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朋从远方来   飞呢   来客   连着几天的麻麻小雨,如今雨住云散,日头把树叶子照得灿灿发亮。我戴上 了手套,到前院子里来剪长疯了的玉兰枝。   我家对过儿是一个小学校,旁边是一个幼儿园。现在正是放学的时候,街上 净是放学回家的学生和接孩子的家长。街两边的泊车位上停满了汽车。我停下了 手里的活计,静观着街上的人群。因为我有一个嗜好,就是从路人的衣着,举止, 推测此人的家庭和经历。此嗜好没有任何功能,只是消磨时间而已。有时路上的 行人发现我的目光,便送我一个微笑,我便回报一个微笑,有时还加上一句, “你好。”   站在玉兰树下,我向街上观望着,忽然看到从街的尽头,拐出一骑自行车者。 虽然在澳洲的街道上,骑自行车的人不多。但在下学时间,骑车者多于平时。因 许多学生都是骑车上学的。可这骑车者却像一成年人。这人骑得很慢,像是在寻 找什麽。待到他离我更近一些,竟发现他是一亚裔。并且不像是接孩子的。我不 由得走到了车道上,抱着一种莫名的期望。   这车离我更近了。那身影却显得有些熟悉。正待我拼凑着那些久远的记忆的 碎片时,那人已到了我的跟前。“暑娟儿!”我的中文名字被一地道的北京话喊 了出来。随着这一声喊,是一幅露出牙齿的笑容。   “凤琴!”我脱口叫了出来。   “我不是凤琴,我是小松!”这人说话的时候将他的自行车横在他的身前。 那是一辆崭新的,二八飞鸽。他一手扶把,一手扶着套着也是崭新的紫红色座套 的车座,好像在向我炫耀着他的新车。   凤琴和小松都是我的小学同学。凤琴是个女子,小松则是个男生。明明那在 我第一眼中的印象,是凤琴的,怎末瞬间成了小松。   “你的记性差了。样子也变了点儿。”   我朝他的脸上望去,难怪他嫌我变了,二三十年的光景,并没在他脸上留下 什麽。有的还是一脸的孩子气,只是在眼角处,多了几只乌鸦爪。   “你怎麽知道我住在这里?”   “你妈妈告诉我的。”   “我妈妈?”   “对呀,你妈妈怕你一个人在这里太闷,叫我来看看你。”   疑惑之中,我又打量了他一下,他上身穿着一件俩兜儿的旧军装。下身穿着 一件深蓝色的长裤。我不由得想笑,再不讲究,也应该注意点影响!这不是在毁 “市容”吗!好在在澳洲,没人care!   “别光站着说了,进屋儿坐吧!”我尽起了主人的职责。   他把自行车推到了房门口,随我进了屋里。   我带他参观我的小窝。“你这房子可真大。要在北京,不得住上几家子?”   “可不是。”我附和着。“原来我家的那个四合院,占地面积还没我现在这 套房的占地面积大,还不是住了四户!”   “对不起,我中午还没吃饭,你这里有什麽嚼物儿没有?”我正显摆着我的 新厨房,他忽然冒出了一句。   “哎呀,你还没吃饭哪!现在饭铺都关了,我这儿倒有现成的。”说着,我 从冰箱里取出了几个小笼包,放入蒸锅里,点起了火,又座上一锅水,熬起了棒 子面儿粥。   当我们还是小学同学时,这小松就显得聪明过人。特别是数学,没有什麽难 题可以难住他。他父亲在科学院学部工作。他母亲是大学老师。而凤琴则和班里 大多数学生一样,家里是工人。学习也很差。可文革中她却很吃香。当上了红卫 兵,也没去插队,留在北京当了工人。我最后一次见到凤琴是在我家。我当时刚 从东北农村回来,在家等户口。那天她来找我,与其是说来看我,不如说是来显 摆她的财富,一辆崭新的二八飞鸽。和今天小松的一样,她当时也是把自行车横 在她和我之间,一手扶把,一手扶着套着也是崭新的紫红色座套的车座。   “好久不食人间烟火,这包子可真香呀!”小松边吃边感慨着。   “你入了佛了?”   “差不多。”   “那你今儿个可开了斋了。”   包子,粥被他一扫而空。   “你想出去逛逛不?我们这房的对面就是一个公园。”我建议着。   “那敢情好。俗话说,饭后走一走,活到九十九。溜达溜达消消食儿。”   旧地   我把碗筷收进了洗碗机内,锁上了门,与他一起来到了街上。街上已没了人。 汽车也少了。街两边的房屋,花园,也都静静的。走过了几栋房子,路边出现了 一排粗木栅栏,我们从栅栏的门进去,就是公园了。这公园是由一大片沼泽,和 几处大大小小的山包组成。前日的沼泽如今积存了几天的雨水,却成了一片荡漾 碧波的池塘。高挺的苇叶和叫不出名的水草,在看似无际的绿波中忽而茂密一片, 忽而稀疏几枝。平日身在园中,我总是幻想着在沼泽旁,布满了伽莫树的山背后, 仍然是荒野。为的是享受与世隔绝之快乐。如今,旁边有了小松,便顾不得欣赏 风景,只是急不可待地想知道他的一切。   “你现在以什麽为生?”我问。   “为生而生。”简直是所答非所问。   “你有其他同学的消息没有?”   “有的有,有的没有。你知道凤琴,她分到了东方红炼油厂,前几年出了事, 她死于火灾。”   “我知道哪次事故,可不知凤琴的事。”   “她表现得很英勇。”   我眼前又出现最后一次见到凤琴的模样,一手扶把,一手扶着套着也是崭新 的紫红色座套的车座,对生活充满信心的样子。因为小学是就近入学,所以我的 同学都住得离我很近。凤琴的家与我家只隔一条街。想着想着,脚下的黑碎石道 成了盖满尘土的柏油路。好像我又走在了那灰扑扑的,挤满了房子的胡同里。   我好像走在绒毛胡同里,从绒毛胡同往南拐,就是豆坊胡同。在它们交叉的 拐角处有一个杂货店兼菜店。我还记得,每年夏天,这一湾的空气里,总是弥漫 着腐菜味。成群的苍蝇蚊子,在烂菜堆上嗡嗡地盘旋。过了菜店,路北面出现了 两家大宅,大宅的前面有一溜四米来长,两榨宽,一尺来高的洋灰矮墙。小的时 候,每当路过这里,我都要在这矮墙上跑上个来回。如今,这矮墙已是洋灰剥落, 坍塌了三四处。突然,小松轻轻一跃,飘落在矮墙的断壁上。只见他两臂张开, 跳过坍塌处,灵巧地走过来又奔回去。   我哈哈地笑着:“你真是儿心不死呀!”   他纵身一跳,又轻轻地落在了我的身边。“儿心死了,人活着就没意思了。”   “可能因为你的儿心不死,所以你看上去比我年轻多了。”   “你以为你的儿心死了?”   “也许是,也许不是,我还没研究过。”   “人死了,儿心也不能死。”   “你真像个哲学家。”   “别忘了,我妈是个哲学老师。”   “你妈妈还好吗?”我想起一次下大雨,小松的妈妈来到学校给小松送雨具。 那是我第一次见小松的妈妈。她妈妈个子瘦高。穿着一件粉黄色的风雨衣。雨衣 下面,半露着两只漂亮的小腿。最时髦的是那双雨鞋,它们竟是透明的。透过透 明的雨鞋,可以看到她脚上那双棕色的,头部尖尖的高跟皮鞋。她妈妈带着一副 黑边眼镜。波浪弯的黑发长到肩头。看上去是一个很有修养的知识分子。当时雨 已住,我们站在院子里整队回家。小松的母亲则站在教室外的台阶上笑眯眯地问 前排的一个同学,谁是暑娟。因为她听小松讲,在他的同学中,只有暑娟的功课 能与他竞争。   这时的小松,脸上飘过一丝凄凉,“还好。”依旧是那孩子气的微笑。   谈着,我们走进了水井胡同。凤琴的家就在这条胡同里。这条胡同以水井为 名,想必在世纪之前,这街上有个有名的水井。可从我记事时起,就没见过什麽 井,见的只是街北部的一个像井一样的下水道口。凤琴的家就在这下水道的旁边 的一个小杂院里。   小杂院的院门还在。我和小松向院里张望。凤琴原来住的那溜北房也在,显 得更加破旧不堪。只是东墙已拆掉,竟露出远处一大片残墙断壁。虽然从街上看, 水井胡同还保持着原来的模样,但实际上已是人走街空。拆房的推土机正在不远 的什莫地方轰鸣着。   “水井,只成了一条街的名称。真正的水井,只是一个记忆,从记忆又变成 了传说。到了传说也没有了的时候,那就是真正的死亡了。”   “哲学家又来了。”我揶揄道。“什麽真死,假死的,死了就是死了,什麽 都没了。”   “死有物质的死,和精神的死。物质上死了,精神不会跟着死。精神死了, 物质还可以活着。”   “你好博学呀!”   “比不上你呦!自学上了大学,又自学通过了托福,又在澳洲拿了博士,你 才博学呢。”   “你是怎麽知道的?”我不记得跟他讲过这些。   “你妈妈告诉我的。”   “又是我妈妈。”   我们拐进了梨树胡同。这胡同并不长,它的另一出口就是我住了近二十五年 的绣花胡同了。   “这街上住过咱班的椿人,郭炳,铁鸣,。。”小松叨叨着。   “也不知他们都在何处。”   “起码,还在我们的记忆里。”   正说着,这胡同却消失了,却又是一片断墙残壁。好在虽然街边的建筑成了 瓦砾,但路还依稀可辨。顺着路,我们走到了一片更大的废墟之中。在这硕大的 废墟之中,一切都是那麽陌生,只有一跟水泥电线杆,戳在那里。我立刻认出, 它就是原来我家街门口的那个从我记事时起就站在那里的老电线杆。   我家   我一溜小跑,来到那电线杆的下面。我的脚下,带起了一溜的灰烟。小松也 跟着我跑了过来。   “这就是你原来的家了?”小松望着电线杆底下的一片废墟,疑疑惑惑的问 我。   “对呀。你来过我家,难道一点印象都没了?”   “我记得你家的院子很大,还有两棵枣树,一棵榆树。我还到你家够过枣吃 的。”   “对,对,对,你来找我,正好我家在打枣。怕邻居的孩子来,把街门关了。 你来砸门,叫我的名字,说是来问功课的。我妈听是你,便叫我开了门。”   “我进来后也不问功课了,同你一起打起了枣。”   “我的俩哥哥在树上打,你我在树下捡。”   “说实在的,你家的枣甜酸甜酸的,非常好吃。”   “谁说不是,比商店里卖得好吃多了。商店里的都是甜习习,软木木的。那 像我家的嘎嘣脆!”   可现在,除了厚厚的灰土和一些碎石烂砖,见不到一片叶子或树枝。我用脚 拨拉着,想找出一件熟悉的东西,但却一无所获。   “现在,什麽都没喽。”小松见我在那里学寻麽旧物,不由感叹道。   “我记得从梨树胡同到你家这一片儿,也住着不少咱班的同学,”   “对,有雯娟,建中,嘉陵,。。。七八个呢!”   “可现在看起来这片地儿这麽小!真想像不出曾经住过那末多人!”   “还发生过那麽多事。”   “可咱们能记住的,只是很少很少的一点儿点儿。”   “可不是,许多同学的样子我都记不清了。”我说。“我在这里住了二三十 年,许多事儿都忘掉了,连我是什莫时候搬进来的都记不住了。只是听我妈妈说 我是一岁时从天津来到这里的。我奶奶还说,她买这房的时候,这房已有差不多 有一百岁了。”   “可你根本不知道是谁盖的这房,也不知谁曾住过这房。”   “可不是,甭说这房的历史,连我爷爷的名字我都不知道。我也从来没见过 他。”   “我也是,我只知道我爷爷姓尤。”   “你这才是废话,谁都知道爷爷的姓。”我笑了起来。   “我更不如你,我连我家的房子的岁数都不知道。”小松并不理会我的奚落, 继续说。“我家原来住的那房是科学院的。我们开始住在西苑,我四岁的时候搬 到了这边。”   “你家那房比我家的好多了。虽然前边是个大杂院,可你家在最后,一个独 立的小院,五间北房,三间西厢,房子又高又深。每次到你家去,我总是对你家 羡慕得不得了。”   “想去我家看看不?”小松突然问。   “好呀!”   小松家   小松家就在我家北边的一条大街上。虽然这条街还在,但两边房舍中的主人 多数也已搬走了。在洋灰剥落的墙壁上,涂着大大的白色的拆字。我们来到了一 个黑漆大门的前面。这就是小松家的院门了。   同许多北京的宅院一样,一进这个黑漆已剥落得差不多的大门,是一个门洞。 对着大门,门洞的对面,是一个影壁。普通老百姓院里的影壁,一般就是东厢房 的南墙。我们走出了门洞,往西拐,就到了一个小四合院内。这个院里只有西房 里好像还住着人,其他几间已是缺门少窗的了。   “你知道吗,原来这院里的许多门和窗上都有一些木的装饰。”小松对我说。   “对,我家的门上也有。我想是做好了门之后用另一块木头做的像云似的图 案,然后贴上去的。我家房瓦上还都刻着吉祥二字。文革破四旧时,街道上的红 卫兵让我们把那些瓦给砸了,可瓦一砸,房不就坏了?于是,我爸爸用泥把他们 都糊了起来。”   “你爸还挺聪明的。”小松说。“现在那些东西可值了钱了。”   “是吗?”我很纳闷。   “人们把那些窗呀,瓦呀的拆下来,稍加整理,镶上个镜框,到市场上当古 董卖。也没少赚钱。”   “钱钱钱,现在什麽都是钱。”   说着,我们从这院儿北房西角的一个月亮门穿过,到了另一个院内。在这院 北房的门口,一个老女人正坐在一个小板凳上摘菜。她好奇地盯着我拐进了另一 个月亮门。我跟着小松又走过了一两个这样的院子,来到了最后的一个小院。这 就是小松原来的家了。   这院子与我记忆中的样子差了许多。院子显得小了,房子也没那麽高了。窗 户门的也都不知了去向。只有靠南墙的一棵大槐树还撑着一头的绿叶。我迫不及 待地跑进了北屋,槐树挡住了偏西的太阳,本来采光不好的屋里,更显得黑洞洞 的。   “我记得你原来住在西边那屋,你的床靠在西墙。那次你生病,我和文娟来 看你,你就躺在那儿,半死不活的。”没有小松的回答,原来他并没有跟进来。 我自己便在这空空荡荡的屋子里转了起来。掉进了想象与回忆中。那边的北墙上 曾挂着一幅毛主席的水墨肖像。那是小松最喜爱的一张。毛先生一手叉腰,一手 拿着一顶草帽。那画的题目好像叫做,毛主席走遍大江南北。现在那挂画的地方 已不见了墙皮,只是一排排的青砖,砖缝里挂着白色的灰。脚下原来的木地板已 被挖走,可能在跳骚市场上卖了好价钱,也可能送到乡下盖了猪圈,围了厕所。   小松忽然出现在门口。衬着外边西下的阳光,他成了一个黑黝黝的剪影。   “你去了哪儿?”我问。   “去西厢房看了看。我妈的书房原来就在哪儿。”   “我没有去过你的西房。”我说。“其实最多的时候是在你的院子里玩。每 次来玩你都警告我们,不要吵,因为你的家长在工作。”   “我父母都是忠诚的共产党员。工作努力,并且都很书生气。”   “那就有麻烦了。”我说。   “你说得很对。”   “麻烦大吗?”   小松没有回答,脸色却现阴沉。我连忙转开话题。“我记得你有一个哥哥, 他怎麽样了?”   “他在美国。”   “你怎麽不去美国?”   他仰起了脸,盯着挂满蜘蛛网的天花板,好像在思索一个难题。   “我不配!”他突然答道。   我一点也没料到的回答。我惊讶地张开了嘴,却说不出话来。   看到我吃惊的神态,小松靠近了我,轻轻地但却十分清楚地对我说,“暑娟, 你并不了解我。我们有三十多年没见了。”   “三十多年,发生的事太多了,谁也躲不开。”   “可我所经历的,更糟糕。”他坐在了门槛上,脸上那孩子气的微笑不见了, 只是空望着哪撑了满头绿叶的槐树。   小松   “你可能不知道,我父母都是四五年以前入党的老党员。”小松对我说。   “咱们上小学时还不讲这些呢。再说那时班里工人,贫民子女占多数。所以 大家都不在意别人的出身。”我说。   “可上了中学就不一样了。”小松说。“我所在的中学,也是个尖子学校。 有一天,老师叫了一些学生去开会。一共有十来个人的样子。我发现参加会的同 学既不全是班干部,也不都是学习好的学生。我挺纳闷,不知这是个什麽会。后 来,老师来了,开始讲话,我才知道原来这个会是专门为家庭出身为革命干部的 学生开的。”   “我知道,这种会我们班也开过。可我不是干部子女,所以没参加。”我插 嘴道。   “会上,老师要我们不要骄傲,要团结其他出身的同学,并且说我们是革命 的接班人,是党信得过的人。我们应该处处严格要求自己,才能不辜负党的期望。 散会后,我真可以说是思绪万千了。因为这是十多年头一回有人提起我的出身, 并且因此而与众不同,好像我是被一个超自然的力量选中要有大的作为的人。”   “那对一个十二三岁的中学生来说是个大的压力。”我说。   “不,那不是压力,而是诱惑。一种对完成使命,充满冒险的生命的渴望。 那时太小,不知道什麽是生活,只知道我是不会碌碌无为的。那天我很晚才睡, 第二天我就交了入团申请书。”   “可你还不够岁数呢!”   “岁数不要紧,我只是想表达我的愿望。”小松继续道。“我当时是班里的 学习委员,”   “你很聪明,这是人人都知道的。”   “我用了很大的精力去帮助班里学习差的同学,还组织了毛选和时事学习小 组,写了不少心得笔记。于是在第二学期,我被破格批准为青年团员。”   “你可真可以。”也不知是在赞扬还是什麽别的,我无意中插了这麽一句。   “后来我又成了班长,还成了学校里的学习典型。入了团不久,文化革命开 始了。我很投入。”   “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我又插嘴道。我想起自己上中学后,也是觉得自己 一下子大了许多。那时,教室前面的黑板上方贴着“做又红又专的革命事业的接 班人。”的红色标语。标语中间是毛主席的像。那标语就成了我的座右铭。那时 的我们,年轻,精力充沛,学习一个赛一个地刻苦,并且都“积极要求进步”。 文革开始后,虽然开始有些疑惑,但后来也是“跟着”积极参加的。   “文革中我成了班的和年级的文革领导小组的成员。”小松继续着。“说实 在的,我当时认为校领导确实是犯了错误,中国真的面临着危险。我向往的革命 生活已经来到了。”   “当时很少有人不这麽想。”   “可后来运动越闹越大发了。”   “出了红卫兵,又搞破四旧,还有什麽红海洋,我记得当时西单一带,所有 的墙壁都刷成了红色,写着黄色的标语。”   “我也成了红卫兵的头儿。”   “当时可是风光的事,你不觉得吗?”   “当时只感觉突然间有了许多权利,平时教训人的老师,校长,现在我可以 教训他们。平时女孩子留着长辫子很美,现在让她们剪她们就得剪。一切都翻了 个个。那就是毛先生所说的,‘造反有理’吧。”   “给那些十来岁的孩子那末多权力,怎能不出事。”   “但没待我参与更大的祸害,事情起了变化。”   “那你很幸运了!”我说。小松看了我一眼,继续他的故事,“记得那天很 热,可我还穿着黄军装。我们几个人在学校的红卫兵总部里讨论批判工作组的事。 一个校红卫兵的头儿推门进来,走到我旁边,小声对我说,‘外边有人找你。’ 我跟着他出了总部,见一女二男站在楼道里正等着我。我以为他们找我有什麽公 事,便伸出手去自我介绍说,我是一中红卫兵一连连长,但他们并没有接住我的 手,而是说,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去。于是,我带他们到了我的宿舍里。”   “你家并不远,为什麽还住校?”   “不是革命嘛。在学校除了睡觉,吃饭就是学习,开会。并且我是个头儿, 总是有人找,不住校很不方便。”小松回答道。“宿舍里有四张床,靠墙摆在两 边。中间是一个书桌。我先让他们坐了。他们仨都坐在了一边。我坐在了另一边。 这时其中一位男子开始说话了。他说,他们是科学院学部的红卫兵。他们说我父 亲多少年来一直思想反动,写了许多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毒草文章。并且拒不认错, 以学术研究为借口,为推翻共产党做舆论准备。”   “那个年代,除了毛先生的著作,什麽都是毒草。”我插嘴道。   “他们还说,我母亲不但不配合,还替父亲销毁了许多证据。然后,他们说, 他们知道我是红卫兵的头,革命立场很坚定,希望我能与父母划清界限,揭发我 父亲的罪行。听了他们的一番话,我第一个感觉就是一切全完了。我不会再是红 卫兵了,可立刻又想,这不等于我就不革命了,于是我痛快地表示,我虽然这些 日子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学校里,对家里的事不太了解,但我一定尽力而为,帮助 他们找出我父亲的更多罪证。于是,我们在一起讨论下一步如何做,就像我最近 一直作的那样,不过在这之前,我是和同学讨论怎样对付我们学校的校领导。这 次则是怎样对付我的爸爸妈妈。”   “你革命还真够彻底的。”   “咳,”小松长叹一声,两眼仍旧直勾勾的望着那撑着满头绿叶的槐树。 “那天,就在这个院子里,我父母单位的十来个红卫兵把我母亲带来了。他们问 我妈,那些毒草文件都在那里,我妈说,家里根本没有什麽毒草文件。于是,我 带着开始翻箱倒柜。”   “你带着?”   “我带着。我带着把家里的地板都翻了起来。墙上凡是墙皮鼓出来的地方也 都刮开检查了一遍。我们翻的时候,我妈妈就坐在这棵槐树下,两个红卫兵一边 一个看着她。我尽力不去看我妈妈,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刨地板。可我却感觉得 到她的目光。   干活的时候,看到那些熟悉的东西被我破坏掉,心里甜酸苦辣,也闹不清是 个什麽味儿。在翻妈妈的书房时,我就想起我小的时候坐在妈妈的腿上,在妈妈 的书桌上画画儿,在翻我父母的卧室时,就想起我病的时候,妈妈让我睡到她的 床上,她夜里不断地给我量体温,喂我吃药。这麽慈爱的母亲怎麽是反革命?只 是因为她护着爸爸?可从我记事起,爸爸就一向教育我们,要听党的话,做革命 接班人的呀。这些感觉,疑惑,就像断了龙头的水管子里的水,在我脑子里喷涌。 我苦斗着,试图将涌进我脑子的这些东西东西堵回去。我清醒地意识到,我必须 同他们划清界限。这是我唯一的出路。所以,我搜的比谁都仔细,挖得比谁都卖 劲。我们干的时候,街道上的积极分子,前院的街坊邻居,挤了满满的一院子。 明显的,他们之中的很多人都在幸灾乐祸,因为我家过的明显的比他们的好,住 得比他们宽敞,穿戴也讲究。平时我妈妈又不喜欢交往,所以,他们对我家很有 些嫉妒。   “‘这家子,可不是东西了,那娘们儿,出来进去的,从来不和我打招呼。’ 人群里有人嚷嚷。‘就是,他们家成天的大鱼大肉的吃,这会有了报应了。’另 一个人说。   这时天上的云多了起来,院子里闷热闷热的。已经是下午,东西已搜得差不 多了。我父亲单位的人把搜出来的一些书和纸,捆了一大捆,准备带走。院子里 看哈哈的人开始骚动。   ‘就这麽完了?’   ‘瞧那个婆娘,还那麽神气呢!’   这时从人群中走出两个戴红箍的中年妇女,我认识其中的一个。她性杨,就 住在我们前院,紧挨着我家。就是这间。“小松用手指着院子的南墙说。“有一 次,我爸爸急着写一篇文章,第二天就要交稿。可南房里放着收音机,声音大得 胡同里都能听到。我妈妈到她房里与她交涉,她当时没说什麽,把收音机的声音 拧小了。可第二天就开始甩闲话。站在我家院门前叫:   ‘你们不就是识几个字吗,有什麽了不起?’   ‘家就是家,不是工作的地方,人家听收音机还碍你们的事了,别那末霸 道!’   以后,只要我们家的人路过她的家门口,她就狠狠地往地下吐痰。’’   “小人!”我愤愤地说。   “她同我父母单位的红卫兵头儿嘀咕了几句,然后,便指着我母亲冲着人群 大声喊:‘这个骚娘们儿,平时神气活现的,原来是个反革命!今天,我们工人 群众,也要参加斗争,批判这个反革命!’   于是,人们开始了发言。   ‘这个娘们儿,一天换十件衣服!’   ‘她还烫发,嘴唇抹得跟吃了死耗子似的!’   ‘瞧她那德行,坐在树底下,还挺得意的。’   ‘不行,让她站起来!’   ‘让她站在太阳底下!’   这时,从人群中走出个大汉,我认出来,她就是杨家的大儿子,在一个街道 厂当工人。后来不只因为什麽原因被开了除。他走到树底下,一把将妈提了起来, 搡到了东墙根。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妈站不稳,摔倒在地上。可她立刻 又爬了起来,扶了扶眼镜,开始掸裤子上的土。   ‘瞧,到现在了,还臭美!’   ‘不准掸土!’那杨家大汉咆哮起来。他一脚踢在了妈掸土的手上。妈住了 手,抬起头,凝视着大汉的眼睛。   ‘还神气哪,让她低头!’人群中有人喊。   杨家大汉用手揪住妈的头发,用力向下按去。妈跌跪在了地上。   ‘对!对!让她跪着!’有人叫道。   ‘让她交代!’   ‘对,交待,让她说,她是不是反革命?’   ‘说!’‘说!’   大汉又揪住妈妈的头发,把她的脸扬了起来,妈妈仍旧凝视着大汉的脸,一 字一字地说,’我不是反革命。’大汉扬起了另一只手,他要打妈妈。我的心开 始狂跳。可这时,大汉瞧见了我,便松开了手。对着人群叫道:‘这反革命娘们 儿一家子没好东西,我小的时候想找她的小子玩儿,可这娘们儿说什麽他家的少 爷忙着温功课,准备考中学,没时间。然后背后还说什麽他家的少爷不能跟野孩 子玩儿。’   ‘她家少爷还是红卫兵呢!’   ‘听说还是个头儿。’   我听到了人们的议论,不知该做什麽。这时那杨家的大汉忽然指着我,对我 说,‘你,过来!’听到大汉叫我,妈惊恐地抬起头,明显的,她在担心,她在 担心我。担心有什麽事要落在我头上。   我走到大汉的前面,‘你说,你妈是不是反革命?’大汉冲我叫道。   ‘这要看组织的决定。’我说。   ‘什麽他妈的组织,你妈包癖你老子,就是反革命!’   ‘打倒反革命!’有人喊起了口号。   ‘你要包癖你老娘,你也是小反革命!’   我意识到我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恐惧抓住了我。   ‘我要跟家庭划清界限,保卫毛主席。’我说。   这时天已黑了下来,可这些人还没有散的意思。   ‘好,倒是红卫兵的头儿。’大汉说道,‘你恨不恨反革命?’   ‘恨。’   ‘恨不恨你妈?’   ‘反革命我都恨’   ‘好,你打她。’大汉指着我妈说。   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两腿变得软绵绵的。   这时,不知是谁拧开了屋里的灯。借着灯光,我看到妈低着头跪在那里,紧 紧地咬着下嘴唇。我的心里一阵疼痛。但形势不允许我多想,我向妈走了过去。   ‘抽她,抽她嘴巴子!’大汉在我身后咆哮着;   妈忽然抬起了头,她不再咬她的嘴唇了,却在微笑着,冲着我微笑。就像我 病的时候,她来到我屋里看望我时脸上挂着的那种微笑。   我停在了妈妈的面前,却怎麽也伸不出手。   ‘打呀!’大汉又在我身后咆哮起来。院子里的人们也骚动起来,我感觉他 们就像饥俄的野兽,盼望着刺激与血腥。   ‘松儿,’妈妈突然说话了。虽然声音很低,但我清楚地听到她在说,‘勇 敢些!’   起风了,我举起了手,向妈妈的脸上抽去;   ‘不行!’大汉又叫了起来。‘这那是打呀,明明是给你妈搔痒痒呢!’   大汉走了过来,‘我来教你。’他仰起了右手,冲着妈妈的左脸恨恨地抽了 下去。这大汉人高体壮,妈妈一下子就倒在了地上。大汉抓住妈妈的头发,把妈 妈拽起,然后冲我说,‘看见了没有?这才是真正的恨反革命。再来!’   风大了,乌云从北面涌了上来。   ‘恨反革命,那不是妈妈,那是反革命,毛主席是红太阳,反革命,反毛主 席,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像念咒语一样,我心里叨叨着,企图让我自己恨起 来,狠起来。我站在妈妈的跟前,闭上了眼睛,想象着我前面是一只野兽,一个 魔鬼,我模仿着大汉的样子,扬起了手。。。妈妈又倒在了地上,   ‘好!再来!’大汉又抓住妈的头发,把她拽起,‘再来!’   我又扬起了手,一下,两下,妈的眼镜碎了,嘴角流出了血。   ‘好啊!使劲,再使劲!’人们就像一群狼,闻到了血腥,亢奋起来。   大汉按捺不住,推开了我,狠狠地向妈妈的脸上踹去。   ‘打倒反革命!’‘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挥动着的胳膊,举着小红 书的手。叫骂声,口号声,在暗淡的灯光下这一切就像地狱里的幽灵的疯狂。我 感觉一阵恶心。   风更大了,大滴大滴的雨珠被风吹落在地上。人们的迫害欲得到了满足。妈 妈单位的红卫兵把妈妈带走。人群散了。   雨大了起来,院子里只剩了我一人,我仍旧站在妈妈曾经跪着地方。感觉不 到雨水,感觉不到风吹,我觉得我死了,”小松坐在门槛上,呆呆地望着那撑了 满头绿叶的槐树。我不由得走了过去,坐在了他的身旁。   “我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直到我摔倒在泥地里。迷迷糊糊的,妈妈走了过 来,她还戴着那只黑边眼镜,黑黑的卷发搭在脑后。   ‘下雨了,进屋去睡吧。’她弯下腰,像小时候那样抱起了我。她把我放在 了她的双人床上。给我盖上了被子。又把我下巴下的被子仔细地掖了掖。她微笑 着对我说,松松长大了,不用妈妈伺候了,妈妈要走了。说完,她在我的额上吻 了一下。我想留住她,可却说不出话来。她走到门边,又回过头来,冲着我微笑, ‘再见喽。’象小时候她每次上班前那样,举起一只手,在空中抓紧又松开。然 后她就消失了。“   小松低下了头,眼泪顺着他的面颊淌了下来。   太阳掉到了西房后面,整个院子落在了阴影里。   “后来,我接到了妈妈单位的通知,说我妈妈自杀了。”   我不由攥住了他的一只手。   “是我!是我杀死了她!”小松突然抽回了他的手,大声地叫了起来。“是 我,是我杀死了我的妈妈呀!”他用双手捂住了他的脸。   “不!不对!”我含着眼泪叫道。“你没有!你没有哇!”   小松把手从脸上放了下来,低下了头。慢慢地说:“如果不是我带着红卫兵 到我家去搜查,如果我阻止了街道上群众的批斗,叫人先把妈妈带走,妈妈是会 挺过来的。我知道他是个坚强的女人。”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小松又说: “多少年来,一闭上眼,就是妈妈那带着 微笑的面容。有的时候她嘴角上带血,有的时候不带。每次见到她我都想向她忏 悔,可每次我都没能成功。”   我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背上,轻轻地上下摩挲着。   “我知道这是老天对我的惩罚。我受不了了,我要离开这个世界。”   我的手在他的背上停住了。   “我想,将来我宁可托生为牛,托生为马,任人骑,任人打,也不托生为 人。”   “为什麽?”我轻轻地问。   “是牛,是马,不会杀自己的同类,更不会打自己的妈妈。它们和平相处, 互相依存。他们的一切都是那末自然,那末和谐。也许它们不如人聪明,可他们 的灵魂要比人的干净得多,简单得多。”小松停了停又说,“老天给了人智慧, 是让人活得更好,可人却用这个智慧互相摧残,用这个智慧制造痛苦。。。。” 小松说不下去了,他低下了头。   “小松,”我移到他的面前,轻轻托起了他的头,注视着他的眼睛。“我知 道你的心在上有个永远合不拢的伤口。你在受苦,可就因为这世界上还有这麽多 的痛苦,所以我们要活下去,让她变得好一些。”   小松拿开了我的手,“一个屈服于压力,打生我,爱我,把一切都奉献给了 孩子的母亲的人,还能改变什麽?”   “那不是你的错!”我叫了起来。   小松抬起头,迎着我的目光,“我知道你会说,这是人类的耻辱,人类的悲 剧,我们不应该再让它发生。可是,”他又低下头去,“等你明白过来,已经太 晚了。”   “太晚了。”我喃喃地,重复着小松的话。   “太晚了,”我有些茫然,只是拿着他的手,放在了我的脸颊上。   不知过了多久,天上飞起了几片红云。小松突然站了起来,“暑娟儿,”我 抬起了头,又看到了那一张充满孩子气的微笑的脸。“不要担心,我这不是好好 的吗?”我松开他的手,紧紧地拥抱了他。   尾声   回家的路上我俩都沉默无语。   快到家了,我问他,“你哥哥没有卷入吗?”   “他在合肥上大学,文革初期一直不在北京。直到母亲去世。”   听他又提起他母亲,我赶紧住了口。   出了公园的门,大街上的车又开始多了起来。我这才意识到,下班的时间到 了。   走到了我家门口,小松推出了他的自行车。   “不想在我家吃晚饭吗?就手见见我先生和女儿。”   “不了,这已经够麻烦你的了。”小松笑眯眯地说。   我走过去,又紧紧地拥抱了他。   “好了,再见喽。”他一手扶着自行车的把,一手伸在空中,抓紧又松开。 我看着他跨上了车,向他挥舞着手臂,目送着他,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了街道的 拐弯处。   我开了屋门,走进厨房。我妈妈的遗像摆在饭厅的玻璃柜中。妈妈去世已将 近八年了。“是妈妈叫小松来看我的吗?”我突然疑惑起来。我快步走到洗碗机 前,打开了它的门。小松用过的碗筷正排在碗架上。   我跌坐在了饭桌边的椅子上。回想着刚刚发生的一切。我记起了某位名人说 过的一句话,不要相信微笑,只有眼泪是真实的。我又想起了小松那孩子气的脸。   我起身来到了卧室,翻出我女儿小时候的一件黄裙子。我找出剪刀,剪下了 长长的一条。我回到了前院,将那长长的一条拴在了玉兰树上。   站在车道上,望着小松消失的方向,我自语道,物质的人也好,精神的人也 好,我在盼着哪。   6/2004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