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短篇小说   突 围   □ 胡增官   1   夜已深沉。   古德拖着沉重的提包走近中学自己住的那幢平房,饥饿和无功而返的屈辱使 他看上去十分疲惫。好在是周末,住校的学生都回了乡下,单身老师都各自找归 宿去了。这幢单身平房到了周末古德不在就空无一人。古德住在单身平房已有八 年历史,是最老的住户。   没有人发现古德归来,没有围墙的校园四通八达,古德抄小路从平房后头迂 回着绕过来,比正道多走了些冤枉路,却减轻碰见人的风险,没有什么比这时候 让人看出自己的狼狈更感羞辱的了。当然也没有谁明白古德一周前不告而别的动 机,长期低调生活和低人一等的地位,古德总是保持缄默对抗着社会的喧哗与骚 动,以保护脆弱的心免受外界伤害,这一点古德做到了,在同事心目中古德是一 只缺乏攻击性的绵羊,好相处又不忍伤害。   单身平房是一幢长溜形的单层平房,接近于坐南朝北,它与教师家庭宿舍楼 隔着一排聊可障目的樟树,从正道走必须绕过这排樟树才能走回单身平房。古德 抄了小路。抄小路的古德走近右边数过去第三个窗口时眼睛被烫了一下,他看到 自己窗台上挂着一件棉质白色胸罩,对至今未婚的古德是诱惑也是羞辱,是哪个 胆大的女同事恶作剧,把围护极具私人化部件的胸罩昭然挂在窗口?凭直觉判断 窝形开敞的罩杯至少是D等,也就是书上说的D罩杯,它服务的对象理所当然是一 对丰乳。古德把能够有这样一副胸罩的单身女同事在脑海全过滤了一遍,最可能 接近的洪当丽胸前的尺度也还与它差一个等级。洪当丽用的大概是C罩杯,那一 对乳房就颤动得跟揣了兔子似的浮光跃金。洪当丽是近年惟一从城里分配下来的 教师,高傲的感觉跟一匹膘壮的母马混进一堆徒有赘肉的母牛群里,走路挺胸抬 胯花枝乱颤,颤得古德眼花缭乱好一阵暗恋。要不是古德正视自己代课身份,早 就振鬃扬蹄追得洪当丽尘烟四起满山遍野逃窜。   古德将提包放到门前,他不急着开门进去,转身来到窗台下,窗台只到他齐 胸高,他脚踩沟沿身子往前倾抓住了窗栏铁条,探探头,房间便一览无遗。如此 低的窗台,在炎炎夏日里他不得不关紧,以示尊重和信守体统。古德探头时D罩 杯几乎抵触他脑门。古德顾不上捋开胸罩,便看见房间内景立马令古德胸闷爆裂, 床上铺着蓝锦缎面绣花棉被;床头搁一条白色女式三角内裤,极暧昧地展开着。 古德没有心思去想象,兜着这条短裤的屁股性感度,太阳穴上的青筋立马暴跳而 起,自己的被铺盖被卷起扔在了墙角,很显然,房间被人占用了。   古德想找校长去问个究竟,没有征得校领导的同意,谁吃了豹子胆敢侵权擅 入私宅,而且占用一个异性的房间,没有胆略和授权的正当理由,就是再给她三 道门夜里也睡不安生,除非有人恶毒地告诉她原主人已经偷渡出国不知死活,至 少三五载不会回来,不会对她构成人身威胁。一准是这样。这些王八羔子,只要 能想得到都说得出来做得出来,古德的不告而别,在他们理解等于自动放弃代课, 代课教师没有保障,没有合同协约。   古德打消了找校长讨说法的念头,他开了门径直理直气壮迈进房间,甚至连 饥饿和无功而返的疲惫都被自己的决定打败而淡扫净尽,他还为刚才鼓足勇气才 敢开门感到可笑,进自己的房间还需要勇气吗?   2   古德回到中学时已是傍晚。“日暮乡关乡关何处是”,抄进通往校园的小路, 古德想起这句古诗,那意境仿若已出。“像你这样的专业在我们石狮很难找到工 作。”古德收拾起纸张卷曲的求职简历,坐在长桌后头负责登记求职的中年人如 是说。古德的眼睛从忧郁转入空洞,他说的是实话,一周时间里古德跑遍石狮大 街小巷,遭遇到的都是婉辞,甚至是嘲笑:“学教育心理学,而且还是函授文凭 也敢出来闯。” 古德不甘心,回应一句:“企业管理需要心理学。”“你那是 小儿科的,哄哄小孩凑合,我们要的是赚钱心理学,赚钱,你懂吗?”   赚钱,古德的确不懂,他在学校代课月薪金一百元,只够老板抽两盒“大中 华”烟,为这一百块古德要干一个月上五十节课。古德要懂得赚钱就不会在学校 拿这一丁点的钱一干就是八年,也用不着跑石狮来到处碰壁。这又是古德意想不 到的结局,否则古德不会走投无路跑到石狮远郊这家塑料加工有限公司求职,空 气中弥漫烧焦塑料的难闻气味,走出一段路还能从身上闻到这股污染空气的气味。 古德身上带着烧焦塑料的气味朝市区长途汽车站走去,腿发紧胀痛也没能迫使他 放慢速度,经过一座厕所时才忽然记起什么,走进厕所淋漓尽致地排泄,边排泄 边拿出精心撰写的求职简历,一张张撕了扔进茅坑,总共才三张,古德意犹未尽, 拿出修了三年才函授来的“教育心理学” 专科文凭深情看了几眼,上面留下难 以胜数的不同手印,闻得出烟味和女用粉底霜的气味,经过不同的手,上面的污 迹使文凭纸质古旧,像是一张过时的债券,他珍惜的居然是一张别人看来一文不 值的废纸。古德也顺手把文凭扔进茅坑,随哗啦一股自动涌流的水卷走了。走出 厕所,古德身上一阵轻松。   可是轻松是暂时的,或者说是自欺的假象,古德身上只有45元5角钱,从石 狮转车至泉州再回中学得用去45元,可供自主支配的仅有5角钱。古德在泉州站 买到长途客车票走出售票处,眼皮下冷不丁出现一只破瓷盆,零乱的小额纸钞和 硬币在告诉他瓷盆的用途,古德想都没想,将捏出许多汗的5角钱扔进盆里,不 待听乞讨者细声致谢“菩萨保佑你发大财”就走开了,走出几步古德才想最需要 援助和乞讨是自己,可是没有谁会施舍打扮得体的古德,街上谁也看不出鼻梁上 架着眼镜的古德身无分文,晚饭都没着落。   饥饿对古德并不陌生,一百元月薪有计划可确保一个月不挨饿,要是不加计 划,月底那几天难免饱一餐饿一餐,却谁也看不出古德是饿着肚子给学生上课, 比肚子饿更难忍受的是心理饥饿。古德把筷子伸进洪当丽盘子夹起一块豆腐泡扔 进嘴里滋味无穷地呷吧着,是在月中旬那几天,刚刚发了工资,古德勇气被百元 钞票充实起来,端着饭碗讪讪走进洪当丽房间。大凡这时洪当丽已炒好豆腐泡正 在吃饭。古德讪讪是心中有鬼,旁人看不出来,包括洪当丽,单身教师都有端着 饭碗走动串门的习惯,进了谁房间夹起现成的菜吃上两口,是很正常的行为。洪 当丽也端着饭碗到过古德房间。古德说:“吃吧,吃吧,没有好菜。”古德也爱 吃豆腐泡,古德炒的豆腐泡没有洪当丽的好吃,不是太咸就是偏淡。洪当丽尝过 后说:“还不错,是放了糖吧。”   古德炒豆腐泡喜欢放糖,洪当丽不放糖,吃糖容易发胖,洪当丽只要苗条不 要胖,洪当丽不胖,但也不苗条,腰粗了点,要放在别的女同事身上就略显臃肿, 安在肩阔胸部丰挺的洪当丽身上看不出臃肿。洪当丽不讨厌古德,有几回还帮古 德洗外衣,古德心里很受用。有一回林双俊酸酸地对古德说:“没想到洪当丽对 你还挺有好感。”说得古德心花怒放,林双俊明里暗里追洪当丽追得好辛苦,洪 当丽连正眼都没瞅过他。   古德的筷子叉起洪当丽碗里一片豆腐泡呷吧着吃完,壮着胆说:“你的比我 的有味道,什么时候我们私下里切磋切磋,弄出一道洪古豆腐泡。”   洪当丽十分兴趣:“太好啦,时间由你定,你看什么时候合适?”洪当丽一 认真,古德心里有鬼就退却啦,之间的差距太远,除非癞哈蟆想吃天鹅肉。但天 鹅肉有时偏偏只喂给癞哈蟆吃,因为天鹅时常寂寞需要排遣,古德却退却了。   洪古豆腐泡最终没有烹制成,主要是古德不配合。洪当丽拎一包半斤重炸得 皮黄稣脆的豆腐泡走进古德房间,说借你电炒锅用一下,顺便教教我放糖炒豆腐 泡。古德记得教过她在烧热的油锅里加入少许白砂糖,油与糖融汇焦黄的当儿倒 进切好的豆腐泡猛炒一气,再加少许的水和黄酒等佐料。古德知道洪当丽来借锅, 是有意躲避林双俊纠缠,古德看到上午上第三节课的时候林双俊钻进洪当丽房间。 也不管洪当丽是否欢迎,不管洪当丽板着一张脸,顾自找凳子一坐就是半晌,看 到洪当丽扫地什么的,他抢着洒水,洪当丽没好气地说不用劳你大驾。林双俊涎 着厚脸皮:“能帮美人做点事是我林双俊三生有幸。”因此,林双俊一来,洪当 丽能躲则躲,有时就找古德借杂志,借了不走,坐在古德房间里看。洪当丽刚看 上两页书,林双俊就撵过来,找位子坐着不动,像是狱警看守着洪当丽,还有古 德。   洪当丽来借锅烧豆腐泡,古德巴不得,但古德这回却犹豫了,口是心非。古 德说我也正想用电炒锅。洪当丽闻言扭头转身走出古德房间,房间里飘散着洪当 丽扭头时长发拂过留下洗发水好闻的香味。古德的心揪了一把。古德惧怕林双俊 大瞪着阴鸷的醉眼,大着舌头含混地说:“你以为洪当丽对你有好感,是她利用 你做挡箭牌,挡住我丘比特神箭的射杀。”   林双俊只说对一半,用古德作挡箭牌是其一;其二,洪当丽不打算在乡下找 老公,把自己一辈子困在乡下到老到死,但呆在乡间的寂寞长长,偶尔找异性打 情骂俏是局部释放寂寞的最好途径,古德当然是洪当丽心目中最安全对象。古德 的自卑以及与洪当丽的地位差距,对她不敢有奢望与非份之想,不构成威胁。距 离制造安全,距离也产生美。古德明了洪当丽跟他亲近,是利用了他的自卑,但 古德不拒绝,能经常跟漂亮异性接触,就算不能恋爱也是一件美妙的事。   当时古德面对林双俊,没有想得那么具体,他被林双俊他们连哄带恐吓劝下 几杯烧酒,头沉脑胀,思维不灵动,只一味点头。   下午,古德正在讲课,马哥站在教室门外拍巴掌,示意古德出来。古德心一 沉,走出教室。马哥瞪着古德,像野狼睨视猎物,眼瞳里藏着阴冷的光。马哥说, 林双俊叫我转告你,晚上请你吃饭。   古德向同事借了50块钱,他担心林双俊叫他买单。林双俊在中学任教务主任 兼上几节体育课。林双俊中等师范毕业生,文凭不硬,跟锅边糊似的,哪儿缺就 糊哪儿。他教过数学、地理,还教过美术、语文。他跟学生讲解“朝三暮四”的 反义词是“朝花夕拾”,同义词是“朝九晚五”,他当校长的舅舅只好调整他教 体育,教学生列列队形扔扔篮球。乡村中学的体育不被重视,爱咋教都成,只要 不把学生放出去惹事。林双俊镇学生倒有一手,也不是学生惧怕他一米七几的个 头,而是他舅舅当校长,还跟社会上渣仔头目马哥称兄道弟,别说古德,就是正 编教师也畏惧林双俊三分。   古德硬着头皮赴林双俊的鸿门宴,马哥一帮兄弟在侧,那架势甭说友情干杯, 简直就是要胁古德跟在场每人敬一小杯,跟林双俊要喝三杯。他们可以随意敬古 德,古德不能不喝。古德不胜酒力,对轮番轰炸哪招架得住?求饶说:“林双俊 你放我一马,你说什么我都依你。”   “那好,”林双俊一拍桌子,啪哒一声,手拿开时桌上拍着一把短匕首, “咱们丑话说在前,从此后不准你搭理洪当丽,不然我做掉你。”   古德看到匕首,酒醒了三分,颤声应诺:“我听你的。”声音跟藏在裤裆里, 焉焉叽叽。古德是被他们架上车送回宿舍,第二天醒来时依然头重脚轻,闻到了 地上自己吐的秽物腥臭。   洪当丽亲近古德,本来就是施舍性质,跟洪当丽疏远,古德并不伤心,他对 洪当丽的确不敢有非分之想。至于洪当丽,无可无不可,学校大几十号男性教师, 跟谁亲近都一样,压根就不想在其中挑一个作老公。古德心怨林双俊,要我不搭 理洪当丽说一声就是,犯不着拉一帮渣仔助威,拿匕首恫吓,玩命起来难说谁怕 谁。   3   古德不告而别的第二天上午第二节课,校长朱雄上教学楼巡视查岗。他刚走 上操场,看到教学楼旁停着一辆蓝色锃亮的桑塔纳轿车,车牌尾数“99”,心里 咯噔一响。这是教育局鲁局长的专座,以往鲁局长下来指导工作,都会叫局办事 先通知下面。这回朱雄有所不知,是鲁局长看到省报上一篇《戒除指导工作的形 式主义》的时评,就突发奇想,想改变一下工作作风,叫上司机就下来了。朱雄 惊吓不小,以为学校里出了什么漏洞让局里知道了。朱雄一溜小跑赶到教学楼, 鲁局长正背着手站在第三个教室门口,听到响亮的朗读声,心情很是愉快,说明 这所中学经得起突击检查。按市里的意思,打算在乡镇中学选拨一位校长当副局 长,叫鲁局长推荐人选。   看到朱雄赶来,鲁局长说:“不错吧!”校长略微一顿,突然反应过来: “这都是局长您领导有方。”鲁局长脸上堆满笑容:“哪里哪里,没有你们得力 支持,我有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说着,已走到第四个教室。这时发生意外, 一位冲出教室的学生撞进鲁局长怀里,差点没把鲁局长撞倒。鲁局长忽受惊吓, 脸上笑容僵住了,他扶正眼镜,瞪着同样受惊吓的朱雄不说话。   朱雄逮住那个学生,一问才知道教师没到课,这让他深感意外,前天在全体 教师会议上他反复强调教师不能无故迟到、旷工,还出台制度处罚教师无故迟到、 旷工。   鲁局长面带愠色:“是哪位教师旷课,要严肃处理。”   校长支支吾吾说:“是一位代课教师,名叫古德。”   鲁局长很意外:“代课教师也敢这么散漫,清退把他清退了!”   校长说:“是,是。”   清退古德,不需要任何程序。朱雄通知教务处林双俊主任,叫古德卷走被铺 盖,腾出房间。林双俊却到处找不到古德,跟从人间蒸发似的。林双俊对马哥说, 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找到古德,不能这么便宜他。他叫人取来古德房间的备用钥匙 打开门,将古德被铺盖卷起扔到墙角,回头叫陈以妲住了进去。   陈以妲是新来代替古德位子的代课女教师。陈以妲闻到浓浓的臭袜子味和房 间散发的淡淡霉味,不太情愿住,但学校再没有第二个空房间,就收拾了一下住 下来。陈以妲睡得并不踏实,担心有人开进门,毕竟有钥匙留在他人手上,她想 下星期一无论如何要换一把羊头锁。   不等换锁,房间原主人古德就回来了,开进门,窝一肚子火。代课八年,没 有功劳也有苦劳,那能这样绝,不打招呼就搬掉被铺盖。古德心中窝火,却撑不 住疲软的身子,屁股一沾床铺,身子就软下去了,火苗忽悠两下暂时灭了,至少 已转为暗火。古德一路颠簸,加上七天倍受打击的奔波和一整天滴米未进,身子 面条样软下去后,依稀闻着陌生被窝淡淡芳香,他连生发邪念的劲头都没有。饿 了乏了最需要休息,睡个天昏天暗。他刚迷糊睡去,似乎听到钥匙插进门锁开门 的声音,半夜了,会是谁呢?他努力想醒过来,翻了个身但愣是没醒过来。   古德最终被一声惊叫叫醒,惊恐声音在他身边炸响时,古德大脑闪进一个可 怕的念头:遇到歹人了。他一激灵腾地翻身,黑暗中压住挤进被窝的身体,手卡 着脖子顶住对方下巴。被古德压在身上的身体极力挣扎,仍不敌古德刹那间爆发 的蛮力,身体在他控制之下。凭温软的肉体与芳香的体味直觉是一位女性,这于 古德平生头一回如此大面积接触异性肉体。古德身体却没有反应,他这时只想到 别让她再喊出第二声,叫人发觉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他甚至不明白下一步该怎么 着。被按住的身体不再挣扎,只是一味颤抖,似乎就范等待发落,也许她已清醒 明白越是挣扎越会让自己置于不利地步,甚至要了小命。   古德有所不知,压在身体下面的是新来顶替他的代课老师陈以妲。陈以妲被 安排在古德房间,是教务处林双俊主任授意。   陈以妲说,这样不好吧,人家东西还没有搬走。   林双俊说,管不了那么多,我敢保证你没有事。林双俊估计,就算古德看到 房间被人占用,也不敢怎样,更没想到古德会睡进陈以妲的被窝。   陈以妲“哇”地惊叫,只有刚走不远的校长朱雄听到,听出是陈以妲惊恐叫 声,不知道陈以妲发生了什么事。朱雄想返回,又立马止了步,不管陈以妲发生 了什么事,都不要让人察觉是他送陈以妲回来。跟陈以妲的关系传出去,家里的 黄脸婆非闹个天翻地覆,坏他的政治前途不可。再说,今夜陈以妲有个三长两短, 他也难脱干系,不在现场,谁能拿他怎么样?   朱雄跟陈以妲的暧昧关系,只有林双俊最清楚。在个月前朱雄跟林双俊到教 育局领外商馈赠的实验仪器,去早了一天,货没有送到,就在城里宾馆住下来, 吃好晚饭没事干,爱跳舞的朱雄领着林双俊找进“顶上好”舞厅。在桔红色昏暗 灯光下,朱雄看到身后茶几孤单坐着一位年轻女孩,落寞地喝着茶,朱雄就上去 做了个潇洒的邀请动作,当时没别的想法,只想请她跳个舞。陈以妲媚媚地挽着 近50岁的朱雄滑入舞池。陈以妲俏脸蛋大眼睛,胸部夸张地朝前冲,随舞曲节奏 在朱雄眼皮下颤动。朱雄搂着陈以妲问她芳名多大啦家在哪里。陈以妲说我叫陈 以妲,今年十八岁,家在云深不知处,去年中考落榜来贵地打工。在昏暗的灯影 下,陈以妲小鸟依人般往朱雄怀里钻,早就对家里黄脸婆没兴趣的朱雄胸中升腾 怜香惜玉与暗器伤人的冲动,手臂一带劲,把陈以妲搂进怀里说,你不用打工, 到我学校教书,将来给你弄个民师名额考转正拿铁饭碗吃皇粮。   不知咋地,陈以妲并没有答应,只留给朱雄一个电话。一来二往了两个多月, 直到几天前朱雄才把她弄上床,陈以妲抚摸着朱雄满胸的体毛,咬着他耳朵娇声 说:“我来学校教书。”朱雄翻转陈以妲胴体,抱着柔软腰肢,喘动粗重鼻息: “你来,以后找机会帮你转正。”恰逢古德不告而别鲁局长建议清退古德,正中 他下怀。陈以妲顶替了古德的位子(包括他的房间和床铺),教起语文课程。陈 以妲才上一节课,就有班主任跑来找朱雄,说陈以妲老师水平太次太臭,把“辗 转”念成“碾转”,解释“辗转”的意思是“像碾子一样打转”,闹得课堂乱轰 轰。朱雄反而批评了一顿班主任,说人家是新手,要允许人家犯错误,再说“辗 转”像碾子一样打转也错不到哪儿去,怎能责备求全。   班主任不作声,既然朱雄都这么说,我瞎操什么心。朱雄私下里还是找来陈 以妲,劝她多注意学习,“给你弄了个在册名额,以后转正考试可不是我说了 算。”陈以妲眼睛暗了一下。陈以妲才初中毕业,转正能考得过吗?朱雄这回例 外没有拥抱她。   古德教了八年书,一直没有转正考试的机会,因为古德当初来代课,就是学 校给发的工资,教育局没有备案在册,属于无三证的黑户。陈以妲比古德迟了八 年,朱雄在教育局规定不再招收代课教师前提下,帮她走动要来在册名额。林双 俊通知陈以妲住进古德房间,陈以妲不愿住也找过朱雄。朱雄说:“没有房间, 先住吧,总不能搬到我家住。”   陈以妲有些不高兴:“怎么不敢搬进你家,要不要试试看。”   朱雄心虚,半求饶半哄:“乖乖,我知道你敢,但是,没有必要,我一个月 内帮你调整房间。”古德在学校口碑很好,他没理由把古德的东西从房间扔出去。   陈以妲住进古德房间后,了解古德是私出打工,一时半会不会回来。陈以妲 还是不放心,睡不踏实,想今天无论如何得换把锁,朱雄一早却找她一块下村里 家访,换锁的事被搁下了。   陈以妲跟着朱雄走访了几家,天傍黑,就留在学生家里吃饭,大碗喝酒,大 块吃肉。陈以妲此前在酒店里打工端菜,时常有些客人叫住她陪酒。起初陈以妲 说不会喝,客人不高兴,客人说我们是上帝,败了我们情绪,以后不来这里吃饭, 你担待不起。   陈以妲当时不想失去这份工作,至少在认识朱雄之前,陈以妲不想失去这份 轻松差事。陈以妲只好硬着头皮喝,多喝几回练出了点酒量,但很有限,在学生 家里只喝了一碗家酿红酒,就脸红目眩。在回家路过一片小竹林里,朱雄缠着陈 以妲求欢,借着酒劲,两人把男女之间能做的事痛快淋漓做了一遍,第一次野合, 做完事,那刺激,爽得他俩双双长了翅膀在竹林里轻舞飞扬,回到家,陈以妲打 开房间,困意跟夏日蚊子似的围上来,灯懒得去拉亮,陈以妲剥掉外衣挨身钻进 被窝,没承想居然碰着一个人身体,惊吓得叫了起来。   朱雄挂了个手机电话给外甥林双俊,让他尽快叫马哥来,陈以妲房间出了点 事。挂完电话,朱雄溜回家里,跟妻子说无论什么人问起,都千万别说我今晚这 时才回来,也就是说我今晚都在家里。妻子问,出了什么事。朱雄说,这个你别 问,反正照我教的说就成。   马哥接到林双俊招呼,正好在学校附近,带两个喽罗很快赶过来了,心急火 燎直接撞进古德也是陈以妲的房间。   4   马哥拉亮了电灯。灯光下的场面十分尴尬,就连在江湖上叱咤风云的马哥也 一时愣住。古德的手仍压在陈以妲的颈部顶住她下巴,一脸的讶异。陈以妲脸部 胀得紫红,表情却是木然。古德叉开两腿压住的身体下面是陈以妲的肉躯,陈以 妲着三点式,灯光映照白皙肌肤发出炫目光彩,古德则是和衣。两人的姿势从最 初保持到现在,要不是马哥出现,这姿势要保持多久就难说了,毕竟,古德担心 陈以妲叫出第二声,死劲掐着陈以妲脖颈出不了声。静默了一分钟,古德的表情 由讶异转为惊惧,他看清这样的形势:马哥会收拾他,明天校园里会把这事编排 得多么离奇荒诞,甚至是古德强奸未遂。   马哥打破了僵局,马哥断喝:“古德,你色胆包天,这回死定了。”古德才 看清马哥手上抓着马刀,随行的喽罗手上都有马刀,这种土制马刀是他们找来上 等钢材叫人锻打的,外形粗拙却锋利,刀口闪着噬血的幽光。古德压住陈以妲的 身体打了个寒战,手自然松开,像是放开了闸门,陈以妲 “哇”地哭开了,坐 起在床头,张开两手在古德脸上左右开弓,叭叭响声在静夜里特别悦耳。击打下 古德的脸由青白而潮红,继而红紫,都感觉不到击打和疼痛了,陈以妲才住手, 她无力再打下去。   静下来的空间再次被马哥打破。马哥说:“古德你下来。”古德懵懵懂懂下 地。床上陈以妲颤动双肩啜泣,丰胸随之如波浪颤晃。古德不认识陈以妲,马哥 也不认识陈以妲,只听林双俊涎着脸说朱雄朱雄找了个尤物情妇,一对奶跟母牛 似的鼓胀,果然是这样。马哥眼睛探究陈以妲身体,嘴却朝古德说话。   古德低声语无伦次地说:“这是我房间,不知道她怎么上的床,反正我没做 什么事,你都看到了,可以证明。”   “证明你强奸她,是不是,你说怎么办?”   古德不知如何回答,重复自语:“怎么办,怎么办?”   这时林双俊赶来了,林双俊吼道:你好大的胆子,古德。   不关我的事,是她上我的床铺,我怎么知道?古德辩解。林双俊干笑一声, 你的床铺,你好好看看是你的床铺吗?这被子这枕头,是你的东西吗?不是,不 是你的东西怎么会是你的床铺,你被学校开除了还有床铺?林双俊拍了拍马哥肩 膀又走出了房间。   古德窘了,古德不知道下面该怎么处置,下意识单腿落地跪在陈以妲面前, 他清楚马哥不会放过他,除非陈以妲帮助求情,能够拯救他为他开脱的只有陈以 妲。   陈以妲看到跪在眼前的古德,已经清楚他是谁了,不由动了恻隐之心,在床 上十来分钟的僵持中,古德没有对她非礼动粗,这简直是奇迹。经历过多个男人 的陈以妲,第一次碰到肌肤相亲不动邪念的男人,有点感激和钦佩古德的正派。 她也听朱雄讲过马哥的来路,会因此很为难古德,陈以妲就对马哥说了几句宽恕 古德的好话。她也担心事情闹大了,难免要暴露她与朱雄的关系。不是怕跟朱雄 偷情的不正当关系败露,而是一旦败露,她想转正的良苦用心付之东流,转正无 望,白白为朱雄这半大老头献身,亏大本。   古德被马哥他们叫出房间,带到学校后头一片竹林里。没有月亮,只有几颗 星星的夜晚,竹林里幽暗得人影模糊。古德被马哥他们围在中间,心虚得如同全 身骨头被抽走。古德想,我这是饿出来,不是心虚,搁平时遇上马哥这帮混码头 的寻衅,他会心虚,现在他眼前惟一的独木桥都被撒走了,有什么好心虚?古德 给自己壮胆,睡自己房间的床铺,什么事都没有做,该是理直气壮才对,于是挺 了挺胸膛。夜色里,马哥他们看不到古德挺胸膛。马哥说,你入室强奸女教师, 我要做掉你的命根子。   古德清楚马哥想做就做得出来,一个卖菜的汉子,找钱时少找给马哥两毛钱, 愣是被马哥跺掉一只手,还有……古德发觉有一道寒光在他鼻子下闪着,是马刀 的刀刃发出的。古德一激灵,本能求生的欲望使他下意识猛力出手在黑暗中居然 抢过了马刀,顺势拐个手又划拉出去了,只听到“哎哟”一声,古德手感来自马 刀的反作用力,有人被刺中了。古德镇住了,等他完全明白伤了人时,手中还紧 握着马刀,眼前却悄无人影,只有夜虫唧唧叫声与呱呱蛙鸣。古德发现其实夜空 很清朗,只是少了月亮,夜才这么黑。   5   古德没有逃走,古德不想逃走,能逃到哪里去呢?是福少不了,是祸躲不过。 他疑惑马哥他们怎么会逃走,真格是玩命的怕不要命的,古德何时想过不要命, 活了快三十年连轻生的念头都没有过,好死不如赖活,自己活不好陪别人活,也 比不明不白死了好。   几年后的一天,古德坐在写字楼宽敞气派的老板桌前,从容地回忆当时的情 景,心里满怀对洪当丽的感激。在法庭上,陈以妲矢口咬定是古德入室强奸未遂, 马哥手下证明是古德蓄意行凶杀人。古德辩称那房间和床铺是自己用了八年,陈 以妲自己送上门,而且他毫无强奸动机。古德的律师说,至于古德刺杀马哥,完 全出于自卫,属过失杀人。后者是以前者为前提,推翻强奸,古德故意杀人也同 时不成立。但请谁来出庭作证呢?慑于马哥的势力,朱雄朱雄的权力,学校教师 纵有正义感也没这个胆量。办案人员到现场取证也很简单,只是有些微妙,古德 又奈之何呢?古德与辩护律师快要死心时,门口走进洪当丽。洪当丽叫道:“我 能证明。”洪当丽走到证人席上,说:“我能证明那房间那床铺是古德用了八年, 而他并未向校方提出辞职,没有搬离那个住了八年的房间。“洪当丽的声音一点 也不嗲,说得铿锵有力,像个行将就义的女英雄。   古德想起洪当丽回荡在法庭上的声音,仍萦绕在耳。所以当古德离开学校六 年后,洪当丽有难处求到古德门下,古德二话没说把她留了下来,许诺适应半年 后封她仅次于古德的副总经理职位。这是古德自己的公司,由古德说着算。教育 系统搞人事改革,精减人员,当年因出庭作证在学校呆不下去的洪当丽,因祸得 福调进城里,六年后洪当丽因中专学历太低而被列入精减对象,又逢家庭变故, 老公和女儿离她而去。洪当丽心灰意冷,想换个环境,换一种生活方式,自然而 然想到在省城办公司的古德。   古德说:“我的救命恩人,你早该想到我了。”再度共事,洪当丽俏丽不减 当年,现在又添几分成熟风韵,曾经暗恋的古德非但对她生不起欲念,还敬若圣 母。好在古德那一刀刺进马哥胃部并未致命,好在有洪当丽满腔侠义搭救,古德 被宣布当庭无罪释放,只追究民事赔偿责任。古德拿不出钱,洪当丽知道古德拿 不出钱,就对法官说:“他的民事赔偿由我承担。”这样,古德由两名警察用车 护送到安全的地方,以免马哥手下人追杀。   古德领略了被致之死地而后生的劫难,竟豁出去,一番摸爬滚打,终于有了 今天的古德心理咨询与传播公司。是祸躲不掉,是福挡不住,祸福相依,古德信 这个辨证法。古德问洪当丽,当初哪来的勇气,那来的侠义敢出庭为一个看不上 眼的窝囊废作证。   洪当丽一本正经地说:“是你教我往豆腐泡里加糖,觉得你这人人虽穷却活 得很有情趣,有情趣的人不当有牢狱之灾。再说,敢对马哥出手,你是第一人, 马哥被你刺了一刀后,林双俊从此在学校再也不敢大声粗气,你除暴安良,我怎 能做缩头乌龟?”   古德眼睛潮红,声音喑哑:“你就不怕。”   “当时也忘了怕,事后有些后怕。”   洪当丽是公司里惟一管古德叫古德,不叫“古总”的下属。   一年后,古德请洪当丽到自己办公室,递给她一张五十万元支票:“你用这 五十万块钱回我们共事过的中学盖一幢教学楼,楼的名字就叫洪丽教学楼。”   洪当丽犹疑地说:“这恐怕不妥吧。”   古德首次用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对洪当丽说:“我是老总,我说了算。”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