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舅舅家的狗   ■弱水   最后一次见它,是早上出门的时候。我一边系着大衣扣子,一边噔噔地下楼 梯,心里还想着今天要做的几件事。上午去一家公司签单,三个月前就做了专题 片,昨天找了朋友当说客,老板才答应付钱。中午要请团市委的一个官,争取拿 下那儿的一个大片。另外再送他点什么好呢,烟酒有点显眼,要不去超市换个储 值卡?单元楼的防盗门喀嗒一声在我背后碰上,初冬的风已经嗖地钻进了脖子, 凉飕飕的。我往大衣里缩了缩身子。就是那时,它从门房里蹿出,跑到了对面的 垃圾堆上。它怀着崽,身材臃肿,跑起来很沉重。嘟嘟,早上好。我象往常一样 和它打招呼。但它一反常态,没有象平时那样摇着尾巴走过来送我。它冲着垃圾 堆,一个劲地伸脖子,汪汪地叫着。我奇怪地走过去,才看清它在呕吐。看样子 它很难受,它的嘴汪汪地一张一张,干嚎着,有时会吐出一点秽物,那些东西弄 脏了它漂亮的下巴。它偶尔抬眼看我一下,眼睛里好象有所乞求,但我不知该怎 么帮它。我的时间也禁不起耽搁,说了声嘟嘟晚上见,就招手打了车。我在车里 向它挥手,看见它的眼睛下面还挂着泪水,让我的心一揪一揪地疼。   嘟嘟是舅舅从乡下带来的。就是去年的这个时候吧,天刚开始冷,小区里要 找个烧锅炉的,母亲推荐了舅舅。那间门房不足十平米,一支双人床靠墙占去一 多半空间,舅舅、舅妈和他们的小孙子晚上就挤在上面。全是为了那小孙子在城 里上学,舅舅才来烧锅炉的。舅妈除了给爷孙俩做饭,还在大门口摆了摊子卖菜 。那些烂菜叶子往往就成了嘟嘟的饭食。嘟嘟显然是不喜欢它们的,每次下班回 来,我都会看到嘟嘟在它的饭盆前,对着那些腐烂的白菜叶子,长了斑点的土豆 ,发黑的菜花,心不在焉地东嗅嗅西嗅嗅,忍不住就把手里的东西给它扔点。后 来嘟嘟看见我进大门就汪汪叫着过来欢迎,伸着红红的舌头,舔我的脚。嘟嘟那 时还没有怀崽,身材精瘦,双眼炯炯,竖着两只尖尖的耳朵,油油的毛泛着金黄 色的光。我蹲下身,把手中的熟食拿出来喂它。它迅速地把它们接在嘴里,吧唧 吧唧地嚼起来。一边还望着我,清亮的温和的目光,让一颗包裹得很紧的心慢慢 放松下来。我再抚抚它背上的毛,光滑,温暖,缘着手指往心里爬,起身的时候 ,心情的阴暗已彻底散开。   9点钟,我准时到了那家公司。办公室被蓝色塑板隔成了若干格子间,每个 人都在电脑前忙着什么,对我的闯入丝毫没有感觉。我敲了敲开着的门,挨门口 的一个姑娘才抬起头来,问我找谁。我说了情况。她说老板在开会,让我在旁边 的沙发上等会儿。那是个20岁左右的姑娘,粉粉的脸,涂着粉红的嘴唇,让人想 起一首老歌,《粉红色的回忆》。那是多少年前的歌了,听别人回忆的时候,我 正在粉红色的梦中,脸上应该也是这样粉粉的透亮的光泽吧。现在我的大衣是咖 啡色的,毛衣是黑色的,口红是棕色的,粉红已经渐去渐远地成了回忆。姑娘在 电脑上操作了一会,又看看我,然后弯身拉开一个抽屉。直起身的时候,她从隔 板后面递出本书来。喏,你看这本杂志吧。哎,谢谢。我为姑娘的细心周到小小 感动了一下。一本《读者》,我并没有心思看,但为了姑娘的好意我还是打开它 翻了翻。我先翻到中页,我现在拿到《读者》一般是先看中页的漫画与幽默。但 即便那些幽默,也已经不能让我开怀大笑了,它们顶多让我从鼻子里哼一声,撇 一下嘴。调动我的笑神经,它们的力量远远不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越来越 难以高兴起来,却总是很容易陷入莫名的忧伤之中。就象刚才,姑娘嘴上透明的 粉红唇膏,一下就勾起了我怀旧的伤感。   我一边心神不定地翻着杂志,一边不时地瞄一瞄办公室墙上的表。9点半的 时候,一个秃顶、凸腹的男人走了进来。我赶紧起身上前,面露微笑,伸出右手 。钱总,您好!还记得我吧?我是......。当然当然。他握住我的右手。来,来 ,先到我的办公室。我随他往前走,过道,开门,进入里间。我的右手一直握在 他的手里,我觉得他的手象一把钳子,那么生硬,挣脱不开。我和他一前一后经 过格子间旁边只容一人走过的过道时,我不由得惶顾左右,生怕那里的一双双眼 睛看见我的手。我的手仿佛一个巨大的羞辱,我无法遮掩,只能任其重重地压着 我的头。   他闭上门,把他肥硕的身子放到了那把可以旋转的老板椅里。我的右手才获 得自由。我把它藏到左手里,用柔软护住柔软,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我的右手 经过左手的呵护,恢复了一点元气,从我的坤包里取出那张单子,递给他。他一 边从衣服里掏出笔来,一边向我解释。前些日子公司的确有点紧张,否则不会拖 这么长时间的。这两天正准备给你呢。你完全不用找张局长嘛。咱自己的事情, 麻烦他老人家做什么。他签好了单,却不急着给我。他看着我,眼睛里有一丝狡 黠的笑。张局长好象很关照你的啊。咱做生意的都不容易。一回生两回熟了。咱 这以后就是朋友了。有了生意都别忘了啊。昨天张局长和我说你这事的时候,我 才想起他那儿还有我一笔生意。赶着机会了,你再帮我问问,啊。他说着,用他 肥厚的手掌拍了拍那张单子。没问题,没问题。我赶紧站起身来。钱总,如果没 别的事,我还有点事,就不耽误您了,这个,单子......。这次我没有贸然伸出 右手。他也站起来。啊,没问题,没问题,我这就让人去办。他走到门口,叫了 声小王,去把这个办一下。那个给我杂志的姑娘粉着脸走过来,拿上了单子。我 乘机挤身出来。钱总留步,多谢了。钱总用他黄黄的眼珠子盯了我一眼,还没来 得及反应,我已经仓皇逃离。   嘟嘟的眼珠子也是这样黄黄的,但它看我的眼光那么温和,那么忠实。不象 钱总这些男人的眼珠子,看一眼就让人毛骨悚然,脊背发凉。有时候我喂着嘟嘟 ,它吧唧吧唧地嚼着熟肉,用那样温和的眼光看着我。我就想嘟嘟的眼睛真是个 安全的所在。为什么人的眼睛不能是这个样子呢。为什么人的眼睛里总藏着太多 令人不安的东西。一个诗人说,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人的眼睛的确有点象黑 夜,你看见了黑,却看不透黑的后面。你害怕那黑里面的危机四伏。你在黑洞洞 的眼睛的包围中惶恐不安。你抚着嘟嘟的头说,嘟嘟,人的眼睛真可怕,那里面 看不见心灵。嘟嘟瞪着那双温和的眼睛看着你,舔舔你的手,摇摇尾巴。那个时 候,你会笑起来,握住嘟嘟的前蹄。嘟嘟,来,咱们玩找朋友。找啊找啊找朋友 。嘟嘟用后腿蹦跳着,象笨笨的袋鼠。它紧张地跟着你,眼睛里一片未知,不知 道你下一步要跳出个什么花样。但它显然乐意服从于你。它有时会伸出长长的舌 头扮鬼脸。你终于笑倒了。   去超市办理储值卡很顺利。公司里员工们都在忙,编辑,配音,刻录。我进 到自己的办公室。办公桌的瓷花瓶里是一大束向日葵,阳光透过淡蓝色的百叶窗 丝丝缕缕地洒在上面。看到它们我就有了精神。它们热烈的色彩象情人的目光。 它们的注视让我容光焕发。我打了几个电话,定餐,约那位官员和陪同的朋友。 他们答应得很爽快。我是无意中知晓他们的关系的。但我一直犹豫着要不要那位 朋友帮忙。他是我的高中同学,升高三的时候转了学。那天下午,我正焦头烂额 地做着习题,一位同学过来说外面有人找。我心里还想着那道题的解法,神思恍 惚着走了出去。他在楼道里叫住我,送给我一个笔记本。我诧异地望着他,两年 来我几乎没有和他正眼相望过。我说做什么。他紧张得红了脸说,没什么,我转 学了,留个纪念吧。我想大约因为我是学习委员,班干部嘛,做个纪念也没什么 大不了的。回到教室,看也没看,顺手把笔记本放到了抽屉,又开始解题。毕业 后我整理东西的时候,那个笔记本里忽然掉出了一张贺卡,上面居然用钢笔写着 ,献给我心中的王后。我才恍然大悟当时的粗心。一段情事就这样错过了。不过 我心里从没有过此人,唯一的印象就是他冬天爱穿厚厚的羽绒衣,缩着脖子,几 乎要把头也装进去了,象契柯夫笔下那个装在套子里的人。所以也没什么遗憾的 。大二的暑假,他到我家找我。那时,我已经彻底对他没了印象。我用陌生、疑 惑的眼光望着他。他说你不记得我了吗,老同学呀。我说当然记得。我用冲茶水 的动作掩饰尴尬,同时迅速搜索着记忆。但毫无结果,那个名字在我的脑中遁得 无影无踪。他笑着说,我知道你记不起我了,但我一天也没忘记过你。我今年考 上成人大学了。我说那祝贺你啊。他说我知道你瞧不起我。我说没有啊,只是我 们是不一样的人。还是瞧不起我。他这样肯定着,垂着头,伤心地说。后来他只 要有点成绩,就找我一次,告诉我他拿到毕业证了,他的工作转正了,他调到了 机关,他提拔了。他最后总要问我,你什么时候肯嫁给我。我重复着说那是不可 能的,我们是不一样的人。他就说还是瞧不起我。我至今无法让他明白我没有瞧 不起他,但我也不能嫁给他的道理。而他坚信着,只要他一直在进步,总有一天 我不会再瞧不起他而会嫁给他的。我们就这样保持着一年一次或者两年一次的见 面频率。当我偶然得到团市委要做系列专题片的消息,并且知道他和那里一位官 员的关系后,我犹豫再三,又征求了我的死党R的意见,最后还是给他打了电话 。我奇怪他不等我说完,就明白了我的意思,非常高兴地答应帮忙,不象我反反 复复解释我没有瞧不起他也不能嫁给他那件事那样费劲。但这件事同样让我痛苦 。这样一来,我和他的关系将变得不再纯洁。   有时候我会把类似的烦恼告诉嘟嘟。嘟嘟吃着我手里的食物,竖着耳朵听我 唠叨。我说嘟嘟你怎么能这样随便和那些公狗们做爱?它们根本就不会爱你,他 们只是占有你,享用你,甚至弄伤你。你看你现在的样子,不知怀了谁的崽,身 材如此难看。你还被弄瞎了一只眼睛,可见它是多么的自私,只顾自己享乐,完 全不在意你的痛苦。人的眼睛瞎了,可以装一只狗眼支撑脸面,可你呢,只能这 么空空洞洞的,丑得吓人。我不知道嘟嘟和公狗做爱时是如何撕扯的,竟然把眼 睛也弄瞎了。嘟嘟瞎了的左眼只是一块丑陋的伤疤,我总是不忍心看那个位置, 和它说话的时候就只望着它温和的右眼。这样,我的安全所在便损失了一半。为 此我恨了嘟嘟一段时间,进大门的时候我不理它的缠绵,给它扔下点熟食,厌恶 地把它从脚边赶走。它懂得我的厌烦,不敢再跟上来,只在我的身后汪汪地叫。 但它不懂厌烦的原因,它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它的叫声里便满是委屈。我上 到六楼,打开卧室的窗户,仍能听见它拉着嗓子的呜咽声。为了不让眼泪掉下来 ,我戴上耳机,听林忆莲的歌:如果这个时候,窗外有风,我就有了飞的理由, 心中累积的悲伤和快乐,你懂了,所以我自由,你不懂,所以我坠落......   饭桌上,言不由衷的赞美随着酒杯的碰撞和酒液一样四处飞溅。官员和我们 同龄。我们赞美着他的年轻有为。他的眼睛里是亮闪闪的满足。他上洗手间的时 候,我跟了出去,把那个储值卡塞到他手里。他急着去方便,也来不及推让,啊 啊了两声,就装了裤兜。回了包间,我开始面对我同学那含情脉脉的目光。我说 这次多谢你了。他说怎么谢呢?我说你说呢?他看着我,眼睛里有东西燃烧起来 。他抬起胳臂,犹疑了一下,抱住了我。他颤抖着,越来越紧地拥抱着我。我的 脖子以上能动的地方和他挣开距离。我的身体僵硬,我不知道自己去了哪里。他 后来眯着眼睛,把脸凑过来。我一下醒过来,一把推开了他。他没有防备,差点 摔到地上。官员进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坐好。他垂丧着脸,一言不发。官员意气 风发,赞美着我的美貌,劝我喝酒。干杯,干杯。酒杯摇晃着,笑意摇晃着,同 学的嘴扭曲成了一头蜗牛。我说瞧你,委屈得象嘟嘟一样。他们一起问嘟嘟是谁 ?我就笑啊笑,笑啊笑......   官员摇晃着向我说再见,出门时还来个飞吻。同学留给我一个怨恨的眼神, 一同走了。我忍不住想吐,那些东西哗哗地一喷而出。我的头痛起来,胃里火辣 辣的。我忽然想起早上出门时嘟嘟呕吐的样子。让我在心里又叹几口气,这个嘟 嘟,一定是我这两天忙,回去得晚,等不来我的吃的,就随便吃东西了。我叫小 姐打包。今天回去得还算早点,你嘟嘟也美食一顿吧。   嘟嘟的饭盆豁口裂缝犬牙呲乎,半支在床脚边,里面永远是散着腐味的烂菜 叶子。舅舅蹲在门口,抽着他的旱烟袋,破烂的门帘上挂扯着的布条,在风中噼 噼啪啪飘舞着。舅妈在做饭,小房间里光线昏暗,她的脸几乎贴在了案板上。舅 舅隔一会哒哒地磕两下烟袋锅,附和着舅妈均匀的切菜声,象这黄昏里的二重奏。   我咬着嘴唇,努力不让泪水流出来。我想骂舅舅,养不起狗你别养啊。可是 看着他满是皱纹的脸,没有骂出来。我掀起门帘,把手里的食物重重地扔到对面 的垃圾堆上,一口气跑到那片地里。天色已经暗了,我还是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新 拢的黄土堆,在一棵杨树下,象一个安睡的婴儿。   我站在它的旁边,想起那天我买了专门的狗食罐头,在这儿喂它。我说嘟嘟 如果不是你做了母亲,我这辈子都懒得再理你了。它吧唧吧唧地吃两口,然后往 我身上蹭蹭,讨好地摇摇尾巴。我摸摸它垂下来的大肚子,说嘟嘟你现在好丑哇 ,等你生个漂亮的狗崽子来,我就和它好,不要你了。   我的胸里憋得难受。但我哭不出来。我现在向嘟嘟说它还能听见吗?但我一 定要说。我拿出手机,拨了R的号码。我说我一定要和你说一件事。我听见电话 里传来她敲打键盘的声音。你可以忙你的,但我一定要说。R说你说吧。   嘟嘟死了。   谁?谁死了?她好象停止了打字。   舅舅家的狗。   哦。她敲键盘的声音又响起来。   也不知吃上什么了,直吐了两天。它爱干净,一吐就往外跑,非要吐到垃圾 堆上。外面又冷,折腾了一天一夜。最后一次去吐的时候......死在了垃圾堆上。   完了?   完了。   我把手机贴在脸上,泣不成声。   天完全黑了下来。黑暗如潮水一般淹没了嘟嘟的坟头,和我伤心哭泣的脸。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