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赚碗饭吃   邱贵平   上篇   张德细高中毕业不久,爷爷奶奶和父母怕无所事事的独孙子和生子学坏,就 让他早早地结了婚。25岁的时候,张德细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   张德细25岁的时候,爷爷奶奶不到70岁,爷爷是种田能手,奶奶是接生婆; 父母还不到50岁,父亲是个心灵手巧的木匠,母亲是个善于持家的主妇。出生在 这样的幸福家庭,不游手好闲是不可能的,除了把种子播进妻子茶花的子宫里, 张德细享尽做父亲的荣耀,却不用承担半点做父亲的义务,更不用做半点农活和 家务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日子过得孩子般无忧无虑,生活比冰糖还甜。他没 有沦为纨绔子弟,实在是个奇迹。   张德细是个性格内向酷爱面子的人,这种人容易变态,不容易学坏。怕他学 坏不过是爷爷奶奶和父母要他早婚的借口,他们做梦都想抱曾孙和孙子,越早越 好。张德细本来是不想早婚的,好男儿志在四方,结了婚拖儿带女的,就志在四 周了。可是茶花很漂亮,农村的美女资源本来就少,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张 德细不想错过,因为找一个漂亮老婆毕竟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情,就情不自禁地 和茶花一见钟情了。   茶花那地方很落后,交通基本靠走,照明基本靠油,通讯基本靠吼,治安基 本靠狗。茶花家里更是穷得连擦屁股的纸都用不起,一般都是用蔑片打扫,效果 可想而知。茶花虽然是山窝里的金凤凰,但是如果飞不出山窝,或者从大山窝飞 到小山窝,最终都摆脱不了落草凤凰不如鸡的命运。因此,找个山外的好婆家是 她改变命运的惟一机会。   张德细的家乡虽然与茶花的家乡相隔不过50里,也是山区,但他那个山区是 通路通电的,按照媒人的话说,那是条条大路通罗马的。在茶花眼里,那就是城 市了。村里的姐妹,所嫁范围都在方圆20里之内,茶花一嫁就是50里,是很了不 得的事情。无论父母还是茶花本人,对这门亲事是一千个满意一万个放心。机不 可失时不再来,为防止夜长梦多,见面不久,茶花就主动让张德细把自己的肚子 搞大,如此一来,就不得不提前结婚,结婚才三个月,茶花就势如破竹生下一个 大胖小子,奠定了她在张家的地位。   茶花头胎就给他生了个儿子,张德细觉得很有面子,腰杆挺得比勃起的生殖 器还直,上厕所都吹着口哨。   高中毕业后,家人一致要求张德细子承父业。做木匠虽不能大富大贵,赚碗 饭吃是不成问题的。任何朝代都饿不死手艺人,即使大家都饿死了,手艺人也是 最后一个饿死。堂堂高中生(张德细至今依然是村里惟一的高中生),这个道理 自然是懂的。如果父亲是个细木匠,张德细也许会考虑家人的意见,可他父亲偏 偏是个粗木匠,这么一来,张德细就觉得没面子。何谓细木匠?细木匠就是专门 做家具的木匠,技术含量高,工钱高,档次也高,特别受人尊重,有面子。何谓 粗木匠?粗木匠就是专门做盆桶之类的木匠,技术含量低,工钱低,档次也低, 民间一般不叫他们木匠,而称之为匝桶佬,似乎带有贬义。还有一种是做房子和 棺材的大木匠,无论技术含量工钱还是档次,都是最高的,但是随着时代的发展, 砖瓦房渐渐代替了木房,大木匠纷纷失业转行,手艺再好,如果被时代所淘汰, 也要饿肚子的。   张德细当然不会去种田,在他看来,种田是最没有面子的事情。权衡再三, 他决定学钟表修理。上个世纪80年代的农村,钟表修理无疑是技术含量最高最有 面子的手艺活。每逢集市,张德细就到乡里去摆摊。别人摆摊都是大包小包的, 肩扛车拉,满身臭汗,他却像出差一样轻松,背着小包骑着自行车,不紧不慢来 到乡里,把寄存在同学家的活动工具台拎出来,冬天找个向阳的地方,夏天找个 阴凉的地方,既不用吆喝也不用走动,翘着二郎腿坐等顾客上门,一天赚个几十 块不成问题。那时候的钟表似乎特别容易坏。   一个星期两个墟,其余时间张德细基本上处于休闲状态,要么躺在家里看通 俗小说,要么拔出口袋里的笔乱写一通,直到把整张纸写得密密麻层层叠叠字满 为患为止。除了抽烟,张德细没有其它不良嗜好。当时农村赌风甚炽,男人尤其 年轻人只有大赌小赌之分,没有不赌的,张德细父亲也不能幸免,不过他打牌主 要是打发时间,消遣第一输赢第二,一天一夜下来,输赢也不过几十块钱。   张德细一年到头穿得笔挺整洁,尽管他写字的机会并不多,上衣口袋里却插 着两支笔。那个时候的农村,除了民办老师和村长,其他人是没有资格在上衣口 袋里插笔的,更别说一插就是两支,否则会被别人视为丢人现眼,即使出于工作 需要,也不是插在口袋里,而是放在口袋里或者夹在耳朵上,比如他父亲。   但是谁也不敢嘲笑张德细。张德细又高又瘦,眼镜片后的眼神总是那么得深 沉,脸上的表情总是那么得学究,完全是一副书生的风格。再看他那双手,虽然 谈不上细嫩,却十指修长文质彬彬,如果给它们安上笔套和笔尖,就是十只上好 的笔。茶花文化程度虽然不高,却是个富有浪漫情调的女人(也许是出于本能), 每次做爱前后,茶花都要捧着他的双手反复观摩,赞不绝口,并自卑地认为自己 那双手剁了喂狗,狗恐怕都不吃。茶花的赞美春药般激励着张德细,生命之柱仿 佛化着十根手指,在她体内弹钢琴,弹奏的尽是气势磅礴韵律激昂的交响曲。   几年之后,张德细买了辆摩托车,在镇里租了个小店面。   张德细是全镇第一个买摩托车的人,那时候的摩托车品种单一,最时髦最畅 销的是重庆生产的嘉灵牌摩托车,形状和今天的电动自行车相近。张德细买的就 是嘉灵牌摩托车,嘉灵不仅耗油,而且噪音极大,发动起来像直升飞机,一公里 之外都能听见。不过,在寂静压抑的乡村,那是一种令人振奋的噪音,人们一听 到它的吼叫,就会驻足向马路的尽头张望,直到它从眼前掠过并消失在马路的另 一头,这才收起恋恋不舍的目光。   张德细最迷恋的就是这种目光,赶墟的时候,马路上的行人特别多,人和车 几乎被羡慕的目光网住,自我感觉好极了。尤其大睛天,车后扬起一条灰尘的尾 巴,好似飞机在蓝天上放出的尾烟,波澜壮阔。这时候,张德细便感觉自己飞了 起来,腾云驾雾一般。   张德细至今没有开过小车坐过飞机,当年开着嘉灵的他却找到了开小车坐飞 机的感觉。摩托车带给他的精神享受远远大于实际享受。   三年后,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差点把他送进地狱。那天,张德细赚了120 元,这是修表以来的最高纪录,滴酒不沾的张德细比喝了一瓶高度五粮液还兴奋, 回家的路上,车速比平时快了半倍。   半路,张德细碰到一个熟人,停车和她交谈起来。如果是一般的熟人,张德 细最多点个头;不一般的熟人,也只是放慢车速点个头外加摁一下喇叭而已,从 不停车问候,那样显得没面子。这个熟人与众不同,是他的女同学,当年张德细 曾经莫明地喜欢过她。女同学虽然成绩不怎么样,长得也不怎么样,由于出身比 较高贵,也比较有钱,难免骄傲,像张德细这样的农民子弟,她是看不上眼的, 所以张德只能暗恋她。   她的父亲是村供销社主任,那时候,除了村长,一个村里最派头最有社会地 位的,就是供销社主任。村长因为有权而八面威风,供销社主任因为有钱而左右 逢源。如果说村长是土皇帝,供销社主任就是土贵族,他的女儿自然就是土贵族 小姐,不仅吃穿与众不同,说话也和别人不一样。在日常生活中,哪怕学生,农 村人都是说土话的,她却坚持说普通话。她父母的算盘虽然打得好,其实是对大 老粗,许多普通话都听不懂,每当听到听不懂的普通话,父母便要求她用土话翻 译一下。她顶多用通俗易懂的普通话解释一遍,如果父母还听不懂,她便嘴巴一 撅屁股一翘,再也不理他们了。她是惟一的女儿,宠爱她的父母拿她没办法,只 好装聋作哑。她的理想是考上大学,如果考不上,至少也要嫁到城里去。不幸的 是,这两个理想都没有实现,而是门当户对地嫁给了另一个村的供销社主任的儿 子。   那天她从娘家回来,半路上自行车爆胎,碰到张德细的时候,已经推着自行 车走了好几里路程,脚都走酸了,看见张德细就像看见久别的亲人一样高兴,手 舞足蹈大呼小叫的,就差没拥抱他,没说几句就主动提出要张德细送她回家。   张德细买车的时候立下一条规矩:除了亲朋好友,决不带人,尤其女人,尤 其年轻漂亮的女人。原因嘛,一是心疼车子,二是怕茶花吃醋,三是为了安全。 但是一遇到他曾经暗恋过的女同学,这些规矩都不起作用了。张德细先帮她把自 行车寄存到附近人家家里。然后调转车头,怀着鲜花怒放般的心情送她回家。   开始,她还尽量和张德细的身体保持距离,但在坎坷的乡村公路上,同乘一 辆摩托不进行身体接触是不可能的,几番碰撞之后,她那对波涛汹涌的乳房就在 他背上洪湖水浪打浪长江后浪推前浪了,每掀起一个浪头,张德细的心就跳一下, 血就热一下。张德细的心每跳一下,血每热一下,车速就快一点。车速每快一点, 她就贴得紧一点。按说,张德细是结了婚的男人,对于隔衣搔痒的乳房不至于如 此敏感。问题出在茶花身上,别看茶花长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皮 肤黑又白,屁股大又翘,乳房却发育得不够完美,像两个偷工减料的隔夜小馒头, 生儿育女之后,这两个小馒头也消失了,只剩下一对生硬的乳头。因此,张德细 是非常渴望波霸的,经常在梦中和巨大的乳房相亲相爱,他们的床头就贴着一个 身着三点式,丰乳肥臀的外国女郎的招贴画。他当初暗恋女同学,恋得就是她的 丰乳肥臀。   出事的时候,她已经像章鱼一样附在他身上。   是在上坡拐弯的时候出事的。那个弯比月芽还弯,一辆载重卡车无声无息地 蹿出,双方都没有打喇叭,乡下汽车本来就稀少,拐弯处交汇的概率几乎和中奖 率一样低。拐弯的时候,司机从来都不打喇叭的,他们只有在直路上看见行人才 会打一下。由于毫无心理准备,没等双方反应过来,就撞在了一起。无论鸡蛋碰 石头还是石头碰鸡蛋,总是鸡蛋先碎,摩托车撞卡车,无异于鸡蛋碰石头。万幸 的是,因为是上坡而且拐弯,张德细的车速不得不慢下来,卡车由于严重超载, 车速也极慢,下坡拐弯的时候更慢,摩托车撞上卡车后反弹到路边五米多深的河 沟里,否则卡车速度再慢,出于巨大的惯性,即便紧急刹车,也可能把他们碾到 车轮底下。   结果是女同学摔断了左腿,张德细摔断了右手。经过治疗,女同学的左腿和 张德细的右手都康复了,不过康复得不太彻底,女同学的左腿比原来短了一截, 变成了跛子;张德细的右手伸缩不如原先那般自如,尤其拇指和中指,不太听使 唤,修表那样的精细活是完全不能胜任了。   本来,张德细和茶花,女同学和她丈夫,都是恩爱夫妻,经历了这场车祸, 茶花和女同学丈夫心里都埋下了阴影:他们是不是早就有一腿?反正从那以后, 做爱前后,茶花再也不欣赏张德细的手指了;张德细对做爱也越来越不感兴趣了, 他不感兴趣,茶花就更没有兴趣,两人提前进入无性婚姻。   张德细治手没花多少钱。女同学治腿的钱基本是自己出的,她顶着巨大的精 神压力,没要张德细的一分钱,她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这让张德细十分感动, 事后他常常这样想:要是不出车祸,他也许就和女同学搞上了。不过这样想过之 后,他又觉得还是出车祸好,到底好在哪里,自己也说不上。   张德细不能修表,就等于失业了,但生计还不至于成问题,双亲和双亲的双 亲都还健在,有他们锅里吃的,就有他夫妻孩子4人碗里吃的。但是他们迟早要 死去,还是得学门手艺,右手不灵活了,重活干不了,巧活不能干,学什么手艺 好呢?张德细觉得很痛苦。   更大的痛苦还在后头,就在张德细茫然失措的日子里,爷爷死了。爷爷死得 很蹊跷,那天,他老人家正在菜地里锄草日当午,突然一阵天旋地转,脑袋锥扎 似地疼,倒在地上不停地翻滚,一边滚一边啃草……那块菜地比较偏僻,天黑时 分家人找到他时,他已经死了,嘴里塞满了青草,两眼睁得老大,眼珠几乎要挣 出眼眶。   爷爷还未满七,奶奶又死了。奶奶死得更蹊跷,那天晚上,一吃过晚饭,奶 奶就不停地喊困,困死了困死了,没到8点就上了床。而在平时,她至少11点才 上床,上床后还要和爷爷说一会儿话,爷爷如果睡着了,就自言自语一番。第二 天,一向早起奶奶的7点没起床,8点没起床,9点没起床,张德细妈妈觉得不对 劲,走到床前一看,老人家已经没气了,死态非常安详,睡着似的。   爷爷奶奶一死,父母的担子就重了,父母的担子重了,张德细夫妇就得义不 容辞地分担。爷爷死了,父亲不得不把全部精力放在农活上,农忙时节根本没时 间外出做木匠活,没有了副业收入,家庭经济便捉襟见肘,孩子的学费,日常开 支,这个费那个钱的,压得父子俩喘不过气来。办完两位老人的丧事,家里的积 蓄基本花光,昔日准小康的家庭如今迅速返贫。   父亲一个人忙不过来,李德细不得不承担一些农活。除了割稻子,其它农活 张德细一律不会,不是农具把他弄伤,就是他把农具弄坏。春耕的时候,张德细 一连弄断了两把犁头。第一次,父亲没吭声。第二次,父亲忍不住批评了他几句, 憋着一肚子气的李德细不好顶撞父亲,只好把怒火转移到牛身上,把牛绳绑在柱 子上,鞭如雨下。牛忍受不了他惨无人道的鞭打,奋力挣脱绳索,像一头受了刺 激的西班牙公牛,疯狂地冲上道路冲进村庄,见人就顶,折腾了半天,谁也制服 不了它,最后只好请派出所民警出面将其击毙。   这个损失实在太大了,父亲忍无可忍,打了张德细一巴掌,张德细虽然没有 以牙还牙,却和老子吵了个天翻地覆慷而慨,然后也像一头受惊的公牛,跳上一 辆驶入县城的中巴。   买票的时候,张德细才发现自己身上只有八块五角钱,到县城的车票是六块, 张德细犹豫了一下,还是买了一张车票,头脑一片空白地来到县城。   尽管县城很小,尽管张德细经常进城,但是今天,他却刘姥姥进大观园,心 里异常恐慌。刘姥姥恐慌,是因为她没有见过世面;张德细恐慌,是因为他身上 只有两元五角钱。两元五角钱在城里能干什么呢?吃一份最便宜的快餐需要两块, 到收费公共厕所拉一泡尿一角,拉一泡屎两角,这是最低消费。   张德细到达县城的时间,是下午3点多,到了县城才发现自己中午没吃饭。 中午没吃饭,是因为气的。气一消,肚子便饿得直冒冷气,胃里面好像有千万只 蚂蚁在行军。民以食为天,张德细顾不得许多,到车站旁边的快餐店要了一份两 块钱的快餐。也许他的消费太低,快餐店老板没给他好脸色看,盛给他的菜少得 可怜,而且是档次最低的大白菜,大白菜味道怪怪的,很暧昧,如果不是凭肉眼 而是凭嘴巴,根本吃不出它是白菜。饥不择食的张德细狼吞虎咽着,吃到一半, 大白菜没了,张德细豁出去了,把最后五角钱掏出来,要了一只颜色比老板脸色 还难看的卤鸡蛋。   老板的面色稍稍改观了一些,张德细乘机又装了一碗饭。   肚子吃饱了,心里却更不踏实了,回不回家?回家怎么回?不回家晚上的温 饱怎么解决?在县城,他可是举目无亲啊。举目无亲再加上身无分文,岂止雪上 加霜,简直雪上加冻。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白天还好,晚上最难将息。除 非奇迹发生:碰上进城的朋友或者老乡,这是惟一的希望。   4点过去了,4点半过去了,5点过去了,奇迹始终未出现,最后一班车却走 了,看来今晚只能露宿街头。   张德细离开车站,像个迷路的孩子,愁眉苦脸、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由 于恐慌,步履显得有些踉跄。   走着走着,张德细的眼皮突然狂跳起来。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双眼皮一起跳, 意味着什么?张德细摸不着头脑,停下来,掏出烟盒看了看,居然还幸存着七、 八根香烟,这真是个意外的惊醒。晚上就靠这半包香烟充饥取暖吧。   张德细抽出一根香烟,点燃,像没有戴氧气瓶的潜水员,深深地、深深地吸 了一口,老半天才吐出一团烟雾,浓得像燃烧不完全的摩托车尾气。   就在这时,张德细听到有人叫他。   张德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那人出现在面前,才确信他乡遇到了故知。   此人叫老海,张德细高中时代最要好的同学,十几年没见面,张德细基本上 把他遗忘了,不仅老海,其他同学也都忘光了。同学就是这样,一旦毕业各奔东 西,就再也难以碰到一块,好不容易碰到一块(比如同学聚会),已经沧海桑田 物是人非。   老海骑在一架人力三轮车上,居高临下,两只脚一高一矮地踩在踏板上,裤 角用夹子夹着,看上去既干净利索,又滑稽可笑。   由于老海出现得太突然,张德细毫无心理准备,当老海问他去哪里时,他张 了张嘴,却不知道说自己去哪里,只好说没去哪里,随便走走。   老海说,既然没去哪里,就到我哪里吃饭,咱俩好好喝几杯。我住的地方离 这不远,上车吧,十分钟就到了。   老海住在松林巷一幢半新旧的民房里,两间正房外带一个厨房,一家子都进 城了。宁要城里一张床,不要乡下一幢房,尽管是租的,这两间房也相当于乡下 两幢房啊。房间里家用电器一应俱全,尤其那台大彩电,光彩夺目。那时候,彩 电在城市已经普及,但尚未进入寻常农民家。   老海,还是你行,混得不错啊。张德细马不停蹄地恭维着老海,张德细的恭 维是全心全意的,没有半点拍马屁的成分,打心里佩服。老海也确实值得他佩服。 老海这个人比较有闯劲,早在上个世纪90年代初期,他就闯荡到省城踩三轮(那 时县里还没有踩三轮这个行当),几年后,县里出台了政策,允许三轮车上街载 客营业。消息灵通的老海得知这个消息后,立即返回县城,托关系花一万元高价 从交警大队卖来一辆手续齐全的三轮车。当时,三轮载客在县城还是新鲜事物, 加上数量不多,又没有其它公交工具竞争,生意好得出奇,一年比省城赚得两年 还多。   老海开始还挺谦虚,什么错不错的,赚碗饭吃而已,几杯酒下肚之后,就飘 飘然了,支使老婆做这做那,一会儿泡茶,一会儿热菜,一会儿买香烟,一会儿 买瓜子。香烟和瓜子本来可以一起买的,老海却故意让妻子分两次去买,妻子居 然没有半点不满情绪,只是在买瓜子的时候,嘟囔了一句,叫儿子去嘛。老海一 听,立时不高兴了,眼睛一瞪,儿子要做作业嘛,几步路,多跑一趟会累死你? 老子一天到晚在外头跑来跑去也没喊声累。妻子不敢吭声,赶紧一路小跑买瓜子 去了。   老海在乡下的时候其实挺怕老婆的,老婆指东,他不敢往西,身上的零花钱 从来没有超过十块。在省城虽然赚了些钱,但老婆不在身边,英雄无牛逼之地, 只好自己牛逼自己;把老婆孩子接进县城后,就开始夜郎自大牛逼老婆了,他越 牛逼,老婆就越怕他。岂止怕他,简直有点崇拜他。老婆崇拜的倒不是老海踩三 轮赚了多少钱,而是崇拜他有一次捡到了一万元钱。只要有体力肯吃苦,那时候 谁踩三轮都能挣钱,捡钱就不是谁都能捡到的,何况一捡就是一万元。这说明了 什么?说明老海命里带财福星高照,她怎能不崇拜他?那钱是喝醉酒的乘客遗忘 在车上的,见钱眼开的老海做不到拾金不昧。不过,老海守住了道德底线,钱留 下了,包里的票据和证件,他却根据身份证上的地址,叫儿子写了个信封,寄给 了失主。   除了这个谁也不能说的秘密,老海对张德细真是推心置腹了:德细啊,还是 到城里来吧,实话告诉你,只要肯吃苦,一年赚个万把块是不成问题的,在家里, 一年到头累死累活的,也就是赚碗饭吃而已。可人活着,不能满足于吃一口饱饭 啊,世上好吃好喝的东西多着呢,什么东西都要尝一尝,否则就白活了,你说是 不是?钱是好东西啊,有了钱,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喝什么就喝什么。有了 钱,腰杆子就硬了,连老二都硬了。不是我老海说大话,山珍海味我可能吃不起, 可一天一包牡丹香烟两瓶啤酒还是吃得起的,来,干了这杯!水凤,再给我去买4 瓶燕京啤酒,我要和老同学一醉方休……德细,踩三轮虽然也苦,可比起种田的 苦,这点苦根本算不了什么。踩三轮的时候,你只要一心想着自己是在追着钱跑, 心里就舒坦了,脚下就有劲了。钱是四条腿的东西,人是两条腿的东西,按理说, 两条腿是追不上四条腿的,踩上三轮就不同了,多了两条腿,说不准就追上了钱, 即使追不上,也感觉自己是在追着钱跑,追着钱跑的感觉真是好啊……德细啊, 来,再喝一杯……   张德细曾经大富大贵过的,但一年的收入也就大几千块钱,最多的一年才六 千块。老海一年一万元的收入对他是个打击,也是个诱惑。张德细还是有些不相 信,谨慎地问老海,真有那么多?   老海不高兴了,你以为我吹牛?告诉你,一年最少一万元,你我同学一场, 换了别人,我是不会说实话的。现在踩三轮的人还不多,许多人还顾及着脸面, 农村还过得去,但将来踩三轮的人一定会越来越多,农村的日子会越来越不好过。 那么要面子干什么,面子又不能当饭吃,没饭吃那才没面子。这年头,你越不要 脸就越能赚到钱,越早不要脸越早赚钱,比起那些三陪小姐来,踩三轮光荣多了, 凭力气吃饭,一不偷二不抢,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知道你留恋修表那个行当, 可你的手坏了,修不成了,再说了,现在戴手表的人越来越少,戴手表也是戴电 子表,三、五块钱一支,有修表的钱还不如买块新的,即使你的手不坏,发展下 去,尽早要失业,还是面对现实吧……   张德细心动了,但是当他得知买一辆三轮需要八千块钱时,心一下冷到零度 以下。眼下家里别说八千,恐怕连八百都拿不出。   老海见张德细不吭声,以为他还是觉得踩三轮丢人,语重心长道,德细呀, 我知道你是要面子的人,可是面子能当饭吃,能当衣穿么,都什么年代了,得改 变观念,有了钱,什么面子都有了。   听老海这么一说,本来就喝得脸红脖子粗的张德细脸更红脖子更粗,我,我 不是要面子,而是没钱买车。到这份上了,张德细也没什么好保留的,索性把家 里的现状以及今天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老海。然后乘机提出向老海借十块钱,明 天一早好赶回家。他的眼皮一直剧烈地跳动着,会不会家里出了什么事?   没想到老海异常大方,一下借给他五千元。就在张德细感动得恨不得给他下 跪时,老海给他泼了一瓢冷水:德细呀,咱们亲兄弟明算账,你得给我立个字据, 还有,你得付我利息,这利息嘛,得比银行高出两分钱,别人都是1毛,我算你5 分,不过分吧?   不过分不过分。尽管这一瓢水泼得他身上有些凉,并末透心凉。老海还是信 任他的,换了别人,谁会借钱给他。   张德细愉快地写了欠条,此时虽然不像刚才那样感动得想下跪,但心里还是 很感动的。   第二天一早,归心似箭的张德细乘头班车回家。尽管离家不到16个小时,他 却近乡情怯,一种强烈的不安笼罩着他。   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果然出事了。   邻居告诉他,他走后不久,父亲就大叫一声昏倒在地,送镇卫生院抢救后也 不知道情况怎么样。   张德细脑袋嗡地一下就大了,十万火急赶到镇卫生院。   父亲已经醒过来了,但他已经不认识儿子。岂止儿子,所有的人他都不认识。   父亲得了脑溢血,命虽然保住,却生不如死,全身瘫痪,不得不躺在床上苦 度余生,只有右手能够活动自如。   张德细哭倒在父亲床前,爸呀,是我害了您啊,我不是人,我不该惹您生气 呀。   正哭得汹涌澎湃,院长来了。院长把张德细叫到办公室,你父亲这个病,只 能这样了,到什么地方花多少钱都一样。你家属向我讲了你爷爷奶奶的死况,凭 我的经验,你奶奶可能死于悲伤过度或者冠心病,爷爷十有八九死于脑溢血,这 意味你们家族可能都患有遗传性高血压。哦,对了,你的血压是多少?   我从来没有量过。   我给你量量。   血压计上的水银柱忽高忽低,张德细一颗心忽上忽下。此时此刻,高血压就 像紧绷在院长嘴里的一支毒箭,只要院长一开口,就会要他的命。   张德细浑身直冒冷汗。   院长终于开口,但没有放出毒箭。你的血压略微偏高,看来我的推断是正确 的,今后你要改掉一切不良嗜好,不准喝酒不能抽烟,减少性生活,胆固醇高的 食品尽量少吃。高血压重在预防,你现在还年轻,只要积极预防,你父亲和爷爷 的悲剧就不会在你身上重演。   下篇   父亲住院花了一千多元,请人春耕春播又花了一千多元,老海借给他的五千 元只剩下一半,买不起三轮车了。其实三轮车本身并不贵,贵的是牌照费和各种 管理费,后者高出前者四、五倍之多。也就是说,张德细有购买三轮车的实力, 只是缴不起牌照费和各种管理费。   张德细再次找到老海。这次,别说吃饭,老海连茶都没有请他吃一杯,更别 说请他吃饭喝啤酒。见张德细连烟也不敬他一根(他哪里知道张德细已经戒烟), 老海心里更不痛快。上回酒后一时冲动,借给张德细五千块,过后老海悔得肠子 都青了,这回他绝对不会错上加错,但为了五千块的前途和利息着想,还是给张 德细指明了一条道路:到省城踩三轮。省城地盘大,道路纵横交错,不上牌照也 可以营业,反正交警人手不够,想管也管不过来。小县城就那么两条街道,短得 像胳膊,想跑都跑不远,即便交警不抓你,同行也会举报你。县城踩三轮的就那 么几十号人,谁挂牌谁没挂牌,随便一查便水落石出,谁也不敢骑黑车。大城市 就不同了,大家来自五湖四海,鱼龙混杂,谁也不认识谁,反而安全。   张德细有些害怕,万一逮住怎么办?   老海把眼一瞪,万一逮住算你倒霉,又不会抓你去坐牢,再买一辆东山再起 嘛,反正黑车便宜得要命。一次不抓那是不可能的,抓一次就是学乖一次,见到 交警就跑,专往小巷子里跑,警车进不了巷子,靠两双腿,那些细皮嫩肉、卵泡 大得像秤砣的家伙是跑不过我们的。过不了一年,你会变得像狗一样灵敏,几里 之外,就能嗅出交警的味道,到时候,就是天兵天将也抓不到你。越危险的地方 越安全,只要你脑子机灵,省城大有可为。不是我吹牛,当初要不是孩子小,老 婆又担心我拈花惹草惹上性病,老子就早扎根省城了,还回这小县城干什么。创 业之初针挑土,等你到省城赚了钱,再回来县城买三轮也不迟嘛,说不准到那时 三轮降价了呢。如果到时还买不起,就租一辆。   现在不能租么?   现在?现在正是车轮一滚,财源滚滚的时候,谁愿意出租?即使有人愿意出 租,一个月租金少说也得上千块,你租得起吗?   于是,张德细雄心勃勃来到了省城。   张德细牢记老海的教导,来到城乡结合部,也就是三环路高架桥附近那个叫 芳村的地带。城乡结合部人员复杂管理混乱,是外来人口的天堂和地狱。电视剧 《北京人在纽约》每集开头都有这么一句旁白:如果你想送一个人进天堂,那就 让他去纽约;如果你想送一个人下地狱,那也让他去纽约。同样,一个农民如果 想进天堂,那就去城乡结合部;一个农民如果想下地狱,那也去城乡结合部。一 些农民在城乡结合部赚了第一桶多之后,事业开始慢慢做大,或在城乡结合扎根, 或向城市中心挺进;另一些农民,由于迟迟赚不到第一桶金,只好一直在城乡结 合部徘徊堕落,或客死异乡,或灰溜溜地回到故乡。   风尘仆仆的张德细一下公共汽车,就被一群蓬头垢面三轮车夫包围起来,老 板,要不要坐车,很便宜的。   刚到省城就当上了老板,张德细心里挺惬意。他惊奇地发现,女人居然也踩 三轮。女司机不奇怪,踩三轮的女人,张德细还是第一次看见。那女人年龄和他 差不多,大屁股大大腿大脸庞,尤其胸前那对大奶子——这么说其实不准确,应 该是肚皮上那对大奶子,乡下女人一生过孩子,奶子就下垂了,看她那两只奶子 的颓势,至少生过两个孩子——更是大得触目惊心。这样的奶子是没有审美价值 的,何况她还有一张乡下男人般粗糙的脸,张德细上她的车决不是因为好色,而 是出于安全和同情,或者说她那对奶子从某种程度上激发了他的乡愁。   老板,去哪里。女人的声音粗得像男人。   去哪里?哦,向前,一直向前。   大兄弟,你是来这里找活的吧?   是啊。   这里的活不好找呢。   你个女人家,怎么也踩起三轮来?   我那口子这几天病了,我是替他的。   那你干什么活?   擦皮鞋,顺便也擦人。   擦人?擦人是什么意思。   到时你就明白了。女人转过头,甩了她一个媚眼。张德细这才发现,这个女 人的眼睛也挺大。   两人正说着话,背后一阵骚乱,几个戴大盖帽的人正朝这边追来。女人扭头 一看,脸色大变,加快了速度。大盖帽越来越近,女人大叫,快下车快下车。张 德细一时反应不过来,依然坐在车上不动。眼看大盖帽就要追上,女人突然弃车 而去,飞一般朝一条巷子里跑去,胸前惊涛拍岸。   大盖帽们一见她弃车而去,不再追赶,将张德细赶下车,打电话召来一辆卡 车。车箱内横七竖八躺着几辆三轮车,他们扔破烂般将三轮车扔上卡车,那破车 不经摔,散架了。   张德细这才明白过来这些大盖帽的身份。   城市凶险啊。张德细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   张德细是下午4点多到达芳村的。尽管刚才大盖帽不是冲着他来的,张德细 却认为那是给他的下马威,总有一天,他的三轮车也会被他们扔破烂一样扔上卡 车。   张德细在芳村逛了几圈,天就黑下来,吃了一份三块钱的快餐。吃完快餐, 天更黑了,得找个地方过夜,最好是不花钱的桥洞,出门在外,能省则省。想到 桥洞,张德细便往高架桥走去。经过长途汽车站的时候,发现那个踩三轮的女人 正在给人擦皮鞋。那是个六十左右的瘦老头,瘦得像干尸,却穿着肥大的灯笼裤, 满口金牙,嘴唇上蓄着一层短须,嘴里叼着一根烟嘴,套在烟嘴上的香烟徐徐燃 烧着。老头不时用右手那根戴着硕大铜戒的无名指梳理几下毛发稀疏的脑袋,穿 着和架势活像上海滩三、四十年代的汉奸特务。心猿意马的老家伙目不转睛地盯 着她的胸脯,因为受双手运动的牵连,她的一对奶子上蹿下跳,仿佛两只被猎狗 追赶却原地踏步的兔子。擦着擦着,女人的手就摸上了老头的脚脖子,边擦边砍 价,当价格从五十元砍到五元时,女人用鞋刷狠狠敲了一下老家伙硬梆梆的小腿, 站起来叉腰骂道,给你吃两口屁,不收钱!老家伙似乎有些理亏,小声道,你这 么老。女人说,老就贱?那你比我老得多,我倒出五元钱买你的屁眼儿,干不干? 老家伙摘下烟嘴,哆哆嗦嗦地指着她,烟灰纷如雨下,买卖不成仁义在,何必出 口伤人?女人把胸脯一挺,滚滚滚,快给老娘滚!   你们这些乡下女人,就是没有教养。老家伙边说边走,那步态,像一头受惊 的鸭子。   张德细忍不住笑出声来,正要走,女人发现了他,大兄弟,你别走!   张德细想跑,转念一想,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好硬着头皮上,小心翼翼 道,你的车子被没收,我心里很难过,可这不能怪我。   谁说我怪你了,一辆破车,值不了几个钱,我这已经是第三次被没收了,再 说过两天我们就回安徽老家,反正那车也用不上,没收就没收吧。擦鞋不?   张德细当然不想擦鞋,但出于内疚和补偿心理,还是把脚伸给了她。女人手 法娴熟地摸了一下他的脚脖子,张德细受惊似地把脚缩回,我可没钱,我只有擦 鞋的钱!女人重新把他的脚从地上捞起,轻轻拍了一下脚背,兔子不吃窝边草, 放心吧,大兄弟,我只给你擦鞋。   张德细给她五元钱。她死活不肯多收,只按标准收两元。   女人告诉他,在芳村这鬼地方,除了吐痰不要钱,干什么都要钱,包括上厕 所。高架桥四周的地盘早就被人承包了,白天摆摊卖百货,晚上用塑料布围起来 架成通铺,一个晚上五块钱,再没有比这便宜的。要乘早,去迟了就没地方。   果然,高架桥底下搭满了塑料棚,像个临时避难所,张德细问了好几个地方 都客满,就在他心灰意懒的时候,一个坐在塑料棚门口的马脸男人不停地向他招 手。张德细走上前,男人挺客气,甩给他一根香烟,还没找到地方吧?算你运气 好,我这里还有空位。男人收了他的钱,把他领进棚里,里面已经人满为患,空 气浑浊得跟春运期间临时列车一样,烟味,屁味,汗味,狐臭,脚臭,除了香味, 什么味都有。张德细说太挤了,里面的人也说太挤了,马脸男人说,再挤一点, 再挤一点,都是出门人!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发财目标,挤 到一起来了。   在马脸男人的催促逼迫下,里面的人慢腾腾、极不情愿地挤出一条缝隙,张 德细终于见缝插针了进去。躺下后,张德细想放松一下身体,刚一放松,两边的 人就弹簧般挤压过来,只好绷紧身体抵抗,那感觉,就像套着避孕套的阴茎一般, 又憋又闷,就想找一个地方突破。   半夜,张德细出去拉尿,一回头,空位就没了。他挤了半天,七、八只脚将 他朝外蹬。张德细气惨了,恨不得在每个人脸上拉一泡尿。张德细卷起铺盖,想 找马脸男人退钱,可半夜三更哪里有人?只好裹起被子靠门坐到天亮……   张德细找到擦鞋女人,女人把他带到旧货市场,只花三百块钱就买到一辆六 成新的三轮车。张德细踩着三轮把女人送回出租房,并买了三十多块的食品表示 感谢。女人非常感动,非留他吃饭不可。盛情难却,张德细只好留下。乘她炒菜 的时候,张德细溜出去买了两瓶啤酒和一包香烟,如此一来,连她不冷不热的丈 夫都变得热情起来,病似乎也好了些。   这餐饭还真没有白吃,女人明天就要夫妻双双回老家,带不走的锅碗瓢盆都 留给了张德细。自然而然的,张德细接替她成了新房客。   吃过午饭,张德细就正式开张了。运气还真不错,夜里11点多收工,居然赚 了二十多元。   转眼三个月过去,张德细很幸运,虽然也被交警和城管撵过几次,但每次都 顺利逃脱。不过,人走运到一定程度就要倒运。三个月后的一天,一个胖得像怀 胎8个月的孕妇去塔头,还拎着两个和肚子差不多饱满的提包。芳村到塔头有五 站路程,一则这段路交警和城管神出鬼没,二则路程太远,三则那女人实在太胖, 拉一个相当载一双,张德细不想去,就乱喊十五元,女人还十二元,一口一个师 傅,叫得人麻酥酥的。张德细一横心,反正是星期天,路线又是二环,风险不大, 就答应了。张德细蹬了将近一个小时,背心湿透了,干脆光着脊梁。女人提醒他 别感冒。张德细心想这女人是不是有病,大热天的,感哪门子冒?不过,张德细 还是挺感动的,到芳村以来,尤其擦鞋女人走后,无人关心无人问的他还是第一 次碰上问寒问暖的人。看来这女人外表虽然丑陋,内心却很善良,百分之九十九 的乘客都是不屑于和他这种人说话的。   张德细绕开好几个有交警的大口子,走北门蔸立交桥再穿康山村,过交警四 大队都顺利,偏偏拐过铁盘路口,就见摩托堵了过来,好几辆,把来回方向都拦 断了。张德细吓得没主意,就转头朝坡上冲,冲了几次都力不从心。最后上去了, 是个居民大院,在几栋楼房之间疯转,她也骇惨了,试了几次,都不敢跳车,就 拿伞尖戳他的光背,背都戳出血了,还不停车,她就举起伞打他,脚还在下面踢。 后来,摩托还是把他堵死在墙面。张德细死死地抱住车把子不放,两根残疾的手 指剧烈地抖动着,泪水和汗水,在脸上都分不清了,最后,车还是被缴了。胖女 人一点也不同情他,非但不付给车钱,还当警察面闹着要他赔偿精神损失。从那 以后,张德细恨死了胖女人,碰到胖女人一律拒载。   芳村聚集着大量三陪小姐,下班的时候,步履踉跄的她们一般都叫上一辆三 轮车,让车夫把疲惫的身体搬运回出租房。车夫们最喜欢拉的就是小姐。   一次,张德细同时拉两个小姐。甲问乙最近生意怎么样,乙愁眉苦脸说不怎 么样,并反问甲怎么样。甲同样愁眉苦脸道,我的生意倒是不错,可接的大都是 老头,别看这些糟老头瘦得像竹杆,特能折腾,半个小时也软不下来,好不容易 完事,付起钱来却磨磨蹭蹭,说什么身材不好了,服务不到位了,他们也不想想 自己,老牛吃到了嫩草,得了便宜还不卖乖,要不是怕出事,老娘真想一脚踢破 他们的卵泡。甲小姐说着,狠狠踢了一下车板,乙小姐积极响应,更加狠狠地踢 了一脚车板,然后深深叹一口气,唉,还是小年轻好,别看上来的时候气势汹汹, 其实都是纸老虎,三下五除二就不行了。付钱却非常爽快,越是不行的,付钱就 越爽快,好像这这样能够挽回面子似的。甲小姐补充道,小年轻不仅付钱爽快, 身材皮肤也好,唉,客人要都是小年轻就好了……   张德细乐了,噗地笑出声来,她们这才意识到他在存在,异口同声道,踩三 轮的,你笑什么?   没,没笑什么。   没笑什么?你是不是笑我们下贱?甲小姐厉声道。   我怎么敢笑你们下贱,你们卖的是身体,我卖的是力气,我如果笑你们就是 五十步笑百步。   五十步笑百步是什么意思?乙小姐问道。   就是差不多的意思,你想想,五十步跟一百步有什么区别?   怎么没有区别,差五十步呢?   那就九十步笑百步吧?   那谁是九十步,谁是一百步?   当然我是九十步,你们是一百步。   不行,我们是九十步,你才是一百步。   争来争去,三个人都乐了。   达到目的地的时候,张德细说,说老实话,我最喜欢拉你们这样的客人。   为什么呀?   因为你们付钱爽快呀,而且拉起来也不觉得累。不是有一句话么,男女搭配, 干活不累。   俩小姐更乐了,付钱的甲小姐不仅多给了他五元车钱,还给了他一张名片, 如果他需要这方面的服务,到时可以打折。   转眼,张德细已经在芳村呆了两年,在这两年里,他被交警逮了两次,损失 了两辆三轮车,收获了一万两千块人民币,并且练就了一个异常灵敏的鼻子,正 如老海所说,他的鼻子变得像狗一样灵敏,几里之外,就能嗅出交警和城管的味 道。在这两年里,张德细的血压又升高了一些。   在这两年里,张德细只回过一次家,是在老海死亡的时候。   老海系非正常死亡。那天中午,老海经过一家小洒店的时候,里面踉跄出一 个五大三粗酒气冲天,脸上有一道明显伤疤的壮汉。老海的车还未停稳,他就猛 虎扑食般蹿上了他的车,车身猛地一沉,老海心里也猛地一沉。经验告诉他,这 家伙不好惹,得尽量小心。其实他根本就不想拉这家伙,只是他刚才车速太慢, 待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壮汉已经上了他的车。   老海为什么走神呢?因为他突然想起了张德细,想起了张德细,便想了张德 细欠他的钱和利息。其实老海经常想起张德细和张德细欠他的钱,但大都是在晚 上、具体地说都是在上床临睡前这个时段,工作的时候无暇想起。这是破天荒第 一次。债主思念借出去的钱,就像父母思念儿女,妻子思念丈夫,乃人之常情, 分别和借出去的时间越长,思念就越迫切。老海在工作的时候想起借给张德细的 钱,说明还钱日期已经临近或者超过了。的确,借条上注明的还款期限是一年, 而这一天恰好是期限的最后一天,难怪老海的思念之情如此迫切。老海越想越揪 心,越揪心就越走神,当他经过这家小酒店的时候,车速已经慢得跟老太婆散步 差不多。   张德细也在这一天想起了老海和欠老海的钱。虽然他不像老海经常想起借给 他的钱那样经常想起他欠着老海的钱,但在期限的最后一天想起,说明张德细还 是挺讲信用的。不过,他比老海晚想起5个小时,当他把电话打到老海家里,想 问问他可不可以延缓一个月时(因为他前不久刚给家里寄了一笔钱,手头只有三 千来块,一个月后他就能凑满,然后顺便回家一趟,一手还钱,一手拿回借条), 得到的却是老海的死讯。   这么一来,张德细就不得不提前回家了,否则做人就太不厚道了。没有老海, 就没有他的今天,他应该见老海最后一面,手头有多少钱就还多少钱,剩下的以 后再补上。   老海是被那家伙砍死的。这家伙上车的地点是一家小酒店,下车的地点也是 一家小酒店。他压根就没想给钱,一下车就走人,好像他坐的是专车,好像老海 是他的私人司机。老海明知不该问,但还是习惯性地问他要车钱,也许他把对方 当成了张德细,口气很粗有些理直气壮,那家伙一听就恼了,对着他的脸就是一 拳,老海脸上立即开了花。老海大叫,你怎么打人?那家伙咆哮道,老子不但打 人,还要杀人。说完,冲进小酒店,操起一把菜刀,对着他连砍数刀。   老海当场毙命。   老海的死,引起了全体三轮车夫的愤怒。他们抬着老海血肉模糊的尸体,到 县委和县政府门口示威。这两年,政府又出台了促进公交事业发展的新政策,公 交车、摩的、面的一拥而上,竞争白热化,三轮车的生意一落千丈,三轮车的身 价也迅速降到了两千元。老海的死,给三轮车夫找到了一个发泄不满的突破口。 这次示威,三轮车夫取得了胜利,政府不仅给死者家属垫付了三万元赔偿金,还 答应一年之后取消直接威胁三轮车夫生存、并频繁造成安全事故的摩的。   老海死后,老海的老婆带着孩子回乡下去了。老海老婆把老海的车留给了张 德细。张德细虽然没有全部还清老海的钱,但老海的丧事里里外外都是他一手操 办的。张德细非常尽心,跟办自己亲爹丧事似的。老海老婆很感动,对张德细说, 你也不用去省城了,就在县城踩三轮吧,等你有了钱,再把车钱和剩下的钱一齐 还给我。   张德细不想用老海的车,老海的车有一股血腥味。张德细把老海的车转手卖 了,自己租了一辆半新旧的三轮车,惨淡经营着。   张德细父亲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大小便失禁,智力跟三岁小孩子差不多,什 么都往嘴巴里塞,包括自己的大便。那天,婆婆又走亲戚去了,茶花只好硬着头 皮给公公打扫卫生。好不容易把他尿湿的裤子换了,他又拉出一泡黑屎来,右手 抓一把就往嘴里塞。茶花眼疾手快,去逮他的胳膊,一下没逮住,公公的胳膊却 拐了个弯,黑屎便抹到她脸上。茶花气得大哭,心里恨死了婆婆。公公却孩子般 对着她傻笑,   公公大小便失禁后,患有洁癖的婆婆隔三差五走亲戚,以此来逃避妻子的责 任,茶花也想逃避,可她要照顾两个孩子,走不开,婆婆不在家,照顾下公公的 责任便落到她身上。她做梦都想离开这个家。   现在张德细回县城踩三轮,她自然要带着孩子进城。但是她的计划遭到婆婆 的阻拦。婆婆说,你进城,我也要进城。这么一来,张德细左右为难了:她们都 跟着进城,谁来照顾父亲?总不能撇下父亲不管吧?张德细先做茶花的思想工作: 看爸爸那样子,活不了多久,你就再忍一忍吧,爸爸一死,我马上接你们进城。 茶花把嘴一撇,多久是多久?一年还是两年?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要不你来伺 候两天看看,保准你受不了。实话告诉你,我一天也忍受不了。张德细无言以对, 转头去做母亲的思想工作:妈,看爸爸那样子,没多少日子了,您就再辛苦辛苦 吧。茶花他们先跟我进城,等爸爸不在了,我再接您进城。母亲把桌子一拍,好 呀,你这是咒你爸爸早死呀,我怎么这么命苦啊。然后捶胸顿足大哭起来。她这 一哭,茶花也受了感染,跟着哭诉起自己的苦命来。   张德细没辙了,突然大叫一声,倒在地上。   两个女人立即止住哭声,扑到张德细身上千呼万唤,又是掐人中,又是摇肩 膀。就在她们准备送他去医院的时候,张德细醒了过来。婆媳俩直念阿弥陀佛。   张德细看了看茶花,又看了看母亲,左看右看看了半晌,直看得婆媳俩毛骨 悚然。就在她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张德细突然大笑起来,笑过之 后,迸出一句掷地有声的话:下次我再要晕倒,就成第二个爸爸了。   说完,就赶回城里去了。   一回到县城,张德细就踩着三轮上街拉客。一个胖女人站在对面一边朝他招 手,一边喊三轮车三轮车。张德细对胖女人的偏见一直没有消除,不想拉她,目 不斜视地往前骑。   从她正对面经过的时候,胖女人突然叫道,张德细,你不认识我了?   张德细吃了一惊,停下车仔细看了看她,似曾相识,一时想不起她是谁。   胖女人一见他停下车,拎着一个大包,一瘸一拐奋不顾身地冲过街来。她一 走动,张德细就认出她来了。   短短几年不见,女同学已经胖若两人,除了头发和指甲,浑身上下没有一处 不是胖的,胖得连女性特征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女同学一上车,轮胎就瘪下去一半。   张德细问她去哪里。   这还用问?去汽车站呗,我是来调货的。   你还在开店?生意还好吗?   比原来差多了。原来村里只有我一家店,现在有十家店,你说生意能好到哪 里去。   那你还开店?   不开店干什么?赚碗饭吃呗。对了,你怎么踩起三轮来了?   和你一样,赚碗饭吃。   此言一出,张德细眼里居然冒出酸楚的泪。   上坡了,女同学问他要不要下车。张德细连忙说不用不用,你这点分量算什 么,说着直起身,奋力向前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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