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城市黑血(短篇小说) 谢云   ·1·      厂里人都搞不懂牛五那杂种。   最大的疑惑是他的进厂。厂是水泥制品厂,生产“川龙牌”水泥、涵洞排水 管和预制板之类。先前,生意还挺红火。那一年,却突然下来文件,说要压缩基 建,楼堂馆所之类,或停或缓,一概受到限制。产品卖不出去,积压着,工资也 便发不下来,拖欠着。厂子摇摇晃晃,厂里人心惶惶。有能耐的,都“钻山打汆 儿”(方言,想方设法之意),要跳腾出去。实在跳腾不动的,也三天打鱼,两 天晒网,懒懒散散地厮混着,磨阳工。   牛五却在那时节进厂来了。被一个有头有脸的人带着。据胡大娃说,那有头 有脸的,乃是县里的乡镇企业管理局的什么主任。   狗日的,又走后门来了。胡大娃牙痒痒的,忍不住骂了句。   主任似乎没听见,或者听见了也没在乎。主任领着牛五,径直进了厂长办公 室,开门见山对厂长说,这是我侄子,叫牛五,硬要我给找点儿事情做。厂长, 你看……   厂长就说,既是主任的侄子,那没话说。不过,您知道,咱这厂现在恼火得 很。看主任一脸平静安详,又说,连工资都发不出,每月只能领点儿基本生活费, 把命吊倒起……   主任看看牛五,又看厂长,豁达地说,没啥。这些我都给他说了,他说没啥, 只想找点事做,混心焦。   厂长就看牛五,一脸的难以置信。   牛五就说,钱不钱的,真没啥,咱就图个当工人,做点儿事。   厂长在心里说,哄鬼啊,还不只是这阵子嘴巴上好讲。但主任毕竟是主任, 顶头上司呢,不敢怠慢,也得罪不起。   日他妈!厂长在心里骂一句,就说,那好吧,先看看,有事儿就做。   牛五就嘿嘿嘿地陪了笑,点着头出来了。   那时候,厂里就只剩了些青皮后生,“半截子幺爸儿”。没别的本事,也没 别的门路,只好不死不活地赖着,混着。好在,没多少钱拿,也就没多少事做。 便常常聚在院里那棵老槐树下,瞎扯胡聊。看到牛五那喜滋滋捡了金元宝的样儿, 青皮们就觉得搞球不懂。   杂种,咋这时节跳进这火坑里来凑热闹呢。黑蛮剔着牙花儿嘀咕道。   怕是热闹都没得凑,只有凑冷清哦。胡大娃说。   青皮们一时都笑了起来,脸色却是苦巴巴,霉灰灰的。   牛五龇着满口焦黄牙,笑着凑了过来。过来就掏出一包未启封的“五牛烟”, 竖着撕开,照人头走了一圈。又点火陪笑,说多关照,多关照。   青皮们见了烟,兴奋地凑鼻子前嗅嗅,也就嘿嘿地还了笑,点燃烟说,没啥, 没啥。   还不球是个混日子。金刚说。      ·2·      厂子并不大,就二三十号人。又半瘫痪状态,只那么些青皮后生和一干闲杂 人等。三来两去的,牛五就和他们混熟了。老没事做,便常常聚做一堆,散漫地 坐在那槐树下,扯南山盖北海地谈闲吹牛。当然,也吹牛五的“五牛烟”。   那槐树,是颇有些年辰了。满地的嶙峋老根纵横着凸露出来,树干上也全是 人眼狗眼般莫名其妙的创伤疤痕。枝叶却极浓厚,稠密,在半空里漫伸开去,就 遮住了不小的一片天,只落下一大块浓阴来。再热的时候,树下也凉快如有电风 扇,还真是个闲耍的好地方。   牛五随时都款爷似的,手面极阔绰。难怪人家说,这两年就只“农二哥”发 达了,随便看看,哪家不是万元户的样子。黑蛮的话,弄不清是什么味儿。   也不全是哈。胡大娃说,还有那些狗日的贪官污吏和不法商人。胡大娃的话 总有些独出心裁,不同凡响。用黑蛮的话说,就像他妈的哲学家。   金刚就说,只苦了咱这些个不死不活的“老大哥”喽。   牛五只是暧昧地笑笑。牛五其时正两腿盘坐在一条凸露的树根上,两只死鱼 眼眯眯缝缝地闪烁着。笑过后,就又掏出一包烟来撒。牛五自己不抽烟,兜里却 随时揣着一包未启封的“五牛”。掏出来就“哧啦”一声竖着撕开,四下里撒。 自己却摸出一小酒瓶来,对了嘴巴,咕嘟咕嘟几口,二两五就去了一半。牛五就 满脸黄泛泛的舒口气,那对昏浊的小眼珠儿,也便陡然有了精神似的,在四下里 恍惚游荡着,觅寻着。   金刚就说,唉牛五,讲点儿啥。   黑蛮也说,讲点儿,讲点儿乡下的那些事。   牛五就讲。讲自己如何种菜、卖菜,辛苦得像经佑祖老先人。又讲自己背了 枪,连更连夜,在老林子里打盘羊(山里一种大型的珍稀动物),讲盘羊如何性 猛,难缠难打。   黑蛮就说吹牛,盘羊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敢打?   牛五说球的不敢打,赶下回给你带条鲜盘羊鞭(盘羊的阳物,大补)来,让 你娃开开眼。   又讲如何卖盘羊肉。要说是牦牛肉,逮住了整死也只能说是牦牛肉。肉质、 颜色、气味都差不多。谁也没球得办法。不然,要罚款甚至判刑的。牛五说。   听听就没劲了。胡大娃就说,来点荤的。龟儿乡下人野着咧,讲讲你娃撩整 女人的事。   牛五就说,看我野不?不过,乡下的趣闻异事,却多。牛五就说,东家一老 头和西家一老太,一大把年纪,玩起了离家出走的花样,在一条荒无人烟的沟里, 找了个山洞住着,大概想圆年轻时未能圆的梦吧,不成想,竟然在冬天里给活活 冻死了。   又说起南院的女人,勾引了北院的男人,正翻天覆地在床上搅得欢腾呢,人 闯进来了,却怎么也扯不脱……   胡大娃就说,球的扯不脱,又不是狗连裆呢。   大家就色迷迷地笑起来。   黑蛮说,日他妈,老子活到二十三,还没爬过奶头山呢。   谁叫你龟儿长那么困难呢,又黑又蛮的,满脸猪相。胡大娃说。   满脸猪相咋啦?黑蛮有些气不平了。满脸猪相,还心中嘹亮呢!   大家又嗬嗬嗬地笑了。笑声在槐叶间懵头懵脑地扑腾着,乱窜着。连隔壁纸 厂的黄烟,也忍不住来凑热闹了。一柱一柱过来来,然后被风吹得四下里乱飘乱 翻。半空中,鼻子里,便满是腥燥难忍的臭鸡蛋味儿,让人恶心得不行。   青皮们就要牛五再讲。   真他妈过瘾。金刚舔舔唇说,然后把脑袋伸向牛五。   牛五却不讲了。牛五那张死黄死黄的晦气脸,停在了一个方向。牛五那双青 白青白的死鱼眼,盯在了一个地方。   看啥呢?好半晌,青皮们才看见那儿有一张圆坨坨脸。鼻子不是鼻子,眼睛 不是眼睛。是金凤。寡妇金凤。丑得让人看了要做噩梦的金凤。   牛五一直盯着她,盯着那圆坨坨脸下,那一片三角形的白嫩地带。发泡了的 馒头一般。凝固了的猪油一般。牛五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牛五的嘴角,有些湿浸 浸的了。牛五不自觉地伸出甜头去,舔了又舔。   嘿!胡大娃一声怪叫,惊得牛五一跳。   你娃东西掉了。胡大娃说。   啥东西?牛五不解。   狗眼珠!   青皮们就咦咦嘻嘻地怪笑起来。      ·3·      那一日,厂里突然有了点儿“活路”(方言,事情)要紧着赶。所以,天黑 透了才下班。青皮们正在澡堂里搓泥条子,吼“妹妹你大胆地往走”。水声哗哗 啦啦地响着,濡得那歌声也似乎湿润润的。刚吼到“你抛撒着红绣球哇正打中我 的头哇”时,就听得隔壁女浴室一声尖利的女高音,像杀猪般嗥起来。哆哆嗦嗦 的,似乎在说流流流氓。   眨眼功夫,一伙胡乱穿了短裤的青皮就窜了出去。原来是金凤。   青皮们就问,在哪里在哪里?   树,树,树上。   就看那树。巨伞一般,遮了大半片天空。从亮处看上去,树影是黑黢黢的, 让人只觉得深远,迷糊,不可捉摸,也不可估测。   看清是哪个了?   没,没,没看清。   这时,月亮正好从树后面探出一只昏蒙蒙的独眼。蓊郁的树影,便清晰了些。 而树上,其实并没有什么动静。   胡大娃就说,金凤,别自作多情了,谁尿你那一壶哇?   青皮们自然而然地哄笑起来。嘎嘎咕咕的声音里,满透着放肆和淫邪。   金凤气得愤愤地操了胡大娃的妈一下,就赶紧窜回去了。昏蒙蒙的月光下, 金凤脸前那两坨松松软软的东西,晃荡得像欲停未停的秋千。   青皮们就使劲揉眼睛,揉了又揉,心底里,就觉得不明白,不甘心:咋平日 里五彩缤纷绚烂多姿的衣服下面,那两处高耸挺颤的迷人风景,一时间就如同布 口袋一般了呢?莫非是被那树叶深处的啥鬼东西给摄去了精魂?   胡大娃回头看一眼,不禁一怔,牛五那杂种呢?   青皮们一听,四下里看看,一起嘀咕道,狗日的,一下班就鬼鬼祟祟溜哪儿 去了?就又将疑惑的目光,望向那黑黢黢的枝叶间。   第二日再围坐树下时,青皮们就都拿了怪异的眼神,使劲地去看牛五。看得 连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牛五那灰黄灰黄的脸上,除了重重晦气外,依旧一无 所有。正觉难堪,牛五却又掏了包未启封的“五牛烟”出来,极大派地竖拆横撒。   胡大娃接燃了烟,极潇洒地仰着脸,吐了一大串烟圈儿浮在头顶,又嘬起唇, 嘟射出雄壮的一柱,直穿了那一叠儿圈后,才软软地四散开去。胡大娃脸上,呈 现出淫邪的神情。然后晃晃脑袋,望住槐树枝叶。   这树怕是成精了吧。胡大娃说,你们猜,那树精是公的还是母的?   金刚就应了一句,公的。   胡大娃就说,屁公的,每年开花,一嘟噜一嘟噜,香喷喷的,让人做梦都觉 得该是母的。   黑蛮就说,就算是母的,怕也丑得让人要做噩梦。说罢,又低了嗓子,就像 金凤那样。说完,喉咙里隐隐约约有嘎嘎咕咕的笑,嘴角却向牛五努着。   嘻——   牛五脸上就有些恍惚。就又掏出酒瓶来,对了嘴巴,咕嘟,咕嘟,咕嘟,二 两五就没了。   胡大娃终于忍不住了,索性猥亵着神情说,牛五,你杂种昨天饱眼福了吧。   啥都看见了吧。咯吱咯吱的。黑蛮也凑着热闹。   牛五没吱声,依旧一副霉头霉脑的样子。   你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嗦?   狗日的些嚷啥?牛五猛一拍大腿。青皮们惊住。待回过神来,却见牛五漫不 经心地从大腿上捏起一只绿头苍蝇,弹到地下,又伸出脚去,用劲一踩,这才龇 着焦黄的牙齿,笑了起来。   狗日的,敢欺负老子!牛五说时,脸上已平静如水。   青皮们这才又放心地围拢来。   昨晚干啥去了?   没干啥。   弄卵了的吧?这么焉耷耷的。   笑声一时爆响起来。连老槐树也适时地沙啦沙啦着叶子。青皮们终于看出, 牛五那脸神,是比往日更加灰黄,更加晦气了。一群绿头苍蝇,盘旋在牛五头顶 上,不停不歇地嘤嗡着。   青皮们就用难测高深的目光,盯着更加高深难测的牛五。      ·4·      临下班时,牛五说要请哥几个在鲜鱼庄喝酒,青皮们甚觉意外。但一想到有 酒喝,有菜吃,痨肠寡肚的心里,便再顾不上多想。坐上桌时,也只管飞舞着筷 子猛叉猛挟。   牛五却很少动筷,只是有一杯、没一杯地喝着闷酒。   大家也便端了杯子,闷头闷脑地喝酒。然后吃菜。   喝着喝着,牛五却突然嗬嗬嗬嗬地哭了起来。大滴大滴的泪珠,在那灰黄灰 黄的脸上乱滚着,弄得青皮们好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金刚伸出蒲扇般的巴掌,在牛五肩上轻轻拍拍,红着眼说,咋啦?有啥窝心 的事儿,说出来给哥几个听听,别闷心里。   黑蛮头脑最简单,性子也最直爽。见此情形,一下子撕开衣襟,将那搓衣板 一般的脸膛拍得嘣嘣直响。有啥不平不顺的事,尽管说,咱给你平顺平顺。   牛五就止了哭,说日他先人。又喝一杯酒,说狗日的些。   青皮们以为牛五要讲点啥了,却不料,牛五只毒毒地一点头,又说喝酒。   日他妈的,喝!牛五说。   对头,喝。胡大娃说,天不管地不管,酒(馆),生也罢死也罢,喝罢 (吧)。   青皮们就都低下头去,闷闷地喝起来。   胡大娃猛地想起牛五看金凤时的神情来,又想起金凤那对晃动如秋千的布口 袋,禁不住有些疑惑,杂种,莫非是为那臭婆娘?   牛五仍无话语。   黑蛮放下筷子说,那,再讲点儿啥?   见牛五不吱声,就说,素的也成,妈的!   讲屁!牛五说。没啥好讲的了。牛五仰起脖子,吞一大口酒进去。   真要讲,还是有的。牛五心里说。比如讲他爹,如何苦熬苦挣,好不容易成 了城里人,却因在运动中多说了两句话,就被打回了原籍,以种菜、卖菜为生。 真是“修了千年的道,一蚊刷子就打掉了”。   或者讲他自己卖菜的事。牛五初中毕业便回到家里,每天一早就蹬自行车驮 菜进城去卖。牛五的菜嫩气,水灵灵的,像大姑娘的眼波。城里人偏说是水泡了 的。牛五就气,说不买就算球了,别挑三拣四的。城里人就不依。几个老婆娘闲 着没事干,便围住牛五,呱啦呱啦着教训他,要他以后嘴巴放干净点儿。还有工 商局管收管理费那杂种,每天都白吃白拿。还挑嘴,哪样新鲜稀奇,就吃哪样。   狗日的!   牛五默想着这些,喝闷酒。牛五没告诉青皮们这些。牛五将这些沤在心里, 沼气池一般沤出一肚子气来,弄得他老不平顺。   老子要报复你些个狗日的们!牛五死鱼般的眼睛里,就浮出一丝狡黠而阴毒 的光来。   还有那金凤。臭寡妇,还真他妈以为自己是金凤凰呢。嫌老子是乡巴佬。妈 的,翘啥子尾巴,也不照镜子瞧瞧自个儿是啥模样!   牛五闷想着这些,又将酒瓶抓过来,却早已空了。老板,拿酒来!牛五声音 莽莽的,似乎满含着炸药,滚烫烫的,一触即发。   青皮们弄不明白,牛五肚子里究竟怎么想的。      ·5·      青皮们终于发现牛五在黑夜里鬼鬼祟祟去医院的事。   金刚说,我碰见许多次了。问他,吱吱唔唔地,脸上灰灰黄黄地躲闪着。   青们就纷纷猜测。莫不是这杂种仗了万元户的家底,在医院搞了个相好的? 或者他家哪个亲戚在医院上班?   恐怕是在太平间里,给死人穿衣服、整容吧。胡大娃说。   听说那活儿来钱得很咧。胡大娃越说越肯定,要不然他杂种咋操得那样阔气?   猜测归猜测,谜底却依然扑朔迷离,像揉乱的线团一般,茫无头绪。人们也 终究弄不明白,牛五那杂种,究竟在深更半夜里,去医院干什么勾当。   接着又有人说,牛五经常在歌舞厅混。   金刚说,莫不是狗日的在吃软饭,陪那些有钱的女人?   球。胡大娃说,就凭他那张灰黄脸,那双死鱼眼,怕是“倒贴”,还不知人 家干不干呢。   想到“倒贴”,青皮们恍然大悟,狗日的,莫不是在“逮猫儿”(方言,嫖 娼之意)?   嘿,杂种!青皮们不约而同地说。   可他小子哪来那么多钱呢?黑蛮疑惑着问。   就是。胡大娃也说,他杂种哪来那么多钱来整起耍呢?   连思想家胡大娃都不明白的事,青皮们就更是明白了。   再见到牛五,青皮们也没发现啥蛛丝马迹的。只是觉得,牛五那张晦气脸, 越来越晦气,那双死鱼眼,也越来越死鱼。没一点儿灵性和活气。   咦!青皮们就暗自嘀咕。   青皮们是越发搞不懂牛五那杂种了。      ·6·      接下来的某一天,厂长突然召开职工大会。厂长刚开口说出开会的原因,要 大家响应号召,义务献血,台下就轰然闹腾起来。   号召个屁,饭都吃不饱,还献个球的血!   就是,我还指望着哪个给我献点儿呢!   不然,先给我们发几百块钱补助,等养好了血,再献!   台下于是乱得不能再乱。厂长绝望地呆坐台上,眼瞅着台下的人一个个走掉, 两条眉毛扫帚似的灰溜溜耷拉着。   狗日的们,厂长想,也是厂里现在恼火。要是有钱拿,老子看你们还敢这样 子不。   厂长几次三番气呼呼想身先士卒,以身作则,可一想到每晚都仿佛有着无穷 无尽欲望的黄脸婆,只好四肢松软地扔下笔,暗自叹气不已。   牛五却轻轻地蹩过来了。   牛五看看一筹莫展的厂长,有些讨好地说,厂长甭急,他们走了,还有我呢。   见厂长依旧觉得茫然,便又说,咱虽然身体差些,可热热的血,还是有的; 那啥“团结友爱,助人为乐”的精神,还是有的。   厂长这才拿了正眼去看牛五。见牛五一本正经,就略有些失态地站起来,拍 了拍牛五的肩,感激连连地说,好好好,咱厂的献血任务,就指望你了。   到义务献血那天,医院里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抽血的四间房一字儿排开, 不时地有人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在厂长的亲自陪同下,牛五掏出一张献血登记卡,晃进了头一间。衣袖刚撸 起,那护士小姐便被牛五胳膊上那些芝麻般密密匝匝的针眼儿给吓了一跳。   没事。牛五龇着焦黄牙,笑笑说,没事。又对着厂长说,在乡下跟走乡郎中 学针灸时练的。说时,还亮出另一只胳膊,竟然也是密密匝匝的一摊芝麻粒儿。   扎针时,护士小姐手有些微微的抖。但粉红色的血液,还是毫不犹豫地流进 了注射器。   接下来的情形,后来让厂长给描绘得神乎其神。   牛五从第一间房出来,对厂长说,等等,我去喝点水。便径去卖凉水的摊上, 要了满满三大杯。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晶状粉粒,倒杯里搅和一阵,才饮牛般吞 下。   厂长说,那时他突然想到,牛五这杂种莫不是要寻短见?忙捻了极小的一粒, 用舌头舔了舔,咸咸的,没啥异样的味道。疑疑惑惑地抬起头时,牛五已进了第 二间房。   一针下去,又是一大管粉红的玩艺儿来。   厂长说,那阵子他正迷恋金庸的武侠小说。记得某本书里讲到,有一个小子 会啥神功,能将喝进肚的酒,像小便似的从胳肢里“逼”出来。厂长说,恐怕牛 五也会一手将凉水“逼”成鲜血的绝招。只是,纸包里那些晶状颗粒的玄奥,怕 厂长是永远也弄不清了。   到牛五喝下第九杯凉水时,厂长猛地想起厂里的献血任务已经超额完成,这 才恍然醒悟过来。连忙屁颠屁颠地跑过去,极夸张地抱住枯瘦如柴的牛五。   牛五,你为咱厂立大功啦,我要重重地奖你五十块钱。厂长脸上,满是热情 洋溢的笑。   牛五没吱声。牛五蜡黄的脸上,早有一滴滴细小的虚汗,悄然渗出。   牛五那死鱼般的青白眼里,闪过一丝暧昧不明的狡黠和阴毒。   狗日的些!牛五心说。      ·7·      过不久,全城普查肝炎。令医生们骇然不已的是,竟然有千分之十的人肝功 不正常。   城里人惶恐不安,却又不知病从何来。   闭路电视里,就播了类似中央台“焦点访谈”的专题报道。医生大三阳、小 三阳地讲了一通后,说出了此病魔的坑人途径:一是输血,二是消化道,如吃喝 传染,三就是干那事儿。   水泥厂那伙青皮后生,不幸都在患病者之列。听得此说,自然想起了牛五那 张灰黄灰黄的晦气脸,和他那双青白青白的死鱼眼。越想就越觉得恐怖,后怕。   那一日,牛五提前下了班去澡堂。偌大一池清亮亮的水,尽供他一个人挥洒 享用,牛五就禁不住边搓垢甲边唱了起来:   泥匠哥哥咧我的人哇   给我烧了一个洗脸盆   洗起脸来就想起你啊   倒起水来我就心里疼   那是牛五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厂里展其歌喉。牛五的音色其实很不错, 浑厚苍凉,略带了些沙哑。只是明显的有些中气不足。   洗完澡回到宿舍,牛五刚喝了一大碗水准备出门,就听见澡堂那边闹嚷了起 来。牛五从窗口探出头去,只听得几十条喉咙嚷嚷着,说要把池子里的水放掉重 换。   不一会儿,就见一条热气腾腾的水龙,呼隆隆直流向大河里。   这时,敲门声响了。牛五打开门,见是厂长,忙往里边让。   厂长,请坐,你请坐。   厂长没坐。厂长看看牛五,苦皱着脸说,从时天起,你不用来上班了。顿了 顿,又说,你从哪来,就回哪去吧。我已请示过主任了。   厂长声音嘶哑,低沉。   厂长说完,头也不回就走了。      ·8·      牛五是第二天走的。   据说,牛五走时一脸平静。既看不出喜悦,也似乎见不出悲伤。据说,牛五 走出厂门时,曾回转身来,用那双昏浊迷蒙、青白青白的死鱼眼,盯着那株老槐 树看了很久很久。   据说,看着那株老槐树时,牛五那张灰黄灰黄的晦气脸上,莫名其妙地滑过 了一丝丝泪影,弄得他更加的晦气重重。   牛五一去之后,便再没有回来。   很快,就传来牛五死了的消息。   消息说,牛五那杂种是死于肝炎。黄疸型肝炎。   消息还说,牛五患病的历史,至少在三年以上。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