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一位老先生和乌鸦的故事 　　吴岳伟 　　我们这个时代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时代！在我们这个时代里什么样的奇迹不 会发生啊！我有一种感觉，我总觉得世界上所有的秘密原先都藏在树林子里，大 小江河湖泊的水中，奇形怪状的石头底下；藏在那些可敬的官员们的漆皮鞋、乌 纱帽、鼓鼓的腰包和圆滚的肚子里（那又是怎样圆滚迷人的肚子！里面藏着各种 各样的林中小鸟、珍禽异兽，曾激发了我多少写诗的灵感）；甚至，还可以这么 说，同样也藏在女人们的化妆品、高跟鞋和精美的胸罩里面。这些秘密在那些地 方藏了一千年。在整整一千年里，它们藏在那儿，你挤我，我挤你，却一声不吭， 似乎谦虚得有些过分。可是过了一千年，到了我们这个时代，不知为什么，大家 好象突然都憋不住气了，阀门一下子打开了，全都以不可思议的、闻所未闻的大 胆闯了出来，以雄赳赳、气昂昂、毫不屈服、毫不妥协的男子汉气概，以时不我 待、不达目的绝不善罢甘休的泼辣作风，以先声夺人、占领时尚制高点的咄咄战 术，迫不及待地展露自己，堂而皇之地要求自己的权利，仿佛急匆匆赶赴一场盛 况空前的露天商品交易会。我们的伟人曾说过这么一句精辟的话“一万年太久， 只争朝夕”。对，这就是我们这个伟大时代的伟大特点。生活在这样的伟大时代 里面，我们有什么事情可以大惊小怪的呢？ 　　所以当我的一位朋友给我讲述底下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丝毫不感到惊讶。而 您，尊敬的朋友，我相信您也不会因为我的不感到惊讶而惊讶的。我当时就说： “老兄，这算什么奇迹啊！这不过是个故事，平平常常的故事罢了。这样一个平 平常常的故事，跟我们这个伟大的时代里令人眼花缭乱的种种进步是多么不相称 啊！比起我们时代的奇迹们又算得上什么？走在大街上，任何一家商店，任何一 个橱窗，任何一幅广告，任何一位摩登女郎，任何一张‘办证 刻章’、‘一针 见灵’，都能告诉我关于我们这个伟大的时代更多、更有趣、更鼓舞人心的事情 ——而您得承认，人是喜欢有趣的东西的，人心是需要不断鼓舞的。不过既然不 相称，既然算不上什么，甚至也不能鼓舞人心，那我就给您写下来吧。因为我不 想向您隐瞒，我有这样一种自己也觉得讨厌的癖好，那就是在无聊的时候总爱拿 一些消极的、低级趣味的、浅薄透顶的东西给自己开开心。而换了别人，在那种 时候，本是可以高歌一曲的啊！” 　　据故事里讲，一天夜晚，一个上了年纪的小学语文教师，一位白发苍苍的可 敬的小老头，在一片空旷地里散步。他举头望着天上发着清辉的月亮，大概是有 感而发吧，情不自禁地大声吟诵起李白的《静夜思》来。他刚吟完第一句“床前 明月光”，还没等背底下一句，突然他从身后的空气里传来一个清脆的小女孩子 的声音“疑是地上霜”。他吓了一跳，环顾四周，什么人都没有啊！这是怎么回 事？闹鬼了？他的心吓得怦怦直跳。——因为上了年纪的人都有这么个毛病，一 遇到什么奇怪的他搞不懂的事情，特别又是在夜里，他的心就会怦怦直跳。这时， 借着月光，他发现在离他不远处的空地里，站立着一只小黑鸟，昂首挺胸，神态 天真而庄重，正面朝着他直瞪瞪地盯着，好象对他一点都不害怕似的，好象很有 把握地等待着什么事情发生。它是怎么来的，什么时候来的，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老先生先是木然一愣，然后壮着胆子朝它一步步慢慢走去。因为说句实话，发生 了这么大的奇事，他难免有些害怕，尽管他见到的不过是一只小鸟。在离那只小 鸟只有两步远的时候，那小怪物开口说话了：“先生，您寂寞么？”哎哟！这是 什么声音，从这么小的嘴里吐出来！音色是多么清脆悦耳，简直是银铃般的声音！ 在马路边上，当小女孩向警察叔叔问路的时候，我们通常总能听到这种声音的； 而且这一切还不算，这短短一句问话里还几乎可以说包含着学问，多么懂得捉摸 人的心理！可是，所有这些发生在这样的地方，又是在这样的时候就未免太那个 了……。老先生壮着胆子又朝前跨了一步，然后对着那小怪物俯下身。那小鸟儿 一点也不怕他，而且可以说几乎巴不得他这样把胆子放大些。这当儿它甚至还抬 起右爪搔了搔头。老先生对着那只小鸟儿和蔼地说：“孩子（老先生一定是犯糊 涂了，竟忘了自己是在对一只鸟儿说话），我寂寞不寂寞关你什么事？你是谁？ 是谁派你上这儿来的？而且又是在这样一个夜晚，多危险啊！要不……你是在跟 踪我？这……这样可不好！”听了老先生的话，那小鸟儿微微点了一下头。我不 知道在鸟类的身体语言里面，这点头代表的是什么意思。不过回顾这整个事件， 我猜测那也许是表示“莞尔一笑”吧。因为谁都知道，鸟类不能用面部表情来表 达喜怒哀乐，所以只能用各式各样的点头来表示了。——当然，这目前还只是我 个人的推测。是的，那小怪物就这么“莞尔一笑”，然后又开口说了，而且丢开 了刚才那微微一点的羞涩腼腆，这回几乎可以说是肆无忌惮、滔滔不绝地说了起 来：“先生，我知道您很寂寞，这我遇见您第一眼就看出来了。所以今晚上我下 定决心要来陪陪您。如果您需要，我还可以为您做得更多，那花不了您几个钱的。 因为，先生，让我说句好听的话，我一眼就看出您是个有钱人，社会上的成功人 士。对这样的人士，我们例来是十分尊敬，十分欢迎的。”那鸟儿一口气说了这 么多，简直象背书一样。说完，它眨巴了一下眼睛，又用右脚搔了搔头，然后恢 复原状，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神态依然是那种孩子式的庄重。当一个孩子对你陌 生的时候，她往往会在你面前摆出这种庄重来的，但是只要你逗上她几句，跟她 混熟了，说不定一分钟之后她就会彻底丢开这种庄重，扑进你怀里，挂在你脖子 上了……可是现在这一切真是岂有此理！这……这简直是下流无耻！不要脸！而 它还只是一只鸟，一只不大点的鸟，乳臭未干，可以说才呀呀学语呢，却已经能 够说出这么一套不要脸的道理来了……而且也不看看是谁，竟然对着我，一位一 生中教过上千名可爱的男女娃娃的上了年纪的老教师说这种话……就算它对我的 生平一无所知，可我毕竟还长着一头可敬的白发啊！这……这一切不用说一定是 它娘老子教的！这些不要脸的女人……。老先生是个正派人，当时听了那些话简 直气得发抖，恨不得抡起拳头一拳打过去。但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抬起身子， 扭头就走，全身气得象筛糠般发抖。在身后，他听到尾随着传来那小鸟的一阵惊 叫声“不要走啊，先生！我要你！我要你！”几乎带着哀怜和乞求的腔调，一种 受了委屈又死不甘心的女孩子的撒娇的叫声。可老先生由于气愤已管不了那么多 了。在老先生走远去的时候，这叫喊声似乎中断了一忽儿，而后出来另一个声音， 一阵急急的粗暴的训斥声，而后是一阵呜呜的哭泣声，再后来他又听到一阵泼妇 的歇斯底里的怒吼声：“不识抬举的老东西！保佑你早日进棺材！”最后他又听 到空气里扑扇着翅膀的振动声。不一会儿，他看到一只大鸟带着一只小鸟在他面 前的空旷地上空急急飞过。 　　瞧，故事讲完了，就这么简单。这么一个平谈乏味的故事我竟然还好意思正 经八百地记下来，浪费您宝贵的时间，尊敬的朋友，我真感到十分抱歉。要说这 整个故事里真有点什么怪异不可理解之处的话，那也不过是说一只鸟儿讲了人话， 仅此而已，除此之外我是再也发现不了它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了。可是关于“鸟 讲人话”这一点，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叫的呢？随着科学的进步，人类和鸟类的 和平共处；随着天上和人间的这两大族类彼此学习，相互交流，已经有越来越多 的鸟儿开始讲人话了。前不久，我从电视上看到一则报道，说广西有一只鹦鹉竟 然能讲八个国家的语言。天哪，我好歹也算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可我连中国的 英语都还不会讲啊！可是这一切……也许在过去的年代里，我们一直低估了动物 的智慧和才能……也许在这些年代里，动物进化的速度已经大大加快了……。其 实早在两百年前，果戈理就向我们报道过，说当时泰晤士河上有条鱼从水里钻出 来，向哲学家讲授形而上学，并且因为听讲的人太多最后不得不出售门票；还有 在俄国，两头牛跑到铺子里去买一磅茶叶，讨价还价的时候竟把价钱砍下了一半， 气得小老板在报纸上写讽刺诗： 　　“茶叶兮，采之名山， 　　有牛兮，砍价一半， 　　赔本买卖兮，没法活， 　　牛兮牛兮，可奈何？” 　　再有，一只小狗给另一只小狗写情书，第一句话就是：“亲爱的，你的腰身 真迷人，不过在我看来，内心的美是比外表的美更重要的。”；……等等，等等。 如果两百年前就已经发生了这么多奇事，那两百年之后，鸟儿说句人话，这又有 什么可稀罕的呢？真不应该有什么稀罕的。如果有人为此而稀罕那才稀罕呢。 　　可是我们的这位老先生恰恰就是这类稀罕的人物。这类人过去大概一直生活 在蒸馏瓶里，一点都没有察觉时代在发展变化。伟大的时代已经在展露其伟大的 特色，交易市场已经成了生活的中心舞台。在这类人的死心眼里，鸟儿就是鸟儿， 是鸟儿就不应该说人话，说人话也必须文绉绉，不能太那个……，等等。总之， 他们的思想，他们的眼光从来没有超出过他们生活在其中的蒸馏瓶。所以当他们 因这样那样的原因，把头探出蒸馏瓶接触外面空气，不小心遇上这么一件稀松平 常的事情之后，就大惊失色，回去逢人便谈，以为是件了不得的大事，而且还愤 愤不平，掩饰不住激动，气得老泪纵横，仿佛鸟儿说了人话，就冒犯了他们做人 的尊严……这样的小孩子脾气简直让人生气！可人家没有那么傻，人家可都是见 过世面的，人家从来都是呼吸着蒸馏瓶外面的空气的。 　　所以，一开始大家总是煞有介事地摆出一副正经的样子，抱着试试看的心情 想听听这位老先生究竟会说点什么有趣的、有意思的事情。可是听来听去，发现 不过如此，而且还以那样的激动亢奋，那样的多情善感，那样的老泪纵横，那样 的发抖颤动说出来的，就渐渐变得厌烦起来，最后竟都换上了一副嬉笑的脸孔， 对老先生打趣道：“那……那您老怎么这么不识趣？野味是十分鲜美的哦！”接 着把一个指头按在唇上，做出一副陶醉的样子，让老先生气上加气，从此只好什 么话都不说了。 　　据说这位以前一向可敬的，平日里待人和蔼可亲的老先生，自那以后，脾气 变得越来越古怪了。从此他对什么事都不满意，对什么人都怒气冲天，在社会上 散布种种不好听的言论，还在报纸杂志上写诗攻击社会。后来甚至还跟领导闹翻 了。每次开会，领导在上面说“好”，他总在底下抬杠说“不好”；领导在台上 满怀豪情地说“一定”，他总在某个角落里嘀哩咕噜，那意思好像在说：“天晓 得！” ……可这多不好呀，多书呆子气呀。难道他就一点不知道，在我们这个 时代，领导可是时代的舵手，你跟他们捣乱，岂不想让我们的船只迷失前进方面 或者打翻么？再说你蒸馏瓶里的理论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么？……总而言之，大 家开始觉得老先生不仅神经上出了毛病，思想上也有了问题。神经上有问题可以 原谅，思想上出问题那是万万不能原谅的。这可是我们五千年来的老惯例了。于 是学校里的教师们开始疏远他，躲着他。孩子们受了家长的警告也象大人们那样 行动了，尽管他们自己也搞不懂这是怎么回事。“对，不用说，这一切都是他娘 老子教的。这……这些不要脸的女人！”每当他走过孩子们身边，孩子们突然尖 叫着跑开时，老先生总是这样喃喃自语道。最后终于有一天，校园里开进来一辆 车，从车里钻出两个穿白大褂的壮实男子。书记领他们到教室门口，指着老先生 说：“就是他。”老先生好象早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很听话地就跟那两个男人走 了，几乎都没问一声他们是谁，要把他带到哪儿去。等车子刚开走，书记在办公 室里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边笑边说：“别看他平日里上窜下跳，油嘴滑舌， 活灵活现的，哈哈……到头来不过是个软柿子。这个”书记举起用拇指掐住的小 指尖，顺势就打了个榧子。 　　至于这位老先生，听人说在疯人院里倒也蛮守规矩的，待人也挺和气。一开 始医生们几乎不相信他是个疯子，凭以往的经验，他们认为肯定另有蹊跷。他们 观察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发现了老先生有一种怪癖。只要见到地上有只鸟，不 管是只什么鸟，他总要蹲下身来，语重心长地对鸟儿说：“孩子，不要再这样了！ 孩子，你应该上学去！孩子，不要再这样了！”待鸟儿飞走之后，他就会茫然若 失地站起来，环首四顾，好象在寻求什么帮助，然后对着鸟儿飞远去的方向，发 出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呐喊：“孩子！孩子！救救孩子……”于是他们这才相信老 先生确确实实、不折不扣是个疯子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