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散文)   礼 祭   秦无衣   六礼:冠,婚,丧,祭,乡,相见。   牺牲:天子以牺牛,诸侯以肥牛,大夫以索牛,士以羊豕。   1   文革时候,在农场或者公社一级的行政区域,差不多都有一个大礼堂.兴建 礼堂的热潮,可能始于文革初期.礼堂规模视各地的情况而定,一般都能容纳上 千人.如果遇到特殊情况,比如公映电影,召开宣传大会,批斗大会时,则礼堂 的饱和容纳能力,就可以达到三千人左右,其中还不包括抱着的和骑在肩上的小 孩.   最初的礼堂是不设座位的,甚至有的礼堂里连水泥地都没有.礼中最引人注 目的,便是主席台.主席台就像如今的电视屏幕一样,只不过是以夸张的方式设 在那里.那四方而凹进去的盒形方位,是权力和荣耀的象征,也是多种意义上的 戏台。它是在革命岁月中唯一可以和古老的传统联系上的行政布局方式。在有一 段日子里,礼堂把一个农场或公社的人民紧紧地团结在一起.在农场员工或社员 们看来,那里是革命思想的策源地,是政治和文化的中心.所谓革命,也就是新 概念的“礼”。   我的短暂的童年,是在一个叫西寨的农场度过的.说它短暂,可能是因为记 忆的缘故.在五岁之前,我几乎还没有形成记忆.而在这之后三年间,我所有的 记忆又都是断断续续的.那时我对时间观念异常模糊,月份对我来说是根本不存 在的.年的概念是随着压岁钱形成的.跟很多人相比,我的早年似乎是稀里糊涂 地过来的.所以我的记忆便不可能以时间为线索,而只能借助于空间来表现.这 也许是时间对我的嘲弄.在叙述往事时,我不太喜欢用"回忆"这词,因为它让 人觉得有跳出往昔的感觉,又有居高临下的审视态势."记忆"这词就不一样了, 它一点也不造作,它让你觉得曾经的过去,是永远流荡在你的血管里的某个实实 在在的东西.   众所周知,珍宝岛事件后,林副统帅发布了"一号"命令,我们家除了我父 亲还在城里上窜下跳外,我母亲奉命带着一家人迁居到了西寨农场.这一住就是 五年.我的童年,就这样融入了这片云山起伏,黛海苍茫的山区.   西寨农场场地位于一个丘陵的半坡上,远远望去,就像一座大户人家的祖坟. 农场的右边是一所小学,左边则是一座礼堂.这种布局,使农场的地位,显得特 别的突出.礼堂是在文革的高潮时期盖的.当时盖这么一幢建筑算是个庞大的工 程.但是困难吓不倒人民群众革命的热情.人力与物力都是现成的.有个下放的 工程师主动提出为礼堂设计图样.至于钢筋水泥,则由农场革委会主任上县里软 磨硬泡了几次,感动了县领导.就这样,不花一分钱,一座象模象样的礼堂居然 封顶了.礼堂矗立在众多的小平房中,显得巍峨壮观。   礼堂落成后第一次大规模的庆典,便是一场忆苦思甜大会.会后在礼堂里分 发了由谷糠烹制而成的烙饼.据一位从旧社会熬过来的上了年纪的贫下中农说, 他这一辈子都没吃过这么难咽的食物.   那个夏天的傍晚,突然下了一场大雨,雨水冲涮了山坡上的红土,泥流像血 浆一样漫进了礼堂,这样原定于晚上放映的一部样板戏电影就被迫取消了.这场 意外,给农场上下带来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第二天,农场领导马上发动大家在礼 堂后面挖了一条防护沟,疏导雨水,此后才阻止了泥浆的再次侵入.   2   在西寨农场,一共有好几位受管制的右派分子.这些右派是在57年后由省里 县里打发下来的.在我到西寨那年,有个姓胡的右派自杀了,他不知从哪儿收集 了上百粒的安眠药,这在那个年代,有点匪夷所思.后来在农场卫生院管教的另 一右派分子,因此受到了严格的审查.那自杀的右派就住在我们家楼下.我对他 的印象不深,只记得他有一个硕大的脑袋以及一张布满牙齿的笑脸,大家都叫他 老胡.每次我们家用餐的时候,老胡就笑眯眯地袖手站在一边,用满含唾沫的含 糊语声不停地鼓励我们说:"快点吃肉,不吃就烂了."   实际上,他本人就是个好吃的人.那时单身汉的伙食差不多都在食堂里,只 有像我们这样有家口的才另起炉灶,为的是菜的花样多一点,还可以节省伙食费. 一次农场做包子,两个伙夫故意捏了一个大包子,里面塞满了姜末,辣椒,大蒜. 老胡收工后回来,借到食堂洗手的机会,暗暗留心了包子的规模与布局.包子快 蒸好的时候,老胡便焦急不安地在食堂外面走来走去,不时地往蒸笼快速溜上一 眼.包子蒸熟了,还没出笼,老胡马上第一个扑向蒸笼,一把攫起那大包子,连 嚼带咽,一口气就吃下去了大半个.但片刻间他的脸部肌肉便凝固了.据说后来 他并没有把食物吐出,而是硬生生地咽了下去.没想到这样一位酷爱食物的人, 却吞服了安眠药.那天早上,当他的尸体从房中抬出时,我第一次正儿八经地看 到死亡从我的面前经过.死亡在感观上是以僵硬的尸体出现的。这使人们对它的 定义困惑不解。   不过,对一个三岁的人来说,死亡并不具备威胁.一般人是在七岁后才开始 在遗弃尸体的仪式中,体验到死亡的恐怖,然后在这以后一段日子,做为死亡化 身的"鬼"的祟影,便在童年的记忆中,魂梦萦绕.直到青春期来临,死亡恐惧 才被灼热的性欲所代替.好多年后,我在一辆长途巴士上,突然看到邻座一位稚 童指着窗外田野里的一头水牛对他母亲说道:"看,牛死了!"牛其实正在吃草. 小孩只是发现了牛的存在而已,他用死亡一词来表达存在,这个发现让我微微而 笑.以此看来,思想才是死亡的真正载体.这使人生的前景,让人无限失望.因 为成熟与死亡变成了孪生兄弟.   我对礼堂留下的第一次印象,是在一次批斗大会上.批斗会起因于两个在西 寨受管教的右派分子.他们因为回城里探亲时,居然胆敢结伴到水边垂钓.这倒 罢了,可他俩的垂钓技艺实在高超,一个晚上下来就钓了20多斤鱼.两人商量了 一下,决定第二天把吃不了的鱼卖掉,换点零花钱.次日雾气蒙蒙的时候,俩人 缩在街角,一边吸着劣质的纸烟,一边瑟瑟发抖.他们身体的颤动可能主要是源 于恐惧感.后来西寨农场的一位通讯员刚好路过这里,看到了两位业余渔翁.第 二天,俩人便毫不含糊地被扭送回西寨,接受批斗.   批斗会是在礼堂里举行的。两个右派,一位姓鄢,一位姓陈,都是靠40岁的 年纪.鄢氏毕业于北京外语学院,学的是俄语.陈氏是厦门鼓浪屿人,毕业于厦 大.那次批斗会让我最难忘的,是它滑稽的开局.两个右派胸前各挂了一面牌子, 上面写着"我反动,我该死"的字样.那几个字据解说人士介绍,是由两人自己 书写的.鄢的字散漫无体,就跟他拓落不羁的形象一样;而陈的字则颇有筋骨, 有点象柳公权的字。这些字体是在多年后他俩同时成了我的中学老师后形成的记 忆.   在俩人上场前,礼堂里已经人山人海了.礼堂里欢乐的气氛随处可见.待农 场方面有关领导在主席台上就坐之后,喧嚣声立时平息下来.这时鄢陈两人抬着 一张巨大的渔网上场了,渔网里装满了石头.我记得他俩乍一上场时,整个礼堂 的人便哄堂大笑了.这个滑稽的场面一下子调动了群众的兴趣.批斗会持续了三 个多小时,记忆中好象他俩后来都跪了下来.与其说他们是屈从于权威,毋宁说 是迫于肩上的重负.我想没有人能长时间承受得起那些石头的重量的.   若干年后,在我上学的中学,鄢与陈分别成了我的英文老师和历史老师.鄢 老师在上课时,总是烟不离手.他的英语的发音,带着浓重的俄语的味道.他老 是要我们背书.有一次,他用书本重重地敲击我的脑门说:"念,念,你要死命 的念,不然什么出息也没有 . " 这之后不久,他似乎离不开酒了.他的茶杯 里装着劣质的土产米烧,开始醉醺醺地给我们上课,一年之后,他便走上了不归 之路.   陈老师在他年届50的时候,还是个非常精神的美男子.他的太太承包了一个 校办玻璃工厂,因为工厂设在校门口,她还帮忙收发些信件什么的,见人就笑. 虽然也快50的人了,笑起来还真像刚30出头的人.两年后他们举家回了厦门,自 此音讯全无.陈老师上历史课从来不看讲义.他的课是我们公认的能够聚精会神 听下去的唯一科目.他讲授的内容很多都在书本之外,只是在临下课时才给我们 布置几道思考题.而且他在下一节课时,又从来不提问,这样我们在上他的课时, 心境便极为活跃.比如他在给我们讲解近代史时,先在黑板上画了一张中国全图, 然后在外蒙与现今我们通用的版图中,划了一道线,大声说道:"历史是群体的 运动过程,不是个别人为的事件。我从来就不承认这道线是合理的.57年我说过 这话,现在我还是要把这话告诉你们.我希望在你们中间,有人在将来能把这道 线抹去!"   他的富于鼓动性的言辞听得人血脉贲张。如今看来,这些话已经不纯粹是记 忆了. 我以为,每一位真正的老师,其实都应该是承前启后的关键人物.   3   76年盛夏,西寨发生了一起外县人侵入大砍大伐森林的恶性事件.   那时我们所在县是富林区,森林规模在全省占突出位置.那个夏天,先是几 个赌输的无业游民窜入西寨,偷伐了几株大尺径的杉木,在邻县卖得了好价钱. 接着邻县闻风而动,一批青壮年经常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越过高高的县界,进 入西寨,砍伐杉木.杉木属贵重木材,在西寨是严禁砍伐的.农场在发现了事情 的严重性后,毅然决定派出民兵营,封山护林.在短暂的几天里,民兵们逮住了 20多位滥砍滥伐分子,关在礼堂旁边的农场武装部中.   民兵营长是个严肃,沉默而高大的人.在他的办公室,有一挺绿漆的重机枪. 他参加过韩战,得过轻微的腿伤,走起路来一瘸一瘸的.他的家里藏有俩个风化 的大雁蛋,据他说是在他的部队逼近釜山时,在芦荡中拣到的.他的大儿子早几 年时就被他打发到外地去学习打造铜器的技艺,而他的二儿子阿利,则是我朝夕 相处的朋友.   那时阿利比我大两岁,他衣裳褴褛的程度,让我这个整天穿着一成不变的咔 叽布的人都惨不忍睹.第一次到他家时,我就注意到,他家唯一值钱的物产,就 是一张霉气熏天的军用被子.阿利每天放学后,都要为他父亲和他自己做饭.灶 膛中熊熊的火焰,照得他满脸通红.这时他便开始向我讲述一些粗略的性的知识, 并当场运用身体语言作出示范.虽然现在看起来那些话不足一提,但我在76年的 夏天听起来,却是晕头转向,大气都不敢喘了.   我的朋友是个孝子,这一点可能得益于他父亲的拳脚与竹鞭.每次做好饭后, 他先给他父亲盛了一大碗干的,然后在上面压上几根咸菜.阿利说:"在我父亲 那里,你会看到你想象不到的东西.去不去由你."我跟随他去了,看到了被打 得遍体鳞伤的邻县的窃贼们.阿利父亲大口吃着饭,瓮声瓮气地说道:"这些混 蛋就是我们的戏票.过两天,他们县的文工团就要上我们农场来演戏了."   两天后,邻县的文工团果然来了.它是以宣传毛泽东文艺思想,文艺为工农 兵服务的名义来的.同行的还有那20多个盗木分子所在公社的副书记.副书记提 出要去看望一下被抓的那些人,被民兵营长拒绝了.民兵营长坚持要求先看戏, 再看人.副书记没办法,只好去找西寨农场的革委会主任.主任听了副书记的解 释后,二话没说,便下令放人.民兵营长愣住了,道: "锣鼓还没敲起来呢, 怎么就让这些痞仔走人?!"   主任道:"这次是特殊情况.你赶紧让公社食堂给这些人管饭,吃饱了送他 们上路."   事情是这样的,邻县那公社要盖一座礼堂,但是却缺乏做栋梁的材料.那些 热血沸腾的青年商量了一下,便瞒着公社到西寨偷伐木材,结果全被拿了.副书 记见到他们时,简直都认不出来了.他叹口气道:"回去要好好跟你们算帐."   第二天,革委会主任让农场里唯一的一辆卡车和两台54式拖拉机,拉了10几 米木材到邻县那公社去了.   文工团在西寨前后呆了一个星期.本来他们只想上演一出闽剧<<凤岭枪声>>, 但在副书记的请求下,又演了一出<<山乡春来早>>.后来又应临近几个大队的恳 求,重演了上两出戏.乡下村民难得看一回戏,那几天真是人山人海,盛况空前. 有人是来凑热闹的,有人是来看演员的,有的年轻人则是在看台下人,与相好眉 来眼去.当官的则是一付与民同乐的架子.   戏的内容枯燥无味,不过很多人还是看的津津有味.在文化单元化群落,欣 赏的品位原不需要多高的.这倒很符合我所理解的文化的本义:文化是一种群体 认同。那几天的演出盛况,我在此后再也没有经历过.所以我一直相信,戏剧这 话儿,观众群落及氛围是决定因素.所谓高品位艺术从来都是从浅俗文化群落冒 出来的.而一开始就给自己戴高帽的艺术家,则是以展览馆作为归宿的.实际上, 他们也只能葬身于展览馆.   我和阿利同时迷恋上了文工团里演女主角党代表的一位演员.那位演员的一 对又黑又大的眼睛,让我俩神魂颠倒.那位演员快有30岁了,体态丰满,脸庞圆 润.她的形象正适合于演女革命英雄角色.她在舞台上一直枪不离身,她粗宽的 皮腰带勒得紧紧的,这样她的胸部便过份鼓凸出来.女党代表的胸部让我第一次 想入非非了.在那几天黑夜中,我一直在睁着眼睛做梦.革命真好!最初我以为 只是我对党代表入迷,因此神情既紧张又恐惧.后来我发现,阿利每次在看党代 表时,那眼神就像得了夜游症一样,他张大嘴巴,口水像冰柱一样垂在下巴上. 发现这一切后,我的紧张情绪消失了.我发现,民兵营长也在含情脉脉地关注党 代表,只不过眼神中多了点火花而已.   那几天,我和阿利老在礼堂四周漫游.文工团20多号人都在礼堂后台上席地 而居.据农场一些年轻人后来透露,这些男男女女的起居都不太检点.他们晚上 睡觉时,男女几个人合盖一条被子,被子下面的细节,被农场一些痞仔大加渲染.   党代表只在清晨时候到礼堂外面来,端个脸盆到井边刷牙洗脸.傍晚时她再 次来到井边.这时她把浓黑的辫子一解,将散乱的云鬓埋进脸盆开始清洗.我跟 阿利在不远处看到这一切的时候,都痴呆了.   文工团离开那天,我发现阿利若有所失,魂不守舍.他不停地告诉我:"我 心里很难受.党代表要是能留下来和我们一起革命,该有多好!"我也有同感. 也许我俩只是从党代表身上发现了一种母性的特征,并为之着迷.也许,性的启 蒙最初就是以母性特征做为假想对象的.但是若干年后我发现,人的本性中,其 实都深深蕴藏着对泛母性的崇拜.西洋画中多丰满而成熟的女性形象,让我看到 了画家内心的恋母情结.艺术创造中总喜欢把女性母化,在我看来,这是一种美 丽而崇高的情结.   基于此,我就不难理解为何在28年前那个盛夏季节,我和阿利终日坐在夕阳 下,落寞地呆望着远方的情景了.   4   还是这年的秋天,天气渐渐凉了.溪边的水草淡黄,溪水还是那么绿.白云 化尽 ,远山如墨,夕阳也比往日早些散落了.   一天,我和阿利偷偷爬进礼堂.没有人影的礼堂里空寂得可怕.高高的穹顶, 空空洞洞地撑在半天.在没有人的空间里,寂静就是你最难摆脱的孤独.而这时 我突然觉得,世界似乎也就这么大.后来我觉得,从空间上去理解,人生也许只 是一种假设.   阿利在礼堂中拳打脚踢了一番后,翻身上了舞台,他在台前模仿着大眼睛女 党代表的样子,举手亮了一个相.他的动作实在太滑稽了,我差点笑了起来,但 最后却感觉到两滴眼泪,漫出了眼角.我迅速抹去泪水,笑道:"你演得一点都 不象.你握枪的姿势,就像被八路军赶了几天的一个小特务."   阿利绕台一圈后,突然提议道:"我们为什么不到舞台下面去看看?"我迟 疑了一会,阿利已经翻起一块松动的木板,缩身钻了下去.我还在犹豫,阿利在 台下喊道: "快下来,这里有很多好玩的东西." 我于是缩身爬了下去.   舞台下面黑漆漆的,我隐约看到阿利正在吹一个气球,他吹了一半那气球便 炸了,把我吓了一跳.阿利叫道:"什么东西粘乎乎的,臭死人了."多年之后 想起这事,我怀疑阿利吹破的,可能是一个使用过的避孕套.   那时下乡演出的文工团团员,都秘而不宣地随身携带这种简易的性防护工具, 以免在潮头时失去自制能力,招来灭顶之灾.那时这种俗不可耐,让男士们咬牙 切齿的性爱工具,与其说是为了防止预算外的婴孩自天而降,毋宁说是为了保卫 自己的脑袋.但是若干年后,这玩艺儿纯粹就是为了保护女士们的身体,免遭医 院劣质的器械痛彻心底的虐待用的.真正疼爱心爱女人的男人,是不会让女人去 服用乱七八糟的避孕药的,那样只能使她们全身浮肿,用提前进入衰老的代价, 去搏取床头鱼水之欢.我记得我们有个中年男邻居,在作接扎时,挺身而出,作 了输精管切割手术.手术后他一下子就蔫了,脸上就象酱瓜似的,但是他心满意 足.因为他已经拥有了二男四女.他放任他老婆去四处打情骂俏,有次他看到他 老婆从民兵营长家里出来,二话没说,掉头就走.他试图选择性功能退化来赢得 女人尊重,结果适得其反。输精管与输卵管的切割,是人类文明的祭礼之一。我 们是个鼓励自我摧残的民族。几千年来,作为世界上人口最多的民族,我们似乎 至今还搞不清楚人的生产与维护人的生存的关系问题,因此只能借助残忍的手段 来维护轻薄的面子。欲练神功,必先自宫。对我们民族来说,避孕套所防御的, 不是自尊,而只是无耐与无能而已。   94年,友人要我一起去登长城,我谢绝了。人各有志,长城让我想到了什么, 大家心知肚明。   若干年后,避孕套这种蹩脚的塑胶玩艺儿摇身一变,成了寻花问柳的男人们 的一面盾牌.这些男人们在飘飘欲仙地寻求刺激的同时,还没忘记自己身上的最 起码的责任,这至少说明,我们这个社会还没有堕落到无可救药的地步.记得八 十年代后,避孕套在很多药店医院都属于免费福利品,假如你冒称自己是某个乡 的乡长,你大可以扛上一麻袋的这种塑胶用品,大摇大摆地回家去.你的家里倘 若有一把给自行车充气的气筒,这时你意想不到的乐趣就来了.你把那些塑胶灌 上气,做为枕头,那么你上半身的感觉,绝对要比下半身受用多了。   因为那气球爆裂的响声,我和阿利在舞台下突然看到了不远处亮起了两个酒 杯大的绿色光圈,我们面面相觑,惊惧不已.那光圈开始缓缓地朝我们挪动过来, 还带着咝咝的声响.光圈越来越近,我们都听到了一种肉体与硬物摩擦的声响. 我跟阿利的手紧紧攥在一起,异常恐怖地感觉着那漫长而沉重的躯体,从我们身 边爬过.   那是一条粗大的蟒蛇.根据我的判断,它足有两丈多长。后来据老年人说, 那蟒蛇六十多年前就已经在附近一带墓地出没了.   5   那是个令人难忘的秋天.九月九日那天,我跟阿利一起到山上去采摘柿子. 我们俩都有小偷小摸的不良习惯.春天我们吸吮茶花里的蜂蜜,使农场的茶油减 产.夏天则以桃李梅为零食,冬天啃的是甘蔗.秋天时,黄里透红的柿子都给农 场里的工人摘光了,只有树顶上还有些诱人的红色在点缀着.阿利象个猴子一样 爬到树巅,用劲摇晃着细小的树枝.柿子摇摇欲坠,我慌忙脱下背心,仰脸托着, 期待着那几个令人垂涎的红色果实,自天而降.这时意外发生了.   阿利是个急功近利的人,他看摇树枝摇不下柿子,于是觉得在我上面大丢其 人.这时他的荣誉感已经明显超越了他的口感,他踏着一杈枯枝,奋力扑向一个 柿子.那枯枝咔嚓一声断了.于是我在刺眼的阳光下,看到我的朋友象一只断线 的风筝似的,飘落下来.他落地的时候,悄无声息.我看他大睁着眼,双手平摊 在地上.他的脸突然蜷曲成一团,象个经年风化的柿干似的.对死亡的恐惧感, 让我本能地撒腿就跑.但在我跑出几十米后,我听到了阿利轻微的呼唤声:"快 把我扶起来,我的矢跌出来了."   我犹豫一下,又跑回来了.我费尽全身气力,仍然扶不起他.阿利微弱地笑 道:"算了,你就在旁边陪我一下.刚才我好象到另外一个世界去走了一圈,那 里金光闪闪,但我被一只脚重重踢了一下 ,又醒转过来了."   我们俩在那将养了两个多小时,阿利已经复原了.他先到水里洗了一下,然 后我们俩便回家了.经过礼堂的时候,我们听到了一段凄厉哀惋的乐曲,象浓浓 的黑烟一样,越爬越高.乐曲停了之后,我们便被广播里的播音员告知,伟大领 袖已经在凌晨时,因病治无效逝世了.阿利忍不住冲我笑道:"别听喇叭里那些 阴阳怪调的人胡说八道.我都死不了,毛主席哪会死?!你不用害怕."   但随即我们就看到礼堂前面簇拥了几十个男女知青,他们都穿着最好的白衬 衣,脸上淌着泪,有的女知青甚至失声痛哭.阿利刚开始时还在笑着,把手搭在 我的肩膀上.一会儿后,他也开始不安地抽泣起来了.阿利说:"死我不怕,不 过我现在有点怕了.看他们都哭成了那个样子,看来毛主席真的死了.我们完蛋 了.我很害怕,因为我不知道死去后,我们要上哪里去!"   我也跟着哭了起来,我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想想看,一种最不可能发生 的事情,居然真的发生了.这件事若干年后我还在思考:人一旦失去了信仰或偶 像,是不是还可以无忧无虑地穿透人生?然后象凤凰涅盘一样,进入对另类时空 的选择?信仰与偶像的负重如果突然从心头滑落下来,便又成了另一种负担.毛 泽东的过世,就象在我们幼小的心灵上,扎了一刀.那时毛在我们心目中,是一 种人生依托.在缺乏选择信仰的年代,一旦失去这种单一的依托,各种世故的东 西,便会如漫溢在大洪荒时代的大水,泛滥成灾.八十年代之后,我们似乎觉醒 了.我们一方面谈论着民主,人性,自由等话题,一方面又任凭物欲横流.大家 都象拿压岁钱买了鞭炮大鸣大放一样,在激情跟喧嚣中,度过了另一个意义上的 十年"文革",只不过这一次文革是自下而上的.各种新思维如雨后春笋般破土 而出,然后冒长。新"文革"在八九年初夏落下帷幕,从此人们对人文和人本身 的关注意念逐渐淡薄,而物化的趋势则越来越明显。新派“红卫兵”错误地把民 主和自由当成了信仰,而不是生存方式,他们同时也把美国当作了偶像,以至于 若干年后,我们不得不再次去体会鲁迅的那句老话: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梦 醒之后,无路可走。身在美国,我们的心灵,始终只能徘徊于恋母情结与自强自 立之间.   任何合理生存方式,都需要一种强大的精神凝聚力。遗憾的是,我们至今仍 然缺乏一个将生命,财富,家国,道义,梦幻凝结为一体的信仰.但愿后孔后毛 时代,并不意味着信仰的终结,而是梦想的开始!   这时,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礼堂外面,人人脸上布满乌云,手臂上缠着黑纱。 我看到鄢老师和陈老师也夹杂在人群中,脸上象挂了一层寒霜.民兵营长走到他 们身前,扯下他们手臂上的黑纱,说:"你们也配?!"   出于大家意外的是,陈老师突然一拳就击打在阿利父亲的脸上.阿利父亲正 要挥拳还击,革委会主任来了.她冷冷地看了三人一眼,便率先走进了礼堂.阿 利父亲拿着自己的拳头,不知道是挥舞出去,还是垂落下来.忽然他嚎啕大哭了, 他的哭声渲染了气氛,在场的数千人也都失声痛哭起来.   在我的记忆中,那是我娘最后一次进礼堂.9.18大规模的追悼会结束之 后,我的父母开始了漫长的逃亡生涯。他们在整点行装的时候,颇费了一番踌躇. 他们各自别了一支手枪,但一堆手熘弹却不知如何处理.我父亲沉吟了一下,最 后把它们全都装进一个木箱子,扛着就走.我妈拉着我哥到一边嘀咕一会,然后 掏出一张存折说道:"这个存折你留着,如果我们不回来了,你好好照护弟弟. "失去了信仰和偶像,他们不得不落荒而逃。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阿利后来在北京王府井附近开了一家茶庄,生意兴隆.但他跟不良女人与赌 徒过从甚密,这导致他身败名裂,因为两者都是无底洞.他从赌场出来的时候, 如是赢家,就会去烟花场,把赢来的几吊钱,花费在他以为是对他含情脉脉的四 仰八叉的女人身上.他经常开车在电影学院,广播学院,外语学院,中戏门口兜 风,以大腕或慈善家自居.而那些风尘女子觑脸面如瓜子皮,她们点铁成金,将 男人们玩弄于股掌之间.阿利如是成了输家,他便须上钱庄去,取出一些铜钿去 还赌债.他是个讲信用讲义气讲面子的人,于是,他在四十岁不到的时候,终于 被人碎尸万段了。   人如果活得太实在,那么走的时候便很沉重。所谓祭礼,其实都是为活人而 设的,信不信由你。   06/24/2004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