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潜入地里   何葆国   巩坑土楼   老了到底是老了,巩老福挑着两筐番薯,从坡岭上一路颤颤晃晃地走下来, 两脚刚刚落到苍生楼外墙下的平地上,肩膀上的两只箩筐几乎是自动地飞了出去, 身子踉踉跄跄的,差点就扑倒在墙上,他一下觉得气都喘不上来了,只是张着满 口无牙的嘴,让傍晚的山风灌进嘴里,而里面什么也吐不出来。   巩坑有两座庞大的圆土楼,苍生楼在上,大地楼在下,从苍生楼大门走过去 一小块平地,就是大地楼三层高的屋顶了。从山坳里抬头往上看,苍生楼好像骑 在大地楼上面。从山上低头往下看,苍生楼也像是骑在大地楼头上。为了防止孩 子走到大地楼屋顶上或大人夜里不小心掉到屋顶上,苍生楼门前的平地边缘用竹 片围了一道篱笆墙。连接两座土楼的是一条挖成楼梯样子的土路,像一条弯曲的 老蛇,从山坳里的小溪边爬上大地楼,从苍生楼大门前穿过,向山上的番薯地和 茶园蜿蜒爬去。   巩老福一手撑着苍生楼的墙壁,胸腔里呶动了几次,暗暗使着劲,终于徐徐 呼出了一口气。   大地楼屋顶上空升起了一股炊烟,被晚风吹得七零八落。黝黑的屋瓦上,颜 色越来越深了。巩老福想起要给上学的孙子巩小固做饭,弯腰从地上捡起扁担, 把两筐番薯重新挑在肩上,可是那些躺在箩筐里的番薯很不听话,一个个争着往 外跑似的,箩筐晃得厉害。巩老福感觉像是走在颠簸的船上,摇晃着身子,脚步 越来越不稳了。走到苍生楼门前,他的右脚踢到一块巴掌大的土块,他的身子就 像撞到暗礁的破船,一下向右倾覆--他还来不及叫一声,肩膀上两筐番薯就飞了 出去,人也随之摔在了地上。   那些番薯飞出了箩筐,滚落在地上,特别硕大的那个番薯从地上弹跳起来, 砰的一声跳到大地楼的屋瓦上,感觉挺好玩似的,又纵身向大地楼的天井跳去。   巩小固   那个硕大的番薯姿势优美地从屋顶往下跳,像一只小鸟,划出一道生动的孤 线。   孤线落入巩小固眼里的时候,他的眼睛一下就瞪大了。   巩小固坐在大地楼廓道的矮凳上,仰着脸看着天井上面那圆圆的天空,他的 眼睛瞪大了,感觉那小鸟就要往他脸上啄下来了,他霍地站起身,啪的一声,那 小鸟应声掉在他的脚下。他哆嗦了一下,这才看清那不是小鸟,而是一个红皮番 薯,上面划破了几道伤痕,像是人的身体上沁出细细的血丝。他认出这是爷爷种 的番薯,全巩坑只有爷爷能种出这么结实的番薯。   巩小固低头捡起了番薯,把它捧在手里,像是抱着一只温顺的小兔子。巩小 固突然想起什么,撒腿就向土楼的大门跑去。他跑起来就像一头小鹿,啪哒啪哒, 脚抬得很高。他跑出了大地楼,坎坷不平的路面绊了他几下,却没有绊倒他,也 没有使他的速度减缓下来。他冲上了像楼梯一样的土坡,腿脚一抬一抬的,螺旋 似地往上升。   巩小固先是看到滚落一地的番薯,接着才看到扑倒在地上的爷爷,他像蚯蚓 一样蜷着身子,似乎不会动弹了。   老福,老福!巩小固叫了两声。   巩小固对爷爷一直以来就是直呼其名的,小时候巩老福抱着他,用胡子磨他 的脸,说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老福。巩小固从小也就习惯老福老福的叫爷爷了。   巩小固拉住巩老福的一只胳膊,他想把爷爷从地上拉起来,可是拉不动。爷 爷很瘦的,是他的力气太小了。巩小固呼呼喘着粗气,像拔河一样把爷爷的胳膊 拉得又直又长,可是爷爷的身体就像是一个钉子一样钉在地上。   天色渐渐晚了,大地楼的屋顶看起来像锅底一样黑。巩小固放弃了把爷爷拉 起来的努力,他四下里看看,希望有人过来帮忙一下。可是他没看到人,只看到 一条狗,吐着舌头,爱莫能助地看着他。   拐脚师   巩立志腋下夹着几本书,拐着脚从土坡下一步一步地走上来。他的右脚少年 时摔坏了,看起来比左脚短了一截,走路就一晃一晃的,好像摇船一样。他每走 一步先要把短一截的右脚放好,再提上左脚。但是这一麻烦却不能妨碍他的好心 情,他嘴里哼着山歌曲子。   巩立志是巩坑小学的老师,小学在外面那个山坳的巩氏祖堂里,全校就他一 个老师,他每天要翻过一面山坡到那上课,初中毕业后他就一直在那代课了,磨 破了几层皮转成了民办,又磨破了几层皮,总算转了公办。而这时阵,巩立志橄 榄形的小脑袋长出了一条峡谷似的白头发,年纪上了四十,看起来却有五十岁的 样子,老婆却依然没有着落。不过他也习惯了,这是一种不得不习惯的习惯。前 些日子,马铺市电信局到学校里扶贫,送了一台八成新的电脑,还免费开通了一 个拔号上网的帐号。巩立志腿脚不好,脑子却不错,当天晚上他就学会了上网, 听着"猫"从主机箱里传出唧唧吱吱的叫声,他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兴奋。这个晚上 他就没有回苍生楼了,在电脑前瞪着眼睛,穿梭往来于各种网页之间。他感觉自 己的腿脚好了,健步如飞,在电脑前踢起了一阵阵尘土。下午,他无意中闯进一 个论坛的聊天室,觉得挺好玩的,就注册了一个名字叫作"土楼人家",没想到立 即就有一个叫作"美眉走天下"的MM上来搭话:帅哥,你家就是闽西南土楼那里吗? 巩立志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叫作"帅哥",尽管他也知道这是论坛上一种公 共性的称呼,但他还是激动得哆嗦,打字的手像飞一样打出了一行字:是啊,就 是那土楼,我家在巩坑,你到过吗?美眉走天下打字也挺快的:我虽没到过土楼, 但我知道土楼,知道田螺坑、振成楼和承启楼,巩坑是哪的?巩立志不好意思地 搔着脑后勺笑了。闽西南土楼乡村绵延几百里,那土楼像是漫山遍野的蘑菇,巩 坑的几座土楼默默无闻地长在山坳里,又有几个人知道呢?   和一个美眉在网上聊天,这就是巩立志快乐的秘密。   巩立志拐着脚走上了坡岭,不由哦了一声,他看到夜色里两条人影在扭动, 那是巩小固在拉扯他倒在地上的爷爷。   小固,小固,出什么事了?巩立志拐着脚大步地走过去。他和巩小固一人拉 着巩老福一只胳膊,硬是把巩老福从地上拉起来。巩老福嘴里嘟哝着,喉管里掐 着一口浓痰,像风箱一样一上一下地抽动着。我怎么了?我怎么在地上睡了一觉? 巩老福说,番薯呢?我的番薯呢?   巩小固发现爷爷基本上能站稳了,就松开搀着他的手,蹲在地上,把失散在 地上的番薯一个个捡到箩筐里。每一个番薯都那么大,那么结实,但是它们全都 受伤了,从摔破的皮肤里发出了低声的哭泣。   巩立志扶着巩老福对他说,福伯,你老了,干脆就跟立功到城里享福,不然 就叫他多寄点钱回来,你就好好在楼里呆着吧。巩立志说,你老了,就别干这干 那的,身体弄坏了就麻烦了。   巩老福   巩老福说,我哪里也不去,要死我就死在土楼里好了。   巩老福坐在矮凳上,身子靠着墙,他把两只脚向前摊开,一手揉搓着受伤的 膝盖。   这是土楼里狭小的灶间,从天花板垂下一根落满苍蝇的灯绳,15瓦灯泡散发 出昏红浑浊的光线。巩立志坐在饭桌前的长板凳上,那只完好的脚踏在地上,而 那只短了一截的右脚就悬在空中,轻轻地摆动着。   巩老福说,拐脚师,你说土楼里的人怎么都不爱住土楼了?怎么都爱往城市 里跑呢?   巩立志说,是啊,能跑的都跑了。   巩小固端着一脸盆洗好的番薯从外面走了进来,把脸盆搁在了土灶上,脸盆 里也就两条番薯,被巩小固用井水洗得微红发亮。巩小固踮起脚尖,掀开了大锅 的木盖子,一股蒸汽像浓烟一样弥漫开来。   巩立志说,我来弄吧。   巩老福说,小固能弄,你让他弄。   巩立志屁股又坐了回去。   巩小固两手端着番薯轻轻放进锅里,像是大人抱起小孩放进水里洗澡一样。   巩立志说,小固啊,你要把番薯切一下。   巩老福说,他从来不切番薯,他就喜欢把整条番薯捧在手里,一边呵气一边 啃。   巩小固盖上了锅盖,就坐在灶洞前,像猫一样悄然无声地盯着灶洞里的火, 火光映红了他的脸庞。   巩立志说,小固真行,十来岁就能自己弄吃的了。   巩老福说,他老爸让我照顾他,其实还是他照顾我多,我这把老骨头,当柴 烧都榨不出油来了。   巩立志说,小固长年不在老爸身边,也是不行的。巩立志站起身对小固说, 小固,你还是要到城里读书,你不能老跟着你爷爷。   巩小固瞪了他一眼。   巩立志说,你上次到了城里,还呆不到半年吧?你老妈死了,你就跑回来了, 你应该留在城里,留在你老爸身边。   巩小固又瞪了他一眼。   巩老福叹了一声,说,这土楼里的人全都跑了,只剩下老的老,小的小,还 有些缺手拐脚的。   巩立志沉着脸说,我要不是拐脚,我也跑了。   巩老福说,拐脚师,我不明白,城里就有那么好吗?   巩立志说,我也不明白,我也想去城里看看,看看它到底好在哪里,可是我 这脚……看来只能一辈子走土路了。   巩老福扶着墙壁站起身,说,拐脚师,留下来喝点红酒,没什么菜,我陪你 喝两碗。   巩立志说,我不想喝,我回去吃吃饭还要备课。   巩老福说,备课也不要备一晚上吧,你又没老婆搂着睡,还不如喝酒畅快一 点。   巩立志说,我不喝,我没酒兴。   巩老福说,我摔了一跤,肚子里的酒虫又都活过来了。   巩立志拐着脚走了。巩老福从壁橱里拿出一只大碗和一双筷子,从地上抱起 一只瓮子。这只泥封的瓮子里是家酿的红酒,也是巩老福的魂。打开泥封,一股 酒香就徐徐飘了出来。巩老福抱起酒瓮子,对着大碗倒酒,红艳艳的酒像瀑布一 样倾泻而下。   巩小俐   巩立志拐着脚走进了苍生楼。这时阵苍生楼已经全黑下来了,只有一些灶间 透出灯光,投射在廊道上,像是一滩滩的污水。以前这时阵,是土楼里最热闹的 时阵,家家户户的灶间飘出饭菜的香气,大人和小孩坐在廊道的矮凳上,一个个 捧着装满米饭或番薯的大碗,比赛似地吃出一片响声。那时阵苍生楼里住了200 多人,现在恐怕就剩下30人,大地楼也差不多是这个数。人这么少,土楼这么大, 也就显得空空荡荡的,像坟地一样冷冷清清。   巩立志坐在灶洞前,把火点着了,干柴静静地燃烧。他早上到学校上课前, 就把中午和晚上的饭菜都做好了,只要在锅里蒸热一下就可以吃。他看着灶洞里 的火,眼光发直了。   哈咿,拐脚师。这时灶间的半截腰门外面传来一声土洋结合的招呼。巩立志 愣了一下,就从发呆中惊醒过来,他抬头看到门外站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姑娘,一 下认不出是谁。   腰门打开了,那姑娘走了进来。巩立志这才认出她是巩小俐,是他一个表姐 的姑丈的小女儿,反正这楼里住的,像面线一样绕来绕去的都是亲戚。不过最重 要的,巩小俐还是他的学生呢。他记得有一天他正在黑板上写字,突然听到课堂 上有个姑娘低声地抽泣,回头一看,原来是巩小俐站着发抖,一脸惊慌失措地哽 咽,只见她的裤管里滴下血来,许多同学掩着嘴,吃吃地偷笑。巩立志凶着脸喊 了一声,大家全都闭上眼睛!谁偷看,就罚谁抄课文二十遍!学生们乖乖地闭上 了眼睛。巩立志就牵着巩小俐的手走出座位,带着她走到又当办公室又当宿舍的 祖堂偏房,对她说没事,别害怕,你长大了。他从桌上找到一叠上厕所用的粗纸, 塞到了巩小俐手里,没说什么,就掩门走了出去。他想起来了,那年巩小俐是12 岁,读五年级,一夜之间,她那开始发育的胸脯就微微隆起,见到他就把头勾得 低低的。那年她没读完就缀学了,巩立志到家里给她做过几次工作,她一直低着 头,嘴里咬着草根,什么话也不肯说。14岁那年,巩小俐就跟楼里的人一起到城 里打工了,等她一年后回到苍生楼里,她已经变成了一个个头高挑、身材饱满的 大姑娘了。时间过得真快,巩立志已经有好几年没看见巩小俐了。   小俐,你回家来了?巩立志说。   我下午才到家的,睡了一觉,刚起来。巩小俐说。   哦,哦,你吃了吗?   我不吃,晚上我不吃,我要减肥,嘿嘿。   你这身材正好看,还减什么肥?   你不懂啦,现在流行骨感。   巩小俐扭着腰肢,走到了灶前,掀起锅盖看了一下,皱着眉头说,又是菜干 白肉啊?   巩立志说,有这个吃就很不错了。   巩小俐说,是啊,我小时阵都没得吃,不过现在一闻到它的气味,就想吐。   巩立志说,你现在好命了,你变成城里人了。   巩小俐笑了笑,没说什么,她脸上的笑容有些奇怪,在昏红的灯光里像一张 粗糙的纸。   巩立志说,小俐,你现在城里做什么?   巩小俐说,做什么?不告诉你。   巩小俐一撇嘴,一扭身向门外走去。在她身段一闪的瞬间,巩立志看到她脸 上有几颗米粒大小的红疙瘩也闪了一下。她向廊道那头走过去了,高跟鞋敲出格 登格登的声音,在寂静的土楼里像空谷回音一样,显得悠悠晃晃的。巩立志忍不 住从灶洞前站起身,走到腰门边往外张望。巩小俐已经消失在楼门厅那团浓厚的 阴影里,他看到阴影里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心里想,这个巩小俐,大家暗地里都 在传,她是在马铺城里做"鸡",我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来呢?   这天晚上,巩立志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眼前一直晃动着巩小俐饱满的身 材,感觉到口干舌躁,全身像是烤火一样发烫。半夜里,巩立志摸黑爬起床,开 门走到栏板前,向天井对面环环相连的卧室望着。这时阵,土楼和土楼里的人已 经在沉睡中,一片月光像清洌的水洒在屋顶上。巩立志蹑手蹑脚地走过去,那只 短了一截的脚特别小心翼翼,脚步一高一低,像幽灵一样,一点也没发出声音。 巩立志不能确定哪间卧室是巩小俐的,因为每间卧室都那么相似。他听到了几个 老人的咳嗽,还有一个孩子的呓语,他想,巩小俐睡觉会是什么样子的?想起来 很惭愧,他都四十多了,还从来没跟女人睡过觉。巩立志在走马廊上走了一圈, 又回到了自己的卧室门前。   天快亮时,巩立志昏昏沉沉睡了过去。这时,巩小俐来了,巩小俐像一只漂 亮的女狐飘到了他的床上,身子软绵绵地偎到他身上,他全身猛地抽搐一下,就 梦遗了。   巩立功   巩小固提着一只箩筐,向坡岭上的番薯地走去,一阵子快,一阵子慢。他手 上的箩筐像秋千一样晃荡,有时他还把它甩出去,然后奔跑过去,从空中把它接 住。   坡岭上是一块块的地,还有一条路弯弯曲曲地通往大山外面。巩小固看到自 家的番薯地全都挖过了,翻开的土地上长着一片眩目的阳光。他眯着眼睛看了一 阵子。他原来以为番薯还没挖完呢,他喜欢在地里挖番薯,就用自己的双手,在 地里抠着,不停地抠着,当手指在土里触碰到番薯,就会有一阵惊喜从指尖传递 到心里。   可是现在,番薯地里全挖过了。地上还有一个坑,这个坑原来是巩老福挖的, 挖来藏番薯的,有些番薯挖出来之后挑不回去,只好先藏在坑里。巩小固没事的 时阵就喜欢跳到坑里,用手把坑挖得更大一些。这时他看到一辆中巴车在山脚下 的路口停了下来,然后像是张开嘴巴,吐出了一个人,然后向着另一条路跑去, 卷起了漫天黄扑扑的灰土。那个人从灰土中走出来,像一个影子慢慢拉长。巩小 固突然一个哆嗦,他看到那个人居然是巩立功。   巩立功就是巩小固在城里的父亲。   巩小固知道巩立功是抓他来了,要把他抓到城里。巩小固提起箩筐,就向岭 下的土楼跑去,他的手摆幅很大,箩筐飞起了老高,他真希望箩筐能变成一只鸟, 这样就能驮着他飞起来了。他把箩筐越甩越高。   巩立功先听到跑步声才看到巩小固的,他也跑了几步,但随即停了下来。他 是有些跑不动了,这几年肚腩越来越厚了。   哎,小固!巩立功挥手喊了一声。   小固,你看我给你买了什么东西!巩立功说。   巩小固的影子在番薯地里闪了一下,就像一只小鸟扑腾扑腾地飞起来,向山 下的土楼飞去。   巩立功疲惫地把手上的皮箱放在地上,心想,我可以搞定一支施工队百把人, 就是搞不定这个屁小孩。十年前,巩立功提着一只破旧的竹箱子,从这条山路茫 然地走向陌生的马铺市,那时阵巩小固还在他妈妈的肚子里。巩立功第一次看见 儿子时,他已经两岁了,用一双疑惑和敌对的眼睛看着他,不愿说话,更不愿叫 他。他的手伸过去抱住他,他却像一只泥鳅,从他手缝间嘶地滑过,向土楼的大 门口晃晃颠颠地跑去。去年,巩立功终于在城里拼下了一套自己的房子,他把老 婆孩子都接到了城里。他记得那天他拉着巩小固的手,一边带他参观新房一边告 诉他,这是客厅,这是DVD,这是洗手间,这是你的房间……巩小固的小手一直 在他的手心里拧着,想要挣脱出来。他突然生气了,手像钳子一样捏紧,巩小固 尖叫了一声,他就松开了手,巩小固一下跑出了房间。那时阵,他有一种心力交 瘁的感觉,仰头倒在绵软的床铺上,半天没有动弹一下。三个月前,老婆横穿马 路时,被飞驶而过的宝马车撞飞了起来……尸体火化后,他带着骨灰盒回到巩坑 土葬,他还带着巩小固回来的,可是他要把他再带回城里时,他死活不肯去…… 这次他回到巩坑,就是要把儿子带走的。   巩立功走到苍生楼门口时,巩立志正好拐着脚从楼里走出来,他那只短了一 截的脚就停在了空中,好像是忘记踏下来了。   立功,是你啊,你像大老板一样了。巩立志说。   巩立功笑了一笑,用手在巩立志肩膀上拍了一下,他的身子就摇摇欲坠的, 还是他赶紧用手扶住他。两人算是同宗的叔伯兄弟,小学同桌,初中也同桌,还 一起在小学里代课,一起转为民办教师。那一年,巩立功觉得民办转正的希望非 常渺茫,决定到城里闯荡江湖。那天,巩立志一瘸一拐的,跟在他的屁股后面, 一路无言地把他送到山下的路口。一眨眼,十年就过去了。   立志,你今天的气色不大好啊,巩立功说。   巩立志咧了一下嘴,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他腊黄的瘦条脸在半头花白头发 的映衬下,像深秋一样萧瑟。   小固在学校还是不爱念书吧?我是专门回来带他走的。巩立功说。   走、带他走……你看这土楼越来越没人住了,学校里也只剩下二十来个学生。 巩立志说。   巩立功站在苍生楼门口的平地上,往下面的大地楼望了望,圆圆的屋顶,青 砖黑瓦,下面是深深的天井,就像一口枯水的老井。没有看到一个人。浑圆阔大 的土楼显得这样廖落。   巩小固   风从耳边唰唰唰地掠过,奔跑中的巩小固感觉自己像是要飞起来了,甩动的 箩筐像是有一股力挟裹着他,使他越跑越快,越快就越像是要飞起来了。   巩小固跑进了大地楼,他看到巩老福坐在廊道的矮凳上打瞌睡,猛一转身, 就向另一头跑去。他跑上了二楼,随手把箩筐往走马廊上一扔,又向三楼跑去。   三楼是卧室,环环相连的小房间像一瓣瓣桔子,紧密地凑成一环。巩小固跑 了一圈,竟然没有找到自己的房间。他跑得太急,汗一直流,心里像是敲鼓一样 咚咚咚响。他想躲起来,他不愿意跟巩立功到城里。   巩小固又跑了一圈,这才看到自己的卧室,其实就在楼梯上来的第一间,他 一头就撞开了门,门破开后又反弹回来,砰地关上。巩小固爬到床上,拉起被单 就蒙住了脸,他缩着身子,把全身都藏进了被子里。   黑乎乎的被窝带给巩小固一种温暖和安全的感觉,它就像一道门,把他和现 实之间隔开了,把他保护在密闭的暖柜里。巩小固想起几年前,他把母亲准备用 来酿酒的一只瓮子打破了,正在天井井台边淘米的母亲跳起脚来,怒骂了一声, 他感觉母亲那样子像是要把他抓起来扔到地上摔碎一样,他吓得掉头就往土楼外 面跑。你晚上别给我回来吃饭,母亲说。母亲在后面追了一阵子,哪里赶得上他, 他像一只敏捷的兔子,眨眼间跑上了通往苍生楼的土坡,向山上的番薯地跑去。 巩小固坐在番薯地里,那些草绿色的番薯藤像水一样没过他的脚踝,他看见一只 番薯从地里冒出了一点儿头,他想,这只番薯有点傻瓜,呆在地里不好吗?冒出 头来就会被人发现,然后被人挖走。天色渐渐黑下来的时阵,巩小固听到肚子里 传来一阵阵叫声,他就把那只冒头的番薯挖出来,用手擦去上面的土,张开嘴巴, 咔嚓啃了一口,那口味是清甜的。他用一只番薯填饱了肚子,悄悄溜进大地楼, 走到三楼的卧室里,用被子包住全身,香甜的梦一下就覆盖了他。第二天早上, 母亲摇着推着他的身子,大声地喊叫着,许久才把他叫醒,他也这才知道母亲找 了他一个晚上,找得快要发疯了。我到处找你啊,你原来就藏在被子里睡觉啊, 母亲说。   现在巩小固又把自己藏在了被子里,他想,巩立功找不到我的。   巩立功   我要把小固带到城里,你要是愿意,你也跟我去。巩立功说。   巩立功坐在饭桌前的板凳上,在饭桌上泡着茶。茶壶有些发烫,他蜻蜓点水 地斟了两杯茶,本想给父亲端一杯,却只是用手示意了一下。巩老福像块泥巴糊 在灶洞前的矮凳上,身子靠着墙壁,眯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发呆。   小固要好好读书,将来有个好前途。巩立功说。   你儿子,你带走吧。巩老福说。   巩立功喝了一杯茶,说,这小子刚才一看到我,扭头就跑,我去找找他。巩 立功走到了门外,又回头说,我刚才碰到拐脚立志,中午在他那里吃饭。   楼门厅的长条凳和槌子上坐着几个老人,他们就像陈年的瓮子摆在那里,没 有声音。巩立功走过来了,对着他们一一地微笑,因为他们全都是他叔伯之类的 长辈。立功,在城里发大财了?有个老人瘪着歪歪的嘴说。巩立功笑了一笑,连 忙掏出一包烟,先递上一根给他,然后分发给在场的每个人。接到烟的老人纷纷 活络起来了,一边说着巩立功的好话,一边在身上找火。   巩立功走到了大地楼门口,看到巩小俐从土坡上走下来,看起来她像是不会 走路的样子,两手向上举着,随时准备举到头上投降似的,慢慢放下一脚,站稳 了,再踏下另一脚。巩立功知道,她的高跟鞋只有在城里才能行走自如,而乡间 的土路对高跟鞋是排斥的。他想起两三年前,有一次请几个关系户到一家酒店包 厢吃饭,每个人叫了一个小姐,巩小俐正好坐他的台,那时阵他根本就不会想到 这个媚眼飞扬、曲线玲珑的小姐就是巩小俐,他记忆中的巩小俐还是个衣衫不整、 脸上时常有一块鼻涕擦不干净的乡村女孩。但是他听她说了个笑话,一下就听出 她的话音带着闽西南土楼乡村的巩坑腔调,当她离席前往洗手间时,他也跟着去 了。在洗手间门外的走廊上,他拦住了她,用土楼方言说,你是巩坑人吧?巩小 俐花容失色,瞪着巩立功愣愣的说不出话来。巩立功说,我是大地楼的。巩小俐 全身哆嗦了一下,叫了一声,立功师。巩立功眼光里带着一种暧昧的理解,拍了 拍她的肩膀说,大家都是出来混的。两个人前后脚回到酒席上,那上面已是成双 成对的一片莺歌燕舞。巩立功和巩小俐落座之后,相视一眼,感觉到有些尴尬。   巩小俐在土坡中间停下来歇了口气,低头看见巩立功就站在土坡下,挥起手 说,立功师,拐脚师叫你吃饭了!   巩立功向土坡上走去,走到巩小俐脚下,抬头看了看她,她那丰满的胸部就 悬挂在他的头上,令他有一种压迫感。他想起有一次,巩小俐到他租用的房间里 来,他搂住了她,双手箍着她柔软的腰肢,她像一只温顺的小猫,一动也没有动, 他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慢慢变粗了,但是他突然烫手似地放开了她。   立功师,你今天回来啊?要不是听拐脚师说,我都不知道呢。巩小俐说。   那你什么时阵回来,我也不知道。巩立功说。   巩立功走了上来,巩小俐就一手拉住他的衣摆,像抓着他的手一样,跟着他 往上走。他们在城里其实很少见面,只是偶尔打个电话,说些无关紧要的事。巩 立功感觉,他们之间达成了一种不为人知的默契。   巩小固   黑乎乎的被窝像母亲的子宫,舒适而又安全。巩小固蜷着身子,嘴里啃着一 只番薯,像老鼠一样发出嘶嘶嗦嗦的声响。这细密的声音让他想起小时候吮吸母 亲奶头的情形,他又想起母亲了,这几天他面前常常飘动着母亲的身影。   小固,小固,小固!母亲在山地上一边团团转着身子,一边大声地喊叫。其 实巩小固就葡伏在母亲身后几步的番薯地里,茂盛的番薯藤掩盖了他大半个身子。 他听到母亲的声音好像要哭出来了,忍不住卟哧笑了一声,母亲愣了一下,往后 倒退了一步,没想到一脚踩到了他的胳膊,他随即爆发出一声尖叫,母亲也大吃 一惊,失声叫了起来。这是巩小固上学前的事了,他记得那天被母亲像押解犯人 一样押回楼里,母亲喘着粗气,把他按在她的大腿上,一只巴掌在他的屁股上劈 哩啪啦打得尘土飞扬,惊天动地。母亲常常打他,但他从不感觉到疼,他的皮肉 几天不挨打反而会酸酸地难受。那一天,巩立功雇了一辆中巴停在山下的路口, 巩立功一手提着行李,一手推着巩小固往前走。巩小固就像一个不听话的小犯人, 走走停停,磨磨蹭蹭。快走到中巴车门前,巩立功一手提起巩小固的衣领,像是 抓住一只小鸡,一下把他塞进了车厢里。巩小固感觉那车厢的门就像一张大口, 猛地把他吞噬了。山路崎岖,中巴不停地颠簸,像风浪中摇摆不定的小船。巩小 固不停地呕吐,随着中巴颠簸的节奏,越吐越厉害,几乎把肠子都吐出来了。进 入市区的时候,公路平坦,两边树木成行,汽车平稳了,巩小固也不吐了,其实 肚子里也没有东西可吐了,他像一摊烂泥糊在椅子里,只有鼻孔微微地出着气。 下车后,母亲背着他走,他趴在母亲宽阔的背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母亲的背 散发出番薯的气味,这是一种令人迷醉的味道,它让巩小固睡得很安详,并且做 了个梦,在梦里啃着一只清脆的番薯。巩小固想起来了,那一天,母亲和巩立功 吵架,他不知道他们在吵什么,反正他和母亲来到城里第二天,他们就开始吵架 了,吵架变成了生活的一部份。那一天巩立功把一只烟灰缸摔在了地上,母亲掉 头就往外跑。你去死好啦,巩立功说。你要是不爽,你就回巩坑土楼去好啦,巩 立功又说。母亲走出了房间,嘭嘭嘭走下楼梯。巩小固感觉母亲是要回家,他愿 意跟着她一起走回家。巩小固跟着母亲走出了小区,小区大门口是一条宽阔的大 马路,大车小车飞啸而过,母亲快步走到路边,紧急刹住了脚步。巩小固看到母 亲往后退了一步,突然大步向对面跑去,这时一辆小车飞驶而来,嘎地一声,就 像一颗子弹击中母亲,母亲的身体像树叶一样飘了起来。巩小固的嘴巴猛地张大, 可是他什么也叫不出来,他看到了满天飘舞的树叶,无声地飞扬,所有的声音都 静下来了--一股刺鼻的血腥气味像是在他头上猛击一掌,他趔趄了一下就扑倒在 地上。母亲死了,母亲烧成一把灰,母亲装在一只小小的盒子里,母亲埋进了巩 坑山上的土地,母亲不会再漫山遍野楼上楼下地寻找他回家吃饭了,那一天他没 有哭,他只是发呆,身体还在原处,魂却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巩小固把最后一小块番薯塞进嘴里,舒坦地蹬直双腿,心想,这下可以好好 地睡觉了,巩立功是找不到的了。   巩立功   你说,像我这样在城里拼死拼活的,是为了什么?巩立功端着一碗红酒问对 面的巩立志,碗里的酒在晃荡,他眼睛里的酒精好像也要溢出来了。   巩立志摇着头笑了笑,他伸出筷子挟了一口菜。桌上是他炒的三盘菜,清炒 空心菜、笋丝炒腊肉、西红柿炒蛋,还有一碗豆腐白菜汤。   为了什么,你说呢?巩立功说。   为了生活嘛。巩小俐说。她坐在巩立志身边,装了一小碗汤,埋着头慢慢地 喝着。   巩立功把碗里的红酒一口喝下了,胸腔里徐徐呼出一口气,心中许多感慨就 随着这口气挥发了,飘散了。他很高兴似地又倒了一碗酒,说,立志、小俐,你 们也都喝一碗。巩立志把自己的碗拿了过来,巩小俐却用手捂着碗说,我不喝。 巩立功眼光斜斜地看了她一眼,她就把手松开了。   桌上三碗满满的家酿红酒。三个人不约而同就端起酒,碗沿轻轻地触碰了一 下,巩立功一口喝到见底,巩立志喝了一半,巩小俐只喝了一口,巩立功重重地 放下了空碗,说,哪一代人的生活不是生活?希望我们这一代生活得好一些,下 一代生活得更好一些。   巩立志端着酒,满脸绷得很认真,却是有些吞吞吐吐地说,立功兄,要是你 当时不走,以后小学的转正名额一定是你的,我一个拐脚的,我敬你一下,感谢 你--这话我都藏了好多年了。   不要谢我,谢我干什么?我走,也是为了自己能拼个好前程,巩立功说。   巩立志埋下头,咕噜咕噜地喝着酒。巩小俐瞟了巩立功一眼,说,我不知道 要谢你什么,我就喝一半吧。巩立功拿过巩小俐的碗,把她碗里的酒倒了大半在 自己碗里。巩小俐说,谢谢了。巩立功笑眯眯的低头喝酒。   巩小固   巩小固做了一个梦,他梦见在番薯地里,一个个番薯像睡醒一样,从地里钻 出来,精神抖擞地抖落沾在身上的土,摇头晃脑地跳着舞。巩小固发现这些番薯 人精灵可爱,唱着他听不懂的歌谣,手拉手向前方跑去。巩小固也想做个番薯人, 跟着它们一起去玩。巩小固看着它们的身影,焦急地叫了一声:哎--巩小固醒了, 一睁开眼就看见了巩立功。   睡觉不能盖着头啊,巩立功说。天气又不冷,也不用盖这么厚的被子,巩立 功掀开了巩小固身上的被子,在他额头上擦着汗,你看,你都流汗了。   巩小固眼光惊惧不定地看着巩立功,身子往里缩着。巩立功把他从床上扶起 来,他的身子僵硬地使着力,但是巩立功的大手轻轻一拨,他就整个人被带到了 床下来。   大白天的,你也睡?还没吃饭吧?巩立功说。   明天一早我们就走。巩立功把一只手搭在了巩小固肩上。巩小固感觉到这只 手像一条蛇一样,可是他又不能把它甩掉,似乎他一甩它就会咬他一口。巩小固 憋着气不敢动。走吧。巩立功的手在他肩膀上推了一下。突然间他像是被猛推了 一把,刹不住脚步就向前面地上俯冲而去。还是巩立功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背 后的衣领,他才刹住了脚步,但是巩立功的手一松开,他便向走马廊那头跑去。 咚咚咚,整条走马廊都动了起来。   拐脚师   巩小俐把碗筷放在了桌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取出一张轻轻擦了嘴, 起身向灶间外面走去。   再吃点,再坐会儿,巩立志说。   小俐,你上网吗?再吃点吧,巩立志说。   我吃饱了,我上网打过扑克,我不吃了,巩小俐说。她的身子从巩立志面前 经过,使他感觉到有一股热力徐徐扑来,他的一只手像潜伏的猛兽一跃而起,一 下就叼住巩小俐的衣摆。   我回去睡一阵子,我明天跟立功师一起走。巩小俐扭了一下身子,巩立志的 手就被甩掉了,但它划了个圈,居然一下爬上巩小俐的肩膀。   小、小俐,你……巩立志说,声音像秋风中的树叶抖抖索索。   巩小俐回头对巩立志妩媚地一笑,巩立志的手就胆怯地落了下来,他心里空 落落地看着巩小俐跨过门槛走到廊道上,她的身段花枝招展地扭摆着,向着楼梯 口一路鲜艳地盛开。   巩立志转过身,从地上抱起酒瓮子,倒了满满一碗,闭上眼睛就端到了嘴边, 往嘴里猛灌,发出一阵咕噜噜的响声,流水一样落下了肚子里。巩立志喘了口气, 颓然地坐在板凳上,目光发直,心里却是想起了许多往事,他弯下腰又抱起了酒 瓮子。   瓮子里的最后一滴酒倒出来之后,巩立志的手抖了一下,瓮子就掉在了地上, 嘭的一声,碎成了两半。   巩小固   巩小固在走马廊上跑了半圈,跑过了一部楼梯,猛地折过身子,从这部楼梯 跑了下去。他跑到了一楼的廊道上,一抬头,却看见巩立功从另一部楼梯走下来, 并且向着自己走来。他想掉个头再跑,但是巩立功一把把他抓住了。   你躲着我做什么?我跟你说话啊。巩立功说。他的手劲很大,一下就把巩小 固瘦小的身子转到面前来。   你干么要躲我?你给我开口啊,你是哑巴吗?巩立功说。   巩小固紧紧抿着嘴,眼睛盯着脚下。   你不想到城里吗?城里不好吗?巩立功说。   你老爸拼死拼活跑出了土楼,你还想留在土楼不成?巩立功说。   巩小固看到了母亲跑过马路,突然身子飘了起来,像一张树叶,满天地飘舞。 巩小固看到了母亲在番薯地里焦急地大喊大叫,她团团转着身子,天地也在旋转 了。巩小固看到一个个番薯活蹦乱跳地从地里跳出来,慢慢就飞到了空中,低低 地飞翔。巩小固突然全身一个哆嗦。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巩立功说。   巩老福   小固不愿意,那就不要逼他。巩老福说。   不要逼他,什么都由他?那孩子没有管教,会成什么体统?巩立功说。   过去我不也什么都由着你来,你不也在城里混得人模狗样的很有体统?巩老 福说。   巩立功嘴里哼了一声,他发现跟父亲没什么好说的了。他抬起头看着大地楼 的天空,圆圆的屋顶把天空也围成了圆圆的一圈,本来无穷无尽的天空,到了土 楼上面,也变成了圆圆的一圈,没有起点没有终点,周而复始。   我觉得这土楼很好的,巩老福扶着墙壁站起身,向祖堂颤颤巍巍地走去。   谁爱走就走,我是不想走,巩老福说。   巩立功看着巩老福伛偻的身影,一晃一晃,土楼也随之晃动起来。巩立功想 起以前的土楼,那真是叫作人气鼎盛,层层叠叠环环相连的每个房间里,每天都 飘动着各式各样的声音,天井里孩子在相互追逐,廊道上又有孩子在跳绳,楼门 厅老人在闲聊,灶间里男人在喝酒,女人在灶台前炒菜,现在的土楼,人越来越 少了,土楼的土是有性灵的,人气少了,它就容易松脆、风化,变得冷漠和狰狞。 巩立功想起在城里看到的新闻,有关方面向联合国申报了,要把土楼评为"世界 文化遗产"。他有些不明白,土楼里的人往外跑,土楼外面的人却往里跑,世间 上的事就这样奇怪。   巩老福从祖堂走回来了,对巩立功说,我告诉祖先了,保佑小固和你一路平 安。   巩立功点点头,感觉到心头一阵发热。   巩小固   巩小固蹑手蹑脚走出了卧室,不由哦了一声。土楼里洒满了月光,银白色的 月光,像一群白色的精灵翩翩起舞。巩小固从胸腔里吐出一口气,他感觉自己要 是能够融化在这片银白色的月光里就好了,可是他不能,他知道自己不能,巩立 功就在卧室里睡着,天亮后他就要把他带到城里了。巩小固慢慢地从三楼走了下 来,走到了一楼。土楼的大门没关,一阵清凉的风像水一样哗啦啦地涌进来,巩 小固感觉到像是母亲的手在他脸上轻轻地抚摸。巩小固听到了一个声音在呼唤他, 声音像月光一样晶莹剔透,他撒开腿就向前跑去。   巩小固跑到了山坡上的番薯地,这里遍地月光,像是撒满了细盐,细细白白 地闪烁着。巩小固看到那个小坑了,他就跳了下去,一屁股坐了下来。这个坑就 像是专门为他挖的,大小适中,他坐在坑里,感觉到全身舒坦,像是一粒种子种 在了地里。但是过了一阵子,他就觉得这样不行了,人们一走到这里就会发现他, 然后像拔草一样把他拔掉。他从坑里爬了起来,在地上拔了几把草,又跳进了坑 里,把茅草遮盖在头上。他想,这样巩立功就找不到我了。   巩立功找不到我,我就不用跟他到城里去了。巩小固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他可以像种子一样在土地里好好地睡觉,他有些得意地笑了。   2004年10月20日至11月2日写于厦门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