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抽 屉      ■弱水   每个房间里都有几个抽屉,它们藏在桌子下面或者柜子里面。每次回家,我 都迫不及待地把它们拉出来,怀着某种期待,想看出点变化来,可它们总是安然 静稳,仿佛隐退在时光之外,让我的期待落空,反生出几份惆怅。   最习惯坐到写字台前,拉开中间那个抽屉,里面有一些凌乱的纸张,几支铅 笔和圆珠笔。那些纸上印着红色的横条或绿色的方格,最上面是某某单位的名称 ,它们随着父亲工作的变迁而变化着。它们总是被我随手拿出,我发呆的时候, 会在上面写一些被我想念的名字,或一些突然闯入脑中的诗句,比如“弃我去者 ,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接电话的时候,我喜欢边说 话,边信手画一些美人头,她们线条优雅,有着长而翘的眼睫毛。这是因为我总 嫌自己的眼睫毛不够漂亮,所以在她们身上找点弥补。她们不看我,不笑,一个 个显得高深莫测。她们一出世,就开始了隐居,在抽屉里,美丽而落寞着。后来 我上了班,有一次回家,发现那些美人、诗句和名字不翼而飞,换了一些白纸, 洇着墨字,拉开抽屉,墨香扑鼻。刚参加工作的妹妹,每晚在此挥毫落墨,不知 写进去了什么情绪和心境,那些字的撇和捺看起来尖而促。   书柜中间的一排抽屉,大都放置了些日常用品。我最怕打开的一个,放的药 物。每每为家人取药,我捂住嘴,屏住气,那刺鼻的苦味仍会让我几欲呕吐。我 从小就怕苦,幼时吃药,需姥姥、母亲和小姨三人合作,捏鼻子,缚手脚,方可 灌之,事后大多数仍会以吐掉告终。现在写来,那熟悉的苦味已窜入口中,让我 连连哈气。还有一个我喜欢的抽屉,放的是理发工具,花剪,木梳,吹风筒。母 亲用它们为我和妹妹理出齐整的童花头。但我总不相信母亲的手艺,每次理完, 都会觉得过于短了,总要埋怨,别扭几天,看到头发又稍稍长了点才舒服。我喜 欢看母亲给妹妹理发,一圈圈地剪下去,杂而无章的头发就乖而顺溜了,再吹了 风,圆圆地弹跳着包在头上。母亲左看看,右看看,仿佛欣赏一件杰作。后来我 就跃跃欲试,哄着妹妹同意我给她理发。我回忆着母亲的动作,摆弄着妹妹柔软 的头发,我的手指很快有了感觉,象一个真正熟练的理发师,操纵着木梳和花剪 ,一些头发飘然落下,一个漂亮的童花头在我手中创造出来。母亲笑着说,恩, 还不错。我小小的心里那种骄傲和幸福啊。后来姐姐洗了头,居然也让我帮着吹 风。姐姐有一头乌黑而茂密的长发,我的小手伸进去,只能抓起一小绺。那种浓 厚让我着急。姐姐头发的密度一次次锻炼着我的耐心。后来我看到书上说,有着 这样头发的女人命苦。那已经是在姐姐离开我们之后了。   只有一个抽屉上着锁,在父亲的写字台上。不过我们可以从旁边的抽屉里取 出钥匙。通常是我和妹妹一起,父亲和母亲都上班了,空荡而寂静的屋子,钥匙 在锁孔里旋转,我们诡秘地笑着,为偷窥带来的一种快感兴奋着。那里有我们家 最早的一本影集,光滑的木质封面上,依稀可见的褐色木纹,仿佛飘流在岁月深 处的一些弥散不去的影子。里面多是父亲和他的战友。五角星在他们的帽子上眨 着眼睛,镶有红领章的领口系得紧紧的,使他们一个个显得非常精神。年轻的父 亲目光炯炯,英气逼人。我和妹妹赞叹着我们的父亲,发誓以后一定要嫁一个象 父亲这样英俊的小伙子。只有母亲的一张是彩色的,那是非常失真的颜色,仿佛 照片洗出来后才用彩色水笔涂上去的。母亲棱角鲜明的嘴唇,以及柔和的脸庞, 分别抹了淡淡的红,碎花的衬衫上染了淡淡的绿,两条长辫子一前一后搭在肩膀 上,头绳是淡淡的黄。令我们高兴的是母亲的长辫子,生活中我们从没有见过母 亲梳辫子的样子,那样地文静和秀气,一点不象我们脾气急躁的母亲。还有我们 姐妹仨的合影,从高到低一字排开,姐姐略显清瘦,脑后是一个蓬松浓密的马尾 巴,我和妹妹拉着手,都是圆嘟嘟的脸,齐整整的童花头。我们穿着同一块棉布 裁成的三件衣服,只是姐姐的胸前多两个皱折,往下就裙子似的散开了,本来清 瘦的姐姐更有了一种楚楚的味道,妹妹的领子上有一圈花边,显出点小可爱来, 我的多了两个小圆兜,正好装下一双小手,显得温淑宁静。母亲的用心独到,就 这样彰显在我们的衣服上。还有一张我一个人的,在一片月季花丛中,黑白分明 的叶和花,黑白分明的我的圆溜溜的眼睛和脸蛋,是我小时候的经典照,不知被 重洗了多少遍,每一个出嫁的姨姨,都把它悬在自家的相框里,或是压在写字台 上的玻璃板下。我和妹妹翻着那些照片,吃吃地笑着,窃窃地说着什么,阳光从 屋子里悄悄滑过。相册的旁边是一个塑皮文具盒,各族小朋友身着色彩鲜艳的民 族服装在柔软的盖子上跳舞,裙袂飘飘。每次看到它,我都会强烈地梦想着自己 有一天会用上它,放在磨损的课桌上,它的亮丽吸引着无数双大大小小的眼睛, 我在那些羡慕里无比幸福。盒子里存放着一些花花绿绿的粮票和数额很少的钱币 ,它们维持着我们的生活,大概也是抽屉上锁的原因了。   衣柜里的那个抽屉,最能给我们意外。虽然它不上锁,但要打开柜门才能看 到,它就比写字台上上锁的抽屉更显隐秘。开始,里面放着几本红色软皮的证书 ,几枚泛着暗光的军功章,一支粗笨的钢笔,上面印有党中央慰问的字样。看着 它们,我难免总要想象一番,英武的父亲当初双手接过它们时是怎样的自豪。父 亲从未向我们提及那些荣耀,它们被放置在这个透不进阳光的抽屉里,和父亲的 一本日记,读雷锋日记心得,用真正端正的蝇头小楷书写,一起躺在时光之外。 后来有一次,我发现抽屉里多了一纸保证书,是二姨夫写的,大意是向母亲保证 ,以后不再打二姨。母亲在她们家是老大,姥爷姥姥去世又早,下面的五个弟妹 都由她操心。再后来,我又发现了一纸情书,是一个男孩写给姐姐的,不知怎么 也放在了这里,记得当时我读着它,脸上滚烫滚烫的。姐姐病逝后,里面又添了 一副纯金的项链和耳坠子。看见它们,就想起那叶形的坠子在姐姐的耳垂上晃来 晃去的情形,不由得眼泪就掉在了抽屉里。   那些抽屉在乡下的一座房子里,五个人或聚或散地在那里生活过,他们生命 里的一些细节曾被几个抽屉收藏。父母前年搬到城里后,我们很少再回到那所房 子。有事回去,往往又匆匆走了。那些抽屉已有些时间没被打开过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