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老城区 神州袖手人   我在湖北宜昌一条名叫“裕厚里”的巷子里度过了我的小部分童年。这条名 叫“裕厚里”的里弄曾用它过多的杂物和煤烟辜负并侮辱了自己的名字。贯穿童 年意识苏醒过程的是我艰难地认清了里弄狭小的空间格局和复杂的人际关系。这 个时候,匆匆忙忙的父母把一个万花筒塞到我的手里。我举起万花筒,在两堵高 墙所截获的狭窄天空中看到了许多颜色线条组合成的各种规则的图案,我开始探 寻这种奇特的转瞬即逝的严谨结构。   有时候轻微的呼吸的颤动就能使它慷慨地变出一座令我目瞪口呆的皇宫;但 有时候,在我剧烈频繁地拍打下,万花筒中的图案始终拒绝给予太大的变动。   在过去资本家的大房子里住进了四户人家,那里没有我的一席之地。我的皇 宫只在我的手中。从窥孔里望进去,有时候我的宫殿还算得上巍峨,在片刻的画 面切换后,能够看到宫殿外的草地上百花盛开,种类无穷无尽。比起细碎的草本 植物,我更偏爱阴森的树林。似乎一眼望不到边,我猜想有些残忍而嗜血动物就 藏在里面,可是种种迹象表明,我这个没有经验的猎人不可能发现它们。到处是 假象,到处是不明就里的暗影。我的困惑让我筋疲力尽,直到我的世界被招呼我 吃饭的双手缴获。   裕厚里有了第一台9吋的电视机。我遗憾地发现我原来是近视眼。电视机里 的声音似乎也没有什么好听的。我躺在人们的叹息和惊叫声中,手持一个寂寞无 比的万花筒,从二楼的窗口对准那台电视机狭小的光源。蚊虫时刻提醒我另一个 世界的存在,那个对我来说无始无终、不肯发生丝毫变化的世界……   后来,我们家搬到了城南名叫西坝的小洲上。据说,三国时候陆逊之子陆抗 曾在小洲上筑城与晋国名将羊祜抗衡。这段史实那时我没有感觉,现在我也不太 相信。我喜欢的是这里经常能看到江水的波光和岸边软泥上生长的茂密杂树。每 当夏天的暴雨过去,我就在大树下找到很多蝉的幼虫所居住的小洞,在这些大树 下面我总能抓到十几个幼蝉,送给我们的一个外省邻居油炸后吃掉。我忍住恶心 看着他吃掉后,仿佛觉得有些莫名的满足。   我没有意识到我将在此度过小学和初中,也没有想到我将在此濡染了渔民的 慵懒和慢吞吞的生命节奏。   高中的时候我考取了位于老城区的省重点中学,我在这里遗憾地发现我并没 有我想象的那么聪明。我痛苦地意识到这里的同学要比渔民的孩子们好学得多, 要取得好成绩只能靠常规办法——拼命。而我的岛民性格与那种拼搏精神是格格 不入的。直到今天,再好的东西如果要拼命去获得,在我看来就有些索然无味。 值得一提的倒是中午的大量午休时间,我骑车在老城区穿行。离开这里将近8年, 我感觉到我自己内心里迫切想从一个岛民又变回成一个老城区的居民。   中午,我的同学大多趴在课桌上呼呼大睡。老城区以它的破败吸引着我。它 所喷吐出的腐朽气息对我有提神的奇效。我注意到国营菜场已经关闭,但人们仍 然在裕厚里的出口处买水,没有怨言地挑回家去。这里的人已经认不出我,所以 省略了那些我难以招架的亲热举动和戏谑问候。我在石板路上小心走过,试图辨 认并吸进两堵墙之间的阴湿气息。这里的一切我都喜欢:人们生火时用来引火的 煤油气味,石板下面汩汩流动的污水发出低微响声、杂货铺似乎杂乱无章却包罗 万象的布局、人们费时费力每年夏天给家具刷桐油的气味、每家每户在简单的必 备家具之外所拥有的一两件颇有个性的物件——可能是个老而庄重的大钟,也可 能是崭新的缝纫机,又或者是一个巨大的收音机。可能由于每个家庭的陈设一览 无余,所以人们把家收拾得非常干净,干净得不容你多看一眼。   我有好几个舅婆住在老城区,我曾经被领着迈进她们各种各样的大门。其中 的一个,宽阔的客厅里铺着长长的木地板,她缓慢地从庄重的藤椅上站起来,严 肃地把茶几上的精美罐子打开,把罐子口对准我的脸,让我先看看里面是什么零 食。很可惜,我好奇地窥探过、摸索过的罐子里到底装过什么,我今天已经忘记 了。在我9岁的那一年,长江发大水,不知道洪水是否会漫上小洲,父母亲决定 连夜把我送到一个舅婆家里。我记得父亲的自行车前挂着一个马灯,照亮了另一 个舅婆家前湿淋淋的巷子。我进屋以后发现房间不大,我要睡的床上铺着的席子 有比我们家的席子更大的方格。父亲离开之后,这个舅婆微笑着送来糖果,这次 我记住了,是泡泡糖。这些舅婆陆续离开了这个世界。但我的记忆仍然使她们的 老房子充满了生机。在小的时候,这些房子之间的距离十分遥远。但骑自行车, 不过是几分钟的时间。我一次又一次地穿行在这些老房子中间,全身充满了时空 错位的愉悦。   在这条街上仍然能看到那个疯子,我从刚开始有记忆的时候就听他唱旧国歌, 和我会唱的不同,他唱的不是“各民族英雄的人民”,而是莫名其妙的什么“中 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人们想要他唱的时候总是问:“你到底上过学没 有?”为了证明自己上过学,他就会开始唱这首国歌。他还喜欢吃蛋糕,如果达 不到目的他就会跳长江自杀,不过在去的路上总会碰上意外的事无功而返。对于 这个人们也很了解,碰到他就会尽量严肃地问:“你的枕头下面,有几分钱了?” 他也会回答。我的记忆中他很少凑到了那8分钱。其实,那时候人们所要操心的 事比这个疯子也多不到哪里去。不过是会多唱几首歌,有更多的钱和更多想吃的 东西。最后,但并非最不重要的是,在安慰自己的时候人们有更多的借口。   我尽管拥有与小巷生活格格不入的雄心壮志,但却不能无视这里的妙龄少女。 似乎正是因为有了这些美丽的女人,人们才把公共厕所打扫干净,尽量多种一些 桐树,安装上窗帘避免有人偷窥。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越 到小巷的深处,就越有可能出其不意地看到美丽的身姿和脸庞。我百思不得其解 的是,尽管小巷里的美女不断地被一辆又一辆的轿车娶走,但这里的美女仍然没 有减少。在这里,最有可能的情况是,你经过一栋陈旧的墙皮剥落的房子,这时 一扇陈旧木门咿呀开了,一个盛装的美女低头走了出来。尽管我在这个南方城市 里生活了很多年,我仍然时时感到不可思议。   从某一天起,老城区的居民变换了主人。再后来,东门、北门只剩下地名, 老城区被开发后成了一个普通的社区。老城区的分崩离析几乎是无声无息的。这 表现在多种方面,昔日的中心地带的房价和昔日棚户区的房价没有什么区别。其 次,随着操各种味道的普通话的外地商人重新规划了城区之后,他们还逐渐学会 了本地方言,当然这种方言也掺杂着难以形容的各种味道。他们砍掉了桐树,种 上了高档树种。一个在此生活了多年的人,有一天会突然觉得有必要卸下所有的 记忆了。   有谁能够告诉我,那些昔日的美女们都到哪里去了?或者从来就不曾有过?   万花筒中的彩色玻璃片、金属箔的随机组合似乎正好对应了我们自身的心灵 结构。在此刻,当我在记忆中摆弄“万花筒”这个词时,所有童年的记忆碎片像 被一股漏斗状的飓风吸起,在某一个瞬间我看到了人们在我眼前走动,转瞬之间, 我目睹了他们的葬礼。这些记忆从来也不会按照时间顺序依次出现。这些记忆呈 现给我们的,像万花筒的无数个画面中的一个,那些碎片停止了颤抖,发明出一 种我从未见过的过去。尽管陌生,尽管古怪,但它们仍然得发生在仅仅一个空间 里面:一个在世界上已经不存在的里弄——“裕厚里”。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