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灵魂的地址 陈洪金 经幡 一群人在路上走着,头项上的天空很蓝,云彩也是非常洁白的,如果在神话里有天堂的 话,这里也许就是天堂门槛外的阡陌了。 经幡总是在人们沉默不语的时候,在远远的地方凝视着那些慢慢地走着的人。浓烈的色 彩在阳光下照着那四季不变的脸庞,一年一度,经幡飘舞在行走的人眯起来的眼睛里, 一下子就想起某个时刻曾经发生过的死亡或灾祸来了。经幡在树木的掩映中呈现,经幡 在野草的衬托下高悬,鲜花的芬芳提醒每一个把生命捧在手中向着幸福走去的人,心中 的天堂通过经幡的引领出现在寂寞的旷野里。散布在野地里的牛羊,旁若无人地啃食着 大地赋予它们的礼物。草尖上的露水和草根下的蚂蚁被经幡的影子覆盖着,远处的雪山 ,把太阳的光辉都转交给了一步步向着它前进的虔诚者,作为灵光慰藉那崇山峻岭之间 的劳顿。 移动的炊烟绕过帐篷下玩耍的孩子晃动着的发辫,母亲出去了,身影消失在山洼里的树 林中。此刻,经幡远去了,只有经堂端坐在山脚下,让高远的天空注视着大地上的一举 一动。经幡在风中的飘动,为普通的每一个人的生命注入了一种汁液,遍布他们的身体 ,于是每一片树林都有有了灵魂,每一块石头都会说话,并且绽放出生生不息的故事, 垒起了一代又一代人行走的路途。 经幡在阳光下闪烁着神圣的光芒。 经幡把所有的日日夜夜串连起来。 经幡从死亡伸向新的希望。 在我的行迹中,不期而遇的经幡,总是在我专注地离开一个地方到另一个让我迷惘或者 希望着的地方的时候,在一个无法意料的场地出现,把我沉静或者迷乱的思想打断。那 高悬着的形象,出其不意地在我的心灵上重重地划出一道痕迹,在瞬间改变了我,让我 对自己微不足道的生命提出一些质问,鞭打那些曾经懈怠过的路线和轨迹;在瞬间推动 着我,催促我把一条千辛万苦的路更加沉稳地印上我的汗迹。在所有的人生命的最深处 ,其实有一个地方隐藏着他最为坚固的宗教。在我不断行进的路途中,在小路边、在山 崖上、在小溪畔、在农舍后、在果园里、在森林里、在墓碑上、在树枝头、在草尖上, 经幡作为世俗宗教中色彩斑斓的表征,却一次在我的心中沉泻起来,把我的思想引向一 个安静的居所,促使我对整个世界上每一个让我的目光和思维能够触及的地方,进行不 动声色的审视。 经幡在我的内心深处,跳跃着、蠕动着、翻腾着、呼啸着、吟唱着,它为我提供了对世 界进行专心的解剖与珍爱的方式。由于经幡的抽象寓意在我心中的引导,让我始终固守 了一种态度和精神,把忍受、回避、沉默、脆弱、呻吟、悲伤、失落、残暴、退缩、散 漫、庸懒等造成人们和人类一次次灾难的因素渐渐地围困、消解、清除,把硝烟、战 火、杀戮、戕害、离间、恐吓、压抑、倾轧、贪婪放进重重的憎恨与抵制之中,把光 荣、向往、辉煌、崇高、和谐、幸福、帮助、执著、学习、原谅、美丽、顺利当成一串 串梦想和神往来祈求。就这样,经幡的神韵,在我的生命中,抵消了山重水复的漫长, 弥补了左冲右突的疲惫,一步步走着,在风趣飘摇中认定了经幡原初的指向,克制着异 乡陌生的土地和水流无形中的漠不关心对我的浸蚀,于是就梦见了心灵中的家园。 一阵雨水梳洗着所有被低沉的天空覆盖着的山峦与河流,经幡就这样失去了它在阳光下 的本色。我的目光在偶然间从不远处的窗口鱼一样游出来,望着我心爱的经幡,我为它 在风雨中的样子而感到自豪。在我的眼里,经幡又给了我一种精神:其实,所有的人, 所有的事物,在各自的轨迹上,都会遭遇到自然的或者人为的围困与挑衅,即使拥有了 崇高的地位和声望,只要在时间和历史中存在着一刻,总是没有一成不变的权威,而正 是因为这些人或事物在这样的过程中保持了自己在各种境遇中的秉性,所以也就具有了 自身光芒照人的神圣与崇高,风雨中的经幡,告诉了我一种与危机和侵袭相对抗的价值 ,为我澄清了曾经被神圣化了的神圣,被崇高化了的崇高。而真正的神圣与崇高,就在 自在自为中。任何人和事物,就其本质来讲,首先应该是他本身的自我存在、自我运动 和自我延续。经幡的昭示,让我感悟到,经幡本无意于昭示,是我的审视使我看见了经 幡的意义。 经幡依然是经幡,我依然是我。 经幡会在风吹雨打中消失,我会在日积夜累中死亡。 经幡于我的意义在于我的遇见与感悟,使我认识自己的所应该的意义。 路碑 路碑高高地在丛林中耸立着,上面长满了被风吹雨衣打多年后变得黑黑的苔藓。它的脚 下是红红的栽秧果,果实在圆而细的绿色叶片中间,有的被鸟和蚂蚁力得残缺了,有的 却珠圆玉润地在阳光下闪着红红的光芒。那里是一片斜斜的草坡,青草长得有脚踝高, 从草丛是伸出来的,大多是修长的浦公英,零零星星地在草地边上的,还的杂乱在散布 着的苦艾,在阳光炽烈的照耀下,苦艾发出的味道可以在很远的地方就能闻到。狼毒、 淫羊霍、何首乌、野草莓等众多的植物,则在石头丛中纠缠不清地生长着,在这丛生的 藤蔓上,叶子间,间或还可以看见蛇留下的蛇蛻。 路碑就站在这样的野地里,被我在山中跋涉时看见。 走在山路上,清冷的风吹到脸上,凉凉的,背脊上却有汗往衣衫时里透出来,好不容易 来到一处平坦的地方,顺便找一个光滑的石头,坐下来,拿出随身带着的水杯,喝上一 口,心里就凉了下来。背后是一片莽林,厚厚的腐质土的气味从森林里传出来,带来了 林间的湿气,人也渐渐地感觉到了身下石头的寒气,刚才还是汹涌不绝的炎热,马上就 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于是我舒适地站起来,在草地上轻松地走着。这时候,我看见了草 地上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里的一块大约有两米高的路碑。 走近路碑,两眼平视过去,在斑驳的苔痕之间,发现上面有一些文字。那文字是用很典 雅的隶书书写的,一笔一划,记载着数百年前的故事:这里曾经是一条人迹繁忙的大道 ,从中原内地来的商贩、马帮、军人、游医、罪犯都络绎不绝地来来往往。因为在这里 ,道路开始分为两条,一条进藏,一条出缅,为了避免南辕北辙,就了人在这里立了一 块石碑,告诫来往了行人,要在这里挥手告别。在这荒郊野外,路碑与高树低草相伴, 仿佛有许多人刚刚离去,斜斜的草地上,也许还是曾经非常热闹的客栈。只是如今,人 都有走了,新的道路也在另外的高山峡谷之间绕过这里而去,在这条路上,绝大多数时 间只留下鸟兽虫蛇和一片荒草野花与路碑作伴。 于是我开始想象着这条路上的昔日景象:一群人结伴而来,身后跟着几十匹马组成的马 帮,红裼色的马匹背上驮着丝绸出去,蹄声经过的地方,踩起了一片烟尘。烟尘弥漫中 马帮在这里停下来,赶马的人把马背上的货物放下来,停放在草地上一个平整的地方, 然后抬起马匹的蹄子,一个一个地检查在前一个驿站刚钉上的马掌,有的马匹在半路上 就把铁掌走落了,赶马人就拿出铁镰铁锤,给马匹钉上新的马掌。 这时候马店勤劳的 伙计抱来了马草,在每一匹马的前面放在一小捆,接过赶马人手中的物件,把他们请进 的马店,喝茶吃饭。马店里早已坐满面了人客,两个军汉押着一个八字须的中年罪犯, 那木枷上面的面孔,看上去象是一个读书人,他苍白的脸庞被一路上的尘埃覆盖着,没 有一丝红润的颜色,只有眼睛里,对面前的峰峦溪流充满了惊叹,转而又对未知的岐路 充满了迷惘。由于军汉进入边地之后,在山高水远的行程中对犯人今后的命运开始同情 ,在同他的谈话中又发现这不是一个凡人,一路上竟然对他以先生相称了。从马店出来 ,人们看见不远处有几座简陋的坟墓,店主人说那是旅客染上瘴气后不治而亡客死异乡 后被店家葬在那里的。坟上早已没有了飘动的纸钱。 坐在草地上,我的心中响起了一道乐曲,它的名字叫《回家》。这首萨克斯乐曲带着一 点点怀古的忧伤,沉重的旋律一直环绕在我的心灵深入,只要我在某个地方被某个场景 触动,不知不觉中,《回家》就在我的心底响起了,它仿佛是在呼唤着一个离开了一个 地方很儿了的人,把心上的灰尘轻轻的拂去。路碑在荒凉地野地里,守着虚无的梦想。 离散的人和死去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路碑用它身上的文字一直在批示着一个方向。 它指啊,指啊,却从来没有一个人注意它的存在,也没有人为它的指向而心存感激。许 多个日日夜夜,连《回家》都已经回家了,与路碑相伴的只是四季变幻的风雨和阳光下 飞舞的蚊蚋。也许黑夜一来,路碑就彻底失去了它的意义,因为路都在人们的记忆中渐 渐的被淡忘了,野草不断地生长着,慢慢地爬过路面,掩没了曾经充满了蹄痕与脚印的 路,谁还会再想起这耸立在野地里的路碑呢?哪怕是一次也好。我就这样坐在草地上, 望着天上匆匆忙忙的流云,身旁的路碑一如既往的沉默把萨克斯乐曲《回家》牵扯出来 ,笼罩着我,让我看见了新生与死亡曾经遥不可及的距离。 我也要走了,再也不会再来。路碑的存在,从今以后将作为山林中最为普通的一种站在 地上的东西,就象一棵树一样,一根草一样,一只虫子一样,若干年过后,树木会倒下 ,草叶会干枯,虫子会飞走,路碑还会一动不动地守望着没有行人的路,就象一本没有 读者的书,在被人遗忘之后还要遵守着一在不变的诺言。路碑啊,该走的人都有走了, 该来的人也都来了,难道你还要苦苦地等待着失约的情人? 天井 我在一个古老的宅院里住了半年,静静的,就象一个参禅的僧人,用我的青春点缀着暮 气沉沉的宅院,守着一种从未领略过的幽静与寂寞。离开人影匆忙的街道,回到古老的 宅院,把高高的门一关,天井就呈现出了它博大精深的内涵。 地面上铺满了大块大块的青石板,在石板与石板的中间,极不规则地呈现出了一道道泥 土构成的缝隙,一不小心就有小小的草从里面长出来了。缝隙里更多的是浓绿的蒲公英 ,它们在天井里生长着,因为没有阳光足够的照射,那些蒲公英们只往高处长,单薄的 身躯,在深深的天井里,显得有些苍白,仿佛被古老的宅院吸去了生机。青石板往往是 潮湿的,院子如果不是经常的打扫,几天就充满了霉味儿,好象是走进了一个许多年前 的典故。小小的院子三面都是屋檐下的台阶,也是用青石板砌成的。足有一米高的廊沿 ,侧面都贴上了石刻的图画,有喜鹊与梅花,莲花与鲤鱼,奔马与青松,仙草与麒麟, 不知是谁在上面走了一年又一年,石头的台阶被踩得彼此不能很好地吻合在一起了,一 块石板高高地突出起来,而与它相接的另一块石板则低低落了下去,中间就形成了一个 不大不小的裂缝。夜幕降临的时候,老鼠们开始寻找食物,从那些裂缝里来来往往,尖 锐的爪子在光滑坚硬的土洞里爬过,发出了一种特殊的声响,在我伏案写作的时候,声 音在空气里传过来,简直可以和我的字迹比赛速度。 天井里的生活不能不提到墙壁。在向着太阳的一方,高高地筑起了一道墙壁,用来采集 阳光,照亮深深的宅院里延伸着的房间。墙壁上画上了一幅巨大的水墨画:一个童子跟 在一个读书人的身后,绕过了一座檐角高挑的亭子,向着高高的山脚下的远处走去,整 个画面更多的则是一汪泛着微波的深潭,潭水就一直延伸下来就到墙脚了。风雨在岁月 里行走了数十年,淡绿色的苔痕不断地往上爬,承载着石朴的图画的墙一天天剥落,龟 裂,变黄,潭水失去了往日的灵动。坐在阳光下,手里拿着一本《古文观止》,循着韩 愈的,《原道》、《原毁》,循着李陵的《答苏武书》,沉重的历史让我的思绪也跟着 沉重起来,不忍卒读,就抬起头来,望着对面的墙壁出神起来。在这渐渐失去生命的痕 迹的院落里,天井高高地围困着一个人对天空和云彩的渴望,却让人对天井里淡绿色的 墙壁发生了一种莫名的兴趣,随着墙壁上的苔痕浓淡的变化,竟然催发的我的想象,看 到了一幅更加美丽而气势磅礴的抽象画,虽是同样的山水画,却能看到公路、桥梁、军 队、战火、池塘、瀑布、山崖--直到太阳在屋脊上离开,暮色从屋檐上雨水一样灌下来 ,淹没了想象。 整个屋子里到处都是木雕的图案。坐在窗前,手一伸出去,把半开半闭的窗子推开,触 着的窗棂已经就成了黑色。镂空的窗棂上早已没有了糊在上面的红色或者白色的窗纸, 然而就是仅剩下的瘦瘦的窗棂,在四周的边框的围绕中,呈现出了一幅鸳鸯戏水的图 案。这古老的吉祥物,在天井里存在了不知多少年,陪伴着长辫子的男人和旗袍的女人 度过了他们的恩爱与患难,倾听着一家人谈论着土匪与灾。望着天井里的一草一木,我 往往会莫明其妙地陷入一种漫无边际的想象。等到夜色来临时,才猛然间醒悟过来,找 来一支蜡烛,点燃了,放在宽大的木质桌子上,搬来一把刻有一个变型了的“寿”字的 太师椅,坐下来安静地写作。此时的天井里没有特别明显的响动,只有在屋顶上不知什 么角落里做了窝的松鼠们,悄悄地沿着院子里紧靠着屋檐伸向夜空的老槐树落到院子里 来寻找可以裹腹的食物,不小心踩在我忘记收进来而丢在走廊上的书本上,发出了一声 沙沙的响声。这个房间与其它房间被木质的板壁隔开了,曾经用石灰水粉刷过的一面墙 已经发黄了,曾经的主人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些棉纸,粘了浆糊,贴满了墙壁。不经意 看过去,竟然发现棉纸上面写满了极为工整的柳体楷字--全是陈姓的名字--初步看来那 是一本姓陈的家族的族谱,在墙脚的一张棉纸上,我断断续续地看到一这个家族的始祖 最重要的来历--明朝的洪武调卫,这是现代云南人渊源中不可缺少的一个共同的话题。 为了我的主题不至于远离天井,我对洪武调卫的叙述必须在此停止,回过头来继续我关 于天井的叙述。 在天井的一个角落里,在槐树在下面,我在另一次不经意中还发现了一只碗,破旧的 碗。落到天井里的雨滴溅起的水珠,把泥土也带到了瓷碗里面,覆盖住了碗的边沿用深 蓝色的釉烧制而成的花纹。那颜色,那瓷器的质量,现在早已没有了,它的存在,至少 已经有七八十年的历史了。它的被遗弃,给天井的时间注入了一种消解剂,却很容易把 人带进许多年以前的生活,让我又一次去想象这屋子里进进出出的身影,他们的欢笑, 他们的忧伤:他们在夏天里把一张桌子摆到天井里,一家将近二十口人围着桌子共进晚 餐,肉丝和酒水和香气顺着天井里穿梭的人衣角扇动的气流,弥漫到墙外的路上。也许 就在这吃饭的时候,一个骑马急驰而来的人满身尘埃在高高的门着跳下马来,几步并作 一步跑进天井里,气喘吁吁地说不出话来,紧张起来了的女人赶紧端来一碗水,让他喝 了,他就向着一个长着银白色胡须的老人报告金沙江边正在进行的一场战火,村子里谁 家的儿子战死了,谁家的兄弟下落不明。这只碗后来就被丢在这里,忘记了收进去,一 直到现在。 天井里行走的人越来越少,随后,住在这里面的人成了斗争的对象,被赶了出去,再也 没能住进来。住进来的人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听说是这里经常闹鬼,慢慢地也就搬出 去了,他们只是遗弃了他们所不喜欢的花草,并没有对这古老的天井作过任何改动。在 我落寞的时候,天井曾经伴随我度过了半年,白天和晚上。 雾气 雾气用整个秋天包围着我的行走与驻足,让我对脚下的石头与身边的树林十分在意。在 滇西北,我的故乡,雾气的存在,造就了一种生活的氛围。沟渠从山腰上穿过草丛,蛇 行来到河边,清澈的溪水里漂浮着一些零落的花朵,水声里也就泛起了野花的气息。雾 气笼罩住了山色和水光,谁也看不到那些花朵在什么地方从枝头上脱落,在什么地方带 着湿润的泥土滑进沟渠里,告别了灿烂如云的树枝,在叶子开始发黄的时候,划过平静 的空气,进入一场新的旅程。雾气包容了一切,雾气也隐瞒了一切。直到花朵从我的眼 前一晃而过,才会让我知觉秋天已经在某个不知名的山崖顶上莅临。 路在视野里倔强地爬行到别人的世界里去了。走在水沟宽宽的堤岸上,雾气象一个秘语 让山路充满了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推着我一直向前走着,没有目的地。在一阵悉悉熟熟 的声响过后,迎面走过来一匹马,褐色的母马。马背上驮着两只庞大的布袋子,里面装 满了刚从地里收回来的玉米。一只布袋子上面插着一枝熟透了的高梁,那高梁深深的红 色,在雾气里被淡淡的乳白色衬托出来。有一种崇高和神圣的感觉,在瞬间把我感动了 ,仿佛在我的血液里,一下子注进了一种生命力。马踩着稳重的步子,把土地踩得鼓点 一样响起来,在很少有人走过的路上留下了弯弯的蹄痕,缓缓地经过我一旁站立的注 视。紧紧跟着走过来的还有一个三十左右的女人。一只大竹篮装满了玉米压在她的背上 ,让她不得不深深地弯下了腰,十分艰难地走在长长的路上。她穿双早已湿透了的旧球 鞋,她赶着马匹从玉米地里走回来的时候,走在沟渠的堤岸上,弯弯曲曲的沟渠在山腰 上因势蜿蜒,堤岸上的路一会儿在左边,一会儿在右边。她也就只能赶着马几次趟过沟 渠,几次踏进水里,被沟水浸泡过的鞋子里装满了沟水,走在路上呼呼哧哧直响。她的 鼻子上盛满了汗珠,额头上的汗水顺着脸庞流下来,一缕头发被汗水浸湿了,贴地脸上 ,篮子上的背带深学地勒进她的前胸,使她饱满的乳房显露出来,在我的注视里,她没 有丝毫的羞涩,反而使我的脸红了。 雾气把我带进了一个干净的池塘。池塘里没有鱼游动的痕迹,水面上也是雾气腾腾的, 白色的雾气在水面上盖了薄薄的一屋,并且围绕着修长地从水里生长起来的荷茎上升起 来,让荷叶的绿色显得更加湿润。一朵还没有绽开的荷花静静地在离水不远的空中被我 凝视着,那淡红色的蓓蕾随着雾气的流动,散发出淡淡一香气,稍不留意,就从我的嗅 觉中溜走了。池塘旁边长着高高矮矮的梨树,它们的果实已经被主人摘走了,只剩下渐 渐发黄的叶子,最后从树上落下来的梨树叶子落在池塘边的草地上,被一个个晨昏浸染 成了浓烈的红色,耀眼的呈现在我的眼前。清晨的雾气从梨树的枝柯中间凫凫绕绕地穿 过,在蝴蝶羽化后的蛹茧上留下来一屋细细的水珠,在水珠、阳光、暮色的轮流抚摸下 等待着另一个春天的到来,开始新的一次在空气里自由的飞翔。雾气在太阳的照耀下慢 慢在升腾着,渐渐地离开了被梨树林围绕着的池塘,蹲在水边,顺着从枝头上照下来的 光柱,在水里,我看见了的泥土,因为靠近梨树,水边总会有数不清的根须伸进水里来 ,在水波轻轻的拍打中,根须间的泥土被洗走了,留给梨树的只是吸满了水分的黑里透 出一丝暗红色的根须。水底停满了在风中飞舞着落下来的叶子--秋天向着零落的村庄吹 响了金色的号角,梨树叶子就成了秋天灵动的音符,把高高的天空当作它们的舞台,在 秋风的指挥下不停歇地翻飞。如今是风平浪静时刻,雾气弥漫着,被梨树林围绕着的池 塘看不到叶子淡黄色的飞舞,轻轻的脚步声可以听见。 到了玉米地边,已经枯黄的玉米杆在雾气的包围中一动不动,地边的田埂上长满了野草 ,已经结籽的野草,一丛丛都低着头,叶尖了的草籽收集着雾气中细小的水珠,湿湿 的。松软的泥土踩上去就陷下去了一个深深的脚印,红色的泥土粘到鞋子上,走了几步 鞋子就显得很沉重了,让我不得不就着一块石头的棱角,把鞋子上的红泥擦去。玉米地 边长着长长一畦野生的荞花,淡粉色的花朵在丛生的野草丛中探出头来,眩人的眼睛。 荞花没有引起村里人的注意,它们一直在地边生长着,十分的茂密,绿色的圆圆的叶子 与碎碎的花朵互相衬着,在雾气里忽明忽暗,让我忽然感觉到一个我多年来一直似曾相 识的梦境在这里相逢了。很久以来,我一直在用我的诗歌描述着一个乡村,我梦想着的 乡村。当我竭力把文字当成一只手去抚摸我心灵深处的乡村,发现这想象中的乡村一直 在用不同形式拒绝我的每一首诗。乡村在我的诗歌里遁离,再遁离,隐藏,再隐藏,成 为我的诗歌中一个抹杀不掉的堡垒,让我无所适从。玉米地在雾气里偶然的遭遇,让我 看见了梦想中的乡村,尤其是那些荞花的绽放,让我坐在野地里不想往回走,仿佛要守 住一个不久就要消失的预言。 雾气消失的时候,太阳把秋天的大地照耀处母亲一怀抱一样温暖,天上的云朵悄悄地移 动着,躲到山群的背后窥视着一片蔚蓝色的天空,以及天空覆盖下正在成熟的大地。我 不想告诉谁,在雾气里我看见了什么,在雾气里我想到了什么,但是,我情不自禁。我 不想忘记一切。 纸钱 纸钱在清冷的空气中飞舞着,散乱的脚步踩着此起彼伏的哭声,沉默地目送着一个人孤 独地远去。 走吧,一个世界,你已经许多年没有回去了。这人生最后的场景,在一条弯弯曲曲的道 路上展现,被一群人在悲恸中簇拥着,走进墓穴。没有温暖的气息了,一个人从虚城无 再一次走向虚无。千辛万苦的旅程一个太阳刚刚升起的清晨落下的最后一次帷幕。朋友 和亲人一而再地用眼泪浸湿了长长的呼唤,微微飘动着的风托起了满天飞舞的纸钱,你 一步一回头,谁也没有看见。纸钱拂过他们低垂的衣角,闪亮的冰霜无法承受他们籁籁 落下的泪滴,村落就这样渐渐地远离了你早已闭上了的眼睛和梦。 说吧,在众人的簇拥下,你看见了谁?您思念着谁?你还在痛恨着谁? 最后一个人离开了被夕阳覆盖着的山冈,夜色拂动着一个沉寂的世界,纸钱铺就的一个 简陋的路,从 新鲜的泥土上经过,沿着人们离开的脚印,返回。月色朦胧中,你遇见 一个老人独自坐一村外的一个小土丘上,对着你离开的方向凝望。他身边一条狗看见你 焦急的眼神,抬起头来看着老人烟锅里不断上升的烟雾,它真希望老人能够与你说几句 话,就像往常一样,把一个黄昏过后的夜晚坐到对土地的一片深情里去。老人没有看到 你轻轻地路过他的身旁,他嘴里轻轻地叫着你的名字,几十年前你们一直称呼着的小 名。老人的胡须上悬挂着一颗泪珠,你的离开,使他失去了一个一起走过多少山梁和深 箐的汉子,也使他着到了一扇门,充满了黑暗和寒冷的门,正在渐渐地向他敞开。一条 路,他也许不久就会走到尽头了。你对着他叫了几声,野地里一片寂静,到处是游动着 的身影,陌生的鬼魂。石头上飘荡着尚未消失的咒语。狗吠声惊动了老人的沉思,他站 起来,佝偻着背,手里的竹棍,沉重地敲响了通向村落的路。人生如纸,一别两茫茫。 你跟在老人的身后,为你而漫撒的纸钱被夜露打湿了,你已经无法再把它们一张一张地 拾起来,揣进你崭新的衣服里,留到另一个世界去过一种安稳的生活。你奔忙了六十年 的村庄,用一座桥把你隔开了,村庄庞大的身影,让你在死去了的生命里第一次感到恐 惧。明亮的灯光照着你的眼睛,灯光汹涌而来,冲洗着你已经冰冷的记忆:一个充满了 悲欢离合的世界,已经不再属于你了,当一把纸钱在哭声里扬起,在肃穆的空气中一翻 一转地落到地面上,所有的巅沛流离和举杯痛饮都在这一瞬间与你无关了。村庄附近的 田亩,用空气筑起了一道高高的围墙,独自成为一座阳光明媚的城堡,远远地拦住了你 对尚存者的念念不舍。你的到来,村庄没有在意,你的离去,村庄也没有在意。当纸钱 在通向山冈的路上一次次被撒向高远的天空,你在村落的人们心里已经成了历史,当雪 花几次覆盖住你所居住的山头,你的亲人也会渐渐在忘记你,偶尔想起你在田间劳动的 情景,却早已忘记了你当时的容貌和声音。站在村庄的边缘,你只能离去了,对人世的 留念,对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来说,肯定是一种奢望,没有人会经常想起你的饥饿,没有 人会知道,你有市面上同样迫切希望的只要再和亲人再见一面的恳求。 纸钱铺就了一条路,纸钱也葬送了一段深情的回望。一场圾雨的来临,让纸钱化为了把 斑驳的红土,村庄必须要面对一场匆匆忙忙的生活—— 大地向着村庄敞开了怀抱,让 桃花告诉飘落的花瓣去点缀着温暖的屋檐;燕子拥抱着初生的孩子,问候久别重逢的邻 居——纸钱记载着一个亡灵,在春天到来的时候,被牛蹄一脚一脚地踏进泥土里,空守 着你的一串串想往,无法抵达许多沿未实现的愿望。是呀,村庄在冬天里失去了一个让 人牵肠挂肚的人,但他们必须要在一个崭新的春天里收获一场生活,让一些新的生命开 始他们稚嫩的脚步,承担层层叠叠的梦想和希望对他们的重压和引诱。你的离开,仅仅 意味着一段跋涉的结束,而所有的开始一直在开始,所有的结束一定要结束,你曾经用 生命和汗水来珍惜着的村庄,不能没有人去品尝渊薮的苦涩,也不能没有人去掂量稻穗 的沉重。纸钱在春雨里的沧桑,记录了村庄沉默不语的轮回,只是你注定了不能复活。 你就去吧,不要再在山冈上的枯枝头缠绕,不要再在黑暗中对着村庄徘徊,不要再把孩 子娇嫩的脸庞亲吻。头项经幡的巫师一遍又一遍地向着你居住的山冈呼唤着,把手里的 纸钱朝着村外撒了又撒,再一次目送你通过一扇门,远去。 送走了很多人不停的回望,泛黄我纸钱让你忘却了一个至今一直在生机勃勃的世界。当 初你的离开,谁也不能牵住你离去的手,注视的目光,怎么捂不住你离开的消息和命 运。白天与黑夜不断地交替,当灯光照亮了一个角落,没有纸钱的地方,飞渡的目光寻 找你曾经坐过的椅子,想象你离开时的神情。你的离开,我在不经意的时候,想起一场 恩情。深夜不知不觉的降临,一阵独坐,竟然让纸钱失去了怀念的意义。所有那些有纸 钱出现的时间,你都是自言自语的主角,而舞动着的文字告别了纸钱一如既往的凝重, 只把一场痛哭泼进没有纸张的叙述里,追究世界对村庄和山冈的隔离与破坏。月光如水 ,你会在村庄外面的田野里披着一身的寒霜,驻足成一阵久久来愿离去的风吗? 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想象着你一次次地在村庄附近的树林边凝望一股炊烟日复一日 地升起,每一个清明节燃烧的纸钱,从来都是只见满天的星星一身的寒冷。天空啊,如 果漫撒的纸钱能够换来片刻的重逢,我愿意用一生的辛劳来目睹你的一个眼神。 牛角 火光冲天。牛角对着前面的旗帜,鼓起腮帮吹着。一个个身影纷纷跃出濠沟,手里举着 焰光四射的火把,把高高的门楼照得分毫毕现。手握牛角的人,他身后是一片正在疯狂 地开着鲜艳的花朵的罂粟地,一群少女站在他的身边,惊恐的眼神注视着前方那箭簇纷 飞中不断倒下的汉子,她们把手指不知沉地咬在嘴唇间,不敢对血泊中不停地翻滚着的 人说一句话。牛角一直在吹响,冲锋的人,一个个死去,另一些人手里紧紧的握着刀柄 ,高高地举起,砍在一个人的背上,血飞溅起来,染红了握刀的手和喷火的眼眶。踩倒 了散发出浓烈的香气的罂粟花。牛角号召着火把赤身渡过漆黑的江流,穿过纷乱的礁石 ,掠取一个门楼紧闭的城池,赶走一群人,守护着自己曾经失去的家园。 战火燃烧着结满时间的草绳,高山与峡谷屏声静气地倾听着。角在危崖上飞过叶子宽大 的树林,呼唤着每一个坐在茅屋里围着火塘喝酒的人,用一根麻布在额头上挽一个粗大 的结,拿起长枪就走出门外,接过一支火把,飞奔到寨门前高高的土墙上。雪亮的长枪 靠在墙垛上,铁弓被搭上毒箭,拉成一弯圆月,向着呐喊着冲到墙下的人射击。酒气在 火光中呼出来,弥漫到身边的每一个人周围,激起无穷的力量,举起杂乱地放在脚下的 擂石,掷下去,让另一个人在血肉横飞中魂飞魄散。月亮失去了往日的光芒,向着天空 吹响的牛角叠在圆圆的月亮上,山影庞大无比,笼罩着被牛角的浑厚激励着的汉子,把 生命挥舞成一面旗帜,死守一方疆土。 烟消云散,凤凰花火一样绽放村庄从不停止的日子。太阳炽烤着江边的土地,身背牛角 的人走在江滩上,腾空而起的浪花,溅湿了他腰间的牛角,溅湿了他长满了厚厚的老茧 的脚掌。女人们身穿黑红相间的长裙,弯腰收割狭长的梯田里的罂粟,花香沐浴着她们 的裙裾,蓓蕾贴近她们柔软的腰肢。女人们抬起头来,看见了走在江滩上的人,向他微 笑着招手,从陶罐里倒出一碗水,送到他远远地站着的田埂。递过去的木碗,水面上照 见了一张羞涩的脸,那如水的目光,漫过那漆黑的牛角,呈现出家园的温暖。牛角背上 身后,江滩上的路上,渐行渐远地响起山寨里世代想传的情歌: 啊~~妹妹,哥有情来不好说么,笨如牛角喽! 哥随马帮走远方么,再难见面喽! 啊~~妹妹,哥是一个赶马人么,四海为家喽! 今天回来一匹缎么,送到你家喽! 啊~~妹妹,你家阿妈莫收下么,赶我出门喽! 明天又要出远门么,想死妹妹喽! 啊~~妹妹,你如对哥也有意么,听我一句喽! 今天晚上凤凰树么,哥在等你喽! 身背牛角的人一步一回头地离去,水光照着他的背影。有人在目送他消失在竹林后面, 潺潺的目光打湿了那些远去的脚印,心里深深的铭记着一个地点和一个时间。夜色笼罩 着整个村寨,凤凰树下有两人始终不愿离去,凤凰花无声地落下来,覆盖了温润如丝的 誓言。鸡鸣的时候,两行泪拴住了一颗心,开始默数一段山高水远的行程。 心爱的牛角将被悬挂在屋檐下,马蹄声又将在村寨门口响起。战火熄灭了,一条路把一 群人的脚步引向遥远的地方,带走茶叶、丝绸、食盐、药材,也带走了一个女人站在罂 粟地里的思念,等到某一个谁也不曾意料到的日子,那一群人才会在深夜里赶着马群回 到村寨,坐到茅屋里的火塘边喝上一碗酒,把心里的一团火浇了又浇,却总会有一种不 能隔夜的想念在胸中跳跃着,使他不得不站起身来,向着一棵高大的凤凰树走去。没有 了战火,牛角只能系在腰间。没有人从约而来的人,凤凰树只有呈现出一片空虚和无 奈。牛角贴近被酒气烧着的嘴唇,一股气流轻轻地从小小的孔隙里穿过去,没有战火纷 飞时的激越,神圣的牛角,只有在维护村寨命运和荣辱的时候,才能被吹响。凤凰树下 的夜色 ,一只牛角陪伴着一个人,把孤独的夜晚守候着,无声无息。牛角与所有的喜 怒哀乐无关,它却一直被一个人的爱情背负着,油黑的角尖,映出一刻一停地流淌着的 江水。坐在凤凰树下的人,曾经手里握着寒光闪闪的长刀,背上背着坚忍不拔的铁弓, 冲破许多围攻上来的敌阵,却不能把一个穿着黑红相间长裙的女人拥在怀里。 战火远去了,罂粟地消失了,村寨门前的高墙在风吹雨打中渐渐地倒塌了。山超上的一 间茅屋里炊烟凫凫升起,一个老人坐在火塘前,脚下放着一杯酒。牛角悬挂在床头边的 墙壁上,火塘里的烟雾一天天升起来,绕过牛角渐渐暗淡下去的光泽,仿佛要忘记一段 历史,忘记一段无数次被唱起的情歌。酒意升腾,酒意沉浮,茅屋陌生了牛角在过去的 许多时候猝然响起的嘹亮与惊心动魄。黑红相间的长裙,自从最后一声情歌在江滩上唱 起之后,离开了一扇低矮的土门,在遥远的地方为另一个人寂寞地绽放成一朵野花,被 风吹雨打着,从此再没有回到凤凰树下的消息。老人在火塘里添了一根从山里艰难地砍 来的粟柴,让火塘里的光芒更明亮地照耀着一个很真实的世界。他走向一张窄窄的床, 躺下去,进入一个让他年轻的梦境,让他微笑的世界,让他一次对着从瓦缝里照进来的 月光老泪纵横的世界。牛角无声。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