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中篇小说——参加评奖)   时 空 快 车   挑夫   风和日丽是这个温醺浓酽的夏天,中午的阳光在空气里挺拔,膨胀。强烈刺 眼的光晕使走出办公楼的人群,枯萎,没有交流——甚至连往日对苟尚志毕恭毕 敬的高德强,也保持着矜持的沉默。   苟尚志随着人群走出会议室,走入阳光包裹的窒息中,便突然意识到自己竟 然穿了一件厚厚的毛衣。他立即感到周身的毛孔都将涌汗,可是涌不出,烦闷地 憋着,痒痒地难受。   似乎是一个上午之间,季节便更迭出夏天。“讨厌的毛衣!”他微眯着眼睛, 一脸平静的无奈。可内心波急浪紧,远比光线刺眼眩晕的心情,久久无法给这灿 烂的季节,一丝胡乱应付的笑颜,却忍不住诅咒着毛衣。   转眼间,走出办公楼的人群便各奔四方。此时,阳光正凶,苟尚志独自走在 甬道上,真怀疑自己被这阳光蒸发。他的心中涌起孤独梦魇的伤郁。   此时,儿子阳阳活泼的面孔便幻影般地出现了。阳阳,想到阳阳,他便感到 生活有不能承受之重。   一   这是一九九八年。中国的国有中小企业,技术粗糙,装备落后,人员雍肿, 一个个却争先恐后地,从崎岖坎坷的乡村小路,拥挤着,颠簸着,突然将驶上通 往全球的高速公路。棵棵高大的白杨,农舍,田野,群山从窗外,象包袱样被无 情地抛弃。   平州市金牛集团也加入了这场裁减冗员的行列。曾经辉煌过的中型国有企业, 如今患上了时代综合症——亏损,缺少流动资金。尽管谭武彦总经理是能力卓著 的,但是也无力回天。   轻装上路,裁减冗员,说起来是多么的慷慨陈词,即使是为企业发展做出过 卓越贡献的老领导和专家,现在企业不需要了,应该考虑到合适的地方去——那 时,甚至连国务院的一些部局领导都被裁减——谁,当时还能够说得清楚自己的 明天?   总之,一切是为了有利于发展。   裁减冗员的消息使平州市金牛集团办公楼的气氛越来越沉闷,简直要凝固了。   全公司的目光在搜索,在聚焦:裁谁?那些被不幸抛弃的人,将被嘲笑,遭 受冷落,也许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中从此沉沦,一蹶不振,啊,多么灰暗的心情。   当然这个残酷的现实与苟尚志无关,他毕业于名牌大学,把自己的聪明才智 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企业,创造了效益,多次受到公司表彰,现已成为平州市金 牛集团技术科副科长。   大家都说,苟尚志是生活的宠儿。   可他不这么认为,仅仅是生活的宠儿吗?他的理想,他的追求,他的人生观 远不止于此。从学校毕业才六年时间,他已从技术员成长为助理工程师,而且, 前不久刚参加了工程师的资格考试。他的理想是一名高级工程师,在企业这个艰 苦的环境中,取得突破性的技术革新,以卓越瞩目的成绩回报社会。   胸怀大志。这也是他自信不会成为“裁员”的对象,可是技术科会裁谁呢?   科长杨国敏当然不可能。   而技术科只有两个科员:高德强和黄玉蓉。   高德强,初中毕业,去年从车间抽调上来,经过一年多时间的刻苦自学,已 经基本上路。   黄玉蓉,统计专科学校毕业,一直在技术科负责档案、统计等工作。   “四个人的技术科,要裁一个人。”苟尚志还记得,这是谭总的原话。   二   高德强看着镜子系领带,心中便不断地涌出近日造的风风火火的裁员消息。 他的动作有条不紊。   那个人用坦然而阴鸷的目光对视着。   他清楚很多人都认为自己将要下课,的确,无论是学历,能力,他与技术科 其他三人相比,差距太大了。尤其是那苟尚志,在车间检查时发现蛛丝马迹的异 常,总要搞个明白,于是,经常是别人都下班了,他还在那里一头汗水满身是灰 地忙碌着。评价他工作的劲头只有一个字:狠。按理说,象他这种人,该年年评 为劳模,可是,他从来没当过劳模。为什么?“品德高尚,观念落后。”   这时,高德强已系好领带,走出寝室。   后来,画眉便在远处的深山里婉转出悠长缠绵的呼唤。高德强偎着夏晓艳走 在层林叠翠的小路,两边荆棘纵横交织着神秘。夏晓艳胆小,“你怕蛇吗?”她 盯着高德强的眼睛问。   如果路上有一条蛇,混迹在草丛中,或者挂在树上,邪恶的蛇眼喷射出冷酷, 蛇口大张,欲壑难填,好恐怖啊!   “蛇还怕人呢!”高德强淡淡地说。这话说得很霸道,使夏晓艳心中的畏惧 感减少了,更加靠近了男友。   三   又一天晚饭后,阳阳独自在玩积木,赵曼丽等会儿便要带他出去。突然他甜 甜地喊了一声,“高叔叔!”苟尚志就看到高德强笑容可掬地立在门外。   “噢,小高,快进来坐。”苟尚志招呼着,高德强已经走了进来,他弯下腰 亲切地问,“阳阳,你在玩什么啊?”   三岁的阳阳最喜欢高叔叔,他是这个屋子的常客,有时候,阳阳甚至觉得, 世界上最疼他的人是高叔叔。这时他眨动着长长的睫毛说,“我在盖房子。这边, 还要开个窗窗。”听他严肃而稚气的解释,把三个大人惹得哈哈大笑。   “你们在屋里坐,我们出去走走。”赵曼丽已忙完了家务,招呼着阳阳走了。 于是,屋里就剩下苟尚志和高德强看新闻联播。   苟尚志就是这样一个认真的人,工作不含糊,每天还要看新闻联播,关注时 事。但有时认真得简直刻板,他过三十岁生时,谭武彦总经理曾怂恿,“这次给 你好好庆贺一下,热闹热闹嘛!”   这是时代的流行色。干部借结婚、生日等机会大肆敛财,而普通老百姓为了 升官发财,曲意奉承。   苟尚志对此却深恶痛绝。他提倡一切从简,反对铺张挥霍,这点大家都清楚, 不过这次是谭总的倡议——他很为难。拒绝吧,谭总面子上过不去,顺从吧,自 己的良心又不得安宁。   于是他委婉地说,“等我再考虑一下。其实三十岁也没啥庆祝头。”镜片后 面透出执拗的光。当时在场的人都觉得他太迂腐了,给谭总迎面泼冷水,有你好 受的。因此大家都替他捏了一把汗,可谭总却转而笑哈哈地说,“好!这样也 好!”   这件事象一个小小的插曲样,引起了人们短时间的兴趣。有人说,苟尚志是 做秀;有人说,他傻;还有人说,他深得谭总器重!   虽然如此,这时仍有人悄悄议论,技术科这次要裁掉苟尚志!据说他多次顶 撞谭总,谭总早就想“整整他”,只是一直碍于面子,没有合适的借口。   当然,这些情况,苟尚志就不得而知了。   高德强却不同,他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而且,他认为,在苟尚志敬业和他 固执的个性之间,领导更容易因后者而抛弃他。   在苟尚志与高德强看电视的时候,阳阳在绚丽的春天里,正与他母亲撵蝴蝶。 好多年以后,阳阳心里一直在感慨,其实这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多么幸福的生活 啊!   四   就是在这天晚上,苟尚志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坐在一辆超现代的豪华客车 上,车上装备着现代法律的座椅,以及职工权益的桌子,桌上放着一本最畅销的 期刊——《竞争》,车窗上挂着憧憬美好未来的梦幻彩帘。司机穿一身杜月笙式 的白色中山装,墨镜,礼帽,粗大的雪茄傲慢的烟雾,售票员是一个绝色美女, 可惜一幅挂在鼻梁上的镶边眼镜,模样滑稽。车上挤满了人,没有坐位的站着, 有的甚至蹲着。开车了,车子颠簸在乡村小路上,法律椅子吱吱扭扭,权益桌子 摇摇晃晃,拥挤的人浪在车内东碰西撞,车内嘈杂声不绝于耳。于是雪茄和镶边 给他们胡乱退了点钱,把他们不客气地推下车,这些人骂骂咧咧地走了。客车加 快了速度向前冲去,也许在路上突然跌撞在一个大坑内,剧烈的摇晃使有人开始 呕吐,有人腿碰在桌子上,痛得大声叫唤,于是诅咒声、哭声、骂声使车内陷入 了一片空前的混乱。墨镜不耐烦了,镶边一脸美丽的愤怒,他们又驱除了一群。 透过透明度极高的时尚窗帘,可以看到客车离地疾驰,苟尚志感到摇摇欲坠,心 中空空的,似乎不明白自己是谁,在干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深切的孤独感使 他一眨那悲哀了……   苟尚志很少做梦,因此第二天他想起梦境,竟然觉得清晰可辨,以致于他坐 在会议室时,都沉浸在真实感酷似生活的虚幻梦境中。   谭总坐在主席台上,一脸不可捉摸的眼神。   回顾高德强,这个被自己提拔,培养的弟子,正聚精会神地听谭总讲话。去 年,他受谭总委托在车间招聘一名技术员,在众多的应聘者面前,他为高德强自 信的气势所吸引,但是,仅仅一年时间,又为裁减一名技术员而头痛。他感到无 言的苦涩,据说,高德强近日正跟谭总的外甥女夏晓艳耍朋友呢,这兴许是一件 好事。   再看看其他人,这时他们正“唰唰唰”地在笔记本上忙碌地做记录,“忙 啥?”他迷惘。于是立即觉得一切是那么遥远,生涩,疏影淡斜,使他模糊地感 到真切疲惫。   会场有些出奇地静,而且他感到大家的目光都向他点射着。这其中有高德强, 但不是往日尊敬的仰视,而是悻然、惨淡的一窥而过,还有其他人,在迷惑、同 情中含着无奈、苦涩。哦,记起来了,刚才谭总说过“苟尚志调离技术科”,真 真切切,那余音还绕梁哪!这新修的现代豪华办公楼没有梁,但错不了,我被裁 员了,怪不得大家以怪异的目光看着我。   苟尚志突然间明白了。   五   阳光象一味催化剂,蒸发着空气中熏人的气味。有点臭,坐在寝室沙发上的 苟尚志感到了,他知道外面不远处有厕所,久雨后的晴天就是这种味。饭是没心 思吃了。阳阳在沙发上玩。“去,把门关了。”把门关了,臭味便可以弱些,但 是他觉得自己说得有气无力,于是便抖搂精神,又拍拍阳阳的屁股,表示这不是 随口说的。阳阳看了苟尚志一眼,没理他。又回头继续玩,倔强的屁股在示威样, 对准无奈的父亲,表示自己忙得不可开交,谁也别想喊动。苟尚志想了一下,烦 燥的心里就多了一丝愤慨,“都不听我的,连你也敢不听。这还了得呀?”妈的, 真是虎落平原,火气腾地一下上来了,呼呼地在胸腔里燃烧着。他咬着牙,黑着 脸,“啪!”一巴掌,重重地落在阳阳的屁股上。   “哇——!”阳阳瘪起了大大的嘴巴,回头一看,父亲的脸上阴云翻滚,吓 得从沙发上趴下去就跑,也顾不得穿鞋,径直边跑边哭,冲向厨房。“妈妈!妈 妈!……” 恐惧的声音中含有无限委屈。   “怎么!怎么啦?”赵曼丽在厨房里急切地问,又立即从里面探出头来。她 看到苟尚志坐在沙发上,一脸的阴郁。于是,忍不住怒气冲天,“你这个人也是 的,孩子惹着你了?有气?有气你去冲谭武彦发啊!”她本来还想说句什么的, 嘴角抽搐着忍住了。   她哄着大声哭嚎的儿子。   门还开着,臭气仍然涌入,苟尚志心中毛毛乱乱的,没有一点头绪。他还从 来没打过阳阳,怎么今天就打了呢?他余怒未消,可是听着阳阳伤心的哭声却也 渐渐后悔了。门也懒得去关,全身松松散散的,没有一点精神,懒得动,赵曼丽 已经收拾好了家务,一脸不高兴地领着阳阳出去了。不知道他们走哪里去了,屋 里又只有他一个人了。电视被萧条的经济覆盖了,到处是亏损的企业,裁减富余 的人员,全国几大工业城市的下岗工人在急剧地增长着,还有印度的泡沫经济, 以及席卷世界的经济滑坡……恐慌象瘟疫一样在地球的每一个角落蔓延着。苟尚 志看不下去,象被戳痛了伤疤样的急急地关上了电视。   摹然安静。“有气你去冲谭武彦发啊!”象一只讨厌的蚊子样不断地在耳边 响着。坐在烂沙发上的苟尚志似睡似思。是啊,我就是要找谭总!凭什么裁掉的 人员是我?他在沙发里惰性地挪动了一下,开始越想越气。高德强、黄玉蓉、甚 至杨国敏他们与我相比,哪里比我强?“哼!”他愤怒了,“为什么?这一切究 竟是为什么?”他面对着假想中的谭总,理直气壮地问。   是要问清楚。   他已经决定了。是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去车间上班。我是一名大学生,对企 业做出了突出贡献的副科长,怎么就把我裁了?   不过谭总是一个色苈内荏的人,这样极容易当场闹僵。但是他又翻转来想, 大不了与谭总大吵一架!这样也可以出一口恶气,然后到别的企业去。以前一些 私企老板曾经盛情邀请他去加盟,现在不正好可以去了吗?   与谭总大吵一架,然后分道扬镳。   他最先只不过是做出了这样一个最坏的打算,可现在一切都变了。他去意已 决!找谭总只是中间一个过程,平衡心理的过程,补偿尊严的过程。   现在,他已经穿好皮鞋,跨出了门。太阳的光线很毒。这是一个令人振奋的 决策,所谓“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倚。”我就是我,并没有被他们整倒, 他们也整不倒我!苟尚志仍然被年轻的朝气鼓舞着。   六   走出谭总办公室时,太阳的光线不再眩目。夏天的风轻轻地吹着,苟尚志觉 得,一切竟是如此熟悉而陌生,仿佛身处异乡,恍然梦中。   谭总说得好。一个人要经得起挫折,在困难面前不气馁。他从这个坚强的军 人身上感到了生活的信心,以致于疑问、顾虑、愤怒象泥沙遭遇清澈的激流样, 在谭总坚定而友善的目光面前,他安静地倾听着,社会、人生、理想是荆棘编织 的美丽光环。他雪封冰冻的思想融化在谭总激情汹涌的奋斗大河之中。   苟尚志甚至陶醉了。最后,他表示,愿意到制成车间去铲渣。   他彻底想通了,心里已不存在任何疑虑。“成熟的人不仅会拥抱成功,而且 更会挑战困难。”他想得很深刻。况且,谭总是一个很有理想的企业家,与他共 事,终究会成就一番大业。因此,他决定从现在做起,先成为一个可以吃苦耐劳 的优秀工人。   苟尚志第二天就换上了一身旧衣服,向车间坚定地走去。路上有几个工人朝 他投来异样的目光,“苟尚志被裁员了”,他似乎可以听到他们小声地议论着, 但他不在乎。他还看到高德强更加稳健有力的步伐,他却没有与苟尚志打招呼, 这使得他心中飘过一丝隐隐的不快。   但是他并没有停下脚步。他认为,一个人要战胜虚伪的自尊心、懦弱等性格 上的弱点太不容易了。在经过一次艰涩的思想流浪之后,他庆幸自己最终战胜了 自我,想到这些,就能感到自信的气息在胸腔里澎湃。“我是最优秀的。”   这不仅仅是鼓励自己。他在制成车间报到之后,与四个工人一起铲渣。他们 的要把渣铲到斗车上,然后拉到远处的渣场。   这是全公司最苦的岗位。   太阳凶巴巴的。   开始时他铲子甩得疯快。可是猛铲了一会儿后,便越来越累。铲了两斗车后, 苟尚志感到手臂开始酸痛,手上磨出的水泡碰烂后,丝丝缕缕地痛着,握着铲子 的手开始发抖。这时每铲一下,他都感到自己将要用完全身的最后气力,可是旁 边的工人,他们慢悠悠地似乎不感到累。而苟尚志全身已经汗水湿透了,脸上的 汗水顺着擦汗的痕迹,漫画出滑稽的脸相。其中有两个年轻的女工就忍不住背过 身去嘀嘀咕咕,露着一丑一俊两张窃笑的脸。   “讥笑吧!只要不嘲笑工作落后。”苟尚志想。尽管太阳暴晒,肢体疲劳, 可他发疯般地拚命干,他要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赢得别人的尊重。   做到十点钟,终于休息。他们四个人都带着水,这时便“咕咕嘟嘟”地喝得 响亮,而他没带水,此时嗓子都渴得要干裂了,听到人家喝水时更加难受。回想 以前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渴了,呷口茶水,而现在,却被从办公室驱出来, 在全公司最苦的岗位接受改造!   他落魄而无奈地想。   “老苟啊!来喝水。”有一个老工人招呼他。   以前他在技术科时,经常搞一些技改,为企业节省了不少钱。因此老工人对 他很尊重。   他喝了水后,这个老工人悠悠地吸了一口烟,“老苟,好人哪!好人终有好 报。”   这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使他很感动,甚至想哭。在这个灰暗的日子里,他强 烈的自尊心艰涩地抵御着随意的伤害。这些,使他对人生的坚强信念,象古老城 墙在漫长不可逆转的时空中,风蚀剥落。这是人生的不幸,他感到无助的心痛。 现在,当他听到老工人的话时,又隐隐地燃起了生活的信心。   可是,这仅仅是个开始。他比谁都明白。   七   空气中没有一丝风,苟尚志一行五人在闷热的太阳中走着。   没有人说话。   说话伤神。喜欢饶舌的人有两种,一种是功利性极强,带有强烈的说服欲望; 一种是无聊至极,借以打发时间。   他们太累了。沉默是唯一的选择。   在苟尚志看来,愚蠢的机器在讨厌的轰响,无知的建筑自以为是,似乎空气 死亡了,时空将要停止运转,它们以及苟尚志们在太阳的魔爪下柔弱地挣扎着。 苟尚志感到了生活疲乏的无望。   他要回去带着儿子去吃饭,在肮脏的苍蝇疾飞的小饭馆里,吃那些劣质的廉 价饭菜。   阳阳看见一个人疲惫不堪地走进屋来,他蓬乱的头发,脸上胡乱地抹着灰尘。 他对这个形象并不陌生,他的小朋友中多是这样的父母,他们在车间上班,工资 低,下班时就这幅邋遢落魄的样子。因此,他这时用一种小孩特有的陌生神情打 量着父亲,目光尾随着他打转。   苟尚志马上意识到了,心里有一丝被目光侵略的不悦。他报复性地命令道, “阳阳,走!我们去吃饭。”   可是阳阳对这个身上散发出汗臭味的父亲,心里本能地产生了拒绝。不过他 看见对方脸上阴罩罩的升起愤怒时,又怯了,因此只是小声地提出了不同意见, “我想等妈妈。”   “不等。他们化验室送饭吃。”苟尚志粗暴地打消了他的幻想。赵曼丽在化 验室上班,企业经过这次裁员后,人员更少了,因此他们只有通过中午加班,才 能完成繁重的工作任务。   阳阳极不情愿地被父亲拉着去了。大概是苟尚志今天太缺乏耐心的缘故,从 来调皮的阳阳差点忍不住哭了。   最后,他确实哭了。那是他感到饭菜不合口,倔强地不想吃饭,苟尚志耐心 的河堤终于崩溃了,生活的烦恼汹涌着冲向了这个脆弱的伤口。他脸上凝聚着冷 酷,举起他的大手——可是看着阳阳大大的眼睛里噙着的泪水,气又消了些,当 然终究没忍住大吼一声。   “不吃算了!”   其他食客朝这边投来惊异的目光。阳阳也最终哭了,他对父亲产生了一种可 疑的畏惧感,因此哭得伤心极了,喉堵气噎。苟尚志又一次后悔了,但他烦,中 午吃饭的时间很短,去迟了要遭罚款。因此拉着哭泣的阳阳匆匆地往回赶。   这时他俩碰到了高德强。可是处于高度愤怒状态的苟尚志根本没看见,而阳 阳停止了泪眼婆婆的哭泣,朝那边稚气地喊道,“高叔叔!”拖着脆生生的哭腔。 这时苟尚志就看到高德强朝这边极模糊地点了下头,匆忙地甚至没带一丝微笑就 隐去了。   苟尚志心中先是升起莫名的怅然,而后羞愧了。阳阳虽然不知这是世态炎凉, 但分明受了更大的委屈似的,放开喉咙畅哭起来。这时,苟尚志把对生活的烦恼 都集中到阳阳身上。   他恨得牙根生痒。   八   三个月过后,苟尚志被一纸调令牵回了技术科。   这时技术科的科长杨国敏已经离开了平州市金牛集团。他在金牛集团若即若 离已经两三年时间了,现在终于走了,据说他选择了一家民营企业。杨国敏曾偏 激地断言,象金牛集团这种国有企业,其实就是谭武彦这种新兴的资本家(或称 为富人)的“封地”。这里是他的天下,他说了算。对此,以前的苟尚志持完全 不同意见,但这些已再引起大家的兴趣,他们关心的是谁将成为技术科的科长?   在平州市金牛集团这种科技效益型企业,技术科科长备受瞩目!   苟尚志,黄玉蓉,高德强,科长是否在他们三人当中产生?这其中的变数很 大,尤其是人们在经历了上次出其不意的“苟尚志被裁员”之后,就更加感到谭 总管理企业的诡秘难测,对于这个技术科长的要职最终鹿死谁手,在金牛集团立 即引发了热烈的争论。   苟尚志不可能吗?说不准上次的“下放”车间,就是谭总对他的刻意栽培, 更不必说他扎实的专业基础,刻苦求实的敬业精神。   黄玉蓉,美丽,大方,处事果断圆滑。只要今天给他机会,明天就极可能成 为女强人。   高德强,谦虚肯学,颇有城府,且又与谭总的外甥女夏晓艳处于“热恋”状 态。现在不是流行“家族式”企业吗?如果谭总做出这个选择,那么企业无疑向 “家族化”迈出了重要的一步。   因此,科长的人选究竟花落谁家,已经远远地超出了它的最初意义,这甚至 对企业今后的发展趋势将产生深远的影响。因此,关注和议论的人群,迅速地从 干部职工蔓延到了他们的家属。   可是,谭总一句“等考察到合适的人选再说”,使科长的诱惑对技术科三人 而言,似近若远。   苟尚志这一次变现实了。他没有奢望科长,他甚至不希望科长的桂冠落在自 己头上。总结上次被裁员,他认为主要是由于行政性事务繁多,而专业技术方面 成绩平平,自己成了碌碌无为的庸官,才有了那次的裁员。   这是根本原因。   因此他想,既使科长的桂冠落在自己头上,那时,他也会找谭总坚决辞掉的。 至于最终谁会成为科长,他认为不重要,他只想当一名普通的科员,扎扎实实地 开展技术革新,实现成为高级工程师的人生理想。   在这个喧嚣浮躁的社会,保持一个平和的心态,远离名利场的陷阱诱惑,是 多么不容易,又是多么关健。   坐在技术科以前的座位上,他感叹着。想起了那热浪袭人的暴夏,他穿着一 条中裤,赤膊着上身,在那里拚命拉车的情景……他认为自己现在成熟多了,不 象以前那么幼稚地估计形势,更不会去想当科长。   九   成熟真好。以坦然的心态回到技术科,高德强、黄玉蓉还象以前一样尊重他, 好象中间不曾出现过他被“流放”车间的插曲,尽管曾经出现过高德强逃避他目 光的尴尬,尽管在尊重的背后似乎隐慝着更大的阴谋,但是这些对成熟的苟尚志 没有威胁和伤害。   他相信自己的实力。因此,当谭总宣布高德强为代理科长时,他甚至感到庆 幸——终于可以轻松上阵了,遥望夏末秋初湛蓝的远天,石榴正红,哦,丰收的 季节即将来临。他陶醉了,甚至没有在意高德强绷得紧紧的脸。   苟尚志一门心思扑在生产科研上。   一年过后,他的“节煤烧成”技术出炉了,并且通过了平州市金牛集团的实 践检验,投入了规模生产。   大家都替他高兴,尤其很多工人更加喜欢苟尚志来到车间搞实验。当然按照 谭总的想法,“节煤烧成”技术上报省科委,然后申请省科委的无息科技贷款。   技术科高科长拿着申请表,对苟尚志交待,认真填,这可是关系着企业的贷 款。   一九九九年底到二000年初,很多中小企业面临着一场真正的考验。流动资 金紧缺,市场无序竞争象一把双刃剑使积重难返的国企,深陷沼泽泥潭,面临着 退出历史长河的严峻挑战。   金牛集团也不例外。从一个乡镇集体企业,经过改革开放过程中的改建、扩 建、兼并,十多年时间过去了,便有了今天的辉煌。可是,它毕竟是从一辆拖拉 机改造而成,虽然披着“汽车”的迷人外衣,可一旦驶上了高速公路的快车道, 便露出了它声嘶力竭,冒着股股浓烈柴油味的农用车原形。   这是现实。金牛集团逐年积累下来的老货款已达一亿多元,当然也欠人家的。 其中欠一家矿务局的煤款达五百万元,为此,已被对方推上了被告席。现在,法 院已冻结了金牛集团所有的帐户往来,并勒令三个月之内还清,否则,将强制执 行。   这是金牛集团自创业以来所面临的最严酷考验。   当然,苟尚志并不在意这些内幕。他所关心的是“节煤烧成”技术是他最伟 大的科技创新,其理论上的突破和经济上产生的效益,在整个化工行业,都将产 生深远的影响。   可是,因为“节煤烧成”技术,他与高科长之间却出现了矛盾。   十   当然,这个矛盾由来已久。   在苟尚志最初的研制过程中,高德强的反应是低调而冷淡。“哼!他得行?! 那人家科研院的人只有喝西北风去喽!”他常这样说,胖胖的脸上荡漾着不屑一 顾的鄙夷神情。后来研制成功了,这个高傲的领导便放下他的架子,来到苟尚志 的实验现场,一脸诌媚的笑,询问起相关的技术参数,苟尚志回过头来正要回答, 与他讨好、精明的目光相遇了,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一双久违的熟悉目光,灼灼逼 人的目光闪烁着善变和阴险,使他沉浸在成功喜悦中的心情遇到了一丝寒流。他 打了一个冷噤,便退缩了,是那么坚决,记忆中的种种不快使他象醉汉凌风,一 个踉跄,呕吐出生活沉淀的秽物。   他一生恨那种见风使舵的人,尤其憎恶这种脸厚心黑的人物,因此他沉痛而 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沉默。高德强这次算是碰了个钉子。   后来,有一件事情使他们两人从“冷战”跌入了一触即发的危险局面。那是 苟尚志填公司内部的科技创新表,他在该技术的“研制人员”栏目里,只填了自 己的名字——这本无可厚非。而高德强需要在“部门领导审批”一栏签注意见, 他看着表,脸上渐渐地霜冻出严肃,尔后冷冷地“哼!”了一声,把表撂进抽屉 里!   高德强被彻底激怒了。   十一   “我看你这回又咋填?”高德强心里自言自语着,他象一个稳操胜券的智者, 笑吟吟地看着他的对手一步步地临近悬崖。   世上竟有如此愚蠢的人,填报公司科技创新项目,苟尚志,你可以不写我的 名字,但怎么也不能漏下谭总吧!按理说,这是一个可以评特等奖的项目,可最 终只是一等奖!这是一种真正的遗憾,一个纯粹的优秀的技术员,固执而幼稚。   这是苟尚志书呆子式的悲哀。如果这次再填不好这张表,那他的前途就更加 不妙了。不是高德强没有同情心,而是他强烈的直觉。   “请君入瓮。”他内心骄傲放肆地畅笑了,然后捧起茶杯,缓步踱出了办公 室。仿佛,他已经能够感到苟尚志苦苦地挣扎着,在生活的泥淖中绝望无助的滚 爬。   办公室只有苟尚志一个人坐着琢磨表。   他陷入了痛苦的抉择之中。   按照一般惯例,上报省科委的科研成果,可以填五个主研人,可是,这项 “节煤烧成技术”,又确实是他个人独立完成的,况且,尤其关健的是,完成这 项技术,花去了他大量的业余时间。   因此,他多么想实事求是地填这张表呵!他殚精竭虑,耗费一年多时间,倾 心养育了一盆珍品兰花,香溢四方!可是,人人都想摘它一枚依依玉枝,甚至有 人想霸占它!这,就是严酷的现实!高级工程师的梦想,在自己具备了这么伟大 的技术成果时,没有感到一种即将拥抱成功的狂喜,却平添了无尽的烦恼。他感 到了自己的软弱,他失望、痛苦,恨不得抱起这盆兰花同归与尽,以唤起人间泯 灭了的良心!   当然,他没有。他觉得自己应该坚强!而且不仅仅坚强,还要同高德强之流 的小人作坚决的斗争。   虽然,他可以选择退缩,但是,这不正助长了那些恶人的气焰吗?这不正满 足了那些寄生虫的欲壑吗?不,他大声地呼唤着,“苟尚志,你不是这样妥协懦 弱的人!”   他明白,自己这时已不仅仅是为实现人生理想在努力,更是为真理而奋斗。   也许,我将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空快车中跌得鼻青脸肿,但,我已不在乎!   经过三天激烈的思想斗争,苟尚志最后用不到半小时填好了这张表——这是 一份人生答卷,更是一位热血青年对理想的执著追求。   高德强看了一眼表,毫不掩饰他阴森的冷笑。当他把目光移到苟尚志脸上时, 遇到的是一种坦荡无私的平和。   高德强有了一丝愤怒的无奈。   他感到苟尚志象一只倔强的驴子,奋不顾身地向端着猎枪的他冲了过来。他 还犹豫什么?在金牛集团这盘棋中,苟尚志充其量是个卒子,一个被利用的卒子。 只是他一生不知后退,舍生忘死,鞠躬尽瘁而已!   也正因为苟尚志“卒子”般廉价投入,高额的回报,谭总又舍不得他。因此, 这又不得不使高德强有所忌讳。   “苟尚志啊苟尚志,论技术,我不及你十分之一,论斗智,现在已到了你死 我活,分出胜负的时候了!”高德强心里火辣辣地啸叫着。   十二   浓翳的绿色越来越淡,最后逸散隐去,劲风狰狞。宣告冬天的到来。它吹打 着窗子,在玻璃上拼命地碰撞着,固执而蛮横。   萧瑟是冬。   苟尚志在整理书籍。外面的光线渐次黯淡下去了,昏黄的灯光中,看不到冬 天的荒凉,感觉却强烈而真实,仿佛那冬天的悲鸣正一点一滴地进入身体、骨骼、 血液,摸摸,手果然铁冰。   这些全是专业书,一册册,一页页,全散发着久违的暗香,仿佛那个昔日的 同桌女生,多年不见后偶遇,看她时怅然若失或者怦然心动,感动得那么真切, 直沁心脾,甚至鼻子也酸酸的——这时苟尚志鼻子酸了,“它们倾注了我的勤奋, 寄寓了我的希望和理想,又陪伴着我在人生的旅途上风雨兼程……”可是,在这 个冬夜,他整理着它们,强打精神鼓励自己,“我,还会回来的!”   苟尚志又被下放车间了。   高德强宣布这一切的时候,明显地带着一种胜利者的得意。   他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上报省科委的“节煤烧成技术”项目在总经理办公会 上,以增加研创人员谭武彦、高德强、黄玉蓉等三人为结论。   上报表的内容最终被修改了。   高德强终于抓住了玩弄苟尚志的机会。他把修改上报表的情况说给苟尚志, 特别提到这是谭总的意见。于是,对方脸红了,不是暴怒挑衅的赤红,而似乎是 一个固执的孩子被大人和气而严肃地批评,心里憋着不服气,但无法违拗,脸涨 红了,“可怜虫!”高德强看着苟尚志忸怩不安的窘相,心里满是鄙夷地骂道, 但表面仍然和颜悦色,“其实就是加了几个参加人,主研人仍然是你。”   苟尚志默默地点点头,如遭当头棒喝,竟然木偶般地喏喏地去了。   回想他以前玉树临风的儒雅气质,再看看他现在佝偻而去的背影,高德强的 心里忍不住卷起浪飙涛淹的狂笑。“这就是跟我斗的下场!”   高德强一脸的凶狠。   十三   经过这次的打击,苟尚志有了一些明显的变化。他下午回去饭也吃得很少, 闷头闷气地喝了点酒,他觉得胸腔里总象压了一坨石头,沉沉地喘不过气来,这 样直到睡觉时,他还要时时提防思想走神,它来到那个紊乱的名利场上,人影叠 撞,飞来飞去的明枪暗箭,他总是防不胜防,流着鲜血的思想到处乱飞,使他疲 惫不堪,无法入睡。好容易迷迷糊糊地入睡了,又时时被噩梦纠缠着不放。   第二天早晨,他起来的晚,拿起镜子——这块背面装着全家乐的镜子——现 在里面有一位眼睛红肿的家伙。他用手使劲理着头发,一绺一绺的头发就落了, 被夹在手指间。苟尚志颓废地跌坐在沙发上,头脑里一片空白。   这些天来,他的思想一直沉浸在上报省科委的表被修改的是非斗争中,有时 他想,也许自己太小心眼了,没有公司提供的这个环境,又哪里会有“节煤烧成 技术”? 但他一想到把高德强的名字也写在其上,就感到受了侮辱样,愤怒了 ——与其如此,何不干脆把我苟尚志的名字也删掉算了!   因此,他又没法平静。   但他也没有办法。   今天的高德强在金牛集团已是炙手可热的人物了,他赢得了谭总的信任,据 说即将走上总经理助理的岗位。虽然苟尚志并不漾慕这些,但是他手上有权,他 野蛮地阻碍了苟尚志理想的实现。   苟尚志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与矛盾之中。   他开始明白,自己确实斗不赢高德强。   而且,有时他消极地想,自己是否锋芒太露,血气方刚?联想到赵曼丽和一 些周围的人经常批评他“直性子”,他的自省就显得那么苍茫,“其实,这些年 来,我屡次遭贬,何尝不是缘于此?”   这个人生感悟使他很震惊,一直以来,他都是猛冲猛打,现在他似乎彻悟了。 他不再事事坚持自己的主见,而是顺从于领导。这时,苟尚志给人的感觉便是迟 钝,疏散。   于是,过了一段时间就有“苟尚志的工作浮在水面上” 的传言。谭武彦听 到这个消息时不相信,不过他有一次无意中从侧面看到苟尚志,才明白他的精神 状态极差,萎糜,弓背,跟昔日那个器宇轩昂的大学生已判若两人。便召高德强 询问,果然是一天在稀里糊涂混日子。便决定让苟尚志再去车间煅炼。   十四   反正是煅炼,再过一段时间还要回技术科。苟尚志消极地想,热忱,激情, 那全是少年不谙世事,而象我如今已三十有四,如果依然冲动,那十足他妈一个 疯子。他的理想是高级工程师,要实现这个理想是要不断地整出技术成果,对此, 他又是如何解释的?“搞技术的是要出成果,但往往是傻子在前面冲锋陷阵,聪 明人后来去占领高地,享受鲜花和掌声。”   他的思想就这样发生了变化,他认为社会上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聪明人,一 个是傻子。聪明人支配社会,坐享富华繁荣,而傻子近似于老黄牛,创造了大量 的财富,却摆脱不了任人宰割的命运。   总之,他再不愿做傻瓜。因此,回到家里,他就在沙发上一躺。家务活他一 直做得很少,以前,他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每天工作量大,下班回来后疲劳不 堪,便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休息一会儿。现在,他这么躺着不做家务,已经成了 一种习惯。仿佛烧饭洗碗带小孩,全是赵曼丽一人的事,而且有他的“人生哲学” 支撑着,即使赵曼丽偶尔喊他帮忙,他甚至也恹恹地找一些借口搪塞应付。   当然,他的精神状态也的确差。   矛盾便是由此产生的。   赵曼丽先是埋怨苟尚志懒,看看收效不大,火气更大了,经常尖起嗓门大呼 小叫,动不动吓得阳阳抱住赵曼丽的腿,大声哭喊着“妈妈!”可是,这对于苟 尚志来说,开始还有些忍气吞声,时间久了便无动于衷了。   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似乎也传染了阳阳。   已读学前班的阳阳,完全不是以前聪明活泼的样子。他寡言少语,性格孤僻。 在陌生人世间经历的一些变故,在他幼小的心灵上投下了缺少阳光的阴影,父亲、 母亲、高叔叔,这些乖桀的人,使他不得不用一种陌生的眼光远远地打量着他们。 尤其父亲,他有时候感到这多么象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   现在,在苟尚志与阳阳之间,几乎已没有任何父子亲情的交流。孤独的阳阳 便总要跑到外面耍,因为长得瘦小的缘故,经常被同龄的孩子欺侮。这天,他回 来的时候又是一脸污垢,一身泥水,赵曼丽看着这些,忍不住哭了。   赵曼丽觉得这个家已不象个家的样子,到处乱糟糟的。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苟尚志,她认为。   屋里随时沉闷无生气的样子,连吃饭时一家人也是闷着头各吃各的,偶尔发 出来的声音,也是她无可奈何的声嘶力竭的挣扎。她忍无可忍了,斥骂苟尚志时 恶声恶气的样子,象是对待一个讨饭的。而苟尚志更象一条无筋骨的狗样,任主 人恶眉狠眼的咒骂,却没有任何反抗,经常可怜地倦在沙发的角落里,苦着脸, 目光呆滞,一言不发。   赵曼丽有时回想起自己发火的样子,多象一头狂怒的母狮。   屋里的气氛紧张而沉闷。   她决定离婚。   春天,百合花竞相绽放的时候,他们办理了离婚手续。   十五   仿佛,离婚使苟尚志也获得了身心的解脱。他不需要被别人支使,也不需要 做很多家务。上班时孑孓而去,回来后伙食团打点饭凑合着吃,已经十分消瘦的 他,穿着以前肥大的衣裤,就这样每天飘来荡去。不过时间久了也清闲的无聊, 寂寞炽热的夏夜,心情象一望无际的沙漠般荒凉。于是,一个偶然的机会,苟尚 志第一次坐到了麻将桌上,四个人都是一起在车间上班的兄弟,大家关系也融洽。   苟尚志惊喜地发现,他在牌桌上还可以理出 “极品”,以前怎么没发现打 麻将竟然如此奇妙无穷。   但给那三家点的“极品”更多,还偶尔点“三家炮”,身上二十多元钱没折 腾几下就输完了。时值夏天,他身上汗泠泠的,心里更加闷得烦。输钱时那三家 又诞着脸皮紧催,熟悉亲切的面孔突然变得穷神恶煞般陌生,他赌气似的摸出一 张百元大钞,心里火辣辣地痛,又羞于自己牌技差被他们哄骗着钱,在他们嘲弄 的哄笑声中,他浑浊噩噩地输了一百多元钱。   凌晨四点钟,他们结束了战斗。那三个打着哈欠,笑嘻嘻地,唯有苟尚志, 心里别扭极了。   摸黑一个人孤零零地往回走,想着那一百多元眨眼就不见了,心里很不自在。 回想到离婚时,赵曼丽带阳阳,要他每个月出两百元的生活费,他尚感为难—— 因为他现在每个月只有四五百元的工资了——因此,后悔象瘟疾来临,使全身忍 耐不住地不自在。他突然发现自己是一个一无用处的人。   他决定,以后坚决不打麻将了。输钱后心中的空落感略为减轻。   果然,他很久又没打麻将。   但有一次,他们几个酒肉朋友一起喝酒后。他微醉,禁不住他们的劝,颇爽 快地去了,牌桌上麻将稀里哗啦地翻滚着,他摸一张看看,不沾边,愤愤地抛出 去,那三家看着他忍不住贼眉鼠眼地窃笑,醉眼恍惚中,他们竟都变成谭武彦、 高德强之流的政治骗子了。这时他就清醒了些,嗔怨自己老实地交出了“节煤烧 成技术”,甚至为企业争取到了无息的科技贷款,帮助企业渡过了难关,自己却 落得下放车间,妻离子散的悲惨下场。   那确实是一场政治敲诈。   他现在无可奈何地想。这次他在车间又一年多时间了,还从来没听哪位说调 他回技术科的话。有次他碰到高德强时问起,这位总经理助理的脸上就闪烁着一 种捉摸不定的笑容,他含糊其辞地推说不清楚。   想到这些,他更加心路茫茫,打牌成了真正的游戏,一会儿时间又输了一百 多。   “游戏!游戏啊!人生又何尝不是一场游戏一场梦。”   出来的时候,苟尚志清醒了很多。兴许是心绪低迷的缘故吧,似乎是一个下 午之间,萧瑟的风衬托出秋天清冷的背景。阴翳的气息,凄清的甬道,飘零的落 叶,使他想到自己孤单地飘泊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朋友。如果勉强说有,那 就是刚才的那些“麻友”,他们如猎人般训练有素地布置陷阱,等他自投罗网, 然后连一句同情的话都不说,就嘲笑着把他打发走了。而谭武彦他们又何尝不是 呢。他无可奈何地想。   路上空空廖落地没有一个人,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秋风低沉的兽啸声中夹尾逃 息了,空荡,死寂,这更增添了苟尚志的失落感。人呢?人都跑到那里去了?突 然,他看到远处有一个人,是!没错。他沿着墙角慢慢地挪动着。   几乎是怀着一丝特赦后的窃喜,他走近一看。哦,竟然是阳阳!失望?愧疚? 迷惘?他一时不知所措,而阳阳用一种完全冷漠的眼光看着他,并没有停下脚步, 仍然往前走。阳阳一脸污垢的眸子里闪烁着戒备的敌意。   “阳阳,怎么成这样?啊!”他忘记了自己的窘况,忍不住皱起眉头。   他与赵曼丽离婚后,偶尔看到阳阳,虽然经常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可衣着 还算整洁,怎么今天这么冷,却穿着短袖——而且衣服肮脏不堪。他的心隐隐瑟 瑟地痛。   阳阳没有回答,仍然往前走。苟尚志心底父亲的爱心悄悄地萌生了,于是快 步上前想去抱住他,可是只抓住了他的一条胳膊。   “怎么了?阳阳!”苟尚志看着儿子阴戚的目光,心酸了。   “放开我!”阳阳语带哭腔地挣脱了苟尚志,一路小跑着去了。   “瓜娃子!”风中隐隐约约传来他稚嫩的声音。   苟尚志愣住了。   他没有听真切。他不相信。   这似乎是一场梦。   他久久地伫立在风中,嘴巴微微张开,身体略微前倾。   十六   苟尚志后来一直记得那个梦。他在照镜子,镜中人,瘦,颧骨象石头样坚硬 地突出,目光空洞,脸上密而长的茸毛,扁阔的嘴巴努力地坚挺着。这使他想起 了生活在远古时代的类人猿。酷似。难道人类正在退化吗?他的思维很混沌。   “瓜娃子!”他耳边又出现了那刺耳的咒骂声。突然就“啪!”地一声,镜 子落在地上了,声音贼响,震撼得宇宙中陨石飘落。一张发黄的树叶,飘呀飘, 躺在地上怪怪地看着他,似曾相识,好象年轻的赵曼丽,活泼的阳阳,倔强的苟 尚志……他突然趴在地上抢起相片,出神地看着这沧桑岁月的底版,嘴一裂,就 哭了。这一刻,纤弱的感情在岁月的沙漠中,因长年缺少理解泉水的滋润,此时 便震撼出对绿洲的无尽渴望。   苟尚志醒了,一双惊恐滞涩的眼睛定定地对视着黑暗。当他后来逐渐明白自 己在做梦时,便依稀记得镜子里瘦骨嶙峋的怪物,想到这里。他忆起了孔乙已, 记得学这篇课文时,老师说,孔乙已是一个好吃懒做的酸腐文人,不过,他的遭 遇也说明了旧中国的黑暗。此时他想来,自己又何尝不是新中国的孔乙已。窗外 的秋风一陈紧一陈慢,时而碰撞着残留的树叶“稀里哗啦”地响。   它们也眷恋绿意盎然地昂立枝头?可是,谁又能改变春夏秋冬的季节更替呢, 象人,谁能够避免荣辱兴衰的起伏,谁又能够逃脱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   生不得/死,便是生的唯一选择   这是哪个诗人的话,此时竟如此强烈地占据了他的灵魂。“自杀。自杀吧!” 黑暗中,绝望的苟尚志听到了,这声音似乎闪烁着绚丽的光彩。   “瓜娃子!”倔强的诅咒声在他的耳边又突然响起。   阳阳都骂我是瓜娃子?   是啊,我曾经是金牛集团的助理工程师,研制成功了“节煤烧成技术”,即 将实现成为高工的人生理想,却不料得罪了权贵。现在,现在落得妻离子散,穷 困潦倒——几乎走投无路要自杀了!   瓜娃子?   瓜娃子!   苟尚志似乎从沉睡千年的梦中惊醒了!   还我的“节煤烧成技术”!黑暗中,苟尚志声泪俱下的怒吼道。“好人有好 报!难道,难道这就是好人有好报吗?”黑夜中,他歇斯底里的大哭大叫。凄惨 的声音穿透了夜色的冷漠,汨汨地流淌着。   还我的“节煤烧成技术”!……   ……   时间在一点一滴地流逝着,很久,苟尚志才平静下来。还我的“节煤烧成技 术”!   他念念有词,并握紧了拳头。可是,谁能帮助我?企业工会?平州市重工局? 前者是企业的爪牙,后者是企业的后台——苟尚志失望了。   四周一片恐怖的黑暗。   法院?   法院!   法院!!!   只有法院能够救我。苟尚志失眠血红的眼睛在喷火。他从床上一跃而起,拉 亮了台灯。   此时,窗外已透出了依稀的曙光。   十七   法院意味着什么?社会的进步!庄严的国徽。神圣的权力。正义和公平。   今天,法院传唤他。当他步入法院大门时,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些,感受到了 做一个现代人不容冒犯的豪迈气慨。   苟尚志拒绝了厂方代表提出的撤诉要求。克制着曾令他艳羡的五千元的诱惑。   他的利益需要法律来维护。五千元,哪怕是五万元,也不足以说明他为研制 “节煤烧成技术”而付出的智慧和汗水,更不足以说明成果的价值和完成成果却 使他家败人颓的丑恶现实。   当他研制成功 “节煤烧成技术”时,应该享受成功的权力和机会被无情践 踏了,这就是社会的阴暗面。然而,当他选择法院将讨回公道时,他的心理有了 平衡点,又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可是,等待他的却是,他起诉金牛集团盗窃 “节煤烧成技术”,因无旁证, 未被受理。   诉状被法院驳了回来。   苟尚志头重脚轻地回去了。他彻底失望了。这次碰壁使他的灵魂就在似梦非 梦之间徘徊,疲惫游荡,接近崩溃的边缘。   奇怪的是,似乎大家都不认识他了,陌生了许多。本来这一堆人有说有笑的, 他一凑过去,大家都绷紧了脸,迅速地散开了,留下他兀自发怔。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苟尚志的反应的就迟钝了些。   人家喊他时,很久才似乎反应过来,然后慢慢地应着。于是有人说,象他这 样反应痴呆,极容易发生安全事故。因此,“苟尚志作为一个严重的安全隐患” 被一级级报了上去,最后,报告来到了谭总手上。   “跟车间主任打个招呼,叫大家多留点心。”谭总这样批示。据说谭总当时 皱着眉头还说了一句,现在这种国有企业,能咋样?   于是,金牛集团的工人们纷纷传开了,说苟尚志精神有问题,如果企业买断 了国有资产,那这个问题就好办了。这是二000年的秋天,其时,中国的国有中 小企业为了走出困境,便采取了买断国有资产的举措。这使得不少国有资产的经 营者,摇身一变就成了私有资产的所有者,因此,开除一个工人就轻而易举了。   据此,很多工人为了避免被苟尚志的晦气冲着了,不愿与他说话,却乐于背 后议论指点他。意识到这一点时,苟尚志很尴尬,却也无奈。他发现大家用观察 的眼光欣赏他,那是有一天中午。   那一段时间,他打麻将输完了身上所有的钱,连续几天过着咸菜馒头的生活。 他已经一周没沾荤菜更别说吃肉了,可是,车间繁重的体力劳动又压得他喘不过 气来。最后竟然没有人愿意给他借钱,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个愚蠢的赌徒。于是, 他身上没有一分钱了,中午,冬天的太阳无精打采地敷衍着地球的渴望,他肚子 饿,眼睛都恍惚迷离了。其他人都回去吃饭了,唯有他不想回去,寝室里没有可 以吃的东西,他比谁都明白。   他模糊地奢望着,哪个工人吃饭后来得早,然后他厚着脸皮借点钱。但是, 这可能吗?连他都感到怀疑。   他从地上趴起来,过分肥大的衣服飘荡着他瘦骨伶仃的肢体。他向关着门的 操作室走去。推开门时,他眼前一花,什么东西“扑楞楞”地响着,最后,他终 于看清楚了,一只麻雀!   因为站在门口,而门半掩着的缘故,那只麻雀并没有飞跑出去,还在操作室 里到处打旋。   “逮住它!”强烈的饥饿使他发疯了般地想。他快捷地关紧了门。然后拉开 架式,摩拳擦掌,发动一场人雀之战。不过,因为他身体虚弱,疲劳,忙活了一 陈,累得眼冒金花,并没有捉住麻雀。这时,他看着门角的扫帚,又心生一计。 他顺手拿起大扫帚,在不大的操作室里挥舞着,接二连三地袭击麻雀,使那只小 鸟发出了尖利惊恐的悲鸣,最终跌落地上,无奈地喘息着。   他把麻雀猎获后,便忙忙地抹上泥巴,埋进火中。   最后当他几乎连麻雀的骨骼都吞下肚时,他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笑声,回头 才看到有四个女工,她们携手并肩地站在一起,嘲弄地看着他。   “笑什么?你们笑什么?”他舔舔嘴唇,刚才吃了一只麻雀,大大地缓解了 肚子的内战。因此热情友好地问。   她们当中最年轻的一个,长得胖胖的,这时更加忍俊不禁,笑岔了气。其他 几位这时也笑得很狼狈,或者捂着肚子,或者流眼泪。   她们笑得那么欢畅,使他渴望理解的心灵禁不住迈步上前。当快要走进她们 时,其中一个就止住笑,指着麻雀毛和零星的骨头,笑问,那是什么?他突然明 白了,一愣,她们四个人就笑着转身跑了。苟尚志的脸不禁红了,觉得一切都毫 无意义。他仿佛感到被人家偷窥了羞于见人的隐秘的尴尬。   十八   可是,几乎是一天时间,金牛集团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个故事。走在路上,他 感到被人指指点点。而更有甚者,有些无聊的人看到他时,便戏谑地问,“麻雀 肉好吃吗?”苟尚志涨红脸本待分辩,那人又紧跟着说一句,“骨头也好吃呢!” 完全一幅促狭的神情,苟尚志觉得欺人过甚,心中渐渐升起火气。还不及他发作, 另一位便神情严肃地警告他,“麻雀现在也是保护动物!”   然后一伙人哈哈大笑,扬长而去,留下苟尚志一个人在那里发呆。这些人走 了一拨,又来一拨,既不听他叨叨地倾诉,也不计较他文雅的抗议,只是一味地 嘲笑他。于是,他感到了真正的孤独。如果说他以前缺少真诚的朋友,那么,他 现在连虚伪的朋友也没有了。没有人愿意听他唠叨,有时偶尔找到了,人家听他 说一两句,就露出明显不耐烦的神情,使他不复有说下去的勇气。这时,他自己 就讪讪地傻笑着走了。时间久了,他逐渐习惯了沉默,即使别人问他什么,有时 他要简短的回答,更多的时候是一副无动于衷的麻木样子。   这时,不曾引起大家注意的苟尚志明显地老了。他目光茫然,佝偻着腰,走 路轻一脚重一脚的样子,使人感到他随时都可能栽倒。   苟尚志象一个影子,在人们眼前晃来荡去。   不过,形容枯槁的苟尚志却做了一件令整个金牛集团都感到意外的事。寒风 料峭中,他偶然领了一次高工资,陆佰圆啊,一张张光泽鲜亮的钞票,甩动时发 出清脆悦耳的响声,几乎使他忘乎所以。但他很清醒,麻将是坚决不打的。陆佰 圆嘛,先给阳阳计划两百,这样,还有四百圆。   其实,他心里一直有个愿望,哪怕与赵曼丽没离婚时,他都不止一次地想过 ——领略红鱼的风情,她们究竟什么滋味——但是,那时他没去。当然,这种感 觉在他与赵曼丽离婚后更其强烈了。但一直碍于面子问题,他思考着,犹豫着, 迟迟下不了决心。   现在,他在人生旅途中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困惑——孤独!孤独,几乎使 他失去了生活的所有自信,孤独,啊,可怕的孤独,白天吞噬着他即将丧失殆尽 的自尊,晚上煎熬着他渴望光明渴望温暖渴望理解的灵魂,现在,他为了寻求理 解——尽管这在别人看来,也许只是一个借口——但他已不在乎,将勇往直前。   他鼓足勇气毫不犹豫地去了。   但是,他没有找到理解,只是感到疲劳的无聊,一切只象一场交易,没有表 情没有陶醉更谈不上呵护创伤的心灵了。   苟尚志无限失望,但是那些煸情的画面不断在他的头脑里重播,几天下来, 他明白自己其实很渴望,是渴望原始的性的满足,而非心灵的慰藉。   因此,他更加不得不去。但这终究是龌龊的事,他已经不敢光明正大地去。 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他紧张地踅了进去。也许他太紧张的过,所有享受仍然集 中在回来后一个人的世界里。做贼心虚的他终于很是难堪——金牛集团的人们竟 然不可思议地知道他去嫖妓了。   这还得了?“一个病恹恹的死鬼样的人,还要去嫖妓,可见社会风气之差!” “人们的道德被狗吃了!”“简直是他妈的伪君子!”“领了两个工资就去胡来, 挥霍完了就咸菜馒头。败家子!”工人们的愤怒象被捅了窝的马蜂样,嗡嗡嗡地 议论着,叱骂着苟尚志这个丧尽天良的禽兽。   这使他们看见苟尚志时都 “啐啐”地呸着。据说唾液有毒,这也算“以毒 攻毒”吧!   无耻的苟尚志淹没在工人们群情激愤的狂飙怒潮中。   十九   他遭遇了众人同仇敌忾的攻击。   那种千钧一发的形势似乎告诉人们,工人对这个喧嚣浮躁的社会早已忍无可 忍了。因为贫穷,他们仇恨奢侈的生活方式,他们憎恶糜烂的生活作风,以及社 会的腐败问题。因此,在他们没有找到适当的发泄点时,出现的“苟尚志嫖妓事 件”象一根导火线,点燃的仇视情绪便聚焦地他的身上。于是,他成了金牛集团 这个家庭的不肖子孙,他是玷污了四世同堂大家庭名誉的无耻小人,他是一只该 遭“痛打的落水狗”。   苟尚志何所求?冬天的风如诉如怨,吹打着这个孤独悲怆的迟暮季节。他的 目光所到之处,尽是一双双敌视的目光在愤怒,他惊恐不安地左躲右闪,不敢与 他们对视。而他们完全暴怒了,当面大声地斥骂他,骂到他的精神,骂到他的灵 魂,甚至骂到他的祖先。没有还口,也不敢还口,惴惴不安,小心翼翼,几乎生 怕走路跺脚重了时,招来一顿暴风骤雨式的谩骂。在他奄奄一息的灵魂中,他已 经失去了对同情的奢望。   现在苟尚志只为寻求活着,哪怕是苟延残喘地活着,他已经得到了很大的满 足。   冬季虽然是漫长的黑夜,但毕竟过去了。公元二00二年,在空气中滑过簇亮 的鸽哨声中,春天鼓起了她绚丽的翅膀,而全国的中小型国有企业的改革步伐更 加快速了。据说,金牛集团就在二月份将完成企业的改制。   于是,一场空前绝后的地震便传波众人,人人都有了秋天落叶朝不保夕的脆 弱感。私企对平州市金牛集团意味着什么?   裁员!   金牛集团一直处于人员臃肿“虚胖”现象之中,但更为致命的是企业一味地 裁减工人,却大量地纳入关系户,结果使企业这棵树,有时看起来枝繁叶茂,其 实,盘根错节的枝叶耗竭了有限的营养,最终使企业之树濒临枯萎。负重前行。 可悲的是这并不是一个个例。   当全国的很多国有中小企业的经营都陷入困境时,国家被迫采取了出卖国有 资产的下策,并且,根据相关政策,国企管理者享有优先购买权。   这时,谭武彦从银行贷点款,再把钱交给政府,便意味着金牛集团就是他的 私营企业了。这是否是他梦寐以求?或者是他苦心经营所期望的?   现在,金牛集团“这辆拖拉机”才终于获得了彻底改造的机会。多余的人是 负担,它们是人身上的瘤子,必须一刀一刀地割掉,哪怕这时流着血,很痛苦, 但必须割掉这赘肉一样的不良资产。这是不能仁慈的。   这一切都是为了金牛集团“这辆经过改造的农用车”驶上高速公路。当然, 高速公路不是万能的,车况不良,雾气过浓,这时在高速公路行驶的危险性更大。   在二月份,当金牛集团迈上了私企行列之后,连苟尚志在内共计有五百余人, 拿着企业买断工龄费的四千元至八千元,离开了这个曾经倾注了他们心血和汗水 的企业。   苟尚志开始在平州市找工作。到哪里去找工作?他皱着眉头,一筹莫展。   但总还是得想法找个出路。他想起了以前有几个私企老板曾想要他,其中一 位肖总甚至答应他,只要过去就让他当技术副总经理。当然,时过境迁,而且已 经多年没有与他联系了。能行吗?   二十   肖总的盛和公司座落在平州市郊。初春的天气凉沁沁的,苟尚志必须徒步行 走半个小时,才能到达盛和公司。认识肖总已经是五六年以前的事了,那时他还 以“技术好”在平州市小有名气,而肖总请他到盛和做技术指导,一个点子解决 了盛和的产品质量缺陷。肖总当时就有意邀请他的加盟,他几乎没怎么认真思考 就婉谢了。后来他的“节煤烧成技术”出炉了,轰动了平州市业界,肖总又一次 请过他——现在回想起来,他不禁感慨万千。如果他当时选择了盛和公司,也许 早已实现了在工程技术方面的卓越建树,又哪里会有今天的颠簸游离呢?   这些难道真的是命中幂幂注定的吗?他的基础那么扎实,技术那么出色, “节煤烧成技术”被省科委评为一等奖,可偏偏又没有自己的名字。这明明是自 己熬更守夜的心血结晶,为何又被高德强之流夺走了胜利果实?他苦心经营,最 怕出现这种局面,历史却无情地造就了这个真实的悲剧。这,是谁之错?是上天 的故意安排吗?   想到这里,他已是泪流满面。   初春的原野一片狼籍。肖总的盛和公司近在咫尺,已经可以很清晰地听到机 器的轰鸣声,透过这熟悉的声音,他立即神经质地想,是人在操纵机器吗?可是, 谁在操纵人?谁又在操纵人的命运?是上天吗?如果一切均由上天安排,人,又 何须苦苦奋斗?   苟尚志迷惘了。   他突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抱头痛哭,“上天啊,你为什么总是薄待我? 难道这就是善有善报?难道这就是好人一生平安吗?”   天无语。初春的天暮一片灰暗,透出肃穆的冷淡。   苟尚志以前如果对丑恶的人,不公平的社会产生了失望,那么他现在睹物思 怀,便彻底失去了活着的精神支柱。   唔,人生如梦。   他继续哭。   他几乎不再想去肖总的盛和的公司。   他毫不犹豫地放弃了。   原野上春寒料峭。苟尚志时而哭,时而笑,时而唱,在乱糟糟的长发下,一 双混浊迷茫的眼睛,空洞、无神,使人看了,便以为他是一个疯子。   其实,此时的苟尚志确实有点疯癫。   他的思维一会儿混沌,一会儿清醒,在原野上无目的的游荡。看见路人时, 他疯疯癫癫地撵过去,或笑,或舞。   路人纷纷避之。   二十一   东方微微地开启了一丝亮光,街上的行人渐次多起来。远远的大院,前面的 铁门旁有一团东西,在越来越强的亮光中,终于还原成蹲着的一个人。   他睡着了,脑袋埋在胳膊和双膝之间。只看到花白的头发。从他肮脏的工作 服上可以估计,他也许是金牛集团的下岗工人。现在,在平州市,象这种被金牛 集团抛弃的下岗工人,随处可见。他们暂时找不到工作,其中的少数就这样成了 无家可归的人,流落街头。一夜之间,从光荣的工人阶级沦落为失意的“无产阶 级”。   太阳光已经很强了,看门的中年人慢悠悠地踱出来,他眼睛的余光早已睨到 门口倦着一个叫花子。中年人昂首走近,老练地开门,铁门发出刺耳的嚎叫。他 走了过去,毫不犹豫地一脚踹去,苟尚志趴起来就跑,跑远了才往后看一眼,一 脸惨然。   他也记不清楚自己流浪了多少时间,时间对于他已经渐次模糊了,只有饥饿 的感觉是真实的。他经常饿得头昏眼花。他向过路的人讨钱,几乎没有人理他— —人们都是一副忧戚的面孔。偶尔走过一两个小学生,他们会往他可怜的瓷缸里 丢上几角钱,运气好的时候甚至有圆票, 但他还是经常饿得跌倒在路边,他都 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可最后还是醒过来。   他总怨自己命太长。有次,他在旅社的屋里上吊自杀,被老板看见了,吓得 大呼小叫的。从那以后,就把他撵出旅社,再也不要他住店。因此 ,他便加入 了流浪的队伍,后来他钱包被偷——或者是落在哪里了,总之自己也不太清楚。 这样他就开始行乞了。   这个行业的脸皮要厚。苟尚志是慢慢总结到这点并付诸实施的。千万不能羞 涩,哪怕有时别人没有给钱——这也很正常——谁愿意平白无故把钱送给一个不 相识的人!还要继续去讨,绝不放弃!后来,他甚至总结到谁狠谁赢,老实的, 讨不到就算了,而奸狠的就不同,讨抢并用,名堂多着呢!   他妈的,这世道真是乱!   二十二   火车站。乱糟糟的声音在碰撞着,碰撞着耳膜,激荡着灵魂。   这是一个浮躁虚华的时代,火车站是它的窗口。南来北往的客商,神采奕奕 的官宦,还有美女……这些五花八门的人,从天南海北相聚在火车站——这个短 暂的人生驿站。   他象一个蒙着面纱的神秘人物,从远处的广场走了过来。肩负使命,衣着褴 褛,头发长长乱乱地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却不时地左右窥测着,似乎这个 世界的细微末节全收在他的眼底。   一溜,就进了候车室。   她,一身洁净的学生装,在拥挤的过道上急切地团团转。“怎么?火车还不 来!”显然,这是一个未曾出过远门的小姑娘——火车急得来吗?   远处,两个警察在无聊地转悠着。   他,这时便朝女学生所在的这条过道拐过来。他找谁?   没有。他左腿突然耷拉着——瘸了似的——来到第一个旅客跟前,弯下了腰。 “先生,行行好吧!给点钱。”他眼睛红红地,伸出一双脏兮兮的大手,颤抖地 哀求着。   青年把脸别向一边。瘸子等了一会,无奈地去了。   然后,他又陆续来到了后面的旅客跟前,或多或少地讨了点零钱散币。   女学生焦急地看着这一切,下一个瘸子就要问她讨了,怎么办?她老家在山 区,很穷。父母这次为她攻读大学,已经在亲戚中东借西挪了一万多元的债。一 想到自己四年大学读下来,不知道会借多少?她的目光就忧郁了。   “小姐,给点吧!我已经一天一夜没吃饭了。”瘸子声音沙哑地说。   记得临走时,父母曾说,出门要省着花钱!而老师又说,外面乱得很,不要 被人家骗了。这时,她心里就矛盾了,可是看起来,瘸子的确可怜。   怎么办?   “给点吧!”瘸子求告着。突然,他双膝一软,就跪下去了。   这是女学生万万没料到的,她慌神了。忙说,快起来吧,有话好说……说到 这里,她就突然意识到自己不经意地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但幸好瘸子没有起来。 她稍稍松了口气。   但周围的眼睛向她不断聚集过来。她脸紧张地通红,手足无措。   她的手慢慢地伸向裤包,这里有五十多元零钱。她犹豫着,迟疑着,手却迟 迟地没有抽出来,她的眼前出现了父母斑白的双鬓,瘦削的脸,佝偻的腰。   瘸子的眼泪就花花地流下来了。   这时,旁边已聚集了一圈人,把他俩围在中间。似乎嘈杂的议论声中有人说, “这女子的心也太狠了!”   她心里乱糟糟的。颤抖着从裤包里摸出五十多元零钱,一狠心,从里面抽出 一张伍圆钱,塞到瘸子手里。   瘸子站起来,一跌连声地谢。却贼忒忒地瞟了一眼恩人手上的钱!   突然,他就一把向女学生手里抢去,抓起那把钱,冲出人群。   女学生一愣,追了两步,看看那瘸子跑得飞快,突然间明白了。急得跺脚。   她愤怒地回来,坐在椅子上,怏怏地。   那边,那两个警察无动于衷地看着这一切。   二十三   苟尚志喘着粗气。他激动地走进了一家零食店,要了一笼小包子,狼吞虎咽 地吃着,他面前仍然浮现着那个女娃儿一脸诧异的稚气神情。   她是做什么的?他散漫地想,管她呢!   也许是个学生仔!他就一愣,觉得越来越象!慢慢地停止了口中的咀嚼,他 回味着,皱起了眉梢。   他感到烦闷。这是他操此业以来第一次产生了思想上的矛盾。于是,包子的 香味淡了些,他已觉不到很饿。而是忆起他考取大学时的情景。   那时他家里穷,考上大学出门时,穿着打补丁的裤子。明明那是农村很体面 的衣服,可是在火车站却遭受了很多陌生的嘲笑。他破烂的行李包,甚至被看起 来可爱的女服务员打扫清洁时揣了一脚。那时,他敢怒而不敢言。   而这个善良的农村女孩呢?却被他夺走了她的快乐,她会为此伤心的哭泣吗? 他没啥心思吃下去了。   讷讷地付款。   然后在街上心不在焉地遛达着。这时他就看到了一个小叫花子,他穿了一件 极宽大的破衣服,在街上歪歪斜斜地走着。“阳阳!”他心里一惊,“肯定是阳 阳,他秀气的鼻子。哦!”苟尚志的心中一瞬间几乎麻木了。而阳阳没有认出他, 继续朝这边走来,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   苟尚志下意识地装做不认识的样子,拐拉着腿走了。   老子是叫花子,儿子也成了叫花子,这难道是命运的安排吗?或许就是。他 痛苦地想,并下意识地向后看去,这时阳阳也正朝这边看来。   “莫非他早就认出了我?”他感到极大的困惑。   “可是,阳阳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百思不得其解。金牛集团买断时,赵 曼丽离开了企业,嫁到远方去了,今天却为何在这里碰到阳阳?当然这其中的可 能性太多了,也许那个男人不喜欢阳阳,也许他们又离婚了,哦,这可悲的人生, 沧桑的世道!   他再也激动不起了。沉浸在迷乱的思绪中,找不到解脱的借口。   二十四   这一年秋天。雨多。   细细的雨丝,没有飘舞出秋的浪漫,却凭添一份迷惘。雨来得这么早,这么 急,这么无情,尤其对于无家可归的人来说,便是一种冷漠的威胁。   苟尚志措手不及。   他对秋雨没有准备,冰凉的秋雨,单薄的衣服,使他倦缩着,感到自己象一 条无家可依的狗样,在雨中东躲西藏。他盼望着天晴,诅咒这可恨而无穷无尽的 淫雨。但是,天不遂人愿,阴雨连绵,竟然断断续续地下了一个月,才在一天黄 昏时晴了。   好美的秋天呵!湛蓝的天空上游弋着白云。悠闲。从容。苟尚志嗅出秋天淡 爽的味道了。他喘了一口气,高兴极了。终于摆脱了淫雨的纠缠。   晴天的消息格外灵通。这时,就在平州市流传着一个爆炸性新闻。这条新闻 引起了上至平州市委市府领导的重视,下至工人农民的关注,他们都感到事态严 重。办公室在议论,茶馆里在交头切耳。个个都把道听途说的消息拿来交流,人 人都耸起了耳朵听。   苟尚志是后来从一个摆小摊的老人口中听说的。   那天,他自然很晚才起来。在街上左瞧瞧右诳诳,看哪里有机会可以下手…… 正在这时,他听到有人说“……想跑?怕是跑不掉。”他心中一惊,莫非谁认出 了我?按经验,这时他不能逃——既然有人盯梢了。他不动声色地寻找那个声音, 终于,他看到是人堆里的一个老头。   他舒了一口粗气。   “不过也说不清楚。高德强现在身上有钱。” 有人接茬。   高德强是有钱。他是金牛集团的总经理,除了谭武彦董事长外,他在金牛集 团是一手遮天的人。他能没有钱吗?苟尚志没出声,看着这几个人愚蠢地争论。   “那谭武彦呢?他先没看出点苗头?” 又有一个人着急地问。   咋的又扯上谭武彦啦?他越听越糊涂。反而有了一丝兴趣。   “唉!给你说,他没在的嘛。”老头子似乎知道的不少。   “哪咋的?”苟尚志突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兴趣陡增。   “那个总经理高德强,把金牛集团的四五百万现金偷跑了。”老头子看了一 眼苟尚志,没理会他是叫花子,卖弄似的说。   “啊?”苟尚志睁大了眼睛,吃惊地问。“他咋偷到的?没人管,没人看?” 他立即感到问题严峻,乱发下的眉毛也皱起了。   “现在他们金牛集团是私人企业。那个谭武彦出差时,就由高德强说了算。 他说咋就咋。谁敢管?还有,你还不知道,他跟那出纳早就勾搭上了。”   “出纳也跟着跑了?”苟尚志眉头皱成了疙瘩。   “出纳不跑,他咋整到钱?嘿,他算得精噢!”老头子若有所思地说。   “狗日的!老子早就看高德强不是个东西。”苟尚志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 突然意识到大家把目光都聚集过来了。便自知失言,匆匆地走了。   但他又觉得过瘾。他妈的,说起来谭武彦也不是好东西!遭偷活该。想当年, 老子拚命为他搞科技创新,他却反而跟上高德强整老子,十足他妈混球。该有今 日的下场!   最好把高德强也抓住,判他狗日的死刑。这杂种装他妈一肚子坏水。老子提 拨他,他恩将仇报,一步步地想置老子于死地!   他牙齿咬得咯咯响,“最好是现场审判。平州市人头攒动,争睹高德强被判 死刑!”他想象着,感到积压了多年的怨气在胸中沸腾着。老子终于等到了这一 天。   苟尚志觉得格外有精神。他有时睡着了都要笑醒。   但是,却一直没有传来高德强被逮捕消息。有人说,他已经携带出纳潜逃到 越南去了。也有消息说,他在越境时被乱枪打死。而确切的消息是,谭武彦急得 病倒了,一直卧床不起。已经六十多岁的人了,怎么禁得住多年信赖的助手的欺 骗,况且,这使得金牛元气大损,人心浮动。   这些消息使苟尚志觉得没有多少意思。他一直耿耿于怀的是希望把高德强捉 拿归案,然后正法!   但是,没有。一直到后来也没有抓住高德强。   这不仅使金牛集团的人们感到愤怒,也使平州市的人民感到震惊。毕竟,金 牛集团是平州人民心中的骄傲,可是,在高速公路上行驶时出现的这次高层内乱, 将使它的自信受到前所未有的严峻挑战!   金牛呵,你能战胜这场灾难吗?   二十五   例外的是,这对苟尚志也几乎是一个打击。他烦,总是静不下心来。当然他 的立足点是罪魁祸首的高德强没有抓住。他因此更加阴郁了,这时又偏偏传来谭 武彦自杀的消息。   的确,谭总在内外交困中自杀了。哦,他曾经是那么坚强的一个军人,可是, 人的生命毕竟太脆弱了。苟尚志想高兴,可是,终究高兴不起来。这个春日的清 晨,他恹恹地坐在太阳底下思考,肚子已经很饿了,隔一会,空空地“咕!”一 声。   他却没有出去找点东西吃的意思。   他发现自己竟是如此多愁善感。他想念金牛,已经一年时间没有看到金牛集 团了,那个昨天健壮的金牛,那个今天已衰老的金牛,竟是如此令他牵肠挂肚。   他要去金牛集团,看看,那里现在会是怎样——倾注了他汗水,流淌着他热 血的金牛。哦,金牛!我要来看你,你的一草一木,你的一砖一瓦,都让我魂牵 梦萦。   他突然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似乎肚子也不怎么饿了。   他向金牛集团奔去。   春色明媚,可是这一切在苟尚志眼中,却变得凄惨而阴美。连往日气势昂然 的金牛集团也不例外。   他的情绪中混杂着伤心与愤慨。金牛集团,门口的四个镀金大字不见了,止 有锈杆兀自孤立着。昔日整洁的大道,已是乱石、落叶纵横,车间荒草遍野,蛛 网阡陌,迎面一股股腐烂的怪味……   他走出车间,大口地喘息着。远处,春天的夕阳爱莫能助地,寂寞地,伤郁 地渐渐远去了。   暮色笼罩了大地。梦魇的空气中流淌着孤独悲哀的喘息。   苟尚志感到了颤栗般的痛苦。那个曾经辉煌的金牛集团,在平州这片美丽的 土地上,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神话。可是,今天已物非昔比。   目光所及,破败。荒凉。萧条。苟尚志的思想进入迷宫样,找不到出口。乱 石魔鬼样地矗立着,窗户象一个个张着巨口吐着诞气的怪兽。   仿佛,他已进入了中世纪的墓穴……   2003年5月11日——8月24日   作者简介:   挑夫,原名王占刚,生于1973年,宁夏彭阳人,绵阳市作家协会会员,现为 某国有企业中层管理干部。   出生于刀耕火种的黄土高坡,家庭清寒,曾经做过“作家”梦。在国有企业 参加工作十多年来,目睹企业的艰难,管理层的腐败,工人的贫苦,便又一次拿 起搁置几年的笔,投入到疯狂的创作状态中。   已在报刊杂志发表若干散文、诗歌、中短篇小说等。该篇小说以主人公苟尚 志离婚前、离婚后、下岗后三个时期的经历为框架,通过技术科裁员等情节的层 递展开,深入描写了知识分子苟尚志在这趟充满血腥斗争的时空快车中,面对理 想与世俗、道德与邪恶、崇高与鄙卑的艰涩抉择。   关于《时空快车》   谁在主宰着人的命运?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有着截然不同的观点。   小说中苟尚志是一个有理想,有知识,对社会有一定贡献的热血青年,最终 沦落成一个无所作为,甚至沿街乞讨的叫花子。这其中不乏一些偶然性的因素, 但纵向地看,出现这种结果并不偶然。在社会经济、政治、文化、观念激变的转 型期,理想与世俗、道德与邪恶、崇高与鄙卑发生着激烈的碰撞,而且最终以一 些人的失败而闭幕。   崇尚金钱,迷恋权力使人与人之间的斗争充满了血腥的歇斯底里。小说以主 人公苟尚志的离婚前、离婚后、下岗后三个时期的经历为框架,通过技术科裁员, 车间劳动,选科长,开发新技术,离婚,打麻将,吃麻雀、“嫖妓事件”,叫花 子生涯等情节的层递展开,深入描写了苟尚志从追求进步到自甘堕落的可悲命运, 同时也着墨不多地勾勒了老谋深算的高德强,命运不济的黄玉蓉,摸黑独行的阳 阳等人。   没有人能够改变这一切,是因为这是一趟时空快车,人们应接不暇。在激变 中,在碰撞中,在从乡村小路驶往高速公路的急不可待中,除了甩掉包袱,也许 还要甩掉的是很多人的幸福和民族的魂魄。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