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碎影   习习   一天,有人在仪器中看到距离地面万米之上,有两团莫名的事物相向行进。 是一个月黑之夜,好事者乘飞机到高空。事物渐渐逼近,窗外闪过一个个细小的 影子,在空中捕截,竟全是黑蝶。我眼中阴性的生物,这些柔弱娇小的东西,如 何飞到这样的高度?它们在距离人类这样的高度汇合,是一次神圣的仪式,还是 一次壮烈的厮杀?绵软浓厚的黑,像巨大的茧子,仿佛再度让它们回到了破茧之 前。   A. 现在,说两个可爱的游戏。   “丢、丢、丢手绢,轻轻地丢在小朋友的后面,   大家不要打电话,快点快点抓住他,快点快点抓住他”   幼儿园操场上,小朋友们围成一圈,一边拍手,一边唱着。一块花手帕成了 道具。那个年代每个女孩都有的花手帕,柔软、开满碎花、玩着各种憨笨的小动 物。手帕叠得方方正正,散发着晨光皂(像放大的半透明的奶油糖)的香气。擦 鼻涕,揩委屈的眼泪;或者叠成小老鼠,在袖筒里露出半个身子吓人。游戏中, 那个小手帕会无声地飘落在你的身后,如若你不察觉,就被抓住。游戏进行。所 有的游戏都是欢乐的,但总有超过游戏本身的隐秘的乐趣。如果是那个男孩把手 绢轻轻丢在我身后多好啊,而且我一点都不希望别人给我打电话。—— 一个内 向羞涩的女孩,很少咯咯咯发出银铃的笑声,游戏结束,她带着一丝怅惘。中午, 躺在小木床上假装睡觉,滑滑梯栏杆上飘着一块块好看的手帕,其中有一块曾被 作为小朋友手里传递的道具——那上面有在微风里晃着身子的胖胖的小熊,眼睛 圆溜溜的很像我邻坐的男孩。   “找呀找,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敬个礼呀,   笑嘻嘻呀,握握手呀,你是我的好朋友,再见!”   又一个游戏。体育课上,老师把同学分成男女两组,各组围成一圈,两个相 遇的同学互相用手挽着腰,跳着转一圈、敬礼、再见。有一年的“六?一”,公 园里,老远就听见了歌声,近前去看,发现男女同学混在一处玩这个游戏。红领 巾兴奋地擦着他们的脸颊跳上跳下,我盯住一个女孩,想象自己就是她,紧张、 期盼,结果只是一个短暂的众目睽睽下的邂逅,甚至都来不及看清那个男孩的模 样,敷衍地挽了挽腰、转了半个圈、再见了。女孩的脸红彤彤的,我的心咚咚直 跳。初夏的喇叭花正迅速攀上我身旁细小的树干,张开小嘴,发出只有我听得懂 的一声声秘密的惊叹。   ——那些隐秘是女孩体内先天就根植好的籽粒吧。它们根系发达、它们蓄势 待发、它们早早就做好了准备,准备着和女孩的身体一起长大、一起制造并经历 许多事情。   B. 黑寡妇院门上那对黑色的铁门环,可以与黝黑的木门敲击出小街上最 悠长的声响(哪怕是最细小的敲击,仿佛也有着袅袅不尽的尾音)。它颤栗的声 音像一条无所不至的细蛇从街的这头爬行到那头。家家院门上都吊着那样一对铁 门环,而惟有这对铁门环的扣击,蛇芯子一般、幽微冰凉的吐纳,叫许多人坐卧 不安。男人女人出了门,先是为遮掩心照不宣嬉笑一番,然后神情诡异地说门环 又响了,男人女人说话时用狡黠的眼神和努起的嘴唇暗示声音的来路——小街尽 头黑寡妇孤独的院落。奶奶说黑寡妇的两个男人都莫名地死了,她没脸见人,从 此身穿黑衣,只在黑天出门。可恶的是,那个院落,陌生男人的出入从未间断过。 我没有见过黑寡妇,也从未听到过她家门环的响声。正午时分,阳光滚烫、知了 聒噪,大人们在阴凉的屋里熟睡,我们扒在黑寡妇的门缝里朝里张望,屋檐台阶 下好看的八瓣梅在风里轻轻摇摆,屋门紧闭。邻院毛妹的辫子梢被坏孩子缠绞在 门环上,有人故意喊:黑寡妇出来了,我们一哄而散,毛妹脱不开,门环当当直 响,我们惊惶得逃进了不远的破房子里。黑寡妇并没有出来,各家的院门依次开 了,人们先是张望,接着鱼贯而至。毛妹妈极尽羞辱的样子,把毛妹的头发解开, 一把将她拎了回去,临关门时朝黑寡妇院子的方向呸呸呸啐了三大口。我始终无 法看到黑寡妇,因为只有每个暑热的季节才去奶奶那里住几天。奶奶说黑寡妇长 得十分好看,但太好看的女人不小心就会成了毒害男人的妖精(她的美丽是她害 人的毒药?)。后来有人说黑寡妇是遭了报应,她身上染了脏病,皮肤一片片脱 落,她的好看也就这样一片片脱落了,她身上的脏东西和好看落尽后,她死了。 我再也不敢在黑寡妇的门缝里向里张望,怕那蛇蜕一般的东西真好盘卧在那一丛 猩红的八瓣梅上。   有人把黑寡妇的长睡衣挂在张牙舞爪的旱柳上。阴惨的风吹刮着那件柔软的 黑袍,天色灰暗,它双臂高高扬起,单薄的腰身拼命匍匐,似乎在呼喊或央求。 一根火柴点着了衣角,火焰呼啦啦蔓延而上,顷刻间就消失了天空上一个巨大的 委屈,我终于没有尖叫出将要憋破身体的惊惧。   街尽头黑寡妇的小院子,弃妇一般幽怨。黑寡妇死后,门环的响声持续了很 久,但没人再敢提及那神秘的响声。   夜晚,孩子们一起玩耍,迟迟不回家,只要听得有人说一句:黑寡妇来了, 便争相逃奔而去,倏忽之间,小街上只留下一地晃晃荡荡月亮的碎影。   这个故事我至今难忘,因为没有见过黑寡妇而徒增了对她的无限想象,她凄 美、幽咽、无助。奶奶走了,那条老街上的老人们渐渐离开了尘世、尘埃即将落 尽时,这一粒幽暗的故事落在一个小女孩心头,长进了她的身体。它将我对女人 的美好感情从内核里损伤,一些正要萌蘖的幼芽自那里开始歪曲萎缩畸变。很多 年后,我知道了一种剧毒的大蜘蛛,全身黝黑,雌性的黑蜘蛛会在交配后立即咬 死配偶,因此民间为之取名为“黑寡妇”。想到十几年前小街尽头那个孤苦的黑 寡妇,我由此知道了人类对某些异己事物命名的险恶。   C. 初春,粉嘟嘟的杏花一蓬蓬绽开时,我就焦急起来了。由花到果,事 物的过程多么漫长、多么难以叫人忍耐啊,好在总有许多眼花缭乱的事情,一些 过程突然间就令人感激涕零地有了结果。夏天的薄衫刚刚上身,我就知道,山里 舅舅家的杏子熟了,不但是舅舅家的,还有满洼里没人管的野杏树上稠稠的杏子 都黄橙橙的了。约好城里一伙哥姐弟妹。上山,吃杏子,摘杏子。再提上大大小 小装满杏子的兜兜回城。舅母送我们到路口,指着山根里一堆雪白的云说,这疙 瘩云要是追上你们,天爷就要下雨了。我们提着杏子晃里晃荡往山下跑,那堆云 只是把样子变来变去,最终也没追到我们。就这样,到远房的舅舅家,天都黑了。 大伙住下了。一张大炕,十来个娃娃整齐地睡下。那天很累啊,不知不觉就熟睡 了。夜里觉得脸上嘴上湿腻腻的,怎么都擦不干,觉得头顶上有小狗小猫在舔, 但困得睁不开眼。早上醒了,脸上还有怪怪的唾沫味。给姐姐说,姐姐说是虎子 们干的,他们三个在炕头轮番舔每个女娃娃的脸和嘴,姐说她不敢吭气。多么令 人恶心的一夜啊,我怎么都洗不干净脸上的异味。日头上了屋檐,我的三个远房 的表哥——癞皮狗一样肮脏的虎子们,还在炕上睡得死去活来。我诅咒大黑猫拿 他们的舌头当早餐,黄蜂蛰咬他们的嘴巴、使他们那两片黏湿的嘴唇再也不能开 合……   过程大约就该如是吧?事物逐渐繁杂,大门渐次打开,世界开阔,意象奔突, 幽暗也随之而来了。   那时,有一种焦虑看起来无可避免——某些籽粒已经萌芽、但真的羞于茁壮 成长。   1976年,一场罕见的暴雨后,这座城市的多处房屋坍塌。母亲针织厂的大会 议室成了好多人家近一年的临时住所。压扁的装袜子的大纸箱成了墙壁。那个夏 季异常燠热,我长久陷入打破常规的“群居”生活的兴奋之中。我如往常脱光上 身洗头,然后像一只卷毛狗甩着湿淋淋的头发在迷宫似的细细的走道间乱跑。在 主席台的台阶上,我被堵住了去路,扬起湿头发,我看见小旗直勾勾的眼睛,他 正一动不动看着我的上身,沿着他的视线,我看见了我身体的细微变化。好几天 了,总觉得胸脯有隐隐的疼痛。我飞速跑到我的纸屋子里(一个横卧的大纸箱, 我将它安置在床上,睡觉时我把自己的大半个身子放进去),在幽暗里摸我的乳 头,它们下面长起了两块杏核一般的东西。我平滑的身体要变了,我想起了比我 大几岁的隔壁兰花的上身,我害怕了起来,它们现在长了根,它们慢慢就要发芽、 长大、再变成两个柔软的小房子、充盈奶水、流到小婴孩的嘴里。行程无法阻止, 真相即将败露,我十分担心。   小旗的目光令我羞辱、愤懑。之前,我常追着他听他讲鬼故事,从此我再也 不上主席台了。他成了我的敌人,侵略者,即使侵略不是他的本意,但已构成事 实。毛主席说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我对他的还击就 是持之以恒地不原谅他。   虎子们用舌头袭击了我的身体,一样令人羞愤。但是无奈,这是些防不胜防 的事情。我明白了一个事实,你无法选择性别,强弱自性别中已经确定。当我被 小强追打拼命奔跑时,他多远都能在后面撕扯住我的辫子,我们的拳头相碰,彻 骨疼痛嘤嘤哭泣的永远是我。男孩子们私下商量好要击打女孩最柔软最疼痛的地 方,那就是她们正在发育的乳房。是不同级别的拳击,对方没有破绽,被击打的 乳房一边要忍受钻心的疼痛,一边遭受着难言的屈辱。我问母亲,为什么我不是 个男孩?   初中了,一天晚上,我梦见自己的乳房长得很大很大,他们挂在我的胸前, 衣衫怎么都遮不住它们,我只有躬着身体行走,用脊背的弯曲遮掩胸前的凸起。 这个奇怪的梦也反映了很多女孩的担忧。女同学们开始穿白棉布的胸罩。用没有 弹性的棉布,紧紧束缚活蹦乱跳的胸部,不给它们一丝空气,将它们勒平,看不 出丝毫性别的特征。一些发育过早的孩子变得内向自卑,走路佝偻着身子,眼睛 跟着脚尖行走。   D. 往事缤纷。   纷繁碎影,若黑寡妇门环的声响,悠悠地响到很远的地方;又若娇小的黑蝶 看似微薄的翅,持久细小的煽动足已让它飞到女孩永远达不到的高度。   1.和厕所有关的事   黑天,厕所深陷野草密布的角落,墙角黑色的大蜘蛛盘踞在它太阳花吊床的 中心,受惊的老鼠蹿来蹿去,闻声而来的野猫蹑手蹑脚地在墙头踟躇。没有灯, 划一根火柴,刺喇一声,找到了茅坑,火苗很快熄了,战战兢兢地方便、不流畅、 迅速提起裤子。谢天谢地,那些在厕所里发生的幽暗故事终究没有叫我遭遇到。 总听人说,茅坑下忽然会伸出男人的一只手来,有的人甚至被抓伤过;还有人说, 正上着,就看见茅坑底下手电筒亮了,有男人正在电光里向上窥望,真是吓死人 啊。我于是憎恶那些在夜晚鬼鬼祟祟的男人,他们像披着黑披风的蝙蝠,昼伏夜 行,不知到底要做些什么。   白天,在厕所的半截土墙上,可以看到许多污秽字画。甚至在小学的女厕所 里,一排长长的钢琴琴键似的茅坑对面,斑驳的石灰墙上,涂满各色难看的粉笔 画粉笔字。   但是,我亲历了这样一件事。   是在大院门口的厕所旁,我去上学,独自一人,跑下门口的土坡,男厕所门 口有个身影。我跑过他,他“嗨”了一声,我转头,他小声说,“看”,他声音 亲切,像是要我看他的一个收藏品,他一低头,用眼睛示意我,他的一只手摇着 一样黑乎乎的东西,那东西在一团纷乱的毛发中摆动。我看清了那是他身体上的 东西,那样肮脏令人作呕。我飞也似地逃走了,陌生、羞辱、害怕,我喘息不定、 内心波澜起伏。我第一次看见了男人的隐私部位,我对那东西充满了厌恶。当我 下班的父亲回家进门,我竭力避免一种画面的滋生。20多年前,没有人给我讲身 体的构造,学校不开生理卫生课。我的第一节生理课就是那个厕所门前的男人给 我上的,他的教法形象、直观,但猥亵、粗暴,我的眼睛被动地接受了这一景象。 2004年的一个夏夜,在河滨,人流熙攘。我在清凉的夜风里散步,一棵古树裸露 的根部是我经常坐下来小憩的地方,人影渐少,这时,一个穿黄大衣的男人,走 到我面前,忽地揭开衣襟,里面一丝不挂,一样直愣愣的东西近在眼前。我朝他 怒吼一声,他仓惶而逃,我朝另一个方向仓皇而逃。   2.兰兰怎么了   一天中午,太阳亮亮的(我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情来,总觉得太阳是亮亮的)。 兰兰说我们早些去学校,去跳皮筋。我俩就早早走了。去学校要下一个小山包, 沿着铁道再走一段长长的路。是夏天,小山上的野蒿子全部绿起来了,一坨一坨 的,上面还坠了许多小红果。我和兰兰高兴地走着,兰兰说看我们谁下山快,兰 兰还没说完就跑了。我对她这种不讲规则的做法非常生气,故意比以往走得更慢 了。我猜想兰兰会在山上某处等我,然后向我道歉。可是,我走到学校都没能见 她,放学后也看不见她。晚上,兰兰妈来找我了,悄悄问我在山坡上是否看见了 一个男人。我说没有。   兰兰休学了,我猜想这和那个男人有着直接的关系,但是什么关系我想不清 楚。好些时候,我都看不见兰兰,我去她家找她,她妈说她去乡下的亲戚家了。 过了一年,兰兰又复学了,留了一级,和我成了同班同学。兰兰总是穿的很厚, 性格也有了明显的变化,她从不和班上的男生说话,听课时头压得很低。   再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情。   有一天,我们正上体育课,小个子的体育老师嘴角堆着白沫,唠里唠叨讲着 活动规则,兰兰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她猫手猫脚从体育老师身后冲上去,朝 着体育老师的头顶就是一把。看见她指缝里夹着的几缕油拉拉的头发,我们幸灾 乐祸,因为那个乖戾的老师总能想出各种奇怪的坏点子惩罚我们。兰兰妈吼道: 你个流氓老师,你算什么老师!你个老畜生,我再让你摸我姑娘!体育老师把兰 兰妈打倒在地。兰兰妈躺在地上还在骂:老流氓,你狠了来摸老娘来,来啊,来! 兰兰妈脱下裤子,露出了大红的裤头。兰兰哭着跑开了。后来,兰兰妈给学校写 了上告信。说体育老师借兰兰跳山羊之机,摸兰兰的下身和胸脯。兰兰的胸脯都 被那个老流氓捏青了。那以后,兰兰死是不再上学了。   再后来,兰兰变得和她妈越来越像了。头上戴着白布帽帽,穿着沉重的中年 样式的制服,看见我总是避开眼光。她妈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她妈撑毛线, 她绕线疙瘩,她妈买菜,她在后面提着网兜。为什么这样的遭遇总发生在兰兰身 上呢?我大些以后才想明白,兰兰是一朵早早饱绽的花儿。那时候,她鼓胀的乳 房把衬衣顶得满满的。我们下山时,她的胸脯一跳一跳,叫我总觉得她的负担很 重,怪不得她跳山羊老是跳不过去呢。还有她的例假也来得格外早。我的身体初 露端倪时,她的书包里,常放着几摞叠得整整齐齐的卫生纸。我不知道那东西一 来,一个女人就熟了,好比一朵花儿,就彻底开了,就可以被蝶儿蜂儿亲吻,结 出果子来。这一切,男人们看得最清。   3.碰见了神情憔悴的小霞   小霞住在铁道旁,路基高高在上,小霞家光线黝暗。初三时我俩一起复习考 高中。中午她在我家吃饭,晚上我在她家吃住。我们晚上学习到很迟,她的小屋 里有一个大土炕,我睡里头,她睡炕沿。夏天,天气闷热,只好开了窗户睡觉。 轰隆隆火车来往时抖得梦境都晃晃悠悠。后来,我们考到不同的高中。一些时日 不见,当街碰见时,她神情憔悴,问了,说刚从公安分局出来。她说隔壁那个老 头半夜进了她的房间,想图谋不轨(小霞说“图谋不轨”这个词时很不熟练)。 我记得那个老汉的,脸像一张幽暗苍老的油纸,油纸的皱褶里会倏地射出的一道 尖细的目光。小霞的小屋和他的矮屋子一墙之隔。小霞说,门是锁了的,他把手 伸进窗户开的门锁。花儿一样的小霞变得神情憔悴。我后来脑海里时常闪过这样 一个镜头:火车轰鸣,路基振荡,掩盖了一双老手的颤栗,那双手鹰爪般枯砺, 木门悄悄开了,黑影拉长,老朽的鹰爪渐渐靠进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花儿 们只注意着春天的事情,她们不懂得侵犯,对暗藏的杀机更是毫无防备。   4.菲菲给谁看病去了   1982年,我进入高中,开始住校。一天,下了晚自习,舍友说了件奇怪的事 情。说是来了一个男人,在宿舍门口央求,说他得了难以医治的疾病,非得善良 的女孩子医治。什么病呢?说是阳痿。有没有人去帮他呢?有啊,菲菲去给他治 病了。菲菲虽然偷吃过我罐头瓶里的泡鸡蛋,但她真是个不错的女孩啊。去哪里 治病呢?男人说在教学楼楼顶,那里没人干扰。我一直不得知道阳痿是一种什么 疾病,但眼前总无端显出男人的模样来,憔悴虚弱病魔缠身。为什么这种病非得 女孩子来帮他治疗呢?他是无钱医病才来找我们的吧?总之他是一个可怜的人。 菲菲给他把病治好了吗?不得而知。但菲菲紧接着病了。就像《射雕英雄传》上 的情节,给中毒的人推掌换血,病人好了,好人病了。菲菲许久不来上学,老师 对菲菲请假的原因闪烁其辞。事情很快被淡忘了。当我再度想起这件事情已是几 年以后,那天我捏着一本《家庭医生》杂志,一身冷汗,满心后怕,我知道了阳 痿是一种什么疾病。   5.黑蝴蝶翩翩起舞   那时,我们这座城市里流传着这样的故事,一个男的和一女理发师谈恋爱, 不知咋了,女的在给那男的理发时咬掉了他的鼻子尖,从此那男人一年四季戴着 大口罩。我无法搞清其中的细节,大人们说这话时总显得鬼鬼祟祟,好似是他们 做的错事。那故事的颜色是黑的,在夜晚的城市里流传得很荒凉。父母在炕头悄 悄说的话也被我偷偷地捕捉到了,什么“夜里……被人抓到……脖子上挂了破 鞋……”——又是黑的故事,总在黑色之下遮遮掩掩,叫人看不清被遮住的到底 是什么模样的东西。   院里的大孩子们曾偷偷唱一些叫做黄色歌曲的歌,说大都是从知识青年里流 传出来的,有一首歌,歌曲好像有好多段,是一个叫杜鹃的女孩子唱给一个叫八 哥的男孩子的,由起初的难分难舍唱到“八哥,八哥,我爱你,你的心是铁打 的……”旋律缠绵悱恻,令人伤心不止。我问他们什么是黄色歌曲,他们说黄色 就是流氓的意思,那流氓是什么意思呢?他们不说。冬天的一个晚上,我跟着姐 姐躲在暗处观察一处街景,路灯下,许多女孩子和小伙子们在调笑,女孩子的羊 角辫上几乎都扎着两朵黑丝绸的蝴蝶结,那种黑黑的美丽在夜晚异常诡谲和神秘。 姐姐说黑丝带是坏女孩的标志,坏男孩裤腿上都露一截红线裤。夜色中,黑蝴蝶 翩翩起舞,紧张而又兴奋,那些大孩子们慌慌张张张地甜甜蜜蜜。那是不是爱情 的故事呢?很多时日,我徜徉街头看女孩子头发上的黑蝴蝶、男孩裤管下露出的 一截红线裤,一黑一红,一仰一俯,我乐此不疲。   E. 2004年11月末,寒流袭来,一年里第一场不大不小的雪叫我想起了另一 场雪,它定格在我一张19岁的相片中,我穿着一件鲜红的毛衣,在雪花里灿烂地 笑,毛衣紧绷,我身体婀娜。寒流走了,许多时日雾气弥漫,一片混沌。我在那 张照片旁边写了这些:   果实在成长,柔软丰满的果肉隐藏了果实内部的籽粒,那些籽粒在形体上机 智地附和了果实的样子,但最大程度地保持了质地的坚硬。惟有强大的力量才能 顶开它的顽固,叫它不再倔强,叫它优雅自然地开花结果,这需要一个艰难的历 程。抑或籽粒会永远坚硬,它因过多的幽暗而萎缩、不再成长,只固定成肉体上 的疾瘤;抑或被软化,但留下暗影,无法再度消解。   F. 母亲说,每个女人都会流血,不流血的女人不是真正的女人。母亲教我 把粗糙的卫生纸对叠成手掌宽的纸带,还特意给我一枚大别针,叮嘱我将它的一 个角钉在内裤上。母亲的提醒十分重要,我们班燕子就曾遭遇过那种令人无地自 容的尴尬,跑早操时,卫生纸从她裤管里掉了出来,上面渗满了经血,男生们远 远躲开,发出幸灾乐祸的吼叫,燕子不知所措蹲在卫生纸上泪流满面。   那年我16岁,那几天我面色苍白手足乏力,妈妈说,不流血的女人不是真正 的女人,那么,先前的16年我是什么呢?   我是一只黑色的阴阳蝶?16岁,我破茧而出、天生翅膀,想扶摇直上,但我 孤蝶难飞。   2004年11月28日 兰州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