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老闷儿   飞呢   一   来福在前边走著,不时地嗅嗅这个草棵子,闻闻那个土仡佬。 突然, 前面 红光一闪, 跳出只狐狸,拼命地向前逃去。 来福汪汪大叫著,没命地追起来。 老闷儿跟著来福也高声叫着,拼命地跑着。他们跑过了沙包子,跑进了草甸子。 跑过了草甸子又跑进了树林子。老闷儿渐渐地跟不上了。不一会儿,这冰里露沙, 沙外包冰的荒地上,只剩了老闷儿一人。老闷儿停了下来,弯下腰,在沙面上寻 找那两只动物的脚印,可突然间,起了风,他脚下的黄沙,远处的枯树,竟都膨 胀起来,成了一片黄色的浓雾,向他袭来。老闷儿慌了神儿,想赶紧逃开,可双 脚却陷进了冰中。他想招呼来福,可嘴里发不出声,他想跳出这个冰坑,可两腿 却动弹不得。他的两只脚牙子冻得好痛呦,他不由得用尽浑身的力气,向前迈 去。。。   “邦”的一声,老闷儿的脚踹在了土墙上。他醒了,却在自家的炕上。旁边 的弟弟黑子,把露着棉花的被子抻过去了一大半,在他旁边睡的像头猪。老闷儿 毛岁只有十五,可个子傻高,在炕上伸不开腿。他不忍心同弟弟抢被子,只是蜷 了蜷身子,往弟弟那边挤了挤。好在窗纸已发灰,妈已开始烧火。老闷儿身子底 下也开始暖和了。他很困,却再也睡不着,脑瓜子疼了起来。昨晚上,爸妈炕那 边动静不小,弄得老闷儿怎的也睡不着。好不容易着了,又净是恶梦。老闷儿又 想起刚才做的梦来。来福,那是多好的一条狗。一身的灰毛,灰毛上面是一群的 黑点,从背上向四围散去。它是老杨家的。老杨家的二小子海泉儿和老闷儿同岁, 也是属马的。就是因为那年,说是,哪旮旯要修飞机场,狗会跑到飞机里去,太 危险,让家里养狗的都把狗杀掉。谁杀呀。没人杀。也就是因为海泉儿他家成份 不好,是个富农,不杀不行。   老闷儿还记得杀来福的那天。海泉儿他哥,海力,打了一条兔子。他亲手宰 了,剥好,切了,招呼来福来吃。海力蹲在旁边,看着来福把那兔子肉一块块地 吃了。还剩最后一块的时候,海力抡起了二齿子,照来福的头上砸去。一下子, 那来福就倒在了地上,可它的四条腿还在乱蹬,想站起来。海力照它的脑袋上又 是一下子。来福这才不动了。海力把来福拖到屋后一个已挖好的坑里,把它埋了。 可过了一顿饭的功夫,来福却从土里爬了出来。瞪着两只充满血丝的眼睛,疯跑, 见谁咬谁。海力赶紧又拿出了一块兔子肉,叫着“来福,来福。”那来福听到主 人的声音,忠实地跑到了海力的身边。海力弯下身子,抚摸着来福。来福并不理 会那块兔子肉,只是驯服地蹲下,偎依着海力的双腿,伸出舌头,舔着主人的手。 这时,海力举起了藏在身后的二齿,又向来福砸去。一下,两下,直到来福的脑 袋瘪了下去。。。。那天,海力一天没有吃下饭。海泉则蹲在屋后埋来福的地方 抽搭了好一会子。想到这里,老闷儿再也睡不着了。他索性坐了起来,把两脚蜷 在腿下,披上棉袄,生闷气。妈了个巴!什麽富农的狗非杀不可,屯子里哪家老 蒙古的狗被杀了?不就看我们是汉人嘛!谁知道那鸡巴机场盖没盖呀,就是盖了 也轮不上咱用。闹得来福也没了。 老闷儿长这麽大,除了在公社见到过汽车, 甭说飞机,连火车是什麽样子,他也不知道。   “咋起来就黑着个脸呀!”老闷儿妈从外屋进来见老闷儿坐在抗上愣神不高 兴了。“还不下炕挑桶水去,我好熬点棒碴子,你爹和你哥过会儿就回来了!”   老闷儿慢悠悠地下了炕。他很少有滑腾的时候。不但不滑腾,还不爱说话。 据说,他长到三四岁的时候还不张口,他妈以为他是哑巴,所以叫他老闷儿。老 闷儿在炕下找到他的胶鞋。今年他又没捞到棉鞋穿。因为秋后,他妈只能凑合着 给他哥和爹缝两身棉的,好能在冬里出去干活,老闷儿和他的四个弟妹,就得捡 去年哥和爹穿剩的。鞋没有剩的,要出门,老闷儿只好趿拉个胶鞋。可这胶鞋禁 不住冻,早就咧着大口子了。反正老闷儿也不出去干活,这胶鞋也就凑合着过冬 了。老闷儿穿上胶鞋,抄根草绳子系在腰间,正要出门,他妈又喊了起来:“咳, 换上我的鞋,这麽冷,穿胶鞋出去,还不情等着冻掉脚趾头呀!”说着脱下了脚 上的夹鞋。虽然妈有个大脚,可对老闷儿来说,这鞋还是太小了点。穿着它,老 闷儿只能蜷着脚趾头。可不管怎样,这总比那胶鞋强多了。   水井离老闷儿家并不远。只见高高的井沿上冻着厚厚的冰。老闷儿很喜欢站 在井沿上四下张望。因为在这里,不但可以看到大半个屯子,并且站在这里,老 闷儿就会觉得自己也了不起起来。特别是今儿的天儿晴晴的,太阳已有半竿子高。 家家的烟筒都在冒烟。那白烟让太阳那麽一照,竟成了金色。再往远看,可以看 到屯外的庄稼地,盖着白雪,也让太阳照成了金色。老闷儿虽然没去过县里,但 他知道,县城就在西南边儿。他常常站在这儿,琢磨县城是个啥样子。要不是今 儿个太冷,他也会在那儿再愣一会儿。可脚丫子踩在冰上冻得疼了起来。老闷儿 不敢再耽误,急忙摇起了辘轳。   老闷儿挑着水,进了屋儿。屋里全是白茫茫的蒸汽。一股贴饼子的香味儿扑 面而来。他大妹子今年十四了,穿着他大哥去年的耷拉到膝盖的棉袄,正帮妈烧 火。   “把桶里的水倒到北锅里点儿!”妈指使着老闷儿。“快溜儿的!”   老闷儿喜欢冬天。虽说冷点儿,但地里没活儿。像老闷儿这样的半拉子, (即只干整劳力一半活的劳力,一般都是妇女和半大的孩子。)整个冬天都呆在 家里。并且不用愁没吃的。比六七月里好多了,那时候青黄不接,碗里净是野菜 叶子。还得掉着个空肠子去铲地,每天累得贼死不说,成天价还饿得昏头昏脑的。   老闷儿进了里屋,脱了鞋,上了炕,赶紧把脚蜷在了大腿下。小妹子正在那 里叠炕。大弟弟黑子今年七岁了,正在逗弄那个不满三岁的小弟根子。根子这些 日子眼见的胖了。因为妈腊月里又生了个弟弟。帮着接生的高大婶子,接出了小 弟弟后,抻着他的腿,打他的屁股,又放在炕上出溜,却不见他哭,妈说,也甭 折腾了,这孩子活了也是个累赘,扔到甸子上去算了。老闷儿的第三个弟弟就这 麽没了。可他妈的奶水却来了。正好喂了根子。   一股凉气窜进了里屋。爹和哥进了门。大妹子也跟着进来在炕上摆上了桌子。 爹脱下了羊皮袄,上了炕。那羊皮袄是老闷儿家唯一的一件,专给出去干活的人 穿的。他哥穿着件黑棉袄,脸冻得通红,也吸吸呵呵的上了炕。他哥今年毛岁十 八了,还没娶亲。   大妹子给每人盛上碗碴子粥。妈又给爹和哥捡了几个饼子。   “分给咱屯几个知识青年。从北京来的。”爹说。   “啥是知识青年呀?”大妹子问。   “念过书的学生呗。”   老闷儿正稀里呼噜地往嘴里拨拉着粥。   二   春分过了没几天,知识青年就来了。   知识青年是晚上到的。可一大早,福全他爹就备了马,赶到公社去接人。小 队长鄂东百拉领着几个人又把知识青年要住的社房用泥抹了一遍。虽然春天了, 可冻还没全化。这些知识青年赶了三千多里的路从北京来到咱这疙瘩,可不能叫 人家冻着。于是,鄂东百拉他爹老高头下午就开始烧火,准备做点面汤给知识青 年接风。据公社要求,知识青年的第一顿饭应该是忆苦饭。可大伙琢磨着,人家 从大老远来了,给人吃糠咽菜的不合适。于是决定还是做点荞面汤。   天黑了好一会儿了,还不见知识青年的影子。齐家老大和海力都骑上马往南 面迎去了。老闷儿也挤进社房等着知识青年的到来。社房里已满了人。炕上铺着 新炕席,梁上吊着两盏带玻璃罩的煤油灯。灯芯捻得大大的,照得屋内通明。   又等了好一会儿,从远远的地方传来“毛主席万岁”的口号声。屋里不知是 谁嚷了一声“来了!”于是,人们顾不得天寒,都往外涌去。老闷儿揣着手,靠 在里屋的门框上往外张望,只见海力和齐家老大跟着拉知识青年的大车进了社院。 车一停,人们就围了上去,抬行李的抬行李,卸牲口的卸牲口。几个知识青年下 了车,人们簇拥着她们进了屋。老闷儿这才看清,一共是三个知青。都是女的。 她们的脸白得跟雪一样。都穿着长长的过膝的深颜色的棉大衣,带着不同花色的 毛围脖。妇女队长普妹把她们让上了炕。福全他爹,海力和齐家的大小子把知识 青年的行李抬了进来。三个老大的樟木箱子,还有七八个大大小小的包包儿。   老高头摆上了炕桌,端上了荞麦汤。   “吃呀!快吃”普妹殷勤地让着。   “我们不饿。”那三个女学生腼腆地说。   “哪能不饿呢!吃吧!”普妹端起碗向那些姑娘的手中塞去。   那仨姑娘只好接过了碗,开始一根一根地夹面条。一根一根地放到嘴里,然 后闭上嘴慢慢地嚼。   屋里人越来越多。大半都是妇女和姑娘。   “瞧瞧人家多俊呀。”   “大老远的来,爹妈多想呀!”   人们看着,议论着。   “都啥时候了,还不回家睡觉去!“老高头开始往外轰人。   “咱没去过北京,还不许看看北京人啦!”不知是谁嚷了一句。   “她们又不是呆一天两天的,以后你再可了劲儿看!”   人们哄笑起来,开始往外走。   北京人就是跟咱们不一样。老闷儿琢磨着,离开了社房。   三   一晃就是立夏。老闷儿最不喜欢的日子。农家的活,跟着太阳走。可现在, 每天日头落下之前,它要在沙包子上转好一阵子。等星星出来,您看吧,那三星 就快到头顶儿了。等三星刚刚偏西,东边就发了白。躺到炕上还没一会儿呢,队 长就吆呼干活儿了。其实要说活紧也是没法子的事。这沙包子上粮食长不旺,人 们就可着劲儿的多种,盼望着能多得点。沙地倒有的是。可地种多了,伺弄不过 来,一到夏天,如果除草间苗跟不上,这地就得荒了。弄不好连种子都收不回来。   那几个知识青年也跟社员一起,每天起早贪黑的干。她们跟老闷儿一样,也 是半拉子。跟老闷儿不一样的是,虽然干的是半拉活,她们却可以拿整分。这是 社员大会上决定的,是对她们的照顾。老闷儿对这事没啥说道的。虽说她们初来 乍到,啥也不会,可人家守着北京能有好吃好喝的,干啥上咱这穷旮瘩来呀,不 就是看得起咱吗。咱办事也得在理,自然要给人家照顾。   老闷儿虽然才十五,可已干了两年的活了。他大妹子比老闷儿小一岁,今年 也下了地,算计着今年能多挣点儿。因为家里年年夏天断粮。年年得买政府的返 销粮吃。没钱就得跟队里借,到秋后再还。就这麽着,一年一年的,子年吃了丑 年的粮。他哥都十八九了,还没人来提亲。   这天天都黑了,老闷儿才收工。还没进家门,就闻到一股猪油香。老闷儿记 起来了,有几天了,妈就一直叨叨,要请知青小杨子来家吃顿饺子。因为这小杨 子一直给爹针灸,把爹的老寒腿扎得减轻了不少。前儿个妈推了点荞麦,又跟老 闷儿他叔家借来一碗大油。剁了酸菜,准备包饺子。   老闷儿进了屋,见小杨子正蹲在灶门口儿烧火,见老闷儿进来,赶忙站了起 来:“收工啦,你们收得可真晚,我们今天在北面铲高粱,都收了半小时了。” 小杨子穿着一件白底粉格的长袖衫,灶里的火把她的脸照得红红的,虽然比刚来 的时候晒黑了点儿,可皮肤还是那麽细细嫩嫩的。她说着,笑着,露出一嘴又细 又白的小牙。“就是跟咱农村人不一样。咱屯里谁有这麽白的牙呀。”老闷儿边 琢磨着边往屋里走。   “咳!人家姐跟你说话哪,你怎麽连吭都不吭一声?”正在屋里摆桌子的妈 又嗔他了。   老闷儿哼哼唧唧的上了炕,只觉浑身酸酸的,脑瓜子又疼了起来。他昏昏沉 沉的直想打瞌睡。这时,黑子扔过来过来一个硬硬的小东西,“哥,你尝尝这是 啥玩艺!”老闷儿捡起了那个小东西,却是一块糖。老闷儿长这麽大只记得吃过 三次糖。都是在屯里人结婚的时候。但那些糖跟这块不一样,它们没有包纸,一 大块,得用手掰着吃。如今手里这块,包着个闪亮的银纸,纸上还印着花。老闷 儿剥开纸,把糖放进嘴里,嗬,它不但甜还香香的。老闷儿把这小玩意嚼巴嚼巴 就咽下了肚。   “哪儿来的?还有没有?”   “杨姐的。是杨姐妈从北京寄来的。”黑子答道。   “再给我俩。”   “没了,你跟杨姐去要。”   老闷儿没吱声,靠在了炕边的被垛上。   饺子端上来了,小杨子被妈让到了炕里。爹坐在炕的紧里头,哥则靠在炕沿 上。大人孩子都开始呼拉呼拉地狼吞虎咽。小杨子则慢慢地把饺子放进嘴里,闭 上嘴,慢慢地嚼,不出一点儿声音。   “去年年景不太好,”爹向小杨子唠叨。“夏天雨水太多,难得的见着个太 阳。庄稼上不来。秋后,那老棒子用手一捏,粒儿粒儿能捏出水来。七成的棒子 都喂了牲口。这前儿,家家都快断粮了。”小杨子笑眯眯地听着。   “啥呀,”哥插嘴了,“天不好,那人家韩家屯怎麽还分了一个工八块呀! 老蒙古不行呗!”   “说起来,那韩家屯的老韩家是咱的本家。这疙瘩,汉人屯十有八九是福屯。 老蒙古还是只会放牲口,种地差点儿劲儿.”   “这些年,牲口也不行了。“哥说。   “甸子上的草一年不如一年。”   “谁知是咋整的。”   “甭操那个心了,”妈插话了。“赶紧趁热吃饺子。穷也不是穷咱一家。”   “都是你爷爷的主意。”爹只是接茬儿说:“要是他刚来那阵子就到他大兄 弟那儿,咱现在也就在韩家屯了。现在想去也去不成了。”   “那时不是因为这屯的老白家更富吗。”妈说。“再说想着老白家也是汉 人,。。”   “谁成想他后来倒了霉呢,划了个地主成份,种地的事全叫老蒙古管了,唉, 没眼光呦。。。”   “啥子眼光不眼光的,只认咱没那个福分!”娘叨叨道。   饺子吃得差不多了,黑子的肚子也圆了起来,孩子们都东倒西歪的横在了炕 上。小杨子下了地,要帮妈刷家什。   “咳,你放下,到炕上坐着去。铲了一天的地,还不赶紧歇着!”妈死推硬 拽地把小杨子从外屋让进了里屋。   看着一炕的人,小杨子要回去了。   “我去送送你,外边太黑。”爹下了炕。   “不用,又不远,也没有荒地,没关系。”小杨子笑眯眯地推让着。   这是实话,根本不用送。老闷儿知道他爹的心思,便没了睡意。歪在炕头上, 听着爹和小杨子走远了。   一袋烟的功夫,爹回来了。娘立刻问:“咋样了?”   “她说她没有那麽多。她要给她家里写信,让她家里寄五十元来。”   “她爹妈是干啥的?”哥问。   “听说都是大夫.”娘答道。   “祖传的大夫。要不我这腿怎末叫她扎好了呢!”爹说道。   “不知她们能在这里呆多久,要是真的来‘扎根’,不得找个婆家。”娘又 说起这事。老闷儿烦了,脑瓜子又开始痛。幸好,瞌睡上来了,渐渐地他什麽也 听不到了。   四   用从小杨子那儿借来的五十元,老闷儿家买了小五百斤的棒子。富余的钱买 了几斤棉花。好歹把这缺粮的日子打发了过去。   挂了锄,打了草,大秋一过,粮食就进了场院。紧忙慢忙的拖了谷子,扬了 高粱,赶着交了公粮,分了口粮,队里便开始分红。左算右算,一个工只能分五 毛多。队长告诉爹,向小杨子借钱违反了知识青年政策,因此,队里从老闷家该 分的钱里,扣了五十元还了小杨子。这麽一来,老闷儿家不但一分没得着,还欠 队里七八块。   知识青年等不得分红,大秋一过就都回北京了。社院里立刻冷清了许多。平 时人们每天晚饭后都到社院去记工分。记了分顺脚就到西边知识青年的屋里坐坐, 看看那些北京人。现在西屋上了锁,屯子里再也没什麽好去处。老闷儿没事儿就 在家呆着。顶多有的时候去海泉家转转。   快进二月了,这天,社院西屋的烟囱又冒起了白烟。是小杨子和另一个知青 小吴子从北京回来了,在那里收拾屋子糊窗户。她们刚刚安置下来,一帮大姑娘, 小媳妇就都来串门了。老闷儿披上棉袄,腰里系上草绳,揣着手,也奔了知识青 年住的社房。   老闷儿进了知青住的社房的灶间。灶间的火已熄。他挑开灶间通向里间门上 的帘子,进了里屋,见十来个妇女,炕上坐着的,地下站着的,塞了满满一屋子, 正在那里唠闲嗑,没人理会老闷儿。老闷儿便揣着手,就势倚在了门框上。妇女 队长普妹,坐在炕里,正和小吴子聊天。小杨子则站在北炕沿,鼓捣着着炕上一 个黑皮包里的什麽东西。“又是从家里带来的什麽宝贝。”老闷儿两眼直勾勾地 盯着那黑包,想看个究竟。只见小杨子从包里掏出许多瓶瓶罐罐。   “那是啥呀?”普妹指着一个铁罐罐问。   “这是奶粉。”   “啥子奶粉?”   “就是干的牛奶。”小杨子把那铁罐子递给了普妹。   屋里的人除了老闷儿,都围了过去仔细端详着,议论着。   正忙着,会计老马进来了。   “马会计,这边坐。”小吴子往炕里挪了挪,把炕上腾出一小圪塔地方。   “家里都好吗?“老马乐呵呵的在炕沿靠着桌子坐了,边说着话,边伸手往 兜里摸腾。   “都好,都好。”小吴子和小杨子同声回答。   “好就好啊。”老马在兜里摸腾了好一阵子,拿出了个纸包。   他打开纸包,里面是两沓子钞票。他把钞票放在桌上,摊开那抱钱的纸,说:   “咱们来结结账。”   他指着那皱皱巴巴的包钱的纸,慢慢地念着,“小吴子,去年一共是两百四 十三分,一分五角七分钱,一共是。。。。”他拿了一叠钞票递给了小吴子。   “小杨子,一共挣了两百三十二分,。。。加上老韩家欠你的,”他往老闷 儿身上瞟了一眼,“一共是这麽多。”他把剩下的那叠钞票递给了小杨子。   “好好点点,出了这门我可就不认账了。”老马乐哈哈的又从兜里掏出“半” 本毛主席语录,从上边撕下一页,拿出一小袋旱烟,往那页纸上搓了点烟叶,卷 成卷,跑到外屋,从地上拾起个高粱叶子,在灶堂里拔出了点火,点上烟,又回 过身儿来,冲小杨子喊道:   “没错吧,我走啦。”   “马会计,不送了啊。”小杨子手里握着那叠钞票,冲着外屋嚷。   老闷儿仍旧站在门边儿,看着小杨子回过身,从那叠钞票中抽出一张,又从 裤兜里掏出一个钱夹子,把那张钱票子塞了进去。她把钱夹子放到北炕上黑皮包 旁边,把剩余的票子塞进了靠西墙南北炕之间箱架上的一个木箱子里。她回过身 儿,又拿起了皮夹子,好象想起了什麽,从夹子里抽出一张相片,随手就把夹子 放回了炕上。她拿着那相片看了起来。   “嘿,看什麽哪,”坐在南炕的普妹发了话。“给咱看看呀!”   小杨子把相片递了过去,就势坐在了普妹旁边。姑娘们围了过来,抢着要看 个究竟。   “呦,这个男的是谁呀,这麽带劲,是不是你的男朋友呀?”   “才不是呢,他是我哥哥.”   “不像。”   “我哥长得像我爸。”   “你像你妈。。。还有别的相片没有,再给咱看看。“普妹把相片让给了旁 边的包姐。   “有。”小杨子从木箱子中拿出一个厚厚的黑书,打开,里面却都是贴着像 片的黑纸。   “哇!”姑娘们惊叹着,围得更紧了。   “这是我妈,这是我爸,这是。。”   还是没人搭理老闷儿。他靠在门框上,感觉到冷,他打算家走了。可就在这 时,他瞥见小杨子的钱夹子,静静地躺在黑皮包旁,灰绿色的钞票的一角,从夹 子里露出,好像在等待着什麽。   老闷儿的心开始跳了起来。他不由地将身子慢慢地移了过去。   屋里没人注意他。   他慢慢地坐在了钱夹子上。   “这是在哪儿?”包姐指着一张相片问。   “这是我和我同学在颐和园。”   “真带劲呀!”   老闷儿把右手伸到了屁股底下。他摸到了那张露在夹子外边的纸。他把左手 也伸到屁股底下,按住皮夹子,右手抽出了那张纸。   “啥时候咱也能去北京看看。”包姐说。   “你呀,你做梦吧!”普妹揶揄道。   姑娘们笑着,谈着,没人搭理老闷儿。   老闷儿的心跳得更厉害了。他把那张纸紧紧地攥在了手心里,站了起来,慢 慢的移回了门口。   姑娘们仍旧笑着,谈着,没人搭理他。   老闷儿从门口慢慢地移到了灶间。灶间里没人。他把双手揣在袖筒里,右手 仍紧紧地攥着那纸。他拱开门,大步迈到院子里。外面冷飕飕的。可老闷儿却出 了满身的汗。他快步走出了社院,远远地还能听到知青房中妇女的笑声。他走到 了屯北仓房的房后,装着小解,见四周没人,展开了那被他攥得皱皱八囊,已被 他的汗打湿发潮的纸。那纸上印着几个人头,人头周围是各式各样的花纹,人头 两边各有一个大大的2和0。老闷儿虽然没上过学,可这纸上的几个字他是认得的。 他的手不由得抖了起来,浑身的汗水被风一吹,机灵地打了个寒战。他在这世上 活了十六年,也记不清有多少次到屯子里乡亲们的菜园子里偷黄瓜,拔甜杆;多 少次从队里的地里挖萝卜,掰棒子吃了。就在前儿不久,他还把铁锨从生产队的 粮仓的门缝伸进去,铲出了小半口袋的麋子。他从来没有心跳过。那种事谁不干 呀。可这可是他的头一遭,从小杨子的钱包里。。。。他好像又看到小杨子那双 细嫩嫩的手,白灿灿的小牙,笑眯眯的脸儿。他把那钞票揣回袖筒,让那纸平平 地贴在胳膊上,一只手来回搓么着那光光的纸面,幻想着,发现丢了二十元钱, 小杨子会是什么样子。他从没见过小杨子生气。只是那次割南岗子上的大豆的时 候,小杨子连指甲带肉皮,把手指割掉了好大的一块。小杨子用另一只手捂着那 受伤的指头,血不停地从她的指缝里往下滴。那时的小杨子咧着小嘴儿,眼泪直 个劲儿的在眼眶眶里打转,好不让人怜。 现在,也许她还是那个样子,咧着嘴, 露着一口的小白牙,。。。忽然,一阵不曾有过的感觉从老闷儿的身子里冲了上 来,是喜,是忧,还是什麽,他的胳膊发颤,腿发直,身上已是大汗淋漓,他搓 摸着那张被他的汗水浸潮的纸币,想着小杨子那咧着的小嘴儿,和小嘴儿里的一 口小白牙。他猛地转过身,向屯外的田里跑去。   五   转眼化了冻。播种又开始了。   小杨子丢钱的事在屯子里传了一阵子,现在也没人再提起。知识青年的屋里 还是人来人往,没有安静的时候。老闷儿还是接常不短的出现在知识青年的屋里。 揣着手,靠在门框上。他从不说话,也从来没人搭理他。   这天傍黑儿收了工,吃过了饭,人们挤在知识青年的屋里记工分。工分记完 了,人也陆陆续续地散了,只有老闷儿仍旧揣着手,靠在门框上。   “我得去给高大妈扎牙去了。”小杨子对小吴子说。   “我也没事儿,跟你一起溜溜去。”小吴子边说边抄起了大衣。“瑛子,你 去不去?”   “我也没事,去就去。”   老闷儿仍旧倚在门框上,看着她们穿戴好。   “老闷儿,我们要走了。”吴子对老闷儿不耐烦起来。   几个知识青年礼貌地等着老闷儿慢腾腾地迈出大门,把门上了锁,然后往屯 东走去。   老闷儿仍旧站在知识青年住的房门口。今天是月初,没有月亮,整个社院只 有院东的牲口棚的马槽子上吊着一盏油灯。整个社院漆黑黑的。饲养员老王头正 时不时地从牲口棚旁边的料房中一簸箕一簸基地往外搬料,拌在牲口槽中。等料 上的差不多了,他便在料房门里坐了下来,掏出了旱烟袋,点上火,抽了起来。 他一边抽一边望着那些牲口出神,却一点没有想到,这社院里还有另一个人。   老闷儿仍旧站在知识青年住的房门口。除了偶尔从远处草甸子上传来几声放 牛的社员的吆喝声。周围只有牲口们嘎吉嘎吉嚼料的声音。老闷儿再一次看了看 周围,除了料房里盯着牲口愣神的老马,再没有别人了。他迅速地从门边移到了 西屋的窗根下。房子很矮。窗户很大。窗户下部是两扇玻璃窗,上部是两扇可以 打开的糊着纸的窗户。老闷儿扒着横在玻璃窗上边的窗棂,蹬上了窗台。在窗纸 的里面是窗格子。他早已数好记牢,从左数第二个和第五个格子下面是两个开窗 户的栓子。他隔着窗纸,摸到了第二个窗格,把窗纸捅破,把手伸了进去。他摸 到了栓子,拧开了它。用同样的方法,他拧开了另一个栓子。他推开了窗子,一 迈腿,就翻进了屋,踏在了炕上。   他蹲了下来,摸索着下了炕。待他的眼睛习惯了黑暗,他清楚地看到两只木 箱子并排横在两炕之间的木架上。他记得小杨子是把那钞票塞在了右边的箱子里。 于是,他迅速地掀开了右边箱子的箱盖。哗啦啦,箱子上放着的两个茶缸还有几 本书,都向后滑去,滑到墙角,卡在了那里。箱子盖也就只能打开一半。老闷儿 顾不得多想,用头顶住了那盖子,两只手便伸进箱子里翻了起来。可他手碰到的 却净是软软的衣服。再往下摸去,他触到了纸,可拽起来,却是一本书。老闷儿 的头上出了汗,他的手已碰到了箱底,可还没摸到一张像钞票的东西。   他从箱子中抽出了手,又推开了左边的箱子盖。又是一阵乱响,箱子上的不 知甚麽家什滚到了墙角。他一只手推着箱盖,一只手在箱子里面急急地翻着。又 尽是布衣布裤。   汗水像一只只的蚂蚁,从老闷儿的头发里爬到他的脸上,又从他的脸上爬到 了它的脖子里。突然间,他住了手,隐隐地,他听到了小吴子的歌声。平日里, 每每干活休息的时候,人们都乐意叫知识青年唱几个歌儿解解闷儿。后来发现小 吴子的嗓音最好。于是,只要小吴子在,总被人们叫起唱歌儿。这小吴子也爱唱。 中国的,外国的,样板戏,洋歌儿,样样拿手。老闷儿也最喜欢听小吴子唱歌儿 了,可万万不能是在这个时候。   歌声住了。也许是听错了,老闷儿想,他又开始在箱子里摸索。忽然,外面 传来脚步声,夹杂着知识青年的谈话声,由远而近。“妈的巴的。。。她们回来 了!”老闷儿的头里嗡的一下,不知如何是好,他僵在了那里。   他清楚地听到知识青年停在了房门外,逃出去已是不可能。   接着他听到钥匙链儿上金属碰撞声,他们要开门了!老闷儿转身向灶间窜去, 竟忘记了手中的箱盖,哐的一声,箱盖重重地砸在了箱子上。这声音把老闷儿吓 了一跳,慌乱之中他又碰翻了炕边的桌子。   外面开锁的声音停住了。明显的,知识青年也被屋里的动静吓住了。只听瑛 子声音发颤地轻声叨咕着:‘那,那是什麽声音呀?’她好像是在问别人,又好 像是在问自己。   “猪吧,”小杨子在故作镇静。   “怎麽能是猪?门是锁着的呀!”小吴子不同意。   老闷儿撞开了门帘,跑到了灶间,慌忙往柴堆里钻。   门慢慢地开了,却半天没人进来。一会儿一个人走近了柴堆, “我说是猪 吧。”是小杨子,她没拿手电,没看清楚。说完她就往西屋里走。   “等他们都进了西屋,我就跑出去。”老闷儿寻思着。   又一个人走了过来,她手中的电筒直指向柴堆。老闷儿不由索索地发起了抖。 弄得周身的苞米叶子哗哗作响。   “呀!不是猪,是人!”瑛子一声喊,小杨子一下子跌在了门框上。   小吴子点上了油灯。三个知识青年都围了过来。老闷儿慢慢地站起,眼睛里 只是一只铮亮的手电筒的光盘,晃得他睁不开眼。他看不见那光盘后面的脸,只 是做出一幅笑的模样。   “是老闷儿!”瑛子叫了起来。   “呀!这箱子被他翻过了!”进了西屋的小杨子也叫起来。   “他是来偷东西的。”瑛子气哼哼地说。   知识青年都进了西屋,老闷儿也跟着走了进去,靠在了门框上。“我没偷啥 东西,你们好好查查丢了啥没有。”   “我们查不查跟你没关系,你走吧!”瑛子仍旧气哼哼的,她生老闷儿的气, 因为是老闷儿把她吓了个贼死。   老闷儿倚在门框上,“一会儿你们该说杨姐的钱也是我偷的了。”   “是谁偷的就是谁偷的,你还是回家去吧!”   老闷儿仍旧倚在门框上,没动窝儿。他想起前几年搞运动,老白家的白祖荣 被绑着在社员大会上挨斗,他当时虽然小,可好怕呀。明天,这事就会嚷遍全屯。 那时,知识青年也会把我绑起来,在全屯人面前,磕碜我,打我,小孩子还会用 石头拽。。。   “你们查查,我没拿啥。”老闷儿仍旧倚在门框上,没有走的意思。   “你回家吧,我们要休息了!”   老闷儿又呆在那里了一个时辰,没了指望,只好离开了社房。   屋外是这样的黑,起风了,那是春天沙包子上常刮的那种风。天地之间好像 突然生出个怪物,嗷嗷叫着,在田间地垄狂跑着,搅起大把大把的沙,向老闷儿 摔来。老闷儿索索地打着抖,可并不觉冷。他浑身软软的,可却不觉累。他脑瓜 子痛了起来,可又不困。他往家走着,其实却不想回家。他真希望这风就永远这 麽刮下去,这夜就永远着麽黑下去,日头不要再出来,不再有明天。。。   明天。。。   六   天亮了,一夜没得睡的老闷儿脑瓜子痛得厉害,他扛起了铁锨,去装粪。   他低着头,生怕有人问起昨晚的事。可又不能不常常抬起眼皮,警惕着知识 青年来骂他,捆他。   他走到了粪堆旁,海泉,齐家二小子已经在那里装车了。老闷儿慢吞吞地铲 起一锨粪,向车上扔去,又铲起一锨,“咳,你是咋啦,滑腾点儿不行?”老板 子海力看不下去了。老闷儿一声不吭,其实他根本没听见海力在说什麽。因这粪 堆就在社院旁边。知识青年不定什麽时候就会从那里拿着绳子出来。所以他的眼 睛一个劲儿地往那边瞥。   突然间,老闷扔下了铁锨,藏到了粪堆后面。原来小杨子从社院里走了出来。 老闷儿从粪堆后探出半拉脸,盯着小杨子。小杨子没拿绳子,却挑着个桶。她是 上井沿去挑水的。她向北拐去,消失在社院的墙后。老闷儿回到粪车旁,杨家哥 儿俩和齐家二小子像看什麽乐子似地看着老闷儿。见老闷儿走近了,海泉说: “咳,你咋那末傻呢,过几年,小杨子就是你的嫂子了。那时候,你想要什麽跟 她说不就得了,还用去偷?如今,什麽事都吹啰!”海力和齐家二小子嘻嘻地笑 着。   “没,没那末回事!”老闷儿忽然感觉轻松了许多,他意识到,这事没什麽 大不了的。这不跟他过去偷麋子,挖香瓜一样嘛,屯里人并没把这事当事。知识 青年又能把他咋样呢?甭说打人,连脏话老闷儿也从来没听过她们说过。不由得, 老闷儿又想起小杨子那嫩嫩的手和白细细的牙来。   七   批判大会是在知识青年住的隔壁社房里开的。   这天收了工,吃完了饭,记了分儿,整劳力,半拉子,有的坐在自家带来的 板凳上,有的坐在装料的麻袋上,等着大会开始。人群的前方摆了一张桌子。生 产队长让老闷儿站在桌子旁边,老闷儿照例揣着手,就势倚在了离桌子不远的一 根柱子上。   队长开始讲话。他说老闷儿偷知识青年,破坏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政策。 这队长念过几年书,虽然是蒙族,但讲的一口好汉语。他念起了关于知识青年的 什麽文件。老闷儿揣着手,右脚搭在左脚上,倚在柱子上。他现在不羞也不怕, 脑瓜子也不疼。他看了看坐在那里黑乎乎的人群,许多人都揣着手,把脸埋在胳 膊里,发出阵阵鼾声。小吴子和瑛子同普妹坐在一个麻袋上,在哪戚戚茬茬地说 着什麽。老闷儿站累了,他把左脚搭在了右脚上。   “你队长说别人偷,可冬里你腰上带的那个腰带,不是你小姨子偷的小吴子 的围脖儿吗?你平日里不敢戴,等知识青年回家了再戴。我虽说比你倒霉点儿, 可我还弄到二十块钱呢!你那围脖也就不到十块。算计着还是我值。”老闷儿合 计合计着困劲儿就上来了,他也不由地合上了眼。   “下一个由知识青年代表小杨子发言!”队长宣布。   老闷儿一下子惊醒了。听众席中的鼾声也止住了。大家都直愣愣地看着小杨 子笑眯眯地走到了桌子后面。   小杨子不紧不慢地将那天老闷儿经历过的事从头到尾细细地说了一遍。老闷 儿相信,全屯的人里,没有一个有这麽好口齿的。就是小学校里的老师也不行。 小杨子一边说还一边比比划划。她的小白牙在煤油灯的灯光下,一闪一闪的。全 屋里,没人理会老闷儿,却都在那里享受着小杨子的演出。   批判会结束了,人们散去,路上,许多人还在议论着小杨子。   可小杨子却再也没有到老闷儿家来过。   八   老闷儿跟着来福在雪地里走着,突然,前面白光一闪,老闷儿和来福一同跑 了起来。他不知道为啥跑,只知道前面有他从来没见过的好去处。他越跑越快, 转眼间腾空而起。却是来福正驮着他,可又不像是来福,是飞机!这飞机,驮着 老闷儿一颠一颠地飞着。他们飞过了一个个的沙包,又飞过了一片片的草甸子。 前面是一片褐色的房屋。老闷儿知道那就是北京。。。。去年,知识青年都走了。 小杨子考上了什麽医学院也走了。社院里变得冷冷清清。可现在,老闷儿也到北 京来了,他仿佛看到了杨姐,还有杨姐嘴里那一口的小白牙。。。   05/2004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