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散文三篇 谢云 蚕事   往往是初春。天气暄暖、阳光明媚的某个日子,母亲会一大早就开始整理堂 屋(那是我家多年一贯的“蚕房”):将蚕架、簸箕搬到屋后塘里泡着,再扫净 屋里的尘灰渣滓,用石灰水将四壁刷得一片洁白;到傍晚,再将被清水漂洗、被 阳光蒸晒了的蚕具搬回来,安放妥当,便取来早备好的松枝柏桠、硫磺艾草点燃, 稍过一阵弄熄明火,只让闷燃出浓浓的青烟来熏染蚕房,以干燥消毒。其时,母 亲还会在灶间焚香化纸,默许心愿,虔诚地祈求蚕神娘娘赐福保佑。   ──我就知道,一年一度的蚕事,又要开始了。   那时候,村庄四野林立的桑,也开始绽苞返绿了。老家田间小路纵横交错, 密布如网;而每一网结上,都满站着虬曲嶙峋、创痕累累的桑树。秋冬时节,是 修剪了枝条,又遍洒了石灰水,白蒙蒙的一片,如肃穆列队的兵士,整饰庄严地 抵拒着寒流霜雪。到春风一拂,春雨一润,苍褐的枝干上,便会萌绽出星星点点 乳黄的嫩芽。然后,芽展为枝,枝上抽叶,不几天,就新绿怒茁,含露飘摇了; 在灿然的阳光里,浑若小女孩儿鼓着柔柔绒绒的手掌一般。   差不多同时,一串串桑椹也自叶柄成双捉对地悄然挂出,在枝叶间闪烁着。 风一来,便像一对对微微摇动的风铃;虽是无声地哑默着,却明明暗暗地,直勾 惹我们饥渴的眼和馋涎的嘴──熟透的桑椹酥甜;半红半紫的,则略带了酸脆。 在少有水果吃的年代,那一年一季的桑椹,便成了我们难得的、不花钱的零嘴。   对桑椹,母亲自然不会太在意。她的全部心思,都在她的“蚕宝宝”上了。 蚕刚被“领”回来时,只是巴掌大几张纸,密麻麻伏满灰褐的卵。经晨曦一露, 被初阳一暖,便大梦苏醒般破壳而出。纤纤弱弱的,菜籽般大小,看都看不清爽 地在纸上爬漫着;小小的头四处张望、寻觅,状如蚂蚁,因此就叫“蚁蚕”。新 生的蚁蚕齿口娇弱,母亲早摘了最嫩的桑叶,切成了匀匀细细的丝。刚撒上去, 蚕就蠕动着小嘴,淑女般文雅地啃噬起来,娇弱而秀气,煞是可爱。   老家何时开始栽桑养蚕的,我不知道。或许自有丝绸业时便开始了吧。老家 的土质和气候,是颇宜于栽桑养蚕的。而传说中的蚕神嫘祖娘娘,据说,就出自 毗邻老家的盐亭县境内──有了蚕,便有了蚕事;有了蚕事,便有了美丽的蚕茧、 牵牵绕绕的蚕丝和袅袅逸逸的蚕歌,也便有了那条辉煌灿烂、勾连东西的丝绸之 路。后来我常想,在古老的丝绸之路上辚辚前行的运丝驼队中,在波斯女子或土 耳其姑娘身上,那灿熠闪光的丝织品里,说不定就有老家土地上,那些蚕儿们吐 出的几缕呢。   然而,老家那些栽桑养蚕的姑娘、媳妇儿们,有谁穿过丝绸制作的衣衫?有 谁感受过那凉润、柔腻的织物,滑过肌肤时那爽透入骨的滋味?她们只知道唱蚕 歌,采桑叶,吃桑椹,直弄得嘴唇紫亮紫亮,被人戏谑调侃:“狗吃桑果子,雷 打乌嘴子。”她们只知道栽桑、养蚕、卖茧,用汗滴和心血,换取微薄的报酬! 所以后来,每当我忆起故乡的蚕事,就由不住想到北宋诗人张俞那首著名的《蚕 妇》──“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并因此而 感慨万端,心绪怆然。   天气却继续好着。该晴就晴,阳光一日暖过一日;该雨就雨,春雨一阵密过 一阵。桑椹由青而红,由红而紫时,桑叶也在那晴晴雨雨中,一天天伸展、放大: 由嫩黄而浅绿,而深绿,终究是茵茵的肥绿了。田边地角,沟旁渠畔,房前屋后, 都被这绿围裹、拥簇得严严实实的。桑林也便到了它生命的旺季:蓊郁、苍翠, 绿得浓酽酽的,仿佛化不开。有雨的日子,桑园里格外肃静。微雨沙沙地拂着, 那声音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给人恍恍惚惚、迷蒙幽邃之感。而太阳一照,那 每一片自然舒展的叶子,都鲜绿光亮,莹润如玉。远远望去,老家的村庄四野, 便恍若披满了深绿的丝绸锦缎,被濡染得格外润泽、水灵,生机盎然。   记忆中,这是老家最恬静祥和的时辰,最美好明丽的风景。   蚕也渐渐大了。一眠。二眠。三眠。一眠一蜕皮,一蜕一个样。不几天功夫, 便由黑黑瘦瘦,而细细长长、白白胖胖了。摊一只在掌心,肉滚滚的,凉沁沁的, 麻酥酥的,给人感觉,异常沉实,厚重。蚕不怕生,也不欺生。放下去,它便又 与其他千万条蚕儿在一起,或茫然翘首四处觅食,或翕动小嘴啃噬桑叶了。   此时,蚕也格外能吃。叶铺上去,蚕房里便沙沙沙沙直响。响声轻轻细细的, 却很有节奏,与户外绵绵密密,叩敲着屋脊的雨的韵律融成一体,让人分不清何 为蚕食桑叶声,何为雨润万物声──正疑惑、迷醉时,簸箕里又已是一片灰白的 蚕,涌涌动动,而不见一星半点儿残剩的叶了。于是,又得铺上厚厚的一层。   三眠之后便是“大眠”。这也是蚕的最后一眠。蚕眠时,不吃不动,只齐齐 昂了头,望住一个方向,老僧入定般作默想沉思状。蚕房里便一片阒寂、庄肃, 恰合了此时村里的神圣氛围。老家惯例,蚕事期间,蚕房一律“蚕禁”,外人免 入。乡邻们便是平常要好的,也少有往来,怕“冲了蚕喜”。即使来了,也不进 屋,顶多只蹴在院坝边,抽一支烟,低声唠嗑几句,便起身走了。这也是养蚕人 难得的“休息”,虽仅一天多时间。养蚕人都知道,接下去,就将是七八天紧张 忙碌、没日没夜的连轴大战。所以此时,都敛声屏气地守候着,养精蓄锐。   世言三般苦:打铁,撑船,磨豆腐;说的是这三件事耗费力气。而养蚕,除 费力外,还费心:精心、细心、耐烦心。蚕长密了,要“剔拣”(倒除蚕屎并分 层分簸箕);簸箕空了,要铺叶;桑叶没了,要采摘。蚕大眠起来,是猛吃桑叶 的时候,不能“断顿”。有时一夜之间,就要铺四五次叶。蚕养得多时,单铺叶 这项工作,就够一个人忙得透不过气来──若桑叶没了,半夜三更也得去采摘。   那时天气也怪,明明晴朗朗的,突然间就冷了下来,且常常伴了连绵的阴雨。 桑叶摘回来,得一片片擦拭干净。因为蚕爱清洁,吃了带生水的桑叶易闹病。我 记得小时候,每天早晨起来,都会觉得养蚕的母亲似乎又瘦了一圈。声音痧哑、 脸色苍白不说,严重缺乏睡眠的双眼,骇人地深陷着;眼眶里还满布着红红的血 丝,筋筋连连的,与她的生青猛壮的蚕儿,恰成鲜明的对比。   苦虽是苦,却都很高兴。农家的收成,一半在田,一半则在蚕。那时候,无 论是晨曦微露的早上,还是星光满天的夜晚,村前村后,那密匝匝的桑林里,都 能见到一个个提篮背筐的采桑人。他们的身影,虽然忙碌、疲累、困乏,却一律 愉悦快活。因为,在他们眼里,收获的希望,正如那些蚕儿一般,在一点点地壮 大、结实。而越忙碌紧张,就意味着希望之果越丰硕庞大──只有那些蚕“霉了” (没养成)的,此时才会闲着──在采摘、铺叶、剔拣这一连串机械而沉闷的劳 作中,他们舒旷的心里,已开始兴奋而幸福地盘算“卖茧得钱何所营”了:农业 税要给,提留款要交,化肥要买;还有油盐酱醋,儿子的书学费,女儿的新衣服, 差不多全指望这季茧了。   当然,他们也还有着隐隐的忧虑。那是在老蚕“上山”后,一朵朵圆润、莹 白的“茧花”渐次蒂结而出时。经他们心血、汗滴喂养得肥肥胖胖的蚕,此时腹 中,已渐渐通亮透明了。举起来,对着日光照照,蚕肚里也不见一丝半缕儿青色。 这便是所谓的“老蚕”。将它们捉放到麦秸或蔑条做成的“蚕山”上,孕妇似地 臃肿着昂头探寻一阵,便开始摇头晃脑地吐起丝来。那悠然自得、全心投入的模 样,极像吟咏自己杰作的古典诗人。   那时候,听着“蚕山”上淅淅索索的声响,他们脸上,自然盈漾着满足和兴 奋,心里,却禁不住掠过丝缕隐忧:今年茧价会不会下跌?收茧站的人会不会故 意刁难、压级?不打“白条”的诺言能不能兑现?……不过,这些事都不是他们 能说了算的,只能想想而已。所以“想想”之后,顶多再望望那些白花花的茧, 便又起身收拾蚕房去了──因为,过不多久,就要喂夏蚕了。那是比春蚕更苦、 更累,也更须费神费力的事。   望着那不断摆动小小脑袋的蚕,和从它们口中牵出的那似乎永无止息的丝, 小时候,我总也想不明白的是:蚕吃进肚里去的分明是翠绿的桑叶,吐出来的, 何以会是那样莹白、灿熠的银丝?便是现在,略略知晓了些个中原由,也仍有许 多疑惑和不解窝藏在心里。   而那丝,却是愈缠愈厚了;那蚕,也就渐渐消逝在绵密无缝的茧壳中了。   我知道,养蚕,图的就是个“茧”:茧可以抽丝,丝可以织绢,绢可以创造 无穷的幻美。而蚕,悄悄地销匿在这所有的美丽之前,浑然无迹。 母亲的老井   入夏后,滴雨未落。母亲从老家来信,说“天干得很”,村前那条河早断流 了,连屋后那口井,也快没水了??就是那一口,在那篇叫《背在背上的井》的文 章中,被我深情眷念着的,清澈、甘冽,仿佛将永远长流的那一口。   那井,就在屋后,离我家灶台不过五、六米。农村里,几乎家家都有蓄水的 石缸,唯独我家没有,也不需要。因为那口井,就是我家的水缸。那苍苔染绿的 水,仿佛有脚,从井里径直走进锅中,润泽着我家那些或丰腴或瘠瘦的日子。   现在想来,井也实在平常。井台小就不说了,四壁照样长厚厚的青苔;伸进 脖子喊一声,照样嗡嗡混响;偷偷扔粒石子进去,水面上的倒影碎了,没了,过 一会儿,又照样晃荡着显现出来。可爱的是,那水从来不浑,一年四季都清幽幽, 绿茵茵的。而且那水,三九寒冬是微温的,酷暑盛夏,却沁凉透心。它好像懂得 什么叫雪中送炭,而不是锦上添花。   记忆中,井旁的空地上,还常年活跃着一群孩子。他们围着那口井玩耍着, 嬉闹着。他们没有发现,有一团氤氲的湿气,伴随着他们。他们玩得尽心尽致, 当然毫无察觉。但那井水的气息,那微微的湿意,却渗入他们肌肤,潜进他们血 里了。而其中的意味,要在许多年后,才会显现出来??这些年来,我渐渐觉察出, 自己的许多作为,都与那井有关。我从那儿汲来的一口水,噙在丹田里,三十多 年了,依然不改不变。无论走多远,血脉里似乎总有那井水在涌动。   而现在,它居然就这样老了。   我无法表述自己的心情。故园的一口井老了,远在异乡的我,又能和谁去诉 说,或感叹呢?三十多年来,我觉得自己这颗心,早已坚硬如铁,能够承忍和掩 饰一切。但是那一天,接到母亲来信的那一天,得知那口井老了的那一天,它的 形容、情调、场景,竟又一次在记忆里清晰。那棱角分明的井栏,素色的青石板, 紧挨着的穷人的家,屋顶上袅袅升起的一柱柱炊烟……我跟着那气息走了回去。 在薄暮中,在柴烟弥漫的一天结束时。被一种空旷而浓厚的感觉包围,它枯涩的 泉眼,把我困在那里了。   井水没了,那口井,或许真的老了。我忽然想不起下面该有什么内容,只是 莫名地想到了母亲。然而父亲上次来我这里时说过:“你母亲这两年,又老了一 大截,头发也白了许多。”   记忆中,母亲是有过一头茂盛的长发。乌黑,柔软,亮洁,光泽。那是她骄 傲的旗帜。母亲很喜欢它们,常常将它们精心编成两条粗粗的辫子。劳作或奔走 的时候,它们就在母亲肩上,一晃一晃的荡秋千,像母亲当年一样活泼,轻盈。 即使在最困难的年头,她也把它们呵护得无微不至,梳洗得一丝不苟。   后来,父亲不止一次对我们说,你母亲每次洗头,都在这井边,用一大盆水, 将头发漂着。这总让我禁不住想象,在那些岁月里,这该是怎样一种风景:黑发 披垂下来,该是微风柔柔拂过湖面的那种感觉吧。岁月把母亲磨砺得那么粗糙, 惟有她的头发,似乎远离了生活的艰难,一如既往地乌黑着,柔顺着。   然而,自妹妹们依次出世后,母亲就不再蓄发了。贫困与劳累,使她早早告 别了年轻的心境。她剪了便于梳洗的短发,仿佛提前进入了中年。那时母亲还不 到30岁。   现在想来,母亲一生,实在太操劳了。从知事起,家里家外,大烦小事,都 靠她奔波,操持。父亲一直体弱多病,几乎是母亲一个人,为我们撑起了一方遮 风避雨的天。为了我们,她默默地起早贪黑,像母鸡护卫着小鸡。可是,小鸡长 大后,却鸟儿一样飞走了,只有节假日才能回家看一看。   儿子出世后,我常常在想,母亲究竟是什么?   想不出明确的答案。我只知道,那个在有雨的黄昏,在泥泞小路尽头,静等 晚归孩子的人,就是母亲;那个把叮咛缝进鞋垫,把牵挂装进行囊,把所有爱默 默写在心底的人,就是母亲;那个在孩子面前不流泪,困难面前不低头的人,就 是母亲??我只知道,这世上有一个最伟大而最平凡的女人,那就是母亲;而在我 懂得爱人的时候,我最爱的人,也便是母亲。   小时候,母亲常说,我不是她的儿子,而是她舀水时从那井里舀上来的。听 得多了,信以为真,童年的我便对那井,多了份莫名的眷恋,对母亲,反倒有了 一些疏远和隔阂。直到后来,明白了母亲十月怀胎,怎样艰难地生下我,那眷恋, 才转移到母亲身上。现在想来,是多么幼稚而可笑啊。   外地工作这些年,最惦念的就是母亲。因为自读大学后,我在家里呆的日子, 就一年比一年少,走得也一年比一年仓促。甚至好几年春节,也没能回去。而每 次想到母亲,浮在眼前的,总是她以前的样子,精神,精明,能干,竟一点儿也 没觉得,她会一年比一年老,她的头发,会一年比一年白。   前年春节,早早写信回家,告诉了母亲行期,却没料到,接连不断线的事情 跟在脚边,一时半时动不了身。待好不容易做完事,回到家中,差不多已是预约 时间一周以后。当迟归的我带着一脸的歉意,面对母亲满眼的担忧,一句“回来 了就好”,让我所有的歉意凝为泪滴落下来。   也就是那时,猛然看见母亲头发中间,悄悄掩藏了几丝白发,就像春天黛青 的远山阴影里,悄然聚出的一抹残雪,非常刺目,也格外惊心。一丝辛酸涌上心 头,眼眶顿时湿润起来。那不经意的发现,不啻于一次剧烈的山崩或海啸。记忆 中的一幕幕往事,像电影一样,在脑海中闪现。   近年来,母亲常说,她眼涩了,手钝了,缝东西的时候,穿针都很困难了。 而我记得,母亲的手脚,曾是全村里最麻利的,母亲的针线活,也是全村最出色 的。无论是她缝制的衣服,还是衣服上打的补丁,都会惹得别人夸赞。每年春节, 母亲都要给我们几姊妹做鞋。那时,她的眼睛明亮如镜,她纳的鞋底,针脚又细 又密,鞋帮上还有精致的样式,好看的花纹。可是现在,她却连穿针,都感到困 难了。   我听了,鼻子酸酸的,直想哭。为母亲的苍老,也为自己的粗心。这些年来, 一直忽略了母亲的变化。一直在心里,把她想象成我初次离家时的模样。我真的 太大意了。就连七岁的儿子都知道,世界上一去不复返的东西是时间,我怎么就 没在意呢?   我也知道,南来北往人自老,白发取代青丝,是自然规律,谁也无法抗拒。 但是,母亲才五十来岁啊。五十多年,对光阴而言,不过短短一瞬,在母亲来说, 却是漫长而辛若、不断操劳和奉献的大半生。   随着岁月流逝,我渐渐感到,母亲就是那口老井,数十年如一日,默默地承 忍着,只希望在内心被泥沙填满的时候,儿女们能为她清理一下,然后再以一种 清澈透明的关爱,继续哺育我们。可是如今,我们兄妹几个隔得天远地远,没多 少机会去清理藏埋在她心里的泥沙。我们也无法知道,她心里究竟藏纳了多少痛 苦和泪水。   记得,读过台湾诗人?虹的一首诗,叫《妈妈》:   当我认识你,我十岁/你三十五。你是团团脸的妈妈/你的爱是满满的一盆洗 澡水/暖暖的,几乎把我漂起来……等我把病治好/我三十五/你刚好六十/又看到 你,团团脸的妈妈/好像一世,只是两照面/你在一端给/我在一端取/这回你是泉 流,我是池塘/你是落泪的泉流/我是幽静的池塘   或者,对我而言,母亲就是那不停地供我汲饮、滋润着我心田的一眼井?   在《背在背上的井》中,我曾说:“离开故园的人,心里都实实在在地‘背’ 着一口故园的井。虽然沉滞苦重、疲累不堪,却终究不愿放下;因为,异乡没有 故园的井,而他们的灵魂,有着永远的渴意。”   现在才明白,这些年来,自己一直坚持背着那口井,还因为,那井里满溢着 母亲的浓浓爱意,和我有关母亲的斑驳记忆。 麦地   全世界的兄弟们,要在麦地里拥抱。   ──海子      是艳阳骄骄的天。在这不知季节变换的城里,也有三两只布谷掠城而过,丢 下几句“麦儿快黄,麦儿快黄”的啼音,给那远离了稼穑的街市。没人谛听,自 然也没人应承。除了我。这切切楚楚的提醒,终究让我记起,麦快熟了,麦收又 要开始了。迎着亮丽的阳光,我恍惚又看到乡下老家,那广袤旷远、一望无垠的 澄黄麦地,正泛闪着眩目的光。   其中有几块,一定是我家的。   在所有农事中,麦的种植和收获,格外的漫长,艰辛。还在头年秋天,高飞 的雁翼最后一次掠过村庄时,父亲和母亲就要耙地、刨畦、施肥,迎风播下一粒 粒坚韧的种籽。后来我常想,麦的生命,也真是顽强──那样寒凛、萧条的冬天, 竟也能从干坼的土里,探出小小的头来。先是星星点点的浅绿。接着,就舒展开 细嫩如韭的叶片,在寒流和霜降的田野里,萋萋秀秀地生长了。倘有雪落下来, 厚厚地将麦地覆盖了,便正好是麦们御寒越冬的温暖被褥。而农人就会呵搓着双 手,酡红着老脸,极兴奋地说:“好雪,好雪,明年又有娃们的白面馍吃了!” 我知道,那便是能“兆丰年”的祥瑞之雪。   雪化之后便是春天。经冬尤绿的麦苗,便像在漫长的冬季里蓄足了精力,又 脱掉了臃肿棉衣的村姑,生长得格外恣肆,泼辣。置身麦地,感觉有一股股强大 的力,淅淅索索地窜动着,涌荡着,冲撞得人心里发紧。那时候,往往有和暖的 风,依依拂着;有绵密的雨,微微润着;还有温煦的阳光,柔柔照着。麦苗细嫩 的杆和叶,便日甚一日地茁壮、翠郁起来──整个村子,也仿佛盈漾了那葱郁的 绿意,清冷而明快。   父亲从家屋走向麦地时,总是矮锉着身子,佝偻着腰脊。因着种种纷繁芜杂 的农事磋磨,他早没了我记忆中的魁梧和挺直──而这,似乎也是所有历尽艰辛 的农人,留存在我记忆中的深刻印象。   父亲在麦地边肃立着,张望着,像略有所待的稻草人。望着他那虔敬、谦恭 的卑微神情,少时的我常常疑惑,是父亲的身影滋濡喂养了麦地。虽悄无声息, 但麦们肯定知道。它们在父亲的凝望里,渐长渐高:掩着父亲的脚背了,齐着父 亲的膝盖了,够着父亲的腰脊了。而父亲,依然沉默地凝望着他的麦地。偶尔, 也燃上一支烟,惬意地深吸一口,再缓缓地吐出去。烟雾在麦地的背景里散漫着, 淡蓝淡蓝的,如梦似幻。秀颀的麦和淡蓝的烟,将父亲的身影,映衬得更加飘浮, 矮瘦。   矮瘦的父亲看看,走走,又看看,又走走。父亲看时,麦苗静着,害羞似的。 父亲走时,麦苗动着,似是欢送,又似挽留。父亲走了一圈,回来,便对母亲说: “麦含苞了,下雨时再洒点儿肥吧。”父亲话音低沉,平稳庄肃,更像是自言自 语。   下了雨,又洒了肥。麦苗便仿佛得了崭新的力量一般,疯长着。分蘖,拔节; 拔节,分蘖。十天半月,就将麦地盖拥得严严实实,不见一星儿土了。麦杆也越 发丰硕、秀挺。一早一晚里,有烟岚雾霭,盘桓缭绕着;还有晶莹饱满的露滴, 点染缀饰着,闪闪烁烁的,仿佛麦们愉快的眨眼。   站在父亲久伫不去的地方,我像刚从长时间的蜇伏中醒来,眼里满是惊异和 疑惑:才几日不见呢,麦地里,竟满是一簇簇怒茁的麦穗了;芊芊莽莽的,挤挤 挨挨的,多热闹啊──在微微的南风中,麦穗扬着花,灌着浆;或静或动,或俯 或仰,各具风姿。那正是青黄不接的春三月,家里的粮囤和我们的肚子一样空着, 嚷着饿。而麦抽穗了,灌浆了,快熟了。那每一穗细小的起伏,都摇曳着我们的 心花,让我们憧憬,迷醉。   忙碌的气息,也开始在村子里弥漫。翻晒粮囤,整理晒场,准备镰刀扫帚, 整治背篼筐篓。农人们为丰收的喜悦激动着,幸福地忙碌着。微茫的晨光中,或 金黄的夕照里,他们的身影,在勾勾连连的乡间小道上,奔走着,闪忽着,斜斜 长长地横过麦地。那时候,南风更暖,更急了,太阳也越发地炽热,旺盛,渴燥。 麦便在这和风丽日里拥挤着,躁动着,渐黄渐熟。麦地便开始奏响自己的音乐: 沉雄、辉煌的大地的音乐。   麦黄一晌。那一定是个平淡而空泛的夏日,整个田野被阳光浸泡得一片金黄 时。一棵棵麦,就在那晴朗灿烂中,完成它们生命的最后过程。从麦芒开始,然 后是麦穗、麦叶、麦根,麦地一点点地归还着它的绿色。麦节也逐渐硬朗,挺直。 风匆匆地走过,先还能见着微漾开去的细浪,从这边到那边,让整个村子,都满 透了沁人心脾的新麦芳香。但很快,麦地上空,便再见不出风的形状了。黄熟的 麦穗娇矜地挺立着,或害羞地低垂着,沉思着。每一穗,都泛熠着饱满的成熟的 辉光,细长,尖锐,针一样,刺得我们的眼睛生痛而亢奋。   父亲微眯着眼,来到麦地边时,麦穗们正被轰轰烈烈的阳光,烘烤得啪啪直 响。在那焦脆干爽的声音里,父亲掐下一枝麦穗,仔细看了看,然后合起粗糙的 大手,一搓一揉,又一搓一揉,吹净麦壳,数数掌心里窝着的麦粒。再喂进口里 嚼嚼,品品,嘴角边,就由不住浮出一丝微微的笑意。然后,就带了这笑意,和 满口清新、微甜的麦香,回到屋前那株古槐下,继续磨那一把把镰刀。   那时候,天瓦蓝瓦蓝的,偶尔飘过几朵白云,悠悠缓缓,时驻时移。麦地和 天空辉映着,黄蓝分明。在天地之间,父亲赤裸的黧色脊背,和那苍褐的古槐一 起,站成了一种永恒的象征。古槐静穆着。父亲也静穆着。只有镰刀和磨石砥砺 时,发出的霍霍声响。单调、刺耳,却极富节奏感。我远远地站着,听着。镰刀 的锋芒,和麦地的辉煌,灼得我的灵魂隐隐眩晕。   那时候,我站在麦地边,站在父亲站过的地方,焦灼地守候着那些残余的青 色。阳光亮晃晃地落在我的肩头,落在我的眼里,落在被我凝望着的麦上,辉煌 而耀眼。我望着麦,麦望着我;表情朴拙而宁静。我们谁也没说话,但谁都感受 到了那种浑然一体的温馨与谐和。麦地与我,共同泛闪着一种远古的光芒──许 多年后的今天,回想起那庄肃的场景,我的情绪,仍被麦地和阳光浸浴着,感动 着。虽然我早已脱离了与麦为伴的农人生活,虽然我再也不用那样守候几穗欲黄 未黄的麦穗,但我脉管里,仍像我祖祖辈辈先人一样,轰鸣着一颗颗麦粒:沉滞、 金黄、凝重。那些麦粒,像珍珠一般,联串着麦地的沧桑,也联串着我和麦地、 和我苦难家族的永恒维系。   第一镰麦割倒了。人们期待已久的麦收,也终于开始了。麦黄熟后,怕风怕 雨,怕迟了慢了收不到家里。所以,麦收一开始就进入了高潮:紧张,匆遽,火 爆。乡人谓之“龙口夺食”的──头晌还是一片纯然静寂的麦地,此时已涨潮一 般,沸腾得热火朝天了。举目望去,田野里,到处都晃动着割麦者的身影。起起, 伏伏,似乎连麦地也因这起伏晃动,而微微地漂浮了,荡漾了;时升时沉的,正 如麦地和农人的命运。   阳光蒸腾着,烘烤着。麦杆、麦叶焦脆地燥响着。麦地似乎就要冒烟,就要 哔哔剥剥地燃烧起来了。而挥舞着镰刀的农人,便仿佛忙碌的救火者。他们的身 子,躬伏得比麦棵还低;他们的面庞,映衬得比麦穗还黄;他们的双手和镰刀, 缓缓地移动在麦地和麦杆之间。   偶尔,他们也会略略停下来,挥一挥汗,或将一根根粘在身上的麦芒拈下, 掷向午后的阳光里。在他们额上,脸上,胳膊上,脊背上,一道道浑黄的汗流, 渗漉着,滴沥着。流进眼里,涩涩的刺痛;流进嘴里,咸咸的腥苦;流进脚下的 土里,滋滋地冒烟。衣衫湿透了,脊背灼烫了,但麦也纷纷偃倒了。所以,他们 虽是一身尘汗,满脸困乏,素朴憨拙的笑,却依然在脸上绽放着。那疲惫的神情 里,也显明着一丝丝满足,仿佛辛劳一生,最终得到了应当得到的东西。而每当 一垄割完,他们也会直起身来,舒口气,望望天。他们的眼眯缝着,因了过重的 “风火”微肿着,像两粒放大了的澄黄的麦。   麦们终于为那一片沙沙声割倒了,捆扎了,运到场院里了,堆成小山一样的 垛了,被连枷辟辟啪啪地敲打着了。麦地便像产后的母亲,陡然间塌陷了许多似 的敞豁着,疲惫而宁静。而麦垄间,依然有着遗落的小小麦穗──此时,我就领 着妹妹们,挎着竹篮,裸着黝黑的脊背,戴着大得遮了眼鼻的破草帽,在收割后 的麦茬间,捡拾那些被镰刀和筐篓遗下的麦穗。   毒热的阳光仍是烘烤着,像一根根烧红了的铁丝,灼烫得浑身疼痛。太热了! 我们小小的身躯上,汗水不断地冒出来,又滚落到麦地里。但收获总是愉快的。 竹篮渐渐满了,我们的心,也渐渐地满了。我们像不断飞动的蜻蜓,小小的脚印 遍及麦地的每一个角落。   留在我记忆里的麦地,最后总是一片零乱、裸赤和疲惫。只有一行行麦茬秃 露着,在早晚间渗着冰凉冰凉的露滴。而父亲已牵了牛,肩着犁铧,来翻耕刈割 后的麦地了。麦季后的父亲,越发地瘦削、矮锉了,似乎又被那些农事磋磨掉了 一截。父亲的眼,也红肿着,微微地眯缝着,像两颗放大了的麦粒。父亲默默地 耕着。偶尔炸响的两声脆鞭,轰然惊起在田边地角觅食的雀鸟。潮湿乌黑的泥浪 翻滚着,掩埋了最后的麦茬──再过一段时间,青青的玉米苗,就要破土而出了。 那将是另一种更令人心热的民间风景。   在这远离了麦地的城里,我常常因着外在的喧嚣和内心的惶惑,回溯麦地的 宁静。而一旦将笨拙的笔,插入那古朴原始的麦地,那明净和开阔,便会使我心 旷神怡,使我的文字如泻而出,金灿灿的,沉甸甸的,像一颗颗歌唱的麦粒…… 难道文学与麦子,就是这样一种血肉关系吗?   疑惑恍惚间,又看到那博大辉煌的阳光,那澄亮神圣的麦穗。我知道,正是 这样的阳光,这样的麦穗,喂养了我健康茁壮的青春和生命。是由于它们的支撑 和导引,我驰骋的大地和创造的天空,才变得更为坚实和可能。我因此对那些遥 远的麦地,永远怀着宗教般的感激。它给予我的生命馈赠,让我受用不尽。   只是我依然弄不明白,麦粒的形状,为什么会像极了父亲那双饱含风泪的眼 睛。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