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旧相簿子   习习   蕃瓜头   有一种瓜叫蕃瓜,谁没见过?若说有人脖子上长上个蕃瓜头,见过的怕就不 多了。   下沟里水娃的爹就长着个蕃瓜头,头型像死了蕃瓜。脸长得很,为了遮一下, 偏又戴了个瓜皮帽,蕃瓜头上戴上个瓜皮帽是啥样子?脸更长,头更像个蕃瓜了。 人们暗暗叫他蕃瓜头。大人们给起的外号,不敢公开叫,悄悄说着叫娃娃们听下 了。娃娃们给水娃说,你爹是个蕃瓜头,水娃说,你爹才是个蕃瓜头呢,水娃嘴 里这么说着,心里想,爹的头不是蕃瓜头谁的头是蕃瓜头呢?水娃这么想,嘴上 绝对不敢说,上次他哥木娃吃炒蕃瓜时不小心说了一声蕃瓜,头上挨了他爹狠狠 的一个指头凿子呢。   一天,队里分蕃瓜,水娃背着书包踢着一个粪蛋蛋正往家里跑得欢。队长对 着铁喇叭喊:“水娃子,水娃子,给你爹说,分蕃瓜了。”队长说完,喇叭里嘎 嘎嘎地笑了几声,笑完了又咔咔咔地咳了几声。水娃把那个粪蛋蛋踢到了院门上, 用两个脚尖子把粪蛋蛋夹进门槛、再踢到炕洞里。水娃妈正在太阳地里纳鞋底子 哩,水娃说,“妈,队里分……分……”分什么呢,水娃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分的啥?”水娃妈问。水娃用两个手比划着说,“分的是那个长长的棒棒……” “什么棒棒?”“就那个能吃的棒棒,瓜棒棒。”水娃使劲比划着。她妈还是听 不明白。“黄瓜?”她妈问。“不不,快到了,快到了。”水娃妈拿鞋底子朝水 娃头上狠狠地拍了几下。“傻瓜!”水娃赶紧说:“妈,不是傻瓜,是蕃瓜,蕃 瓜头嘛。”水娃的爹正在炕沿子上啪哒啪哒抽旱烟呢,顺手朝水娃狠狠地扔过来 一个笤帚疙瘩,骂道:“你妈的,你不会说就是炒着吃的瓜棒棒吗?”   李蛋蛋   老土茬子先前可没有种过西瓜。来了个外地人,说土茬子的土质、气温都特 别合适种西瓜。那一年就有几家人跟着他种西瓜了。过了些日子,瓜秧子上真的 结上瓜蛋子了,谁看了不稀罕呢?李蛋蛋也顾不上他的新媳妇了,时时往地里跑, 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些小小的瓜蛋子,越看越爱,摸摸这个摸摸那个,恨不得 把自己变成瓜秧子身上吊满瓜蛋子。   瓜蛋子多小多嫩呀,李蛋蛋坐在土坎子上,想,这么硬这么硌的土,这些瓜 蛋子没明没黑地躺在上面多难受啊。李蛋蛋左思右想,跑回家,把新媳妇的新簸 篮里的新棉花偷了一大捆,再跑到地里,小心地在每一个瓜蛋子下面垫了一团。 天黑了,棉花垫完了。李蛋蛋睡在炕上,想着和那些瓜蛋子一样,舒坦得要命。   有一天突然变天了,起了暴雨,暴雨又变成了稀稀落落的条雨,一连下了几 天。李蛋蛋想,这一下可让我的那些瓜蛋子喝了个饱。雨住了,李蛋蛋到地里一 看,我的天爷!瓜蛋子怎么都软耷耷的,拿起一个一看,瓜蒂断了,半个瓜也让 棉花里浸着的雨水泡烂了。再拿一个,烂得更厉害。李蛋蛋伤心死了,坐在土坎 子上半天缓不过劲来。她媳妇一看,又气又可笑,说:“看一下,看一下,把你 的瓜蛋子舒坦成啥样子了?”   后来土茬子里就传开了一句话:李蛋蛋家的西瓜叫舒坦死了。   尕女子   尕女子头发稀黄,背上吊着两根毛茬茬的细辫子。不知道她爷爷得的是啥病, 一年四季都下不了炕。她爷在炕上不是躺着就是靠在被窝上抽烟锅子喝罐罐茶。 他对尕女子凶得了不得,尕女子做事稍微慢一点,他就从炕上扔过来一只老棉鞋, 老棉鞋狠狠地砸到尕女子身上,尕女子再乖乖拣起来送到她爷爷的炕沿上。   尕女子的妈牵来一只白母羊,说是专门给尕女子的爷喝羊奶的。小母羊成天 在圈里咩咩咩地要吃的,忙得尕女子跑来跑去。太阳亮起来的时候,尕女子支起 窗户让她爷在炕上晒太阳,尕女子爷的白胡子像羊胡子,他啪嗒啪嗒抽着旱烟锅 子,窗户里冒出一缕一缕清闲的白烟,尕女子在墙根的太阳底下给她爷掐棉裤上 的虱子。尕女子上不成学,白天要到菜市场拣菜叶给羊吃,有草的日子她还得牵 上羊到河滩上去放羊。有时放学,我们看见尕女子家的羊在沿街的树窝子里啃草 芽子,尕女子坐在砖头上给她不用穿鞋的爷纳鞋底子。   那些天尕女子的爷爷不成了,气管里堵上了痰呼噜噜出不来气,母羊的两个 奶子胀得粉红粉红。尕女子的爷爷死了,他的羊也给他过了丧事。   可是不过几天尕女子就不见了。   大人们说尕女子的妈把尕女子送给了远远的一家乡里人。   大人们指着河那边的山说:就在山的那—— 一边,那一边……   齐齐和他妹妹   铁轨像两条大辫子,伸进黑洞洞的隧道穿过大山的肚子就不知去了哪里。隧 道是谁也不敢进的,就怕来不及走出去就进来了火车,那时进退都不行了。齐齐 说隧道里面有偏洞可以藏在里面躲火车,可谁也没进去印证过。再说了,姨娘说, 娃娃家轻得就像一片纸,火车过来一下子就会把娃娃吸进去。   铁轨是从远处拐过来的,两条大辫子几乎扭在一起弯了过来。站在高高的铁 道上,往两边望去,全是挤挤挨矮的屋顶,有的屋顶上长了密密的蒿草,冬天蒿 草枯了,家家屋顶上是一层黑煤灰。   姨娘的屋子就陷在那一疙瘩房子中间,无论多会儿,齐齐一眼就可以认出来, 屋顶上有表哥搭起的鸽笼子。表哥的白鸽子黑鸽子灰鸽子一律都飞不远,吹着口 哨在那片老屋子和铁道上空飞来飞去。   过些时候,那个长长的铁虫子就黑着脸吼叫着爬过来了,真的就是一张方方 的大黑脸,有眼睛、鼻子,喘着粗气,有时是运煤的,到处都乌黑乌黑。有时是 运货的,平板的车皮上崭新的拖拉机一个搭着一个的肩膀,像在玩推火车的游戏。 有时是拉人的,墨绿色的车厢,每一块小玻璃窗上都有陌生的脸往外张望。到了 晚上,橘黄的窗口人影绰绰,火车就像载着一个个小家驶向远方。   姨娘说可不能在铁轨上玩,小孩子身体轻,像一片纸一样,火车一吸就到它 的肚子下面去了。   齐齐就爱在铁轨上做刀子,大钉子放到铁轨上,就等着火车来碾,火车过了, 爬下来找啊扎找,就能找到一把带头的小刀。娃娃们上学就爱走铁轨,走钢丝一 样,两个胳膊扎着,比赛谁在铁轨上走的时间长。天一热,枕木下头石头里的蛐 蛐儿吵得人心烦,爬在石头上捉蛐蛐儿,姨娘就攥着笤帚疙瘩跑来了。“说不让 在铁轨上玩,就是不听,娃娃家的身子轻……”   齐齐那时老领着妹妹在铁轨上玩,他妹妹问:哥哥,天为什么黑了,又亮了? 齐齐说,你看火车头一冒出黑烟天就黑了,冒出白烟天就亮了。齐齐说的时候火 车头正喘着粗气冒着黑烟要出发,黑烟一直翻卷到半空,像奇形怪状的大动物。 齐齐的妹妹说,哥哥我怕黑,天黑姨娘看不见我们要急了。   表哥的鸽子吹着口哨绕着那片老屋在飞,它渴了就飞到姨娘的屋顶上喝小盅 子里的清水,饿了就吃小篮子里的谷子。姨娘还爱把包谷面的窝窝头切成薄片放 在小簸篮里晒成脆脆的馍馍片。她给娃娃们一人抓一把蓖麻子,叮嘱着可不能到 铁轨上玩。   齐齐吃麻子吃得好,骄傲地在嘴角堆一堆干净的麻子皮儿,这本事谁也学不 来。齐齐后面跟着它妹妹,像个多嘴多舌的小尾巴,谁也甩不掉。齐齐说今天你 要是给姨娘说我们在铁路上玩,再也不带你上火车。那天娃娃们商量好要去侦察 一截老车皮,齐齐穿着他姐姐穿小的汗衫,露着害羞的小肚脐,他妹妹穿着他穿 小的汗衫,像一件包着膝盖的连衣裙。从停着的火车下面钻过去,爬上那截旧车 皮。旧车皮里有座位,有木板和小床,玩过家家,齐齐的妹妹当孩子,别的娃娃 当姐姐和哥哥,齐齐当爸爸。拉了窗帘儿要睡觉,拉开窗帘儿要吃饭。齐齐说, 吃什么饭呢?齐齐叫妹妹去到姨娘家要馍馍片。姨娘最喜欢齐齐的妹妹。   天真的快黑了,那边的铁轨上火车来来去去已经跑了好几趟。大家说回吧, 齐齐的妹妹可能在家睡着了。   铁道下面有一堆人,姨娘哭得快要昏过去。齐齐的妹妹死了,一块小席子苫 着她的小身体,就像苫了一个薄薄的纸片儿。   他尕爹   那一天,天气热得很。中午饭吃完,二虎看见树荫底下他爹在马扎子上睡着 了,就偷偷给他尕爹使了个眼色,两个人悄悄蹓出了门。   这个时节,正是大沟里马掌河河水最多的时候,游起水来最是舒坦,可是年 年都要淹掉几个人。二虎的爹知道二虎经常偷偷游水,只要看见二虎的脸皮子精 光精光的,就知道他泡过水了,二话不说,一脚把他踢到堂屋外头的台子上叫他 跪搓板子去。二虎后头找到了一种对付他爹的办法,游完水,用土面子在脸上搓 一遍,再快快地跑回家,让脸上淌下来一绺一绺的汗印子,他爹准保就看不来他 游过水了。   那天,二虎和他尕爹一口气跑到了马掌河边。水亮汪汪地淌着,二虎心里舒 坦死了,三下五除二,就脱了个精光。再一看他尕爹,还慢腾腾地肉着呢。其实 二虎比他尕爹还大几十天哩,二虎平时总不情愿叫这个磨磨几几的人什么尕爹, 可他爹老在人多的场合啐他几团子唾沫,说:“叫尕爹,你尕爹人尕骨头大呢。” 二虎实在挨不过了,就小小地叫一声尕爹,心里反正就是个不舒坦。   天儿真得热啊,二虎脱光了衣服就钻水。他尕爹说,你先游,我晒一下裤衩 子。他尕爹把裤衩里子翻过来,贴到烫烫的石头上叫太阳晒,想着让大太阳晒死 几个虱子和虮子。二虎觉得那天有些怪啊,一钻进水里就不得劲,水瘆瘆的,二 虎的腿不听话了。眼看着水就把他乱推哩,二虎急忙喊:“尕爹尕爹,把我拉一 把!”他尕爹第一次听见二虎这么大声气这么情愿地喊他爹,心里喜颠颠地,慢 悠悠地说:“尕爹今个感冒了。”二虎急了,在水窝子里拼命喊:“尕爹!尕爹! 尕爹……”他尕爹一边往身上打着水一边往水里走,说:“啊吆、啊吆,慢些喊 慢些喊,尕爹这就来了。”   二虎那天受了惊,从水里出来也没有往脸上抹土面子就回家了。他爹一脚把 他踢到台子上,二虎乖乖地在搓板子上跪着,他爹问:“你和你尕爹一起出去的, 他游水了吗?”二虎说:“没有,尕爹说,他今个感冒了。”   羊粪蛋蛋   兰花三十多岁上没了男人,也没有来得及生下一个娃。村上的人看见她一个 人孤单着可怜,凡事给她让着几分。男人们得闲了偷偷给她帮几把农活,女人们 见了也就装下的看不见。谁知道这个兰花越来越让人们惯坏了,啥事情都想占个 上风得些便宜。   兰花和桂桂家一墙之隔,墙中间砌着一棵杏树。杏树眼看着长大了。粉红的 杏花儿一开两个院子都好看。再结上些青杏蛋子,两个院子里的人看着都流口水。 桂桂家的娃娃多,树上刚结上毛杏子,娃娃们就偷偷地用棍子敲几个解馋。娃娃 们够着够着敲兰花院子那一边的,心想着她家就她一个,能吃几个杏子?杏子黄 橙橙得熟了,兰花站在墙头可不饶人了,她扯开嗓子就喊上了:“这个杏树也知 道欺负我寡妇啊,结的杏子这边稀来那边稠,人可怜了天都欺啊!”兰花说着, 在墙头上盘盘腿儿一坐哭上了。   桂桂在房子里听得清,鸡毛掸子一拿,从大到小一个娃一个娃地敲了一顿。 娃娃们也哭开了,外头的人看得高兴。桂桂的男人回来,啥话也没说,搭起梯子 摘起了杏子。兰花眼睛不眨地瞅着他摘多少呢。桂桂的男人摘了自家院里半棵杏 树上的一半,剩下了多半个树的杏子。兰花一蹦子跳到地上说,这还差不多!   下一年,杏花又开了,粉嘟嘟的两个院子都好看。这一年树上结的杏蛋儿越 多了,可是桂桂家的娃娃们谁也不敢用棍棍子敲了。那几天,桂桂全家到她娘家 帮农活。兰花坐在门槛上手肘着下巴子给杏树打上主意了,兰花把长杏树的那截 墙砸开,把院墙往后移了些,把多半个杏树包到了自家的院子里。桂桂一家回来, 一进院门,看见院墙往里鼓了个疙瘩,墙里头只露了杏树的一点点身子,可把他 们气坏了。桂桂的男人站在院子里就喊开了:“啊呀呀!我看是,羊粪蛋蛋借上 了风的劲儿了……”   李有福   李家圈就属李有福身体好。反正不管别人怎么看,李万贵就这么想。李有福 和李万贵家屋子的后墙隔着一条细细的土路,后墙上开的小窗户面对面。半夜里, 李有福的动静特别大,光他尿尿的声音就叫李万贵羡慕得很,“当啷啷啷啷——” 声音像是一串小石头子儿往尿盆子里砸。李万贵给他老婆说,男人有没有力气听 一下他尿尿的声音就知道了。   那还是十几年前吧,有一天,李万贵回家时天儿很黑了,刚走到李有福的窗 子跟前就听见“咚”的一声,李有福的一声屁,把李万贵家睡着的娃娃吓醒了, 哇哇哭了两声又睡着了。李万贵想,李有福的屁哪里像人的屁呢?这分明就是个 老虎放的屁啊。李万贵回到家,越想越可笑,他老婆问他,深更半夜笑啥呢,他 说笑屁哩,李有福的屁能把他的脚后跟砸疼呢。   一天,李万贵不声不响地坐了半天后,唉声叹气地说:“时间不饶人啊,我 们怎么能不老呢?李有福都老了啊。”他老婆说:“那李有福才40出头,你怎么 就说他老了呢?”李万贵说:“唉,你不知道,我今个天和李有福蹲茅厕,李有 福尿的尿软兮兮的没有力气了,一个闷屁放了一半也收回去了……”   2004年8月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