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机会难得》(小说) 傅昌尧 我和杨也都是第二批抽调出来参加防汛抗洪的县直机关干部,我们俩 分在一组,要去的江堤是一个叫老埂头的地方。在指挥部那间烟雾腾腾的 大会议室里,我眯眼看了一下坐在墙角的杨也,因为他是我的头,整个汛 期我将归他领导。短暂的动员会后,指挥部给了我们二十分钟的回家准备 时间,我在匆匆走出县委大院之前,没忘了撵上去和杨也握手,不无讨好 地说,请多关照。杨也毫无表情地说,这种时候,别来这一套。我心里不 免好笑,你还真把自己当领导了! 平时散漫惯了的这帮机关干部,这时比龟孙子还乖,二十分钟不到, 人全齐了。点名时,我不得不站到这位官瘾不小却只领导我一个人的领导 身边。他扯了扯我的衣角,往我手里塞了几只小瓶子,是清凉油。我连看 也没看他一眼就随手揣进了口袋,因为我认定那是指挥部配发的,每人一 份。然而我错了,那是杨也为我买的,他知道我是第一次参加防汛。为了 这一件事,我几乎要悔恨一辈子。 我们是在中央领导一再强调防汛到了最最关键的时刻走上江堤的,洪 水涨幅不大,和我们僵持着。好在我和杨也负责的这段江堤先天强健,没 什么险情,我们在丝毫不敢马虎的同时,却能想想自己的事情。凭着职业 上的洞察力,我坚信很少说话的杨也内心世界一定非同寻常。我断断续续 地了解到,杨也比我还小几岁,却在乡下当过四年乡长,让我搞不懂的是, 杨也现在的职务——地震局副局长。据我所知,象他这个年龄,去乡下镀 金回来的,几乎没有不提拨重用的,除非犯了错误。可他能犯什么错误呢? 贪污?他这个年龄的官一般不以掳财为主,因为即便有贪心,也是来日方 长,慌个啥呢?对了,这个年龄的官们,倒是喜欢弄出一些风花雪月的事 体来。一是这些人心性未泯,春风得意;二是各种应酬交际颇具条件。特 别是单身在外地为官,瓜田李下,男女之事,在所难免。可如今这种事还 能管得过来吗?搞女人搞到丢官毁了前程,那除非搞出人命来了。杨也还 保留着一个副局长的职务,说明问题不是很大但也麻烦多多。看他的样子 也不象是在财色二字上栽跟头的人。这个想法在他老婆出现后更加扑朔迷 离。 那天,我和杨也正组织民工在闷热的江堤下编草帘子挡浪护坡,一个 戴凉帽、茶色镜、穿短裙,骑着木兰的城里女人顺着宽宽的大堤象一道彩 虹飘然而至,这给沉闷紧张已久的数十里江堤上带来了一片生机,甚至引 起一路骚动;有些很久没回家的青年民工忘了干活,嗷嗷怪叫。当那城里 女人在我们头顶的江堤上停下,所有的人都惊羡地看着她时,唯独杨也始 终将眼眯缝着看向对岸那个城市的一座高高的白塔。我断定这女人是来找 杨也的。应该说我是见过一些世面的,可这女人的美丽仍然叫我激动,我 没想到我生活的小城还有如此靓丽的女人,我在不无遗憾的同时,对杨也 竟生出几分莫名其妙的妒意。女人在上面连着叫了三声杨也,杨也才转身 对我说,我去去就来。然后用肮脏的毛巾在浊黄的江水里洗了一把脸,慢 腾腾地爬上江堤。看着杨也尖瘦的屁股,我在心里说,这对夫妻不寻常。 杨也的女人后来又来找过他两次,每次见面的时间都很短,地点也不 是地点;不是堤边的草袋旁,就是村边的柳树下。我们租住的一间民房其 实条件不错,有纱门纱窗和电风扇,我示意杨也领老婆去屋里谈,可杨也 根本不予理会,那意思好象还怨我多事。我发现,杨也的女人每次一离去, 杨也便闷头抽烟,而平时从不见他抽烟,且脸色吓人。 有一段时间,我觉得有责任和杨也谈谈,因为我总是担心会出事。可 每次我一张口,他便摆出一副领导的架势说,现在是非常时期,别分心。 我心说,不说这事更分心。 原来估计,这段时间天气晴好,江水下跌,我们几天后就会撤下来。 不想上游频频降雨,洪峰接二连三地扑来,形势明摆着要打持久战。我发 现杨也情绪越发异常,我不知道是因为洪水还是因为他内心有事。 那天晚上吃了饭,按常规该我洗澡睡觉,杨也上堤查岗值班;夜里零 时回来叫醒我,然后他休息;一个多月来都是这样。那晚杨也没有象往常 那样放下饭碗后拿起他的加长手电筒,缓缓朝大堤走去,而是磨磨蹭蹭地 老拿柔柔的目光瞟我;我故意不予理会,叼着烟卷,肩上搭条毛巾朝村边 的水塘走去,准备洗澡。杨也一声不吭地尾随我来到水塘边,终于压低声 音对我说,大作家(他第一次这样叫我),今晚我......想和你换个班, 怎么样? 我很诧异:干什么? 他嗫嚅半天说,我要回去一趟......保证不误下一班,你放心。 我当然不在乎他能不能赶回来替换我,我为他的这个想法感到吃惊, 因为这种时候擅离岗位,一旦被上面发现,后果他杨也比我更清楚。我稍 停片刻,看着他问,几十公里的路你来回怎么走?他说我跟一位老乡借了 部自行车,今晚有月亮,不要紧的。当我点头表示同意时,他瘦瘦的脸上 似乎跳跃着喜悦的光芒,这是我第一次见他面露喜色,也是最后一次。 后来我记得当时天空已没有了晚霞,夜色正朝我们慢慢围拢过来。 那晚我在堤上一直守到凌晨两点也不见杨也来替换我,起初我认为他 是在家里耽搁了;那么漂亮的老婆,没有理由不耽搁。后来我想这小子是 不是太累了,回来倒头睡下,忘了换我这茬了。再后来我就有些不安,我 隐隐觉得杨也可能出事了。这样想着,我一点困意也没有了,不断朝远处 星星点点的灯光眺望。但我又想,杨也能出啥事呢? 大约是凌晨三点钟,远处忽然响起嘈杂的人声,灯光象鞭子一样在天 空抽来抽去,这情景预示着是出事了。不在我们的管辖范围内,当然也不 允许随便前往看个究竟,一切都要听候指挥部的统一调遣。好在杨也把对 讲机留给了我,我立即开机,了解那边的情况。对讲机里乱成了一锅粥, 但我还是大致了解到,那边的一个涵闸底部有些漏水,当然要采取措施, 有人下去摸漏子......又过了一会儿,那边突然一片平静,接着是异常的 慌乱和紧张,好象是有人下去了但没有上来。 直到我手里的对讲机电池用光,听不见了,那边的人似乎还没有上来; 我根本不会想到,那个没有上来的人竟是杨也。 确定那个失踪者就是杨也的不是因为杨也的尸体漂了上来,而是那个 借自行车给杨也的老乡,他在第二天中午赶到出事地点,挤进人群时,一 眼就认出了自家那部座垫上绑着黑色胶皮鞋底的永久牌破自行车...... 杨也的追悼会是在一个月后汛期结束时召开的,场面非常隆重感人, 因为上面批准杨也为烈士。可能是大家都知道我能写,另外又是和杨也一 起并肩战斗,有关杨也的一切材料都是我执笔撰写,包括县长念的悼词。 我在所有的文字里都隐瞒了那晚的真实情况......他得知那边有险情,便 让我留守,他赶去支援抢险;至于那自行车,是因为他怕贻误排险时机, 从老乡家里推车便走,对了,他当时正要休息......我觉得只有这样写, 才能对得起杨也,因为他毕竟是死了,才三十三岁。但我心里的疑团却很 久凝结不散,那晚杨也到底怎么了,直到他的一位要好的同学出现在我的 办公室,我才深深叹了一口气,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杨也的那位同学对我说,杨也的尸体打捞上来时,从他口袋里掏出了 一份离婚协议......其实,出事那晚,杨也在我家里喝酒喝到半夜,我叫 他不要走,他说要来换班,跟人家说好的,后来我才知道这个人就是你, 你是个作家,我想你是能够理解杨也的,他这个人真是不容易......这位 同学说着说着就泪流满面,他掏出那份被水浸泡过的离婚协议说,是我害 了他,我不该让他喝那么多酒;如果不是喝了很多酒,杨也是不会出事的, 他是农村人,水性特好...... 我问,杨也的老婆为什么要和杨也离婚? 杨也的同学叹道,唉,杨也当乡长时,为农民负担的事和县里的头头 们闹翻了,杨也说他们明减暗增,没和中央保持一致,拒绝签字。他老婆 劝了几天也没让杨也低头,就直言不讳地对他说,和他结婚就是指望他升 官发财,跟着风光,否则她不会嫁他这个乡巴佬。杨也看着美丽的妻子, 咬牙签了字。但上面还是觉得他这种青年干部无培养前途......杨也同学 苦笑着说,不过,杨也这么死去,也真是机会难得......他老婆已经半公 开和一个副县长......杨也那性格,迟早会怄气而死。 我正要说,这回他老婆该悔疚不已了,杨也同学摇摇头,说,人人都 晓得杨也要离婚,可毕竟手续没有办,所以烈士家属该享受的优厚待遇全 有了......要不是这场大水,他们早就不是夫妻了。 我身上一阵难受。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