事情有某种微妙。这我是知道的。 但我还是几乎是故意地问:“她大姨妈真来了?”   杨林雨、王平都笑起来。这是一种大度、宽容的笑。我才确实意识到自己角 色的愚蠢(而我是心甘情愿的):亲切的大姨妈原来是讨厌的月经。但这是借口, 万群也知道:“小姐一般不愿跟你走,要安全”。   他和她又互留了传呼。   我想,把这事设定为万群说话的背景,也许不过是我自己的联想。万群当时 其实在讲找对象的问题。王平和万群来报社后常去相亲,这是他们两个独享的, 没结婚也未担任正式男朋友的专利。我觉得像上面这种破坏性的联想是由于我自 己的心理问题。就像我刚才在竹林,当缠绵的东西涌上来,灵魂或感受悬了起来, 我感到或想到那可能是一种美的东西,接着我就联想到去金竹宫跳舞。所以说我 的想象是破坏性的。   这种想象使我心情废然,随大流向前。   从市图书馆阶梯下来,强烈的暑热叫我一阵发昏。正像李茵说刘天:每天早 上起来,会发一阵呆。   发昏的时候,就领会到我在重庆生活的意思(如果有“意思”一说的话。又 谈不上是意义。在《民法》里,非常注重“意思”,比如说“效果意思”“意思 表示”,这个涩名词保留了西方法学的翻译痕迹,一帮技术精英干的。应该有更 好的词,更本土化,应该找得到,可是不是我们在干。再比如微软开发的拼音输 入法,“标的”这样的词一打就出来,在那里排着队,尽管对于我来说,一年难 得用到一次。可是“我的”这样一个日用词倒一下打不出来。在我们这个社会中, 到处打满了技术精英的痕迹。有时倒让人觉得不是可厌而可玩味)。小絮回陕西 之前,刚刚费力把房子一套厨具家具置起了,像有一辈子的打算。大理石的灶台、 嵌入式不锈钢煤气灶,冷火与秋烟,就像在别人收获过的田野上。女性啊,维修 着自己的小巢,却不知大树要被雷电击倒了。回到房子里,两室一厅显得大了。 陈天说:没有房子,倒还在一起。有了房子,倒回去了。前两天刘墨来电话,说 我还不如回西安去,报社或进学校,都可以。我也不愿意再呆在这里,从报社到 宿舍到饭堂。已经申请转到刘天的部门,下乡驻站了。   借了一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群魔》,拿回去才晓得是下册。今天来换上册, 图书馆因为防火整修,要关到 5 月份。里面打得破破乱乱的。图书馆确实有陈 旧和消防的气息,特别因为暑热蒸着木窗户上暗红的漆。前不久,报道有个女孩 在开架书库里闷得晕死。图书馆以至重庆对我最直接的关联,就是暑热和铁书架 上厚的灰尘,暑热在这城里像粘稠的泥浆堆积,像铁柜里的空气绝望,又似乎是 象征。所有的书籍感染了这种气息,它们把偶尔增添的新书沉沉淹没,使库里失 去了一切流动性,陀氏的书就蹲在十九世纪守望着。看他的上一本书《白痴》, 是躺在郊外一处果园的李子树下,结果看得头昏了睡着了,受了覆盖着李花的地 面的潮气。等我离开那里,到阳光下一暴晒,忽然吐了两口血。我忍住恐惧,把 下一口硬憋在心里没吐,赶到医院才知道诱发了肺结核。难怪鲁迅看到韦素园墙 上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像,会觉得陀氏目光的注视不祥。   梅列日科夫斯基的《反基督》,前两天总算看完了,《诸神复活》却一直看 不见,以前经典书店里有一本,不晓得买。这是准备的一部分,起因是贾植芳写 到的那个中国托洛茨基分子,在国民党和共产党的提篮桥监狱里,翻译《基督和 反基督》三部曲。家乡农民们前些年闹基督教。围攻乡政府。其实现在暗地里还 有人拜。“基督教”被我的大舅听成了“鸡都叫”,因为秘密拜耶稣,都是在鸡 叫时分,穿过整个黑暗中的队,到湾口上汪老婆婆家。高老板提到,现代中国知 识分子是“反基督”的。也许是一本书里(《现在的工作》,通过回复的电子邮 件发给我的。之前我们已经好久不联系。我发了两篇作品请他看,他一直没回音。 我们的最后一次对话,也许是阎连科:他推荐我看《年月日》《日光流年》。我 知道高老师近来一直在评论阎连科。我看了《年月日》,电话里我忽然冲动的说 我觉得农村不是那么回事啊。我显然冒失了,我事后责怪自己,有什么必要这样? 这样的姿态。难道你竟未反思吗,经过这么多时间和事件。那次和刘志荣失去联 系。因为贸然激动地问人家,要人家判定:我到底能不能走写作的路。高老师不 快的说,事情就是这样,你觉得别人的不是那么回事,别人又觉得你写的不是那 么回事。往后就没通过电话。那封电子邮件里我有些伤感,说随着时光流逝,也 许是必然的,但也可能是我犯了什么错误,或者您从别人那里得到了对我不好的 印象。我这个人总是这样,经常犯错。我写的时候想到了刘志荣,也想到了我的 第一个导师王东明,我的毕业论文上没打他的名字。本来是要添的,不知怎么又 没添,出于懈怠吧。高老师回信说,我误会了,别想那么多,什么事也没有。他 给我寄来了“现在的工作”第二部分,以前我看过第一部分。他的信我觉得很短, 里面有一句,针对我告诉他自己的写作打算:《唐诗故事》:既然你那么看重, 就好好改吧。这句话刺痛,哦,可以说击中了我。后来我们就再也没联系。小絮 回去后的一天,我正走在下坡阶梯上,忽然想到:现在我是彻底的孤独一人了。 这个阶梯还联系有一个比喻。当时我跟刘天、李茵一路从解放碑大都会顶楼‘外 婆桥’回来,那天吃饭,本来喊吴海子来,他忙得很。一起吃的有沈明文的‘遗 孀’陈芬,她要和朋友结婚了,朋友几乎还是新的,一个派出所的所长,这似乎 让刘天有些伤感。那天我知道陈芬帮李茵找到了高新区管委会的工作。回来的阶 梯上,我问李茵陈芬还是个官哦,李茵说她是纪委的一个处长。我一边下阶梯一 边说:像吴海子跟陈芬他们,站在比我们高一级的阶梯上,我们伸出手来可以拉 住,甚至关系还会很亲密。而我们的手往下伸,又会拉到比我们低一级阶梯的人, 我们和两边的人都是好朋友,可是他们之间却没有联系——他们隔了两级阶梯。 同样,吴海子他伸出手能够够到的人,我们也够不到。所以说马克思的阶级斗争 是完全错了,但人生的阶梯又是分明的。李茵笑笑没说什么)。   提篮桥监狱应该就在外滩不远。在上海却未留心,后来因为林昭的事,才叫 我注意到。傅雷“夫妇”(不能用这么呆板的词,但也不愿用‘伉俪’)自杀的 地方,也不知究竟在哪一条街上。只是庸常地幻想过两回,古董窗子、煤气街灯、 空旷街头黄包车风一样驶过什么的,这些大路货。   就像到重庆来,也没去过江津的陈独秀墓,西师去过,没注意吴宓墓,当时 不知道。赖家桥和胡风、路翎。南岸林风眠隐居的大佛段(在电脑上能够打出林 风眠这个词),向同事打听了几回,都不知道。后来却有意外的机缘。一个南岸 的小女孩,十四岁时失了一次恋,她母亲从此把她关在屋里,门窗都钉住,直到 现在二十六岁。晨报曝光了这件事,女孩才走出了屋门,她喜欢唱歌,唱的还是 十四年前的歌。这个女孩住的地方就是大佛段。但是这个机缘,我没有去实现。 其实这样的情况还有。弹子石有一个小女孩父母离了婚,判给她母亲抚养,母亲 喜欢后来生的孩子,不给她生活费。母亲说是自己下岗,给不起,女孩说母亲带 “自己孩子”上街,吃的一买就是十元的!女孩告了她的母亲。想给女孩捐点钱, 想到要通过晨报的记者,又算了。   人流渐渐分散,看到了宿舍区。奇怪,这里仍旧不见打字店,小卖部倒是有 几家。我就初步产生了下面的想法:商学院和重庆大学到底不是一个档次,尽管 房子比它新得多。我的第一本自制“作品集”,就是去重大打印的,它水泥墩子 的承重大门给我留下了另一个时代的阴郁印象,似乎那暗红的字迹不曾被雨水和 岁月冲刷:“教育为了工农兵”“无产阶级大学”类似的什么。后来我看到沙区 红卫兵墓,觉得跟这两根柱子像极了。院中草木蒙茸,我的大学生涯,似乎就隐 没在那样的盛夏荒草中, 辛苦而急促地穿过记忆,为了找一个有关“挑战者”杯 科技竞赛的追踪新闻,几个大学生的作品在那次科技赛上卖了天价。一些木板房 子的微红色内部使我感到了神秘的亲切,想到一些朦胧久远的仪器、课堂和心灵 的往事。采访和被采访的身份,使我和大学生之间注定隔了一条鸿沟。眼前的楼 也有些神秘,暗红色、黄色,形状有几分像城堡,特别是立于高坡上的那些,这 些使我陌生,像失望的 K 站在村子里感到身在异乡。只有门廊里的传达室和 “男生止步” 的标志是我熟悉的。   一条尚未填好的深沟那边,一座现代式的大建筑,走近看出来是食堂,灯火 就将要辉煌,它的显露出来的钢筋结构和玻璃组件,有一种神秘凄凉,也许是由 于那种冷色吧?我认为我的伤感有时候跟别人不一样,就因为它包含有神秘,盅 惑我自己。我顺着少人的洁净水泥路走去的行动是特异的,仿佛我打算什么也不 碰到。但是就在眼下,就在路边,一对恋爱的学生勾肩走来,幸运满足地微笑, 女孩却长得有几分庸俗,使我对他们产生了一种“苟合”感,这又是破坏性的。   商学院的奇异之处是,它的后坡没有围墙,直通到山顶,这是我的奇异发现, 不知道商学院的学生们是否熟视无睹,我的发现属于我自己,在这个夜晚拥有; 但或许那不过是短期的过渡现象,是缺陷,我却把它当成了永久性的标志,某种 意义的暗示。这说明我是生活在意象和隐喻中。眼前那山坳,山坳里的竹林,落 在竹林上的阴影,也是隐喻性的。不过它那高耸的托起阴影的姿态又使我摆脱隐 喻,想到这是重庆特有的竹子,只要你走出主城区,在盆地上,在南部的丘陵地 带,地势一直通往云南的山脉,那里河流与幽深的竹林缠绕不休,来自竹林又归 于竹林,植被茂密地遮盖了阳光,掩护了陈独秀的墓,植被又在蒸腾,阳光下绿 色的雨,使我想到远古四川农民,李白和苏东坡的童年、初恋、眺望、远行。我 向山坳里的竹林走去,脱离常规,也许被人看见了。我还掐了一朵花,一屁股坐 在地衣上,眺望重庆。两个大烟囱在远处江岸上吐烟,使我想到冒烟的“双塔”, 我没想清是伦敦的还是吉隆坡式的,直到 9 ? 11 以后,我忽然想到其实是纽约 的,这是说我的想象有预示性。我一直是这样的,我在梦中经历了现实中要发生 的事,母亲的死,许多其他小事,甚至是今天的到商学院来。这是为什么?是否 是由于隐喻性已渗透到我的整个生活中?这不是令人不可捉摸的忧虑吗?不是甚 至有死的气息吗?我感到眺望没有意义,虚无缥缈的念头没有意义,山坳没有意 义,采一朵花的王尔德式的姿势也使我虚无,他在狱中写的不唯美的诗实在要好 些。实在的一件事是我来打稿子,稿子打好后就寄走,寄走后的情势,就超出了 我的掌握,仅仅留下一个地址、线头。这里面肯定有一种新世界的荒谬,一种对 人心的盅惑,我已经学会尽量平淡地看待,如同“不动心”。   如果把小絮留在这边,会怎么样?我留的话,不说那句话的话,她是会留下 来的!总能过的,尽管有那压力。肉中之刺。但是现在总不可能又叫她回来。想 想不可能。   我打开电脑,再次收到高老师回复的电子邮件,他已从澳洲回上海了。   “你的心境还是那样起伏不定。看来,在这个大家都拼命攫取的时代,能理 解你的人真的不多???   我读到一种让人担心的调子。我勾勒出了某种委婉的、曲折的疏远,像一个 站在黄昏河对岸的人说着,虽然话本身并无什么迹象。这不过是开始!也许应该 这样读:我也不理解!   “其实,人生的痛苦无可逃避。我近来也深感学术的无能???   忽然想到高老师说的一句:“大家乱搞”。   那是在电话里,意外的一句。谈到现时代,高老师讲了朱文小说里一段父子 对白,当时爷俩泡在澡堂里,身上擦满着肥皂,忽然停电了,一片漆黑,大家在 黑暗中等候,有人寂寞地吹起了口哨。还有些人等等没事干,继续往身上擦肥皂。 父亲(我想)很气恼,因为电和灯光是一个好东西,有电不至于让大家没有事做; 没有事做,要停下来思想,这是多么不好的事。儿子却不这样看,他比老子有远 见得多:“最好全城停电,大家乱搞”。如果在灯光下还是可以做一些事情,比 如往身上打肥皂,一旦黑暗了,可干的事却更多,简直是千载难逢,哪还有机会 去思想。他虽然坐在肥皂中,心神却已经远远越出了这个澡堂子,像肥皂水一样 流进大街小巷,大步迈开隐秘的步伐,和黑暗勾肩搭背,一同寻找这个时代的核 心秘密,这秘密就是由搞小动作到大破坏的快乐,比如(虽然他不知道这算是追 随诗人伊沙)在城市的阴影里对着墙根很响地小便、和植物做爱,或由他——一 个门外汉、一个过了时的红卫兵来主刀的变性手术。他真的可以搞出让人人疯狂 的乐子来,假如大家想到在僵持的局面中提拔他的话。当然他也并不觉得怀才不 遇。他对忧思具有和所有新人类一样良好的绝缘性能。   高老师的学术之途正在上升期:年前被破格提拔为教授,今年出了两本精致 的书,一本是在三联。他只有35岁,几乎和陈天一样大,而陈天现在和我一样, 只是一个普通的硕士生,连中级职称也没有。新书之一《鲁迅六讲》放在我的案 头,高老师说,这本书得到了薛毅或是王晓明的称许,我私下想到,也许是传世 的。高老师还计划写一本描述式的文学史,也是语言史著作,揭示现代文学家在 语言和心灵之间的处境,这本书他在去澳洲前已着手了。但是高老师的爱人在澳 洲,已经有了绿卡,他在上海孤身的状态,经常出现在我的脑中,像车站黑暗空 间前湿漉漉枝条上的一朵花瓣。帕斯捷尔纳克把火车站比作忠实无比的保险柜, 保存的可不光是离别!《两个人的车站》里,钢琴家在候车室里挨了火车司机— —他的劳动人民情敌一场狠狠的打,专门打脸,还像小鸡一样被人提起来扔了出 去。一部小说里,有个叛徒叛变是因为:他受得了酷刑,却忍受不了敌人往脸上 啐唾沫。啐唾沫,这太下贱,太不把人当人了,这人的自尊被轰毁了。晚上,我 忍不住给高老师打了电话。我坐在床上打手机,坐下去的时候忽然想到:现在我 一般都坐在床上,像家乡童年那只赖窝的、不生蛋的母鸡,正襟危坐的时候很少, 落凳子就有懒散的感觉,是否我已经废掉了一部分?我想到了复旦同学汪习波的 臀部,坚实无情,一气坐穿无数夜晚。他的理想是早日登上《文学遗产》,他的 脚步像带着铁器巡夜的警察一样踏实。原来高老师的丈人刚得了心脏病,他为此 奔波。慰问的话很快讲完了,我急速说到神。   神隐身于上海,那些校园和校园外的大街,细篱柱编织的院子,一两个地方 露出枯的竹棍尖,夜晚日本人留下的房子里的灯光,弯曲的街道,墙根的一堆土, 过街天桥下有人在拉小提琴。往帽子里放下一枚硬币。高老师走过五区,去外滩 灯光昏暗的房子,朋友们和女性的绣凳在等他,水泥和微微黑暗的光线,悬在沥 青路面上半尺的空间,随清秋而来,掀起一线车影。发生了胡河清自杀的事件。   我说高老师,你讲的神与痛苦的关系,宗教的诱惑,我在大学的一位老师, 现在巴黎大学,他也跟我谈这个问题。我说的是张弛老师。   高老师说:哦,他信仰宗教?紧跟又问:“他是基督徒吗”?好像紧张。我 说是的,他讲的跟您还不一样,您说的还是含有一种理想,尽管神的名很容易被 盗用了,包括“人文精神”“美好”“爱心”这些词。他说的则是尽一个基督教 徒的本分:好好做工,乐于助人。高老师那熟悉的,有点涩的嗓音说“是的,基 督徒是这样”。我说:“那该是很难的”。   “其实各人有各人的神”,高老师说。“你平时看宗教方面的书吗?有兴趣 吗?”   我脑子里最先浮现的是一本《圆觉经》,前几天它曾经呆在我的床上,哦我 思想的温床!佛说空中本无花,我们看见的花不过是我们眼中的翳。有时候,在 西安,空花却是一篇古老的黄色小说,《二拍》中间的和尚,有奇怪巨大的性经 历。另外一些晚上,我看见的是洛扎诺夫、梅烈日科夫斯基,烟雾一样的“孽” 飘下的落叶。   初来重庆,在校对室的时期,我去过几次报社对面的基督教堂。那也是跟打 工妹们交往的日子。   是周日,讲堂里嗡嗡地闹,非常闷热。凳子是烫的,没有彩画玻璃窗,也没 有唱诗班,羊圈外紧临汹涌的大街,怎么保证不流失?耶稣说他爱走失的羊胜过 羊圈里的。一些跟着父母来的小孩在座位间穿梭,牧师从讲台上用我听不懂的什 么方言宣讲,从他脚下搁的牌子看,是《传道书》某节。他的声音含混而闷热, 透出了他心中的激愤焦虑。克尔凯戈尔保证说这正是使徒的本质。他不管不顾地 讲着,也许使徒们真地已经抓住了他,听众们却是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虽然也 有人打手机,呵斥孩子,但整个气氛是慵懒顺从的。布道终了,牧师说了一句什 么,刚才的人们忽然齐刷刷站起祷告,座椅一片嘎嘎响,我惊异地感到,他们全 都能马上准确理解牧师的要求,像最好的信徒。这就是仪式啊!   后来一次,同样酷热的夏天。唱诗的歌声飘浮在报社上空,我是受了歌声的 吸引去到教堂。两排穿着白衣的男童和女童在讲台前站成高低两排献唱,其中有 些孩子几乎是婴儿。他们每人手里捧着一本赞美诗,神情专注地献唱。在我走进 教堂时,歌声已经持续了不短的时间,歌曲一首接一首,中间没有休歇,我渐渐 开始惊讶,孩童们要演唱多长时间,他们不是一般的演唱,真正是“献唱”,为 我们这些成人,除了他们的父母之外还包括我这样不是教徒的人艰苦奉献。教堂 里这样酷热,在孩子们头顶并没有特殊的散热设备,他们站得密不透风,连续的 献唱中没有一口水喝。座位上的成年信徒们也和孩子们一起歌唱,他们浑厚的声 音正像父母之爱的云朵烘托着孩子们的歌声。奇怪的是在教堂之外,听见的只是 唱诗班的童音,以及一个领唱者,这个严肃的年轻人嗓音极其甜美充沛,他的吐 词舒气无不表明急于把自己奉献,正是他在带领着那些幼小的歌手们,使歌声的 潮流方伏又起,似乎永无止息。   忽然,孩子们当中发生了什么,歌声还在持续,一个老师跑过去,抱出一个 极小的女孩,原来这个女童晕倒了,她太小了,穿着连衣裙像带着一朵大花。女 童闭着眼睛被抱出教堂照顾,孩子们继续演唱,他们 的歌声也没有发生什么变 化。过了几首曲子,一个孩子忽然又倒了下去。和先前一样,一个成年女性抱走 了她,孩子们继续献唱。他们的队列没有出现大的骚动,似乎他们习惯了这样的 事情。这时我的眼睛忽然疼了,这里是一个小小的受难场,孩子们献出的不止是 歌声而已,如同幼小的耶稣,他们在献出自己。有谁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一个孩子 的献出呢?唱诗班的孩子大约来自虔诚的基督教家庭,他们的父母就坐在台下, 和孩子们一起唱歌。只有他们能不动声色,有一种镇定的默契。   又有一个孩子倒下了。这次是个男孩。女教师中止了孩子们的歌声,他们一 个个很有秩序地走下讲台,那个倒下的男孩也被抬走了。教堂里出现了一段静默, 这时那个领唱者让在场的成人继续跟他唱。他带头以无限的激情重唱了刚才中断 的那节,成人们跟上他歌唱,似乎刚才他们为孩子压抑了自己的歌声,现在他们 的歌声像海潮一样,从深处涌了上来。炎热更加酷烈凝滞,和歌声一样接近永恒。   我去参加教堂周三的青年读书会。在楼梯的拐角,我看到广告“今日宣讲马 太福音第三章1—5节,由温州秦同工主讲(温州话)”。是否重庆没有自己合格 的牧师?我对那些听讲的人们更惊异了。我带了一本《圣经》,但发现那里的圣 经是准备好的,还有一种赞美诗集,但不得带走。大家像在拉家常,说着一种特 别的语言,“姐妹”和“做工”是使用频率最高的词。一位女信众带来了她的朋 友,一个刚刚对教产生兴趣的“初信者”。主持会议的女同工很亲切地欢迎她, 用她那种特别的语言。初信者感到不大好意思,但又打定主意地探问了一个问题 (大概由于战胜不了好奇心):信教会不会走火入魔?女同工笑了,解释了信教 与练气功包括近来流行的法轮功的区别,那时还没有开始查处法轮功。“那能不 能治病?”女同工说只要信教,心地平和,与人为善,确实可以延年益寿,使徒 们不是都很高寿吗?她忽然指指一位信众:“你叫她说说嘛!”   这位女信众极其瘦弱,我觉得她是从最初世纪基督徒们的“墓穴”里出来的, 还带有油灯的光和死亡的枯瘦气息。她认真地捧读着《圣经》,有一张基督着意 要去拯救的走失的、受欺的羔羊的脸。整个读书会上(甚至包括同工),只有她 带来了这种气息。她醒悟人家在请她,不由怔了一下,女同工微笑地说:“我们 这位姐妹,身体很弱,原来也曾经为教会工作。”看来她有半截话没有说。女信 众用低沉痛苦的声音说:   我以前因为生活痛苦,身体差,想要自杀了,因为我找到了主,还能进入教 会,为主殿做工。又由于信心未固,退出了教会,不能成为主的牧人。(这里她 咽住了一下。)主怜悯我,让我的生活里有了主,现在我还是非常希望,希望, 有一天能回到教会的怀抱——   说完后就低下头,再不补充什么。她的语气中有一种极度的负罪感,似乎是 要哭出来了,她给会议带来了沉默。我想到她在进行语言的赎罪,而她常常被要 求大众进行这场赎罪。此时众人对她既有对罪人的怜悯,又有不寻常的畏惧。既 是玩味,又是忍受。我感到了这种畏惧、不快的气氛,笼在每个人心上。当耶稣 去到耶路撒冷,他就带去了这样一种气氛,弄得大家只想摆脱他。他抱怨着杯子 的苦味,最亲密的信徒们也不耐烦倾听,一个个睡着了。他却要他们警醒。女同 工连忙用她那特别的亲切的语言,说起一个什么话题,气氛才又轻松起来,我感 到大家都吁了一口气。这时我忽然感到:这种语言在这里并不是自然的。女同工 自己,她一次又一次的让那个女信徒发言的时候,心里也一定非常矛盾。   后来我们学唱赞美诗,使我忆起在上海走进南京路“沐恩堂”,听唱诗班献 唱。那是我唯一一次在现实中听到唱诗班歌唱。但是教堂中的气氛究竟是几分现 实几分幻想的?学了一段赞美诗,大家休息,一个信众问同工工作苦不苦,同工 感慨地说苦啊,总是遇到不理解主的意旨的人,他们只知道基督的一句话“打你 的左脸,把右脸也转过去让他打”,一提起教会来就是这两句,还提出过分的要 求,“你们反正是把脸都可以给人家打嘛。”你说不是这个意思,他们就说你虚 伪。是鸦片。比如前一阵长江洪灾,就有外地人跑到教堂来,自己说是灾民,啥 都淹没了,要教会救济。救济了,发现他们其实是骗人。“当然,这些欺骗我们 的人,我们也要为他们祝福,祈求主宽恕他们。”她微笑了。她的微笑忽然使我 想到最近看的一部西班牙电视剧,神甫在密室里,对着主受难的十字架忏悔,虔 诚热烈的祈祷中,忽然迸发出恶狠狠的诅咒:“主啊,你杀死那个小男孩,把他 的灵魂打入地狱,给他钉上钉子吧!”但马上醒悟到罪孽,扑倒在神坛改口: “啊,不,主,你祝福他吧!”可是等他站起身来,欲望又占了上风,比第一次 更恶毒地冲口而出:“杀死他吧,把他钉死吧,像人曾经钉死您一样;劈开这畜 生吧!”——当然,小男孩,有可能成为皇帝的人,或者就是基督本人,终于被 他毒死了,在凶手本人也被折磨得近乎昏迷的神志下。我知道我不该这样想,为 了自己,为了今天来参加读书会的活动。   我出声:“我虽然不是一个信众,却一直对宗教很感兴趣,心灵也常常产生 痛苦的犹豫。我想要获得坚定的信念,像在爱人如己上。有些事,我们是努力能 够做到的,应该去做;有些事,是做不到的,也就没有问题;有些事是可能做到 可是很难的。比如在公共汽车上让座,这是可以做到的,我也去做了。可是当我 坐长途火车,车上很挤,一位妇女就站在我身边,看上去累极了。但如果我把座 位让给她,我就要站上整天和整夜,这种情况下,怎么办?”   我的问题显然很不自然,它打断了刚才家常的气氛。其实,在刚才的气氛里, 我一直有个感觉,我是混进来的,藏在信众和新来者之中(像狼混在羊群之 中?),“同工”显然注意到了我,也许还有点提防我。在语声消失后的寂静里, 我有些尴尬,我看到刚才那个女人几分尴尬地笑着,也许是觉得迷茫。大家都不 自然,这是我造成的,故做严肃,我为我的问题感到脸发烧了。最后女同工微笑 地对我说:“你觉得自己能做的,就让,不愿让,你就坐着。”当时这使我觉得 受了讽刺,是对我刚才打断气氛的一种回击。但也许不是这样,她是想安慰我。 温情会在意料不到的地方出现,谁知道呢?她又加了句:“总之我们有主。一切 听主的安排。”   这次以后,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很长时间没再上教堂,直到那次听孩子们 献唱。总体讲我上教堂的次数是很少的,也许比我买《圣经》的次数还少,在上 海和重庆,我买过可能有五本圣经自读或者送人。也许,比起基督教来,我更喜 欢圣经本身?余华接受采访说,他正在学习圣经的语言,他觉得圣经是语言的最 高境界。余华的《现实一种》像锋利的刀子切割黑色橡胶,只有极细微的“刹” 声,李振声老师说是“如此纯粹”。我并不喜欢这种语言,不喜欢黑色橡胶,当 然比起祖师爷罗伯。格里耶的死橡胶来,余华毕竟激烈得多,这世界的灵性与其 被格里耶之类闷死,还不如叫他一刀子割了!他学圣经的成果我也看到了,《夏 天里的男孩》之类,似乎太快了。他不是个慢工出细活的人。我自己对《圣经》 呢,是否也像后代文人的读楚辞,“才高者爱其声调 滴下者窃其华藻?”我 喜欢福音,不喜欢上帝。我喜欢想象耶稣和女性们,包括抹大拉的玛利亚之间有 点什么。他不是个羞涩的年轻人吗?他不是祝福婚礼的灯火吗?后来在八仙乡下, 我曾和一个地下执事的妻子面对面。没有电,她在黑暗的堂屋里切草喂猪。她说 基督是最大的医院,他看病不要钱,我们有了病根本不要上医院。猪有了病都可 以求他,假如人犯了罪,罪轻不至于落在人身,就会落到猪身上。今年有两头猪 不吃食,她求告了主,都好了。猪在黑暗中嗷嗷叫,她提起猪食桶走了出去,显 然对我极不信任,她才不相信我刚才说的什么耶稣反对神迹。她丈夫虽然是个执 事,家里却没有圣经,因为任何文字的东西只会惹来麻烦,政府收过两次书了。 靠的是口口相传。“水平高,知识多?没得啥用。这东西讲信。”对于引荐我的 人介绍“他是个研究生,知识高”,他截然否定说。我心里有些不快,但惊讶他 这样断定和轻视,嘴里说“那是,那是,因信称义嘛”。他对于这话也没什么反 应。引荐我的人是个道士,他说,他们两口子原来是队上最穷的,穷的人才入教。 我感到作为执事对他的重要。黑定了。那晚我没能参加礼拜仪式。   两个月以前的一些夜晚,我躺在温床上看罗扎洛夫的《角落》,外面很冷, 类似墨水瓶里某个结冰的彼得堡。在书店里,我曾在一个角落里陷入两难选择: 我最终舍弃了著名的《落叶》,挑了《角落》,但回来发现这是一本教育书籍。 由于我想写一篇描写小絮离开了的学校(类似失掉了的天堂或好地狱)的小说, 我仔细地读了这本书。那些关于教育的字词发出一种神秘的东正教气息,不停地 诱人走进启示之夜。在这种气息中我徒然构思,却不知我的小说已渐渐飘渺,最 初成型的一些情节往深处走向虚无,穿过一道神奇的走廊,那是一种解构平凡字 眼的气体。   第二天晚上,我坐下来打算开始我的小说,却忽然起身,到报社去找王波他 们。后来,我和他们一块去了金竹宫跳舞。这是我的初次,类似“开处”,他们 却是有规律的去。那里的优势是实惠,能够摸到真东西,而且不是《在细雨中呼 喊》中两个少年所谓的真东西,却花不了几十块钱。   那是一个巨大的防空洞。从街面往下走,一条甬道长长下降,壁上挂的小灯 使人感到几分诡秘,地底传来的音乐声含有惶恐,我们像在走向一个巨大的仪式 深处,来自历史,到达底部却是黑压压的人的漩涡,一种喧闹的浮动的东西像烟 一样笼着,其中确实含有大量的烟。舞场分为两部分,一边是茶座,一边是舞池, 买了5块钱的票之后,撩起帘子进入舞池,最初一刻什么也看不见,也不知道这 个庞大的空间到底有多大,沉在黑暗的海底。   眼睛渐渐适应了,人的轮廓显现出来,我发现不少的人和我一样,站在这里 等眼睛适应,然后迈入黑压压的人堆之中,中心的人在挪动,这是一个庞大的中 心,像毛发那样紧紧纠结在一起,几乎看不出单个的人,令心脏难以承受。而边 缘在四处游动,一群群男人来去,像虚无主义者穿过大量站立不动的舞女。他们 交换着冷静的眼光,成交者示意,就拉起手加入中心。我惊讶于这里有无数的女 性,如果男性也是无数的话。这原来是个巨大的交合仪式呵。中心那里的动作暧 昧不清,我心情紧张,在人群中徘徊,手指在裤兜里按着纸币,已变得汗浸浸的。 我想到来重庆之前路过贵阳的那夜。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舞厅里有这样黑暗。   直到遇到第一个女性主动招呼我,她看上去温柔可亲,25、6岁的年龄,她 的话语和臂膀消化了我的不安。按照同事们的嘱咐,在她的引导下,我很顺利地 摸到了她的乳房,这是一只丰满的乳房,并没有下垂,然后又是一只,它的柔和 的形状像一个岛,已让我彻底得平安,忧虑都退到模糊的远处。她告诉我,她是 一个厂里看仓库的文员,由于工资太低出来跳舞。她还在参加大专自学考试,前 不久刚过了两门,我对她说自学考试很难的,不如上函授,她说函授贵,反正慢 慢考。她打了点香水,但并不讨厌,周围的气息非常复杂浓烈,暗中大型空调在 呼呼转动,音乐甜美,催眠着人的嗅觉和听觉,明知暧昧,却聚集不到生理反感 的程度。   肯定是有恶的,冷静地想肯定有。黏液里的思考。只是温柔,一只乳房的形 状。我见识乳房的数量迅速增长,进入一个磅礴的世界,童年的我也从来梦不到 这么多只乳房,它们满空飞舞,对饱满的、柔软的、悬垂的世界的渴望,绝望地 永无止境。几十年前,在莫斯科一座癌症病房楼里,患乳腺癌的少女卡佳的乳房 悬垂在少年安东脸上,“你吻吻它吧,吻吻它吧”,她流着泪,第二天它将被扔 进垃圾堆。对少年安东来说,他尝试了人生全部的温柔和残酷,这对一个孩子是 否太重了。癌无处不在,我们每人身上都有不止一个的癌细胞。   这大概是一个地下指挥部吧,一个历史场所,现在却埋藏了重庆快乐的秘密。 那样壮观的场面,对我而言没有再现过,因为那一次跳舞后我很久没有去,就在 这段时间内,金竹宫由于消防问题被关了,很长一段时间同事们无所事事,直到 偶然听说新的地点食品舞厅。      我望着身下的植物,绿绿肥肥的,重庆的春天来的早,我不愿叫它们“草”, 草唤起的印象是纤细不成气候的一片,而我身下的植物却厚实高深,而且即使那 么矮小,却透出神秘,似乎一个沟壑世界。各有千秋,各有各的名,我可能连一 二也叫不出来:肥绿得有些墨黑,有一种生鲜气,这并不需要谁摘断掐破,不是 人们说的“流出来”(赫拉克利特:你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等待戈多》: 这一刻和下一刻流出来的脓绝不是一样的),这是难以留心的气息的领地,而我 现在是这里接纳了的客人,位置很坚固。但我同时是孤独的在这里,口袋里带着 小意思的两张盘,想要找个地方便宜地输出。   我曾走得更远,走到山上。我手里拿着一本《鱼王》,是在上海起意而到了 重庆才下决心买的,28块钱。我希望像捕鱼者一样走遍丛林,并且有爱情。我看 到有个方向有一层层的山,青气茂密,有进入深山的样子,不禁奇异,后来知道 那是小泉方向。但到了小泉才知道山里都是采石场和旅游公园。我曾走到深草疯 长的山坡,手抚桑叶,被艳丽的虫蛰害。当时真切的感到人如何可能被一滴毒汁 致死。我曾翻过南山,想去到高原,那是我从贵阳到重庆的路上经历的。却看到 这个城市的工厂郊区,烟雾像十九世纪那样升上天空。   有一次,我和两个同事一起,去大渡口郊区的工厂住宅区里暗访赌场。   公共汽车旅程悠长,走过了烟城重庆钢铁厂到达双坪,街景发生了变化,没 有什么路灯,三轮车群集路旁,有些无所事事,却不见一辆出租车。知情者说, 这里外来出租车不敢驶入,怕被跑三轮的本地工人们打。在一家茶楼里,茶楼老 板娘,原是铁厂的工人,介绍厂里所有的工人都掷骰子,无论老少,自从厂子破 产,工人们无所事事,掷骰子的规模更大了,好多输光了工龄买断费。她自己也 参加过,输了千把元,后悔收手了,这才想到举报。   我们分头走进工厂区,有一种不安的气氛。除了一些卖东西者,曾经的工人 都无所事事,带着他们还存有机器茧的手,无处安放而像干部一样背在身后。据 说,每个人都可能是眼线,这个词似乎难以和革命历史中的“工人老大哥”相容。 当然,也有工贼、内奸这样的词,但绝对是一小撮,而且一定有着当作标记的丑 恶嘴脸。而这里的人甚至面目模糊。所有的房子都是旧的,像阳光晒着的废铁, 我走了几个进深没看见赌场,莫名地失望。我在一个摊点上买了一瓶水,这里的 水积着灰尘,高出外面5角钱。老板娘打量我的神情也特别,似乎她不是在关心 交易,不是在为自己操心,倒在担心着别的什么。我喝了一口水回来,顿然看见 了场子。   高低几十个人围着两条长桌,长桌上盖着印有骰子图案的花布,布上正开启 几颗骰子,骰子旁边有一大堆钱,庄家正收回这些下注的钱,不用手,而用一根 耙子,就像餐厅里做清洁时扫掉桌上的骨头鱼刺。人们看看这些被收掉的钱,拈 拈手里的钞票准备下一注,他们每人手里都拈着这样的钞票,就像举着一种男女 老少通用的证件。这样完全的性别年龄分布是让人震惊的,这样一个整体还显露 出高度的警惕性,总有几个人的眼光望着外面,我喝着那瓶水走过去,加入人群 中,我肯定是被打量了的,所幸我感到这个刚才旁观不寻常的群体并非离我很远, 每个男女老少依旧是我熟悉的,实际上他们举着钱盯着铺子脸上露出天真的朴实, 就像不知情他们是在参与一种吊诡的活动。需要防备的是那几个庄家,清一色的 小伙子,不清楚他们是否是工厂里的人,我们的消息是他们都是一位老板雇的下 手。这位老板在附近的几个工厂区里都有场子,把这一片广工厂的钱都吸走了。 我的同事把衣兜掏了一个洞,相机镜头探视赌场。我们在这里受到相当的怀疑, 为了掩饰我也下了一把,并且赢了,庄家一样用他平静熟练的姿势付钱给我。他 们的操盘似乎很规范,只是在骰子摇完后,再任众人下注,通常是押大押小。如 果谁押对了,他们也会很痛快地付出钱来,给人群中那个人扔去,从来不会发生 什么差错,整个气氛是友好的。庄家怎样赢钱呢?和爆料者我们曾经探讨这个问 题,她说庄家表面上看来是公平的,实际上主要是赢那些投上了劲,失去理智的 人,这些一般的下注者不过是烘托气氛的。曾经有一个老头一天输掉了工龄买断 费,儿子和他断绝父子关系。不久我就看见了一个这样的人。   这个老头先是站在一边看,似乎非常冷静不动心。期间庄家输了两次,都是 输在大上,此后老头开始下注。他忽然在大的一头扔下一张50的,显然让大家注 意了他一下,因为这么久除了一个小伙子下过一次50,大家一般都是10块5块。 小伙子赢了,一连两次,大家要跟着他押,他又沉默地走掉了。而老人是那么沉 着。庄家看他一眼,拿起缸子,是小。老头的50元和其它很多钞票一起被兜走了, 又被发还给押小的人;再一次摇骰子后,老头掏出一张百元,说:“我押它一 百”。这次大家都看着它,有一个人对他说:“你那点工龄费莫几下压了哟”, 老头不理他。庄家和老头一样不露声色地掷骰子,并没表现出一点手法轻重或速 度的变化,但一切似乎忽然紧张起来,利索起来,刚才很多无关的小细节都一下 子收起来了,这才是真正开场了。当然还有一些人在下小注,庄家还吆喝大家下, 这一下吆喝似乎也和刚才不一样,有着意之感。杯子揭开了,又是小。一百块钱 被扒走了,它扔在赌台上引起的震动就只有那么一小会,庄家的神情永远那么冷 静,不会承认这张票子带来过什么压力,起过什么作用,引起过他们心里什么样 的紧张。在捕获这类毫无征兆投下的飞鸟上,他们永远是足够警觉和利落的。老 头沉着地又接连投下两张,压“大”,这两张很快又被收走了。老头如此沉着, 看来是充满着信心的,为什么会一直出“小”,这里面似有一种震撼的命运感, 使人茫然失措。大家有点忘记下注了,只是盯着老头,庄家看了人群一眼,有几 个人于是叫着下注啊,“趁水涨了试试运气”,并且带头压在小上,于是大家又 纷纷扔下五块十块的钱,却也有人还在等,想看老汉压了再押。老头以一种特别 的,存在于青年身上的姿势,迅捷掏出一张钱来,似乎扮演一个讲义气的无赖少 年,说了一句“妈的,我这回压个大看看”,似乎他为运气击倒放弃了固执,在 放弃时仍旧表现出果敢,继续着较量,就扔下去。在这个老人身上是真存在一个 无知少年,还是运气与赌场合谋对他的欺骗,直到他两手空空才会明白?先前冷 静地观察动向,果断地出手,沉默的坚持,也不过是毫无意义的空洞幻象?偏偏 这次出了小,大家似乎情不自禁地低低呼叫了一声,那些特意跟老头反着押的人 不由长吁了一口气,钱很快消失了,老头不再掏钱,离开了赌桌,起先劝他的人 这次押了小,一边接着庄家抛来的钱边说“我叫你莫押嘛”,老头似乎为了回答 他露出微笑,他走出人群,头很快地低下了,我在想500块钱对他到底意味着什 么,也许就是一种感觉,手里本来是沉的,什么都没有了,肉体被捅了一个洞, 一时间难于回味过来。这时才感到肉体已经衰老。我小心地离开赌场,这里到来 固然会引起警惕,离开也叫人不放心,因此我不是向着大门而向着深处走去,在 另一个地方我又看到了较小规模的赌桌,由于扔下的注较少,我欣赏了一会这张 花花绿绿的布,想到太极河图之类的东西。它简直是有点孩子气,用来游戏的。 这里保持着20来个人,一直没有掀起什么高潮,庄家也一直平静地扒走一些钱, 送出另一些钱。不远出的一块大石头边,一个小姑娘在观看一只蝴蝶,我帮她捕 捉,却引得她生气,说你为什么要捉它?   好一些的家庭都从这里搬走了,很多房子是空着的,路灯瞪着瞎眼,文体活 动室蒙上尘土。在附近的铁道上,一些鸡由于整天等待蒙上灰尘。有人说一些废 弃的洞穴中发生过杀害。我们走到一个大的厂区,像是一个大植物园,破产两年 不到,自然就迅速重新统治了这里,曾经的铁轨也被人一段段撬走,我们到时还 有人在深深的草丛中寻找钢铁。从屋顶长出了森林,一些机器的空眼里都缠上了 翠绿的植物之绳。   我们奔波在工厂区白光光的大路上。三十年代的电影,一群工人下班涌出大 门和一群畜生被放出围栏之类的。马龙。白兰度的《码头风云》。洛尔迦的美国 印象。程前、冉文和我是一组。几个工人往车上装着一种渣,只有凑近细看,才 能从深黑之中辨认出红。一些深色的废水经过沉淀池,正直接往江中飞泄,它飞 泄时的颜色是红的,形成一种小规模的荒原景象。下去感受的程前就像极地探险 者。我搞不清楚自己的位置应该在哪里,路上还是江边,行动还是思想?   远处出现了白山。   白山来自于刚才排出污水的磷肥厂的磷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几辆卡车盘 旋绕上山顶,黄瓜低下头,农民掏出小小的沟渠保护田园。我们在厂门附近的一 家饭馆吃饭,天气酷热,暗红色的血旺,苍蝇和烧白。我们谈起了未来!我们是 个战斗的小组,奔驰于大路、政治与法律的狭径中。皑皑的阳光下远方无限,有 着真正的寂寞,白山使这一切坚固真实,就像在非洲的一个小镇上,使那个手术 包含的死亡真实。大江伴着工厂区死去,好比手拉手从那些高烟囱上跳下,而我 们是领会其中严肃者。   一个人搞艺术的人说,他要把我家乡田野里废弃的一座水泥厂,改造成后现 代博物馆。我的叔叔和婶子在那里工作,他们还在天天卸货,搅拌灰泥,我住过 一夜,沙发上积了一层灰和一些屁股印,门窗和蚊帐堵死,一大早,世界仍传来 电线在混凝土之中的呼叫。重庆有一个故事。修建长江大桥时,一个工程师观察 水泥浇注,失足掉入。搅拌得滚烫的水泥一冷却就会报废为硬块,给国家物资造 成损失。因此不能停止,搅拌机继续浇下大体积的水泥,工程师就留在了桥体之 中。和红卫兵墓地一样,这是重庆秘史,我们曾想做一期旧案揭密,主任思索而 停止。这是一个虚幻的秋雨天,泥泞的公路绕道,专为了保留美好的弧线,让粉 刷的红木瓦屋和水田安静地生活。雨中竖起了水泥厂的影子,却没有根基,我们 的车穿透了它的混凝土胸膛,撒下的不是泥灰是细雨。这是一座到处迁徙的水泥 厂,为雨水洗刷陈旧,在田野上是没有家园的。它为什么从遥远的城市,从宛、 洛那边来到这里?它本来是那里的,现在却变质了,和这里的事物一起染上了怀 乡病。   一个温柔的水泥厂是无法存活的,放下了恶的盔甲者,比从无盔甲者更无防 护。那个人肯定搞错了,雨水消尽他的梦想。坚固的一切都将不存在,北京有一 帮人,活在被工人抛弃的工厂里。给管道涂上油彩,对着机床喝黄色啤酒,给齿 轮打上灵感的润滑油,好每天绞死自己的思想。他们说自己只是和数字在一起, 这个军队留下的数字。城市要拆迁了,他们想把工厂或者那个数字保护下来,说 这里已有文物价值。他们早就这么干了。水泥厂,你属于城市,你注定死去,他 们榨干了你的内容后放逐了你,你是现代大地上的漂泊者。   有一次我见到嘉陵江小三峡的一座水泥厂,在峭壁之下,那里显出战役过后 的广大荒凉,或者一座要塞的荒芜。没有人了,有这么多的建筑,包括那些有整 齐划一小窗的工人宿舍,人撤走后的房子是一种很不祥的现象。到处还有楼梯、 扶手,这些善良的意向。从形状来看,水泥厂本来就是超现实者,   一个工人在这里出生、成长,他的内心包含着多少死亡,那些多维空间中的 乙烯管道,铁的树林,一个残废的工人在铁皮屋子里烤煤炭火,煤气通过一节连 一节的合金管道排出去,公共大厕所里也只有冰。厂区最近死亡的是声音,气味 还活着,铁烤久了有一股油脂味儿。工人们住的屋子刚刚只有头顶高,以防北方 来的风削平。有时一个老人告别了子孙,独自住在一些照片和记忆里。怎么想象, 生活竟然也可以那样。   “你往后一定要记得我哦”。冉文说。   我竟然嗅到了伤感的味道。光头的冉文,以泡小妹妹出名,夜晚他进入暧昧 的发廊或洗脚城,把始终扛着的摄影枪支缴械给世界。他拿过真正的枪支,他回 忆过那里真正的月光,如今却精通于电脑和QQ,尽管不通英语是他在那世界中的 障碍。上一次回重庆见到他,30岁的他竟然把短发染成了金黄色,显然是为了哪 一个妹妹,我感到一阵悲哀。在重庆,站在十八梯高坎上眺望,内心的日子已成 过去,我们双手做出的一些东西朝生暮死。死掉的还会有我们的双手。   暗访过工厂区的赌场之后,我们去乡下继续。下着雨,我们在青色的泥中前 行,似乎是在绿色的深沟里,翻起绿浪。无穷的玉米涌动,举报人的家在深处, 昆虫在暗绿的世界里生存,它们的心灵始终是青色,有些竟然是透明的。我们很 快达到了一个小镇,这样的小镇似乎是坐在地上。看不到几个人。   赌场在一条路旁边。我走过那扇门,看到一屋的人。我走过去,带了通往深 处的那条路旁。这里真青啊,越深就是往青里走,离开这里不回来。几个村民打 着赤脚,路过我身边。路上湿润的泥和水洼,柔和的脚印。现在我像是跟赌场无 关,确实是这样,我是为了这湿润的草和水洼来到这里,这个路口,似乎丢失了 自己。但我很明白将走回去,经过赌场,或者径直走进去。几个农民走过我身边, 我动身走回,走近那道门。我稍微走过了一点,似乎和这里没有关系。没有人注 意到我。   但我随即转身走回去,到人们中。高处、低处,是老的小的农民的脚杆,沾 着泥。泥腿中透出两张桌子,铺满骰子,有茧的手掷下的块、毛票。果真像举报 人说的,这里的钱都被吸走了,现在场子很小。人们维持着热闹的气氛,似乎他 们意识到了并且想逃避这里的凄凉。   这是乡村的盛宴,往门外望出去,阴天一片茫然。小镇上空荡荡。如果这个 赌场散去,让农民们干什么?心底的空虚会像潮湿的气息无孔不入。就让害虫田 间肆虐,让庄稼以露水为养分。乡村本来就空掉了。人们在这里挤得很紧,害怕 身后袭来的清冷。越是领受过长寂寞的人越害怕寂寞。这是一个有泥巴和细雨气 味的赌场,和工人区的是完全不同的。   我看见了一个小孩子,又看见一位妇女。他们都站在人群中,手里捏着几张 块票望着别人投注,神情严肃忘我,也可以说是柔顺的,对眼下赌场、周围人们 的顺从,在这里他们获得了内心的平安。实际上他们对桌上那些凌乱的纸票没有 大的欲望,以至于那位小孩子赢了后,要庄家喊了半天才想起来接钱,他的欢喜 忽然苏醒,脸上一刹纯真的灿烂,那一刻泥不能说他是个小赌徒,虽然别的时刻 他又完全是个赌徒。也许有人在注意我,我抽出两张块票,也和他们一样,眼巴 巴地盯着桌子,这时我感到内心的柔顺,我真的和他们一样了,周围是我的乡亲, 但我分明又是个暗访者!我的天性中是否有伪装和纯真的混合,我是伪善者?   我投下一张两块,输了。我略微计算了人数,走出人群。这时我看到,派出 所就在不远处,几乎是这里的门户。小镇上我们的人分散了,需要在一个地方集 合。我们的车停在刚进镇子的一个地方。   冉文告诉我,另一个地方的规模要大得多,护场的人也多。忽然他想到我们 可以开警笛吓唬他们一下,我们报社的采访车是通过关系装了警笛的。这建议大 家说好,但我心里很紧张,脸上还带着笑,似乎是在品味这件事。我们调头开车, 要过赌场的时候忽然拉响警笛,拉响的同时我转回了头或闭了眼,实际上刺激超 出了我能承受的限度,心要跳出心口的痛苦,虽然我的脸上还带着笑,冉文把他 的大相机对准赌场出口,咔咔地拍,我们的车子也很快离开那里,当时的情景是 我后来听冉文说的:人们狂奔而出,往屋后的田地中奔逃,刹时赌场里已空无一 人。从他拍的照片里我看到,一个打手正往这边望。以后他也跟着人们逃掉了。   我们的车顺方向离开那小镇,行走在乡村的绿色中。既然不好回去,我们索 性再去一个乡的赌场。奔驰中的我们比红薯苗低。忽然两只兔子蹦过路面。女记 者感叹:真没想到是这样的地方,竟然还有兔子!她的口吻是明显文学味的。   这就是6‘4时在火车站夹带柴玲录像带的同事,也是写关于红卫兵墓诗的同 事。前几天,她和我一起坐在解放碑一家茶楼里,还有一个《知音》的约稿编辑。 她说《知音》的稿子并不好写。重庆有一个人每月都能发两篇,就这样他把钱挣 了。她自己按约稿写过两次都不行。我想到我们家乡的一个农民,妻子死了,他 把棺材搬进山洞里,自己在棺材旁边搭棚子,一住两年。我们那里的棺材都是搁 在地里,等大寒下葬的。大寒间土是黄的,满地雪。远处的景物伏在地上,分不 清是老树还是黑鸦。一个农民的屋子守在山岩下,一生也毫无变动。这里的孤独 是致命的,甚至一开始就等于死亡。现在他们都出去打工了,也有了好些楼房。 一种异类的东西侵入了这里,狂躁晃动。死亡在死去,这是毫无希望的死亡。那 些植物也会和屋子一起死去。农民对生死的感受能力正在减弱,和城里人一样麻 木不仁。   就在那里,我听说了一件事情:村支书和一个农民的姐姐通奸,让这个年轻 人看见了,年轻人拿棍棒打了支书。支书汇报说年轻人是精神病,乱打人,要抓 起来。清晨,狼狗的叫声忽然围住屋子,年轻人起床跳窗脱逃,在海一样的田野 里奔跑,身后是狂乱的狼或者叫做狗的叫声,乡村里以前没有这种动物,这种杂 交的怪种,只有那些说不清的院子才需要这种动物保护,窥视着走近院子办事的 社员,它们的铁链一旦被松开,就成为田野上的魔鬼,青色的田野上怎么会产生 这种生类——和狼的声音赛跑,年轻人亡命地穿透绿色的海,要把自己变成滴下 的绿色汁液,或者说是“林中的响箭,婴儿的最初一声啼哭―――”,但他终究 没能赶上声音,最终被衔在畜类之口。他被吊在村口,村长的三个儿子轮流用那 根棍棒捶打这个年轻人,说是治“武疯子”,第二天年轻人就死去了,也许没有 任何人,包括捶打他的人,相信他会就这样死去,打人的人信奉一句话“人是打 不死的”,在他们看来,一个人远比一段木头或者一只麻袋经打。因为人体是柔 软的――死去的年轻人一只手还被铐在树上,这只从镇派出所来的手铐更加说明 他是被村长专政的,没有人敢出头阻止喊冤。难道年轻人完全没有想到村长的势 力吗?平时他在村长和他的几个儿子面前是不敢大气说话的。当时伦理感推动了 他,使他觉得自己占理而不必畏惧,觉得光着身子在床上被捉这样重大的事情将 像魔咒消除村长的权威,实际上这是一种错误的不该属于他的感觉,事实证明, 任何时候他都该畏惧村长和他的儿子、狼狗,村长的反击不过是说明这点。死去 的不是一个人,只不过是一个疯子,没有必要为此追究什么。这才是把人变成物 的魔咒。   我想到了一个被叫做精神病患者的女人。   我在报社门口遇见她。当时她手里拿着一叠材料,急切地对每一个出来的人 望着,但似乎随即否定了不少对象。她手中的东西应该是不能轻易交出但又急于 给出。她看见了我,由于我停留了一下,她就过来,“是记者吧?申申我的冤!” 这时我略有些迟疑,但还是接过她的材料,她就开始讲述。我们往大门旁边让了 一点。讲述中她忽然又停住,问你是不是记者?我压住反感肯定地回答。她有清 秀的中年妇女的相貌,但头发白完了,“20年,我就是为了这个原因!”   就在大门旁,有几棵树,她大体、断续的故事:年轻时,她得了一种妇科病, 厂里的医生给她看病。“他做的不像是医生的事情,就是提出非分的要求,我不 答应,还骂了他,他就怀了恨害我,扎了一针。”   她有些费劲地解释,中有难言却又必须言的尴尬,那张曾经可能漂亮、现在 已不漂亮的脸似乎还泛起了红晕,我想到即使在这种时候,人类的禁忌和矜持还 是完整地保存着,虽然以不寻常的举动出现在报社门口,她其实完全是个正常的 人。我听懂了似乎那有意扎错位置的一针给她极大的痛苦,后来造成严重的妇科 病,几年治不好。她去找那医生,追问之下,医生向她承认了,可是她反映给单 位领导,单位领导了解,他却否认了,“我可以私下里向你承认一千次,但莫指 望我会当众承认。”气愤之下,她好多次找到医生当中责骂,最后当着单位领导 的面拿砖头打了那医生的脸,“他流了血”。以后不久,她忽然被组织上定为有 精神分裂症,“行为造成了严重的社会影响”,不让上班,拿生活费在家休养, 由哥嫂监护。这样她在家里呆了20来年,头发就在这些年中全百了。   前几年,厂子改制,领导都换了,忽然她的生活费停了。在家呆了20来年的 她找到单位,单位上说,你没有什么精神病,当时是错定的,现在厂子已经改制, 没有钱再养你。她要求上班,但“一个我在家里荒了20来年,什么都不会了”, 厂里大部分人都下岗了,凭什么给她安排工作?   她现在反映的,是想单位上恢复她的精神病人待遇,提供多年来一直提供的 生活费。她自己说,这么多年过去,现在那医生也死了,“他就是祸害了我这一 趟”。似乎她对那医生并不恨,还有种留恋之情。   我把她的材料拿回宿舍,留给她我的电话。晚上,这些材料让我焦虑。要不 要关注?那个单位就不好找。材料里有两张破旧的药费单子,此外没有证据。主 要的是我的境遇,我做记者的不顺,没有自信心,我不知道自己能写什么,什么 样地稿子是可以发表的,我计较着但计较不请。我想第二天把材料拿给主任看一 下。她也是女的。但第二天早上我睡过了一会,忽然再不能下决心去了。直到她 准时打电话来了。我到报社大门口,她又站在那里,脸上还带着一点笑容,似乎 怀着希望,这使我非常窘迫,甚至对自己起了自怜的感觉,我不怎么敢看她,匆 匆告诉她这事比较困难,说了两个理由,她还是带着微笑,问这事一点都不行吗, 这时我怎么样也要把事情结束掉,马虎说了一句,把材料还给了她。她接过材料, 似乎还那样微笑着,我想到她年轻时的漂亮。我转身走掉了,不敢回头看。知道 她怎样在门口还站了一会,装好自己的材料,平静地走掉。   现在,这件事成了我做记者生涯中最不能忘怀的事之一。   我站在一条暧昧的公路上。刚才,渐渐辉煌的夜色催促我,我走上水泥路, 预计前面高处是女生楼,我生着一张过客的脸,人往高处走,这就是我的态度。 排除校园式的伤感,清醒地走过那些神秘的女生,但是我忽然听到她们的一阵笑 声。   她们笑什么不关我的事,我熟悉她们。知道她们——三四个女生,站在自家 的宿舍楼前有理由说笑,目空校园。她们除了笑可能没多少事好做——比我能做 的事还少。她们是怎样从我的前方落到背后去的,这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但是 她们笑的时间似乎太长了,周围又很空旷,这种空旷使笑声刺了我的心,我就回 头望,也许因为我本来想要望,不料她们爆发出巨大的狂笑,这完全猝然,使我 猝悟她们在笑我,她们众人对着我,我脸上陡然发热了,这可能不是因为我羞涩。 我像过客般走,手里捏着一朵鲁迅或安得列耶夫式的小花,从刀丛中觅得小诗, 我见惯不惊,知道脸红不过是正常的生理反应,据说还有脸红致死的,真是笑声 的刀丛!我愈行愈远像朴素的帆,她们的笑声不是微妙的送别吗!这当中有着幸 福,就像在一个市场上的木桶中!我终于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后身,有什么特别不 象话的,发现不过是毛衣下摆露在夹克外边。我把它收进夹克,感到淡然的失望: 她们发现的不过是这个?   夜晚的街道(不如说是郊区公路)狭窄繁忙,灯光明明暗暗,打在一些马路 小店里的角铁、钢螺上,变成清冷的碎片,预示某种特别的道路,这是从打字店 中望出去的景象,完全改变了我平时的视野。打字店的机器和纸,笼罩一层黄色 的雾,也许一切的打字店都是病态的,就像所有的咖啡馆当然还有迪吧都是亢奋 的。我去过一次“回归”和“零点”。那一次,听说崔健来了,在回归迪吧,一 百元一张的门票,陈天给我打了电话,我很兴奋,拿了钱就去会合,结果几个女 的认为太贵,非要去蹦迪,他们说我要坚持的话可以自己看演出,我犹豫许久没 有坚持,于是去了“零点”。这里的口号是“让我们从零开始”。实际上没有谁 有耐心,人早就坐满了,而摇晃从十一点半开始。到处在摇头,音乐、灯光和人 比赛谁摇得厉害,像真的有一丸药物的作用。我们桌子上端的一个女孩在剧烈地 甩头,就像舞厅里那个女学生。她们主要的像是在武断地拒绝一切。我没有听到 崔健。人家说我唱《假行僧》很有些味道。一个黄白色的少女,像是从莫迪利阿 里的调色板里起来迎接我,或是省生长起来,我愿意想象我受到她专门的迎接。 她穿的衣服很旧,有一种故人的感觉,她和店子的气息完全不可分。我问了价, 原来这里正是一块钱一张。而这时,我已在商学院逛了一圈,回到大门外。真是 合乎预感:我来商学院原来并不是为了输出,真相是为了找点别的什么吧!逛一 趟吧!当然没有输出这个借口,也就不会有真相,世事就是这样。我在一路上所 得良多,特别是出校,经过那段因为栽植树木显得狭窄的甬道,我想起了师姐。 我们在复旦校园里的行走,黑暗中向我们夹竹桃和柚树展开细微的锋芒,路面静 默,落下一种洁净的微光,这些光偶然来自附近的窗户、小楼或空地,窗户偶然 有光,窗户本身也是偶然,谁也不必注意。校园深广,上海深广,可是容不下这 样一个提问:这是在现实中吗?将刺穿一切。就像眼前的少女,感觉亲切,却素 昧平生,不知所措,一两句话之后,我们之间出现了犀利的冷场。当然,我保持 着正常状态;我不至于失态丢脸;这一点当然能够保证。没有这个危险。可是我 的什么地方不适宜(也许就是想象?),或者完全是无心,竟使她现出奇怪的无 助的神态,忽然把我推给了旁边一个青年,和她一样消瘦、寡言。   女仆的灵魂   在地下室的窗前   沮丧地发芽   给高老师的那个电话没打完。因为,我的手机没电了,当时我们刚从神说到 政治,仓促挂断。我犹豫了一会,还是下楼去打IC电话,高老师有些意外,我就 接着神的话题说下去,又过了10来分钟。高老师笑说:行了,再不你要破产了。 我说哪里。但那张卡真的要破产了——挂断时只剩块把钱。   放下电话,不知怎么,我总有些不快乐,或者我不该又下楼来续那个电话? 好的小说好在及时结束,好音乐不能添上尾声,好人不能做到底,过分总是引起 生理上的反感,只有缺乏羞愧感的人才会一捅到底,类似中国的上访者。   我不想回家,顺着大街下去,走我前一次没有一直走下去的那条路。上一次, 我身上正好带着存单,这一带街区又停电,虽然那晚上我很想走。我跟小絮吵了 一架,原因是晚饭时,一顿和往常差不多的晚饭,我忽然说:“不能再这样下去 了。一定要改变。换一种生活。”我当时定是语气沉重,严肃地拿着筷子沉思。   小絮有点天真、迷惘地问:“怎么改变呢?“   我忽然发火了:“怎么改变?你能自己养活自己,就能改变了!”   这是为了“失掉的好地狱”:八仙中学。当初为了到重庆来,一天之内抛掉 那个工职的时候,我可没想到成为今天的局面。   我不明白怎么说出这句话,像我以前一样。虚弱和残忍。那个夜晚开始变成 彻头彻尾的悲剧。我一出口就明白,这句话我说过多次了,每说一次,它伤人的 力量都是和上一次不同的,到这一次,它一定拥有了毁灭的力道,我明明白白感 到了小絮神经反应的过程,由刺激、屈辱到疼痛再到失去明白的感觉,失去人格, 变成一团模糊的抽慉,类似蜘蛛遭了蜜蜂的毒针。作为旁观者,我看到一副缀网 劳蛛的图景:她在辛苦地维护,我在蓄意破坏,她修补得越勤,那张网就越引起 我的仇恨,而到来的破坏更大,这样最后的结局必定是可怕的大的崩溃。这种联 想使我无法忍受。我明白了电脑术语系统和鲁迅的小说都用“崩溃”这个词。也 许,我忍受得了小絮流泪和随即引起的头疼,她的眉心惊悸的跳动,她现实中的 受苦,甚至我有时想到的——死亡、自杀,最好是绝症,甚至说我有这样的潜欲 望——却忍受不了这种图景的想像。这也许是心肌的发育,生理上不能战胜的缺 陷。我软了,怨气变成了无奈的痛苦,意识到自己完全无能、因而加深了的痛苦, 看不到任何希望的痛苦。有一次,她要看电视,我不要她看,她说你刚才看了, 我为何不能看,自顾着看。我就进里间,把线拔了。我听到小絮在外间惊讶的 “哦”了一声,心里忽然一酸,再也硬不下,又把线接上了。出去后我告诉了她, 她却完全没表示什么,只说真的不知道我在搞鬼。 我的心灵经历了一个小悲剧。   那天我让小絮自己垂泪,顺着大街走下去,看到一些门道里点着很小的灯火, 由火光里清晰地看到内部:楼梯、饭桌、扫把、小的橱;似乎这些在小火照耀下 也缩小了,比街面略低,人们的渺小的生活贴着马路呈现,像特意贡览。坐在小 火下边的人,抬头望我,他们那向上的目光,使我感到夜的神秘。有三三两两的 人站在街角,都形迹可疑,类似伦敦街头狄更斯的人物。经过他们身边,我身上 起了鸡栗。陈天说的景象:半夜里十元旅馆里横躺竖倒着人,街头野鸡和棒棒在 一幅黑帐子里哼哟,一个吸白粉的人来到门口,恳求店老板:给我十块钱吧,就 十块钱。他的恳求悲哀而执著,变形尖细的声音穿过夜空,像那些被遗忘的空了 的泔水桶、老化电线发出的哀鸣,带来了迫害和死亡的威胁,以独特的方式使陈 天毛骨悚然。陈天为什么来到这里,躺在这样的床上,同样是真相不明。“我感 到后悔莫及。”他很可能在这个不祥的夜晚就此走失,遇害。或者夜晚本身被毁 灭。现在他只能躺在这里,听天由命。唯一的希望是天明。等到天明,一切声音 忽然全部消灭,生活回归了正常,人们都在黎明安然入睡了,让一直醒着的陈天 难以置信。或者其中陈天有掩饰,不过是一次普通的找棒棒鸡的经历,我知道他 对下三滥的女人、日屁眼、群交这类东西有兴趣,就像福柯对同性恋有兴趣,本 质上是一样的。   但这不过是我敏感。他们什么表示也没有。那些灯火下望我的目光其实也非 常呆滞,过了吃晚饭的时间,胃里是饱的,需要一张麻将桌,在桌上一切才会活 起来。今晚灯火正常,行人也大体正常,并没有陈天说的那种人事啊。那也许只 有走进深的小巷,在更暗的拐角,而我扪心自问,会像陈去那些地方吗?不会。 我知道这一点。这使我有点安心,也很废然。   正常的街道的延伸掩盖另一种延伸——时间,因为它宽敞笔直,合乎规律, 让心灵在安全的轨道上滑行,不用特别清醒的意识。这就是“逛街”的真义。是 我们都需要逛街的原因。我不知何时已走下沿江的大道,我知道前方有高大的路 灯,宽阔的路面,类似广场通衢,在夜里明亮而空旷,对于闲逛者或梦游人,含 着离奇的温暖与寂寞,可以一直走下去,步履轻捷,如同大道上的一粒灰尘。一 旦到达了灰尘,还会有什么更极端的本质呢?我渴望这样的行走,不论今夜昨夜, 像那个孩子,在恩斯特的正午广场上(此刻灯光明亮正是正午),奔向港口、码 头,只是我手中没有铁环——一件游戏人生的道具,我从小就玩不转铁环(这是 谁说过的?卡夫卡?),却使我更强烈地感到游戏的魅。   很长一段围墙,有一个地方,忽然出现一个洞,从洞口一看,吃了一惊,外 面是虚空——崖下杂树林,从这里倒下的一堆垃圾,偎依在崖脚,似乎是唯一的 褴褛生灵。我打寒噤,有人在背后推我,慌忙离开危险的边缘。但从这个洞里, 我嗅到了长江的气息,几乎是清新的,没有白天的腥味。前天,我去江心坐了, 江心现在露着一大片石头,和不少的人、纸张。我知道,去那里坐也没什么好处, 带着空虚的气息回来。我还是去了,经过一个腌臢的通道,与马路平层是厕所, 紧挨着一元一夜的棒棒旅馆,二楼是仓库,角落里的尿坑,没有灯光;底搂又是 厕所,管理员在门口吃饭和收票,错落的牛毛毡棚顶,原来是白色,现在却像一 种糊拉汤颜色的阶梯;阶梯底下一家饭馆,一些人摆桌子吃血旺,他们坐在垃圾 中间;通道的暗处,一些水流出来,从繁华的街道的后身。   那个青年矮小得令人悲哀。他的不寻常让人生疑:也许其实是他统治着这里, 造成了打字店的气氛?虽然表面上看,女孩是主要原因。他们之间的交流是不可 能的。可能完全是敌意、交锋。当我监督青年打出我的作品,看见她起身走到店 门,无聊地望着街道,此前,她随手拨了一个电话号码,但一点声音也没有发生, 不仅是电话那头没有回应,她拨电话也是全然无声的。她放下了电话。她很小, 跟表妹一样大,为何来这里?怎样来的?她又进来,在我旁边打字,她打字的速 度不快。我想凑近对她说:“小妹,你打字不快啊”。很自然地,像杨林雨那样。 这不难,还很容易,我觉得我完全说得出。但我没说。也许因为一切是绝望的。   小伙子不知怎么弄丢了我的文件,我记不清还有没有备份。当时打印稿已出 来了,我提出这份稿免费。小伙子什么也没说,少女在边上,显然也听见了。他 们露出一种听天由命的神情。这是个听天由命的店子;它依附着学校,满足于卑 微的生意,没想到去争取什么,涨价、降价、热情服务、打广告、敲“棒棒”这 些手段;这是个听天由命的地段,人们生活在发出声音的道路边,发声者和发光 者是铁、是橡胶车轮、是振动的磁铁,而他们自己却只是吁一口气。   我拿着我的盘,走到大街上,还感染着打字店的气氛。我在走,习惯性的回 家(为一个钮扣系定)。正像《唐诗故事》中,灯火阑珊的长安大街上,缓缓驶 离的一辆香车的后面,一个经过了一场邂逅的青年的疑问:   “也许,他该就此自新,勇敢去追求,穿越重重门户,打通层层关节”;但 也许,他更该就此忘情于青楼,沉湎于酒色,来洗刷今天的回忆?   是啊,真的想起来,为了这样一个普通的少女,普通的一面之缘,为了她对 着街道无聊的一瞥,又有什么不可失去,而且谁能说会毫无所得?停住脚步,转 身,并且重新走进打字店,打乱那里面听天由命的一切,你的生命将从此完全不 同,和那个少女一起,包括那矮小的青年,你甚至可以改变这条街道,这个世界。 你会失去的都是可以失去的。就像高更四十岁那年从上了二十年班的银行出来, 动身去塔希提。可是,我只是上车回家,像那个长安的青年,只是回到客舍,去 复习他的举子课。为了让他们相信我真是教院的学生,我还望回走了一步。这是 有关系的,他们的价钱可能是专门针对教院学生,假如我引起他们的注意,下次 来会不好的。我不快地意识到自己怎会是这种心思。我等车,我在等一辆稍微干 净的车,可是一辆本地常见的极为肮脏的车发现了我,停在面前不停地招呼我, 极为执著,我也就上了这辆车,一上车感到几乎坐不下去,但我没有回头下车, 而是废然地随便挑了一个座位坐下,这时我又不好受地想到:我不仅无法改变一 个打字店,甚至连坐一辆较干净的车的心愿也坚持不了。这辆极为肮脏的车从什 么地方钻出来,一旦发现我,就牢牢控制了我,作为我的散步、算计和幻想的收 场。   但我又开始计划:车到较场口,就到杨林雨、万群他们那里去,正好把手头 的打印稿给杨林雨,而他将转交Z。我在那里将下棋,对,这是我能够肯定的, 我将下棋,没什么会阻挡我,虽然不是最喜欢的围棋。我可能跟杨林雨下,因为 他前一段偶然赢了我一盘之后,对我就不大服气了。想到这里,我心里涌起一股 豪气。   中午。   我租住的楼房中午被一片人声抬起。   我又是在床上,打开一本《江文通集》,再看一遍《江上之山赋》,不禁又 朗诵了两句“郁青霞之奇意,入修夜之不旸”,我想把那一点感觉硬留在心里, 在那里保留下来,就像关于西湖的某种回忆。暗色山头剪影的云朵,含有雨云和 光阴。湿润高耸的柳荫,蓬松中的素色屋子,有整整一个童年在那里长大,孕育 了后来的芦雁,和小阁里透明沉静的人,在神州每一个记忆的深处角落。   但一户哭丧的人家的哀音却更执着地飘进我的耳朵。今天中午,我就是被它 吵醒的。睡眠到了中午,已改变了性质,不成其为睡眠,倒近似于昏迷中的挣扎, 一种对于睡去的懦弱迷恋,是我这样过夜生活的人独具的迷恋,不快。我被吵醒 了,就觉得非常累。它类似一种谣曲,声调咿呀,非常悲哀又悠长。我走到窗前, 想看看是不是北边的人家,那边不是前不久才死过人吗?办丧事的时候,人们在 巷子里摆开牌桌,还要开一个卡拉OK演唱会,请来一帮野路子歌星,和两三个打 鼓的乐手,声情并茂,亲戚们轮番为死者点唱,希望他热热闹闹地听见。重庆的 大街小巷,永远热闹地演出故事,每个人都愿当个角。连找劳务也是如此,非要 挤在大街上,市场里面却冷清清。那悲哀的声音,并非来自北边的人家,却是从 这个市场升上来的。我往下一看,只见密麻麻的人头。刚来的时候,这一片拥挤 发出的嗡嗡曾使我梦寐不安,非常后悔租了这套一室一厅。过了两天,却没什么 感觉了。我现在听见的,不是那一片嗡嗡,只是几个警察驱赶人群的呵斥声,他 们每人手持一个电喇叭,若非如此,他们自己也很快要被人群的嗡嗡淹没。走过 来,走过去,他们使庞大的人群永远不停下来,似乎只要不停地走动,就可化解 一切矛盾,给患了肠梗阻的道路带来希望。但这是个多么庞大的、不停蠕动的、 充满一切的、散发出气息和伸出触角的活物啊!它不断地产生矛盾,又不断地达 成和解。有时候矛盾突然激发为冲突,流动的人群忽然停止了,积聚在街心,像 掀起了一个浪,四面是水流相激,越升越高,溅起了污言秽语的浪花,最后终于 成为惊涛骇浪,往往呼啸地冲向其他街道,这时警察只不过是浪花上的一块舢板, 他们的工作在我看来因此完全必要却无益。但大多数时候,他们能够控制局面的 根本原因是:这庞然大物受着某种虚无感控制,它扬起了浪花又将它们平息为虚 无,发起了一个运动又猝然停止。这庞然大物还养活了沙滩上的拾贝者:卖盒饭 油条特别是一种一元钱一碗的糍粑饭的、擦皮鞋的、报贩、棒棒旅馆、公用电话 摊子,当然还有乞丐。   我渐渐坐不住了,想起一件事:该到邮局给琼琼回一封信,把她要的照片寄 去。   琼琼的来信就放在我的案头。这是我收到的琼琼似的第一封信,也是三年前 那两天以后,第一次得到来自她的东西,和与她有关的事物离得这么近,虽然我 中间又回过筲箕凹,却看不出那里的老屋、水桶、木凳、梨树和水井湾,哪里有 她留下的痕迹,因此这些东西,这些我们当时相见的道具,却可以说和我们毫无 关联!   三年前在水井湾,我和她一起望里走,走向玉米深处的水井,也就是泉水, 夏天包谷长得很深,小径翠绿得很深,三舅种的烟叶很大,上面似乎是水绿的天 空,掩盖着一只小虫,它怎么能指望走出这个世界?我真愿意在这里坐下来,究 竟那天水井湾是否那样深,是否是在很早的种菠菜的那一年,筲箕凹第一次种菠 菜,叫扯杆菜,深处水流汩汩,眼前的琼琼,也似乎来自深处的时光——我总是 把时间搞混,正像一条虫子不知春秋。我想呆在这里,这一刻,又怕她忽然从身 边跑掉,到了另外的时间、另外的地点,她可能不再认识我,可能是别的人陪她 来这里,她虽然愿意跟我在一起,不讨厌,但是不是她真有那么喜欢,到底是10 岁的小孩子,她拥有的时间比我短,可是空间却大得无限,她会愿意呆在这寂静 的绿色世界?但这世界的时间每增加一分,对于我却都非常重要,重要!我知道: 我们一起身离开这里,这个世界就将不再存在。   这次春节,我回筲箕凹,问三舅娘:“琼琼的学习还好吗?”   “学习,怕是不多于好了,不像从前——”三舅娘说得慢吞吞,忽然眼里有 泪花了:“她身体又不行,前一段我过湖北,屋里穷得啥子都没得了,老子欠了 一地的赌帐又跑了,妈有时候给她一块两块钱,她硬一点都没用过,说要是下午 饭吃得好,第二天早上就不用吃早点,能坚持。要是下昼饭吃得不好,第二天早 上就非要吃早点,要不是就坚持不下来,她要是省下买早点。有时候跑操,跑到 中间一下就昏倒了”,停了一会儿。才又说下去,“我当时身上只有二十块钱, 留了十块的车费,给她拿到,她硬是不要,说她能坚持。多好的袜子啊,那每年 到这儿来,一点都不讨嫌,没事了就看看书,做作业。哪门总像那么逗人疼,说 不出来的,我这心里头——”   我给琼琼写了一封信,寄了一百块钱。   琼琼来了信。信里说,她记得筲箕凹上次见面,那是她童年中最灿烂的时光。 “你摘了花果,先给我,你教我数学题,你最喜欢我”。这些话使我有些不好意 思。后来我给她寄书,是她生来第一次收到别人的礼物,说不出地骄傲激动,不 知为什么,却没给我回信。“你这么关心我的学习”。以前,她对学习还是有信 心的。“由于家境不好,我也只能‘看天色看书’,眼睛又近视,身体又弱,有 时候我也想,出去打工,也减轻了妈妈的负担。妈妈也有这打算,但爸爸、弟弟 都支持我上学,又对不起老师、同学和你的关心。”   琼琼问我要一张照片。   给琼琼寄钱,我没让小絮知道。我没有自己的“小金库”,但是那一百块钱, 我不说她是不会知道的,我不太想她知道。过年回了一趟家,发压岁钱,给哥哥 寄钱,我们的支出意外地大。撒芝麻一样发压岁钱也让我几分后悔。   三年前,我在筲箕凹的老房子里,指给琼琼看一张画,画贴在墙上,琼琼说 她看不清(是不是她那时已有近视?)那是我家的老房子,铺草下也许还有旧年 风干的梨子,我知道墙逢里跑着多年前的老鼠,它现在已是三舅家的家鼠了。那 张画还没有被撕破:小兄弟俩乘飞机游宇宙。这也许是暗示当时我和哥哥同睡一 床?琼琼看不清,我就抱她起来看。我也不知道是怎样抱起她来的,反正浑身麻 酥酥的没有力气,感到脸的烫,琼琼也不知是怎样叫我抱了起来,看了一下。下 地后,她静了一下,红着脸对我轻声说:“我不喜欢男的抱”。我的脸在发烧, 想说点什么,比如:“我是你叔叔啊”,总算没有说。   我记得,在人前,大家很多人看电视,椅子不够用,她却并不大在乎地由我 抱着,或倚在我身上。我记得这个,但时间一长,却像并不存在这样的情景,像 是我的幻想。   我猜想这是她第一次受到礼物却不回信的原因。   信中我给琼琼说:将来打工也未尝不可以,但还有机会上学的时候,就要好 好上。现在打工,年纪还太小。但反思起来,我寄予深意的其实是下面两句话:   “——容易受骗、受欺侮,有时候给人害了,就毁了,再也回不来。“   “不要想不劳而获、轻松好耍,不能挥霍别人的血汗钱,更——不能堕落, 无论怎样,不能什么都出卖——”   我想到蒋家堰街上那些两层的大房子,宽大的玻璃橱窗,一列女人排在窗后, 她们只穿着内衣,向楼下的众生微笑着,招徕生意。这是琼琼的家乡。艾滋病正 在暗中传播,甚至越境传到筲箕凹。就在那里,一个黄昏,我看见过一处河口, 一所明亮的屋子,灯从窗户里透出,两个女孩坐在门口,和她们的亲人。干涸的 溪,就在屋旁流过,温暖的灯光照亮了河床的石头。像在一个遥远的年代里,一 条路的歧径上,那所屋子成了我秘密的回忆。金竹宫啊,金竹宫!我为什么写这 些?对琼琼一个孩子说这些?我感到自己是鲁迅先生,躲在黑暗里,发出有个性 的“嗤嗤”冷笑, 掩盖内心的伤。母亲的、爱人的、理想的。我知道我前面的 话是后面的烟幕弹,我躲在教训的烟幕后面,亨伯特?亨伯特躲在父亲的身份后 面,我们的心窍里都藏有一个洛丽塔,我们害怕她,知道她是致命的,所以我们 用“叔叔”或“继父”把自己缠裹起来,可是处境最危险的其实不是亨伯特?亨 伯特,而是孩子、少先队员、母亲的老大洛丽塔!我知道琼琼上一次为什么不给 我回信。   我郑重地锁好门:两道三保险的暗锁,两道走廊里的铁门,一层层走下大街。 我惊奇地看到,那个惊醒我日间昏睡的呜咽声,或者悲哀而悠扬的童谣,根本不 是什么哀乐,原来是一个无腿的乞丐,坐在一个滑轮车上,由一个少年推行,面 前放了一个饭盆,里面扔着些角子。这并不希奇,每天都有这样缺脚少腿的乞丐。 别致的是他怀里还抱有一个收录机,这收录机可以说是崭新的,还配着一个话筒, 话筒拿在他身今后的少年手中。歌声就是录音机放的,少年拿话筒跟着唱,我听 到的那种奇特而悲哀的谣曲,就是这两种声音的混合。老人抬眼皮望我,我心一 惊,他的眼神在那瘦得奇异的脸上显得干瘪而尖锐。我避开他的目光,看到他身 边有一块牌子,上写“瞎子”,我忽然感到了一种幽默,这分明是他的广告牌了。 那悠扬的谣曲,也使这一切类似某种肥皂剧。围观的人很多,然而不是因为希奇, 而是无事可干。也许还因为这老少造出的声势比较大,像《书屋》上“庄周”酷 评余杰:“提到他,当然绝不是因为他有杰出的成就,而是由于他闹出的声响。” 蹦床。肯德基里的蹦床。还在上海一个什么公园里看到过,和老杨去买一条裤子。 老杨已经从嘉定广电局跳到《检察风云》杂志社又跳到《修辞学习》,这恰恰是 当初他和我一起去参加文艺出版社那个会议的目的所在。当然,按照惯例,给钱 的很少。这确实并不新鲜,我想起前几天这市场上类似的一个声音,是一个女声 的抑扬顿挫的歌或哭,她每一段之后,总要哽咽一声“苦哇!”作她歌唱的韵脚。 她的整个大腿全烂了,那里像是一场天火灾难后的史前世界,好莱坞大片中损坏 视觉神经的场面;我移开目光,去想一篇《南方周末》的报道。那是去年春节前 夕,在从张家界驶往襄樊的火车上。由南往北,景色越来越荒凉。我站在一节车 厢的连接处,身边的人换来换去,其中两个吸着烟,穿着大衣,小老板的样子。 他们带来了风又带走了。我在看上车前买的那份报纸,看到一篇报道,是对一个 乞儿的跟踪,那个小乞儿的恐惧是:有一天他或许会被两个生意人模样的人弄到 铁轨上,让飞驶而来的火车碾断他的双腿,然后去为他们乞讨挣钱。在重庆的傍 晚,你坐在一家火锅店或者大排挡吃东西和流汗,从那条大街,会有小女孩走来, 脸擦得白白的,身背吉他,把一份点歌单递到你面前:“叔叔!点首歌吧!”如 果你身边还有一位也在流汗的女士:“给阿姨点一首吧!”如果你和她在解放碑 的灯光中闲逛,玫瑰花伸上前:“叔叔!买花吧!”“为了爱情!”纯洁的爱情。 像那首歌:《卖花姑娘》。据报道说,这些小姑娘后面都是有黑手的,一个女记 者试着追踪过,还出了一本书,叫《XX暗访》,可这是在她被酒吧老大打伤,躺 在医院里,有了名气之后。“黑手”之类让我起了恐惧,似乎我在这些穿大衣、 吸烟,像生意人那样沉默和来去的人中间,也是一个小孩子。我的旅途一路根本 没有遇到任何危险,却自行地失败了。   我从重庆出发,顺乌江上行,在“边城”—茶峒进入湖南,顺屈原走过的沅 江下行,我的计划中包括洞庭湖、君山、屈原祠和汩罗、我去过一次的长沙,湘 水、回雁峰。有半个月的时间。我记得急匆匆的坐车,在酉阳和秀山的交界,我 第一次看到了想象中南方的山峰——雾气很大,下山途中,车子疾行,路旁雾中 忽然出现三座山峰,纯粹是青色的,有一种虚幻的倾斜姿态,它似乎是特意昭示 在马路的界限之外,另一个世界一种可能。但它们孤立的出现不是没有原因的, 我是错了——我看到了它们来自的空青色山谷。这个山谷更为虚幻,它开放着, 对现实——公路、车辆包括旅行进行否定,她含蕴深远,从出口看不到任何未加 遮蔽的景象,一切还在生成,又在消失,瀑流、溪水、云雾、空青岩石,所有这 些迹象,拥有了一种虚幻的精神,造成和现实对立的生气的境界。就在路口,我 可以下车,甚至还看见了一些农民。我将向深处走,可能在某一点上,看到的东 西,使我的生活不同了。但我只是呆在车窗内,路口飞快地流逝了。(下一次我 一定会下车,进入山谷。我想。但是此刻我本来还是可以下车的,我想。心虚。)   我去了茶洞。街上拥挤得奇特,也许是还保留着赶场风俗,到处只是鸡鸭, 没有什么翠翠的身形。   到了区县部,也许我会争取再得到那种机缘。   也许是我天生害怕“黑手”之类的东西,也许是由于我们对洞穴记忆本能的 恐惧。市场意象起着同样的效应:现在大白天的阳光,和喧嚣的人群中,我忽然 一阵发昏,有一种阳光下的罪恶之类的联想,这种联想跟那个乞丐无关,因为我 已经走开了。我已经很久没有施舍了,这跟在上海和刚来此地的情形有根本变化。 上海的乞丐不多,我似乎听说,市政府定期搜罗大街上的乞丐,拉到青浦或嘉定 之类郊县,卸在路上,让他们慢慢走回来。当然,多少都有些残废的他们,确实 走得很慢。刚来到重庆,乞丐的惨状使我惊讶,无疑比其他地方高出了几个码子。 我还有一种类似敬意的东西。我给引起了这种感觉的乞丐施舍,但并不是说我真 正相信他们。我还似乎产生了一种信念:就算我眼下遇到的是一个“专业户”, 晚上拿着零钱换来的百元大钞进夜总会,可总有时候我给对了头。而我如果彻底 不给,对那些老实又出色地乞讨的人就不公平。但是随着震惊的感觉慢慢消退, 施舍的行为就减少乃至很难出现了,这时我才觉悟:那种“信念”也不过是一种 快感,是受了刺激的反应,神经习惯之后,快感也就消失。你不可能指望乞丐这 类事物一直为你提供快感。当然,我逐渐在相反方向产生了一种厌恶,也许不过 是对于快感消失的抵触心理:我对这里乞丐的极端化产生了反感,对使用喇叭和 说明牌这样的职业化方式有美学上的反对,似乎他们亵渎了什么,这样一种美学 上的考虑使我轻而易举地摆脱了拒绝施舍必然会带来的心理压力。   我走上了正街,由于这段臃肿的大街,我有一时忘记了那封信,当然它一直 在我的手指间,由于这种朴素的存在,我只不过在大街上发了一小会呆就想起了 自己该做什么。何况我站在类似湖北的那种暴烈的阳光下,这种阳光在重庆是少 见的。作为隐喻,似乎有深意。   除了阳光,还有柏油公路,那时柏油公路对我还是新鲜东西。一个白色的、 似乎自己在草丛中被弃和微燃的工厂,西瓜摊,我一人吃了十斤,姐夫的那辆熟 悉的汽车。靠近蒋家堰镇的一条河,晚上,我和姑爷向着街走去,那里灯火明亮, 大堤是黑暗的,堤下水草内,有微小的鱼类活动。十六岁的我,体会着水草的孤 独,背诵一首刘禹锡的诗:   纯江月出大堤平   堤上女郎联袂行   那时,琼琼还根本没有,表姐刚刚嫁过去,琼琼的父亲还没有出走,鱼塘里 的鱼还没有被抢,这一切都未发生。在那个夜晚看起来,也像根本不会发生!   夜里,我把第二天见报的国际新闻稿件操作好,已经两点了。主任审过稿, 和一个证券版编辑一块走了,整个楼层的大办公室这一方,就剩下了我一个人。   现在的时间,是我可以自由支配的,我感到这是属于我的夜晚,也许正因如 此,夜晚固有的性质传给了我,我感到一种空虚,就像我不是在办公室里,头上 没有人造木材和水泥也许还有石膏和竹节的屋顶,而是在虚无的天空下。   我把《几回回梦里回筲箕凹》拿出来,刚打了一两行,又废然了。这一段写 得松散,大河上的飞翔,山坡上的眺望,和先前没有吃到的一树五味子,看不出 联系。是不是因为梦本来杂乱无章,写出来也没什么意思?这样一想,整个事情 都没意思了。   我上了QQ网,看到了“淮南皓月”。我正想问她,打了“上次你为什么没 去!”   她半天没有回答。我又打一句:“难道我真的那么丑吗?”   她的头像动了,一个小女孩。她的名字是“淮南皓月”。她本人35岁。“我 去了。对不起。”   她的头像忽然消失了。   我竟然感到一阵悲伤。“也许你看到的人并不是我呢?”我知道她可能是隐 身了。   没有动静。我等待着,过一会又打了一句:“也许你看到的人并不是我?”   我等待着。寂寞的夜和寂寞的网。从遥远的隐身人那里,传来了一句话: “杂,不理你了。”   我琢磨“杂”的意思。   那天,淮南皓月主动把我加为好友。我查看她的资料是“苏州”“苏州人”。 在“个人简介”一栏,是两句诗:竹影扫栏尘不动,月色穿阶水无痕。我就问她 在哪里。我想,她也许到重庆来上学或出差。她说:我是重庆人呀。我说那你的 资料里写的是苏州。她说阿是这样的,我特别喜欢苏州,就把苏州填成我的故乡 了。我说好啊我也去过苏州。(我想到了从上海到苏州的草原上火车奔驰。草非 常深,车窗里感到水杉青黑湿润的气息扑面,整截车厢里没有两个人,我竟然有 些荒原上的畏惧。)我说你真是个浪漫又诗意的女性。她问你为什么这么说?我 说我看到了你资料里那句诗。   问到职业,我告诉她了,问她,她说是产业工人。我打:产业工人是什么意 思。“这都不懂阿,大编辑。”我说我真的不太懂(有点不好意思的辩护,也有 些暧昧的故意),我是做国际国内新闻的。再说你这个词太老了啊,像十九世纪 的。她说啊,这是最新潮的词了,你不知道? 我问到底做什么,她说可以做的 很多。我胆子有点大了,说总不会是李师师一类吧。她紧跟着打出:“我要是李 师师,你是蒋诚吗?”我不知道蒋诚是谁。“蒋诚是谁都不知道?但如果我是李 师师,你是蒋诚吗?”我说好吧,我是,我心中升起一种微妙的窃喜。“不过蒋 诚好像是影视虚构出来的人物,除了皇帝,李师师的情人是周邦彦。”她说是吗, 你是学文学的吗,我说是。“那你喜欢沈从文吗?”我打:热爱。我问:你美丽 吗?她说不。我说啊,不美丽你怎么做产业工人啦。“你想到哪里去了哟,莫乱 猜,以后说不定要见面的。”我就说我们见面吧,你应该来看看我的人,我的书 和我的作品。她说你见了面会失望的。我说;只要你不是很丑。“你要求这么低 吗。”我们又聊了一会。她在犹豫。又说:“我真的觉得你很好。”我说我们应 该相见的。“那好吧,你到储奇门车站等我。”我把我的联系方式告诉了她,问 她有没有联系方式,穿什么衣服。可是她又在犹豫了。我说:我现在就去车站。 就下了网,去车站了。这种斩截的方式,她会来吗?   我来到储奇门车站,白天这里非常热闹,现在灯影昏暗,十来个人影不过加 深空荡感,确有一种“路”的意思。我在这里等待什么?我等待着,应该是她来 的时候了,我的心紧张起来。我走动,望那些人中,有没有像的。心情是渐渐越 来越紧张的,注视一个女人,说不清是更希望还是更担心,时刻想要马上溜掉, 一张扭过来的令人厌恶的女人的面孔,对于我可能是致命的,我也许会落荒而逃, 因此有“恐龙”一说。我经历了几次这样的紧张,都不是的,当我心情渐渐平静, 开始以为她不会来了时,我发现了一个似乎与我一样在等人的女孩。她不耐烦地 走来走去,背着一个大背包,拿一把小扇子,不听地扇,面孔不怎么看得清,个 子矮胖。我的心又紧缩起来。她显然在找谁,她往我这里看了,我听说网上名字 起的美的女孩一般都丑,我赶紧避开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突突的跳,就要 跳出来,就是她了——我忽然走掉了。心里有点负疚、卑劣,但实在没有留下来 的勇气,怎样上前打招呼?我穿过潮湿狭窄的一人巷,感到自己心里很潮湿、卑 劣。我想:她一会会打电话给我。我肚子饿坏了,要吃饭了。我吃着饭,等电话, 没有电话。吃完了饭,我又去车站看了。那个女孩已经走了,我心中一阵虚幻的 惆怅。   第二天上QQ网,我看见了淮南皓月给我的留言:“你怎么不来,好过分哟。” 我回复她:“我去了。但是我们约定的方式太简单,我没见到你。”   过了两天,我们又在网上遇到。“你好过分哟,我真的很想结识你呀。”我 说我真的去了,没看到你。我们约定得太简单了。我等你给我打电话,你又没打。 她说我打了,占线。后来我问她好大。她说35岁。你不嫌我老吗?我说:“也不, 姐姐的年龄。”“弟弟,你真乖。”我忽然想到那天我看到的女孩不是她。“你 那天穿什么衣服,是不是背了一个包,拿了一把扇子?”显示出诚恳急切。“不 是的我穿了黑衣服,个子1。55。”“那你的头发?”“长发及腰。”“那我真 的没看见你了。”我说我们还是见面吧,我们是有缘的,对吗?我说这话时有些 犹豫,因为我同时在和另一网友英儿聊,她看来也有意思跟我见面。淮南皓月说 当然。我说:有缘就该相见。她说白天吧,你明天有时间吗?我说为什么在白天, 她说白天我要好看些。“女人都是晚上好看阿。”“我是白天好看。”“但是我 今晚很寂寞。”她忽然说:“你是在网上找情人吧?”我说也不是的,主要是找 能相互理解,可以交流的人,当然也不排除。   与此同时,英儿也在犹豫。“和你见面,好像真要和哦你有一夜情似的。” 我说顺其自然。她说我就是讨厌这个顺其自然!后来她下网吃饭了。   淮南皓月忽然担心起我的样子。我说了我的身高。“怕你不是温文尔雅”。 “基本是吧。”“为什么说基本是?”“有点不修边幅。”“不是很邋遢吧?” “不是,是不喜欢外表胜过内心。”我加了一句:“其实你可以暗中观察,不喜 欢就不出场的。”“那好,你在法院门口等我吧。”“是重庆市第一中级人民法 院吗?”“8。30”“好,8、30。我穿白衬衣,蓝裤子,拿一本书。”“什么 书?”“里尔克随笔吧。”   刚要下网那边英儿上网了,兴奋地“我吃过饭了。”英儿27岁,不久前离了 婚,不愿在现实中结交,只在网上聊天。我曾对她说,她现在最好的选择是一夜 情。她听不得这个,但还是对我感兴趣。我问她,她也承认了有点。我费了好大 的劲,说服她明天见面。刚才聊着,她说她要去吃饭了。现在我说:“可是我要 去吃饭了。”“真没劲。”她显然很失望。“明天别失约啊。”刚下了网,在整 理衣服,忽然手机响了。“哪位?”一个女声:“嘿——猜猜我是哪个?”。 “哦,月亮!”“什么呀,我是你的网友!”“淮南皓月?”“啥子啊”我猛然 醒悟“啊——你声音挺年轻啊。”“我本来就不老嘛!”“明天你穿什么衣服?” “我还没想好呢。要是见了你不好怎么办?都破坏完了。”“你可以暗中观察, 不喜欢就不出场啊。”“真的啊,这方面你有经验。还挺好玩。”“是好玩。那 你穿什么衣服?”“我穿——还没想好呢。就怕你形象差。”“算了吧,可能比 你好呢。”“我肯定比你好。你记着打扮啊!”“我知道你肯定是要化妆的。” 考虑了一下,拿了一本《等待戈多》,这本书比较薄。   时间有点耽误了,我急匆匆往法院赶。夜晚已有了夏天的闷热,烦躁不安。 我一边走一边想到这样急切是为什么。到了那里,画摊上坐了一帮老太太和妇女, 说些什么。我穿着白衬衣,把书拿好,站直,在那里等。这时我就想到了第一次 见网友的经历:剃着光头,打一把暗色长伞,穿灰衣服,结果人家说她差点扭头 就走。我想蹲下去等,我不能蹲下去,也不依靠什么,这是小絮常说我的毛病。 站得直,四面打量。街对面有两家火锅店,一些人从那里进出、走过。有一个, 过一会又一个女人走了过去。她们都使我心里发紧。一个时髦的高个子姑娘保持 轻盈地走到法院门口,在门卫室前探身,和门卫说笑,而后走进去了。我的心优 美地跳了一下,她穿的是浅色衣服。但这不是她。   应该有目光在暗中看我,我把身体挺挺直,拿好报纸,我的白衬衣(其实不 是纯白的,包含有一种典雅的奶油白)稍微大了一点,我的裤子兜里有手机和传 呼,使它稍微鼓突,除此以外,应该是可以的,我就像夜色中生长的一颗观赏植 物。   时间在我的叶片上爬行,又有一个女人走过来,她个个子矮可是没有长发。 长发及腰——这是对夜色中的我最确切的安慰,最好的希望;我忠实于这个希望, 像一盏指路的灯,引导我有勇气去追寻、辨别,它胜了所有那些不祥的猜测、纷 乱的动摇,没有这个意象,我早就退缩、怯场了。像一株植物,我知道自己有多 么脆弱。但又一个女人走过去,仍然不是,我数得清只过去了五个,有两个根本 一看就不是,其他是男人或者和男人走在一起的女人,连她们我也怀疑过,可是 人真的不多,都过去了,只有花坛上的老太婆们还在那儿,偶尔看看我,像一出 古典戏剧中的歌队。我看了看表:8、40。这是我第几次看表了?我等着,其实 我是在等待数字从40走向42。一到这个点,我忽然离开了那里,向中兴路方向走 去,走了几步我脚步越来越快,接着跑了起来———向着另一家可能的法院,我 知道另一家法院:渝中区人民法院。大约一站路的距离,我奔跑着,出汗,我到 了那里,马路上一股污水的郁闷气息,灯光很暗,没有什么人,在栅栏一边的小 巷口,两对男女中学生在说什么,或者等什么,在污水的气息里。只有这些。我 往回走,避车过马路,然后又跑了起来,超过偶尔的路人,我在出汗,在夜里的 重庆,我忽然想到几年前在复旦校园的奔跑和行走。那天晚上下课,我在黑暗温 柔的路上走,老胡骑自行车赶上来,他说P(师姐)就在后面,你慢点走。他的 车影子暗中消失了,我没有回头看,我忽然疾走,两腿生风,像是决绝地完成一 项没有希望的任务,像走过水洼的兰波,在P的温和的注视下。   跑回到第一中级人民法院门口,仍然只有那些花坛上的老太太,她们的阵容 像是一个也没有变化。我轻轻喘着气,发散着热量。我的手机在兜里,始终没有 响。等到了9点钟,走了。   “杂”可能是“杂种”。因为无法准确猜测,愤怒的意味很淡,但那种反差 太大,超出了理解力。也许一开始就是套子,但也可能发生了无法掌握的事情。   中午12点,我又在解放碑,还是穿着那件白衬衫,等“英儿”。解放碑底下, 总是这样繁杂的人和路。“繁杂”没有厌恶的感情色彩,近似于“杂多。”   看看表,要到12点,我开始注意走过来走过去的人,很可能她正在走来,也 可能她站在哪里,暗中打量我,我的样子不至于叫她不出场吧?她避免了风险, 我却面临全部风险:她是恐龙怎么办?一个白衣服的女的走来,我的心跳起来, 转过了目光。她长得如何????她走过去了。忽然我的心紧缩,一个极丑的女的 走来,一边走一边张望。我几乎马上要逃了。她看见我了吗?还来得及吗?可是 她也走过去了。我又回到等待状态,我发现自己的心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也许我 该走,可还是咬牙硬撑,毕竟不去尝试,就不会有任何前景。这是该付的代价。 可是时间已经过了,是女性的习惯吗,是她看见我形象不好,不出现了吗?我皮 鞋擦过了,穿着白衬衫西裤,臀部上的裤缝线也对准了???应该没什么问题。可 是她还是没有来。   忽然,电话响了,说她不来了。我说你是来了,不愿意出场吧?她说真的没 来,这样不好。我说见个面有什么呀,她还是说不好。我忽然感到:都说重庆女 孩开放,其实这样保守。我无可奈何说好吧。   回家,我给她留了个言,说我不愿再跟她聊天了,“因为我不喜欢游戏。”   起初,网络的夜晚一过去,走在天光下的大街上,也就觉得荒唐。我也在交 网友了?   办公室的ZX、CY,本来并不熟悉网络,却不几天就成了聊天专家,各自手心 里有一大把女网友,又在现实中见了面,传出一些微妙的新闻,当时也在报社刮 了一阵风。   夜够深了,夜又还没开始透底,一条直临着街的小巷子,也会有我的感觉, 它有一个深腹腔般的领受器官,我们主要的都不是生活者而是领受者,生活走过 了我们,踏过了我们,车辆在小巷口子面前飞驰而过,几个街坊深处的老人偶尔 走进了小巷。   我上了清风围棋网站,进几间别人建的房间里看看,还打上一句“你好”, 室主却无动于衷,这可能因为他们的D位比我高。我退出来,自己建一个对局室, 老名字“筲箕凹”,邀请几个和我一样是2D的,也没人理我。这样耗了一二十分 钟,我不由骂了一句:“他妈的”。这招来隔档的人问:“你在打游戏?”   我才注意到编大众话题的何力没走,也在上网。我问:“呵,你在看美女?” 他说没。我想,他大概是在看美女。   开始一段时间,我通宵地泡在美女网站上,这里那里钻,还不时备份下几张 到“我的文档”里,一些著名的或不著名的国内外女性裸体或半裸体。但是正像 我们新闻中心主任说的,看久了会越看越没劲儿。   何立是个作家,正儿巴经的作家,应该是重庆作家协会会员,虽然那我想他 不大会是中国作协那种身份。我们编辑部就有两个作家,报社里的作家更多,我 从来没和他们谈文学的事,也没读过他们的东西,陈天的同学吴海子是个例外。 今天晚上,我到电讯室打稿子,忘了带开门卡,正在玻璃门前发愣,里面有人来 开门了,正是吴海子和他的手下,他见了我说:“你好”。我报以笑容:“你 好”。我报以笑容是当然的,而且我知道,我的笑容要更热情,而且爽朗。   吴海子原来是晨报副刊部的编辑,副主任。刚到重庆来时,他到陈天和我共 住的宿舍看陈天。   他和死去的沈文明一样坐在黑暗里陈天的床上,一堆哲学书籍中间,这个预 留的位置。不管怎样,他毕竟接受了,没有表示什么。我问他重庆文学界怎么样, 有哪些著名诗人,来重庆前大概是听老师说过重庆有一些诗人。陈天在一边抽烟, 烟头在黑暗里一闪一闪,像个藏在暗中或甘心退居黑暗的鬼,忽然出声说:“吴 海子就是著名诗人啊!”我有点吃惊,吴海子一直没说什么,关于这个问题。我 只听陈天说过,吴海子原来诗写得很多,什么杂志也发过,这两年写得少了。大 概那个“少了”给了我一种心理安慰。   我们谈到我的导师高老师,吴海子忽然(我的感觉是‘忽然’)说他知道, 最近买了一本高老师的《在语言的阁楼上》,这又使我吃惊。   零点,值班者在二楼食堂“用餐”。新闻中心主任也是副老总江地,忽然问 我最近又写了什么没有。他说:我怀疑你从哪来生活啊。看你写的那些,好象还 有点生活。我吃惊地:“江总你看了我写的小说了?”边上一个女编辑也说: “呵,已经读过了啊?”江总说是看了几页。我想那是《唐诗故事》。我微笑, 说那不需要生活,本来就是虚无缥缈的。江总笑说我看你写的贩茶叶、布匹之类, 像是有些生活,怕是从书上看的吧?“情节嘛纯粹是鬼扯。”我又笑了。江总对 女编辑说:“写得还可以,能发表,烟钱赚得回来。”又说:我晓得他看了很多 书。女编辑说:他是看了很多书。江总又说:除了看书,你还是应该交些朋友, 时常下些馆子,谝一谝,作家都是这样的。就又含蓄地微笑了。女编辑微笑讲: 两路口有一家叫做什么的馆子(她是说了名字的,我忘记了,作者注),就是重 庆的诗人聚会的场所,“那一次我们去,遇到一个长发诗人,带了一个小马仔, 一点都不发育,很瘦的那种哦(我想见那个小马子的样子,很瘦很窄,平板板的 胸脯,平板板的屁股,忽然感到悲哀),诗人凶得很 ,结果把小马子还惹哭了 吔”。诗人是重庆一个著名的诗人。江总说:文人们就是这样。比创作,那是暗 中比,桌面上是不比的,大家到了一块儿,比什么呢?(江总的有普通话味的、 考究的方言)比骚。看哪个的段子见不得人。   我年想起刚刚在楼上,主任安排一个党支部的活动,然后讲到入党,何作家 就来了一个荤段子:一个山西人,把“入”习惯读的是“日”,在一次积极分子 会议上,向女党支部书记提意见:“我要求日(入)党一二十年了,到现在还没 日进去。为啥不叫我日?嗯,你为啥夹我,不叫我日?”——几声笑。副主任张 卫讲他上网的笑话。一个网“虫”名字叫“枪手”。张卫问他:   “你拿枪做啥子?”   对方打两个字:“杀人。”   “杀啥子人?”   “杀女人。”   “你杀了好多女人?”   对方不答。张主任追问:   “说起凶,有没得本事杀嘛?!”   对方反问:“你看我本事有好大?”   “鸭儿长硬了嘛。能进去了嘛。”   (鸭儿是重庆话里的鸡巴)   那头沉默了,半天,打出一句:   “叔叔,我今年13岁。”   张卫大出意料:“你狗日的仔儿!”   女编辑格格笑了说你们晓得不晓得?重庆的作家,他们喊的是:“一群小痞 子,两个老骚棒。”我笑起来(江总也大笑,一种知情的笑),问老骚棒是哪个 (我心里想莫非是某某某),她却不答。小痞子又是谁?老总说:“重庆的文学 不行。”我说是没有在全国叫得响的。女编辑说:“那一群诗人,他们自己感觉 还很好呢。”我问哪些?“李钢他们啦”。   我想到来上海之前,到李振声老师家里去。到复旦小区,下了车还要走一段 街,这些街很宽大,种着一点植物,有些寂寞,像田野。和重庆的完全是两回事, 那座城市也往往宽广而寂寞,除了外滩那些少数地方。有一个地方,是未完成的 一座什么建筑,回来的路上,我望着它就想到了一个小县城工厂的院子,我见过 这样的院子,机器、铁锈、杂草和寂寞,离奇孤单的幻想,因为李老师给我讲了 一个本科生写的一篇小说。李老师正准备去日本,把我送给他的画册放到橱柜顶 上。我对他说了我去重庆。“重庆有一帮诗人啊,搞过一个星星小诗的地下运 动。”我想象这个运动。   我说:“晨报的吴海子还可以。”他们看看我,都不说话。这说得太近了。 “我在解放碑新华书店,一本《第六代诗人选集》上看到他的一首诗,很长,叫 《重庆》,写得还可以。”我看他们还是沉默着。我又说:“后来又在网站上看 到他的诗。倒不大好。”   那时我有点吃惊:夜晚刚开始,吴海子像我一样,站在、重庆某一处黑暗的 房子后面,看着大街,大街的对面有一个人在等车。他缩着脖子,缩了很久了, 本来想伸一伸,又放弃了。因为,“这不是一个引吭而歌的季节——”   在夜总会里或者吧里。暧昧的灯光,神秘空洞的外衣,城市离了这件外衣, 就像树木剥了皮,是不能生活的,滨江路那种过于明亮的灯光,唤起的只是不安。 在空旷的路上、空旷明亮的广场上、码头上有恐惧,铁环辘辘滚动。而这里充满 痊愈后腐殖的温馨气味,关键的不是客人,是一位调酒师,滑稽的上帝,他面前 摆有一溜盛有液体元素的杯子,深浅不一,正细细品尝,为这个城市调味,找到 一种脆弱和无穷小的平衡,这也许太难了,只是一个没有真实的把戏,因此他也 可以说是一位严肃的小丑,被派负了一个技巧过于复杂的职务。   我是那时喝酒的我呢,还是此时的调酒师或小丑?如果我是一个小丑,那么 一定是莫迪利阿尼宠爱的小丑,绿色的脸,绿色的裤子,悲伤的脸,僵硬的动作, 藏藏掖掖的号角,打算吹响的,也许只是自己的末日:沙坪坝的大学生活,白天, 在大街上去推销眼镜,散发名片,试图走进别人的生活,改变那些岩石的印象, 在重庆这座城里比比皆是,屡遭修饰,类似一座灯火下楼台的石头城。一句由两 个人的夜晚吐出来的警句:“我们是各自孤独的”,但警句只能说一次,那么下 一次干什么?——轰然走散,你本来还会等待下去,因为你天性善于等待而不惯 于担当,直到你在街边遇到了那个算命先生,他说:他年轻时的梦想,是做一名 伟大的文学家???   我依旧在等待,等待与一个人相对,一步一步走掉这个夜晚。走到窗前,有 些高,看得很遥远,很暗又现出某些灯火。我想到最近读到的:远的地方,在南 泉那面,住着一个青年雕刻者,他和崇拜他而来的妻子和咸菜坛子和菜地和石头 茅厕,他在石头上雕刻,重庆的石头有很好的石质(也许是酸性,硬度不大,便 于雕刻,可是持久呢?),他正在渐渐有名,过上自由的生活,这由于他当初勇 敢的选择,他看上的是那里的什么,是雾吗?他追随什么吗?大约六十年前,也 在那个地段,一个叫“大佛段”的地方,林风眠呆在一间农家棚屋里,画着梦中 的西湖。一呆四年,就这样彻底脱离战前的岁月,西湖的梦氤氲成型,跟山城毫 不相干,有的是温润高大的树,说是树不如说是绿色的疑团,海中神秘的房子, 浪头高处的远山透出微光,总是有那么点微光,那么点惊异,使人无法轻易说懂 得了一切,解释一切。也许无法轻易解释的其实是勇敢?   在这里,在办公室里无法解释。甚至不能下决心去做一个区县部记者。刚才 在饭桌上,提到这事:“我还是想去当两年记者。”这是紧跟着“熟悉生活”来 的勇气。江总说:“那就不必要了。有些可惜。”补充:“可惜了一个编辑人 才。”江总的神情很亲切。他通常是严肃的。我忽然想到一个传言:江总可能要 调走,到报业集团新成立的《新女报》,他不愿意去。前一段江总去新马泰考察, 听说就是对他的一种抚慰。“莫随便传啦。报社的事,只有看到了红头文件才作 准。”刚才在楼道里,女编辑几分严肃地对我说。   我又进了一个对局室。终于,这回受欢迎了。是一个2D。“你水平想必很高 吧。”我说。“你水平也不差啊。”他说。然后我们下子。一个个小圆点,黑的 和白的,在淡黄色的底板上出现和微微闪烁,像是我们打上去的补丁,或者贝壳。 “我喜欢下慢棋。”第一局超时负后他说。第二局设为一人一小时半。我总是有 这么长的时间可以打发!下着,我问他:“是哪里人?”“洛阳人。你呢?” (高老师前一阵到了洛阳,开一个研讨会。他和朋友们登上北邙山,和龙门石窟。 在唐朝的洛阳,一次上朝的路上,上官仪策马走过洛河的长洲,走在一段大堤上, 沙滩那边有些树林,传来蝉声,月光的完全使它们误以为天色已明,但蝉声正在 渐渐稀疏,因为月光恰是一把清冷的剪裁之刀。也许是害怕被剪掉翅膀,一只喜 鹊突然冲出,飞入月影,这一刻的光影冲突产生了诗歌,声音却预示了罪和死 亡。)“我重庆。”“重庆的棋风很好啊。”“我是陕西人,在重庆工作。你是 学生吗?”“你在的地方棋风都很好。你是学生吗?”“我在上海上过学。” “哦,我老家在上海。南市区。”我打了这样一长行字:“我离开了上海。有些 后悔。有些怀念。”他下了一手棋,打出“其实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有一天晚上,我是在经济部做记者期间,十二、点了,我还守在办公室,接 到一个电话。   一个男人急促地嚷,出人命了,自杀了,能不能来一趟。然后是一个女人惊 惶的声音。我一问地方很远,其实并没有死亡,多问了两句,男人焦躁起来: “哎呀来一趟嘛!我是她邻居,我接你嘛!”   我打了个出租车。车上我想到那个少女的服药,又看计价器,还想到本月的 稿子量,总是觉得很难,很难,这样的一天应该有个终了。到石桥铺,计价器上 显出20多元。下了车,我打了个电话到那个男人家里,就在那里等。夜深了,街 道很宽阔,特别是小龙坎这一段,我身边还有一些人在打小麻将,一些人从一些 小门进出。我有身处矿山的不安。过了一段时间,那个女人来了,领我走上立交 桥,这本来是不应该的,一些车辆飞快地从身边擦过,当然也有长时间的冷场。 可是人行的路也不知在哪里,总是不安。我们走到一处坡下,夜色中的坡和坡上 的棚屋,还在一个老重庆里。由曲折狭路往上走,总担心它会消失,因为在一个 破烂的环境里,不像是往上像是望拥挤处。也许我们可以变成蚂蚁,仅仅一小点 空间就可满足的小虫。伸出手就触到屋檐,一缩头就钻进下水道。她给我讲述着: 丈夫早走了,她和女儿相依着住。晚上女儿回来,昏昏沉沉的,问她不说。忽然 又想作呕,流清口水,“我哭了,问她,她才说吃了药的。吃的安定。后头她睡 了,睡了一整天,有时候睁眼睛望望我,眼光都是懵懵懂懂的,她以前不是这样 子呵???”她流泪了。“要是她今后咋样了——”   原因她没说明白:“可能是前两天,班上组织春游,一个人要交20块钱,我 们又没得钱。我就说算了嘛,我们不去了,她也说算了,就没去。同学春游过了, 总是问她你啷个没去吔,她又不好说的,总是就气到起了”,她的声音又归于抽 泣,但我们仍在爬坡;一步步走上去,对于做记者的我,对于做母亲的她,是必 走的路。“她的父亲呢?”采访本暗中攥在了我手中,一种很劣质的黑色塑料封 皮,就像废弃橡胶。这种橡皮使我暗暗绝望。“他到南边去了,也没回来,也没 寄过抚养费???”阶梯上急促的回答,也许想稍微转一下身,面对走在下面的我。 我看见了山顶的星光,衬出棚屋区的黑暗。那间房子看见了,高处蹲着一个巢, 忽然来到我们脚前,以木头在黑暗中那种温柔虔诚的姿势,地上的湿润,也许是 青苔,顶上的星光。但对这些东西不能多出神。木板的门轻易开了,不像防盗门 那样哗哗的动静,电灯亮着,以它不同于日光灯的光线,显出二十多平方米的空 间,摆着所有家庭的东西,水桶、衣柜、一辆货郎小车,桌子,蜂窝煤炉子和其 他小物件,它们沿墙走了一周,在剩下的窗脚意外地一张床,这张床上的景象突 然出现,暖色的被子和床单,有一种梦幻的气氛,不是席梦思,但很宽大,温柔, 甚至完美,是要人的手布置的,微微隆起的被子有一种感人至深的东西:被下睡 着一个少女。   我在床这天地边一个凳子上坐下,母亲坐在身边。少女看上去安稳地睡着, 我产生了落空的担忧,但又有安心的感觉,因为这张床的气氛,这少女,一种温 柔亲近的家庭场景,在平时是掩饰回避的,现在这样坦露地向我显现,和其他家 庭的用具混在一起,无可遮蔽,这里面有无可救药地温柔又痛苦的东西,而我的 身份不再是孩子,可以随意进入私秘的空间,我的身份是一个记者,我开始轻声 地采访一些问题:她叫什么名字?上初几?她吐过以后就好些了吗?女人俯身聆 听了一下,“她还是‘呼’‘呼’”。她说:“出不来气样的。”“没去医院?” 这个问题使我自己不安了。女人犹豫了。“吃了些酵母片。听说的???我们也没 有钱,记者同志你晓得唦。”对,我晓得,前一阵重医附三院,花了上万块钱治 瞎了自己眼睛的某农民(或犯罪嫌疑人),拿炸药包在门诊部炸死了主治的李医 生和护士和自己,坚硬的墙和柔软的肉体,炸出了大洞,到现在可能还没补起来。 诱因是他眼睛裹着纱布听到李医生招呼同事:“快去大都会买这种衣裳啊,好便 宜,降价了,才一万二千块一件。”医疗保险的方案一直下不来,有人编了这样 的顺口溜:“住房改革老窖掏空,教育改革家长逼疯,医疗改革养老送终。”晚 报周刊把这个顺口溜登了出来,遭到宣传部的黄牌警告。黄牌制度是这样的:三 次警告,老总下课。成都的蜀报和天府早报,就是被勒令关闭的,名义是“整合 报业资源,建立报业集团”,原因其实是原四川交通厅长郑道访因受贿下狱以后, 这两家报纸的记者到监狱里采访他,郑说他不过是替罪羊,还有更大的鱼抓不住, 报纸登出以后,四川省委书记震怒,下死命令关掉两家报纸,人员分流,晨报的 老总就是这样从成都过来的。   我开始感到一种彼此微妙的尴尬:我隐约觉得少女的情况不像在电话里说的 那样严重,又因为自己这样感觉而愧疚,当然更不可能对她说;女人为女儿情况 稳定高兴,但把记者喊了来,女儿情况又不危险,她也感到某种羞愧、歉疚之间 的东西,由于这样的心理,我们的话冷场了。我问关于她父亲的问题,这时感到 少女动了一下。她父亲出走以后,并没有离婚,原因是离了婚她和女儿将不能住 这间房子,这面坡是她丈夫原来厂里的地皮。就这样还是闹纠纷,电都动不动给 她断。但是由于没有房产证,不算这个街道的居民,她吃不到低保。房产证她说 是哪个趁她出远门进货翻屋顶进来偷走了,她怀疑是单位干的。“这房子哪里挡 的住人呢!”我想说是危房,又没说。两口子之间,似乎还有激烈的情节,我忘 记了,那个黑皮塑料采访本也不知到哪里去了。女人下岗以后,做过小生意,冬 天卖棉拖鞋(胖头,毛茸茸长着两只大眼睛,很逗笑的),擦过皮鞋,女儿上学, 两娘母就经常只吃一顿饭(荷尔德林在尼伯龙修道院)。“她还小的时候,有一 阵子搁在外婆家,那儿另有两个堂兄妹。后头她忽然跑回来,就不去了。前两天, 她还去过一趟外婆家,喊她去,她硬不去,是那几天我到外地进货,一顿饭也做 不成,叫她去吃几顿饭的。不晓得这和吃药有没得关系。”   “我常对她说,我们两个,我啷个样都行,只要叫你有吃的,能上学。穿的 虽说孬些,也总要有???哪晓得她???叫我多摧心啦”女人又抽泣起来。我等了一 下,再次向她核实服药的经果,这时,我感到少女又动了一下,母亲显然马上也 感到了。我们也许在等待着,少女的眼睛终于睁开了,望着我,这时我忽然想到, 她可能早就醒着,听到了陌生人,惶惑着是否睁眼。她的目光流露着审视,和那 些平日我在街上见到的少女类似,本来她也应是她们中的一员,只是我仍感到了 母女间的某种相似。母亲连忙对她解释我是个记者。这显然使她更惶惑了,我很 不安,刚才在我的注视下,少女的她被迫还原成无性的孩子,没有遮挡地躺在我 这个陌生人的面前,现在她仍然无法摆脱这种境况,只因为寒伧而无可遮挡。这 对她是不公平的。强做镇定,问了她几句,她简短地回答,持续着审慎的样子, 我想她在怀疑这事,用她孩子的经验思考和体味这事,一个记者忽然来了,而她 躺在被子下。这意味着什么。这超出了她的经验。在我的内心深处,也生长着苦 恼的怀疑,使我无法坚持下去。但为了“稿子”,我仍然尽可能问了该问的话, 就起身走了。   女人送我出门,我让她回去,自己走下那段那段靠寒碜的星光照路的阶梯。 一次采访完成了,我感到压力消除了,闻到清新的夜气。还感到某种前景:我可 以一次次深入这种地方,这种场景,在微小的苔藓和黑暗里,有我的故乡。但又 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虚,使我怔忡,也许组不过是由于长期的压抑吧?将我活路中 的的每一件事,变成了心上的物。临街的小饭馆里,油桌子颜色深沉,我和陈天 一天奔波后在吃饭。我们坐的地方很暗。今天又没有稿子,办公室里也没有线索。 陈天曾在办公室找到一个投诉,说某幢楼封死了人行楼梯,电梯又时好时坏,一 发生火灾无处逃生。陈天到了那幢楼下,一边想象上楼的前景:黑暗而发出响动 的电梯,像是警告,昏暗的顶楼,堵死的楼梯,一个人呆在城市的顶端,预感着 生命中的凶信。可是电梯是好好的,平稳地滑行,到顶楼楼梯畅通,预想中的稿 件坠入虚无。我看见了对面的教堂,只看了一下,又低头吃那盘回锅肉片。两人 走出小餐馆,冬天来了,在变得阴冷,隔壁的羊肉汤锅红火火,整个店向大街散 发大量的蒸汽和喧闹,这种喧闹简直是全然无法分辨的,任何的话语都淹没在里 面。店前支着木头架子,倒悬着剥开的几头羊子,暗红的肉,一只活羊拴着在架 子下吃今天的草。它的头不停地碰到伙伴被撕下了皮的前额。晚上,我曾路过这 家汤锅,听到奇怪的笑声,几个伙计簇拥着把一个人按在白天吃汤锅的磁桌上, 似乎是跟他开玩笑,抢他兜里的钱和呵他的痒,老板在一边吩咐,又像是一个伙 计白天撅了油,大家从他身上搜出来,笑声里含有尴尬和痛苦。我走到了街口, 再无可走,折回来,那几个伙计还在忙活,我震惊地看到:他们是在杀一只羊, 已经涌出鲜红的血,接了一个盆子,羊发出最后的哀鸣,就是刚才的“笑声!”   我再次违规走过高架桥,担心着卡车,来到人们守候、出售和打小麻将的地 方,幸运地搭上了一辆中巴车。在车上我开始构思稿子,我感到近于一种忧思。 到办公室,赶完了稿子,已经一点多了,我赶急拿下三楼夜编部,这又使我惴惴, 心想:晚报最近重视“今晨消息”。姓唐的主任在,我对他说了,感到难为情。 他说:“好嘛,搁在这儿。”我搁下稿子,离开办公室,又感到轻松和废然。爬 上招待所,走进黑暗的房间,陈天在黑暗中磨牙。这是他的老毛病,像是一种奇 怪的语言,竭力琢磨着一种意义,痛苦地琢磨不清。我脱衣服,几星静电从我的 身上飘落,感到门缝里透进的微小风声。还是肯定有一种不安,到底是什么不安 呢?我疲惫地睡着了,落进一个坑。   在混乱劳累的梦境中,尖锐的传呼声猝然前来,我蓦然翻身,屋里像睡下时 那样黑暗,借着绿色荧光,看到一个陌生又几分熟悉的电话号码。急促地回电 (手机刚买来不久,买来还兴奋了一小会,像后来存款超过一万块时),听到一 个少女的声音:   “你好,叔叔吗?”   一种惶恐的温情撞着我,我应了,她就问,语气忽然变得生涩严峻:   “我那个事???不要用真名好吗????我怕影响不好得???”   我忽然明白自己始终不安的原因了,慌乱不堪,我确实用了她的真名。我羞 耻慌乱地解释自己用了真名,可以不用真名,我开始没注意到这事,还可以补救。 她停了一下,我感到我们两人的紧张惶惑。她终于又问了一句:   “可以不写不嘛?”   我赶紧肯定可以不写,可以不写。但是现在稿子可能已经签过了,如果打算 用的话,我一定马上追回,不写。这事确实对你影响不好。我马上就去。她说那 谢谢你,叔叔(我比她大9岁?10岁?)。我说我弄好了给你打电话,就是这个 电话吧。我马上打电话问出版部,一个人接了,问他有没有那篇稿子,给我看一 下,如果有,要改成化名,不用夜好。他说我给你看看。看了看,说没有。我说 是几个版上都没有吗?他说没有,我看的几个版都没有。我说好。再次感到一阵 轻松,又惘然若失。我随后打了拿那个电话,告诉了少女。她母亲也在旁边,说 真是,你半夜那么远赶来——我又一阵羞愧惶惑,赶忙说没什么没什么,就挂了 电话,动作那样猝然;她们会以为我生气了。   那天在食品舞厅里,接近十点,灯光亮了一些,忽然旋转飞驰,眩目地打散 拥在一堆蠕动的人群,音乐声断然改变,强烈的摇滚,蹦蹦嚓嚓使人心直抖,抖 出一个场地,男人们退后,一些舞女开始急促地舞蹈、展示。我挤在男人的前排, 看到一个小姑娘,扭着身子,急促的摇头,她似乎忘了周围的世界,全顾自己摇 头,她的马尾一会儿遮住脸庞,她停下来略微拢起,又开始摇晃,她的面庞上有 一种幻想的神情,舞姿是既开放又有某种压抑的,也许是一种纯洁感人的东西被 滥用了,那种不安和魅力。一等她跳完,我马上去邀请她,搂着她,感受她的青 春魅力,她不是那种主动的类型,但是平淡的接受了,我还摸了她的乳房,那是 少女的扁圆形乳房,一种东西击中了我,有种感恩的心情。她的脸向上望着,透 出幻想的气质,和跳舞时一样,似乎她的人并没在这里,有时还自己哼着歌。她 是个中学生,晚上出来跳舞。我问以后怎么找她,她平淡的说每天她都要来这里。 “你为啥来跳舞呢?”我忐忑的问,这个问题刺了她,她望我一眼,干脆地说: “我喜欢钱。”那一眼忽然让我想到服药的少女。强烈的不安,“你家里经济条 件不好是吧。”少女的口气缓和了,“是的。”她会就是那个少女吗?那个喊我 叔叔的少女?难道没有这种可能性?是有的啊,不管多微小。当时她躺在被子下, 而在这里,我抚摸了她的乳房,她平淡的接受,就像并没有被摸到,不存在我这 个人,只要我最后给她十块钱就行。后来我在舞厅里还遇到过一个小姑娘。她看 到我要把她往中间带,硬梆梆的说:   “不,就在这里。”我知道她不让人摸。一种负罪的心理立刻发生了,我不 知怎么办好。我想到了琼琼。心里还有残留的欲望的痕迹,我想对她说:“如果 我们不是在这里遇见,我们会成为朋友的。”她会生硬的说:“不会。”我还搂 着她。怎么办?   晚上,我们几个又在打牌。上楼时候,管理宿舍的李玉问我:“你老婆在这 边啵?”我说在。“那你就把她一个人丢在屋头?”我说她上课去了。想起来这 几天,我是来这边有点多。   一边还放着一部也许叫《致命邂逅》的电视剧,是一个电视台主任和女记者 之间的婚外情,女记者名叫梅娘。看看,我忽然想起一本叫《梅娘》的书,我在 陕西工作的时候,出校门路口就摆着,封面是一个几许厌烦地躺在被子上,伸出 半个臀部和一条大腿的女人,翻开扉页,第一行就是“我最陶醉的是梅娘的乳房 ——”下来就是漫长汹涌的做爱场面,男主人公在忘情的间歇里,仍旧不忘以冷 静的口吻,对梅娘的丰乳长腿进行分析性的赞扬,我开始面红耳赤,那些排排的 文字不穿衣服直接往敏感里钻,我强做镇定,“随意”翻了后面的几页,又翻出 第二个段落,这次描写的是男主人公跟漂亮贤惠的妻子做爱。在做爱的间歇里 (这种间歇不断地出现),男主人公将妻子的身体和梅娘的做了比较。给我的感 觉是,其实妻子的身体也是很不错的。我的脸当然更烫了,谁注意到了吗?一刻 间,我想买这本书,但随即否定了,也许因为贵,因为不是有价值的,有这种考 虑,但最强烈的感觉不是这个,是出不了口。也许与书老板在亮堂的地方摆出这 本书的预期适得其反吧。   适得其反。张炜最近出的《外省书》得到了高老板这样的评说。那里面一个 叫“鳗鱼”的人生殖器会放电,而主人公称为“情豪”。   有了这样诡秘激动的经历,看它现在改了个名字就在电视中央8套上堂而皇 之摆出,而我们能够平淡地观看,就有奇怪的感觉。   “我终于要出来了,明天,我就要成为重庆日报区县部记者了???”万群扬 扬得意地说,这句话他已经说过一遍了,当然我们知道他没有什么表示骄傲的意 思。万群只在校对室呆了半年,我们呆了近一年呢。这是报社的一个用人制度, 或者说是对硕士生的“重视”制度。   但过一会他又问:“到底去区县部好不好吗?”   “好啊 ,你的性生活问题就解决了。”我说。   “真的吗?真的有机会?”万群几分天真地问。   “机会多得很——”尚余用他那拉长的老重庆腔说,“每次下去都有机会。”   “那也不敢乱搞”,万群说,“万一抓住怎么办。”   “你下去,都是局长陪着,他妈的抓,抓谁呀?”   我想起我、杨林雨和万群之间的谈话。万群说到,想在重庆找一个。我说: “你找个屁,根本不想在重庆呆,不就是想暂时解决性要求吗!”   “你他妈别说得这么直接呀!”   杨林雨忽然说:“解决,我用手自己也可以解决呀。”   我有些意外,跟着说:“但万群不光是要解决,他还要感觉!”   打牌中又提到找女朋友。我说:“你们都是自由身,都可以找。”   杨林雨说:“我结婚证都领了,还屁的个自由身。”   这消息我们其实已经听说了,只是他现在才说出来。杨林雨的女朋友是北大 的博士。杨林雨到重庆来以后,就出现了问题。他很不喜欢人家提“女博士”的 名头,老说:“我还不知道她有几斤几两。”万群又悄悄告诉我,杨林雨似乎在 追晨报唐老总的女儿,经常去他家,送点小礼物什么的。   据说上次杨林雨回山西,张洁摊了底牌:或者领结婚证,或者吹灯。杨林雨 仓促领证,户籍证明还是打电话托万群开的,婚事也是这样传开的。但是杨林雨 在这边的“妹妹”,也许不止一个。   重庆的一句“言子”;一个两个是废物,三个五个是人物,十个八个像动物。 做动物很难,做废物不甘,而人物是很玄妙的,如那次来找陈天的张某,他是陈 天研究生导师的儿子。   那天,陈天喊我和他及他的同学一块去游渣滓洞。这位在深圳交行工作,每 月有万把块钱收入,老婆也是银行的,买了房子,“买了辆富康车。”我们乘公 共汽车踏上圣途,刚上车我就我问他:   “重庆的妹妹味道不错吧?”   当我还是小孩子,门前有几丛茉莉花——我从来没想到这样使用“妹妹”这 个词。那时我有个姐姐,经常打我;我有个哥哥,经常和我打架;我最想要个妹 妹。后来,高中时代:潇湘馆林妹妹。很长一段时间,我认真的想像割掉生殖器, 它渗出污浊的液体,带累我的心灵满足于纯洁优美的想像。我觉得它终究会害我 一生。实际上我那个想法就像我常常犯的那个预感的毛病一样,是有道理的。   这一问太唐突,却是有原因的。很早陈天就说,他有个同学要来,来了要见 识见识重庆妹妹。这个同学经常出差,尝遍了全国的姿色,上一次路过万州,小 试一番觉得不错,这次专意要看重庆妹妹。昨天晚上,陈天约我的时候,说白天 他陪同学上街,走到一处发廊,他的同学洗了个头,洗头的时候谈好了,就上楼 去,陈天在底下等了四十分钟,同学下来了,脸色红润,叹息地微微点头,陈天 低头陪他逛街,才走了两步,同学掏出手机,拨通了深圳那头:“喂,老婆吗, 你好哇——我在重庆挺好的,和同学逛街呢???”语调柔和,脸上露出体贴的笑 容。   在车上,同学勉强地,笑了两下,说:“各地有各地的美”。我才发现本来 同学的神态是庄重的,也许此时他已笼罩在革命教育圣地的情感之中,其他的东 西都收下了桌面。不由觉得失言。快速行驶的车中,我们冷了一会场,经过一处 十字路口,行人纷纷而过,对红灯视若无睹,车子只好减慢速度,同学说:“一 个城市,应该非常注重精神文明。深圳现在???”我恍然想起深圳似乎确实报道 过抓精神文明,方式却忘记了,连同学讲解的我也忘记了。到了渣滓洞,只见树 丛和野草地上,时时忽然矗起白晃晃的雕像,每一位都是一个烈士。一处很深的 草丛中,半隐的门上挂着一个小牌子:“狼犬室”,轻易就让我们回到了一些凶 险年代的夜晚。我们经过了刑具室,往里看那些铁和火炉钩子镰刀之类,竟然是 用来对付人的,观看者一瞬间感到被非人化了,但火炉中的火苗却是涂抹的油漆 和小灯的红光。听说这里晚上,探照灯狂乱地转动,忽然警笛齐鸣,狼犬狂吠, 忽然枪声大作。人出场了,他们是特务和地下党,烈士们被带到刑场,铁链牵住 的警犬,猩猩的扑向遮蔽不住的人体,高唱国际歌,执行枪决——密麻麻的枪声, 人们像植物一样倒下了,却又奇怪地站了起来,节目嘎然而止,有人旋上了录音 机的声钮,烈士和刽子手团聚欢庆,原来这是新开发的“夜游渣滓洞”的体验节 目。据说,经过这样一次体验,人的精神境界可以改观。   同学在陈然和黄显声将军的囚室久久留连。“我收获很多。你们看,这几句 说得多好。”我们顺他的手指瞧去,那是陈然在囚室写下的座右铭:“临财勿苟 得,临难勿苟免。”还有其他几句记不得了。当时我想到了昆德拉还是谁评论伏 契克《绞刑架下的报告》,大体是伏契克为什么要留下文字?因为他渴望被人知 晓。真正非人的死亡???寂寞地死去,无声无臭,像一堆东西烂掉,是烈士无法 忍受的。是昆德拉写的吗?又想到那个断手的矿工,因为10岁的我是从他那里借 到《绞》的,他有一个小木箱,在我看来那不如说是个小金库,里面装满了书, 他亲切地让我拿一本。我拿了这本,因为只知道这本书。我弄脏了这本书,又很 久才还他,以后他再也未借书给我。直到今天我还感到那惊恐和追悔莫及。同学 严肃地走出了渣滓洞,我看到他在阳光下的场坝里深深吁了一口气,仿佛对那种 气氛领受得过多。直到我们又走上大街,同学的面容恢复了轻松。晚上,据说他 还要最后一次体验重庆的妹妹,因为明天上午他得飞回深圳了。是的,他确实善 于飞,一个类鸟飞行能手,他在地面上的时间经济而紧促,我忽然想到“深圳速 度。”   “下次还来。”搁下这句话。   一个周末,我搭大巴去涪陵,陈天在那里驻站。   车子走上高速路。路飞驰,我深切的感到,它是怎样深入切割乡村,目的只 是连接重庆与小城市。为了追求最便捷的到达,全然重塑和重创了乡村,在原来 的土地上实现了人间奇迹,似乎是含有神意的通天大道,但又像是不可逾越的天 堑。原来联接在一块的土地现在是咫尺天涯。但土地只是分裂了,向两边退开去, 依然保持着亲切的本色,有小小的晴明的闪光或微妙的绿色形体,不停跃过栏杆, 绿色的暗潮深浅过渡,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一匹山脉到另一匹山脉。我像顺着 一条春天的大江,在祖国的道路上一望无际地前进,烟花飘落,又充满了少年的 希望。直到一个孩童到来。   这是邻座母亲膝上一个三四岁的小孩,他对高速路上的一切表示出不掩饰的 惊奇,脖子扭来扭去,发出那种愉快的哼叫。忽然我们进入穿山隧道,黑暗猛的 扑来,小孩发出“哦”一声惊呼。隧道里的世界无疑诡异新奇,暗红的脚灯,深 处交错的孔道,笔直的暗中荡起的线条,通往诡谲的抽象,似乎会出现莫测的新 世界,小孩睁大了警惕的眼睛监视着。忽然这一切嘎然而止,像被谁的手掀掉, “哗”的尽是光明,无限、无节制的光的流泻灿烂,植物灿烂、路中铁的栏杆也 灿烂,没有覆盖住的泥土灿烂,灿烂自身灿烂???这就是新世界,小孩又一次发 出惊呼,像瞬间闯过了他未来无数重生命门限中的三重。就在这时,我也穿过了 门限,灿烂的前景展开了,灵感像启示一样降临,那是一篇小说,《飞越祖国的 广阔原野》。小说已经孕育几年,最初是从上海到重庆来的路上,此时,它不仅 自己呈现了,还向我展示了人生的美好前景,使我从昨天的记忆中松脱。   头天罗海英来,我“强奸未遂”。她打了电话来,说下午没有事,我问她小 李呢?她说小李在上班。我说你过来玩吧。她来了,穿着绿毛衣,好像比和小李 结婚那阵丰满了,高了。结婚那阵,她找我帮忙租房子,我惊讶她整个人缩了一 圈,不像是当初我们住在报社印刷厂,大家耍得好的她了。她在那里打工,装订 杂志,和我同宿舍的杨林雨特别好,也常找我玩,有一次看电影,暗中我曾握住 她的手,她的头靠在我肩上。她结婚的时候,我和杨林雨都送了200块钱。现在 杨林雨已经回北京了,我告诉她,她沉默了一下。我们坐在藤椅上看电视。每次 和她在一次,我很心慌,想要更亲近,又不会采取行动,她的神情看上去非常柔 和,似乎总带着微笑,却恰恰让我有种畏忌。想到当初在电影院里的情节,我觉 得还是可以突破的。我下决心,把她往我身边拉,强行地把她抱在膝上,她说: “我不习惯”,要下来。后来趁她转身观看墙上一张裸女图片,把她按在床上。 她并没有激烈的反抗,但是说:“莫这样”,她的脸上还含有笑容,一会又说: “我不来看你了。”我掀开她的衣襟,抚摸和吻了她的乳房,我感到她的乳房很 丰满,这是我以前不知道的,似乎有母亲和姐姐的意味。但又是一种淡味儿,一 点味没有,这又出乎我的意料,使我迟疑。也许观念中以为她会软了。但她只是 说不行,不行,她的双手被我按住,她说:“你的劲好大。”后来她说:“你有 点过分唦”,这句话让我很不好受,我请她别这样说。她看着我的眼睛,说“好 我不说,你让我起来行吧。”我就放她起来了。她把衣服整理好了,但是头发很 乱,她说:“我耳朵都在发烧。”我为她找梳子,没有找到。她有点惊奇的说: “没有梳子。”我们又坐着说话。我说:“往后你还要来看我啊。”我心里有点 难受,我想她体会到了。她说:“我会来的。”我说你别把我当成一个坏人。我 觉得这句话很软弱,而且恶俗,但她说:“我知道你是好人。”   后来我们去电影院,看了新近流行的3D电影《古堡幽灵》。进入靡菲斯特的 古堡,浮士德之后,又有多少艺术家出卖灵魂。年轻人来了,破解歌唱家母亲留 下的谜,他领受了难以形容的恐怖,穿越奇遇,我们随他时而在高峰之巅,时而 在深渊之上飞速前行,或在危桥尽头等待冲撞。最后魔鬼的秘密被洞悉,纯洁的 歌声毁掉了古堡,母亲焦虑的灵魂回到平安的坟墓。在年轻人的歌唱里,一个小 天使浮出了舞台,来到我的眼前。他在梦中一样浮游着,用小脚丫触碎一个又一 个梦之气泡。取下特制的眼镜,他却退到遥远的地方。   我感到事情极其奇特荒唐,一种伤感的温情逐渐笼罩了我。也许我是只能去 敏感女性的美和善良,却不能去追求满足;也许女性对于我就是一个灿烂之谜, 温暖着我,却无法触及。就像她的乳房,嘴唇触到了,却是没有味的,似乎是虚 幻。   在灿烂阳光下,我开始犹疑,是否仍要抱着先前的意图。   “来嘛,我给你找个涪陵师专的小妹妹??? ???”似乎是很久以前,陈天这 样说。从那时起,几次打算去都没实现,头天说好了,第二天陈天临时有采访任 务,我只好还呆在城里。妹妹是个重庆特有的词,初到重庆,我惊讶于这个词的 滥用,这曾经是我的秘密词汇,那时含义多不一样!9岁那年,我和母亲还有谁 走过沙梨子树下,谁开玩笑说,过几年,该给他娶个小媳妇。我并不喜欢谁这样 说,我心中涌起的是温柔的对于妹妹的渴念。一个小爱人,一个词,我可以在稳 固的关系里武断的爱她,而不需回报。这个词于是永远消失了,内心里糟了一块。   我开始想死去的沈文明。陈天说,沈文明留有一部手稿。从他的老婆陈芬那 里,陈天得到了这部哲学手稿,整整5000字。这次去涪陵,目的之一是要看到这 部手稿。这样想使我的心平安了一些。   宿舍很阴暗,窗堵在石壁下,这反映出了重庆的地势,关上门就没有明显的 光源,光线的运动和漂浮成为隐秘难言的,如同人心中的运动。我坐在自己的床 上,一堆被子中间,沈文明坐着黑暗里陈天的床,那张床一大半乱堆着哲学书籍, 也就可以说他是坐在福柯、哈贝马斯、柏拉图、黑格尔一群中间,连同几本《新 华文摘》。脚下也有几个纸箱子,限制他脚的伸展,但他显得泰然。陈天说,他 这个同学的哲学思想,已经超出了对整个西方思想史的理解,追求一种融合,最 近,他正处在思想的一个开悟期。在陈天有关海德格尔政治性的论文上,我看到 了许多这位老兄的批注,有一处极粗大的写下:“谬误!完全谬误!”另一处是: “危险!你在往反方向钻洞,而且已经钻得相当深了!” 我记得那本论文里荷 尔德林的诗:上天洒下了灵感的丛林,丛林脚下雪水奔流,是我无数次在风景挂 历或画片里看到的景象,远处或者还有上帝的雪山和天空。   如同被卖到了天堂的监禁中   我存在于阿波罗走过的地方   这首诗使我想到另一首:前天吧,我路过较场口,在一条小巷门口的一副书 摊上看了新出的《书屋》,本来是想找高老师的文章,上面一篇大概是北大才子 余杰或摩罗的文章,引用了曼德尔斯塔姆或布罗茨基的诗:   别睡去 别睡意沉沉   工作吧诗人   你已被永恒   抵押给了时间   抵押是有必然期限的。沈明文和陈天一点没有想到他会得脑溢血。   陈天说,沈文明述而不作,曾经说希望陈天作他的秘书,二人共同把思想整 理出来。我们并没有说几句话。一会儿,去吃饭的路上,我问他:“李泽厚说当 今中国更需要康德的实践理性批判,而不是纯粹理性批判,你怎么看?”他似乎 不屑于回答,随意说了一句什么。走在我和陈天一边,他个子要高些的,像坐在 床上一样,高高抬头,眼睛平视前方,目光平静而聪明。   此后又见到过一次,但还是没说什么话,只有陈天时常提起他,他们在大学 里是一个哲学——文学小组的成员,这个小组以沈文明为核心。沈文明生活极有 规律:每天几点起床,几点散步、考虑问题,几点上班。这跟陈天形成了截然的 对比。他从来不看很久的书,似乎也用不着。他眼下是单位的工会主席,和以前 一样,他最令人佩服的地方在于能把一切复杂的关系、事情处理得很好,简单而 令人信服,就像在小组里,凡有演讲,都是他做主讲人,他能说服大家的意见, 把任何一个问题阐述得很清晰,很干净。陈天说起来颇有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 味道。现在,沈文明、陈天和小组里的诗人吴海子,还保持着三人定期聚会。我 表示了和陈天一起去的心愿,陈天说,沈文明现在的房子比较窄,又有小娃子, 等到搬家以后再去。   没想到我终究还是没有去,有一天,陈天突然告诉我,沈文明死了。死于脑 溢血。当时他们单位工会组织人在南山上玩,沈文明在台上讲话,不知怎么忽然 晕倒了。晕倒以后还醒过来了,已经不要紧了,但是人家问他想不想吃东西,他 吃了一碗稀饭,饭一吃人就不行了。   我非常的惊讶。后来又知道,沈文明长期一直头痛,有时是剧烈的钻痛,他 从来没告诉过别人,陈天也是现在从他老婆知道的。这可能就是他不写东西、不 长时间看书的原因。联想到自己的脑血管痉挛,更感到悚然。当时我写了一首诗, 叫《研究生之死》:   把一只脑子的死亡   看得轻   还有,沈文明的上下肢比例有问题,上身和下身差不多长,只有在坐着侃侃 而谈的时候。他才最为自如。   上次陈天从涪陵回重庆,去祭奠了沈文明的周年,回来以后他陷入回忆,说 当初沈文明的葬礼还是很风光,市委来了人,中央组织部也来了人,说明他在各 方面的影响。他似乎在轻轻慨叹,我也不好说什么。就是这一次,他透露了有那 部手稿。   这次出发前,我看了今天的报纸,上面意外的有报社的一个人悼念沈文明的 文章,原来他是沈文明的中学同学,是和陈天一起去扫墓的。文章里有句引自沈 文明手稿的话,是他死后由妻子刻在墓碑上的:“出脱犹如露珠跃出海面,刹那 间照亮理念之海”。这句话使我深思和想象。在墓地里这样的墓碑一定很特殊。 陈天说过,这样的手稿本来有两份,一份是前年写的,当时沈文明陡然觉得自己 开悟了,就写了几千字。后来他觉得自己又开悟了,推翻了以前的思想,就重写 了一次。“这部手稿解决了西方现代哲学的所有问题。”陈天说,使我惊讶。他 打算花很长的时间,把文明这部手稿中的思想阐发出来。   两个很长的隧道一过,长江出现在阳光下,山坡上白色的建筑几分迷蒙,涪 陵到了。我给陈天打了个电话,他让我到涪州大酒店找。他住在那里让我有点吃 惊。   我来到涪州酒店大堂,陈天下来,把我引到他的套间。我问他这饭店是几星, 他说大概是两星。低矮的、地毯吸收足音的走廊,隐秘的门,细纹木镶嵌的套间, 地毯和木柜,整幅大窗帘,幽暗的空间,一切都有舒适、精致的暧昧气氛。我打 开窗帘,阳光刷的透入,12层的窗下是车流的深谷。我说陈天你过得舒服啊。他 说你干吗要开窗,“我不喜欢光线。”我坐在沙发里,茶几上一个削了一条缝的 苹果,一把打开的刀,陈天说这个苹果已经放了几天了。“都在纸箱子里呢。你 自己拿。”纸箱上搭着一张报纸,我揭起报纸,空气中闻到腐败的苹果香味。打 开纸箱,大部分的苹果已经烂了,陈天说他很少吃。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找到一个。 我想到再下去,苹果会烂完,却浑然不觉。   我把苹果几乎连芯吃了:我总是这样把一个水果吃完,它们滋味的秘密都在 芯里。然后我们下楼,来到饭堂,就在宾馆的底层,宽大的堂子,一色的木桌椅, 陈天为我点了一个菜,是竹笋之类,他说他最喜欢这个菜,可以不。我看着服务 员来去。有点热,夏天要来了。陈天刚在街上买了一份报纸,我拿起报纸,又看 到了那篇悼念沈文明的文章,拿给陈天看,他忽然非常愤怒:“他写啥子文章嘛, 他懂沈文明?”他摔着那张报纸。原来文中一句话:“这个四川大学的哲学硕士 生,死前正在向往着北大博士的身份”激怒了他。我也觉得这句话非常差,北大 博士对沈文明来说应该算不了什么的。“我真想打他一顿!当时就叫他不要写, 他偏要写。”这顿饭几乎报废了,带着难过的情绪,我们又回到屋里,看电视。 我看到茶几上有两盘武侠电视剧带子,《绝世双骄》,陈天问我看不看嘛?我说 这有啥好看。陈天说:“这可不是《绝代双骄》,也不是《绝世双雄》。”这我 都记得,绝代双骄是古龙,绝世双雄似乎是周润发和狄龙?我说我们出去玩吧, 陈天说没有啥好玩的呀,我除了采访,从来不出去。我说去看白鹤梁。白鹤梁是 涪陵的名胜文物,江中一块石头记录着历代水文资料,还有唐宋以来诗人的题刻, 包括李白、杜甫的。三峡库区蓄水,白鹤梁就要被淹没了,现在正在紧急施工保 护。前两天,我看到过陈天写的一篇新闻《再看一眼白鹤梁》,说涪陵人三五成 群,到趁工地未封闭,再登上一遍老白鹤梁。自从库区蓄水以来,白鹤梁才忽然 从沉寂中变得有名和重要。陈天说现在已经开始施工了,怎么看啊。除非带你去 灵山,可是又太远了。我问有多远,陈天说要两三个小时,主要是没有车子。我 沉默了,想到那座山,在陈天的稿子里,山似乎是墨绿色的,盘山而上,山顶有 极大的草场,中心还有陷下去的天坑,凉风迎面吹来。这到底是我的想象,还是 陈天的稿子,或者是高行健的小说?《灵山》的名字奇异向往,后来有了一本盗 版的,翻看全是少数民族巫加性,大失望地扔下,当时在网上看到高获了诺奖, 嗓子发抖地四处散布,西安一个朋友死活不信,他还参加过什么“走向诺贝尔” 文学班呢。以后再翻出来,是对着里面几段性描写手淫,为此确实在我枕边躺了 很长一段。多少作品被我如此使用!包括戈尔丁《金字塔》,《洛丽塔》,不是 说我对这些作品缺乏敬意,其实简直可以说我因亵渎更珍视它们,我们之间的关 系是旁人难以到达的。打电话给高老师,高老师也不是特别佩服,但说它写得很 精细,“没有人这样写那个时代的”。“要不我们就到江边,远远看一看。总得 出去啊。”我知道这对陈天是难事,他只喜欢呆在屋子里。“我带你去周易园, 可以不?”忽然他说,我一时没听清他说什么。“就是理学家,程颐,两兄弟, 朱熹他们一起的”。我懂了,“他兄弟叫程颢,‘程门立雪’的典故。他是朱熹 的老师吧”。但是程颐怎么跑到涪陵来了?他是涪陵祖籍吗?“他是流放来的, 在易园写了《周易大传》,在文化史上都有很重要的地位吧。这个园子也在江对 岸,我们可以过江,也能在远处看到白鹤梁。”   街上有些拥挤、暑热,但仍然是很好的一座小城,毕竟曾是国都。往下走, 走,临近江边,路忽然杂乱起来,“这是在修长江大堤。”同样是由于三峡蓄水, 水位升高,城市要保护自己。泥泞的小街,堆着沙子和石条的工地,卡车轰鸣来 去。一些船靠在工地尽头,我们有些迷失方向。在跨越那些石头的时候,我对陈 天说:“我做了一件事情。”陈天问我什么,我说是一件事情,“强奸。”陈天 似乎吃惊,说那要不得。我说未遂。陈天问那人你认识不认识?我说认识,是我 的网友,陈天说那不算强奸,只是你没有掌握好过程。“她是谁?我认识不吗?” 我不想告诉他是罗海英。我说你认识。“她是什么职业吗?”我撒了谎:“是大 学学生。”实际上在重庆,我觉得她是唯一定期来看我的朋友,虽然很久才来一 次,却像潮水那样有信。她还会来吗?陈天说不能这样,这是疯狂的,我看你就 要疯狂了,要赶快打住,“宁愿去找妓女。”我的心里有一种伤感的意味。又想 到陈天说的“涪陵师专的小妹妹”。但是他现在没有提起来。   我们坐在春天葱笼的枝条下,眺望长江,近旁有一伙少年在打牌。易园入口 一座牌坊,刻着“学达性天”,我以为要收门票的,不料庭院寂静,甬道两旁灌 木几乎压到道路上,没有游人的踪影。岩壁上的李白题诗已不可寻,而黄庭坚看 望程颐写的“勾棘园”几个字,渐渐被水痕湮灭。泉水渗漏而下,形成一个小小 水潭,来这里的人必喝此水,我也未能免俗。倒是一些近代邑人的手迹还鲜明。 10年前修的长廊和廊顶程颐的事迹,彩粉油漆已经剥落,近似是古迹,受了这地 方的感染吧。我们没有看到那个洞穴,程颐就是在这个洞里栖身,写作周易大传。 是被一个在崖下水潭挑水的老太婆拦住,她说,又有老板包下了这块地方,里面 在搞开发,“你们没有看见门口写的‘小学生不要入内玩耍’吗?等到开发好了 再来!”附近有一所小学。我们只好退回来。她一直盯着我们,我仰头看程颐的 生平彩绘,她催促我:“怎么还不走!”陈天说,他来采访过她,写了那篇稿子 《易园被整惨了》,可是她已经不认得他了。   我们坐在葱笼的枝条下,眺望刚才渡过的长江。近旁有一伙少年在玩牌戏, 也许由于阳光的强烈,他们的活动完全没有声音。我们聊到江中隐约可见的白鹤 梁,一些人依稀在上面忙活,设计了一个水下博物馆的方案,也就是一个玻璃罩 子,只是不知道到时水有多污浊;也许涪陵、重庆到时都会成为臭港、死港。清 污工程闹得震天响,主城区的污水不还照样汹涌排放吗?我想到前不久,在红岩 村附近看到了重庆最大的污水瀑布,从一百米的高度跌落,酸雾腾腾。想做一篇 稿子,遇上重庆召开AAPP会议——第一个大型国际会议,李鹏主持开幕,宣传部 打招呼一律不准发负面报道,连中性报道也不能有,必须是正面报道。稿子就卡 死了。聊到涪陵是巴国的首都,涪陵的名字由来是由于巴王的陵,巴人被楚人打 败,于是说到重庆的巴蔓子将军墓,被压在一幢大楼的后座下面,入口被封死, 垃圾遍地,外面是个家具市场,那天我去,找了半天才相信是那个入口,却又被 一道铁栅门堵住,只见到垃圾,根本没看见坟。长江对岸,涪陵躺在阳光下,远 山连绵,不断有灰色的小房子蹲踞成群,令人想到久远的巴国古都,其实是三峡 移民新村。谁都知道这里即将发生千年不遇的变化,我们在船头看到的乌江和长 江合流的汹涌,将为一片混浊平静的水域取代,这是自古巴国以来没有的事。   聊到江边正在新建的大堤,聊到三峡大坝的裂缝,多达数十条,大的可以插 进去一只拳头,当初扶持三峡工程上马的专家们也不敢拍胸脯保证了。那是《南 风窗》的一篇文章,我麻起胆子转载了,竟然获得通过。聊到前一阵我们一起去 的丰都“鬼城”;清库第一爆就要拉响,刘百承眼睛受伤的会川门,刀山镇鬼的 城标,将随老城沉入水底,对面新城矗立,想要和重庆、万州联系起来,大步迈 向现代化中等城市。在宣传部招待我们的宴席上,陈天竟然和宣传部长对骂起来。 宣传部长先说到陈天连续写了几篇丰都的负面报道,意思是希望陈天表个态,陈 天只说:“你不要提那些。”部长说着说着生起气来,嘴里嘟囔:“你写就写, 有啥了不起嘛?我死猪不怕开水烫,你一个小记者???”陈天勃然骂道:“你一 个小部长,算个啥东西,你想咋的嘛!”形势陡变,惊异的沉默后,旁边人连忙 打圆场,宣传部长也意识到失言,口齿不清的想挽回来,“兄弟”、“支持”之 类,陈天也唯喏了两句,后来两人又碰杯。副部长也在座,没有出声,下来告诉 我们,部长是转业干部,水平是有些问题。我们说作为宣传部长,他确实不应该 说出“死猪不怕开水烫”之类的话!那也是我初次领教陈天的另一面锋芒。聊到 巴地独有的“巴山夜雨”。太极图的推演方法;三年前买了这地皮的开发商,雄 心勃勃要建“演易八卦台”,只弄起一个空架子,庞大灰黑的竖在前方,因为破 了产资金无着了,江面上远远地就看见,很怪异。   又聊到前一阵在彭水发现的长孙无忌碑,当时陈天写了稿子,为长孙无忌是 谁,他的碑算不算“国家一级文物”打电话问我,我说应该算吧。陈天说,彭水 在当时已经非常发达了,它的老城,现在只是一个镇,当时人口竟有10万人,主 要是产盐和硝。很多文化人和重臣流放到那里,似乎是一个专门的流放地,包括 长孙无忌、黄庭坚和程颐等人,黄庭坚当时就是从彭水来涪陵看望程颐的。我进 过乌江,说“进”,因天地变得高耸而隐晦,孤独的野兽拱起的背,没有穷期, 离日和月都远了,乌江在隆起中深切下去,像前往地狱的曲折道路,或是天地穷 尽之处。眼下忽然奇怪,到底是什么支撑着古代的流放者,走完比我们现在艰难 的旅程。他们的寂寞应该大过我们千倍,甚至他们也比我们脆弱。是什么支撑着 王昌龄、李白和程颐?只能是一种神奇的、已经失去的力量。   聊到女人和性。陈天说,他在下游万州驻站时,曾经因为一个女人的传呼, 中午出发赶到梁平,傍晚搭上火车,半夜到达川,7个小时后,他又离开了那里。 “她是我原来的女朋友,我差一点就娶了她。当时我没有工作,寄居在她家里, 我们每天和她父母打麻将,输20块钱,当作生活费。有天我无意听到她父亲说, 这个陈天怎么一直在这里玩,没有个工作。第二天我就走了,到了重庆,后来又 去读川大研究生班。她打传呼的时候,孩子和丈夫都出门了。我到了那里,觉得 完全变味了,她人老了不少,我们躺在别人的床上,我觉得非常难受,当然她也 知道这一点。天一亮我就坚持走了,以后,我再也没回过她的传呼。自从那一次, 我和她之间的事情就算结束了。”停了一下,他说,人的一生就是不断结束这些 事件的过程,只能一件一件的结束掉,否则心里就会不安。“但是又在不断的出 现。”我说。陈天笑了,“当然啰。但是青春时候的东西和以后不一样。你可能 不相信,我从六岁起就有性欲了。我爱一个插队的女知青,丰乳肥臀。她洗澡时 我偷偷的看。她走的时候我撵了几面山,直到脚下是悬崖,再也不能追赶。我一 直想再见到她,看她现在是什么样子,也许就把这事结束掉了。她应该是老人了。 但是我一直没有去见她。”我说不出什么话来,想着自己贫乏的童年和青春,因 为上学早,受人欺负,懂事也迟。初中和一个小女孩同桌,我们老打架。高中时 初次遗精了,但没有女孩会正眼瞧我这小不点的。陈天告诉我,他昨天和一个熟 人猛烈地做爱,“长达一个半钟头。”是情人吗?“熟人”,他强调。我回味 “熟人”这个词的意味。我嘲笑他功夫无人能及,已经到了荒谬的程度,他说难 道别人做不了这么久吗?我说非得你。我想起陈天的主任有一次吃饭说陈天: “老婆轻易不回来,一回来要做一整夜。”我有些惘然。春风吹拂,近处脚下黄 绿色的长江,远处混浊的乌江,对面的涪陵城,宁静中透露活跃。   也许为了解嘲,我想听陈天聊一聊怎样把一个女性弄上床,陈天说无法说请。 我一再要他教我,他说“这很微妙,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到了哪一步都不行”。 像说一个警句。接着他对我谈起,他曾在经典书店里“搞定”一个女的,先是彼 此看书,后来交谈了几句,他就说“走吧,我们到一个地方去做爱”。于是走。 朋友们当中还流传着陈天和一个出租车女司机的故事。他搭乘女司机的车,问她 要电话号码,“哪天见面,聊聊唦”。我体味“聊聊”这个词的含义。女的把电 话给了他,微笑了一下。过了两天,陈天给她打电话,她来了。一进门陈天就拥 抱她,她笑了:“我一看就知道你想的是这个。”事完了她走了,不再联系。我 充满惆怅,又感到渴望。也许我们的聊天正走在90年前都柏林那条向前不断延伸 的路上,同样是春天。陈天比我大7岁,他也许就是布卢姆。我——史蒂芬向他 提出师专小妹妹的问题。陈天却说没有,他不喜欢小妹妹,没有留她们的联系方 式,“她们还在上学!”他打手机给“熟人”,熟人原来才起床,声音带着睡意, 陈天问她下午能不能一起吃饭,另外还有一个朋友。她有点迟疑,但还是说行, 陈天就要求她“能不能带两个小妹妹来。”她说不行,陈天问:“你手下那些人 呢?”熟人说有的出去了。最后答应试试看。陈天告诉我,熟人是一个医院的主 任,“她是个口交高手”。   如果可以,眼下史蒂芬还想走得很远,不喜欢户外运动的布卢姆却立起身来, 带他离开谈话的绿荫,离开了那帮对我们全无干扰的少年们。   走向江边的下坡路上,四处都长出大量喜爱春天的小的植物,甚至是微小的, 容易一脚被践到泥里去,却在路旁形成了别一世界。陈天手机响了,主任让他今 天写一个稿子。陈天关了机说看嘛,我今天还要写稿子。随后他打电话给一个人, 问他有没有稿子,这是他在涪陵的通讯员。我有些担心他喊这个人和我们一起耍。 又担心陈天将要写稿子,这似乎是一件沉重的事情。   这时我已经走到江边,江边有很多暗红色的光润石头,我拣了一两块。这是 一种深邃的石头。陈天告诉我是三峡石,很多人拣了收藏的,越往下游走越多。 “有人专门就拣这个,像有人一生搜罗根雕。他跟那个东西完全成了一个了。” 好的都被拣光了。陈天和我谈起一桩案子,他称作“经典的”:武隆县的法院院 长被法院副院长、刑庭庭长、法警和涪陵中院常委、纪检组长诬告嫖娼,后来加 码成强奸,副院长和自己长期嫖宿的发廊妹商量好了,还找了另外的发廊妹作证。 由副院长向中院纪检组长检举,组长又授意他的弟弟用左手写信,捅到重庆主管 政法的副市长处。调查组下来了,证人证据都齐了,但那个发廊妹怎么也找不到。 已经准备走了,打算回去就通知院长双规,在街上吃早饭。这时发廊妹却离奇的 出现了,而且她刚出现在武隆,就被正在吃饭的调查组撞见了。“原因是这样的, 那女的本来已经走掉了,是副院长安排她躲的,那天晚上她回来拿钱,遇到了她 的姐妹,那个女的在接客,客人有两个,接不过来,就劝她也接一个嘛,她就接 了,过了一夜,早上客人还要耍,就又耍了才出来搭车,就出来迟了,就撞见 了。”但是更经典的情节在下头:叫她指认那个院长的照片。她原来没见过院长, 只认得院长的照片,刑庭庭长拿给她看过。本来要安排她在一次会上认一下院长, 可是那次开会院长感冒没去,结果没见到。就拿照片叫她记住,当时院长脸上长 了一个脓疱。新拿的这张照片,是后来照的,脓疱没有了,发廊妹就认不出来了。 “这就露馅了唦,突击审讯,案子真相大白,纪检组长、副院长和庭长、法警都 被抓了起来。到这时才把案子告诉了院长。”由于他要就这个案子写一篇稿子, 我们一边等着船开,就讨论稿子怎样写。说到院长得罪中院纪检组长的原因,是 他有一次酒席上,刚切除了胆囊,不能敬酒,后来过了一段时间,高院的人来了, 他又敬了酒,让中院组长知道了,组长就说“一定要搞翻他。”院长正好又搞改 革,得罪了手下一些人。陈天说这个院长是一个有信仰的人,他相信党,想要把 这种信仰感写出来,我怕他吃力不讨好。船开了,江水很大,乌江的水是浑的, 流域大概在下雨,长江的水黄绿,回水区漂着些垃圾。一条船非常缓慢的逆乌江 而上。   回到宾馆里,陈天写稿子,就是船上说的那篇,我翻阅了案卷材料。此后我 把声音扭小了看电视,我发现茶几下面除了《绝世双骄》的带子,还有一盘黄片, 问陈天是几级,他说是A级,你看不吗?我问有三级片吗?陈天说没有,都是A级。 我就看绝世双骄。久远大侠的故事,电脑时代的打斗,凄怆伤感又充满英雄气概 的情节。我想到陈天坐在夜晚的沙发上,一集集看着这些片子。不知为什么看得 心慌。回头看那盘A片,画面一出现又赶紧关上。陈天说,这只是欲望。但对我 不同。我想看看沈文明的稿子,陈天说不急,似乎有些不愿意。   我们再次走过那些街道,我发现涪陵有很多小广场,黄昏来临,广场上满是 人。这是一个亲密的小城市,这样的情景总像是幻想或记忆中的。等待熟人,熟 人来了,是个丰满的女人,带着一个包。陈天为我们彼此介绍,她露出意味不明 的笑容。我猜测她是否会想到,陈天会把他们的事情告诉我。三个人随后走在一 起,陈天问她为什么下午才起来?她说昨晚累了,陈天就问你为啥子累呀?露出 有意味的笑容。她白了陈天一眼:你管得着吗。   我们去“旧社会”。在一个单位面前停下,这里很清洁,撒了水,灯光也很 明亮,小树上缠了灯饰,我有些疑心,走近一看是涪陵区委的大门。陈天带我们 往进走,没有人阻拦,我疑惑旧社会就在这里面?陈天说就在里面,是区委原来 办的一个食堂,对外开放了,所以大门可以随便进,生意很红火,后来有人开了 一家“新社会”,两家竞争激烈。“我最喜欢这里的白酒,是酿出来的。”熟人 也没来过,我们跟着陈天走进一个有些暗的厅,空荡荡的几张桌子,里间有人吃 饭。老板娘带我们进了一个小房间,没有窗子,低矮压抑的感觉,我对熟人说, 这里倒真有旧社会的意思。   我跟熟人说了几句话,原来她受单位指派,在涪陵一个医院监督合作项目。 我说那你和蒋雯丽在《黑冰》里一样啊。熟人说《黑冰》?没看过。就是王志文 演的,没看过?没看过,看过王志文,看过《黑洞》。我问熟人是个什么医院, 熟人说是治皮肤病的,我问是整容吗,熟人说不是的,就是泌尿系统那些,我忽 然明白了,说就是治尿道感染那些啊,熟人似乎有些窘,陈天连忙说了什么支过 去。不知怎么说到来重庆后的遭遇,小酒馆里绝望的回锅肉和酒,阴暗的街道, 无望的奔波。说到陈天现在是晚报的名记(名妓),熟人笑了,陈天开始大谈他 在晚报的稿子写得好,“发稿量最多,甲稿好稿最多。”我们两人听着他。熟人 有些不相信,说你还牛啊,我替陈天证实,他获得了两年报业集团优秀职工。不 知怎么我又说到自己在部门是骨干。本来我希望到陈天的部门当记者,不被准许。 陈天想做编辑,同样也不行。“你想做什么,就不让你做。”陈天喝着酒,微笑 的说:“你来吧,起码你的收入要增加,还能认识一些小妹妹。”我想着在老总 那里碰钉子的事。又说起今天陈天写的那个稿子。熟人说有这种事啊。我说本来 是由于荒谬的体制。又说到这里的菜不行,陈天说那早知道不如到新社会。他这 里平时菜很多的,我们来晚了,啥都吃完了。好多人来都为喝酒。我和熟人已经 吃完了,陈天还在喝酒,他说我再要一杯,多喝一点可以不,我们说有什么不可 以。   等到陈天喝完他的酒,我们走出旧社会,熟人说她想回去了,我们两个耍。 陈天挽留她说到哪个茶楼坐坐吧,熟人松口了,后来陈天忽然想起涪陵师专,说 我们就到那里。熟人也没去过涪陵师专,我们三人打了出租车过江,大桥是斜拉 的,灯火闪烁,涪陵也在夜中闪烁。好像走了不短的路,我们到了涪陵师专后门。   这里没有什么围墙,很像一个敞口的工地,女学生宿舍的窗户正对着公路, 可以勾起许多暧昧的欲望。我忽然想起不久前,陈天写的《涪陵校花失踪》那篇 稿子,这样的环境,和那个女学生失踪有关联吧?一问陈天,她果然是这所学校 的。熟人听了,也有了兴致,问:   “到底她是不是被杀了?”   “说不定,长寿那边漂起来的尸体,她父亲去认了的,泡肿了,又认不出来。 有人说,她其实在船上已经被杀了,还有人说她根本没上船。”   我问那打电话的人又是谁?   据说,她从朝天门上船,深夜回到涪陵,曾经在一家小饭馆外打电话,说在 船上钱被抢了,一边说一边哭了。饭馆老板看到,过一会有一辆黑色的桑塔纳来 接她,她上了车,从此就失踪了。   “她周六到重庆玩,是一个人来的,下午五点多钟,她在朝天门市场给家里 打了个电话,说是在买衣服,一会儿就要上船了。听她母亲说,电话里女儿的声 音有点哑,有点变。这个电话到底是不是她打的,她为什么要给家里打这个电话, 警方都无法查实。”   陈天说:她平时沉默寡言,很少跟人交往。熟人说校花怎么可能没有交往? 她是不是校花哦?“其实她的同学们说,她不是很漂亮,不是啥子校花。”“那 你干啥子要写成校花?”“不写成校花,稿子还有看头吧?总不能说‘涪陵一女 生失踪’吧?”熟人无言。“不过她父亲拿了一张照片来,照片上确实挺乖的。 她父亲是个50多岁的农民,只是捧着照片,念‘女儿啊,女儿啊’。”陈天又说 到涪陵师专很多女生是在外面租房子,房东十天半月不见面。一些人“做业务”, 等等。“她为啥子一个人跑到重庆去?这本来就是疑点。她的家很穷,不会专门 到重庆买衣服。”   我产生了一些隐秘的构想:她的生活,她为何到重庆,故意给家里打电话, 说明她要上船了,或者说这个电话是假的,她到底上船了没有,那个打电话的女 孩是谁,船上发生了什么,等等。后门无法入校,我们沿着一道围墙走,山坡上 的夜晚很宽大空旷,我说到陈天的丈人,就住在灯火里的某个地方,熟人吃了一 惊。“你不怕丈人视察?”我故意问。陈天说怎么能那样荒谬,让岳父插手自己 的生活。他有办法处理得天衣无缝。   走到一道校门,一些学生在里面,我有些担心不能进入校门,但我们很顺当 的走了进去。这是操场,学生是夜间锻炼的。陈天对熟人说,我总想他给找个师 专小妹妹。他注意观察哪里有活动,有没有什么音乐,“有音乐的地方就有活 动。”我说陈天是一条好的猎狗,熟人笑了,陈天说你怎么能这样说我。我也笑 了。我们离开了操场,校园很安静。忽然一个拿着鼓的学生匆匆而过,我们马上 跟上去,学生转了个弯却失踪了。我们在校园里瞎逛,寻觅灯光和音乐。走过松 影参差的小径,一些高墙下黑暗的拐角。陈天说在这里,一个男学生曾经杀死了 他的女同学,然后若无其事的去上课。女生宿舍楼外晾着衣物,颜色跟男生宿舍 不一样。陈天说可惜了,他要留下了那两个女生的电话就好了,可是他实在不喜 欢小妹妹。熟人说那你叫你朋友怎么办?我说算了。还是有些难为情。   我们在一张校园石桌旁坐下来,凳子很凉,清风吹着,一对恋人坐着另外一 张桌子,这里似乎谁也不愿大声,沉浸在什么东西里。我忽然感到,能坐在这里, 已经满足了。毕竟有很多事情无法回来。我预感到这个清风的夜晚会成为我的回 忆。熟人和陈天说了什么,我一点记不清了,总之我想多坐一会,但坐得不久, 就得站起身走了。   熟人离开了我们,对陈天说:“你陪你朋友好好耍吧。”但是我们径直回了 宾馆。陈天上网传送了他的稿子,我在他的页面上似乎看到了沈文明手稿的文件 名。我洗了个澡,然后我们一起看武侠片,时间在过去,9点钟,开始看一场意 甲联赛。要到中场,我忽然忍不住了,说:今晚就这样过去吗?陈天说就这样过 去啊。不过过了一下他又说:“如果你想找小姐,我可以叫一个来。”我问你在 这里怎么办?他说我看电视。我说那不行。“那我下去在大厅坐,等你们做完了 再上来,可以吧?不能超过一个小时。”我犹豫。中场休息,他问我:“你想叫 吗?”我问啥规矩?陈天告诉我150元(指吃快餐),她如果要价高,你要一口 咬定,“一定要跟她把价格讲好哦。你要不要吗?”我点了点头。陈天打了电话, 他在电话里说:“要一个妹妹,小点的、乖点的哟。”这时我又心慌,想去阻止。   等待门铃声响起的时候,我心里越来越心慌,几乎是难忍的痛苦。但是后悔 已经来不及了。似乎过了很长的时间,门铃响了。一个女的站在门外,问可以进 来吗。   她看见我们是两个,显然有点吃惊,陈天对他指指我:“好好陪陪我这位朋 友。”她冲我笑了笑。陈天和她聊,她说她是夜总会的业务员什么的,把我搞糊 涂了,我说你自己呢?她扭捏了一下说,也可以的,这时我觉得自己怎么会这么 迟钝。和她谈价钱。她说二百块,我做老练的说那哪里能行,一百五。她笑笑, 说也可以,但有特殊情况的话要再加五十。我问她什么特殊情况,她微笑不肯说。 陈天问我这个妹妹可以唦?我不知道怎么说,在犹豫。陈天又问了我一句。我终 于很犹豫的说:“我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这个妹妹。”她身材有点高,胸脯丰满, 但面目似乎不是很可爱。陈天说你怎么回事吔,她说没关系,如果不满意,可以 另叫人来的。但是我觉得她对我的犹豫不快,也为自己的犹豫发窘。我把手搭到 她的肩上。陈天出去了。   我把她抱在膝上,她有些沉重,我抚摸她的胸脯,她有两分扭捏,我感到了 欲望。于是到床上。这张床据陈天讲,曾经同时有3个师专女生躺在上面,当然 那时是另一个记者驻站。这个记者走后,还有女的来找,说那个记者说的,要和 她结婚,陈天只好好言劝慰。陈天来以后,也有女生在这张床上过夜,不过陈天 说,他没有和她们发生关系,他不喜欢学生。各自脱衣服,我准备帮她的忙,她 却一下子脱去了,带着鲜红色的乳罩,内裤也是红色的,当庞大的乳房从罩里脱 出来,我忽然觉得难受。太大了,棕黑的乳头很大,在沙发上那种诱惑忽然无影 无踪。一切得从头再来。我故作轻松问她一些话,她也问我,她说她是“反叛” 性格,使我觉得好笑,但没表现。她又问了我一句什么,也许是问我有没有病, 这一句忽然让我阳萎了。她的手发现了我阳萎,说男人就是这样脆弱。我想让自 己勃起,但是不行。我问你遇到这样的情况多吗,她说,有7/4。但她都能使他 们成功。我问用什么方法,她说,用最原始的方法。我感到我们在说警句。也许 我开始的犹豫到底使她不快。她也意识到了,说:我们应该认真一点。于是不再 说玩笑话,压在我身上揉擦,咂我的乳头,但是仍然没用。我说先把套子戴上吧, 似乎我觉得这很灵验。她为我撕套子,我发现套子也是红色的。套子戴在萎缩的 阴茎上有些可笑可怜。也许她也能意识到这一点。我有些废然,不想再这样徒劳 了,我说你为我口淫吧。她说,“这就是我讲的特殊情况了,要加五十块钱。” 我犹豫了一下,说好吧,她问我洗澡没有,我说洗了,于是她往被子下面钻,但 是我忽然想到口腔粘膜会传染艾滋病,就止住了她。我给她说了原因。我觉得她 会不高兴。她没什么反应,只是说不会。我说会的。她说:我们这样就会传染艾 滋病。我说不会。她就又上来。我说算了吧,就这样躺一会。这是我的问题。但 又不甘心,一会又说,不如我们穿好衣服,到沙发上坐一会。她说:“我十二点 还有事情。”我觉得她没有为我尽力。但不想和她争执。就说算了吧。她开始穿 衣服,一边说:“你是我唯一没有成功的男人。”我想着钱的问题,很艰难的问: “能不能少一点?”她稍微沉默了一下,说不能,她回去要给夜总会交一百元台 费。我点点头。   我沉默的付给她钱,似乎为了解嘲,问她是为什么呢?“也许你嫌我胖了 吧。”似乎为了表示歉意,她说,她们那里有很瘦的妹妹,可惜今天没在。要是 你明天还在这里,让她来,你一定会喜欢。看看我的沉默,又加了一句:瘦是瘦, 脸面是多乖的。我说明天我就要走了。她说那再见,谢谢。我也说再见,随手带 上门,无力地坐在沙发上。估计陈天看到小姐下去,就会上来。我让他等了有50 分钟。   陈天果然上来了,问怎么样,乖唦,我说我阳萎了。他吃惊,说怎么可能。 我告诉他,也许是因为我对女性的观念。我还有美感。陈天说欲望就是欲望,不 要当成别的什么,一个很简单的问题。这时我想到里尔克《给青年诗人的十封信》 中说的:“性,是很难的。”难就难在追求美感吧?有些人可以去奸狗,他们的 阳具总是铁一样坚硬灼热,摆脱了一切心灵蛛丝的困扰,你对他们不能不惊讶。 《金字塔》里,少年情急不知所措,让公告员的女儿艾薇握住他“坚硬灼热”的 “祸根”,于是推动了障碍,一切美妙又残酷的往下滑。苏菲?玛索主演的一部 电影里,老人对想要搞波拉图式(当然在这里是被我滥用了)恋爱的年轻人说: “你为什么苦恼?你年轻,你富有,你有阳具。”《睡美人》里,老年人的阳具 蛇一样掠过少女们的沉睡的身体,它们早在世情的沙滩上晒干了。陈天说:“美 感?那是一种龌龊的要求唦。只有欲望,简单的欲望。要像胡塞尔那样把它还 原。”我确实感到自己有些虚伪,我的阳具也虚伪,康生说过一句话:“知识分 子这东西,就像鸡巴,说硬就硬起来了。”说软也就软了。陈天没这个问题,我 怀疑他是那种可以在一种思想的控制下,把阳具插入狗体内的人。当然,他的思 想还足够清醒,可以避免欲望的变态。可是这使他痛苦,当他对女人厌倦的时候, “我想死,我看到女人就像看到动物一样,根本不想去动她们。”他在电话里说。 我说你写稿子唦,他说稿子太简单了,他坐在屋里就能搞定一切,那谈不上是精 神的活动。“既然你是这样,你不能找妓女”,陈天说。“可我没有其他方式。 喊你找小妹妹又没找到”,我说。“可是即使找到了,你也要花时间,不是一下 子就能搞定的呀。”我们沉默了,看电视。过了一会我说,看看沈文明的文稿吧。 陈天这回答应了,我在陈天的电脑上看到了沈文明的遗稿。   由于沈文明妻子的意愿,论文不能在这里引用。我似懂非懂,看得出的是: 自杀未遂和厚此薄彼,是这篇论文的两个中心概念,或者说譬喻。沈文明的文体是 清晰确实的,他很少有利用语势来动人的倾向(当然这其实也造成了一种语势), 他使用譬喻似乎也出于无奈,他的理想也许是最大程度的确实和简洁,但为此很 难找到合适的词——就像里尔克说的,被思想者之力过度弯曲的词语的权杖—— 为了接近世界——从他手中弹开了,崩裂了。因压力不可承受而崩裂的尚有脑血 管。还有一个细节:他把“铺垫”用成“奠”。   文后有陈天的读后记:   “2001年8月26日,来到龙台山,他就生活在那里。山、水、树、竹,见到 它们,一切凝固了。我也开始理解这场‘觉之开放’。   他的离去,关上了大门,但从他所理解的意义上说,他同时也带出了真相。 在接下来的日子,我只能独自怀念着,除此之外,就是他讲的伤感。   也许将用漫长的时间来理解他所说的一切。我记得在很多夜晚,我们一起生 活的情景一次又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无论怎样大声的哭泣也于事无补。孤独 是怀念中最后的结果。这也该是他要说出的。   陈天 XX日报社宿舍 2001年8月27日。”   在“阳萎”和“自杀未遂”之间,有什么联系没有?那么如今沈文明算是成 功了吗?我只领会了一些譬喻,比如他妻子刻在他墓碑上那句“出脱犹如露珠跃 出水面,刹那间照亮常态之海”。我觉得这里有海德格尔的调子,但“常态之海” 又是沈明文的。回来路上,我们在临江街道上看见的一幢待拆的厂房。小小的巴 别塔,所有水泥柱都倾斜着,像一种纸糊的积木建筑,就要倒下来,但又像沈文 明手稿中说的:建筑过程始终未能完成,蜂拥增长的只是脚手架,直到毁灭来临。   我在床上躺着,陈天在沙发上抽烟,灯光似乎照亮了他那一小块,我们像两 个舞台上的人,谈着这部手稿。陈天说他有一个想法,把这五千字的内容推演开 去,全面阐释沈文明的哲学体系,并用它来解释许多哲学问题。为此要看很多书, 才能理解沈文明的思想,他现在也不过理解一部分,只能等待、希望。我说你怎 么相信它能解决现代哲学的所有问题?陈天举了一个例子:四川大学有一个哲学 博士,是他原来的同学,他对尼采的一个命题很困惑,陈天用了沈文明文中的一 个概念,很容易的解决了,他也很心服。我被一种东西激动了,说:“那你就该 让自己的生活规律些,不要把工作看得太重,全身心完成朋友的遗作,如果你觉 得确实有价值。”陈天说他在做啊,在看大量的书,“况且我已写了八千字。” 他强调了两遍这个数字。“再说,要等待状态,这又不是一两天能完成的。”我 想对他说:“可是并没有什么好状态,永远都是现在这样啊。”我知道他懒散。   要睡觉了,陈天说:“你睡床,我睡沙发。”我说床上是干净的,做都没有 做,你怕什么?他想了一下答应了,说各睡一头。睡下以后,就谈起我的小说来。 上一次,陈天批评了我的小说,他不喜欢那样一种表达方式。我努力向他证明, 我想微观的看待世界,特异的世界。“难道就没有打动你的地方吗?”我不相信。 他说:“你指那种心里一动的东西吗?没有,真的没有。”我知道陈天喜欢博尔 赫斯和马尔克斯。   这次他却说,经过思考,他认为我那样一种表述世界的方式,应该有自己的 位置,我可以发展自己,“也许再过几年,你会发现自己到了一个现在不曾料到 的境界。”黑暗中我被感动了。我想到了自己的研究生导师,他在研究阎连科, 自从我在电话里攻击了几句阎连科的寓言现实主义小说后,就疏远了。想到其他 一些冷遇,已经习惯于活在否定中,并开始不相信成功的可能。我对陈天谈到自 己的一些计划:把梅列日科夫斯基和中国的一个托洛茨基分子,也是梅氏《基督 与反基督》三部曲的译者郑超麟联系,他曾在国民党和共产党的监狱里两度坐牢; 以及不久前家乡农民的“基督教”风潮,写作一部小说。陈天回忆他和沈文明、 吴海子在学校里的时代。吴海子是重庆大学的诗人,沈明文是任何一次聚会的主 讲人。他可以把一个问题讲得总是最透彻,总是显出他的游刃有余和超脱。大家 大声朗诵诗歌,《杜伊诺哀歌》、海子“黑夜从大地上升起”“面朝大海”,还 有《审判》,吴海子带来他自己的诗歌,在大雨中,出外浪游数月的吴海子回来 了,众人为他奔走接风,站到一张桌子上,大声嘶吼“吹笛子的少年”,风雨和 诗歌的力量搏斗,大家在一种浓烈的醉意中喝酒,大雨中人们倒下了,吴海子睡 在水沟里,像莫斯科酒馆外的叶赛宁。吴海子欠了学费,又醉打了同学要罚款, 谁也没有办法,这时小李,也就是吴海子现在的老婆,吴海子诗歌的崇拜者,说 动父母拿了两千块钱来。吴海子抱住了小李???我想到那天,和陈天去吴海子家 玩。已经是晨报编委的吴海子住在新楼上。装修着暗红色木地板的宽大房间,有 微微的冷蓝色调,庞大的沙发对面是背投电视。小孩子在地上奔跑,保姆紧追。 很快陈天、吴海子和陈芬的新男友,一个派出所长开始斗地主,二二四的规矩。 陈芬本人是一个处长,男友可算高攀。到十二点陈天输了七百块。十点钟,我先 走了,吴海子不抬头说:“走就走嘛!”   毕业后,陈天进了工厂。当时有一大帮分配的学生,和工人打架,争夺女朋 友,陈天是个领袖。留下一张请假条,走了,几个月之后才回来上工。事务自有 手下打理。厂领导终于忍无可忍,开除了,陈天和兄弟们一起办公司,倒卖钢材。 陈天是主要的谋划者,但是他常常四处游荡,没抓到实权。公司立起来了,兄弟 们却和陈天明算账,给了他一万多块钱,让他靠边。陈天用这笔钱去考研究生, 先上法律,后来转到中文系。我几分慨叹说:我上学时代的校园,已经和那时不 同了。虽然还有社团,已经没有朗诵、沙龙和辩论。在复旦的时候,我在校办工 厂旁边发现了一个“大家沙龙”,很是兴奋,透过窗户看进去,几张破旧的皮沙 发,没有一个人影,大概是晚上营业的酒吧。现在自然更不同了。于是说到余杰, 说到川大后门外每到周末停的两长溜私家汽车。“一切由于89年。”前两天,一 位女同事说起89年她藏着柴X的演讲磁带,在菜园坝火车站被搜身。她牵着个娃 儿。自认为很安全,人家偏要搜她。幸好在最底里,没搜出来,“当时也不知哪 里来的劲头。”??? ???   那是在解放碑一间西餐厅楼上,坐在过于宽松的沙发里,和一个《知音》的 编辑,刚刚谈过为《打工知音》写稿子的事,稿费很高。我看过她10年前写的一 首关于沙区红卫兵墓的诗,发表在大诗人余光中等人办的一份杂志上。 那是她 三十岁写的,我在她四十五岁时读到了。写到水一样的月光中出现、复活和正在 死去的纷繁意象。灵魂们晚上似乎会从墓里出来,恢复他们的青春和爱情,却被 硝烟的气味催促去远征。我去红卫兵墓似乎是个好日子,公园里只有那偏僻一角 是寂静的,或者说死寂,水泥围墙死死的,石头大门故意封住了光线,堵得很闷 很死,像一个瘤不可去掉地挤在那里。   转过照壁,光线忽然阴暗,心情顿时紧张起来,两扇门半关着,门上有孩子 粗大的笔迹写着:“鬼!”地上似乎还有焚化的痕迹 。鼓了鼓勇气,走进大门, 迎面一座高塔遮住视线,意外地庞大粗陋,似乎有意要使心生压迫,忽然那个时 代的气息震慑了我。没想到在宁静的公园里,有这样的地方。这座塔背后是几十 座这样的高塔,每一座都同样庞大凶恶,它们完全统治了这地方,松林、杂草是 帮凶。我几乎无法挪动脚步,也许我冒然进入险地,面临生命中大大危险。但我 蹲下来,剥落的石板上,隐隐辨出歪斜的字迹,似乎出自少年的手,划写得仓促: “陈小弟,十六岁;贾向东,18岁;李红英,三十五岁;为发电厂保卫战英勇牺 牲。时间:一九六七年八月。”   于是知道几十年前的死难,当时叫“牺牲”。关于发电厂保卫战,关于渝中 半岛“最后一幢楼”的争夺,我听说过一些故事,卡车到来时满载着机枪子弹, 离去时却装着少男少女的尸体。不知为什么,这些名字渐渐渐渐模糊了我的恐惧, 我知道他们是“横死”,这样的鬼魂冤气也许几十年不散,如果是夜晚,我不怀 疑将遭遇死亡。但是现在,我仍然一座座地搜寻,低头努力辨别那些幼稚的字迹, 并且掏出笔记本记录。我往深处走,直到完全被墓群包围,一棵黑色的松树倒在 路上,纯粹黑色的。有一种腐植质泥土的气味,几分郁闷,三面围墙隔住了外界 的声音。墓碑基座为何要如此庞大?形状、颜色各不相同,有的的地方拥挤在一 块,看得出是匆匆埋葬,不同派别都来的,墓下长眠的人,现在共同造成了这里 的世界,以前却可能是敌人,各自把死亡送进对方的年轻的胸膛。并不是没有成 人,我发现年纪最大的有56岁,一个老工人,但大部分还是17、8岁的少年。最 大的一个墓埋了23人,名字都排不下,最小的是6人合葬。墓碑上一般刻着: “伟大的文化大革命万岁!”或者“生得伟大、死的光荣”之类,我觉得这些大 字是用来镇压那些用微小潦草的笔画表识的亡魂的。   据同事说,原来这里的墓地要大得多,大多是7、8、9三个月,各派红卫兵 死了人,都拉到这里的空地来埋,武斗结束,各派又集中埋了一次,见缝插针, 范围一直到今天的人工湖一带,那时这里一片荒凉,又有松林遮掩,除了清明节, 白天也少有人敢来。后来公园改造,附近又规划用地,陆续拆了一大部分,直到 有人提出,这片墓地有历史价值,应该保留下来,才修了一道围墙,把它圈在公 园的角落。我看到有两面围墙上方,露出高层,露出高层住宅楼,那里的住户想 必日常俯瞰到这片墓地,不知道他们夜里是什么感受?围墙高处的世界日新月异, 围墙下却永远止步、凝固了。站在从林里,我感到自己的生命不一样了,我对世 界的看法甚至会有改变,当然包括对重庆这座城市。   有一天,我乘船渡江,去虹影住过的野猫溪。   《饥饿的女儿》我在上海就读到了。第一次到朝天门,看到对岸一带山坡, 保留着很多植物,低矮缺乏规划的房屋从植物中突出来,坡顶又似乎较为平坦。 在半坡一处,矗着一块巨大的广告牌,写着“美心门”,这个牌子在我身处重庆 期间一直保存。夜晚,从灯火璀璨的渝中区看去,南岸山坡一片黑暗,丛林里透 出微弱的灯光,只有那个广告牌光彩夺目,还不停地按电脑程序变幻闪烁。从几 座像是居民楼的陈旧楼房看,这里属于工厂区。它们是坡上房子中的佼佼者,大 多数则像是棚户,吊脚楼、竹笆房,以及一些历史久远的木结构房屋。在两面山 坡中间有一处凹陷,似乎是一条溪水或水沟奔流,但在这里不大看得清楚。后来 有一天,忽然知道这就是野猫溪,虹影描写的她的故乡。   在朝天门码头坐船,一块钱的船票,一只很旧的轮渡,把我和一大群人送到 南岸,这里新近修建了高大坚固的江堤,堤身上铸有巨大的铁链,人手很难挪动, 在涨潮日这些锁链用来绑缚轮船。爬上江堤,人们都朝两个方向走,往下游是去 往弹子石。另一方向,不远处有大规模的涵洞修建工程,翻起山一样的淤泥,看 起来像不久前遭过大水灾。江堤工程在这一带的梗阻,自然起源于那条叫野猫的 溪水,它就在我和人们的上方。   溪水从高处泻落,恶臭和哗哗的水声一起传得很远,水声听来正像是书中说 的野猫哀嚎,我佩服先人们怎样想出了这样贴切的名字。有房屋危险地架在瀑口 上,溪瀑就从地板下奔涌出来,冲刷着吊脚奔泻,看上去难以忍受而惊心。这里 有些东西看来一时难以完全领会:生活与恶臭和死亡离得这样近,只有一层薄的 隔板,一根柱子的支撑,而这样的悬危状况会长期维持,甚至长过一代人的生命。 虽然,也许在门前菜墩子上有烧白肉,已经摆脱了那女儿遭遇的饥饿。回望高楼 耸立的解放碑,我想到《饥饿的女儿》中南岸人的自卑。这座城里,很多人连同 他们的地方被抛弃了,不像是一座城,倒像很多荒岛。文革中,南岸和渝中区和 江北的造反派割据一方,隔江互射,似乎所有的船都被击沉了,仅有的水泥桥也 被切断,各处人们回到荒岛和穴居状态,有伸头看自己城市发生了什么事的人, 流弹无情击中他。   溪边一条石板路蜿蜒爬坡,正和小说里一样,这时我相信自己是走到了地方。 石板路意外地比较洁净,也许因为湿润,一条条长石铺得平整用心,显出古老历 史,巴渝的遗迹,这座城市的秘密和悲剧。一条粗大的铁管顺着道路延伸,颜色 朴旧,大概是供应整面山坡的气管道,不仅让人感到一种威胁。一些小孩子从上 面走。我跟着下船的人群往上走,渐渐走上溪瀑的顶端,路里边是一间保管室类 的房子,板壁刷的暗红漆剥落,门窗紧闭,也许已经废弃。墙柱上还看出毛笔的 标语:“没有人民的军队,就没有人民的一切”,“人民”上又写着一个新的大 字“危”。路外就是溪瀑上空的吊脚楼以及悬崖,这里更可看出恶臭的溪水离房 屋底板是怎样逼近,几乎不到一米,也许屋里人端着饭碗或做爱,从缝隙可看见 溪瀑。涨水时又怎样?小径分岔,走路的人们四散而消失了,我顺着一条路走去, 不久变得很窄,石板消失了,我到达了原生的核心地带,爬上一道坎,眼前忽然 显出一个大池塘,池塘严实地覆盖着一层绿苔,谁新近扔下一个铁桶,在绿苔面 上砸出一个窟窿,窟窿里的水乌沉沉的,一眼看去就非常脏污,它之所以存在, 显然并非有任何用场,而是人们顾不上填平它。池塘过去是一片菜地,分成几家 的小块,也覆着一片绿色,微小的菜秧在生长,但在地垄间,也可以看到废弃的 铁桶之类。铁桶的来历一会就清晰了,菜地尽头又是一面坡,扎满了窝棚式的房 子,人们把垃圾踩成了道路,在道路旁一处堆满了铁皮桶,一个人在用电枪焊着 桶盖,腾起一股小小的烟雾,我闻到了钢铁的焦味,还有沥青的气息,沥青燃烧 着,阳光下显出暗红的火焰,不知道和电焊有什么关系,也不知道焊桶盖的目的 为何。也许整个事情我完全记错了,那个男人做的是另一件事,燃烧的沥青也是 想象,沥青味不过就是由电焊产生的焦味。但钢铁的焦味却是真实的,这里人们 生活的味道。因为天气热,两个完全裸露的孩子在垃圾上跑着,那个搞电焊的人 似乎也是裸身,电火花坠落在他们身旁,他们的皮肤发出烧灼的焦味。整个夏天, 城市在日光透过薄雾闷热的蒸烤之下,都笼罩着这种焦味。那层薄雾完全没有任 何水汽或湿润,而是烫人的气体的漂浮,是钢铁和其它金属以及灰土、石头在炽 热烘烤下气化的烟雾,反而把酷热加剧到令人窒息,也消灭了一切空气流动的希 望。即使在早上五点钟,也没有一丝凉意或风,人们的皮肤上结着汗碱。因为要 大量排汗,许多人通宵光膀子吃火锅。在公共汽车上,我的背颈流着别人的汗, 而我的汗又流下别人的颈项。如果人的皮肤是铁,也许早就烤焦毁坏了。我常想 到三三的学校,那个半坡上笼罩在闷热中的院子,历史老师房子的木窗,在高大 的黄桷树掩映下沉默,树叶一动不动,一丝蝉声也没有,望出去是火热浑浊的江 水,似乎一江熔化的铁锈,或者老火锅熬出的油。我见过环卫工人掏窖井里的油, 那是在一排小馆子附近,井底潲水油长年堆积,几乎到了井口,颜色与装在桶里 出售的板油几乎一样乳白,却更坚硬,工人用斧子砍都砍不开。在木窗里,发生 了西方书评说的“诱拐”“偷情”的情节。这样的有高大植物的院子,这样的木 窗是我熟悉的,似乎在炎热夏天,只适合这样的梦幻漂浮。我还想到余华的一篇 忘了篇名的小说,写一个闷热的夏天,在一座只有工厂的大城市里,两个男人在 厂区进行一场决斗,一方用菜刀,而另一方用他刚刚在工厂游泳池使用过的澡巾。 经过暴力的极度冲突,两个男人成了朋友,观看的小孩则懂得了暴力和友谊的联 系。在这样闷热的城市,暴力似乎确实是一切事物的本质、核心,和在那本表面 上是写偷情和饥饿的小说中一样。眼下似乎还未到酷热顶端的时候,或者是在它 漫长的延续期。我走过了男人和孩子们,走上他们小屋间的街,这里的街和屋子 一样小,显得像是一些孩子的作品,人们的生活的内容就在路旁手边,切菜的墩 子,镜子和脏污的肥皂盒,没有挂蚊帐的床,因为这里夏天挂蚊帐是要闷死人的, 赶蚊子只能用蚊香,人们成群结队到防空洞门口或者隧道里或者干脆在大街上 “摆”着,感受地底升起的凉意,男女老幼头脚枕籍,也不管来去的车流。一个 老年人在墩子上不停地捣血旺,刀口成了暗红色。灶台旁堆着柴火,屋顶留着烟 道,出口凝结着层层油污,显示这里脱离了饥饿。往上走,小巷逐渐变大,出现 了围墙,墙里是大的楼房,顺围墙走到两座工厂的大门口,虽然冷落,大字的牌 子也生锈剥落了,还看得出过去的气派,大概是国棉几厂。看来即使是在这个地 区,由坡底到高处,等级也是逐渐提高的。最后意外出现街心花园,看来到了小 说中写的工厂文化区,但没有看到学校。我知道重庆的棉纺厂下岗工人时常罢工, 这些消息从来不准报道,所以他们的行动,虽然在大街上逶迤堵塞,还伴随着手 臂挥动和激愤的标语口号,却像从来没有发生过,旁人只是默默旁观又匆匆走过, 这种状况也许是可耻的。但在小说中的年代,他们还属于上层阶级。街心花园也 许是过去的遗迹,花坛植物蒙上了尘土,但地上还打扫得干净,几个老人坐着玩 小麻将,只是树上没有挂什么鸟,那是渝中区滨江公园的景致。再走很短的距离, 忽然出现了大街,小说中说的山顶大路。大街确实是一条公路,有郊区公路那种 热闹然而非常令人不适的气氛。这条公路一直通到弹子石。我回想经过的山坡, 心想三三的家在哪里呢?   我曾去过弹子石。从下游有礁石的码头上岸,不久见到一幢外国风格的塔楼, 有拱形的门窗和四面的石柱,附带一个小院,院门前挂着一个牌子:“弹子石粮 站”或者是“农机所”。一个女人在门口缝衣服,望进去可看见其他西方式建筑。 我想这是哪段历史留下的。在重庆,这样的地方不少,其实像上海一样,重庆也 是近代的某种混血儿或者私生子,这是那部小说的情节暗示了的。可惜那个私生 子,或者说重庆身上私生血统,已经像三三的孕那样,在一个不乏革命清教徒气 氛的手术室里被生硬拽出、打掉了,不像上海的被精心挖掘出来。人们谈论的只 是红岩或渣滓洞。   过了很久我知道,那幢楼房原是法国水师兵营,1894年开埠后的史迹。它被 提起的原因是有人将它改造为一座咖啡馆,人们可以驾车从新修好的南滨路直达, 坐在楼廊上享受法国风味的咖啡。   我顺着江岸的道路走,直到一个高大的库房。这是我从未见过的一类建筑, 令人震惊地高大,覆盖了整个斜坡,一直伸到江中。它那样异常的高大似乎是一 个谜,它的钢架屋梁和供人在高处行走和操作的舷梯令人眩晕,而它雄伟穹盖下 的情况却荒芜不堪:两条伸下江面的铁轨间长起了杂草,到处是生了锈的废弃机 器,而在穹顶中底下还另有一间小屋,不知道何用。如果说以前,这里曾进行盛 大的事件,那显然也和眼下无关,这里只有带来联想的遗迹,铁轨也在不再像往 常可能的那样伸到江边码头,码头被江水带走,只剩下几堆水泥遗迹。这也似乎 可以说明这一带地区的历史。一直在议论从朝天门架一座大桥,但在我离开重庆 的日子,这座桥还像我刚到重庆时一样遥远。   另有一次,我在那座西方风格的老房子背后,意外走入一条小巷。我看到了 火光,是柴火的光,从一座高炉子炉膛透出,几个老年人偎着烤火。这是一座厂 房的外墙,难道这里的机器舱中也烧的是柴火。我想到瓦特庞大的蒸气机。但这 里就像小镇上一样安宁。   我的重庆的黄金岁月是在南坪,罗海英就是这段岁月的遗迹。   那时我们还在校对室,我和杨林雨住在印刷厂的招待所里,同楼几十上百印 刷厂的打工妹,当然也有很多打工仔,整天楼道里是喧闹的嚣声。   梅小林很瘦,尖尖的脸,下了班,爱穿一身睡衣。这也许因为她们工作太辛 苦,下半年装订杂志,晚上往往加班到一两点,下了班就松松散散。   在水房里,好多姑娘排成一行洗衣服,喧闹的水声和闹声,我也在其中。我 错拿了身边女孩的盆,她一个小姐妹叫嚷起来,梅小林却是微微对我一笑,有一 种无法捉摸的大方却羞怯的神情,让我心颤了一下。   那时小絮还在陕西,我算个准单身汉,感觉上不一样。我想象着一些意外的、 邂逅的东西,我的心是在寂寞中,像一棵夜里的树生长,准备着每天去激动、渴 求。招待所后墙下有很深浓的一排树,不清楚是什么果实,我坐在树下,看到树 叶对面的灯光,从一座两层的居家小楼房泻落,在这里,它的阳台和前庭对我都 是开放的,家里人在阳台上吃饭,冲头,笑,近在咫尺却无拘无束,一种亲密的 感觉引起渴望,增加了我的孤独。远处山坡上,似乎一道对立的屏风,矗满了高 挺的楼房,密密麻麻,象在一些小盒子里透出灯光,似乎还依稀有人影,那里面 在做什么,有什么样的人、情节?--我坐在花坛上,仰头望招待所的窗户,一层 层充满了灯光,水房还传来水流的喧哗、混着人声跌落,是谁在那里,有梅小林 和她的伙伴吗?   虽然住在一层楼,认识的机会却稀缺。我平日基本足不出户,看书,写点东 西,包括我刚刚来路上贵阳的经历,或者上大街逛逛。在走回来,要经过一条长 的巷子。   那段时光唯一的娱乐,是有时在宿舍打打牌。只有我和杨林雨两个不够,他 虽然迟来,却比我熟络,认识了送报的一个女孩,这个女孩面目有些像少数民族, 有种野气,胸部高挺,走路笔直,又透着一股不驯,类似《金字塔》里邮递员女 儿的“凌波微步”,她一开始就似乎崇拜上了杨林雨,那时我们没有方便的报纸 看,她就利用工作之便,每天早晨送来一叠完整的报纸。对于我,她从来不正眼 瞧。但她不会打牌。通过她,杨林雨叫过 两次打工妹来打牌。这天,她说去喊 两个女孩来 ,其中意外的有水房邂逅的梅小玲。   那次我肯定表现得很殷勤,我问了名字,才知道她叫梅小玲,从此我们正式 算是认识了,见面都会打个招呼。   但我心中 的欲念无与伦比地生长起来,可以说真有“神魂颠倒”这回事。 我而后妻子谈恋爱,这种感觉很稀薄,这可能就是欲念和感情是不同吧。我在阳 台上望着她上班、回来、去饭堂,她还没有回来的时候,我在阳台上看书,等她 在楼下院坝露面的时刻。知道她回来了,我就坐不住地假装上厕所,或去水房倒 水,希望碰上她一面;我觉得我没有勇气说出“你来玩吧”这句话。但有一次去 水房,正碰到她在洗衣服,她对我笑了一下,我就说出口了。   她来了。我有点手忙脚乱,又要大方地给她削水果,找凳子(屋里总共两张 凳子,一张搭着衣服),又拿书给她看,尽管也许明知不适合;她借了一本巴金 的《家》,说她看过电视剧。她坐的时间不太长,带了一个杯子,说是借水,倒 满了,起身说“走”,我又不好挽留??????   她又来了两次,每次。可是忽然,她像不愿意来了,也许是感到了什么?   那时我陷入更深的焦灼。我倾听走廊里的说笑、脚步声,我总是 不愿把门 完全关上,抱着希望:她看到了灯光,会过来借水,坐坐。哦,我望了,杨林雨 买了一台开水器,而这个楼里,她们要喝上开水并不容易,水房里大电热水器的 水温往往达不到沸点。她过来借水,如果开水器处在断电状态,等待烧开总要一 会儿;而水烧开了,如果她愿意在这里呆一会,就可让她停留更多的时间,挽留 起她来也更加自然。所以我往往将开水器断电,但两次她没来,我又产生了这样 的顾虑:每次来都没有现成的开水,久而久之,她苦恼就不来了。因此我又常常 通上电源。   我没有勇气过她宿舍找她。她的宿舍我去过一两次,住着五个人,我还认识 了宿舍里另外一两个女孩,比如林红英,她是有一次自己跟着梅小玲、罗海英她 们跑过来的,相貌不好但很爱笑。宿舍地面意外或意料地脏,几乎是黑色的,墙 上挂了些毛巾被、太空被之类,后来我在朝天门市场看到特别多的这类东西。挂 在一个小钉子上,凸出很高,一点不讲究和谐,有一种掉下来的担心。林红英有 一个小录音机,常常在放苏永康、陈晓东。阳台上更乱,几乎神秘,以为试衣间 什么的。宿舍的门时常关着,只留一条缝,要想趁去水房或厕所之机探看她在不 在,并非易事。在路上遇见她,她倒一定主动打招呼,可这往往造成我的忧虑, 就是她可能根本就对我的心理没感觉,也就不会因为顾及我,做什么或不做什么。 这是令人废然的。如果她觉察到了我的感觉,她近来的姿态正是一种作态;还有 另外的可能,只是出于女性防护自身的本能,又不想彻底拒绝我呢?--这些都是 我,一个欲念焦渴的人无可奈何的。我不可能过于直接地催促她表态,如果我是 一个和她同类的打工崽,倒好办得多,君不见楼道里打工仔和打工妹成双成对。 她(他)们亲密却聚散无常,并不认为有什么大不了,据说这是重庆的本地风气, 敢爱敢恨。当然敢爱,也就有爱得深、真的,梅小玲她们隔壁一个女孩,看上去 不过17岁,已经为八楼一个打工仔打了三次胎。   并没有人追梅小玲。有一次,杨林雨上楼顶转悠,以外发现有人在楼顶写了 一句“李小玲,我爱你!”他打听了,李小玲就是这楼里的。我听了,不知怎么, 心有点跳,蠢动中还有一种欣悦,似乎他说的可能有错,是“梅小玲”,这种心 理自然没有理由。但是心理就是不讲道理。后来我爬上了楼顶,在杨林雨所说的 方位仔细瞅摸,却没见到任何字迹。也许我没有找对地方,也许被擦掉了;也许 本来是很隐秘的,不会轻易发现。假如说我荒唐的想象竟属实,就是说有一个打 工仔在暗恋梅小玲,因为激情难抑,不堪辗转反侧,而做出这种不大规矩但也不 算粗野(绝不就算粗野!)的方式来表达,有另一个人和我一起在暗恋梅小玲, 这其中有一种美,美好的感觉,连同她的名字,有梅,这使我微妙地欣悦,和幻 想。望出去,蒙蒙的重庆,很沉重,有一种东西堵着,空气中梦的阻碍,想起初 来那两天,觉得绝望了,怎么看得穿、受得了!两天一过,竟然也慢慢习惯了。 下面是一片低洼地,有两个小罐子,似无情似有情冒着白烟。   比较有把握能经常遇见的地方是饭堂。但为了这一点,去饭堂的时机也要有 选择,一般应该在十一点三十左右,这是她们中午固定的下班时间;去早了,饭 吃完了她可能还没来,干等着不自然;去迟了,她可能不留在饭堂吃饭,这是经 常的,活路一忙,她们就直接把饭端到车间去吃,甚至不离开车间,请人带饭。 梅小玲的车间我也去过一次。她邀我去“耍”,说没什么人管。傍晚,我在大厂 房下徘徊,围着厂区散了几趟步,终于决心踏上通车间的楼梯。果然,车间门口 有两个人,看看我,倒没问我。车间里噪音意外地大,不过完全不是负责折叠书 页的梅小玲她们造出来的,而是来自剪裁纸边的那两台切割机,它们一刻不停, 效率极高地切割打工妹们新鲜的劳动成果,催促她们一刻不停,折叠、折叠,眼 手麻利,页对页,正合反,不出错,出一张错,要扣掉整个小组二十元钱。折叠 封面相对简单些,内页难。大家像一群乡村的缝纫女工,埋头工作,那“嗡嗡” 声就像来自她们手中看不见的机器。我走到梅小玲面前,有些无措,窘迫,她抬 头有些惊讶,忙叫我坐下,拿了一个凳子来。我到女性的温情。我们的搭言和我 的到来,在那种声音覆盖下不引人注目,有两个打工妹望这里看了一眼,后来我 想,其中也许有罗海英吧?但当时我没有注意。(在我望电脑上达罗海英这个词 时,固执地出现“刘海洋”,这是3月里清华伤熊案的主角。)我坐在梅小玲面 前,看她工作。她手指特别细长,由于沾了油墨洗不净黑色,加上茧巴(这是我 后来握她们的手感到的),不能说是美。我仔细看过和感觉过她们的手,和我的 相比,不像男人和女人的对比,意外地粗糙,有茧,那时一种故乡的感觉就打击 着我。手掌是摩挲纸页,但手背也非常粗糙,不好找直接的原因,我觉得是一种 无形的、类似阶级的原因,全面造成了我和她们之间的这种差别。似乎是因为手 指长,梅小玲干得快和利落,她有一会专门放慢了速度,为我示范一张各面印满 字的整张大纸,如何叠成16开的书页,那简直就成了一本书。我看她 的手、低 着的刘海和头顶。这其实是我和梅小玲关系中的较美好时刻,可以说除了劳动和 一种由劳动产生的东西,没有私心杂念。   在饭堂里没有这样自然。我常常想:何以在在、车间里那种亲切的、无间的 东西,在饭堂里就没有了 呢?我的举止常常极不自然,目光追逐她,等待她, 侧过身望她的方向,虽然带着一种大胆和毫无顾忌的姿势,心里却是忐忑多疑, 一句不相干的话,一个未必是针对我的眼神,一次她有心无心的回应,就会使我 欲念的脸发烫。而他也不主动接近我。就好象车间里的一幕没存在过。是世间的 什么造成了这样?还是盅惑人心的把戏。   傍晚,我的等待常常落空,因为饭堂的伙食很不好吃,她们往往上街去吃小 面之类(假如晚上不加班),或索性在门口老头那里买酸辣粉。老头子基本风雨 无阻,挑好几个大罐子,塑料袋和一大蛇皮袋泡沫饭盒、小塑料碗,酸辣粉就在 一个大保温罐子里,有一种肮脏不堪的感觉,而似乎又若无其事,引人也熟视无 睹。我试着买过一碗,酸酸的、特别是温乎乎的,难言的滑腻,叫我只吃了两口 就扔了,扔进墙根的垃圾草丛中,这种草丛埋藏在重庆的各个角落,深邃地勾人 怀念。哪个沾满了残留汁液的小碗很烦,看起来比饭盒还要难分难解。她和伙伴 们围着老头子舀这添那,快乐地端碗,显然她们有别样的心肠。暮色降临,阳台 宿舍上有了反光,我再也呆不住,放下手中书,下楼走过厂区,走出厂门,顺着 长长的爬坡巷子,遇见那些孤独的草和是树,都委曲在路的角落,和我、走的路 不相关,只有一种类似隐喻的联系,一直走到大路口,这里正在大兴土木,有一 条宽阔的大街,开辟了原来的荒地,要一直修下江边,为未来的南滨路准备。异 常地宽,水泥打得极其规整,沿路却还翻着新鲜的黄黑泥土,卷着花草,在它拐 弯奔长江而去的地方,更有一面高的土崖,爬满了花朵和野草,也许我把花的比 例夸大了,觉得遍坡金黄。它顺着一条坡谷下行,就是我在招待所楼顶看到的, 对岸半坡上是一片密麻麻的高层住宅楼,它们从野草中拔地而起,互相之间离得 极近,坚硬的轮廓彼此侵犯,非常像一片荒谷中的丛林,见不到阳光因而疯狂地 生长,似乎含着某种灰白暗淡的梦魇。设想它们有一天忽然全部变成烟囱,冒出 浓烟,似乎也不奇怪。在这群楼房的下方,如同阴暗的高树脚下更加黯淡的花朵, 有几间随时会倒塌的棚屋匍匐在草和垃圾之间。它们的气色完全是日晒雨淋后的 死灰,很难想象竟是由活人和有一定身高的人居住。如果滨江路通了车,这两间 棚屋也许会被修理?但也可能它们在繁华面前,被遗忘得更彻底!   我看见梅小玲她们正在路口吃烧烤。按说,烧烤比酸辣粉还脏,油腻腻的烤 架只能拿刀子刮,炭灰飞扬,大街上积着人世浮尘,尤其是这处烧烤摊身后是一 处垃圾收容站,每天环卫工人背筒子打药。周围的火锅店之类,又把垃圾随意倒 在储藏罐外边,和垃圾随意相处着,熟视无睹,似乎非常自然。我记忆中烧烤中 毒的事件不止一起,而梅小玲她们吃得有味近乎贪馋,要了不少样。当然有的比 较贵,她们要的一般是豆腐皮子、土豆片、金针菇之类。这倒没吃了坏肉得败血 症那么可怕。   梅小玲正在吃一串藕片,她没有要碗,就长长地举到嘴边吃,还在叫老板多 抹些辣子。瞧见了我,露出她那特有的纯洁微笑,羞怯的邀请:“吃点吧!”   我说:“不”,大步走过,来到嘈杂的正街。嘈杂的印象不仅是来自声音, 而且它的一切物象:凌乱的、毫无装饰的店面,店面里显露的堆放的钢管、橡胶、 闪烁的零部件之类,缺少较为柔和的饮食、百货的人性事物,使整个街区有一种 一成不变的荒凉节奏。两个月以前,第一次站到现在的位置,我感到深深的绝望, 甚至畏惧,我感到了它的缺少人性,当时我为了买一个塑料盆,几乎跑遍了整条 街道。我看见了一个准军事化的消防站,大部分的物体漆成红色,似乎有警卫持 枪肃立,这一定是我的幻觉。   以后,这一切渐渐有所改观,新开了两家新鲜出炉的面包作坊,令人愉快。 似乎新发现了几家快餐店和小超市,入夜,沿街新增的灯箱广告使地面增色不少。 当我沿着这条寂寞的道路走去,就体会到某种独我所有的东西,不会丢失,胜于 呆在空旷的屋子里。走着想想我的爷爷、奶奶、外婆、已去世多年的母亲、一辈 子都生活在几亩地里。我又看见了那幢遥远的草屋,在深入的山坳里,站在八仙 镇上都看不见。婆婆至今栖息在那样一间屋下,由于幺叔生性不肖,她的房间甚 至是不发出电灯光线的,一入夜就遁形在荒凉的亘古里,那亘古的夜!而我在重 庆的街上走,这种断裂一般的变化不容易想清,近于撕裂。   大街也许加厉了我的饥渴。手里徒然拿着林风眠或傅抱石的画册,窗台上、 桌上和床边有成堆的书,新添的有《鱼王》,《怎样识简谱》《人类理解新论》 以及一本报社发的《老重庆》相册,看相无奇的它们,已暗中构筑了我的生活城 堡,类似专横地给予寂寞,如同K,瞬间感到某种乐趣,转眼间又置换成更大的 渴念,或落入游戏中的文字,被一阵风吹刮,不能自明。   我望着对面厂房的屋顶,在两幢厂房屋顶交会处,有一道缝隙透出灯光,在 这里我看不见它的真相,但觉得是一扇天窗。有一次,我坐在阳台上,夜已深, 一切都沉没了,整个南坪类似一片黑暗的港口,又不见长长的黑影飞快游荡而过。 我就注意到厂房顶上这线灯光。它像是从水泥中生长的,水泥中奇异地泄露。我 睡眠的钟点差不多到了,但我坐着,等待打工妹们下班,她们竟然会做得这么晚, 直到夜深人静。我开始想到该去睡觉了,今晚已没有希望。这时,我注意到水泥 中的光线熄了。忽然,院角传来脚步、说笑声,打工妹们人影阑珊,下班归来。 一线灯光和打工妹们就这样建立了联系,神秘的、水泥生活中的心灵之系!但这 也许是一相情愿。今晚,灯光熄灭,我心头一阵清凉、挥发。但阑珊场景并没出 现。   因为这一晚的等待,我感到再见梅小玲是很难的事,几乎有死别之感,那天 上午和中午她都没出现。没想到下午却顺顺当当实现了,下午打饭,我们坐在了 一张桌子上。她告诉我,昨晚上她们加班到四点,今天下午两点才起床。   当时同桌的还有罗海英。说说她吧:罗海英是杨林雨先注意到的。一次在饭 堂,他指给我:“你看,那个还不错。”我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个穿红衣裳 的,那个。”原来是和梅小玲在一起的。“她爱笑,长得也不难看。”这说明他 早注意到她了。   第二天吃饭,他又对我指出她。这次我认准了,和梅小玲一桌吃饭的那个, 当时她自己坐着,央求梅小玲去打饭,一脸的笑。我觉得她脸很圆,笑得很甜, 身材比较丰满,但心里没觉得什么。   后来梅小玲和她一起来和我们打牌,那一次杨林雨很热情,刚发的罐头、买 的水果都拿出来,比起上次梅小玲来是我们倒了个个。配对起来却成了我和她, 我怀疑梅小玲不愿与我一块。当然也没什么过硬理由。她很快与我们熟起来,也 许是她随和的性格使然,但那时作为一个旁观者,我觉得和杨林雨的热情有关系, 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不同的。   她比梅小玲大方得多,动不动就笑起来,叫她来玩,就来了,一玩很久,你 会以为她忘了回去。但其实她也知道该回去的时候。听她说,她原来还是个中专 生,没有毕业,到新疆去打工,又无广东。问她怎样没毕业,她只笑,不说。这 是她的特性,温柔的笑中总有难解的疑问,似乎百依百顺,又让你捉摸不定。我 是后来才体会到她的这种神秘。   我跟她交往多了起来,其实是因为对梅小玲的挫折。我的渴念越发变成焦灼 后,梅小玲却来得少了,路上遇见,还是那样羞怯的笑容,回到楼里,却很少来 玩,记得有一次,过了很久,她终于来了,仍然是借水,让我 惊喜了一刻,但 倒完水她马上要走,我几乎恳求地说:“玩一会吧,”她说不了,犹豫了一下, 又说等一下再来,就走了。等了很久,她终于出现了,却只在门口,不进来,问 我明天跟不跟她们一块放风筝。我当然不愿意,她笑了笑说要睡觉了,就走了。 那一刻,我体会到了她的心理,同时真地感到自己在走向绝境。我或者该强迫她 表态,但那是危险而有几分疯狂的;或者断念,这是应该的,但又太难。那些夜 晚,我一成不变地坐在书桌边,却像在火与冰之间度过,一会儿兴奋、急躁、按 拉不住;跟着却又废然,并且觉得自己已注定悲剧,人生无望了。没有料到的是, 在这样的时刻,罗海英温厚地出现,像守时的信使,善良的使者,没有熊掌时的 鱼,我请她玩,她大大方方坐下,我给她看书,那幅《老相册》,里面哪个小女 孩乖,我常逗她笑起来。后来对面坐着,不知玩什么好,她就把那副牌拿着一张 一张地看。她真是百依百顺却神秘难解,这是我经历的莫名时刻!我说不会打两 个人的牌,她说那我来教你吧。我们就PLAYCARD,这还是梅小玲教她的,这样一 来,长久的时间就变得快意,从事物面上轻柔流过,而不压伤什么。有了轻松的 心情,我常常能审视她,觉得她确实长得不赖,端庄而善良,主要是谜一样的善 解人意或者不解人意。她的皮肤可以说没有一丝瑕疵,这是重庆女孩普遍的特征, 梅小玲虽然清瘦,也是这样;睫毛很长,眼睛大,头发乌黑。我盯着她看久了, 被她发现,会瞧我一眼,笑了,这一笑跟梅小玲的全然不同,分外亲切,却同样 不可捉摸,搞不清她是无心的呢,还是看穿了你的一切,只是由于心地好,不讲 出来。   渐渐地,我和罗海英来往比和梅小玲更多了。听她讲火热的哈密,那是她不 愿意提起的;我和她在一起,从“亲密”的程度上说,远远超过了和梅小玲。我 可以拉她的手,长久地握住,就是在这时我感受了打工妹的手是多粗糙;我为她 打过辫子,其实我打不好;又请她自己打了给我看,她也顺从地打好了,因为没 有皮筋,用手指捻着辫梢,似乎含一点羞窘地,那不可琢磨的微笑,让我看了再 毁掉;我很可惜那无端的毁灭,却感觉不能说服她;因为我是谁?这是一个伤感 的、消解的问题啊!我可以称赞她的眉毛、腰身,这对梅小玲是不可能出口的。 但在那段时期,我始终没有感到类似对梅小玲那种心颤的东西。在我与她的交往 中,缺少一种东西,类似抚摩元素的魂气,不知她又是如何感觉。有时会觉得她 玩得太久了,感到她可能缺少一种灵敏。实际上她也不过十八九岁,虽说看起来 要老成些。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国庆。   那之前我走出了校对室,做记者。做记者这一天,是我和陈天一直盼望的, 临到却是对我们的一次袭击,是以前到重庆以来遭到的袭击的总和。   那天清早,我同往常一样去上班,替别人校完《夜雨》(按陈天的说法,这 是一场下不完的霉雨)版,忽然有人进来叫我和陈天,告诉我们就此出去了,到 经济部,做房市专刊,陈天说那是一个好缺,我却有点担忧。等到到了经济部, 却没听到人提这回事,让我们当天就上街,跑新闻。没人有工夫带我们:也没任 务让我们跑。   茫茫重庆,倒像是苦海。凭着开头的一股冲动,也可以说是新鲜劲,我们上 了大街,苦思冥想得到一点想法,去找可能的“新闻”,自然是十室九空。   这样,感觉忽然完全改变了,跟在校对室里是两个对立的世界。在与打工妹 的关系上,忽然也就完全改变了--有一种东西放开了,或者说失掉了,渴念蒙上 了幕布,变得非常隐约。我在梅小玲面前,抽筋似的忽然大笑起来,什么都敢说 了,对啥也不心慌了。这也类似一种突然袭击,梅小玲不再躲我,她失去了方针, 我和打工妹们的关系,从面上看起来,急剧地接近了,几乎是达到了我本来的理 想--其实我的理想又是什么呢?   当然,我不会再给她们看诗,试图让她们听一点“非常适合女性听的”贝多 芬的小品了。我听罗海英说她喜欢赵传。我忽然也难抑地想起赵传。西安的岁月, 店前拥挤的街道,“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夜晚是骄傲的巨人,可阳光下, 店前拥挤的街道上,回忆起自己也不过活在一碗酸辣肉片的边缘,在食堂边、城 根下、教室外的寂寞。小寨,我和小絮的约会岁月。我们是两只快乐的小小鸟, 像清风上一个网友的名字:快乐时忧郁。为大街上漫步的每一步,以后得付出代 价,而且谁知道?--也许是以后幸福的积累。盅惑人心的谜。傍晚,我走上大街, 来到已知的地点,买了一盘赵传的带子。是十年精选版,深色的封面。赵传的暗 淡的大头。(小絮家店旁,一个叫大头的男孩。他长大了,去了河北,开始在一 家加油站当保安,后来在餐馆里做。)拿着这盘带,去到大街上,我心里似乎一 震,忽然也想到了罗海英可能有过的孤独岁月,对每个人的难忍的试验啊,约伯 的漫长生涯。从学校到新疆,从新疆到广州,从广州回重庆。杨林雨说:“人家, 啥都懂。”赵传,这个消逝多年的名字。谢霆锋和还珠格格,梅小玲喜欢的。她 那谜一样的、沉默的微笑,有了令人心痛的意味。我的伙伴、城市夜色中渺小的 知情者、沉默的广大的夜晚,有神性也有诱惑的气息。我把这盘带子送给了她, 她和平时一样,没说什么就收下了。   我忽然越来越倾向于罗海英了,这不该说是一盘磁带或一个傍晚的效果,和 她在一起,感到和过去不一样了,有了心慌的欲念。但这次的欲念和前次的焦渴 不同,来得柔和、平缓,含着一种近似的抚慰。同时,梅小玲在我眼里,渐渐显 出了缺点,瘦得太厉害,举止有些不自然,其实这还不是、主要原因,关键是由 于心态的变化,那中种神秘的、心跳的感觉忽然不见了,无形的物质无形地消逝, 我们的关系就完全变质了。这不仅是我的改变吧,一定也有她的,也许是她和我 共同度过了一个微妙的时刻,也许是危机,也许是机遇,看你怎么想它,但一消 逝就不会重来。   据说,有人在为她们介绍男朋友。但梅小玲却像不想谈的样子,她自己说, 有些打工仔说“怕她”。她有些严肃。她们都只打算在这里呆上一年两年,说不 定一年还不到,又会去了远地。我问她:“你这样一直打工,有没有想过往后怎 么样?你们不想吗?梅小玲说,她也不知道怎么样,不想,我问她家里的情况, 她家里只剩一个弟弟在上学,母亲长年挑胆子转四乡卖小货,父亲出门打工。有 一次,听说梅小玲回家了,请了个把周的假,第二天却看见了她,问她,说家里 没人,母亲挑小货出门了,弟弟又在学校寄宿。梅小玲的父亲是去年年底出门的。 路过重庆,梅小玲到车站去接,晚上10点才回来,却是一个人。原来,父亲没出 火车站,和一些老乡,当晚十二点又要倒车去广州,梅小玲要等到开车,父亲怕 她回来迟了危险,叫她十点就回来了。梅小玲买了一袋橘子叫爹提上。   元旦晚上,听说人民广场放了烟火,在枇杷山顶上。梅小玲她们到朝天门看 了烛光游行。说是一人一只蜡烛,灯全灭了,有一万人。初一晚上我休息,梅小 玲、罗海英她们也放假,说到人民广场还会放焰火,我们就去了。这是我第一次 和她们一起出去玩,以前她们曾经喊我放风筝。到上清寺附近,人非常拥挤,沿 街走过去,也不知远近,到了广场,喷泉很高,到处是灯,广场上大圈的人跳舞。 我们站在近前看跳舞,老年人和小孩。望了音乐从何处来。看的人比跳的人还挤, 轻易进不去。罗海英挤到老前边,我们好不容易找到她。看她定定地看,似乎还 露出微笑,我说你也去跳呀,她说不会。我们面前有一个女中学生,还挎着她的 书包,每当她转身的时候,一只手臂高扬,另一只却按着她的书包,动作比周围 人稍小,有一种压抑的情态,但踢腿又是特别用力的,脸上是沉静的表情,似乎 有些矜持又决意不顾,或者不过是书包影响了她,我们看了她很久。后来我们走 上大街,树都缠上了发光的链条,整条街长长地发光,像两条光线,像新修的渝 澳桥身的光带,老板是何厚铧。人群渐渐散去,梅小玲忽然想起,约好这时给她 父亲打电话。父亲打工的地方没有电话,只有一个老乡有传呼,这个老乡和父亲 还隔了一段路,只能由梅小玲打传呼给那个老乡,说定什么时候再打传呼过去, 由老乡通知父亲到那时和老乡呆在一起,等着接传呼,然后给梅小玲回电。因此 联系很难,经常在哪一个节子上出了问题,直到现在,梅小玲和她爹还是没能通 上电话。今天因为玩忘了,时间稍微过了,这一截大街上没有电话亭,恰好我身 上带了一张IC卡,打了两次过去,不见回,只好一路走一路再打。梅小玲有点急。 我说我新买了手机,你打吧。梅小玲有些不好意思,说那就费你的手机费啦。她 不会打手机,我帮她拨好了,等了一会儿,电话回过来了。我按了接受键,递给 她打,在耳边贴得很紧,这一刻她有点像职业女性了。打了一阵,放下手机,不 说什么,问了才知道,父亲等过了约定时间,已经走了,要赶回去加班。   那时我认识的打工妹,多了一个林红英。   林红英喜欢看书,我的《家》梅小玲借去,迟迟没有还,原因就是她拿去看 了。她床里墙上还有一副字,很大,字体有些斩截、倾斜,大体还成型,写的什 么我忘了,反正是一句励志的成语。这是她自己写的。她长得很不好看,但是特 别亲切,跟罗海英她们来了两次,就熟了。有一段她手受了伤,我去找梅小玲, 只有她在,就跟她说话。喊她过来玩,她就过来,讲她的手和工作。她的手是发 肿、酸痛,也没有缘故,谁也说不清为什么,她干的活好像跟这有一定联系,应 该算是工伤,但厂里没管。我问她看医生了吗,她说去了一个诊所,扎了一针, 她自己又买的跌打止痛膏贴着。当时她已拖了半个月了。我想说你这样敷衍不行, 要找医院好好看,又没说出来。   她是常常笑着的,我心里却有些悱恻,跟和梅小玲、罗海英她们在一起是不 一样的。是她这个人,天生有一种特质。   她呆在这里也不能做什么,没有工资,还要花伙食费,住宿费,后来她就回 家了。但她的东西没有搬走。过了两个月,一天又见到她,还是那样笑,这回手 好了。我很高兴,在我心里,有一种悲剧的预感,那只手是一直好不了的,这种 预感被打破了。这对于我,也是一种意外的经验,我当时还想到了以后如何看待 人生。不久是她的生日,请我去玩,我给她送了一副手帕,还唱了一首歌,是郑 智化的《亲爱的宝贝》。我见到了一屋子的打工妹和打工仔。他们大都喜欢《水 手》,罗海英还喜欢《落泪的戏子》,这首歌他们没听过。梅小玲后来开玩笑问 我,你送手帕,知道在我们那里是什么意思吗?我说不知道。她瞧着我:“嗯” 了一下,嘟嘟嘴,没说什么。   后来有一天,林红英来玩,却不怎么笑了,她只是坐着,不说什么,问她, 她就说了,原来新换了一个组长,是前任组长的对头。前任组长喜欢她,新组长 就故意排挤她,挑她的刺,扣钱、说些难听的话。我的悲剧的预感又来了,比她 手受伤时还浓重。后来我问罗海英,林红英是不是干得不大好,她只微笑不回答。 再问她,还是没问出什么来。   过了一段,林红英又来了一次,说她不想干了。我问她不干到哪里,她又笑 了,说重庆那么多地方,哪里不能去。她这一笑有苍凉深沉的意味,使我为之心 颤,像站在秋天末尾,面对整个冬天的苍茫,无话可说。又想起她墙上的励志标 语。   果然她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消失了。   林红英和我的交往和简单,就是路上遇见了打招呼,到宿舍来坐坐,来的次 数似乎不超过10次。但她一开始就将心信托给了我。这是她的智慧、超脱,我常 常为此感到内愧,想到她在车间(那个隆隆的车间,我去过)被排挤,终于被挤 掉了。   我打算写一篇稿子,叫《三个打工妹的一天》。我找到罗海英,要她和梅小 玲给我讲讲。她们说我们有啥子写头?我说要的就是平淡。还缺一个人,不能都 是印刷厂的。梅小玲说她有个姊妹在一家火锅店,见不见吗?“挺乖的”,她说, 我感到她用这个“挺”字的语气。   晚上,我们三个去那家火锅店。经过南坪正街和一个正在施工的狭窄巷子, 走上比较幽静的一条街道,是属于南坪区委的,拐角有一家电影院,跟我们一块 来的,那个我们要见的女孩的男朋友,也是印刷厂的打工仔,他进街对面的火锅 店了,我们三人就站在电影院前等。那天电影院似乎没有放电影,也可能这是它 的一般光景,橱窗里有一些招贴画,是关于不久以前的一部电影的,我们三个人 都看了这张招贴画,然后又扭头透过大玻璃窗,看到那些人在吃火锅。等了一会, 小伙子下来了,说我们只好等。时间很漫长,等待中我们不知说了什么话,得知 她每隔一天到印刷厂找他,假如查得不严,梅小玲那里可以睡,严,他就送她一 路走回来。穿过三四条大街,到了,他再独自走回去。或者他去找她,两人会一 直在区委的广场上呆到夜深。那里有很多菊花。后来,终于等不住,原来火锅城 并无一定的下班时间,客人没有了才收场。我们先回去,小伙子还在电影院等待。 也许隔着街道和玻璃,可以望见她,在端菜或擦桌子。   我们三个顺着大街走,这真是重庆最幽静的街道,两边都是暗黑的单位,想 见白天它们铺了瓷砖的洁净清冷,公务员拿着一叠文件,走过有风的穿廊。还有 住宅区。来到广场,这是一个小广场,夜色围拢来,花确实非常多,那个时令菊 花正繁,还没有感到霜意,馥郁的开放,街面和台阶有一半大团大簇覆着花朵, 重庆的小广场。在我低头观察一朵花的短短时间,罗海英忽然就不见了,我怅然 若失,半天发现她在花坛中间,她像在那里面躬身采什么,但其实她根本不会采, 这里自然是禁止的。小广场上只有一两个人,都在花香中老去了,没有说话的声 音。也许说了一两句,却在漫长的时间中不记得了。又走上大街,这条街和我熟 习的确实不同。车不多,路灯晕黄的光撒上人行道砖地,像是费了心,黄和浅绿 显出微妙的配和。树小而密,似乎一些捉迷藏的人。梅小玲老想淘气我,拿了一 个小皮筋弹我的手;抓她又很难抓着。罗海英走在前面,回过头来问我啥子,她 穿的鞋跟比较厚,我就问她是不是松糕鞋,她说才不是,她才不会穿松糕鞋。我 说是呀,穿松糕鞋的都是坏女孩。她好奇地:“怎么坏了?”我说:“你们女孩 自己才知道。”她冲我瞪眼,她的瞪眼也是柔和、调皮的。梅小玲忽然断言我在 变坏。“当记者的都要变坏!”我说我不会。她们都很高兴,说话很多,我们谈 到了家乡、鬼和男朋友。梅小玲揭发罗海英有过一个男朋友。罗海英打她。我跳 起去抓树,没有抓到。我又要她们做我的小妹,我是大哥。梅小玲说好呀,做大 哥就要照顾我们哟。我跟她们打赌,能一只手一个把她们提起来。我们那天顺着 大街走了很远,就像火锅店的女孩和那个小伙子,景色又渐渐改变了,更为空旷, 我想到了江边一些远地方,礁石和石滩,有点迷了路。回印刷厂的路线最后是我 们意想不到的,坐上一辆三轮车,竟然拐一个弯就到了。花了冤枉钱。   后来《三个打工妹的一天》受到严厉的批评,说是没有新闻由头,没发出来。   有一天,我、严新宇还有几个人和刘海英、梅小玲一起到南山一棵松,晚上 下山。公路两旁树林,深黑。我们往两旁望。梅小玲和我、刘海英走在后面一些, 一会她们又上前了,队伍随时在变化。   那天,我走到商学院图书馆后边,路过一湾水塘。水是干净的绿,虽说也有 一些小小的浮游物,使我非常意外。   顺着水塘边小路,望里走,迎春花已经开了,春天的绝对信号,立刻可以让 我的心不安份。不安份,这是准确的说法,在这样的水潭边,一个人行走,幽默 就是你的份,刚才那笑,不过是留不得形影的寒风。我隐秘地在希望,有一些不 是份内的事情,是的我希望着。一拐弯,水声潺潺,从一处堤坝泻下,竟然还有 第二级水塘,堤坝上一溜长廊,水声中夹着铮铮纵纵,原来是一群女学生在学琵 琶什么的,总之她们手上都有乐器,一种顿时彻底改变魅力值的东西。多少帅哥 手里拿着吉他,想象一个帅哥手里没有吉他那是不可能的!她们无可名状的笑声 时时像喷泉扬起,而吉他声则四散坠落,可见她们也是不安分的。她们这一带, 还开着许多花。我从花树中顺小径上去,鼓了勇气穿过她们的声音和目光,平淡 地看她们手里拿的乐器。这时那一群开始看我,我步伐如常,无情地离开她们, 而她们也那样无情,而等我走过了,她们却又爆发出一阵大笑,这次有了经验的 我没有回头看,让她们自生自灭,只注意那水,水几乎平了游廊,有两处并无栏 杆遮挡,是可以直接掬水或投入的,我猜想夏天会有人那样投入的。我一直走, 要表示确实经过游廊看风景,游廊那边有一带山坡,深深的草和含着草味的土, 几丛树,有一种开着箭状的红色花,增添了尖锐的美,一定要这样,是这样。我 想起了一起强奸案:几个少年把少女用摩托车带到有柳树和芦苇的郊外。其实不 是这样,那并不是什么少年,而是粗野的摩托车修理工,一位幸运的少女仅仅由 于来例假才逃脱。   在山坡上,我想到万群那天接着说,要找一个女学生。忽然间,我开始想一 篇小说,题目叫《皮袋》,主人公的原型是万群。他真地找到了一位单纯的女学 生,他想和她好好爱,好好生活。为了这个,他下区县采访,都谢绝了那些他曾 经利用过的“机会”。但虽然这样,他的心里却有阴影,他始终是有过那些经历 的,有时在和爱人拥抱和做爱时,忽然会冒出比较的念头,为此他非常苦恼。妻 子对他越信赖,越亲热,就越使他难受,那些肉感的形象不停来干扰他的脑子, 破坏他的感受,他想要讲,却有深刻的畏惧,终于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承受爱 情,如同一只旧的皮袋,虽然外表全无异样,一切都正常,平日自己也不觉得和 崭新时有什么区别,但内里却早已有裂纹,无法再装新酒。新酒只能装入新皮袋, 若是旧皮袋装了新酒,袋子就会破裂,来自《圣经》的主题。但是那个纯洁女孩 的形象不好安排,容易不自然,渐渐地,我心目中的主人公又变成了杨林雨和张 洁。我想象他们的婚姻,他们不能彼此如何努力,总有一些克服不了的矛盾,意 外的挫折,两人也都不知道为什么,幸福就成为不可能的了——而这一切是因为 我们的过去,时刻注入现在的生活,包括我这作者。即使作为作者,我在生活面 前并未取得豁免权,也可能就在明天破裂――   想起那次从金竹宫回来。已经晚上11点半钟,妻子已经洗过脚,在床上看书。 她问我去哪里了?声调温柔,好奇,想知道我的生活,我回来使她高兴。我说陈 天回来了,我过去看看。我一脱鞋就去厨房洗手,手觉得很腻,我一边回答妻子, 一边将衣服换下,几乎是趁她不注意,我清晰地闻到衣服上浓重的舞厅烟味。小 絮含着笑,没有察觉。我上了床,开始静躺着,什么也不想做,不能做,心里有 种空洞感。但忽然想要做爱,试探一下小絮,原来她也想的,我显得激动忘情, 我像往常一样抚摩她乳房的时候,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似乎同时还在摸舞厅里 那个小姐的,比妻子的大,似乎还很真切。这一次爱,我做得很有劲。我有微妙 的担心,怕小絮感到,她肯定感到了某种变化,但全然不知底细。   我又在看电视。   手执遥控板,拥被坐在床上,调来换去找不到好的台。“好”其实只是能看, 实在都是坏的,哪有好的电视节目呢?殷海光早就说过,电视是邪魔的东西。他 连RADIO都排斥。就在买来这台电视之前,我和小絮的生活中固然一直没有少过 RADIO,相反那几年为了小絮的山村的寂寞和学英语,啊不停地更新RADIO,但毕 竟坚持了没有电视,这使很多人惊奇,也许当作吝啬的别名。我有一种真实的担 心:电视会使我落水那样沉溺,最终一事无成。我说的都不足以打消她的念头, “我连个看的都没有,你也要想一想我啥”,终于有一天,我们去了新世纪商厦 购置了这一“大件”。   最初几天,我没有看,但不久我果然沉溺了。最初打开电视,那上面精致的 画面是我产生了幻觉。开始还能够有所抑制,经过一段时间,每天看电视的时间 在增加,后来终于到了三、四个小时以上,没有能看的节目,也像现在这样瞎按, 越看越烦,越烦越看,什么《霹雳菩萨》,《三坊七巷》《笑傲江湖》,意大利 足球甲级联赛或别的体育节目,每天必看,明知不到节目的时间,也会按一按五 频道,似乎想意外出现。坐不住,一天大半在床上。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的时候, 我呆不住,跑去找万群、杨林雨。那时陈天已经在区县记者站了。   同时,我极端嫌恶电视。小絮也有瘾了,不像我那样极端,但一部《初恋》 为名的“哈韩族”电视连续剧她期期不漏,刚才我们就为它争吵,她说我“专制、 霸道”,许自己看不许她看。实在是我对这部偶像剧感到大的嫌恶。但既然我会 上瘾地看《笑傲江湖》,为何又厚此薄彼地嫌恶《初恋》呢?   电视,29英寸,创维牌,蓝色的机壳,灰黑的屏幕,平时静默地呆在那里, 似乎甘于沉静,忠心地服从主人,其实暗中不怀好意,遥控板就是它玩弄的权术: 随着你按下遥控板上某一个键,“答”一下,灰黑忽然变成灿烂眩目的世界,这 当然是一种奇迹,过去时代任何先知预料不到的、可以满足民众最深的需要的奇 迹,如同幼年时我在大舅家窗台上初见收音机,它那两排红色的小灯,闪闪烁烁, 接收来自虚空中的信号,这讯号甚至也充满家乡青色的山岭。五彩缤纷、光怪陆 离、妙不可言??????????-----一个小的奇迹。尽管你已习惯了它,甚至厌弃它, 你还是会在某一刻忽然对画质的清晰、完美、超自然感到惊讶。就在那时,这些 奇观却不再反映在你头脑中的底膜上,取代童年十固有的彩色的,是一片灰黑— —这也许是电视的魔术,在你按下键纽的瞬间,将它本质的灰黑无物与你的头脑 进行了置换。它在你的世界里,在你自己是最初唯一一种奇观的地方越来越奇幻 夺目、纵情炫耀,你却日渐凋零,就这样它成了你的主人。   我经常熬夜,却不再拥有深夜、星光,它们离我而去,升上不可及的夜空深 处。我的幸福像一条河里的水,在这个季节里又少了许多。   《完》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