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三月木木》   丁燕   结婚照片花红柳绿,俗艳得呛鼻,但木木却看出了金黄边框的左角裂开了一 个细缝。这让她成功地杀下来价后心里一直不安,似乎未来生活也藏着这样一个 轻易看不到的细缝。   都说结婚照片是千人一面,但木木一眼就将自己家的男人瞅见了。穿着西装 的大成,精瘦,脸黑,暴牙。木木点了点头,就是这张。虽然此前,木木和一个 推销脱毛霜的白脸男子勾肩搭背地好过一阵,但她最终还是住进了大成布置的贴 满喜字的房间。   新婚之夜,木木叉开双腿把自己摆成一个“秀”,任凭男人呼哧呼哧地用力。 她闭着眼睛死了一样,喉咙中突然翻涌着排山倒海的呕吐。这不可遏止的呕吐让 她要崩溃,她发疯似地摇晃着脑袋,男人见了发奇,以为她高潮连连,越发地卖 起力来,等他翻身下去时,木木光着身子跑进了卫生间,把水龙头拧到最大,稀 里哗啦地吐了起来。   她的肚子里有了坏种。不是黑脸的种,是白脸的种。她自己最清楚。   再躺下去的时候,木木看到一块冰搁在了胸口,那冰一点点渗开,四肢和脑 袋,舌头和乳房,全被被冻了起来,硬绑绑地。旁边的男人发出震天动地的呼噜 声,一声声咆哮过来,床垫就像摇晃在大海中的小木船,而木木就是船上的一颗 小蚕豆。随便一滚,就要掉进无边无际的黑水中去。   惊恐中,木木抬眼看到了墙上的巨大照片。就着昏聩的月色,那男人裸露的 暴牙海象一样凸了出来,一直伸向了她的脸。她躲不开,只好泪流满面。边框上 的细缝似乎越来越大,大得像掉了一颗门牙的嘴,到处漏风。呼地一声,男人转 了个身,将蒲扇般的手掌搭在了她的腰上。她撑着那蒲扇一夜未合眼。   木木忍着呕吐拼命地炒菜、炖肉、熬汤、煎鱼……左一盘右一盘;新房本来 就新,被她使劲地洗洗擦擦后,马桶边白光可鉴,冰箱柜子里滴水全无,地板上 晃动着人影。啊。所有来到她家的人都直摇头:这哪里是家——简直就是宾馆。 就连门厅里摆放着的拖鞋都洗刷得干干净净摆——简直是无可挑剔!   大成嘿嘿地笑着,肆无忌惮地袒露着他的暴牙。有这样满足的微笑支撑着, 那暴牙反倒有了点卡通片的味道。木木系着围裙两手揉搓着站在大成旁边,脸上 堆着无言的微笑,睫毛低低地垂着。是的。她愿意低低地坠落。最好一个人也不 要看见。   木木瘦得像个稻草人,走起路来总是踩棉花。她闪烁的身影从医院回到家后, 就躲到了卫生间里。看着那些药片时,她用手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 那里似乎没有一点起伏。但以后会滚圆成什么样子?木木摇摇头,眼泪吧嗒吧嗒 地滴了下来。一仰脖,她喝了药,躺在卧室的床上,手臂搭在桃红的被面外,越 发显得干枯。痛开始了,一阵一阵的。她张开五指,想抓住点什么,但却什么也 没抓住。   大成回家后吓了一跳。一个月前他的老婆像机器人上足了马力,四处发电; 现在却像卸了电池,瘫痪了下去。好在吃的堆满了冰箱,大成只需在炉灶上一热, 就全都OK了。木木披着毛衣外套下了床,两腿夹得很紧,唇上没有颜色。   大成说,女人,每个月都这样吗?   木木点点头,吃了几口饭后回到被窝里,一躺就躺了四天。   大成是大学里的校工,在化学实验室里清洗那些瓶瓶罐罐,平时穿件蓝色的 工装。大成穿上工装的样子很妥帖,没有了西装的垫肩和卡腰后,那宽松随体的 布衣安静地匍匐在他的身上,一点也不张扬。尤其是将袖子上的扣子一扣,整件 衣服就像是一个大师的随意之作,适合于击剑、烧锅炉、洗碗、扫马路……穿得 起这样衣服的人,必将有一个健康得足以应付体力劳动的身体。大成的背影,肩 膀宽阔臀部紧凑两臂修长。   木木承认自己在意淫丈夫。和小白脸的那些花式比,大成的动作是一下比一 下有力。流了几天血之后的木木轻易地打开了欲望的闸门,开始享受起那隐蔽在 身体角落里的快感。躺在起伏的大成身旁,木木逐渐习惯了那波澜壮阔的夜晚摇 动。时间一长,竟然不摇睡不着。   结婚前他们也半推半就地做了几次。做完后大成总是仓皇逃走。结婚后,大 成做起这件事来有了格外的悠闲和雅致。家和万事兴。他们手挽手地出门,吃糖 葫芦烤红薯,看老头老太太跳健美操,到超市买打折的酸奶,坐在凉亭上计算一 下存折上的数字,提醒着公婆的生日即将到来,什么时候去丈母娘家转转——木 木呀,我的肉肉。大成在夜晚突然发出了一声由衷的叹息。   这声叹息让木木的胃再次涌起了狂潮。她又想呕吐了。果然,她光着身子就 冲进了卫生间,吐呀吐。似乎想把那“肉”都吐了出去。她一直向往的甜言蜜语 似乎是“宝贝”“达琳”“甜心”之类的,从来没想到过“肉肉”。木木呕吐的 时候看到眼前晃动着一截案板和案板上的五花肉。谁是五花肉。谁被叫做肉肉谁 就是五花肉。   日子久了,木木开始和其他妇女一样懒惰了下来。自己穿得像个落了灰的棉 球,家里的地板上堆满了拖鞋、皮鞋、布鞋;水池里的盆盆碗碗发出沤味;床单 上摊着几块明显的血渍;马桶的盖子坏了许久……这个家越来越像个家了。来她 家的人都这样说。天天像宾馆也不对。家就要有个家的样子。舒适舒服舒坦。怎 么躺都行怎么睡都行怎么懒都行。   木木开始和店里的女友们去吃麻辣烫。吃了一堆钎子才十几块钱,比做饭强 多了,她们索性就隔三差五地去吃。大成不是打牌就是打麻将,饿了叫盘拌面或 者抓饭,扒拉两口接着开战。开战的时间久了,天就亮了,洗洗脸直接去上班。 等到第二天晚上回来,扎进被窝里就睡,死了一样。   周末的时候大成突然说想吃红烧肉。木木说红烧肉有什么好吃的,还是吃清 蒸鱼吧。大成说,红烧肉好呀,毛主席都爱吃。木木说,你去菜场看看,现在肉 比鱼贵哪去了。大成说,你不想做就不要说肉贵。木木说:你想吃你自己做去。 你在家干过什么活!大成说,老子整天在外面忙得要死要活,想吃口肉都这么难, 老子要女人干什么!木木说,女人就要没完没了地做饭洗衣服让你白日吗!大成 伸出手就是一耳光,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木木捂着脸把被子从大床拿到了小床。晚上把门扣得死死的,哪知大成根本 就没回家,一夜安静。木木躺在小屋的单人床上,想起小白脸将自己的腿举过头 顶的那次,似乎是上个世纪的事情。睡不着她就自己搬回了卧室,躺下后盯着对 面墙上的结婚照片。花红柳绿的背景下,她笑得像哭。木木就开始抖动了起来, 泪水浸染了半个枕巾。   日子原本也可以这样过下去。但最近连着发生了几件事情,搅得木木头晕目 眩。   先是对门搬来了新邻居。对门原来住着一对老教授,退休后回上海定居,就 把这一百五平米的房子给出售了,木木家的格局和对门差不多,但每个房子都如 洗了一水的棉衣,缩了一截。听说买下这套房子的人算过命,说这里风水好。好 个屁!木木对着对门就淬了一口。对门乒乒乓乓地装修了起来,吵得她牙根痒痒, 闯进去骂那些工人。工人们摊着双手说主人催老板,老板催他们,要赶进度就得 加班加点地狂干,不然就下岗回家。   听到了下岗回家几个字,木木的脸色暗淡了下来。这几个字像魔鬼找到了吸 血的对象般,已紧紧地吸上了她家。   先是大成被调到学校下属公司的车队去跑采购。学校精简人员,去粗取精, 像大成这样没有学历的工人自然是那“粗”,“粗”被剔除下来后“细”们欢欣 鼓舞——学校终于可以轻装前进了,成功指日可待,河山一片大好,处处阳光灿 烂。   不。还有一个死角既黑暗又晦气。那是木木的家。木木晚上躺在床上不敢开 灯。现在用电卡买电。想偷电?一点门都没有!没钱?那你就黑着好了。全世界 都亮着灯也不关你家的事情。换上以前,木木一定抱怨学校腐败、大成没用、自 己命苦。现在,她缩在被子里不吭声。化妆品店的生意一天天惨淡下去后老板转 行做了人体彩绘,自然也就辞了那些只会看牌子卖东西的售货员。木木不漂亮, 没有一点美术基础,学彩绘实在是朽木不可雕也,只好提着一包眼影粉饼香水回 家。大成叫转岗,她叫失业。   咳,怪不得人家都说祸不单行。木木突然说。大成听到听着,感觉气氛不对, 粗着嗓子说,也没啥。到车队钱不少拿。木木叹息,现在什么东西都那么贵。一 根麻花都涨到一块钱了。以前是五毛……。大成说,别总是钱钱钱的。我娶得起 你就养得起你。睡觉!他一转身就睡了过去,坚定地相信明天比今天好。木木听 着他的呼噜起伏了起来,自己却怎么也睡不着。   睡不着的时候耳朵特别灵。木木的耳朵里填满了对门的叮叮当当声,不禁恶 从胆边生,下了床披上衣服推开门,站在过道里扬声大骂道:你们他妈的还是不 是人!有钱装修房子就这样吵老子!还让不让老子睡觉了!对面的声音小了下去, 越来越小,小到最后什么也听不见。木木不知道他们是真的停了下来,还是自己 睡着了。   这一夜里木木做了一个混乱无比的梦。   那小白脸似乎又回来了,却也凸着一嘴暴牙。他穿着长袖衫挥舞,在河岸的 对面。而木木的手里似乎抱着个小孩,黑着脸很沉重。她想把孩子放下来游到对 面去。她就真的把孩子放了下来,不管那孩子的嚎啕。游着游着,她发现自己身 上的衣服一点点被水带走而了。要不要上岸呢。木木犯了愁。上面有自己喜欢的 男人,她是愿意上去的。即便这个男人一听说她想嫁给他就闪电般消失了;可要 是从水里出来,她就要袒露出自己的乳房、大腿、阴毛。她并不想这么早就袒露 这些器官,并且这里似乎也没有床和被单,而只有茅草和野风。她滑动在水里, 一个劲地呻吟着,却听到更大的声音响在耳边。   睁眼一看,大成紧闭着双眼,呲着牙,支撑着两条黑炭一样的胳膊,铁塔一 样耸立在她的上方。木木狠狠地尖叫了起来。   大成要出差了,一去大约要一个星期或者一个月,他自己也没底,总之他说, 你等着吧,我一定会和钱一起回来的。我养得起你!他悲壮得像个烈士。木木塞 给他一个帆布包,里面装着一个饭盒、几件换洗的衣服、刮胡子刀、大宝乳液和 两条哈德门。   大成走得很早,木木又睡了一个回头觉。醒来后推开窗,看到外面落下了薄 薄一层雪。虽然已是三月了,但西北的天却依然寒冷。但春天的雪到底和冬天的 雪有所不同,天地间虽然是一片素妆,但却不那么厚不那么重了,反倒有点轻飘 飘的感觉。   木木看见几缕从对面楼宇间射过来的阳光,让地面上的雪一部分发黄,另一 部分发白。阳光是金色的。染上金色的雪发黄,没有染上金色的雪发白。发黄的 雪肥硕富态,发白的雪瘦削干瘪。雪还是原来的雪,关键是金色。金色是什么颜 色?是铜钱的颜色。关上窗时木木得出这样的一个道理,铜钱连雪都可以分成上 下等,还有什么不能改变的。   木木去了人才交流中心,看到那一排排排列整齐的桌子心就发慌。他们要的 人要么是不漂亮有文凭的,要么是没文凭人漂亮的。如果没文凭不漂亮的,就一 定要有力气。木木没文凭不漂亮也没太多的力气,站在人堆里一个劲地往后缩, 人群中的胳膊冲来撞去,她简直想变成相片贴在墙上去。她的眼里开始泛出液体, 鼻子也抽搐了起来,肚子就往下坠,想赶紧找方便的地方。   厕所里臭味冲天,五颜六色的蹲坑简直下不了脚,她掂着脚尖在半空中匆忙 解决了一下,就赶忙收拾着出来。再次看那大厅里的攒动人头,木木突然想,这 么多人都能忍受这蹲坑的味道,你金贵哪门子劲。她狠狠地掐了自己的手腕一把, 怒斥着自己矫情,再次杀进了人堆。   她有了以下几种选择:   1,去一个瘫痪老太太家照顾她的起居,外带做饭打扫卫生。月工资400元。 包吃包住。一个月两天有休息日。   2,接送一个4岁孩子上幼儿园,做午饭晚饭外带洗衣服收拾房间给孩子讲故 事。不包吃包住。400元。周末休息。   3,到餐厅端盘子洗碗,包吃不包住。中午12点上班到晚上2点。400元。周 六周日上班。   晚上回家后她想着几件工作的长短,犹豫不决。按理,照顾老人活最轻松, 但端屎端尿她受不了。照顾孩子也行,但那对父母忌讳外人在家吃饭睡觉,既要 求她做饭又要求她不吃饭,那中午在哪里吃饭?是从家带饭还是去买饭,总之她 心里很不舒服。去餐厅端盘子?木木抬起自己的胳膊看看,端一两个盘子还行, 但自己的身体是不会答应端很长时间的。如果累病了去医院,花的钱比挣的还多, 那可真是得不偿失了。   木木辗转反侧没有睡着。几件工作不上不下,让她格外烦闷。更烦闷的事情 是对门装修好了之后敞开着窗户透气,丝丝缕缕的味道饶着弯地爬到了她的鼻尖。 虽然味道不大,但却让木木想到了人才交流中心的厕所。她心里的不快陡然增长 了起来,豁地一下子就掀开了被子,出门,想啐上一口过去。   她突然看到了一条细小的缝隙。是门没关严吗?她伸手一推,那门竟然吱呀 一声开了。她吓得收回了自己的手,想转身回到自己的家。却又转了360度。再 次伸手,门大开了。她抬脚走了进去。   这间装修完毕的豪华大屋毫无戒备地向她袒露了一切。就着月光,木木看着 那些五花的壁纸,喷漆的柜子,凹凸的吊顶,银亮的门把手……呆了。这是一座 宫殿,处处显示着精致与富足。虽然没有家具没有花瓶和窗帘,仅现在这般,就 已经足够让木木发呆了。   一阵冷气吹过,木木打了个寒战清醒了,将门虚掩上回到了被窝里。睁着双 眼睡不着。她就这样开始失眠。开始是睡得不踏实,现在却连睡意都没有了。翻 身下床,倒了一片安眠药喝下去后,她才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木木已经在老太太家上了几天班。白天还好过点,晚上实在难熬。木木时时 刻刻都要警惕着老太太的咳嗽和呻吟。她要吃她要喝她要拉,她干什么都要木木 帮。木木就是她的一根棍,一个盆,一双手。上午吃过早饭后她摇着轮椅出门打 麻将,午饭前回来后常常大骂别人作弊。她吃饭要求很高,硬了不行软了也不行, 油少不行油多也不行。饭后她要午睡。伺候着她收拾大小便后,木木把她从轮椅 拖到床上,盖上被子后终于可以喘口气了。她趴在桌上打个盹后赶忙出门去菜场 买菜。她格外卖力地讨价还价,顺便克扣点零头放在自己口袋,再气喘吁吁地走 回老人家。   晚上老人睡着后,她起身到厨房挖了半袋子米装到自己的黑布包里,把油壶 里的油倒满了一个矿泉水瓶子,又把一疙瘩卤肉包好,乘着夜色放回了家。几日 不在家住,家里的一切是那么温馨可人。木木的手指尖划过餐桌床铺沙发,怎么 看怎么好。她提起暖瓶想倒杯水喝,却只滴出了几滴。口渴难耐的她对着自来水 笼头就开始咕嘟起来,突然听到咚地一声响。她抹了一把嘴,轻脚走到门边,侧 耳聆听着,外面一片安静。顿了顿,她推门出去,看到对门紧紧地关闭着。她走 过去用力推了推,没错,门是锁着的。   木木突然用力地淬了一口唾沫。但她喉咙干渴,那痰软弱无力,落在门槛上 自然也就看不出来什么愤怒。   老人的女儿来了,木木终于可以放上一天假。回家后她倒在床上就大睡,一 觉醒来后,她吃了两口馒头准备出门去菜场。   刚要推门,却听见对面的门开了。脚步咯噔咯噔地下去了之后,木木从玻璃 中看到了一个穿着绿皮衣黑皮裤高帮靴的女人碾过积雪,钻进了一辆黑色小车。   木木走在去菜场的路上,手里的黑布包捏得很紧,头发低低地垂着。开始住 进这座大学的住宅区时,木木着实将头抬高了许多。虽然那时大成不过是个校工, 但木木见到的人都是教授和教授夫人。教授和夫人个个朴素得和木木差不多,木 木也就感觉自己是他们中的一分子。现在看了那晃眼的皮衣皮裤皮靴,倒生出点 文化人的酸味:她的品位也忒俗了。   一趟菜场转下来,木木已将对门的底细了解得差不多。皮衣女人的男人办了 个什么通讯公司,以前也赔得厉害,这几年却狠狠地发了起来。那男人没有什么 爱好,就是喜欢算命。风水先生说他原来的家财气不足,让他在东南方找房子。 他找来找去就相中了木木家的对门。   木木暗暗地往雪地里啐了一口唾沫。那唾沫在雪上打了个小洞,洞的四周慢 慢地扩张了开来,成了一滩黑乎乎的水渍。木木看着那黑乎乎的水渍笑了笑,开 始往前迈步。步伐也就大了、快了、有力了。   给她说这些信息的是胖嫂。胖嫂的男人和木木的男人是牌友。她们买土豆时 一起杀价,配合得很默契。木木看着胖嫂就格外高兴。胖嫂的毛衣是手工编织的, 线头从衣服里冒了出来,卷曲地甩着。胖嫂唠叨着家里的两个男人胃口比牛还大, 问大成什么时候回家。   木木说,还要一个星期吧。   胖嫂说,你可享福了。看看我,一天三顿,顿顿都少不了。胖嫂想买辣子但 又拿不定主意,手伸了伸又缩了回来。木木看着就鼻子发酸。过不了几年,自己 和胖嫂一样,转悠在菜场上,伸向那些想买又买不起的蔬菜。想到这些,她就忍 不住要恨起来。这世界上的钱到底都给谁花了去!   胖嫂两眼发光,你还不知道?院子里都传开了——那件绿皮衣两万一,裤子 五千八,靴子两千三!   木木的手里拨拉着白菜堆,希望能找出一两棵长得好看些的。听着耳边的唠 叨,眼前的白菜全都烂了边,突然就抽回了手。   胖嫂买下来一堆烂白菜说,等我有钱了,天天吃红烧肉。   木木一下子就什么都不想买了。眼前出现了一条放在案板上的五花肉。   过了些时候,木木在菜场对胖嫂神秘地一笑,说了一句耳语。   胖嫂用力地拍打着她的肩:“真的打?往死里打?”   木木的眼睛盯着红红绿绿的蔬菜,脸上飘起了一阵燥热,轻轻地点点头。   那皮衣女人半夜的抽泣虽然压抑,但谁让木木是她的对门。那声音在静夜里 听起来还是很清晰的。   木木离开菜场时耳跟有点烫。她手里提着的还是那个黑布包。走着走着,她 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世界:闹轰轰的菜场里,到处攒动着的是男人 和女人。那些男人和女人都灰灰地暗淡着,目光呆滞,尤其是那些女人,随便地 披着旧衣就蹲在地上开始讨价还价了。这时候,皮衣女人也蹲了下来,说,白菜! 便宜点!周围的人都散开了去,波浪般退了潮。他们怕碰到了她的衣服,弄脏了 赔不起。那衣服能买几卡车白菜?木木数学不行,算了半天也没算出来,就已经 拐进了院门。   大成和钱一起回家了。数了钱放在柜子里锁好后,木木就开始张罗做饭。晚 饭吃闭,木木洗了澡,也逼着大成洗。卫生间太小,只能拿着喷头一个人往身上 冲,大成哼着歌,高一句低一句的。木木已经吹干了头发,倚在一对鸳鸯枕头上。 她拉好了窗帘,拧开了台灯,将大红的罩子往下拉了拉,又放了杯白水在床头。   对门一片安静。她抱着大成,哼哼唧唧的,好像新婚之夜的高潮现在才到。 看着水一样瘫了的老婆,大成说:“我很穷,但我很温柔。”木木才想到原来他 唱的是这么一首歌。这样一首过了气的老歌从大成的嘴里改编出来,有了千百种 异样的感觉。木木爬起身来,就开始亲他。他的头他的嘴他的胸他的腿。他被亲 得喘不上气来,嘴里直唤着“肉肉”“肉肉”。   早晨起床后,木木趴在餐桌上开始算帐。大成忙着修理凳子。大成把工资都 交给了木木,共有一千三百二十元;扣除了水电费垃圾费有线电视费也就一千元 左右。加上木木的四百元,本月收入一千四百元。现在家里的菜金花销小多了, 米面又是木木半夜“拿”来的,吃饭钱就省多了,算来算去倒比上个月还稍微宽 裕一点。不过,大成嘴里叼着钉子说:学校要房改,每个人都要买房。   木木说,小心把钉子吃进去。她刚刚红润起来的脸色又暗淡了下。   大成发着狠地将钉子咚咚咚地砸了进去说,这房子折完工龄后还要交四万多 元呢。   木木说,家里一点余钱也没有。   大成说,他们说可以贷款。   木木说,那就只有贷款了。   木木求老人的女儿出资买了个弹簧秤,去买菜时一定要秤了后才掏钱。木木 开始记帐。老人家的和自己家里的。每一笔都记得都清清楚楚。   大成再次回来的时候,木木说:我算过了,你不抽烟一个月可以省一百多块 呢。   大成听话地掐了烟。顿了顿他说,要不,我跑车的时候带点假烟怎么样?反 正回来的时候车空着。反正男人都要抽烟。   木木瞪了他一眼说,算了,你还是抽吧,别倒什么假烟了,太危险。   木木又说,要不我提点打折的化妆品,在院子里推销?反正这行我熟。   大成连忙摇手道,别!千万别!姑奶奶,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大学家属区。 你以为这是你们纺织厂的大院呢。   我们纺织厂的大院怎么了!怎么,现在开始嫌弃了,当初怎么不早说!木木 把计算器摔了过来。   大成一扬手接住,咳!我还是出门买彩票去,中个一百万也说不定。   木木伸长脖子瞪着大成说,你要是中上一百万两百万的,怎么花?   大成说,都给你,你想买什么买什么!   木木撇一撇嘴说,咱们就去周游世界,也过上两天快活日子。   大成说,怎么,现在不快活?   木木瞪他,有钱不是更快活么!   大成又走了,木木站在卧室里拉开窗帘,手突然停了下来。远远地看到皮衣 女人回来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个人。早晨的阳光落了下来,雪那样白,白 得发光,白得刺眼。绿皮衣带着娇纵和富贵的气息,套在那瘦瘦高高的骨架上, 不紧不慢,稳妥有味,休闲雅致。木木看到了女人的眉眼逐渐清晰了起来,越来 越近。那是一张小小的白净长脸。正配那绿色。   木木心口堵得慌,想打开窗户透透气。一伸手,没想到把阳台上的一盆芦荟 给挂了下去。   那花盆从天而降,轰然爆炸在雪地上,飞出黑土和绿枝。残骸就摊在皮衣女 人面前。女人一抬头,看到一角粉红的窗帘被吹了出来。   木木慌了,想要做点什么事情。她在屋里游荡,两只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拿起扫帚又放了下来。开了水龙头洗洗手,沾着水滴又拿起一本杂志看。   听着女人的脚步近了、近了,木木仿佛一直都在期待着这脚步迈近她。她贼 一样地跳了起来,将耳朵贴在了门板上。她想女人如果要敲门进来,她就说她家 不种芦荟。她决定抵赖。什么都不承认。一切都和我没有关系。怎么样,告我去! 你有什么证据?!再说,你不也是好好的么。   近了近了。她的心跳通通通通的,要跃出胸腔。   那脚步在她家门口停了一下,接着转了个弯,进了对门。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过了许久,木木推开了门,发现一把绿枝横躺在门厅里。那绿是墨绿。墨到黑的 绿。那绿活在植物里,仿佛有双眼睛,火辣辣地看着她。   木木终于干不下去了。   老人用手拍打着米缸说,我吃多少米你吃多少米我清楚。这米也下得太快了。   洗衣服的时候,老人说把洗衣粉先抹在衣领和袖口上,泡一泡再搓。木木抓 起一把洗衣粉就撒在水盆里,先把水搅成白泡泡,再把衣服放进去。浪费呀浪费。 老人哆嗦着说。   要做饭了。老人坚决要求她先烧点熟油出来泼辣椒面。木木说炒菜时多倒点 油匀出来不就行了。不行!老人坚定地叫着,坐在轮椅上宛如皇帝。好吧好吧。 木木在煤气灶上又放了一个锅,两个锅里都是油,两个油锅的底下都烧着红红的 火。她把切好的菜倒进了一个锅里,转身去拿辣子面,旁边的锅就起了火,一下 子烧了起来,冲到了半空,老太太坐在轮椅上尖声大叫:救命呀!杀人了!   她冲过去先将煤气罐的阀门拧紧,又去灶上端下锅,放到地下时手背已经被 油点烫伤了一片。疼痛一点点地扎进了心里,她忍着眼泪没有掉进锅里。   老太太说,看看你,你都忙了些什么!   木木端起油锅就往地上一扣,回头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她这火压了不是一 天两天了。反正昨天刚好拿了工资,现在走她也不吃亏。   走到楼下的小卖部里,她打电话给大成。大成说那就在家呆上几天吧,也不 在乎挣那几个钱。大成说,最近他的业绩很好,这个月工资拿到两千元没问题。 两千元。木木不能不说自己很高兴。但她却不像自己想得那样高兴。   晚上,对门的男人回家了。因为他带来了震天的响动,木木不想知道都不行。 对门上演着一部武打片。木木推开门留出一道细缝侧耳旁听,他们先是文斗,后 是武斗。根据发出响动的声音,木木可以判断男人抬腿踢翻了茶几,玻璃碎了一 地。而女人摔了一跤。   “摔死才好,你这个狠心贼!要不是别人报警,我就得冻死在戈壁滩上。” 男人大吼着,“你竟然对警察说不知道我在哪里!”   女人说:“你醉成那样出门,我怎么知道你开车去哪里了!”   男人说:“你就是盼着我死。我死了你好占家产是不是!”一阵噼里啪啦声 后男人冲出了家。木木赶快缩回了脑袋,连自己家的门都忘了关严实。   她听到男人咚咚地出了楼道,外面的车就响动了起来。木木瘫软在了床上, 用手抚摸着胸口。她又睡不着了,爬起来喝了一颗安眠药后,躺进了被窝。   木木做了一个梦:   下雪的日子,她穿着件绿睡裙从楼上跑了下来,伸手去接那飘落下来的雪花。 风直往身上灌,她才发现自己是赤着双脚的,就想抱点什么东西暖和暖和。她一 搂,果真搂到了一个东西,就抱紧了,像抱紧一颗白菜。而那白菜竟然有舌头, 贴着她的脸舔,舔得她到处潮乎乎的。她的身体被分成了两截,上半截盖着绿睡 裙,下半截赤裸着,突然就裂开了——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四周凉飕飕的,雪景不见了,一个男人盖在身上。   她打了个冷颤——这个男人不是大成!   她本来是冷的,现在却觉得那热气像一蓬火似的,轰的一声,从四周的血管 喷涌到了头上来,把脸涨得通红,眼前一阵阵发黑。   木木打开灯后吼叫,你是谁!   男人抓着衣服往身上套,慌忙中竟然挤弄出了一个粘哒哒的笑容,我喝多了, 对不起……   畜生!木木举起手就往他脸上掴了去。   他一抬胳膊挡住了,嘴里依然嘀咕着,我喝多了,我真的是喝多了……   木木豁地将他从床上搡了下去,开始忙乱地往自己身上套衣服,眼里的泪花 喷射出来,牙根也咬得咯咯的,恨不能像狼一样咬断他的脖子。   她的嘴里低低地吼着,畜生!畜生!到公安局说理去!   他惊了一下,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用力地打自己的脸。   他说,我是畜生不是人!可我真的不故意的……   木木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声音变了调,你说一句不是故意的就完了吗!这 世道还有没有王法!   男人扑通一下就跪了下去,磕起头来。他嚎啕着——你千万不能去告我呀, 我有产业有员工,多少人指着我吃饭呢。我不能有把柄,我的那些对手会生吃了 我。我到局子里公司就完蛋了!求求你,给我一条生路吧,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突然,他豁地站起来,摸到自己的包,哆嗦着打开后拿出了一个鼓鼓的信封 说,这里有两万元现金,就当是我对你的补偿。求你不要告我,我真的不是故意 的……   他将那信封塞进木木的手,木木像被被开水烫了般,拿起信封用力一扔,吼 道:滚!你给我滚!   房门砰地一声关上了,木木哆嗦了一下。   木木扯下床单塞进洗衣机,把睡衣也塞了进去。那机器插上电后,到处的灯 就亮了起来。木木看着那暗红的格子布与粉红色的棉布交织在一起,被水流裹胁 着,打击着,左转右转,逐渐改变了颜色,淹没在泡沫中。   她躺在床上,抬头看见了墙上的镜框。那金色边框上的细缝简直是一道沟壑, 已经承载不了她和大成的干枯微笑。他们俩的微笑像一堆干柴,随便一点,就会 烧起熊熊大火。她就伏在被子上痛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她蹭地掀开被子,穿上 鞋就奔到了门口的小卖部,抄起电话就要拨。   她按着那号码。一个一个。按下去时那键就发出一声微弱的尖叫。这尖叫在 她听来简直就是哀号。一个哀号接着一个哀号,她突然停住了手。   打给派出所吗——说自己晚上没关好门,让醉酒邻居上了床?!   打给大成吗——说自己让别人干了一次?!   这里是大学校园的家属区。她不能跳起来指着天骂那个人的祖宗。世界是安 静的。一切都安静地存在着。她的眼前浮动着那个男人的脸。他说他不是故意的。 他说他不是故意的。木木缩回了手指,电话就掉了下去,线一摇一晃地,里面发 出暗暗的长长的哀号。   阳光懒懒地照在她发呆的脸上。她一直看着窗外,雪地上的阳光似乎格外晃 眼,耀得她像看到了刀剑般,心里一阵阵痛。恍惚中,她似乎看到了那个男人。 他裹着一身一黑到脚的长皮衣,霍霍地碾碎了积雪就跨出了院门。他钻进了汽车 扬长而去。去他的公司。去他的员工那里。木木的手里是那个牛皮纸的信封,抽 出来后,钞票上粉红的颜色妓女般摇摆着腰肢。木木用指尖划过那一个个小腰, 终于将它们再次装进了信封。   她走出房门,将那信封投进了对门的报箱里。   洗澡时,木木收拾起自己的泪水。沐浴在水滴中,木木摸着自己的腰肢,感 觉里面有一些很硬的东西。   木木在职业技术培训学校学习美容美发,毕业后就应聘到了一家美容院当美 容顾问。她给大成买了套西装,送给胖嫂一件打折毛衣,胖嫂的男人两瓶好酒, 又给自己家装了一副防盗门。   一天,她下班后回家,突然看到迎面走来一个男人。他和她是劈面相逢,是 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去的那种会面。男人的脚步慢了下来,抬起放下时都像是绑了 铅球,脸上堆着笑容。男人呼吸困难地说:是你呀……   木木径直走了过去。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那男人是一场雾气,木木穿过来 之后,直对着远处的阳光。阳光照耀在白雪上,雪显得格外亮。连那些被照耀的, 和没有被照耀到的,都那么亮。   三月就这样过去了。   2004年3月7日-25日于乌鲁木齐清莲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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