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断腿家易(小说) 舒文   从铁道那边市区中心里弄里走过来的家易看上去是那样整洁端正几乎就是个 貌堂堂的体面人物,只有在跨过铁轨的时候他才会像个孩子。家易的家在铁路之 内的里弄,学校在铁路外,上学放学的时候,和许多孩子一样,他不喜欢从像城 门的门洞里穿过去而喜欢爬上旁边的陡坡翻越过去。这陡坡其实是过去铁路的路 基,火车就在上面轰轰隆隆地开过去。老汉口有许多这样的城门式的洞而且本来 它们就是真正的城门,比如:朱仁门,双洞门,单洞门,循礼门,大智门等等, 从它们的名字就足以见证这一点。以老城墙为路基修建铁路,足见当年建造者的 智慧绝不在今人之下。所有的这些“门”都是老汉口铁路线上的一个点,说简单 一点,它们就是在所谓“京广线”“九省通衢”最中枢的地带,一段启明式的风 景地带。   那是黎明时分。这个城市还是一片混混沌沌,朦朦胧胧。夜,就要离去,可 是,城市的上天下地若即若离的还没有分化开来,一切都还没有苏醒。高楼大厦 呈站立姿势地睡着,马路河床样躺倒地睡着,交通警察岗亭的红灯绿灯黄灯全都 闭着眼地睡着。郊外,星罗棋布的湖泊不论它们叫什么名字,无论它是叫罐子湖 杨汊湖北湖还是明镜湖都是墨水湖那样黑朦朦地睡着。不久,铁路线上面出现鱼 肚的灰白色,渐渐的,呈现出它的色彩。是天的眼睛开始睁开还是太阳开始苏醒? 反正一切都像太阳花那样渐渐地露出色彩。直到一点鲜红的圆圆的太阳窈窕那般 地出现在这条铁路线上面时,一条地平线就开始清晰地展现在你的面前。在蓝色 的天,红色黄色光芒的下面,当铁路的线条呈弧状伸展并闪耀着金杯那样的金属 光泽时,那一定是太阳像跃出了海面那样地升起来了。   太阳出来了,飞速而过的火车不再是重金属的巨影。天亮了,城市开始有了 光彩。   这时候,总有一列火车带着黎明前的深蓝色身躯用它那钢铁甲胄巡礼的雄姿 轰轰隆隆地开过。   呜!……   大汉口开始生动起来,它开始了一整天的繁忙。   呜!轰隆隆……   家易的腿跨上铁路的路基时正是太阳刚刚出现在这个城市铁路线上的那一刻。 这时候,在铁路外的那一边,有个女孩子也在眺望着。她正看着家易,看到他的 腿在朝阳中像登上山岗那样地登上了路基。他的一双腿矫健沉稳,就像一个充满 生机早晨的马儿的腿那样英姿赋有活力。他的脸红彤彤的,就像是太阳在他脸上 升起来的那么生动。她看啊看,直到家易和那些同学们一起像一群快乐的歌儿那 样从铁轨上嘻嘻哈哈地越过,她才情绪满意仪态甜甜地上学去。   这时候,跨过了铁轨的伙伴们激情未了。回想着刚才的那一刻,火车就像一 条钢铁霹雳的长龙从他们眼前飞驰而过,风掣电驰的气流吸引着他们的身体,身 体在倾斜,头发在呼啸声中像疾风中的野草那样竖立起来,“呜!轰隆隆……” “呜!呼啦啦……”真刺激!比火车头还过瘾!仿佛这叱咤风云的动力来自自己 的心脏而不是来自火车头的蒸气机。当最后一辆车厢刚刚过去那声音还没有来得 及消失时,他们已经迈出步子,用各种各样姿势跨过了铁轨。   只有在这时候,家易才会像个孩子那样活泼顽皮。要是在平时,即使笑起来, 他的脸总是一副控制着的含蓄的微笑。   他们跑着跳着下了坡,接下来就相互开着玩笑。同学们说,家易,她每天都 在门口看着你呢。她?——家易才不去理睬他们哩。他们还在眨鸡眼扮鬼脸的一 个劲地往下说,一边说一边笑,好开心地绕舌饶有兴趣地没个停,一直绕到学校 里才会罢休。   家易那时候是个中学生,不高不矮的个子,白净的脸,五官端端正正,行为 规规矩矩,一副端庄相,不像那时候许多中学生衣着随便,仪表随便,调皮好动, 有时甚至是猢狲般地乱来。比如说,把你或者你家里的某个人说成电影里面的某 个坏蛋落后分子或一个有缺陷的角色甚至一个让人嘲笑的动物——尽管他们都有 某种特征,尽管这特征并不相同,绰号也罢诨号也罢,他们也会风马牛不相及地 这样叫着,就这样地一直叫下去。家易不会。他总是一副成人举止,走路时双腿 稳步,碰见同学老师诚诚然对你点点头,言谈有序地与你打招呼说着文明礼貌的 声音平缓,语态谦和,时间不长不短话。有些年纪的人打心眼里喜欢他,背后都 夸他少年老成,将来会有出息。回想起来,那时候的家易,除了身高,很有点现 在影星唐国强的味道。不过,那时候不怎么讲身高,个子太高往往被人叫做“长 子”。像家易这样子的男孩无论在什么样的年代都会有女孩子喜欢。喜欢他的是 班上一个叫莉华的女孩。   家易不理睬他们,心里面却在想着刚才在铁路上看到的莉华。其实他看到的 只不过是远远的莉华红黄花格的衣服。每天早上的这个时候,这衣服就会在那里 朝着自己飘动。不论有没有风,它都会从那里微微地飘过来,让自己心里升起一 种莫明的思绪,开始是一种疑云一种惶惑到后来却成为一个幸福的会意,随即, 成为一个让自己充满了憧憬也充斥着躁动的内心雷雨。   是的,她就是一棵小树,每天在这里等待着早晨等待着我。   不会错的,那件红黄格的花衣朝我飘过来就是她的人她的心思在飘着过来。 想到这里,忽然他觉得自己怎么啦?哦,自己的耳朵怎么突然变热了:它怎么会 像朵灼热的花?   ……   他们真的会开玩笑,他们真的个个都这么“贼”!这么“鬼”!——幸亏他 们是我的好朋友同学而不是老师家长,幸亏他们是男生不是女生,幸亏不是在学 校的教室里……   家易不理睬他们,一边走一边想,心里面多少有些鬼祟。大家都这么说,莫 非这就是谈情说爱?——流氓流氓!这个“爱”字竟然像个流氓那样跳了出来。 这可不得了!这可不是缺点问题错误问题也不是小资问题!这就是像流氓那样的 一条狼!它会毁了我也会毁了她!学雷锋,做好事;学白求恩,做一个高尚的人。 至于同学们,那是乱说的,开玩笑的。   莉华知道吗?莉华——这名字真好,特别是这“莉”字。假若不是这“莉” 而是那个“丽”的话,那么就娇气了,有点小资情调。这个“莉”,美丽又大方, 有一种不是梅花也是荷花的那种纯净,……好荒唐好荒唐!流氓阿飞日本鬼子美 国大兵国民党反动派青红帮!……   她可是铁路的女儿,铁路的女儿就是工人阶级的女儿。这一点比什么都光荣。   莉华——这住在京广线铁路边的女孩子!   呜!轰隆隆轰隆隆……   没有京广线哪来的大汉口?   她的家就在京广线的身边,不论是从南边的广东湖南还是北边的河南河北北 京开过来开过去的列车,“北京——广州”“广州——北京”,轰隆隆轰隆 隆……每一趟都要从她家的门前经过。   呜!轰隆隆轰隆隆……绿色车窗(爸说几时我们家也把窗漆成绿色的)在窗 口看着我家,看着我家其实是在看着汉口。爸说那里面全国各地的人都有,北京 上海哈尔滨新疆内蒙古,工人农民国家干部什么人都有。爸说铁路把各地和各个 地方的人都连结起来,把祖国连成一片。呜!轰隆隆轰隆隆……无论是从南到北 还是从北到南,这条线就是武汉的正中心,经过武汉正中心的这个点就是我的家。 轰隆隆轰隆隆!……不论是在白天还是黑夜它都在和时间赛跑。爸说,这条线可 不是一般的线,它是我们新中国的生命线!   还有的时候,一列像铁军队伍的火车从地平线的铁路那一边滚滚而来滚滚而 去。那是从北边开过来,呜!轰隆隆轰隆隆——它们马不停蹄地连口水都顾不上 喝却比马跑得更欢,可以看到那上面用帆布盖上却又盖不住人们的眼睛解放牌汽 车大炮。爸说这是运往越南的援越物资抗美援越我们中国人不怕帝修反铁 路上的什么爸都懂。爸说过了的,懂得了铁路你就懂得全中国全世界。   班上女同学很多,只不过看上去莉华不高不矮的身材显得匀称,举手抬头如 花枝柔和又毫无故作姿态的自然大方。是的无论什么时候什么样的动作都是那 么柔和自然,任那姿势变换,都像云的歇息和飘动,像涓涓流水那样妩媚而含蓄 不仅眼睛里看着舒服如果有灵魂灵魂也会很舒服。于是,偶尔,家易凑个机会 和她说两句话。如此而已。   有一次,家易问她,你家里人在火车轰隆隆地来轰隆隆地开过去的时候是 什么感觉﹖她说,什么感觉﹖没什么,那时候整个家都在颤抖,除此之外没什么 ——假如哪一天没有了这样的声响,那倒是叫人有些异样了。末了,像是倒过来 的那样问了家易一句:“没有京广线哪来的大汉口?”就这一句顿时,让莉华 像一朵花开放了,让家易顿时呆若木鸡的如菩提灌顶地愣住了。他红着脸愣在那 里,这时才发现莉华正朝着自己的脸还是自己的耳朵在笑呢,那笑吟吟的虽然没 有声音却似乎还在接着问:没有京广线哪来的这个叫莉华的家?没有这个家哪来 的叫莉华的这个女孩你的这个女同学?他像个被融化的石头在她面前傻傻的。事 后,他久久地想:她竟然有如此高如此新的境界!谁说铁路外的人土气,没品位 没追求,只知道鸡啊鸭啊藕啊菜啊,可像这样“没有京广线哪来的大汉口?”的 话你们说得出来吗?   他这才算认识了她。   莉华的家在京广线的路边,那一排肩并着肩身靠着身的木板屋就像是一片没 有在规划局房管注册的树林与铁路相伴为友。   漫长的铁路线就在她家的门前它们呈刚性的但又是柔和弧状地伸展,就像 长江那样没有尽头。你看着它们,一直看到大地的尽头就看不见了,可看不见的 弧形铁轨姿势线条会让你觉得更美,究竟有多美?——未来世界在科学家脑海中 的线条?金黄的稻穗在农民夜梦中闪着甜美光泽的线条?还是,“我们是共产主 义接班人”歌声的飞扬旋律?早晨或傍晚,在太阳光下,从铁轨上映射出一道一 道一点一点犹如金色星星那样的耀眼的光芒,它会飞一样地闪耀着,就像金属的 光点在太空中飞翔。夜里,甚至是半夜三更,铁轨上“呜!轰隆隆——”地响起 来又响起来,睡在床上,你会觉得铁轨的钢铁不是一般的钢铁普通的钢铁,它是 有心脏有肺有血液有脉搏有生命有激情的钢铁!反正,在莉华她们看来,铁路绝 不是硬梆梆冷冰冰的铁,就像长江那样绝不只是水。   当然,这是以前,现在,变得说不明道不白的缠缠绵绵的。不知道是从哪一 天开始,站在铁路边的家门口,每天早晨自己都会有意无意地看着那个叫家易的 男生出现的方向。有时候,爸还会笑着说一句:“看日出呢!”看日出?对!看 日出,东方红,太阳升。   夜深人静,莉华躺在床上,常常把自己里里外外掏个干净,自己不得不承认, 确实,每天早晨,当他的双腿迈上铁路的路基时,就会有一种触动或者说一种疑 惑令自己心旌颤动地在弥漫:是这双腿托起了他的挺拔胸膛还是他挺拔的胸膛带 动起他下边矫健的双腿?   这是个夏天。夏天铁路边的人家都是开着门吃饭开着门睡觉。开着门吃饭可 以看铁路上的风景,这风景总是让人看不够。忙碌的一天就要过去,只有闲下来 吃饭时,一边吃一边看着眼前一列一列的火车呜呜地过去时才算是一种美美的休 闲。你可以从铁路开始想起,想到任何事情。比如说,你心里面可以想:火车头 像什么?像长板坡的张飞还是水浒里的李逵?火车下面的轮子压轧着铁轨,发出 钢碰钢的那种“看我们谁是钢铁英雄”的互相较劲英雄比武的锵锵声。   呜!轰隆隆轰隆隆!……   你看着它们滚滚而去时,你会想着它是从哪里来的要到哪里去?那地方是冷 是热?那地方的男人女人会和我们这里有多大区别?有时还会和家里的人为某个 细节问题议论着。这时候,天还没有黑下来,天不会很快黑下来的,夕阳还在铁 轨尽头的西边燃烧,只要它还在燃烧,酷热的气温就不会消散,天依然持续它火 炉的脸色火炉的脾气,没有一点要降下温度来,给你一点温情,对你友善一些, 来一阵凉风的意思。天还没到黑了下来的夜里,就像还没有到秋天冬天春天的赤 日炎炎。在这样脾气的天的下面辛劳了一天的人们没有下雨身上也是一身汗水, 女人衣衫后背的那一块早已被汗水浸湿透,布衣上面被沁湿的那一块像个母亲河 那样静静地流着。男人呢,他们光着膀子光着腿有的还光着头像大热天的一只大 雨浇过勇猛的蚱蜢,任汗水淋淋,我就是一副淋漓尽致的大将模样。所以,汉口 人总是把汉口男人叫男将。莉华的爸就是铁路边的一个男将,不仅在最炎热的夏 天,即使不是夏天他也总是一身黑赤膊,黑黑的赤膊上流淌着黑非洲那样的汗水。 在他的胳膊上腿上胸前背上颈脖上脑壳上全是汗水,汗水热情如火地流着,可爸 从不埋怨。是晶莹幸福的热泪还是一场痛快淋漓的雨打芭蕉?反正,爸都像一块 黑土地那么舒畅快活。爸要么说,真舒服!要么说,好痛快!“难怪他们都叫我 ‘黑子’!他们会叫到老的。”爸憨厚地龇着嘴巴笑着。爸简直就是一个太阳黑 非洲的儿子!他和铁轨一样夏天不怕太阳晒,冬天不怕北风吹。   “看爸的脸上,那条皱纹像条虫子在笑呢!”那时候,爸的光脑壳的水珠在 阳光下面放射着赤道海洋上灼热的光芒,或许,就像这铁轨是武汉的赤道线,是 夏天武汉市最热的地方,但爸从来没有埋怨过它的位置,从来不像许多人那样咒 骂它的酷热:“这鬼地方!”   “吃!”爸永远赤膊着上身用他那力大无穷的手抓起一大碗饭,那一碗可是 一碗,满满的高高堆起来,像一座丰盛的山包。于是,全家人开始吃饭了。爸一 边津津有味地吃,一边和莉华姐妹谈着话,眼睛却总在看着铁路。火烧的云彩还 在铁轨尽头的西边,或许他在想像着在他看不到的铁轨那一边的情景:那里的夏 天会这样热吗?那边的生活会不会是这样艰辛?……他会想许许多多的和这铁轨 和自己生活有关的问题,但末了,总会充满希望的一边想一边大口大口地把饭往 嘴巴里面扒,这吃饭的姿势其实就是爸对生活的一种表态:尽管生活是艰辛的, 可永远是叫人感到有希望,就像这铁路上的火车,无论路有多长,它总是不停地 “呜!……”让所有的人都相信它终将到达理想之地。   没有京广线哪来的大汉口?这是爸最正儿八经地发自于内心的一句话。对了, 就是那天吃饭的时候,莉华说她听到有人说“真是不可思议,整天轰隆隆轰隆隆 的,怎么受得了?”爸说:“怎么受不了?没有京广线我看他们吃什么用什么! 没有这京广线全中国都不知道怎么办呢!”接着,爸瞪着眼睛——莉华觉得爸的 眼睛从来就没有这么严肃认真,——那一对眼睛不知像是“?”还是更像“!” 的从全家人脸上一个一个地盯着看了过去,末了,才说:“没有京广线哪里来的 我们这个家?”谁都知道,爸从小没念几天书,成天就在这铁路上干活。几多年 了,爸用他的肩膀用他的手从一列一列的货车上卸下装上了不知多少货。一个一 个的夏天过去了,一个一个的冬天也过去了,那些夏天冬天是爸用肩膀扛过去的。 爸的肩爸的臂爸的手和京广线的铁轨一样硬朗。   莉华的家就是这么一个家。算是贫穷的但绝不无望,生活是艰辛的但又不失 乐趣,何况这是一个不错的夏天的开始,全家人看上去如一个池塘里的鱼儿那般 自由自在,微乎其微饿看不出来的就是爸——爸会因女儿的顺利成长而由衷地感 到人生的幸福,同样,爸会因生活的艰辛而对每天的没一餐饭充满了珍惜和敬意。 白天他使出全身的猛劲干活,吃饭时把每一粒都嚼得津津有味,夜里睡在床上像 只回了山林的老虎。   家易出事的这一天,天气格外的好。虽说到了夏天,前几天家家户户都拿出 了扇子,搬出了竹床,可是这一天并不像往年那样热,穿上衬衣甚至春装也不会 脱,跑一跑,走一走,也不会大汗淋淋,几乎就是个宜人的春游日。   早晨的太阳像一朵花样的艳丽,街道上阳光明媚,家易一路上走得好喜欢。   他的心情很好,好得几乎有些美滋滋的了。在越过铁轨的那一刻,他看到了 莉华的家,红黄格花衣的莉华站在门口正朝着铁路的这一边在眺望呢。家易的眼 睛像着了火的箭朝着她飞了过去,飞到莉华身上。她的头发还有睫毛在阳光下闪 耀,身上那件红黄花格的衣在摆动——不是一件普普通通的衣而是莉华这个人, 也不仅是她这个人,她这个人就像武昌东湖岸边的一树花枝那样临风飘动着,朝 我这边飘了过来……   这就是她对我的一个春风化雨的姿势,她这件衣的姿势就代表她的一切。   太阳是鲜红的,天是玫瑰色的,莉华是花朵一样的,家易是快乐的。   家易出事的消息像只疯了的狗“呜呜呜呜——”“汪汪汪汪——”地传到他 家的街道上里弄里他的家里他的同学那里……   家易出事了!家易的一条腿被火车的轮子轧断了!腿被火车轧断了可火车的 轮子还全然不顾“呜——呜——”地完全没有一点悔罪内疚地往前奔跑着,那条 被轧断了的腿被火车轮子轰隆隆带着不停地向前狂奔,就像它是不属于家易的一 部分而是属于铁道部的。谁也不知道它到哪里才会停下来。   其实,火车就在不远的前面刹车动着“哧——哧——”地停了,只不过当时 的人们惊恐地叫着忙着慌得乱得一片混乱没有了。家易被人救起,那人是个三轮 车夫。三轮车夫像个训练有素通晓地理的游击队员,他的三个轮子的车比四个轮 子的汽车更快更敏捷更像个救护车救火车地在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的路上灵巧穿梭 飞驰……追逐在后面的人不停地叫着“协和——”“协和——”……车夫完全不 去理睬,更像个敢死队救火队那样子地紧绷着脸那脸比他的双脚比脚下的飞轮比 飞轮上的链条还要紧张——他当然知道从什么地方哪条后街哪条叫不出名字的巷 子旁边到协和最近最节约时间……协和协和!他一边拼命地踩着一边在心里面不 住地像紧急电报地呼叫着。   那时侯,莉华一家正在屋门前吃饭,一家人正端着饭碗,远远的似乎有一阵 嘈杂声水一样地蔓延着朝她家的门前而来,那种一起一伏的嘈嘈杂杂的惊惶慌乱 烽火一样令人不安。本来,吃饭是最紧要的事,谁都不会去理睬,但莉华在那尖 叫乱嚷里面隐隐地感触到了与自己多多少少有点什么关系的不详之兆。不妙!— —可是今天天气很好啊,天气预报说的,她在报栏上的《长江日报》上看了的: “天气晴,东风,25。”一切很好。早晨她站在屋子门口像往常那样看到了铁 轨上的家易,家易那工整的身子也像往常那样朝着自己屋子的方向看了一眼,只 是那一眼比起往常来稍稍地长了那么一点。到底有多长?自己说不出来,要是凭 感觉,当然那是很长很长,就像一列长长的火车,一条京广线。想想这么长这么 无边际的感觉,连莉华自己都疑惑是不是自己的感觉灵敏过了头,以至让自己今 天在学校里一整天神云魂雾地格外地幸福。   可是,此时她的心却像风雨欲来的嫩叶在颤抖。她手里端着饭碗,张大的一 双眼睛却望着铁路的那一边——她是一根木头?   爸说“华今天怎么了?“爸什么事都不会管不会干涉,爸知道自己是个用肩 膀用胳膊用浑身的力气干活的装卸工,爸的责任只是让全家人每天至少有两餐夏 天无所谓冬天别让他的孩子们把手脚给冻坏了。爸唯一在心里害怕的和祝愿的是 自己的孩子们不生病,生病也只是小不点似的流鼻涕头痛脑热之类的小毛病。爸 自己就是这样的一个榜样,身体力行像火车皮上卸下的白煤其实是乌黑乌黑的发 亮的坚实耐火经得起摔打的品质。爸乌黑发亮的身体流着汗水一边流汗一边端着 最大的饭碗吃着一边满意地看着眼前自己的孩子们,盼着他们长大成人,就像家 里的小花猫从雪花飘飘的冬天到荷花的夏天可以和时间一起长大。怀着这样的心 情爸爸,从来不发脾气,笑着脸看着自己的孩子们。笑是爸给自己女儿最大最幸 福的礼物。有的时候,女儿们撕下一张纸来吵着要爸写自己的名字,没文化的爸 拿着笔的姿势不像拿锹怎么也拿不住的叫女儿们大笑,而自己的名字扭曲得如一 条可笑的虫子,歪歪扭扭。“爸是个虫子变成的!”真好笑!爸自己也笑了,全 家人一起开心地笑了好半天。   爸说,你——,爸正准备说“你今天怎么了?”爸的话刚开口,这时候“呜 呜——”地一列火车从远处学生们上学放学路过的单洞门上面开过来了,一边开 一边接着“吱——”地一踹一踹地拉着刹车作惯性式的滑行。他没有纳闷没有理 睬,甚至根本没有注意到这就要从家门前过去的列车,只是准备对莉华说什么。   忽然,冷不防发现什么东西脱离了车轮飞奔的惯性从铁路路基的斜坡滚着旋 转着跳跃无法控制的那种被抛出来的那种状态时他们才有几分诧异。——是的, 是个什么东西?白色的,还有血一样红色的:一支莲藕?——但绝对不是任何藕。 它到底是什么?如果是在今天,说什么都像:一段模特的假肢,一件真实的灾难 片的仿真道具,都行。但那时,他们却看不清楚到底是什么。   ……看!看到了!看清楚了!   ——一条腿。一条看上去像是一匹漂亮小白马的腿但肯定不可能是真正白马 而只能是一条还没有完全死去的还在流着血的人的腿,它就落在他们吃饭的家门 口,在他们的饭桌前,他们的脚底下。就在那儿,它停了下来,像是再也不愿意 奔跑跳跃旋转翻滚,就像好不容易找到了这地方我就是断了残了废了也要在这里 停下来的那种意思。   乒乒乓乓,乒乒乓乓,每个人的碗都掉在地上。像一个血色的风暴突然降临 在他们的晚饭当中!乓乓乒乒乓乓乒乒,每个人的饭碗就像天要它掉下来的那样 掉在地上,破碎的瓷片已经不再是碗,就像从眼里流出来的眼泪不是水更不是糖 水。残破的瓷片的砸在每个人的脚边,它们不会马上让人想到死亡或不幸,但总 会让人有一种对破碎花瓣的怔痛感觉。可此时他们一家人几乎什么感觉都没有的 ——懵了!连时间都被懵了地停顿了下来。   莉华“哇——”地叫了一下,她想都没想就知道这腿是谁的:就是他的,只 有他才有这么一条工整规范的腿,自己几乎每天都看到了的——他几乎每天都用 这腿跨过铁轨上学然后又用这腿跨过铁轨回家的——不会错的!她看到一个美丽 的故事里面突然发生的一个意料不到的恐惧场面,这故事像花一样每天早晨如太 阳升起,每天每天……可此时它却像个灾难突然发生……“啊!!”忽然,她猛 地一下叫着冲了过去,像是明白一切知道所有的那样才可能有的猛醒快疾姿势地 拾起这条腿拼命地朝铁路那一边跑了过去。协和协和!协和医院在那边,协和医 院是武汉市最好的医院。黄红花格的莉华一双手抱着那条腿影迹疯狂地从铁路上 飞奔过去,转眼之间她的身影就闪进了铁路那边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家易没有丢掉性命,不仅没有丢掉性命而且没有多久就出现在家里的门口, 不久由出现在街道的巷口,紧接着又出现在上学的路上,而且是和我在一起。还 是那张脸,没有瘦的脑袋还是那样方方正正,连脑袋上的一头头发都像刚从理发 店里出来的那样工工整整,脸上的笑容也是往日那样抿着嘴的没有声响地轻轻一 抿,举止文明大方。只不过手里多了一根半腰高的金属棍。当然,他的那条右腿 不再是原来的了,那整齐的方步有一半是靠那只塑料的人工腿踏出来的。据说这 塑胶还是用外汇从外国进口的呢。外汇,那可不是我们用的钱,那可是比中国的 金子还要宝贵的东西。我们谁都没有看见过那东西,那东西一定是圆圆的闪着外 国月亮那样的光辉。只有用它来进口的塑料才能做出一条能替代真正腿的塑胶腿。 我曾经在他撩起裤脚的那一瞬间看过一眼,它是肉色的,很纯很纯就像一个身心 健康营养丰富保养完美的外国游客在太阳光的优雅肌肤。仅凭这颜色你绝对不会 想到这是一个劫后余生的蒙难的腿,况且,家易走路的姿势依旧文质彬彬,从来 没有看到过他一边走一边唉声叹气或者沉默不语其实是在表示着“完了完了”的 无可奈河的人生悲哀之态,仿佛那场事故的噩梦不曾发生过的天还是这么蓝太阳 还是这么红我还是春风依旧的我。   家易和我一起上过一年的学,那时我刚上中学,几乎每天和他一起去一回。 在路上,他用他的一条真正的腿和另一条假肢外加假肢那一边手上的一根金属棍 和我同行。配着假肢和金属棍的家易走路的姿势依然一副文明礼貌的大气派,那 模样会让街道上的行人以为他是我在上海文化部门工作的叔叔,而上海人在武汉 人眼里才是最值得羡慕的人。上海人不仅衣着讲究,而且仪态高雅。他们的衣简 直就是中国的外国衣,他们的鞋就是和外国人不相上下的让全中国人感到自豪的 鞋,当然,他们的仪表并不是你看到就能学到的。那是他们几十年上百年修练积 累而来的。——可家易就是这一副真正上海人地地道道上海人的模样仪表。即使 他是个瘸子也是个上海瘸子。一个文明优雅的上海人。   这双腿和我一起谈笑着迈步走向学校,一路谈笑风声,好像他很愉快地接受 了下面的这假肢,好像这假肢本来就是他另一条真正腿的同胞孪生兄弟;或者, 干脆说这世上在他的右大腿的膝盖下马路上就没有什么假肢不假肢!他从来就没 有谈起他的腿以及有关腿的谁是谁不是以及谁的过失谁犯的错,一路上就像个浑 身健全的人那样风和日丽地和我谈着笑着,谈天谈地谈蟋蟀蜥蜴鸽子飞鸟飞马绝 不谈有关腿及人体的一切,只是总不会忘了绝不会从铁轨上走过而只会走另一条 远一点但确实宽阔得多的大路。我也从不提到他的腿,连铁路、医院、外科、交 通事故、包括那些几乎能和他的腿扯得上的哪怕是弯弯地绕圈子绕得上的我都会 一字不提,仿佛它们以及与我的嘴巴绝交或者有仇。只是,有一次我大着胆子问 到莉华时——莉华在我们学校我们这条街乃至整个江汉区的学校没人不知,他笑 了笑——看上去是苦涩的笑其实绝对不是苦起码不全苦而是那种隐藏保留的狡狯 的掩饰的笑,笑了一会儿才说:“不知道,没说过什么话。……你这小家伙!”   后来世道变了,一切都变得换了装也换了形。铁路拆了迁了,路基平了又建 了别的什么现代化的工程,还有这城里人也不声不响地随之而变,比如夏天不用 草帽冬天不戴棉帽。当我们站在武汉三镇的大街上,用手抹一抹已经花斑的头发 是,啊!……不知不觉我们已经老了,面对一片崭新景象让我们有一种相见不相 识的苍茫的陌生感。人老了,可城市却变新了,就像崭新的花玻璃。过去的那些 砖那些瓦到哪里去了?   我站在马路边上看着这景致,在另外的人看来,这人呆若老瓜,其实他还没 有老到像一个木瓜那般,倒就像一只青蛙在回想它的蝌蚪时代。   家易的事有时候传到我的耳朵里面来,全是听说的。   听说家易结婚了,新娘就是中学就热恋的那个女生。   “你们应该知道的,叫什么华的?对,莉华。”   有人说,不是的,不是莉华。莉华为他那条腿抱着那条腿拼命地跑,跑着跑 着被汽车撞了,撞伤了脚,几乎快要成个瘸子了从那以后莉华就没有上学,莉华 的爸从此不再有笑脸怎么会让他的女儿嫁给家易?   又有人说家易毕业后进了假肢厂,后来当上了技术员专门研究假肢,再后来 莉华在某一天也是一个不闷热的像春游日样的夏天进了假肢厂而且见到的第一个 人就是家易,而后就怎么怎么地水到渠成花开结果。   还有人说,你们讲的全不对,道听途说,异想天开,驴唇不对马嘴,乱点鸳 鸯谱。家易的对象结婚的妻子是他家亲戚介绍的一位亲戚的女儿。肥水不落外人 田,只有真正的亲戚才愿意奉献。   ……总总说法叫人无法相信哪种更真实更合理。如果把它们全拼凑在一起那 将是一个怪异得不成婚配的婚姻。所以我无法确信其中的任何一种。但他结婚了 是毫无疑问的——因为像他那模样性格的唐国强式的青年人即使有点身体方面的 不便也总是会有某一个姑娘前来送上爱的。   于是,我不再去回忆那个叫家易的人,连我自己都觉得我会把他忘掉。可生 活不会听你使唤,一天一天的日子如水一样地流去时你总会想到生活就像水一样 的平淡水一样的没什么意思,然而,忽然眼前飘动的一个影子会像一个石子仍进 了平静水面那样开始让你遐想涟涟。那是在满城嚷嚷热闹地传来江汉路将要“开 街”的时候。消息全国文明的百年老街就要像个现代新娘地展现在大汉口的老百 姓面前了!开街,据说是本世纪最辉煌的场景。刚开始的那几天,我没有去。我 从来不去凑热闹那是因为我一直认为,要么,那是年轻人的事;要么,就是成熟 人的梦幻般的所谓热情举动。据那么多从开街之夜回来的人说:好!好!涣然一 新的马路,那路面漂亮平整,简直就是刚刚铺开的一面崭新旗帜或地毯,两旁的 店铺揭开它们新娘的装束,崭新的霓虹灯犹如美发的珠宝头饰闪耀,走在这样的 夜梦般的街道上,恍惚我们降临在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里,恍惚一个天宫的美夜。 他们描述的几乎就是一副一群幸福的人儿夜游在一个星光闪耀不夜城的情景,多 么灿烂辉煌!既然如此美妙,那么我也不妨去走走。   我恍若隔世地行走在夜里如花怒放的街道上,我周围身边的人流如波浪涌过, 一个一个一对一对一群一群一拨一拨全是漂亮的衣漂亮的裤漂亮的鞋漂亮的发式。 他们一边走一边不时地一个一个的掏出手机对着手机那边的人兴奋地大声嚷着叫 着,让人想到一条五彩夜河里的充满幸福激情的鱼儿……   忽然,就在我的面前,一个熟悉的背影,他的身材他的姿势他的腿他的步子。 他肯定是个我曾经熟悉的某人:他不是和我同一张床睡过就是曾经和我同行过的 某人。他会是谁呢?——对了!他工整结实的方肩。对了!他行走的步子依然像 一匹有涵养的白马。对了!他的右手有一根拐杖,质感没有他当年使的那么沉而 是铝合金做的那种轻巧。这样子的男人在我认识的人中间肯定不会有两个——不 是家易会是谁呢?还有一个一头短发的女人和他依肩而行。她的一头短发靠在他 的肩上,他肩像山坡那样地托着那斑斓如花的头发就像托着一朵霜菊。从后面一 眼就看到她黄红花格的上衣,虽然不是当年的布料的而是毛料的成品但这衣的黄 红花格图案就像一个好多年前的月亮那样不由得不让人相信所有的月亮都是同一 个月亮那样确信这就是她无疑,况且,在我的印象中这色彩图案只属于那个叫莉 华的家易的那个女同学的。   这女人是莉华?   我不愿跑到他们的身前唐突地面对面地去辨认,我不愿中断他们在这美妙夜 里缓缓而行的如歌旋律。我令可放弃证实他们的机会也不愿意去打扰他们,但眼 前的这对相依的肩膀让我立刻想到家易这个名字以及过去的那么多的故事。这段 回忆有什么意义?是的,没什么意义。就算是我再一次回到过去的那一段日子我 也无法改变任何事情:家易的腿以及莉华的撞伤。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