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长篇小说   鼠 人   安昌河   族里人叫我丢丢。   丫丫给我取了名字叫“丑丑”。   最后我还有一个名字,叫东郭。   在我有限的生命里,我一直怀念那个我最爱的人。最爱我的人早已离去了, ——她是我的祖母,一个沧桑的但是精神却极好的老人。一天里有很多时间,我 都是紧闭着双眼,让自己陷入黑暗,黑暗中,我的心不急不慢地舒缓地跳动着, 好象一根豆芽儿在拱动着我的身体。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开始想起了我的祖母, 听见了她的骨头碎响的声音……   如果不是她的眼睛不好,她肯定不会死的。对此,就是到了现在我也一直坚 信不疑。   丢丢,跑!快跑!祖母大叫道。   我扭头就跑,跑到那道逃生之门,却没听见祖母跟过来的脚步声,我扭头一 看,那个叫丫丫的姑娘,正挥舞着一根巨大而结实的球棍,冲向我的祖母,猛烈 敲打。   我的祖母一直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我曾经无数次跟我的伙伴大耳朵和黑鼻头 吹嘘。其实不用吹嘘,他们也都知道,我们的家族曾经是一个英雄辈出的家族, 我的曾祖父曾经为了拯救我们家族,和他的对手,一个吝啬、刻薄而且狡猾多端 的家伙斗了好几年。这场斗争当然最后是以我曾祖父的死亡而告终,但是他的故 事却在秦村和爱城,乃至更为广远的地方源远流长。而我的祖父,却是死在阳光 下的,死在他的敌人的葬礼上的,死于鲜花丛中……。追忆我这位祖父的故事, 一直是祖母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祖母喜欢阳光,喜欢在阳光下讲述,这是一 种让人不易觉察的浪漫的罗嗦。   想想你的曾祖父和你的祖父吧。祖母在阳光下眯缝着双眼,舒展着身子,尽 管如此,她的耳朵却依旧很警觉地竖立着,觉察着一切可能突如其来的危险。   你的祖父吧,从生下来就注定生命不会太长久,他目空一切,狂妄而且骄傲。 祖母吁叹了口气,摇摇头,说,但是他的确是一位英雄,——这是我在和他结婚 以后才知道的。隐藏在他目空一切下面的是心细如发,隐藏在他狂妄与骄傲下面 的是他的谨小慎微,他研究环境,研究对手,研究一切可能到来的危险,因此, 就算是泰山压顶,他也是那么坦然,而且总是在我们的惊叫和恐惧中,轻而易举 地将那些把他团团包围的危险化为和风细雨。   你祖父,简直就是一个了不得的探险王,一个喜欢拿自己生命做代价的挑战 者。   从我童年时,我就看见祖母在跟我讲述祖父的死亡故事的时候,脸上的表情 是总那么丰富,她就像一位妙龄少女,在勾画着一位白马王子将如何策马前来迎 娶她的动人画卷。我的祖母从没有为我祖父的死亡感到多么的忧伤,她认为那种 死亡,对我祖父来说,是一种非常不错的,非常富有诗意的归宿,让人一旦想起 来,就回味无穷。童年的时候我就分明地知道,祖母在讲述这些故事的时候,心 里却又是多么地为我的父亲焦虑啊。她焦虑他的懦弱,焦虑他的未来生活,焦虑 他的形象影响了家族形象,使得家族的声誉一落千丈,她甚至焦虑他的死亡,他 的死亡让人不屑提及也就罢了,可千万不要让人贻笑大方,成为他留给家族的最 后的耻辱。——每当这时候,我的祖母或许会暗暗诅咒我父亲,希望他早死,他 已经将家族光彩的旗帜濡染得一团糟了,谁还猜得透他在以后的日子里,又会遗 留下些什么祸患或者耻辱呢。好在他后来的生活和他最后的死亡是那么轻描淡写, 让我祖母顿有一种如释重负、一身轻松的感觉。   我不想提起我的已经死去的父亲,他的懦弱和他的罗嗦跟他的酗酒一样杰出。 尽管年迈,但是我的祖母依旧不遗余力地维护着我们家族的荣光,她甚至给我的 父亲娶回了那美丽得不敢让我父亲正视的我的母亲,而且让他们生活安然富足, 我认为我的父亲最大的贡献,也可能是最大的错误,是他和我的母亲生养了我。   我更不想提起他,那个绰号叫瘸子的我父亲的兄长……   提起她,我的母亲,我的心就剧烈的疼痛啊,这种疼痛,比及我的祖母,有 过之而无不及啊。……我的母亲,我父亲的兄长、还有我的父亲,他们三个,彻 底地将我们家族的荣光葬送了。   我多么渴望早一点死去啊,可我就是搁心不下你啊。祖母说着,悲切地看着 我。我如鲠在喉。我的确不知道该跟祖母说什么,我除了从她的身上继承了罗嗦 之外,我找不到半点我们英雄家族留给我的东西,我和大耳朵、黑鼻头他们一样, 是个令人讨厌的混球,我甚至比他们更孤僻,好多时候,我连一句话也说不利索。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个英雄的后裔,会比大耳朵、黑鼻头这些卑猥的家伙还要 显得卑猥。每当我讲起我的曾祖父,祖父、或者我的祖母,企图以此来提高自己 的身价和底气时,都会被大耳朵和黑鼻头他们粗暴地打断:“你怎么不讲讲你的 父亲和你的母亲呢?不讲讲那个叫瘸子的你的伯父呢?……”——就这样,我的 话往往就这样被他们拦腰截断了,然后是他们走开了,给我剩余了一地的不屑和 鄙夷。我是多么思念我的黄眉毛啊,无论我说什么,她都是一副专注的神情,深 情地看着我,可是,她却早早地离开了我,让秦村成为一个使我不堪回首的伤心 地……   是啊,祖母,我知道,祖母。我低声念叨着,却再也找不到可以继续说下去 的词语。   咳!祖母一声悠长的叹息后,爱怜地抚摩着我的头。   祖母,是啊,祖母,真的有那个传说么?我突然扭转话头,我知道,如果我 就那么在语言和表情上配合祖母下去,只会让她更加悲伤和痛苦,因为她在我的 身上,根本看不见半点重振家族地位的希望。   那不是传说, 那是真的。 祖母眼里突然一亮,看看我,又黯淡了下去。— —祖母不会相信,那个传说会在我的身上得以实现。   这个传说是一个永恒的传说。与其说是一个传说,还不如说是一个梦想,传 说和梦想不是近亲关系,连远亲也不是,传说是拉出来的粪粒,而梦想却是被紧 锁在粮仓里面的大米。   如果那个传说是真的,我相信它会在我的身上实现的。我在心里说。   这个时候,太阳透射了进来,屋子里光辉灿烂,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阳光多 么充沛的午后啊。   丫丫躺在床上,半拥着柔软的棉被,白皙而修长的腿露在外面,在阳光下闪 耀着熠熠的光辉。丫丫正在熟睡中,轻微的鼻息,长长的睫毛,那红润的脸蛋就 像一个熟透了的散发着诱人芬芳的水蜜桃。   门悄悄开了,一个男人捧着一大束鲜艳的野花钻了进来,他刚刚从草地里践 踏归来,鞋上沾满了绿色的草汁。他走到丫丫的床前,将鲜花轻轻放在丫丫的枕 头上,俯下身子看着,然后把嘴巴凑到丫丫那饱满的像是两瓣肥美多汁的橘子一 样的嘴唇上,吸吮起来。“你胆子真大啊!”丫丫呢喃一声,薅开棉被,抻出藕 段儿般的手臂,将那个男人揽在怀里,——这个时候她却突然睁开了眼睛,看见 了我们。   “老鼠!”丫丫大叫道。   ——我和祖母被惊得跳了起来,“啪”的一声,我从窗台上掉在了地上。   丫丫推开趴在她身上的那个男人,抓起床边的一根球棍冲了过来,追打我的 祖母。   我非常利索地钻进了洞里,——这是一个很隐秘的小洞,它在墙角落里,是 我祖母耗费了很长的时间打出来的,从这个小洞里,我的祖母曾经是那么从容不 迫地带回了那么多的好吃的,有蛋糕,有核桃,有鲜枣,有花生豆……有一次她 甚至给我带回了一条新鲜无比的尚在挣扎中的金鱼。   ——在这个小洞里,在祖母的安慰呵护下,我度过了我生命中最为痛苦的那 段时光,让对黄眉毛的思念和哀伤,慢慢地沉淀在我的心灵深处,不再似过去那 么汹涌澎湃,一次次地将我淹没,几欲要我性命。就在我开始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的时候,我的祖母却遭遇了厄运。   我趴在洞口,喊叫着祖母,要她赶快过来,只要她一钻进这个洞里,我们就 安全了。祖母听见了我的喊叫,她忙不迭地奔跑过来,却一不小心地撞在了桌腿 上,这一撞,祖母完全昏了头,她就像一只无头苍蝇似的在原地打着圈。我看见 丫丫举起球棍,猛地砸下去,我尖叫一声,闭上眼睛。   ——祖母骨头碎响的声音,由此成了我挥之不去的噩梦。   是的,我是老鼠。   我祖先住的地方叫秦村,我现在住的这地方叫爱城。   我知道。真的,我知道你们不相信我说的话,你们这些恶心老鼠,却比老鼠 更为恶心的人类,你们是不会相信这都是真的,你们会嗤之以鼻地给这个故事冠 以荒诞不稽、离奇怪异、无聊可笑,你们会给我栽上中伤诋毁你们的恶名,说我 是谣言家,骗子,是告密者,是小偷,是破坏者……   你们会辱骂说我胡编乱造,因为你们总是自以为是光明磊落的,是善良真诚 的……   你们自然是会封杀这个故事的流传,不准它出版,逮捕讲述这个故事的人, 对那些听了这个故事的人进行集中教育,灌输给所谓光明的思想……。我对你们 将要采取的和已经采取的一切手段和措施,都了如指掌。   —— 但是我依旧要肯定地说,你们做的这一切,都是徒劳的,谁都无法阻 挡一个故事的流传,就像再严密的屋子,也会有阳光透进来,如同我们经常爱说 的一句谚语那样:再严密的指缝,也会漏出米粒来。我说了,任何手段,任何人, 包括风,也包括沉默的黑夜和虚伪的黎明,包括监禁和流放……,都无法阻止。   故事的开头,得从我的曾祖父开始了。   1、   我曾祖父的名字叫大骨头。   说我曾祖父,就不得不说他所在的那个叫秦村的地方。秦村偏僻,但是却很 富足,因为这片土地上似乎有出产不完的玉米、黄豆、小麦和水稻。——在爱城 曾经遇到一位从乡村来的乞讨者,我的慷慨让他很感激,我说,我的祖先也是乡 村的。他问哪里,我告诉了他我曾祖父的名字和秦村。我曾祖父的名字好象并没 有引起那位乞讨者的重视,但是那个叫秦村的地方却让他的双眼放光。他说,哦, 秦村,那可是一个好地方,有一年庄稼丰收了,东西藏在洞子里没吃完,第二年 就生长出了小苗子,到了秋天,竟然果实累累。   但是富足的土地却很难让她的子民都富裕起来,秦村的土地所出产的财富都 敛聚到了一个叫秦满仓的人的手里。秦满仓是秦村有记载以来最富裕的人,所有 秦村的人的所有劳动,好象都是为了他的仓库更加丰盈。后来秦满仓死了,他积 累的这一切,又落入了一个被他称之为“狗”的人手里,这个人叫秦麻子,据说 秦麻子是秦村有记载以来最狡猾、最刻薄、甚至可以说最有能耐的家伙,关于他 的传说,只要还有一个秦村的人,或者还有一只秦村的老鼠,都会流传下去。   ——但是最清楚他的,莫过于我们的家族。我的曾祖父把我们的家,就建造 在那幢发生了很多离奇故事的高深的宅子下面最隐秘最黑暗的角落里。   ——其实这个宅子,并不是秦麻子的,而是他谋取秦村最大的东家秦满仓的。   秦麻子长得很难看,五短三粗,脸上有许多水痘过后留下的斑点。他的东家 秦满仓,那个走路吃饭干什么都总是哮喘不止的病恹恹的老男人并不把他叫秦麻 子,而是叫“狗”。   秦麻子不是秦村人,他流落到秦村的时候正是玉米收获的秋天,那时候他的 身份是乞丐。这一天。秦麻子从早晨讨到后晌,也没有讨要到半点吃的,他饥饿 难耐,就把乞丐最重要最重要的品质丢了,他想到了偷。作为乞丐,秦麻子自然 知道“饿死不偷”的好处的,秦村是秦麻子所遇到的最富足的地方,他想在这里 长住下来,定点乞讨,因此,就不能坏了自己的名声,招惹人家厌恶。但是他却 鬼差神使地把手伸向了地里的玉米棒子。刚把玉米粒儿塞进嘴里,还没嚼巴两下, 秦麻子就被一群人围住了,这些人高举着扁担,就像在秦麻子周围耸立起了一片 林子。秦麻子吓瘫了,他以为自己马上就会被打成肉酱,却不料那个叫秦满仓的 东家递给他一根扁担,说,你把地里的玉米给我担回村子里去,我们就不打你了。 为了防止秦麻子逃跑,秦满仓把一根绳子拴到他的脖子上,叫两个小孩跟在秦麻 子的后面,如果他想逃跑,就拽一下。担了一趟,秦麻子就累得要死要活的,最 可气的是,那些拽着绳子的孩子,总在后面“驾驾驾”、“吁吁吁”地叫着,把 他当做一只牲口似的驱赶着。秦麻子被那些孩子拽到地边,瘫软在地上像只死去 的老鼠。秦麻子说,我又累又饿,实在动不得了。秦满仓举着扁担说,那怎么办? 秦麻子说,你饶过我吧。秦满仓说,这怎么行,说话得算数啊,这样,你躺好, 不要动,我们打你吧。秦麻子找不到更好的办法,点点头。随即,扁担就像雨点 般落在了秦麻子的身上。   一天过后,秦麻子才醒过来。他以为身上刚刚添上的伤痕,会增加他讨要的 资本,赢得大家的同情,但是他偷盗玉米棒子的事情,很快传遍了秦村,谁对他, 都是一种厌恶的表情。秦麻子实在不想离开这富庶的秦村啊,他固执地一家一家 地讨要,但是总被人放出狗来咬他,或者被人吐得满脸唾沫。秦麻子不相信,他 在秦村会讨要不到一口吃的!他爬到了秦满仓门口。秦麻子讨要到了一个玉米面 做的金黄的饼子,油炸过的。秦满仓刚讨过门的女东家月秀拿着那个金黄的饼子 还没走到秦麻子的跟前,秦麻子就被那喷香刺激得打起了响鼻,而且感到一阵阵 昏眩。秦麻子刚把那金黄的油炸的饼子塞进嘴里,就被秦满仓一棍子打在后背上, 他“扑哧”一声,饼子喷了出来。秦满仓用棍子一拨,那金黄的饼子打着滚儿, 滚到了不远处的一张狗嘴里。秦满仓说,喂狗吧,喂狗还能逮住几只老鼠呢。   秦麻子并没有离开秦满仓那高大幽深的宅院,他不时敲敲门,哀求两声,然 后围绕着宅院兜一圈,就像一只被关在了门外的狗。秦麻子坚信不疑,女东家月 秀会再次送给他一个金黄的油炸玉米饼子的。但是两天过去了,女东家月秀并没 有出门来给他金黄的油炸饼子,他敲门的动静越来越轻,哀求的声音越来越小, 爬行的动作越来越迟缓。秦麻子还是决定不离开这个宅院,不离开秦村,——他 嗅了嗅从宅院里飘出来的油炸饼子的香气,心想,就算死,也要死在秦村,死在 这个宅院边,死在这醉人的香气里。这一天上午,阳光照耀在秦麻子身上,暖烘 烘的。秦满仓站在门楼上,看着躺在那里的秦麻子,心里充满了忧烦,他想,这 家伙要是死在这里了,还真是件麻烦的事情,叫谁去埋葬他呢?叫谁去埋,谁都 会跟他索要两升玉米的报酬,因为人是死在他墙边上的。两升玉米啊!但是总不 能让这个乞丐死了臭在这里吧。最后秦满仓想好了,把报酬讲到一升玉米,让人 将这个乞丐埋到他的树林里去,埋深一点,在上面栽上几根树,树有尸体做肥料, 生长得肯定快些,其实也就把亏欠的赚回来了。正想着,秦满仓看见秦麻子坐了 起来,他开始刨墙边上的一个老鼠洞。秦麻子的手指软绵绵的,像蛇似的钻进那 个老鼠洞里,然后抓出了一大把粮食来。   这些粮食,其实是我的曾祖父大骨头藏在那里的。除了和我曾祖母保持着亲 密关系,大骨头还和另外一只老鼠关系甚是暧昧。大骨头在宅院里对我曾祖母极 尽甜言蜜语,却又时刻惦念着墙外的那只让他心仪的老鼠,他总是寻找时机,将 宅院里的粮食偷出来,给那只老鼠藏在那里,让她饮食无忧。   老鼠洞里的粮食让秦麻子饱吃了一顿后,居然还有很多剩余。秦满仓走过去, 他感到痛心疾首,——这些都是他的粮食啊,这些可恶的老鼠,怎么把他的粮食 藏了这么多在这里呢?让这个肮脏龌龊的乞丐,撑得直翻白眼也没能吃完。   你们家有很多老鼠。秦麻子打着嗝说,我会抓老鼠。   秦麻子说着,将洞口扒拉开,然后趴在地上,将手伸进去,嘴巴里发出吭哧 吭哧的声音。过了一阵子,秦麻子的手慢慢缩了出来,——他的手上,抓住了一 只肥硕的老鼠。   这是只母老鼠,刚刚怀孕不久。秦麻子将那只老鼠活活地撕裂开来,指着它 肚子里那些花生粒儿大小的老鼠胚胎,说,这些老鼠要是长大了,他们会偷吃掉 你一半的粮食。   你不要去当乞丐了,跟我进宅子去,算我养着只猫,给我逮老鼠,不,算我 养着只狗,给我看着宅子!秦满仓说。   这一幕,我的曾祖父和曾祖母都看见了。我曾祖父痛不欲生的样子让我曾祖 母一下子明白了,她怒不可遏,她没想到大骨头会背着她干出这样的事情来,愤 恨之下,离开了这个宅院。大骨头抹干净眼泪,终于如梦初醒似的,慌忙追赶……   这一天,东家秦满仓叫过来秦麻子,说,狗,咱们家的老鼠是越来越多了, 现在不是秋收季节,是准备春播夏种的季节,所有的粮食,都是种子,被老鼠吃 了去,就是吃了一年的收成,你得想想办法,收拾一下这些老鼠才是。秦麻子低 矮着身子,温顺地答应着。   秦满仓是不准秦麻子姓秦的,他说你怎么配呢?你这么肮脏龌龊,跟一只老 鼠差不多,你姓秦,就丢了姓秦的人的脸面。秦麻子说,您随便叫吧,只要肯让 我留下,叫什么都成。秦满仓说,你就叫狗吧!但是女东家月秀却并不把秦麻子 叫“狗”,而是“嗨”,或者“你”。这让秦满仓很不满意,说他刚有一个叫做 “狗”的名字,你怎么不叫呢?   嗨,我的房子里也有老鼠,刚做的绸衫儿,搁在凳子上,就被老鼠咬了几个 窟窿眼儿。女东家说。女东家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像是在蜜糖水里泡过似的,腻 得有些呛人,秦麻子就被呛住了,撇了她一眼,开始咳嗽起来。   是那件请赵裁缝做的?怎么会被老鼠咬了?阁楼上怎么会有老鼠?睡房里是 没有老鼠的!我从来没有在阁楼上,也没在睡房里看见过老鼠!秦满仓那原本一 直佝偻着的身子一下子直了起来,也不哮喘了,他瞪着双眼,叫唤说,去把那件 衫子拿来我看看。   衫子拿来了,秦满仓抖搂了抖搂,从衫子里抖搂出了几粒瓜子,掉在地上。 秦满仓哼了一声,怒目斜视了一眼神情不安的女东家,然后把衫子伸展开来一看, 上面的确是有几个小窟窿眼儿。   你把瓜子装在衫子里,老鼠怎么不咬?但是,这是什么地方的老鼠,我们的 睡房里,绝对没有老鼠!秦满仓说着,将那件绸衫凑到鼻子跟前嗅了嗅,再嗅了 嗅,然后冷笑一声,把绸衫丢在女东家跟前,说,这上面是什么味道?你闻闻这 上面是什么味?   女东家哆嗦起来。   狗,你鼻子尖,你闻闻,闻闻这是什么味道!秦满仓乜斜着秦麻子,指了指 地上的那件绸衫。秦麻子拣了起来,闻了闻,说,没什么味道啊。秦满仓冷笑一 声,说,狗啊,你鼻子不灵了,可我鼻子灵!你去干活吧。秦麻子应了声,放下 绸衫,退了出去。   秦麻子并没有走多远,他站在屋檐下,刚站稳脚跟,就听见了屋子里的打骂 和哭喊声。   我告诉你,你别欺负我有病,就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了!我跟你说了,咱们 睡房里没有老鼠,这么多年来,睡房里一直没老鼠!我还真感谢老鼠呐,要不是 把这件衫子咬坏了,我还被蒙在鼓里呢!秦满仓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干瘪瘪的, 像一只只扔向女东家的霉烂了的枯柿子,女东家被砸得蜷缩在角落里,一动不敢 动。秦满仓从墙上取下他那只长长的铜头竹杆旱烟袋,在女东家的身上戳了戳, 挑起那件绸衫子,像一面旗帜似的在她眼前晃悠着,说,你闻闻这衫子,这衫子 上面是啥味道?你是在什么地方弄的这味道?   什么味道?我不知道。女东家话刚一出口,那只长长的旱烟袋就像风车轮子 似的,在她身上挥舞起来,女东家被打得跟泥鳅一样,在地上乱滚。   你不知道?你真的不知道?你这婊子,你这烂货!你还说你不知道?你这娼 妇!你不知道我告诉你,这衫子上全是臭汗味,臭汗味你知道么?疼着你,惜着 你,什么事情都不让你干,你的衫子上怎么会有这臭汗味?……秦满仓那只长长 的旱烟袋在女东家的身上打得噗噗直响,每一记响都让屋檐下的秦麻子心惊肉跳。   女东家哭着喊着,杀猪一般。   秦满仓突然趁势收起那根长长的旱烟袋,好象一位得胜的将军似的,将旱烟 袋背在后背,两根手指指着门外,哼哼哼,冷笑三声,说,你们别欺负我眼花鼻 子不灵便,这绸衫子上的什么味道,谁的味道,我可是一闻就知道了!哼哼哼……   听得秦满仓这么一说,秦麻子心里一懔,慌忙走了。   咬烂那件绸衫子的,是我曾祖父大骨头的弟弟小尾巴。大骨头问小尾巴,那 件衫子是你咬烂的么?小尾巴说是的,当时他闻到有一股子炒瓜子的味道,就钻 出洞来,寻着那味道而去,竟然发现那让人谗涎欲滴的香味,是从牛圈出来的。 大骨头不满地打断小尾巴的话,说,你怎么这么贪嘴啊,那多危险啊。小尾巴觉 得很委屈,他吞了口唾沫说,大哥你不知道,我当时好饿啊,饿得我连眼睛都花 了。大骨头点点头,示意他把刚才的事情说下去。   我进到牛圈一看,看见女东家和秦麻子两个紧紧地抱在一起啃舌头,那炒瓜 子的香味就是从女东家的身上飘出来的。小尾巴说,他们啃着啃着,就摔倒在堆 谷草里,然后女东家把她的裤头和衫子都脱了,我跑过去一看,发现那衫子里有 很多炒瓜子。   你实在是胆大啊!小尾巴的二哥长胡须说。   我把瓜子弄出来,全撒进了谷草里,不好找,也没吃上几粒,就没带回家来 给大家吃了。小尾巴撅着嘴说。   你呀,胆子太大了!长胡须吁了口气,有些后怕地说,咱们不吃你的那些东 西,你今后可千万别去干了。   大骨头将小尾巴叫到跟前,说,你今后别那样子去冒险了,你的经验还不丰 富,要是饿了,就找大哥。小尾巴说,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我到什么地方 去找你呢?你在什么地方呢?   是啊,在什么地方呢?大骨头羞愧起来。那些日子,他和我的曾祖母沉溺于 爱河之中,对家人的关照,也荒疏了。   今后不会了!你们要想吃什么,就跟大哥说,大哥给你们去弄!大骨头说。   从此后,大骨头又恢复了对家人的呵护,他要求小尾巴和长胡须尽量不要出 去,因为他知道秦麻子这个家伙的疯狂,小尾巴和长胡须根本就不可能是他的对 手,他会轻而易举地致他们于死地。但是小尾巴和长胡须在吃了一段时间的现成 后不乐意了,他们尽管对大骨头的照顾表示感激,但是他们认为,不劳而获,对 自己今后的成长非常不利,因为大骨头总有一天还是要离开他们的,他得有自己 的独立的生活,自己的孩子。他们需要锻炼,不能让大骨头再这么照顾下去了, 这样子的话,大骨头是显现得越发刚强了,但是他们呢,肯定是越发的懦弱了。   不是我不让你们出去,是啊,你们说的都有道理,但是这些天里,你们除了 吃饱了剔剔牙,你们还干什么了?你们甚至连话也不愿意跟其他的老鼠多说两句。 大骨头叹息道,你们难道没看见现在几乎没有哪个邻居来我们家串门了吗?你们 想没想,这是因为什么?我告诉你们,现在我们处境非常危险,我们已经有很多 邻居死亡了。   死了?怎么死的?小尾巴和长胡须大惊。   我不是跟你们说过秦麻子的疯狂吗?他简直是一个天才的疯子!大骨头说起 这人的时候居然发出啧啧的赞叹声,随后神色黯然下来,说,我也劝告过他们, 我们的那些邻居,叫他们不要过来,不要以为秦满仓是个富有的家伙,粮食堆满 仓库,就会心发慈悲,散落些给我们吃!我甚至劝告和我们住在一起的斜眼一家 人,——我没有计较我们两家曾经有过的纠纷,我劝告他们,赶快离开这片地方, 因为太危险,可是结果呢?大家都来了,粮食还没吃到嘴里,就稀里糊涂地丧了 命,而斜眼一家人呢?现在也不知道还剩下有谁活着了。   就在这时,大骨头和小尾巴、长胡须他们听见了敲门声,开门一看,原来是 斜眼。这么多年来,斜眼是第一次登大骨头的家门,两家人是从什么时候结的仇, 因为什么,都不知道了,但是那仇恨却像一棵大树似的,根深蒂固地生长在两家 人的心中,而且越发巨大茂盛起来,这也可能是因为一山容不得二虎、一屋容不 下两窝老鼠的缘故。   斜眼歉疚地看了看大家,说,抱歉,打搅你们了。   大骨头很热情,——这也难怪,我的曾祖母,是斜眼的家住秦河边的一个远 房表妹,他给斜眼拿来了几粒红皮的散发着诱人香味的花生。   我不能吃,我吃不下。斜眼痛苦地摇摇头。   怎么?你的脸色,天啦,你中毒了!大骨头在斜眼身上嗅了嗅,一下子跳开, 惊愕地看着斜眼。斜眼艰难地点点头,一身剧烈地哆嗦起来,由于太痛苦,他不 得不趴在地上。   我活不长了,那毒药太厉害了。斜眼说,红色,而且闻起来还有很舒服的香 味,我原本是想带点回去,给我的父亲,可是走到半路上,就发作了,还好,我 没让父亲吃上。   斜眼咳嗽起来,随着他身子的抽搐,他呕吐了,吐的都是血。   你有什么吩咐,就跟我说吧。大骨头皱着眉头说,好象斜眼吐出来的东西, 被他吃进了嘴里似的。   我怕你拒绝。斜眼艰难地想做出一个笑的表情,可是不成,痛苦让他的脸都 变了形,他咬紧牙关,拼着最后的力气说,但是我找不到谁更合适,犹豫了很久, 还是敲开了你家的门。   说吧,没事,就算咱们以前有多大的仇恨,但是在灾难面前,咱们到底还是 邻居啊!大骨头说。   我家里现在只剩下了我的父亲,他的眼睛瞎了,一直是我照顾他,现在我死 了,我不想他饿死,也不想他死在秦麻子的手里。斜眼说完,咽了气,但是两眼 却还睁开着,目光散漫地看着大骨头。   大骨头让小尾巴和长胡须将斜眼拖到一个已经废弃了的洞里掩埋了。大骨头 担心斜眼吃的那些毒药,随着他身体的腐烂,会对这里的环境造成污染,因此决 定将那个洞也封闭起来。   现在你告诉我们,外面究竟怎么了?小尾巴问大骨头。   难道你没听见刚才大哥说的话么?——灾难来了。长胡须说。   大骨头点点头,显得心事重重。   过了一阵子,他们将斜眼的瞎眼父亲接了过来,和他们同住一起。对于斜眼 的死亡,斜眼的父亲并只是不停地叹息,在每一次叹息之后,就会说一声:灾难 来了。   2、   灾难来了。   秦村这片土地遭遇上了百年未遇的干旱。现在,秦村所有的粮食,都被收刮 进了秦满仓的粮仓里。   自从那次“绸衫事件”过后,女东家月秀高居阁楼,不再下楼。秦麻子住在 牛圈里,无论是干活还是走路,他都垂着脑袋。“绸衫事件”发生过后,秦满仓 先是要开枪打死秦麻子,他没想到月秀这个婊子会连秦麻子这么肮脏龌龊的家伙 都看得上眼!也不能完全怪秦麻子这条狗,月秀这婊子本来就出身在青楼,生性 淫荡,别说秦麻子,就连根胡萝卜,她也看得起啊。看来,贪恋美色,不顾出身, 本来就是错误的啊。秦满仓想了想,没动手,但是又不能就这么屈忍着算了,于 是佯装着要赶秦麻子滚出秦村。秦麻子跪在秦满仓脚底下,磕头如捣蒜,哭泣说, 东家老爷,现在已经是干旱年头了,大家都逃荒去了,您赶我走,不是要我的命 么?留下我吧,每天我只吃您一碗饭,我可以像狗一样给你守门,可以像只猫似 的给您逮老鼠,逮很多老鼠!秦满仓思考了一下,说,现在土地里也可能不出什 么粮食了,将来肯定会有很多老鼠瞄着我仓库里的粮食,也算是祸害,倒真应该 马上去买两只猫回来才是,——狗,你逮老鼠真比猫还厉害么?秦麻子赶紧说, 这个当然,东家老爷以前也是看见了的,我肯定比猫厉害多了,您养着只猫得给 它吃鱼,您不给它吃鱼它就不逮老鼠,可是我不吃鱼,我不吃鱼我照样给您逮老 鼠,把偷吃您粮食的老鼠全部逮干净。秦满仓沉吟了一下,说,那好吧,不过狗 啊,你得小心了,你要是学老鼠那样偷吃我的粮食,我就一枪敲了你的脑袋,然 后把你像只死老鼠一样扔了!   因为干旱,种进地里的种子根本发不出芽子,但是那些种子都被秦麻子拌了 砒霜。因此,被饥饿驱赶得四处奔走的田鼠们,他们啃尽了草根,甚至捕捉尽了 蚂蚱和毛虫,眼里最后一线生存的余光,都落在了田地里那些拌了砒霜的种子上。   谁耗尽艰辛刨出了一粒种子,就意味着他费尽心机迎接来了一位死亡之神。 但是田鼠们,却在犹豫再三之后,依旧忙不迭地吞食了那些沾满砒霜的种子。— —就像饮鸩止渴,饥饿已经让大家忽视了生命的宝贵,吃,搁在了第一位。大家 都怀着侥幸的心理,然而谁都没能侥幸过去。   大骨头不知为什么又气跑了我的曾祖母。每一次我曾祖母离开宅院后,大骨 头都要紧随其后,当我曾祖母到了娘家的时候,气也就烟消云散了,大骨头只几 句表示歉意的话,和几个亲昵的表情,我曾祖母就又随着大骨头,回到宅院。   这一次曾祖父大骨头在和我曾祖母往返的途中,眼见的全是让人触目惊心、 不忍目睹的惨象——   一只只面容枯槁的田鼠,用最后一点力气刨出地里的种子,然后怀着最后一 点生存的希望,将那种子吃了下去,却走不过几步路,就倒毙在了炎炎烈日下。 死去了的田鼠,随处可见,他们不是被烈日晒成了一层皮摊在地上,就是正被那 些羽毛污秽不堪的乌鸦啄食着。乌鸦啄得有气无力,死去的田鼠和他们一样瘦骨 嶙峋,根本没有半点油水。   土地里不再生长粮食,秦村的人们开始逃离这片土地,把生存下去的最后希 望寄托在了外出乞讨上。但是也有人把希望寄托在东家秦满仓的身上,这幢高大 坚固的宅子里,有好大几个粮仓,里面装满了粮食。但是这个宅院却大门紧闭, 任由那些饥饿的人们在门口哭喊哀求,大宅门上那描金镂银的门神,却始终露出 他们那一成不变的严峻和冷酷。   秦满仓给秦麻子约法三章,第一,只能够在下面行走劳动,不得上到阁楼去; 第二,每天只准吃一顿饭,一顿饭为一碗,而且必须是东家和女东家吃完了,才 能够吃;第三,每天白天可以小睡一会儿觉,夜里必须醒着,因为他的工作,主 要是捕捉老鼠。   秦满仓每天的事情,就是在阁楼上用那长长的烟袋抽他的旱烟和擦拭他的枪, 他的枪锃亮,闪着青光。他不时将枪口瞄准楼下的秦麻子和身边的女东家。他说, 如果秦麻子这只狗胆敢违反约法三章中的任何一章,他就开枪射杀,当然,如果 女东家有胆量敢走下阁楼一步,他也会开枪。   秦满仓以为,用不了多久,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射杀秦麻子了。每天一碗饭, 一个小孩子尚且不够填饱肚皮,何况秦麻子是一个壮年呢?那还不够塞他的牙缝 呢。在那一仓一仓的粮食面前,秦麻子未必能够经受得起诱惑。就算他能够经受 得起,也是死路一条,——饥饿会让他营养不良,气喘吁吁,最后扑倒在地,一 命呜呼。   但是这么些天来,秦麻子依旧步履稳当,而且脸上竟然有了难得看到的红光, 而且那嘴唇,也是那么饱满,上面甚至有油光。秦满仓疑惑了,他尾随了几次, 并没有看见秦麻子有如何偷吃粮食的举动,他的眼里甚至流露出了对粮食厌恶的 神色。   这一天深夜,秦满仓突然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那是肉的香味。秦满仓以 为是梦里飘出来的,因为他刚刚做了一个吃肉的梦,——那肉啊,烤得焦黄焦黄 的,滋滋冒油,咬一口,又嫩又酥。秦满仓吞了口唾沫,从床上坐起来,伸手把 那股飘忽的香味抓了一把,喂进嘴巴里,肉香,很瓷实。秦满仓抓住那香味,像 导一根绳子似的,导啊导啊导,导到最后,他惊呆了。   秦麻子的手里正剥着一只老鼠的皮,而面前的炉火上,还烤着一只。那两只 老鼠又肥又大,正剥着皮的那只,露出了粉红色的肉,颤颤的,鲜嫩无比,而那 只烤着的,焦黄焦黄的,滋滋地冒着油。   秦麻子剥干净手里的老鼠,用一根竹签子将那粉红鲜嫩的肉串起来,架到炉 火上,然后用炉灰把手上的血渍擦干净,取下那已经烤熟了的,塞进嘴里,只听 得嘎巴一声,就被他撕下了一腿。秦麻子吃得很香,嘴角上竟流出了一线晶亮的 油水。秦满仓站在那里,看得眼里谗谗的,肚子叽里咕噜直响。秦麻子就是给秦 满仓肚子里叽里咕噜的响声惊动了的,他抬眼一看,东家提着枪,站在他的面前。   秦麻子费力地吞咽了最后一口老鼠肉,指了指炉火上正烤着的,结结巴巴地 说,新鲜的,刚打死了的。   秦满仓冷笑一声,转身就走,走了一步,回头看了看秦麻子还在蠕动的油光 鉴亮的嘴巴,说,真是个饿死鬼投胎,有东西得慢慢吃!   第二天一大早,秦满仓提着枪,后面跟着秦麻子。他们到仓库里巡视了一番, 没有看见一粒老鼠屎,但是巡视到一个堆放杂物的地方,秦满仓要秦麻子掀开那 些杂物,那些角落里,露出了许多的老鼠屎。   狗,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老鼠屎?这么多的老鼠屎,要吃多少 粮食才拉得出来?秦满仓愤怒了。   东家老爷,现在这方圆百里,只有您这里有粮食,所以,那些老鼠,全都聚 集到这里来了。秦麻子曲了曲身子,小声地说道,我用砒霜毒,用弓弩射,有套 子套,用砸板压,用笼子诱……,已经灭杀了很多了。   是很多啊,你看你这条狗,不已经被那些老鼠喂得肥头大耳了么?秦满仓冷 笑道,你真是绝顶的聪明,我的粮食喂肥了老鼠,你用老鼠喂肥了自己!   东家老爷,它们,它们绝对没有吃您的粮食!秦麻子说。   没吃我的粮食?真的没吃吗?秦满仓从地上拣起两粒老鼠屎,说,狗,你看 看,这老鼠屎,又大又圆,还闪着油光,他们不吃粮食,就能够拉出这样的屎吗?   不,东家老爷,您手里的两粒老鼠屎不是吃粮食的老鼠拉的,它们是刚刚从 外地来的,它们是吃肉的,只有吃肉才拉得出那样子的屎。秦麻子说。   你说什么?吃肉?秦满仓呵呵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说,你这条狗, 是不是老鼠肉把你撑糊涂了,现在这荒年灾月的,我都几个月没吃肉了,它老鼠 还有什么肉吃。   人肉。秦麻子幽幽地说,东家老爷,它们吃的是人肉。   秦满仓愣住了。   东家老爷可能不知道,现在外面死了很多人,都是饿死的,所谓饿死的骆驼 比马大,那些饿死的人,虽然说狗都嫌瘦,但是要是老鼠去吃的话,还是很有油 水的。秦麻子说。   你说那些老鼠都是吃人肉的?秦满仓诧异万分。   秦麻子点点头,从地上拣起两粒老鼠屎,递给秦满仓,说,东家老爷,您看 看,这个,干瘪瘪的,不是很壮实的,就是不吃肉的老鼠拉的,这些老鼠,才是 这个宅子里的老鼠。   秦满仓纳闷了。   秦麻子告诉秦满仓,在这个宅子里,有两拨老鼠,一拨是一直在这个宅子里 常住的,一拨是刚刚从外面逃进来的。秦麻子说,这两拨老鼠,有两种方法最容 易鉴别,一种是捕杀它们,最容易捕杀的,就是刚从外面逃进来的,最不容易捕 杀的,就是在这个宅子里常住的。还有一种方法,是看那老鼠屎,老鼠屎油光鉴 亮,颗粒饱满的,就是刚从外面逃进来的老鼠,那干瘪的,两头尖尖的,就是这 个宅子里的老鼠。   秦满仓说,那些老鼠在外面有的是肉吃,为什么还要逃到我的这个宅子里来 啊。   东家老爷,这您就不知道了,这是因为有一个传说……   好啦好啦,我不听你瞎胡说,我问你,狗,现在的老鼠,还有没有偷吃我粮 仓里粮食的?秦满仓挥挥手,不厌烦地说。   秦麻子迟疑了一下,说,回东家老爷的话,还有。   什么?你不是看着吗?我看你是根本没费心思,你都把心思花在了怎么吃老 鼠肉上!秦满仓勃然大怒,愤恨地说,我看你这条狗没办法比得上猫!   东家老爷,我尽心了!秦麻子从地上又拣起两粒老鼠屎,在鼻子底下闻了闻, 说,东家老爷,如果我把这只老鼠逮住了,其他的老鼠,不过是囊中取物了。   秦满仓在鼻孔里哼了一声,鄙夷地看着秦麻子。   东家老爷,请您老人家相信我,我肯定比一只猫,不,应该是比三只猫还要 厉害!秦麻子将手里的那两粒老鼠屎捻碎了,凑在鼻子底下,使劲地闻了闻,陶 醉了似的舒缓了口气,说,东家老爷,你不知道,这只老鼠,可不是一般的老鼠 啊,它精明强干,胆大心细,咱们这宅子里的所有老鼠,都是仰仗着它生活的, 还有那些在外面吃肉的老鼠,也都是久仰它的大名,来投靠它的,擒贼先擒王, 如果把它抓住了,它们就失去了主心骨。   呸!秦满仓冲着秦麻子狠狠地唾了一口,骂道,狗啊,我看你这家伙,简直 是和老鼠同伙了,你看你把那老鼠吹捧得,跟英雄一般!   它是英雄,不过是老鼠的英雄,不是咱们人的英雄,哦,错了,我不是人, 是狗。我不是吹捧它,也不是喜欢它,我恨它,它跟我斗呢,但是它不过是只老 鼠,它怎么斗得过我这条狗呢?到时候我逮住它了,我要把它活剥了皮,然后架 在火上烤,我要把它连皮带骨全部都吃掉!秦麻子说着,咽了口唾沫,拍拍手上 的老鼠屎,说,东家老爷,我得去躺一会儿了,晚上才好逮它们,逮住它们,我 才有的吃呢。   想到昨天晚上的那炉火上滋滋冒油,香气四溢的焦黄的老鼠肉,秦满仓觉得 满嘴生津,那肚皮竟然不合时宜地咕噜叫了一声。秦满仓已经绝肉很久了,以前 可以骑着毛驴到镇子上去买,想要哪块买哪块,也有那卖肉的主动送上门来,但 是现在呢,饥馑年头,别说有卖肉的,就连那卖油的,卖针头线脑的,都绝了迹。 想想自己,一日三餐吃着那大米白面,在这干旱年头,日子无疑于胜过神仙了, 久来久去,不见肉,也不思那肉味道了。但是现在,那焦黄的老鼠肉,勾起了秦 满仓对肉的无比思念,这思念让秦满仓突然间恍然大悟,——原来一餐饭只要两 小碗,半天也不觉得饥,现在一顿饭三大碗,老早就饥肠咕噜了,而且肚子里的 肠子总是涩涩的,拉屎的时候一点也不利索,拉出的屎还都不臭。这都是因为久 了没有吃肉啊。早上一大早,秦满仓特地去了茅房,看了秦麻子拉的粪便,那颜 色,那臭味,啧啧,那是只有吃了肉才能够拉得出来的啊!这条狗呵——   听见秦满仓肚皮的咕噜声,让秦麻子想笑,说,东家老爷,我知道您讨厌我 吃老鼠肉,嫌恶心,但是这饥馑年头,那也算是道美味啊,能够吃上老鼠肉,福 气啊,要不是看着东家老爷的富贵身份,我早就拿来孝敬您了!   老鼠吃人肉,你吃老鼠肉,不是等于吃人肉么?秦满仓做出一副恶心的表情, 厌恶地挥了挥手。   东家老爷,我是下贱人,管不得那么多,只要吃了有力气,能够逮住老鼠就 成,但是您,东家老爷,如果您要吃的话——。秦麻子顿了顿,看了看东家的脸 色,说,如果您要吃,我就去逮那专门吃粮食的老鼠,给您剥干净了,然后给抹 上点油盐调料什么的,再烤出来,老爷,那时候的味道,可比您这辈子吃过的东 西都要好吃啊!   啐!有我在爱城吃过的鲍鱼海参好吃吗?   东家老爷,但是现在,那些东西,……都没有啊!秦麻子说。   秦满仓点点头,说,那你就给我弄点来尝尝,味道好了,赏你三大碗白米干 饭吃!秦满仓提起枪,走到门口,回头说,先弄点来尝尝,再说。   秦满仓前脚一走开,秦麻子的一张麻脸就狞笑开了,看着秦满仓离开的方向, 突然狠狠地啐了一口,   ——这一切都被趴在角落里的大骨头看见了,大骨头回到家里,用那种他惯 用的淡淡漠漠的口气跟大家说,这宅子要换主了。   什么?当家的,你说什么?大家都围过来,问他。   咱们这地方,要换主人了。大骨头依旧淡漠地说道。   由于慕名前来投靠的老鼠越来越多,大骨头的家早就住不下去了。大骨头要 大家开挖洞穴,不要聚居在一起,而且尽量做到不要吵闹,避免让秦麻子寻声知 道了大家住的地方。但是谁也没有理会大骨头的话,大家慕名前来,看见威名远 扬的大骨头不过是一个貌不出众的和大家一般无二的老鼠,也长着一般长的胡须, 也是一般地行走,说话的声音甚至并不洪亮,而且,他甚至不怎么敢出到洞口去。 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他总是默默无语地躺在那里,做沉思状,一旦问他在思考 什么,他就摇头说,没思考什么。   每一位慕名前来的老鼠,大骨头都要不厌其烦地跟他们说,不要冒险随便出 去走动,要学会寂寞和忍耐,尤其注意不要去贪吃东西,因为在这个宅子里,到 处都是可怕的陷阱,一旦掉入那些陷阱,将是万劫不复!大骨头的话让大家觉得 很好笑——   这个大骨头,呵呵,真有意思,怎么忒胆小啊,这有什么,都是见过世面的。   看着大家不屑一顾的样子,大骨头除了叹息,就是随时随地将他的妻子和小 尾巴,还有长胡须以及斜眼的父亲带在自己身边,要他们无论怎么,也不得轻举 妄动。   那些慕名前来的老鼠,来的时候都有着一个共同的心愿,就是不想再沾染那 些人肉了,就是再好吃,也不能沾染了。——因为他们希望那个传说能够在自己 的儿女或者子孙后代身上得到实现。但是他们来住了没几个日子,就对大骨头奉 送的那些谷子和玉米厌倦了,说那些谷子和玉米有一种霉烂的味道,难以下咽。   干旱的灾难到最后,居然演化成了任何丰收年景都比不了的富足时刻,那些 饿死在路途上的、枯树下的人,他们的死尸成了老鼠们随处都可以取食的美味。 因为死尸吃得太多,这些老鼠的眼睛每到黑夜,都泛着幽幽的蓝光,而且那原本 应该洁白的牙齿,也都变得黄碜碜的,一说话,嘴里就冒着一股子难闻的腐臭气 味。   大骨头的警告对这些已经吃惯了肉的老鼠们没有半点作用,到了这里,他们 以为是到了宽阔的坟场里,可以骄纵,可以撒野,但是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不 是陷进机关里,就是吞食了毒药,谁的下场都很凄惨。一段时间过后,他们开始 恐惧了,他们闻着外面飘荡的同伴尸体被烤焦的味道,簌簌发抖。大骨头说,大 家别害怕,藏在这里,只要你保持安静,不要胡乱走动,起码还是安全的。然而 大骨头忽视了秦麻子的能力,作为老鼠,谁能够在香味的引诱下保持冷静呢?   劝阻不了这些吃惯了肉的外来的老鼠,大骨头加紧了对我曾祖母和小尾巴、 长胡须他们的看管,他甚至企图将他们可能外出的洞口堵起来。   外来的那些老鼠决定还是离开这个宅子,他们一致认为,保住性命,远远比 信守那个传说更为重要。看看大骨头吧,除了藏匿了一些陈年的霉臭的老谷子和 玉米外,剩下的本事就是成天一动不动地忍受着饥饿,看看他那肮脏凌乱的没有 半点光泽的毛皮吧,看看他那瘦骨嶙峋的样子吧,他还能表现出什么本事呢?什 么传说啊,什么梦想啊,这么惨烈的干旱已经让天神掉过头去,闭着眼睛皱着眉 头哭泣去了,他还看得见什么呢?只怕大骨头一家没等到天神睁开眼睛,就全饿 死了。   大骨头给了大家最后的忠告,他说,大家还是等等再走吧,现在外面布满了 机关和陷阱,每个机关和陷阱旁边,都站着一个死亡之神。但是谁也没听。他们 选择在一个清晨,准备从这个宅子的一堵老墙的洞口进行突围,他们一个个从这 个洞口进入这个装满粮食的宅院,现在又要集体从这里突围出去了。   有一只老鼠去侦察了,说那个洞口依然和过去一般的模样,隐秘,当然安全。   走的那天早晨,那些远来的老鼠一个一个地向大骨头他们做最后告别,这么 些天来,尽管有很多老鼠葬身在了这里,但是幸存下来的,还都是一一向大骨头 表示了感激,感谢他这么些天来的无私照顾。有老鼠劝大骨头一起离开,说外面 有太多的肉等着去吃,先保住命吧,别管那个什么传说什么梦想了,谁知道是不 是真的呢? ——这话让长胡须动了心,小尾巴也动了心,是啊,外面的那些肉 太有诱惑了,你看这些前来投靠的老鼠,来的时候一个个皮光毛滑,体态丰满, 现在呢,现在都瘦了。大骨头狠狠地瞪了小尾巴和长胡须一眼,委婉地对劝他们 的老鼠说,谢谢大家的好意了,我们在这里习惯了,我们不想挪地方。   老鼠们出行了,因为急切地想离开这个地方,急切地想吃到那些人肉,他们 的步履显得焦急而且忙乱,甚至彼此间发生了冲撞。那个洞口就在那里,出了洞 口,就可以看见在烈日下,一个垂死的人饥渴着,正拖着枯槁的双腿,在路上摇 摇摆摆艰难地行走。他的身后,跟着一群吐着猩红舌头的野狗。从那些狗们无精 打采的样子就可以看出,他们前面那个垂死的人已经走了很远的路了,狗们错误 地估计了这个人在死亡线上挣扎的能力,他依然坚定着,但是那步子却渐渐地缓 慢了下来,半天也挪动不了一下,最后竟然像一棵摇摇欲坠的枯树,那些狗们的 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只要等他一倒下去,他们就会蜂拥而上。但是狗们能 够吃到多少呢?人太瘦。只有他们这些即将奔涌而出的老鼠不会嫌弃,因为他们 甚至可以钻到头颅里去吃那些狗们和乌鸦们够不着的脑髓……   第一只老鼠钻出洞口,第二只跟了上去,第三只老鼠刚爬上洞口,就被后面 冲上来的第四只老鼠挤了出去……,到第七只老鼠的时候,外面传出了一阵尖叫, 但是已经晚了,他就像一支离弦的箭,自己把自己射了出去。尖叫声把所有等待 逃出洞口的老鼠都吓坏了,但是等他们缓过神来的时候,身后的退路已经被封住 了,他们看见一个满脸麻子的家伙狞笑着,手里挥舞着一把竹篙。这个家伙应该 就是大骨头说的那个叫秦麻子的人吧,瞧他手里的那枝枝蔓蔓的竹篙,那就是他 发明的打老鼠的利器。这群等待逃命的老鼠终于见识了秦麻子和他手里那竹篙的 厉害,他嘴里诅咒着恶毒的话语,把那竹篙挥舞得虎虎生风。那把竹篙不似其它 的东西,其它的东西打击下来,只有一个点儿,如果你躲避及时,或者闪跳灵活, 是完全可以逃开的,但是这竹篙的枝蔓太多,虽然不能给你以致命的一击,但是 每一下都会给你造成根本无法躲避的伤害,让你四肢残废了,却还依旧活着。   一阵暴风骤雨过后,除了那些肢体残废的躺在地上唧唧哀号的外,其余的, 全被驱赶出了那个洞口。   ——洞口下面,是一个很大的坑,上面悬挂着一只大大的软布口袋,所有从 这个洞口逃出的老鼠,都掉进了这个大口袋里。   秦麻子将口袋提起来,慢慢扎紧,然后扔在那些肢体残废的老鼠面前,再走 到阁楼的楼梯口前,恭敬地请道,东家老爷,请您下来点菜。   过了很久,也没见秦满仓露出脸来,秦麻子稍微直了直身,再次恭请道,东 家老爷,请您点菜。   其实秦满仓早就听见了秦麻子的叫声,只不过那个时候他正在女东家月秀的 身上使唤力气。秦满仓一直想要一个儿子,可是女东家的肚皮就是不争气,要不 是遇着这饥馑的年头,他早就娶了两房小的回来了。秦满仓完了事,厌恶地将那 堆森森的白肉踹到一边,爬起来,边穿衣衫边嘀咕说,等等吧,等干旱过了,老 子就把你换了!   秦麻子看见秦满仓提着裤带站到楼梯口,赶紧又说,东家老爷,请您点菜。   点点点,点你娘的个屁,这年头,干旱得连草都不长,你寻什么穷开心?你 这条可恶的狗!秦满仓训斥道。   东家老爷,您不是要吃那个么?我已经逮了差不多满满一口袋,活的,就等 您点杀呢!秦麻子曲了曲膝盖,献媚道。   大骨头将我曾祖母紧紧地搂在怀里,他给她讲述一个故事,也就是那个古老 的传说,希望能够转移她的注意力,不让外面那些惨烈的哀号声吓着她。但是不 奏效,那些哀号声太过惨烈了,就像一把把尖利的刀子,剜刻着大家的心,让一 个个听得见那嚎叫声的老鼠,都颤栗不已。我的曾祖母娇小的身子被吓得剧烈地 战抖起来,抽搐不已,她甚至哭了起来。   一场让人不敢目睹的屠杀开始了。   秦麻子烧好了一大盆开水,开水冒腾着灼人的热气。他用一把钳子夹起一只 老鼠,在秦满仓眼前晃了晃,说,东家老爷,这只肥点儿,吃吗?   那只老鼠在铁钳之间、在热气蒸腾的开水之上,徒劳地挣扎着,唧唧地哀号 着。   秦满仓摇摇头,秦麻子把钳子上的老鼠放回口袋,然后重新钳起一只,问, 东家老爷,这只,您看呢?   秦满仓点点头。秦麻子把钳子一松,那只老鼠啪地一声掉进开水里,随着开 水的飞溅,老鼠那撕心裂肺的惨叫也开始了,但是叫声只是两三下,慢慢地就弱 了,最后盆里的水平静下来。秦麻子用钳子在盆子里搅和了搅和,然后从里面钳 起来一团白净净的肉,丢在一边,又伸进口袋里去钳另一只……   地上那些肢体残废了的老鼠原来还在挣扎,现在不挣扎了,他们都瞪着惊悚 的眼睛,看着面前大屠杀的场景,身上的疼痛已经被恐惧驱赶没了,此刻他们的 心里都空荡荡的,他们显得很安静。   口袋里的老鼠被秦麻子收拾干净以后,他开始整治地上的这些已无力动弹的 老鼠。   秦麻子在屋檐上挂着一只铁钩子,他抓起一只老鼠,挤开嘴巴,将老鼠的上 腭往铁钩子上一挂,然后用一只小刀子在老鼠的嘴唇上下一剥离,扔掉刀子,两 手抓着上下嘴唇,使劲往下一拽,只听得呲的一声,一张整皮就掉了下来,粘在 老鼠的尾巴上,悠悠晃晃的,像一支招摇的旗帜。那被剥了皮的老鼠,依旧是活 着的,透过那薄薄的一层黏膜,可以看见里面的心脏还在强有力地跳动。老鼠那 白森森的身体,在铁钩子上扭动着,慢慢地渗出了乌黑的血珠,一颗一颗的,掉 在地上,溅起一朵朵颜色艳丽的花瓣儿。   屠杀在秦麻子的手上继续着,他甚至连半点犹豫和迟疑也没有。   女东家站在阁楼上,透过窗口,看得她胆战心惊。   秦满仓一直注目着这场屠杀,不知道是因为嗜血的兴奋,还是由于紧张,他 那原本一直苍白的面容,竟然泛起了红晕。   中午,秦麻子用这些老鼠,给秦满仓做了一餐丰盛的美味,有碳火烤的,有 油炸的,还有爆炒的。等一切做好后,秦麻子恭敬地伺候在秦满仓身旁。秦满仓 眯缝着眼睛,深深地嗅了一口,满意地点点头,说,还是挺香的嘛,就不知道吃 起来的味道怎么样了。等一口下肚,秦满仓高兴地击掌叫绝,嚷道,这么好的味 道,怎么能够没有酒呢?去,狗,去阁楼上,把我存放在那里的那瓶烧刀子拿来。   秦麻子应了声,退出房门,飞快地上了阁楼。女东家见了他,泪水簌簌直掉。 秦麻子没有理会她,从柜子里拿出那瓶烧刀子酒,走了两步,回头嘀咕了一声, 说,月秀,你再等一个时辰,天下就是我们的天下了。   一桌子的美味,秦满仓兴致勃勃地只吃了一点儿,就不行了,他嗅到了死亡 的气息,看见了死神正匆匆忙忙赶来。   3、   屠杀过程结束后,那些惨叫声不再响起,但是大家依旧无法从恐惧中挣脱开 来,尤其是大骨头的妻子我的曾祖母,由于惊吓过度,她竟然闹起了肚子疼。大 骨头知道她的肚子疼是因为什么,是因为这些日子以来,吃的全是陈年的老谷子 和玉米,水喝得也太少,肠子干涩,大便结燥,而引起的肚子疼。   大骨头闻到外面飘起了菜油香,他知道那是秦麻子在油炸老鼠肉,心里想起 了要给妻子弄些菜油回来,让她顺顺肠胃。大骨头没敢把这想法说出来,他不想 让大家为他担惊受怕,惶惶不安,只说出去看看。我曾祖母紧紧地抓住他,不让 他离开,她说她害怕,她说她不知道外面有什么样子的恶魔等待着,她已经失去 了父亲母亲和哥哥弟弟,现在她不想失去最后的依靠。大骨头轻轻吻了吻他的妻 子,说只是出去看看。   大骨头轻手轻脚地爬出洞,沿着墙角,钻进厨房里,爬上灶台,看见了一盆 油。大骨头毫不犹豫地跳进油盆,然后飞快地在油里扑腾着,等他那干燥的毛皮 全被油濡染得湿透了,才爬出油盆,轻轻跳下灶台,沿着墙角往回走。大骨头没 有半点胆怯,他走得很从容,害怕脚步快了,把身上沾染的菜油给抖掉了,因此 走得轻手轻脚。   在路过饭堂的时候,大骨头目睹了秦满仓的整个死亡过程。   秦满仓就像是被嘴巴里的老鼠骨头噎住了似的,眼睛圆瞪,脖子粗涨得青筋 毕露,像是被谁扼住了,手里捏着的杯子啪地掉在地上。他慢慢站起身,却发现 身子僵直得连脑袋都没办法扭过来,他哆嗦着,摇晃了一下,又摇晃了一下,他 伸长手,伸向恭恭敬敬站在一边的秦麻子,想要薅住点什么似的,但是什么也没 薅着,他轰然倒地。   秦满仓倒在地上,身体扭曲成一团,剧烈地战抖着。他的嘴巴里和鼻子里开 始吐血沫,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   秦麻子弯曲的身子开始变得笔直,他的脸上再没有了恭敬的神色,而是漠无 表情,他冷眼看着脚底下的秦满仓扭曲翻滚着,看着他的嘴巴鼻子和耳朵以及眼 睛里都渗出血来,沾慢了肮脏的尘土。秦满仓蠕动着身子,向他抻着手,艰难地 爬到他的脚跟前,一只手薅住了他的一条腿。秦麻子冲着他狠狠地唾了一口唾沫, 抬起脚来,对着他的脖子,飞起就是一下,“喀”地一声,秦满仓就跟一只破口 袋似的,被踢得老远,蜷缩在那里,只剩下两条细腿还在抽搐。   秦麻子掸掸脚上的鞋,轻蔑地冷笑一声,走到屋外,取下挂在屋檐上的两个 铁钩子,进屋来,往秦满仓的脚上一挂,抓住钩子,像拖一条死狗似的,将秦满 仓拖到墙角边,扔下。   秦麻子噌噌地爬上阁楼,一把抱起女东家月秀,扔到床上,像剥老鼠皮似的, 三下两下剥了她的衣服,然后一句话也不说就趴了上去,哼哧哼哧使起劲来。完 了事情,女东家还没把衣服穿戴整齐,秦麻子就将她往楼下拽,说,穿什么穿, 现在这宅子里就剩下咱们了,走,吃肉喝酒去,吃饱了,喝足了,咱们接着干!   女东家拒绝吃那些老鼠肉,她蹲在桌子底下,哇哇地呕吐起来,但是什么也 吐不出来,呕,只是干呕。   你放心吃吧,现在里面没有毒了,有毒的,都被老家伙吃了,他看见那些肉 多,肥实,以为我是专门给他准备,哼哼,却不知道我在里面是拌了药的,—— 老鼠药。秦麻子坐上秦满仓刚才坐的那个位子,从地上拣起酒杯,用衣袖抹干净 了,倒上一杯,吱溜一声干了,然后抓起来一块老鼠肉,丢进嘴里,嚼得嘎巴直 响,嘴角泛着亮亮的油光。   秦麻子抹了抹嘴巴,揩揩手上的油腻,将蹲在地上的女东家往起抱,说,吃 吧,月秀,好东西呢,你这么久没吃肉了,肠子也生涩了,肠子生涩了才会作呕, 你吃吃肉,吃吃肉就不呕了。   女东家恐惧地挥舞着手,不让秦麻子靠近自己,她终于呕吐起来,呕吐得天 昏地暗。突然,她不呕了,瞪大着眼,指着墙缝里惊叫起来,老鼠老鼠!   顺着女东家的手指,秦麻子看见了大骨头。大骨头和秦麻子四目相对。看了 一会儿,秦麻子冷笑了,抬起手,指着大骨头,笑道,我认识你,我从你的粪便 就认识了你,哼哼,我知道,你想跟我斗,畜生,你斗得过我吗?爷今天不动你, 今天高兴,就放你一条生路,等爷哪天闲了,才来抓你!   大骨头鄙夷地斜了秦麻子一眼,在女东家的尖叫声中,沿着墙缝,身子一晃, 就不见了。   回到洞里,大骨头将他的妻子和小尾巴、长胡须以及斜眼的父亲都叫到跟前, 要他们赶紧吃他身上的菜油。   啊,真香啊。斜眼的父亲在大骨头的身上嗅了嗅,咂吧咂吧嘴巴,说,你还 没进来我就闻到了,这么香的菜油,我从眼睛瞎了后,就再没有吃过了。   你没吃过就吃吧,我专门给你们带回来的。大骨头说。   长胡须一点也不客气,他捋起大骨头的尾巴,放进嘴里一吮,马上满嘴流油, 再要吮第二口的时候,被斜眼的父亲挡住了。斜眼的父亲呵呵笑道,长胡须吗? 有一口就够了,留着吧,给你嫂子留着吧。   我的曾祖母流着眼泪,她没想到大骨头为了让大家能够吃上菜油,为了让她 的肚子不生涩,为了让她肚子不再疼,居然冒着这么大的危险,在这个飘荡着腥 风血雨的宅子里,弄来了菜油。   晚饭吃完,一个个已经是油光水滑,两眼晶亮,他们的身上都沾上了菜油。 小尾巴打着嗝说,今天晚上做梦,也肯定是香的啊。   睡前,我曾祖母将我曾祖父大骨头从头到脚舔了一遍,她将舔下来的菜油含 在嘴里,用舌头一点一点送到大骨头的嘴巴里。我曾祖母感到非常幸福,却又特 别感伤,她依偎在大骨头怀里,幽幽地说,我们生个孩子吧。   大骨头叹息一声,说,可是,灾难才刚刚开始啊。   大骨头和他的妻子一直拒绝欢爱,是不想在这个灾荒的岁月里匆忙怀孕,因 为孩子生下了,就得吃东西,可是有什么东西给他吃呢?   然而激情之火已经燃烧起来了……   那天晚上,当女东家不再呕吐了,问的第一句话就是,他怎么办呢?   女东家说的他,其实就是被老鼠药毒死的、被秦麻子丢弃在墙角落里的秦满 仓。女东家在说那话的时候,捂着肚子,声音颤悠悠的。   ——哼哼!秦麻子看着女东家捂着的肚皮,冷笑道,你是不是怀上了老杂毛 的种了?   女东家看了看秦麻子,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这个老杂毛,什么种子这么厉害?这么饥馑的年头,还能在土地里长出芽子 来!秦麻子的眼睛刀子似的,在女东家的肚皮上剜了一下,说,你赶紧去磨房里 磨十斤豆子面。   豆子面?要豆子面干什么?女东家见秦麻子的眼睛从她的肚皮上飘移开了, 缓了口气。   你不是问怎么处置那个老杂毛吗?秦麻子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我想了个好 法子处置他。   你怎么处置他?女东家看到秦麻子的眼里有一丝绿光闪过,心里咯噔了一下。   这天气是酷热了点,但是却是晒粮食的好时节,粮食的水分再重,在日头下 一两个太阳就干燥了,装仓储藏两三年,绝对不会返潮发霉。秦麻子笑了笑,拎 上一把尖利的刀子,走出了房门。   门外的风燥燥的,好象夹带着火星子似的。想起秦麻子刚才说的那些话,女 东家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倒吸了口凉气,神色惊惧起来。   秦满仓就像一只巨大的老鼠似的,被那铁钩子挂在屋檐下。秦麻子在他的身 下摊了很大一摊炉灰,然后用刀子在他下垂的脚腕上和手腕上用刀子环着剜了一 道深深的口子,血水雨滴似的,开始滴沥在炉灰上,瞬间就被干燥的炉灰吸收了。   这叫放血,放过血的肉,成色好,不腥。秦麻子喃喃自语地说着,剥了秦满 仓的衫子裤子,然后从当中拣出裤子来,将两个裤腿打了结,像一只口袋似的摊 在秦满仓的脚底下。秦满仓开始像一只被褪了毛的老鼠,他的肚皮微微腆着,像 一面小鼓,秦麻子敲了敲,居然发出嘭嘭的声响。   老杂毛看起来像是瘦,其实这肉,却是很瓷实的。秦麻子说着,将刀子叼在 嘴里,紧了紧自己的裤带,然后捋起衣袖,两手搓了搓,站定身子,取下刀子, 对着那面小鼓,噗地就是一刀。只听得哗啦一声,秦满仓的肠子一股脑儿滚出了 肚子,掉在了那条裤子里。秦麻子继续开始了忙碌,他将秦满仓的肺挖了出来, 心挖了出来,肝挖了出来,最后将那缩成了一个小鬏似的活儿也剜了下来。   秦满仓就剩下了一个空壳似的身体,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草灰,秦满仓 就像一个巫师一般,在弥漫的草灰里舞蹈起来。   ——这场景将端着豆子面过来的女东家吓得三魂飘飘,七魂渺渺,一声惊悚 无比的尖叫后,扔了那豆子面,瘫软在地上,晕了过去。   秦麻子被草灰迷住了眼睛,他使劲揉了揉,然后眯缝着眼睛,上前抱起女东 家,往阁楼上走。走着走着,秦麻子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在楼梯口上站稳脚跟, 回转身子,把女东家放了下来,手向前一搡,女东家就像一个轱辘似的,咕噜咕 噜滚了下去。   秦麻子眨巴着眼睛,下到楼去,要再次抱起女东家。女东家蜷缩成一团,拒 绝着秦麻子伸过来的手,呻吟说,滚开,你是魔鬼,你不是人,你滚开吧!   秦麻子擒住女东家胡乱挥舞的两手,把她搂进怀里,抱起来,一步一步上了 阁楼。   这时候天边打起了闪电,一下一下,痉挛似的。   剧烈的疼痛让女东家已无力对抗,她被秦麻子搁在床上。秦麻子用沾满鲜血 的双手,扒掉女东家的裤子,女东家扭动着身子,她的身下,是一汪乌黑的血肉。   安顿好女东家,秦麻子下了阁楼。闪电已经没有了,风也没有了,秦满仓笔 直地挂在那里,悄无声息。   秦麻子从地上扫起豆子面,端到秦满仓跟前。然后拿起刀子,开始将秦满仓 身上的肉一条一条地割了下来。每割下一条,秦麻子就在豆子面里蘸蘸,拿绳子 一套,挂到墙上的一排钉子上。   一个时辰下来,秦满仓只剩下了一具血肉模糊的骨头。秦麻子取下铁钩子, 秦满仓的骨头稀里哗啦地掉进那条裤子做的口袋里。秦麻子抓起裤腰,只一提, 秦满仓的肠子,骨头和头颅就全被装了进去。   秦麻子打开这么长时间来一直都没有打开过的大宅门。就像牙疼似的,大宅 门“吱呀”地叫了起来。由于血腥味被夜风带着飘了很远,招惹了很多野狗过来, 他们围聚在宅子周围,野地里一片绿光闪烁。   秦麻子将手里的袋子刚一扔出去,那些野狗咆哮着,蜂拥而来,秦麻子吓得 慌了手脚,赶紧将大宅门关上。从门缝里看去,那些野狗瞬间就将口袋撕得粉碎, 各自叼起肠子、骨头和头颅,四下里散了,间或传来两声争食抢斗。   干完这一切,秦麻子感觉到已是饥肠辘辘了。他上到阁楼看了看女东家,女 东家已经睡着了,脸上全是泪痕。   当黎明的曙光漫过宅院高高的院墙时,秦麻子已经歪倒在椅子上睡着了,他 喝了很多酒,吃了很多炒肝和凉拌心肺。那发鬏似的的活儿,秦麻子高高地挂在 房梁上,他想做一道美味的好菜,现在最贵重的材料——人鞭——已经有了,就 还缺一样辅料,就是鼠鞭,——老鼠的尾巴。   这座壁垒森严的大宅院,是这个世界上最阴森恐怖的地方。——大骨头一次 次地警告那些外来的准备在此长住的老鼠,或者路过的准备在此歇息一脚的老鼠, 但是总有一些自认为聪明和胆大的老鼠不以为然。斜眼的父亲患了一场病,身子 很虚弱,他用说书人的腔调,跟来者讲述着发生在不久前的那场血腥大屠杀,但 是却招来一些老鼠的嗤笑,因为在他的讲述中,大骨头已经不再单纯的是一位勇 敢的英雄,而是一位能够预见未来、防患未然的智者。他们说,我们既然有胆量 敢进入这个宅子,就请不要用一般的眼光看待我们。   这些老鼠看见了秦麻子设置的各种机关,这让他们感到好笑,因为在过去的 时间里,他们都曾经经历过这样的机关。既然机关被识破了,就失去了隐秘性, 也就不成其为什么机关了。大骨头警告大家,秦麻子最厉害的能力,并不是设置 机关,而是对于老鼠药的研究。大骨头要大家身处这个宅院里,除了他给大家准 备的这些谷子和玉米外,不要去吃任何东西!   一只身体强健得能够一蹦四五尺的老鼠,在饭堂的墙缝里看见秦麻子埋头吃 饭,突然记起了什么似的,秦麻子出去了。这只老鼠飞快地从墙缝里跳出来,蹦 达上了桌子。秦麻子吃的是油拌饭,香喷喷的,还剩有一两小口。这只老鼠嗅了 嗅,扒倒饭碗,吃了起来。   吃完饭,为了回去证明自己的胆量,这只老鼠在碗里打了个滚儿,蹭了一身 的油。刚翻腾起来,瞥见秦麻子回来了,秦麻子手里拿着刀子,狞笑着正看着他。   这只老鼠一个激灵,扑通跳下桌子,一蹿,却并没有蹿进那墙缝里,而是啪 地掉在地上。   倒,倒,倒——   秦麻子用刀子指着老鼠叫唤着,老鼠从地上爬起来,还要往墙缝里跳,但是 四肢酸软,头晕脑胀,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秦麻子走过去,手里的刀子一 挥,老鼠感到一阵刺痛,回头一看,尾巴没了。   这些日子爷不想吃老鼠肉了,你就滚到一边去等死吧。秦麻子踢了他一脚, 拣起那根尾巴,走了。   这只老鼠艰难地爬回了洞穴,大骨头走过来看了看他,摇头长叹一声。   一个时辰后,这只老鼠死了。   随后两天时间里,又有几只老鼠死了,全都是死在毒药上。   秦麻子简直就是老鼠的天敌。他配制了很多老鼠药,有吃了立即就死的,有 吃了缓上几天乃至一个月才死的。有飘溢着香味的,有无色无味的……   秦麻子搁置毒药的技法更是变化多端,让这些老鼠们防不胜防。他不知道在 哪里搞到精美的糖果,或者肥美的水果,——这些东西,在饥馑的岁月里,充满 了多大的诱惑啊。秦麻子并不立即把这些东西吃掉,而是藏起来,藏到最隐秘的 地方。但是他的这些动作,都被隐藏在黑暗处的一双双小小的胡椒粒儿般的眼睛 偷窥了下来。秦麻子转过身后,这些老鼠就开始寻找那些被他严密隐藏起来的东 西,仿佛捉迷藏似的,最后的结果自然是被找了出来。老鼠们一边嘲笑秦麻子的 自做聪明,一边开始吃起那些刚刚获得的战利品来。一旦吃下去,死亡就成了无 法避免的下场。   大骨头一次次地警告大家,除了他提供的这些谷子和玉米,其余的食物都是 危险的,但是这些老鼠们却置若罔闻。他们前赴后继地来到这个森严的大宅院, 然后前赴后继地死亡在秦麻子的毒药下,然后成了秦麻子的盘中美餐。   几乎每隔一段时间,都会闪电打雷。逃难的人们惊喜地仰望天空,但是天空 中却始终没有一丝雨滴下来。风还是火焰袅袅的火风,大地龟裂,河流干枯,草 枯树死,眼过之处,不见半点绿色。   当一切都在这样的干旱中渐至死亡的时候,吃过人鞭鼠尾的秦麻子居然显得 异常强悍。他提着秦满仓遗留下来的那支闪着幽幽蓝光的枪,矗立在高大的门楼 上,皮肤呈黄褐色,毫无光泽,就像一尊锈蚀了的铁像。   路上那些垂死的人们看见了秦麻子,仿佛看见了最后的一点希望。   下雨吧,下雨了我们就可以活下去了。垂死的人仰头看了看天空,从干枯得 像一个黑洞似的的嘴里飘出了这样的话。   算了吧,就算是下了雨,我们也只有死路一条,我们吃干净了树皮草根,这 地上所有能够吃的,我们都吃了,就算下了雨,没有种子,也没有生的希望啊。 另一个垂死的人说。   谁说没有种子,你看见没有,站在门楼上的那个,他叫秦麻子,乞丐,他弄 死了秦满仓,现在他是东家了,他那里有种子,有几大仓库种子啊。垂死的人说 着,开始掉过头来,蹒跚着,向大宅院走来。   你们饿了么?我给你们准备的有好吃的。秦麻子从脚下的筐子里拎起一块块 沾着豆子面的干肉,扔给下面那些饥饿的垂死的人们。   谢谢了,谢谢了。那些垂死的人们作着揖,拣起那些肉,却又慌忙丢弃了, 惊诧地喊叫着,天啦,这不是人肉吗?   这样的年头,难道还有猪肉鸡肉鱼肉鸭肉鹅肉羊肉牛肉给你吃么?秦麻子哼 哼冷笑道,说,你们不吃么?不吃就给我扔上来,知道不知道,现在的人肉多少 钱一斤?!知道么?我这是白给你们吃,不要钱,你们不吃,哼!不吃?你们还 能上哪里去吃到这沾了豆子面的人肉?   垂死的饥饿的人们,拣起那些干肉,喂进嘴里,艰难地咀嚼着。   吃过了肉,这些饥饿的垂死的人渐渐缓过了气来,他们企图跟秦麻子讨要一 些粮食回去,说再过些日子,就会下雨了。他们说,秦麻子,秦东家,一下雨, 我们就需要一些种子,你给我们一些种子,我们就能让这些土地长满庄稼,我们 就可以繁衍后代,子孙满堂。   但是他们的讨要,遭到了秦麻子的断然拒绝。秦麻子挥挥手,要他们赶快滚 开,如若不然,他就要举枪射杀了。   这些人无可奈何地只得离开。就在他们离开后不久,一大群饥饿的垂死的人 蜂拥而至,他们听说秦麻子有沾了豆子面的人肉干给大家吃。   那一小筐子人肉干很快被秦麻子扔干净了。秦麻子看见门楼下饥饿的人群越 聚越多。   起初看见他们争抢着吃那些人肉干,跟一群疯狗似的嚎叫着,殴打着,抢夺 着,秦麻子还觉得很好玩,就在他准备去阁楼叫月秀出来一起看热闹的时候,发 现饥饿的人越来越多,并且开始冲撞大门,他慌张了。   饥饿的人们挥舞着双手,声嘶力竭地喊叫着,哀求秦麻子再给一点。他们瘦 小的身子汇聚在一起,成了一股汹涌的浪潮,扑打得厚厚的大宅门嗵嗵直响。秦 麻子感觉到脚下的门楼开始颤抖起来,好象马上就要坍塌了似的。   你们还要吃吗?秦麻子吆喝道,你们还要吃吗?   大家安静了下来。   秦麻子看了大家一眼,举起枪,瞄准一个瘫倒在地上却高举双手仿佛要扑过 来的老者,轰地开了枪。那老者一个扑腾,翻倒在地上不动了。   人群惊呆了。   你们不是要吃人肉吗?他反正已经要死了,你们就去吃他吧!秦麻子提起枪, 枪口上还飘着一缕青烟。   人群慢慢地散去了。那老者匍匐在地上,几只野狗走走嗅嗅,跑了过来,开 始撕扯起老者身上褴褛的衣衫……   女东家月秀又怀孕了,每天起来,搂着自己腆起来的肚皮,总要恐惧地喊叫, 老鼠,老鼠!   她不让秦麻子靠近自己的身体,她嗅到秦麻子的身上有一股老鼠的味道,甚 至看着秦麻子越来越像一只老鼠,他的眼睛开始变小,而且圆,他的嘴巴开始变 尖,他的两颗大门牙开始突兀出来……。女东家怀疑秦麻子弄进自己肚子里的种 子,就是老鼠的种子,将来生下来,肯定是一只奇怪的老鼠。   恐惧随着她肚皮的越发腆起,也越发增强了。女东家不敢正视秦麻子,不敢 面对自己的肚皮。有一次她突然闭着眼睛用拳头敲打起自己的肚皮来,当秦麻子 惊恐地问她究竟想要干什么时,她说,她要把肚子里的东西敲打出来,她不想养 只老鼠。   在女东家恐惧惊悚的喊叫声中,大骨头的妻子又怀孕了,这是她第三次怀孕 了,上两次都流了产,她坚持要怀孩子,要让生命在这苦难的岁月里得以延续。   4、   其实那些已经葬身于这个森严的大宅院的老鼠们,他们有着肥美的人肉不吃, 远道而来,冒着随时可能被秦麻子油炸火烤吃进肚里的危险,就是因为信守了一 个传说。   我一直以为那是一个荒谬的说法。但是想着祖先们,想着那些老鼠们始终不 移地坚守着那个传说,尤其是我的曾祖父的弟弟长胡须和小尾巴,他们用死亡坚 持了那个传说,就不能不让我为之动容了。   ——我宁愿相信那是真的,那个传说。   传说说,人是这个世界上最高贵的动物,是最有可能替代天神管理这个世界 的至尊生灵。因此天神说,准许老鼠与人为邻,但是不得以人为食,如果世代坚 持,那么他的后裔,将有可能会幻化成为高贵的动物,至尊的生灵,人。   传说就这么几句。但是佐证这个传说的,却是许许多多得以应验的范例。比 如谁谁的孙子,幻化成了一个英俊少年,后来这个少年成了一方诸侯,还有谁的 孙子,幻化成了一位威武的将军,治理一方,成为后世景仰的英雄……   每到饥馑年头,食物缺少,总会有很多人死亡。在灾荒年里,老鼠们最容易 获得的食物,就是人的尸体。但是总有很多信守这个传说的老鼠,面对肥美的人 肉,却因为饥饿而死。   每当饥馑的年头到来,总有很多信守了这个传说多年的老鼠在人肉和传说之 间选择了人肉,但是当填饱肚子,度过危机后,他们又回头来,重新拾起这个传 说,重新开始守候着。   在这么多的老鼠家族中,一直始终如一、矢志不渝地坚守这个传说的,只有 我曾祖父大骨头一家。   由于大骨头一家始终追求着这个传说,因此他的家族比起别的家族来,在早 些年,显得非常没落,别的家族都是人丁兴旺,——无论是大灾之后,还是苦难 当前。而大骨头的家族,却总是显得潦倒贫困。据说大骨头的母亲生了十多个孩 子,大都是因为饥饿和疾病死去了,最后存活下来的,只有大骨头和小尾巴、长 胡须三兄弟。   但是现在最让大骨头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他的弟弟长胡须和小尾巴双双落入 了秦麻子的手里。   事情发生在深夜。   大骨头不想让未来的孩子因为营养不良而胎死腹中,他决定外出一趟,走出 这个森严的大宅院,出一趟远门,他想给妻子抓一条鱼回来。我曾祖母在睡梦中 的一句梦话让大骨头几乎彻夜未眠,曾祖母呢哝说,鱼,鱼。大骨头侧头看了看 熟睡的妻子,她已经消瘦得皮包骨头了。大骨头认识我曾祖母是在秦河边,那时 候她还是一个皮毛油光顺滑的小姑娘,她的家就在河神庙里。秦河从秦村中央蜿 蜒而过,将秦村一劈两半,在这条河里,生长着许多肥美的鱼,我曾祖母一家人 那时候的主要食物就是鱼,她的父亲老实而又勤劳,并且有着丰富的捕鱼经验。 但是不幸的是,在一个黄昏,她的父亲正在全神贯注地等候一条鱼游过来的时候, 一条巨大的乌稍蛇在背后袭击了他。失去父亲后,我曾祖母说,她再也没有吃上 那么美味的鱼了,就算吃到了,但是因为失去父亲的悲伤,也品尝不出美味。她 接着又说,现在有了心爱的人,生活仿佛找到了从前的快乐,但是却遭遇了干旱, 不过这并不影响她对幸福生活的品味。我曾祖母说这话的时候,大骨头就想,如 果能够有一条鱼,妻子是不是可以品尝出那失去多年的美味呢?   苦难中的爱,弥足珍贵,苦难中的爱人,总想逾越苦难,给爱人更多的幸福。 大骨头不想拥抱着妻子再在黑夜里品味艰辛,他蹑手蹑脚地走到两个弟弟跟前, 叫醒他们,要他们好好照顾他的妻子,他去去就回来。小尾巴和长胡须看了看兄 长的神色,尽管不知道他要去干什么,但是也要跟着一起去。大骨头坚决地拒绝 了,大骨头说,他去去就回来,他只是去抓一条鱼回来。   鱼?你疯了吗?小尾巴差点喊叫起来,说,现在干旱已经让土地寸草不长, 河流枯竭,田地龟裂,哪里有鱼?大骨头笑起来,拍拍他两个弟弟的肩头,说, 这个你们就不用操心了,我既然决定去抓鱼,就一定能抓回鱼来,但是这一去, 可能得一天才回来,也可能是两天,因为时间无法确定,所以就要你们好好照顾 一下我的妻子,和她多讲一些安慰的话。最为关键的是你们不可以出去,就隐藏 在洞穴里,什么地方也不要去,这个想法甚至都不能够有!   小尾巴和长胡须点点头。   大骨头走到田野上的时候已经是黎明了。说是黎明,却看不见一滴露珠,甚 至嗅不到一丝润泽的气息。太阳从地面上升起的时候红彤彤的,似乎还显得有些 温润,但是马上就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火球,烤在身上刺刺的痛,一阵热燥燥的风 刮过,地面上卷起了尘土。   大骨头还是第一次这么仔细地观看这片他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土地。土地上不 见了绿树和青草,没了沉甸甸的勾着头的稻子和硕大的玉米棒子,没有劳作的人, 天空中没有了因为闲得无聊而上下翻飞着高声尖叫的云雀,小溪流上面不再有红 色的蜻蜓飞舞,它龟裂着很深的口子,仿佛已死去多年。干旱已经让原本生机勃 然的土地,失去了生命的迹象,它就这么精心地制造了一个赤地千里的人间地狱。   大骨头顺着小溪,没有多久就走到了尽头,入口处就是秦河。   干涸的河床裸露着,高低不平的全是卵石,依附在上面的那些苔藓成了灰色 的泥壳,而且开始了剥落。烈日下宽阔的河道仿佛一个巨大的烤炉,行走在上面 就像是踩在烧红的铁板上一般。   大骨头在河道里寻找着原来河流洄水留下的深渊,这些原来深不可测的地方, 现在成了一个个大大的枯竭的凹塘,里面到处可见那些鱼蟹的甲骨残骸。大骨头 下到深深的凹塘里,找到一些石头缝,这些石头缝,就是平时鱼儿躲藏的地方, 里面就如同老鼠的巢穴一样,有着复杂的大洞小穴。在秦河里,有一种叫“鲶” 的鱼,平时以河里的鱼虾为食,性情凶猛,是鱼中之王。大骨头很小的时候就听 说,这种叫“鲶”的鱼,每当干旱来临之前,就会饱餐一顿,然后藏进他的深深 的洞穴里,等候着漫长的干旱过去,雨季到来,再从洞穴里钻出来。   大骨头钻进了很多这样的洞穴,里面虽然潮湿,但是却并没看见有“鲶”的 踪迹。大骨头又钻进了一个洞穴,走着走着,隐约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一股子难 闻的腥味扑鼻而来,大骨头撒腿就往回跑,刚跑到洞口,就听见后面传来飒飒声, 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一条很大的蛇。大骨头爬上凹塘,发现身后没有了响动, 回头一看,在洞口蜷缩着一条大黑蛇,正高高地昂着脑袋,吐着猩红的长舌头。 大黑蛇看了看他,想追过来,但是又惧怕炎炎烈日,悻悻地退回了那个洞穴。   和死神擦肩而过,大骨头惊魂未定。他趴在块大卵石的背阴处,剧烈地喘息 着,因为饥饿,因为酷热和干渴,他感觉到自己都快要垮下来了。   河道里很寂静,寂静得有些可怕。大骨头爬了起来,继续在河道里那些幽深 的洞穴里寻找“鲶”。   这样,在忙碌的没有休止的寻找中,一天过去了。   新的一天开始,大骨头重振精神,又开始了寻找。就在进入第一个洞穴的时 候,让大骨头高兴得差点叫起来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一条大“鲶”,正昏睡 在他的面前。这是一条差不多有两斤重的“鲶”,陷在快要凝结了的泥里,犹如 一截枯树段。因为干旱和饥饿,这条“鲶”就好象已经死去了似的,大骨头尖利 的牙齿咬进他的身体并飞快地把他往洞外拖的时候,他还浑然不觉。到了洞口, 那热浪般的空气涌了过来,一瞬间就将他暴晒在烈日之下,“鲶”一下子醒了, 他开始拼命挣扎起来,大尾巴拍打在沙地上,呼呼直响。大骨头索性跳到一边, 像观看一场决斗似的,观看起“鲶”在烈日下的垂死挣扎来。   很快,烈日就将“鲶”那原本湿润的身体烤焦了,他张着阔大的嘴巴,慢慢 地停止了挣扎,一动不动的身体上,沾满了小石子。   两斤重的“鲶”,对于大骨头此刻虚弱的身体来说,是一个难以承担的重负。 大骨头三步一停地将还没有完全死去的“鲶”往家的方向拖着,这是一个无比艰 难的过程,……到黄昏的时候,大骨头几乎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终于将“鲶” 拖进了洞口。   这将是怎么样美好而丰盛的一顿晚餐啊。“鲶”,这个浑身黏液、有着两排 细密的锋利牙齿、长着胡椒般小豆儿眼睛和长长胡须的水中霸王,在水流丰盈的 河道里,别说是老鼠,就算是水蛇,是鱼鹰,是渔夫的鱼叉、鱼网、钓钩和多端 的诡计,也不可能将他捕获,他的肉质嫩而且鲜美多汁,曾经是多少人梦想的盘 中美餐啊。但是在这个干旱灾难的年头里,他这只叫大骨头的老鼠,在干涸的河 道里,居然得到了!大骨头似乎看见了我曾祖母品尝着美味满足而幸福的表情, 看到了孩子出生时候的健硕……   但是我曾祖母迎接他的却是哭泣。   怎么了?小尾巴呢?长胡须呢?怎么了?大骨头丢下“鲶”,一下子惊慌失 措起来。   他们被秦麻子抓起来了!斜眼的父亲哀叹道,他一脸悔恨和痛苦。   就在大骨头离开后的那天晚上,小尾巴和长胡须决定结伴出去一趟,他们的 目标,是寻着飘进洞穴里的蜜糖的香味,找到蜜糖,然后想办法弄点回来。   哦,对,这是蜜糖!斜眼的父亲嗅了嗅,舔舔嘴唇,说,我还是很多年以前 吃过的,味道非常好,吃了蜜糖,大便的时候不会干燥,而且,蜜糖对孕妇非常 好,吃了蜜糖,儿肥母壮。   不行,你们不能去!你们的哥哥大骨头不是告诉过你们吗,怎么也不可以走 出这个洞口!但是我曾祖母的话怎么能够抵挡得住蜜糖对小尾巴和长胡须的诱惑 呢。在大骨头的呵护下,他们感觉自己就跟是废物似的,什么事情也做不了,成 天躲藏在幽暗的洞穴里,好象大气也不能出一口似的。其实小尾巴和长胡须也并 不是为了自己的嘴巴而被那蜜糖诱惑,而是因为他们的嫂子,——大骨头腆着大 肚皮的妻子。大骨头在临出门的时候就叮嘱,要他们兄弟俩好好照顾她。但是怎 么照顾呢?她自然是不会出门去的,也就不用为她的安全担心,而且那些陈年的 老谷子和老玉米就堆放在她身旁的一个洞里,在另一个洞里,还有不断渗下来的 水滴,粮食是充足的,饮水是充足的,他们究竟还可以为她做点什么呢?出去寻 找并企图获得一点蜜糖回来,也不过是因为心存太多的对大骨头的感激,更是因 为想显示一下自己的能力,因为在所有的鼠类中,他们的兄长大骨头是人知人赞 的英雄,而他们呢?完全被大骨头英雄的旗子遮掩了,成了两个谁都可以忽视的 名不见经传的无名鼠辈。   哦,蜜糖,你们知道怎么弄那些蜜糖么?斜眼的父亲说,你们要学你们的兄 长大骨头弄菜油的样子,完全跳进蜜糖罐子里,等身上全部沾满了蜜糖就爬出来, 然后赶紧回来,我在很年轻的时候,就这么干过一票,我的身体,足足香甜了半 年的时间。   小尾巴和长胡须陶醉了,他们想到那些蜜糖在洞穴里散发着的浓郁香味,想 到了他们的嫂子吃着甜蜜的蜜糖时的甜蜜表情,想到了他们站在大骨头面前的得 意洋洋的表情……   但是他们却没有想到,自己也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情就落进了秦麻子的圈套, 轻而易举地就被他抓住了。   秦麻子拿出一个早就准备好了的笼子,笑呵呵地将小尾巴和长胡须丢了进去。 这是一个用粗大的黄荆条编织的笼子,小尾巴咬了两口,荆条太硬,差点把牙齿 硌掉。   你们想吃这个是不是?秦麻子端出蜜糖罐子,坐到笼子面前,呵呵笑着,脸 上的赘肉一颤颤的,他伸出根指头,在蜜糖罐里捞起一指头蜜糖,塞进嘴巴里, 吮得吧唧直响。吮干净指头,秦麻子呵呵笑着,说,我知道,你们就是奔这东西 来的,但是我怎么可能舍得给你们吃呢?这东西那个老杂毛都珍藏了好多年知道 不?起码有三年了,味道都有点涩了,但还是很香甜的,不信?呵呵,不信又怎 么能把你们逗引出来呢?   失去自由的小尾巴和长胡须疯了一般,在笼子里横冲直撞,直到头破血流, 精疲力竭,才瞪着惊恐的充血的眼珠,瘫软着依偎在一起,喘息不止。   哼哼,你们碰吧,撞吧!你们就算是粉身碎骨,也不可能出得来!秦麻子脸 上的笑容一下子没了,他拉长马上就变得冰凉而且阴冷的面孔,冷笑道,我知道 你们当家的出去了,对不对?你们放心,我不会马上吃掉你们的,我还要逮住那 个大家伙呢!知道我怎么逮吗?你们是诱饵,哼哼,我要用你们钓他!把他像钓 一条鱼一样钓起来,钓到我的油锅里!哼哼……   三天过后,秦麻子改变了主意,他感觉到了,“那个大家伙”并不是他想象 的那么容易对付。因为这三天时间来,“那个大家伙”显得毫无动静,他是怯懦 了,还是铁下心肠选择了放弃,或者一直隐藏在暗处,寻找着下手的机会……   秦麻子冷笑着,看着一连三天都没给吃东西的饥饿的两只小老鼠,拿出一碟 子油炸的黑乎乎却冒着香气的东西,塞了一片进笼子,一脸邪恶的坏笑说,吃吧, 吃吧,这可是美味呢!   长胡须嗅了嗅,撇开脑袋,小尾巴连正眼也没看一下,只是把脑袋往怀里缩 了缩。   你们不吃?哼哼,这可是美味啊,真正的人肝,别看那个老杂毛瘦瘦的,可 是这肝子却很肥美呢,我晒干在这里,自己都舍不得吃,你们吃吧,吃吧,来 来……来吃啊,你们这两个小畜生!秦麻子看见两只小老鼠不理会他,气得直拍 打起那只笼子来,笼子晃荡起来,小尾巴和长胡须在里面被吓得簌簌发抖。   呵呵,你们怕了吧,吃啊,你们吃啊!秦麻子停止了拍打,他丢了一块人肝 进去,却因为笼子的摇晃,人肝从缝隙里掉了出去。秦麻子拿起双筷子,夹起那 块人肝,先是送到小尾巴的嘴巴边,小尾巴哆嗦了一下,撇开嘴巴,秦麻子又送 到长胡须的嘴巴边,长胡须瞥了秦麻子一眼,掉过头去,在小尾巴的身边趴下, 把屁股撅给了秦麻子。秦麻子火了,丢了人肝,用筷子对着两只老鼠一阵乱戳, 小尾巴和长胡须被戳得吱吱乱叫,在笼子里蹿得老高。   秦麻子呵呵笑起来,他鼓捣累了,从地上拣起那片人肝,塞进嘴里,嘎巴嘎 巴嚼起来。   秦麻子上了阁楼,女东家这些日子异常地烦躁不安,她马上就要生产了。秦 麻子害怕她捶打自己的肚皮,他不想让自己的骨肉在快要瓜熟蒂落的时候遭遇流 产,因此,秦麻子对女东家盯得很紧。   女东家蜷缩在椅子里,那大大的肚皮,就仿佛她的怀里搂了个大南瓜。看见 了秦麻子,女东家把脸扭到一边,嘴里一个劲地嘀咕,说,大老鼠,大老鼠,快 滚开……   秦麻子往前走了两步,女东家开始显得烦躁不安起来,她瞥了秦麻子一眼, 神色惊恐起来,身子努力地往一边倾斜着,像是要逃离躲避。秦麻子害怕她不小 心从椅子上跌倒了,伤了肚子里的孩子,慌忙后退,说,好好,我不过来,我不 过来。   看到秦麻子退到阁楼的楼梯口了,女东家才稍微安静了点,但是眼里依然流 露出惊恐和厌恶。   秦麻子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在心爱的月秀眼里成了让她讨厌恶心的形象,简直 比老鼠还不如,想想自己,原来在她的心里,可是多么完美的人啊!那些日子, 尽管冒着被秦满仓枪杀的危险,但是却充满着无比的激情和诱惑,让他每天都感 到激情澎湃,生活得非常充实和快乐。他偷偷地采摘那些野花回来插在月秀必经 的路旁,然后躲在暗处观看月秀那漂亮的脸庞如何溢满笑容。作为回报似的,月 秀会经常在给他的饭碗里,埋下一只鸡蛋,或者在他即将出门劳作的时候,在他 挂在墙上的衣服口袋里塞上两个自己烙好的金黄的饼子……   事情总是按照秦麻子憧憬的那样往美好的方面发展着,在一个正午,他终于 将前来给牛添精料的女东家月秀抱在了怀里,并且将她像剥一只橘子似的剥了, 然后在牛的漠然的注视下,从容不迫地完成了媾和。   自己尽管被秦满仓叫住“狗”,但是却很受他的喜爱,这是因为他这条“狗” 不爱说话,总是紧紧地抿着嘴唇干活,抓老鼠,显得老实而卖力。秦满仓曾经很 放心地让他在这个森严的宅子里出入任何地方,甚至允许他代替自己陪着女东家 去宅子外面采购生活用品,其中当然包括收拾老鼠的毒药和自己喝的烧酒。直到 女东家的绸衫被老鼠咬了洞,秦满仓嗅到了上面那奇怪的暧昧的味道后,形势才 一下子变了的。   秦满仓原本是要一枪打死他的,但是想到,一枪下去,胸中的恶气倒是出了, 但是后果呢?对于秦麻子这样的穷人,死亡无疑等于解脱,还算是一件他求之不 得的好事呢。那么,为什么还要让他死呢?秦满仓想到应该好好折磨折磨他,等 自己玩够了,完全用不着他了,这才举起枪来,一下子崩了他。秦满仓当然失算 了,有着万贯家产的一个富甲一方的老财主,却因为贪吃那么一点老鼠肉,失去 了娇媚的妻子不说,还失去了辛苦积累几代人的家业田产,包括自己的性命,最 后还被人开了膛,肉做成了肉干被人吃了,骨头被砸碎让野狗嚼了,搞得尸骨无 存不说,自己遗留在这个世上的唯一的一点希望,那个肚皮里的胎儿,也被残害。   就在秦麻子站在阁楼楼梯口的那会儿功夫,大骨头影子般从角落里闪了出来, 一个纵身,跃上了那个笼子,笼子荡秋千似的,摇晃起来。这一下惊醒了小尾巴 和长胡须,他们哭泣起来。大骨头连说话的时间也没有,他用尖利的牙齿飞快地 使劲地噬咬着笼子上的黄荆条,坚固的笼子在他的牙齿下开始碎屑飞扬。小尾巴 和长胡须安静了下来,他们眼看着一根黄荆条在大骨头森森白牙下马上就要断裂 了,他们马上就可以逃出这个可怕的樊笼,重获自由。   ——但是,大骨头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他眼睛一花,一个筋斗从笼子上掉 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大骨头想爬起来,却感到头昏脑胀,四肢乏力。这时候,他看见秦麻子呵呵 笑着从外面过来,蹲在大骨头面前,说,逮住你了吧,你跑不掉了吧,呵呵,瞧 瞧,你的牙齿还真厉害啊!可是你知道么?我这笼子是专门为你做的,我算计了 你会有这么一招,我刚给这些黄荆条涂抹了药水,然后借故离开,为的就是等你 来咬啊!呵呵,你还真来啦。   大骨头艰难地挣扎起身子,想要逃跑,却摇摇晃晃,站立不稳。   你就别费神了,这药虽然还不能要了你的性命,但是足够让你一两天无法动 弹!呵呵,知道我会怎么吃你们么?烧烤一只,红烧一只,还有一只呢,我干脆 油炸算了!秦麻子笑着,刚要伸手去抓,却见一只老鼠突然狂奔过来,居然一下 子钻进他的裤腿里,在里面抓挠撕咬起来。秦麻子唬得一蹦老高,等他将钻进裤 子里的那只老鼠抓出来掼死在地上的时候,却发现大骨头不见了。   被秦麻子掼死了的是斜眼的父亲,慌乱中偷走大骨头的是大骨头的妻子,我 的曾祖母。   大骨头躺在洞穴里,昏迷不醒,我曾祖母的眼泪将他的一身早已湿透。许多 闻讯赶来的老鼠都表示了深切的忧伤。那只“鲶”早已死去,却依然原封不动地 搁在那里,那些前来问候探望的老鼠都劝慰我的曾祖母,要她吃点东西,吃点 “鲶”,因为孩子就快要出生了,如果这样悲伤下去,这样子一点东西也不吃, 生产将会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但是大骨头的妻子,——我的那位曾祖母,却固执 地摇摇头,眼泪洒了大骨头一脸,她的身体里,装满着悲伤与痛苦,怎么还能装 得下其他的东西呢?   大骨头在死亡边缘挣扎的时候,他的两个弟弟小尾巴和长胡须也正面临一场 严峻的生死抉择。   秦麻子将斜眼的父亲烤熟了,坐在笼子面前,一边啜着老酒,一边撕扯着老 鼠肉往嘴巴里塞。也许是烤得太干了,或者斜眼的父亲的肉太老了,秦麻子咀嚼 得很费力气。在笼子里,搁着两只碟子,一只碟子里面是一撮药粉,一个碟子里 面是乌黑色的人肝。   你们吃啊,吃什么都行,自己选吧!秦麻子指了指笼子里的那个小碟子,说, 一个里面是毒药,吃了就马上死,一个里面是人肝,吃了你们不仅可以填饱肚子, 我还可以继续让你们活下去!   小尾巴和长胡须已经极度衰弱了,这么些天里,因为惊吓,因为恐惧,因为 饥饿和干渴,他们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了。不过此刻,他们却显得非常平静, 彼此对视了一眼,摇摇晃晃站起来,走到两个碟子边,——秦麻子停住了咀嚼, 他抻着脑袋,紧张地看着笼子里面,小尾巴一点也没有犹豫,伸出舌头,在那碟 药粉里舔了一下,又舔了一下,然后折转身子,慢慢躺下,长胡须也伸出舌头, 在药粉里舔了一下,又舔了一下,回头在小尾巴身边安静地躺下。   秦麻子惊呆了,等醒悟过来,两只老鼠已经鼻孔流血,微微睁开的眼睛里已 经没有了光泽,他们死了。   死了!妈的!你们怎么要死呢?!秦麻子大手一挥,将笼子扫得老远,掉在 地上。那两个碟子从缝隙里钻出来,在地上打着圈儿,哐啷直响。   秦麻子埋着脑袋,显得异常颓然。   5、   我的祖父和秦麻子的孩子,同时出生在一个黑夜里。   曾祖母生下我祖父的时候就死去了,是我祖父的哭泣声,将我的曾祖父从死 亡边缘唤回来的。   看着已经冰凉了的妻子的身体,看着嗷嗷待哺的孩子,我的曾祖父显得悲愤 交加,却束手无策。   ——失去爱人的悲痛,我是有过深切的体味的,那真叫肝胆欲裂,生死不能。   我的曾祖父从我祖父的哭泣声里,找到了继续活下去的那份坚强。他艰难地 吞食了些“鲶”。“鲶”因为死去的时间太长,早就有些变味了,但是他却浑然 不觉。等慢慢恢复了一点体力,他用他尖利的牙齿,咬开了“鲶”的头颅,露出 里面白花花的脑髓来,然后一点一点喂进我祖父的嘴巴里。   到了傍晚,一只刚刚死去孩子不久的老鼠母亲进入了这个弥漫着悲伤气息的 洞穴,她是专门来哺乳我的祖父的。我曾祖父的故事流传了整个秦村,甚至更远, 所有在这场浩劫中依然幸存着的老鼠,都为我的曾祖父一家遭遇的命运感到难过, 当听说我的祖父出生过后母亲就死了,现在正面临着因为饥饿带来的死亡时,这 只老鼠母亲毫不犹豫地赶了过来。她的命运同样悲惨,先是丈夫被一只流浪猫捕 杀,随后自己刚刚出生的孩子因为疾病,也死去了。   甘美的乳汁让我祖父不再哭泣,他吃饱后,很快就安静地睡着了。   我曾祖母用一个生命的结束,诞生了一个新生命的开始,如果说这个过程是 伟大而平静的,那么女东家生孩子的过程呢?是惊心动魄,还是——   因为疼痛,女东家烦躁不安,她大声地呻吟着,想捶打在肚皮里不停蠕动的 胎儿,却由于惧怕疼痛,双手举起来又搁下。   秦麻子无助地看着女东家,他企图帮忙,却不知道如何下手。他走出阁楼, 爬上高高的门楼,四下里望去,只见暮色茫茫,不见炊烟,不闻鸡犬,燥燥的热 风将墙头上几株枯草吹得沙沙直响。   当他再次回到屋子里的时候,女东家已经不再挣扎了,她仰着身子躺在那里, 叉开双腿,神色惊恐,仿佛一只饱受折磨的已经精疲力竭的困兽,从喉咙里发出 低沉的痛楚的咆哮。   好了,月秀,你喝点汤吧,我给你炖的汤。秦麻子端着一碗汤,递到女东家 嘴边,女东家没有像过去那样挥手给他打掉,而是掉过头去。秦麻子也没有像过 去那样逼迫她喝,他放下碗,搂过女东家的身子,将她往起扶了扶,并在她的后 背上垫上了棉被。女东家没有拒绝,她依偎在秦麻子的怀里,浑身汗水,湿漉漉 的,就好象刚从水里捞起来一样。自从女东家怀上孩子后,秦麻子还是第一次和 她靠得这么近。他无比温柔地轻轻扒了女东家的裤子,看到下面正羊水喷涌。   渐渐平静的女东家突然给两腿之间冒出的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吓坏了,她一下 子抓狂起来,尖叫起来:老鼠老鼠……   秦麻子一个筋斗跳过去,将女东家骑在身下,然后俯下身子,双手使劲掰开 女东家夹得紧紧的双腿,给那个正要挣扎出来的婴儿打开通道。   女东家被紧紧地压在身下,两手在秦麻子的身后抓挠着,拍打着,最后不知 怎么的,她竟然一把薅着了秦麻子的那活儿,秦麻子被撕扯得犹如鬼哭狼嚎一般, 惨叫不止,但是却依然强忍巨痛,依旧使劲掰开女东家的双腿,他看到那个孩子 终于从两腿间麻利地钻了出来……   秦麻子疼得昏死了过去,他歪倒在床下。女东家蜷缩成一团,惊恐地看着脚 下,她的脚下,是一团粉嘟嘟的肉,那团肉扑棱着,哇哇地哭着。女东家喃喃自 语地念叨着,老鼠……老鼠……老鼠……   秦麻子醒过来后,看见了床上那个粉嘟嘟的肉团儿,他哆嗦着抱进怀里,提 着枪,走出阁楼,走上高高的门楼,举起枪,对着不停地打着闪电的夜空,“砰 砰”地放了两枪,秦麻子高声喊道,老天,你听见了么?我有儿子了,我这个烂 乞丐有儿子了,我这条狗有儿子了!我的儿子就叫秦天!   ——两行泪水,在黑暗里悄然落在那个叫秦天的孩子的脸上。   回到阁楼,秦麻子找了几根布条,将女东家的手脚绑在床的四条腿上,然后 扒拉开她的衣服,露出那被奶水涨得像成熟的橙子般饱满的乳房,将那叫秦天的 孩子的嘴巴塞过去,在女东家的哭喊挣扎中,秦天的吞咽呱唧直响。   就在一只老鼠,和一个人出生后的第三天清晨,雨来了。   那帘灰暗的幕布慢慢地垂了下来,仿佛要将大地掩盖起来似的。历经灾难幸 存下来的所有生物们,被大雨将来的兴奋完全攫住了,先是按捺不住狂喜,高声 喊叫起来,但是又害怕将那雨吓跑了,都赶紧噤了嘴。但是现在,随着那幕布的 凝重,又都开始感觉到透不过气来,一个个按住胸口,憋闷得难受。幕布由灰暗 变得昏黑,清晨像是黯然退去,夜陡然而至,远处,漫天的乌云狭着大风呼啸而 来,一下子就将所有的一切吞没了。这个森严的大宅院,在狂风中颤栗起来,摇 晃起来,被吓坏了似的,发出咯咯的怪叫声。   雷声由远渐近,像是贴在地皮滚过来,巨大的闪电发出暗红的亮光,滚动, 爆炸,像一只怪兽挥舞着爪子,咧着一张大嘴,翻卷着腥红的舌头,咆哮着,在 乌云和大地之间放肆而粗暴地撕扯着。   苍天在咆哮声中终于无力地坍塌了,无声地整个坍塌 在大地上。所有的幸 存下来的生灵,都可以如此近距离地看着这个曾经无比骄纵蛮横的苍天躺在地上, 连挣扎一下也没有,连呻吟声也没有,无可奈何地紧闭双眼。子弹般的雨珠铺天 盖地地射下来,啾啾地击打着大地,大地发出呕吐般的痛苦声,哀号着,绝望 着……   乌云很快地变成了一片死鱼般的苍白,雨像是一泻千里的洪水,把天和地连 成一片汪洋,恐怖而肆意地吞没了一切。   一切都在孤立无援地战抖着。   你给你的儿子取个名字吧,你还没给你的儿子取名字呢。那位哺乳我祖父的 母亲跟我曾祖父说,她将我祖父搂在怀里,搂得很紧,她感到害怕,所有的老鼠 都感到害怕,以为天会垮塌,地会塌陷。这么些天来,我曾祖父就像一尊雕塑似 的,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雨水渗过干裂的地缝,在洞穴里蜿蜒流淌。   就叫雨来吧。我曾祖父说。   暴雨下了整整一天。干涸的河流重新开始奔流,小溪也恢复了流水潺潺,土 地被雨水浸泡得犹如米糕似的,酥松柔软。   当太阳出来过后,天空中到处都是彩虹,所有在灾难中幸存下来的生命都开 始焕发并孕育着勃然生机。   在这个滋生着许多雨露的浥润的早晨,我的曾祖父做出了一个决定,他将要 对秦麻子进行一次毁灭性的报复,并且开始对所有的行动细节进行周密的考虑。   这一切,秦麻子当然是浑然不觉的,他正抱着他的那个叫秦天的儿子,站在 高高的门楼上,沉浸在狂喜之中。   儿子,你看看,咱们眼睛凡是能够看见的这一片土地,三年之后,将完全成 为咱们自己的田产!秦麻子举起儿子,希望他能够看得更远。   当雨停了过后,那些幸存的人们,麻杆一样的赤脚,踩着松软的土地,吧唧 吧唧一路走来,站在秦麻子的门口,高声喊叫道,秦东家,秦东家,开门来,有 事情找你商量。   他们的声音饱含着幸存者的激动,眼里溢满了希望。   秦麻子冰冷着面孔站在门楼上,手里举着那支枪,粗大着嗓门说,商量?有 什么事啊?   下雨了,秦东家,你看,这雨,多好啊!人们依然激动着。   是啊,下雨了,很好,干旱过去了。秦麻子冷冷地说。   下雨了,河里有水了,塘堰里有水了,土地也有水了,可以种粮食了。人们 仰着一张张充满激情的脸,仿佛一个个渴望太阳的向日葵,看着秦麻子。   是啊,不再干旱了,可以种粮食了,——那就种吧。秦麻子挥挥手说,去种 吧,恰好还有季节,别耽搁了。   可是……,我们没有种子啊。人们说。   种子?哦,对,种粮食是得要种子,你们看看,干旱这么久,我的脑袋好象 也被晒裂口了,现在还没有恢复过来,一到晚上,就疼……   秦东家,你别跟我们绕弯子了,你其实知道我们来的意思的。人们说,依然 仰望着一张张脸。   呵呵,是啊,我知道,你们是来跟我借种子的。秦麻子说。   秦东家,现在秦村,或者更远的地方,别说有种子,就连人都没有了。人们 的脸上浮起一缕忧伤来,他们接着说,秦东家,这方圆几十里,只有你有了。   咳!秦麻子哀叹一声,说,你们不知道,原来仓库里的那点粮食,都被那些 可恶的老鼠快偷吃干净了,那些老鼠,哼哼,它们也跟你们一样,好象就知道这 里有点粮食似的,干旱一来,它们就没命地往这里跑……   老鼠?秦东家,你说笑话了,这方圆百里,谁不知道你是老鼠的克星啊!它 们能够偷吃到你的粮食,不是笑话么?咱们话不远说了,秦东家——。人们提高 声调,说,我们的意思是从你那里借出来粮食,然后由我们种到土地里,等到收 获的时候,按照比例分给你成就是了,这不是你指望的吗?   秦麻子沉吟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说,几成?   二八分成!人们像是痛下决心似的,说,你两成,我们八成。   秦麻子冷笑起来,指指自己的胸口,然后伸出巴掌,晃了晃,说,六成!我 要六成!   六成?!六成?!人们哗然了,叫嚷起来,说,秦麻子,你也太黑了吧,土 地是我们的,耕种是我们的,你只出点种子,就要六成,六成啦!   秦麻子环视了一下四周,冷漠地说,亏得你们提醒,这季节,可是说过去就 过去了啊,没了种子,你们就是有地,也是白搭!   人们沉默了。土地是农民的生命,干旱粗暴地夺去了大家的土地,使得多少 人失去了生命啊,他们这些幸存下来的人,有多少不是依靠含泪咀嚼同类骨肉而 得以留下一条残命……   现在,当雨露将土地还给他们的时候,却因为没有了种子,使得土地里生长 不出庄稼。错过了季节,就不得不面临再一次灾难了。   沉默许久后,人们向秦麻子妥协了。   但是当秦麻子打开粮仓的时候才发现,几个粮仓的粮食,已经失去了一半, 他疯狂地寻找着粮食失去的路径,最后找到了,是隐藏在粮仓底下的小洞,—— 这就是我的曾祖父的杰作。在刚刚过去的那个干旱年头,我的曾祖父不动声色地 悄悄地打通了通往玉米仓和谷子仓的洞,然后不动神色地将粮食悄悄地运出来, 进行大量的囤积。这些粮食尽管发霉沤烂了,但是到底还是粮食,他将这些粮食 慷慨地赠与那些远道而来的老鼠们,挽救了他们饥饿的性命。   后来我一直在想,我的曾祖父既然打通了这些通道,依照他的秉性,他本应 该公告给大家,让大家都去各取所需的啊。但是为什么他要掩藏起来,让自己在 这场灾难里,把这些粮食作为自己慷慨的本钱,是要扮演一个英雄的角色么?或 者是他预见了干旱过去雨季到来的时候,大地需要种子,那些生命需要种子。如 果不是,倘若他公告了那些洞,那么天底下所有饥饿的老鼠可能都会蜂拥而来, 仿佛蝗虫过境一般,风卷残云地让这些粮食一粒不剩,那么此后秦村的土地,也 就生长不出来旺盛的庄稼了。   我感觉到,我后一种猜测应该是准确的。如果不是,那么我曾祖父下手的时 间,肯定不会选择到秦麻子将所有的粮食全部作为种子分发下去之后,而是会提 前。   我的曾祖父叫过那位老鼠母亲,要她带我的祖父离开这个宅子,并且告诉了 她一条他刚刚开凿出来的安全通道,让她通知并带领居住和逗留在这个宅子里的 老鼠全部离开。   那位老鼠母亲隐约感觉到了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她隐忍着快要流淌出来的 泪水,点点头,带着我的祖父离开了。那些居住和逗留在这个宅子里的老鼠,也 默默地跟我的曾祖父告了别,黯然伤神地尾随在那位老鼠母亲身后,离开了这个 大宅院。   ——这一切,秦麻子仍旧浑然不觉,他的确太忙碌了。   秦麻子每天早晨一起来,就抱着孩子去喂奶,女东家依旧被捆绑在床上,裸 露着乳房,孩子吃奶的时候,她依然和第一次一样哭喊挣扎,闹腾得有时候秦麻 子不得不挥拳将她打懵过去。秦麻子企图找一个奶母,许下了五斗米的报酬,可 是谁有奶水呢?这饥馑干旱的年头,这方圆几十里,就只有女东家生了一个娃娃 出来,其他的女人,一个个面黄饥瘦,曾经丰满过的乳,都被干旱晒蔫巴了,贴 在骨头上,成了两片皱巴巴的皮。   秦麻子奶完孩子,就一手抱着他的孩子,一手拿着枪,跟着那些有土地但是 没有种子的人们去看他们的土地,然后估摸出面积和需要多少种子,回到家里, 就开始草拟字据,画了押,才从仓库里取出种子,给那些悲愤但是却无可奈何的 人们,让他们赶紧回去,抢着季节种下。尽管劳累,但是秦麻子却显得乐此不疲。 每画完一单押,秦麻子就要盘算许久,看看丰收季节到来的时候,他能够收成多 少。秦麻子想到他抱着他的孩子,如何快乐地行走在长满沉甸甸谷粒和硕大的玉 米棒子的丰收的田野,想到那些金灿灿的谷粒和玉米水流一般淌进他的仓库。对, ——仓库,现在的仓库怎么装得下那么多的粮食呢?还得修建,用坚硬的卵石垫 底,上面夯上结实的三合土,就算他老鼠有着钢牙铁齿,也奈何不得。秦麻子还 想到等所有的粮食都颗粒归仓了,他应该去一趟爱城,现在的女东家,已经不是 那个月秀了,他在思考着,是娶一个女人回来,还是两个,是瘦的,还是胖的, 当然胖的好,胖的能生养……   沉浸在梦想中,秦麻子睡得很香甜。   这个时候,我的曾祖父大骨头出现在了这个阁楼上。第一个看见他的,是女 东家。女东家的一张脸在烛火下很苍白,她四肢被捆绑在床腿上,赤裸的身子, 像是一条被撑开的晾晒着的大鱼。女东家的身体先前还一直不安地蠕动着,当看 见我曾祖父后,就突然安静了下来,两只眼睛像两汪清澈的泉水,映着我曾祖父 漠然的表情。   第二个看见他的,是那个叫秦天的孩子。他看见我的曾祖父爬到烛台边,烛 台上还剩余了短短一节蜡烛,燃烧着豆大的火苗,我曾祖父犹豫了一下,将烛台 推倒了——   那个叫秦天的孩子,他看见烛台倒在他的母亲,女东家的一堆肮脏的衣服上, 那些衣服迟疑了一下,马上燃烧了起来。火焰轻而易举地袅绕着艳丽的身姿,象 一个技艺高超的舞者,爬上了蚊帐,然后是木床,是窗棂,是地板,……阁楼里 的一切都燃烧起来。   秦麻子还在睡梦里搂抱他的那些金砖。他梦见今年粮食丰收了,他想到了明 年应该用种子来来和那些穷人们换取土地,换来的土地里生长出的居然不是庄稼, 而是黄金,一锭一锭的从地里冒出来,跟蘑菇似的,黄灿灿的,闪耀着滚烫的光 芒。   秦麻子只从宅院里面抢出了他的儿子,那个叫秦天的孩子。冲天的大火吞噬 了阁楼,吞噬了被捆绑在床上的赤裸的女东家,和秦麻子那厚厚的一摞契约押条, 包括他的还在温热中的梦想……   秦麻子搂着他的儿子,看着熊熊大火瞬间就将这个大宅院吞没了。   火光映红了秦村的天空,天空中飘散着浓郁的焦糊的香味,——那是烤肉的 味道,是烤人肉的味道。   人们走出家门,嗅着焦糊的香味,看着通红的天空,都在心里暗暗喜欢,但 是马上又担心起来,要是这不是来自秦麻子身体的香味呢?   早晨起来,人们围聚在那个依然燃烧着星星点点余火的但是已经是一片废墟 了的宅子周围,看着秦麻子赤裸着身体抱着他的儿子,坐在灰烬上,神色黯然。   从那以后,再没谁看见我的那个叫大骨头的曾祖父。我的曾祖父随着老宅子, 和死在那个宅子里的他的妻子,他的弟弟小尾巴、长胡须,和他的祖先以及那些 远道而来却葬身于此的众多的老鼠们,以及他的邻居斜眼、斜眼的父亲……   他们一起去了。   6、   那些天里,人们都在仰望苍天,双手合十,始终念叨着那一句话:   苍天有眼啊!苍天有眼啊!   秦村上空余味未尽的烤肉味道虽然不是秦麻子的,但是大家仍然感到十分高 兴。大火就像冥冥中的一双大手,毫不留情地拿走了秦麻子得到的一切,——那 个森严的宅院,那个叫月秀的女东家,还有那些契约和押单。现在,他抱着他的 饥饿得嗷嗷哭叫的儿子,赤裸着身体,哭丧着脸,在那片满是灰烬的废墟中,失 魂落魄地兜着圈子。   人们心怀诅咒地冷眼看着这一切,都隐约感觉到,上天留给秦麻子一条性命, 和他的儿子,不过是隐藏着一个更大的报应,因为秦麻子罪有应得的,不能简单 如此。果然,上天的报应马上就露出了锋芒,秦麻子开始饱尝折磨了。他抱着他 的儿子,一身沾满了乌黑的炭灰,像一个被烧得焦黑的炭团。秦麻子扑在那些灰 堆里,寻找着那些焦黑的粮食,扒拉出来后,嘎巴嘎巴嚼成糊糊,然后吐到嗷嗷 待哺的孩子的嘴里。有女人看着那孩子可怜,想过去帮点什么忙,但是马上就被 自己家的男人训斥住了,男人凶狠地瞪着她,好象胆敢过去,就会一巴掌劈了她 似的。   妇人之仁!男人恶狠狠地吼道。   谁都以为秦麻子和他的儿子会死在那片废墟上,却没想到一个清晨,大家起 来后看见秦麻子竟衣衫鲜亮地站在晨风里,怀里揣着他的儿子,一副准备远行的 样子。   我已经花了两个大洋买了身衣衫,现在我拿十个大洋出来,谁愿意卖给我一 辆牛车。秦麻子说着抱起地上的一个大瓦罐子,从里面掏出十个大洋,丢在地上, 叮叮当当的响声在晨风里传得很远,仿佛一盆清亮的泉水从大家的头顶上灌了下 来,都猛然一激灵,从晨起的懵懂中清醒了过来。那大洋的闪闪银光,将大家的 眼睛辉耀得有些昏眩了,他们揉揉布满眼屎的双眼,畏畏缩缩地走过来。   只有牛车没有牛,可以么?一个人犹豫了很久,怯怯地看了看大家,说。   十个大洋!秦麻子踢了踢脚下的那些大洋,说。   我人给你拉,不行么?那人看了看那些大洋,说话的声音大了些,他说,我 人给你拉,你说到哪,我就拉你到哪。   我要畜生。秦麻子鄙夷地看了那个人一眼。那个人闷头想了想,跪在地上, 拣起那些大洋。   后来听黄眉毛跟我说,那个人好像姓王,那次灾难过后,在整个秦村里,乃 至周边方圆几十里,就只有他家还幸存了最后一头牛。但是这姓王的却将牛以十 块大洋的价格卖给了秦麻子,十块大洋一头牛,那可是天价啊。但是自从那以后, 秦村再没有谁理会这姓王的一家人了,路头路尾见了,大家还都往他的身上吐唾 沫。没过多久,这姓王的受不了憋闷,死了,他的儿子拖着一家人,远走了他乡。   秦麻子赶着牛车,牛车上载着他的儿子秦天,和他在那片废墟里刨出来的秦 满仓生前埋藏着的大洋,去了爱城。   ——秦麻子一万年也想不到,他的车上,还有一只老鼠,这只老鼠,就是我 的祖父。   那位可敬的老鼠母亲,——我祖父的奶母,从我祖父能够听懂话的那一刻, 就开始摇篮曲般给他讲述我曾祖父的故事,讲述我曾祖父与秦麻子的每一次斗争, 讲述我曾祖父最后是怎么和那个老宅院同归于尽的。我的祖父好象天生的就是个 英雄似的,不管我曾祖父的故事多么悲壮和惨烈,始终都不见他动容过,他是那 么安静地倾听着。   在一个傍晚,我的祖父突然问他的奶母,你知道爱城吗?奶母愣住了,说, 你怎么知道有爱城这个地方的?我的祖父说,你知道爱城吗?奶母点点头说,我 知道,那是在距离咱们秦村很遥远的地方,是一个城市,很大。我的祖父说,你 去过吗?奶母摇摇头,说,我只听说过,没去过。我的祖父说,那,今后你有时 间了,就到爱城来玩吧,我带你去看看爱城。奶母怔怔地看着我的祖父,不知道 他是什么意思。我的祖父说,我要去爱城。奶母说,哦,好好,等你大了……。 我的祖父打断了养母的话,他说,我现在就决定要去,明天就出发去。奶母惊诧 地看着我的祖父,说,孩子,你还没有断奶啊!祖父说,我不想吃奶了,我已经 长大了,我听咱们住的这家姓王的说,明天秦麻子就要离开秦村了,赶着他的牛 车,要去爱城。奶母看了看我的祖父,看见他的目光坚定,里面闪烁着希望之光 和复仇之火。   奶母将我的祖父送到门口,我的祖父就执意要她回去,不能再送了。奶母含 着热泪,一次次地叮嘱他要小心,因为秦麻子是一个诡计多端的家伙,凶险而残 暴……   我的祖父上了秦麻子的牛车,藏在一个角落里,一路颠簸着,到了爱城。   秦麻子用大洋在爱城买了一个宅院,这个宅院有个三层的楼阁,而且还装着 玻璃的窗和门,但是没有高大的门楼,里面很幽静,有自来的水,还有光亮四射 的电灯。秦麻子娶了一个女人,相貌平常,但是手脚麻利。与其说她是秦麻子的 妻子,还不如说她是秦麻子的女佣,她给秦麻子烧茶送水,洗衣做饭,她永远是 微笑着的,对秦麻子,对秦麻子那个叫秦天的儿子。在白天,秦麻子就躺在那把 结实得你永远不会怀疑它会破烂跨掉的檀木椅子里,面前是一杯飘着香气的热茶, 随着椅子的摇晃,他的嘴里不停地呢喃着,像是在不断咀嚼发出来的声响。到了 晚上,秦麻子就几乎是不睡觉的,他在爱城的大街小巷这里走走,那里瞧瞧,或 者长时间地蹲在老鼠洞边。每天清晨,秦麻子总会有收获的,他的手里拎着一挂 死老鼠,微笑着回到他的宅院。他的那个新娶的妻子,就会从他手里接过那些死 老鼠,剥了皮,按照他的要求,或者烤,或者炒,或者炖,然后端到他的跟前。   秦麻子跟他的妻子道一声谢后,就开始享用起那些老鼠肉来。面对秦麻子的 道谢,秦麻子的妻子总是说,都是应该的,十块大洋呢。   秦麻子到了爱城后,将牛车和牛卖了三块大洋,然后又添了七块大洋,在街 头买了一个卖身葬父的女子,跟她成了亲。那个女子就是秦麻子的妻子。   我的祖父依然住在秦麻子的宅子里,他耗费了差不多半生的心血,在秦麻子 的宅子底下,构建了一个自己的王国。——这个王国就像一个巨大的地下宫殿, 它纵横交错,宽敞无比,有着许多出口,这些出口完全和爱城的下水道相通,通 过这些出口,可以直接到达爱城的垃圾场、菜市场、以及大街小巷,它们当然也 通往秦麻子的饭厅、厨房,和他的那个三层的楼阁。等一切完工后,我的祖父决 定回一趟秦村,他准备把他的奶母接到爱城来。   在我祖父刚要起身的前夜,他听说有一只老鼠在找一个叫雨来的,据说是从 很远的地方来的。   我的祖父根据消息,在爱城的胜利广场见到了那只从远方来的老鼠,她长得 很俊俏,但是一脸的忧伤和疲惫。当我祖父说出自己的名字时,那只老鼠泪水一 下子流淌了出来,她问,你真叫雨来吗?我祖父点点头,说,是的,我就叫雨来。 那只老鼠说,你是哪个雨来?我祖父好奇地问,怎么,有很多雨来吗?那只老鼠 说,是啊,我到爱城都半个月了,我找到了很多雨来,但是他们都不是我要找的 那个雨来。我祖父说,你要找哪个雨来?那只老鼠说,我找的,是秦村来的雨来。 我祖父拍拍胸口,说我就是,但是,你是谁?   我是谁?我叫米粒。那只老鼠抹着眼泪说,我是你奶母的女儿啊!   这个叫米粒的老鼠,就是从秦村专门来找我祖父的,我的奶奶。   原来我祖父的奶母送走他后,倍感凄凉,不久她就和一个流浪到秦村的老鼠 结了婚。就在不久前,米粒的母亲和父亲都突然得了病,并且两三天就死亡了。 悲恸欲绝的米粒想到了母亲经常念叨的雨来,就动身前往爱城,爬山涉水,寻找 着爱城的方向,三个月后,到了爱城,就四处打听起我的祖父来。   我的祖父雨来在悲伤之余,也感到有些安慰,虽说奶母死了,但是却留下了 这么美丽而勇敢的一个女儿。对我的祖母米粒,我的祖父是非常钦佩的。是啊, 谁能够想像得到,一个弱小的老鼠,在不知道爱城在什么方向的情况下,居然冒 着被蛇吞噬,被老鹰袭击,被野猫抓捕等等凶险,行走三个月时间,历经艰难险 阻,找到了她需要的目标。   我的祖母米粒说,我来,是为了要嫁给你。   我的祖父被这话吓了一跳。   我从来没看见过你,但是我经常听母亲说,——母亲几乎是无时无刻不在说 你,念叨你,说你还没有断奶就离开了秦村,她相信你在爱城会有很大的出息的, 你会比你的父亲大骨头更伟大,母亲说,如果我这辈子能够嫁给你,我将会得到 天底下最幸福的幸福。我的祖母米粒说完,两眼直直地看着我的祖父,等待着他 的回答。   哦,其实,其实,我不想结婚,真的,——在没看见你之前。我的祖父结结 巴巴地说,现在,我现在愿意结婚,和你。   就这样,我的祖父和我的祖母结婚了,他们组建了一个家庭。   婚后,我祖母才明白我祖父当初跟她说的“不想结婚”是因为什么,因为他 天生就是一个喜欢冒险与人类挑战的骄傲狂妄的家伙。他所做的一切,都让我的 祖母感到胆战心惊。   所有的老鼠,几乎都是在深夜里行动,去获取食物或者彼此间走动。但是我 的祖父不愿意,他无所畏惧地穿行在爱城的大街小巷,甚至有一次在一个正午的 阳光下,将一位在餐馆里吃饭的老者的帽子,拖进他的洞穴里,因为那帽子是用 防水的毡子做的,翻过来,当中的一个凹,简直就是一个造型别致的床。在一个 清晨,我的祖母刚伸展着慵懒的身子走出那个造型别致的床时,突然被脚下一片 亮光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地的大洋。   走在上面感觉怎么样?我的祖父站在一边窃笑,他的表情得意极了。知道么, 这是我从秦麻子的罐子里拿出来的,用来铺咱们的地板,是不是显得有些过于富 丽堂皇啊?   天啦,你都干了些什么啊?我的祖母尖叫起来。   没干什么,我准备好好和他斗斗,不是说他很厉害吗?不是说我们全家都死 在了他的手下,就剩下了我吗?我想要和他好好斗斗,看看他究竟有多厉害!我 祖父说。   你是要报仇么?我祖母问。   我这么大老远跟着他跑到爱城来,你以为是干什么?我祖父冷笑道。   其实那个时候,我曾祖父的名字已经流传到了爱城,他的名字意味着英雄和 传奇,大家也都知道他的儿子叫雨来,拥有一个巨大宽敞的地下宫殿,而且胆大 无比。确然,在爱城,没有谁不知道我的祖父,一说起他的名字,大家都啧啧地 感叹,说,那可是个了不得的家伙!   我的祖父经常跟其他的老鼠打赌,而且他总是赢家。   这不,我祖父刚一出去,就遇着了一群老鼠,他们计划去动物园看看,听说 那里引进了很多外地的野兽,比如河马,比如眼镜蛇。他们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将 会看到的场景,显得既激动又害怕。   那有什么好看的,就两三头肮脏的河马,还有几只沾了一屁股粪便的猴子, 不过,有几条蛇倒还是很有意思的,叫眼镜蛇,咱们这里很少见到的。我祖父说, 有一条还产了蛋。   你敢去看眼镜蛇?听说那家伙很厉害的!那些老鼠说。   对他们的问话,我的祖父嗤之以鼻。   我们知道你胆子大,是英雄,但是你也别这样子啊,好像瞧不起我们似的。 那些老鼠说,你也别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有好多事情,你也不一定能够做到!   我祖父的眼睛一瞪,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在爱城,还没有我做不到的事 情。   你不是见过眼镜蛇么?还知道他们下了蛋,如果你像你说的那么厉害,你就 去把眼镜蛇的蛋拿几个出来我们瞧瞧啊!那些老鼠说着,用挑逗的眼神看着我的 祖父。我的祖父冷笑一声转身走了。   到黄昏的时候,就在我的祖母为他担忧不已的时候,我的祖父回来了,他果 然带回了两枚蛋。   这就是眼镜蛇蛋么?那些老鼠们看着我祖父完好无损、健壮如初的样子,一 个个都露出不相信的表情。   如果你们不相信,你们就把这蛋带回去搁在你们家里吧,再过些日子,他们 就要孵化出来了。我祖父说着,把蛋塞给他们。那些老鼠们一个个吓得目瞪口呆。   这件事情传遍了整个爱城,由此我祖父的声名远扬,关于他的传说,很快就 淹没了他的父亲大骨头,他成了鼠类中的头号传奇角色。所有的老鼠,包括我的 祖母,都说在爱城,没有我祖父做不到的事情。   我祖父经常爱说的一句话就是,爱城,是我的爱城。   7、   就在我祖父踌躇满志,准备向秦麻子进行挑战并击溃他的时候,战争开始了。 这当然是人类的战争。   进行这场战争的两方,都称自己是革命者,他们一派穿是黄色军服的,人们 简称他们为黄军,还有一派是穿蓝色军服的,人们简称他们为蓝军。在这场革命 战争中,死亡的人数远远比不久前那场干旱灾难中死亡的人数多。这黄军和蓝军, 就像两个势均力敌的拔河者一样,各自占据着爱城的东和西,然后拉锯似的进行 着战争,你打过去,我又打过来,谁也没办法拣到便宜。   每天都有震耳欲聋的枪炮声,爆炸让城市的地皮都在战抖,枪弹像雨点一样 在城市上空飘洒,爱城河里的水被鲜血染得通红。城市的居民惊恐万状,他们每 天都在失去亲人和朋友,他们的亲人和朋友不是被逼迫去拿起枪,充当可怜的炮 灰,就是被流弹打死,他们的房屋不是被炮弹炸成一片废墟,就是被子弹打得千 疮百孔。   爱城的空气,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硝烟味。   这些可怜的可悲的人啊。我的祖父经常听见那些人在地面上说,我真想变成 一只老鼠啊,躲进老鼠洞里。   秦麻子就像一只被猫追赶的老鼠,带着他的妻子和他的儿子,成天在枪炮声 中,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   秦麻子的三层阁楼,被炮弹削得还剩下了两层,他的宅院里,到处都是炮弹 炸的大大小小的坑凹,那些墙壁上,密布着弹孔。每隔一段时间,秦麻子就要偷 偷跑回他的宅院,扒拉开那些废墟,掏出他的那个大大的瓦罐子,慌慌张张地小 偷似的从里面抓出一些大洋,揣进怀里,然后赶紧把罐子掩埋好,悄悄儿溜出去。   除了偶尔有枪弹啾啾地射进来,能给这个宅院带来短暂的生机外,其余时间 显得格外静寂,仿佛死去一般。   雨来的地下宫殿,也显得十分清冷。   爱城的老鼠们,开始向城外转移,因为爱城开始缺少食物了。   我们回秦村吧。米粒说。   这些日子,每到战斗间隙的黄昏,雨来就爬上那被炸得坍塌了的楼阁,高高 地站在上面,看战火下的爱城是了一副什么景象。爱城已经被战火摧毁得成了一 个巨大的废墟场,那些房屋残破得和秦麻子的宅院一般无二,街头上拉起了一道 高高的铁丝网,铁丝网将爱城一分为二,成了无法逾越的沟壑。在铁丝网两边, 是高高耸立的坚固的工事,那些兵们藏在工事里,一部分举着枪警惕地窥探着对 方,一部分枕着枪杆,躺在里面抽烟。很多车辆被炮弹击中,正在燃烧,浓烟滚 滚,到处都弥漫着橡胶的恶臭。那些爱城的人们,背着水壶和水罐,猫着腰,在 黄军和蓝军枪炮的监视下,走过那些工事,走过那些乌黑的浓烟,绕过一片片废 墟,来到爱城河边灌满那些飘散着血丝的污浊的河水,然后步履蹒跚地往回走。 就在雨来刚准备下楼阁的时候,突然看见一个人扔了身上的水罐,爬上铁丝网, 要想跑到对面去,只听得两声脆响,那人从铁丝网上摔了下来,掉在地上,他被 打死了。   回秦村?回秦村干什么?雨来叹了口气,走下楼阁,问站在一边的米粒。   大家都在离开爱城,我们也走吧,这里没有粮食了。米粒说。   没有粮食?谁说没有粮食?雨来说着,来到秦麻子埋大洋的地方,指了指躺 在那儿的两具人的尸体。   人肉?米粒瞪大了眼睛。   就在前不久,秦麻子在取他的大洋的时候,惊诧地发觉他的大洋丢失了许多, 愤恨之余,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怀里竟然抱着一个地雷。秦麻子先挖了个深 深的坑将大洋埋在下面,然后将地雷埋在上面。这一切当然被雨来看到了眼里。 那几天,雨来一直在那个地雷边溜达,想着办法,看怎么再将罐子里的大洋弄出 来,他想将罐子里的大洋全部弄走,一个儿也不给秦麻子留下。   米粒自然知道雨来的打算,整日里给吓得寝食难安,一看到雨来在那个地雷 边溜达,就腿肚子抽筋。   这一天,雨来想好了办法,他从地雷旁边小心翼翼地打一个通道,下到那个 罐子边,却发现那个瓦罐子的口子被一块石板压住了,不留一点缝隙。这怎么办? 想来想去,雨来又有了办法,他准备触动那个地雷,如果让地雷将石板炸碎,那 些大洋也就完全地暴露出来了。   但是怎么触动那个地雷呢?就在雨来挖空心思想办法的时候,进来了两个兵。 一进屋子,他们就开始四处搜寻,搞得到处乒乒乓乓乱想。   这里会有什么?到处一股霉臭,看样子已经好久没人住了。一个说。   走吧走吧,还是到其他的地方找找。另一个说。   咦,这是怎么回事?一个兵招呼另一个兵赶紧过来看,说,你看这里,这里 怎么有一个奇怪的老鼠洞啊,而且这片泥土,都还是新鲜的呢。   是啊,该不会是埋的什么东西吧。那个兵走过来一看,兴奋起来。   谁能够说得清楚呢?前两天,不是有一个分队从地下刨出了一大锭黄金么? 两个兵开始将四周的废墟清理了一下,露出那片有着新鲜泥土痕迹的地方来,然 后扑过去,只听得一声巨响,泥土飞溅,待硝烟散尽,那两个兵血肉模糊地被飞 溅起来的泥土掩埋了大半截。   什么人肉?雨来走到那两具尸体前,扒开那些泥土,从他们的身上掏出了两 大口袋干粮,还有一些糖果。   这些干粮我不知道他们是从什么地方弄的,但是这些糖果,却是赵记的,我 记得这味道。雨来说着,让米粒和他一起将那些东西搬回他们的地下宫殿。   雨来和米粒没有离开爱城。雨来显得很郁闷,除了到那些尸体上去搜索干粮 并带回家外,其余时间,他大都呆在他们的地下宫殿里,有时候也爬上那高高的 楼阁,去看战火下的爱城。   当战争结束,爱城被黄军统一了时,雨来和米粒已经有了他们的第一个儿子。   那些夺得最后胜利的黄军在爱城人们的沉默中,欢呼着,招展着他们的旗帜, 宣扬着他们建设爱城的方针和蓝图。   硝烟散尽的爱城,在阳光下露出了劫后余生的表情。   宅院依旧清冷,从废墟上生长出的野草和野花在寂静的风中摇摆着。漫步于 庭院,雨来感觉到非常孤独,他常常在米粒的呼喊声中才回到家中。   他什么时候回来啊,是不是死了?雨来经常半夜醒来,这样喃喃自语。   你说谁?米粒问。   秦麻子啊。雨来说,他该不会在这场战争中死去了吧。   他不会就这么轻易地死了吧。米粒嘴巴上这么说,心里却一直希望秦麻子不 会再回到他的这个庭院里来,——他最好已经被炸弹炸成了碎片。米粒忧虑着, 担心着,她不知道秦麻子回来后,雨来会展现出一种什么样子的疯狂,而且秦麻 子又将表现出什么样子的诡秘和凶残。   他是不会轻易死了的。雨来说,早在好久以前,我就听说在对面黄军的阵营 里住着一个恶魔,这家伙专门抓老鼠,把老鼠做成菜来卖,赚了很多钱,我就想, 这家伙是不是秦麻子,去找了几次,也没找着他。   雨来就像一个养精蓄锐的力士,身体里的力气饱满得让他浑身难受,他急切 地想找到秦麻子,然后展开一场淋漓尽致的不留丝毫遗憾的拼搏。在雨来的盼望 中,秦麻子终于回来了。   秦麻子已经苍老了,他推开破朽的大门,跟在他后面的,是一个高高的小伙 子,那个小伙子拎着皮箱,背着行李,沉重的行李让他气喘吁吁,——他就是那 个叫秦天的孩子吧。跟在秦天身后的,是秦麻子花了十个大洋买的妻子,她也老 了,花白着头发,一脸的病容,秦麻子的妻子手里牵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手里 捏着一朵花儿,小心翼翼地呵护着。   到家了,丫丫。秦麻子的妻子说着,将那个小女孩揽到怀里。   秦麻子回到宅院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他埋大洋的地方。在他的儿子秦天 的帮忙下,两人将那两具白骨收捡起来,装进一个烂筐子里,扔到外面的一个垃 圾堆上,一辆车子过来,铲起那些垃圾,走了。   秦麻子和他的儿子刨开那个土坑,里面的瓦罐子成了一堆碎片,他没有找到 一块大洋。   父亲,你找什么?秦天问。   大洋,很多大洋!秦麻子的脸上渗着密密的汗珠。   什么大洋?秦天问。   是我以前埋在这里的,那些大洋。秦麻子一屁股坐在土坑里。   是不是被人拿走了?秦天想起了刚才那两具白骨。   他们已经死了,怎么会,肯定是它们!秦麻子腾地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泥 土。   谁?秦天上前一步,赶紧搀扶住他的父亲。   那些老鼠。秦麻子气咻咻地说道。   老鼠?你说老鼠拿走了那些大洋?秦天以为听错了。   可恶的老鼠,……偷走了我的大洋。秦麻子愤恨得身体开始了颤抖。   老鼠怎么会偷大洋?那怎么可能?秦天说。   你懂个屁!秦麻子一把搡开秦天,气得那身子弓着,活像一只老虾米,他不 停地在院子里一边兜着圈子,一边跺脚,嘴里咕哝着,我要把你们都逮起来,烤 了吃,烧了吃……   秦麻子并不知道他的大洋会是他的老对手大骨头的儿子雨来偷去了的,也不 知道那些大洋会被雨来用来垫窝,更不会知道此刻那只叫雨来的老鼠正躲藏在暗 处,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窃笑不已。   秦天以为他的父亲是在说糊涂话,好不容易才让他不再生气,把他安顿下来。   秦麻子原本只是想带着一家人躲藏那些就像是尾随在屁股后面爆炸的炮弹, 却不料在某一天中午被一阵猛烈的炮弹炸晕了方向,等到清醒过来的时候,他们 竟然到了黄军占领的那一边,被密集的炮火和强制的命令阻隔着,再也回不去了。   战争真是个可怕的粉碎机,很多家庭都被这场战争粉碎了,但是秦麻子一家 却是不仅没有粉碎,而且还新增了人丁,——他的妻子给他添了一个乖巧的女孩。 饥饿总是紧随着战争的,但是秦麻子一家人在这场战火中,却并没有尝到饥饿的 味道。每到夜里,秦麻子就出了门,到处去寻找那些老鼠,将他们抓起来装进口 袋里,带回他破烂的屋里。因为成天的炮火,那些老鼠早被震得耳不聪,眼不明 了,行动迟缓得手到擒来。   秦麻子的妻子和儿子,乃至后来的那个小女儿,并不是以老鼠肉为食,而是 把老鼠做成美味的肉食,进行销售。在那个硝烟密布炮火连天的岁月里,肉食成 了奢望,因此秦麻子的生意出奇的好。他和他的儿子秦天负责捕杀,他的妻子负 责烹调,除了秦麻子自己一日三餐吃老鼠肉外,他的家人都以五谷杂粮为食,尽 管老鼠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难得的安定,但是仍然让他的家人感觉到恶心。   战争结束,秦天已经长大成人,并且成了新政府一个部门的办事员。作为黄 军的积极支持者和参与者,秦天以极大的热情参与了新政府的组建,新政府也给 予了他丰厚的回报,比如给了他许多粮食,这些粮食多得不再需用秦麻子去抓老 鼠了,但是秦麻子越来越喜欢自己开创的这个生意了,他甚至带回来了一个新的 搭档,一个干瘦的却精力非常旺盛的中年人,并将他培训成了一个优秀的捕鼠者。   秦天组织了很多工匠,短短几天就将这个跟一片废墟差不多的宅院修建一新 了。在修建过程中,秦麻子不准工匠将那些老鼠洞堵塞了,要留下它们。   父亲,这是为何?秦天不解地问。   你堵塞了它们,老鼠就不会再打洞了么?还不如留下,它们熟悉,我们也熟 悉。秦麻子的话,让秦天似懂非懂。   秦麻子和雨来的第一个回合,他就输了,并且输得一塌糊涂。   8、   为了抓捕那些老鼠,秦麻子经常藏匿在泥水里或者下水道里进行伏击,受冻 受寒,因此那身体自然也就亏得快。好像是在一个傍晚,秦麻子一觉醒过来,正 准备趁着快要来临的暮色出去抓捕老鼠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竟然老了,腿脚不 灵便了,手也不利索了,眼睛花了,耳朵也背了,就连昨天还是笔直的腰板,现 在也一张弓似的弯曲了。秦麻子很惊慌,他将刚刚迈出门的脚步收了回来,就像 一个刚刚从梦里清醒过来却突然发现自己梦遗了的男孩子一样,不知所措。   第二天秦麻子告诉那位搭档,说自己已经老了,没有办法像过去那样去抓老 鼠了,要那位搭档另寻出路。   身体老了,精力已不如从前,但是脑子却还是像过去那样精明,思考起来问 题,就仿佛一架运转良好的机器一般,丝丝扣扣都很慎密。秦麻子不可能不抓老 鼠,他决定采取以前惯用的办法来收拾家里这只偷去他大洋的老鼠。但是秦麻子 并没有急于表现出他要和这只并不清楚底细的老鼠争斗,而是花了很大的功夫使 得自己恢复了过去的生活方式,——那把檀木椅子和他离开的时候一样牢固,就 连上面的色泽也没有褪淡一点,他躺在椅子里,面前摆着一杯飘着香气的茶水, 双目微睁,悠闲自得,宛如一位与世无争的小富人家的老爷。其实那些天在秦麻 子的手里,始终捏着几粒老鼠屎,就像健身球似的在手里把玩着,不时放在鼻子 边,意味深长的嗅嗅,或者放在半眯缝着的眼睛前面,貌似漫不经心却是非常仔 细地查看。   一段时间下来,秦麻子不仅知道了在他的这个宅院里有多少只老鼠,而且还 知道这些老鼠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谁是当家的头儿。在一粒老鼠屎里, 秦麻子嗅出了狂妄骄傲的味道,看出了胆大妄为和狡猾的成色,——拉这粒老鼠 屎的老鼠,就是那只偷去他大洋的老鼠,这只老鼠,还对爱城赵记糖果很感兴趣, 因为它的屎粒里,总有一股赵记糖果的气味。   秦麻子采取了行动。在一个午后,他去了赵记糖果铺子,掏出一包药粉,要 糖果铺子的工人什么也不要问,什么也不要说,将这些药粉和糖果混合均匀,然 后包装起来,而且要和那些糖果包装得一模一样,然后将包装了药粉的糖果全部 买回家中。秦麻子并没有将买回糖果的事情告诉家人,而是把那些糖果全部藏了 起来,自己偶尔拿出一粒来,津津有味地吃着。   米粒是第一个发现那些糖果的,她非常高兴地带了几粒回到家中,正准备给 她的孩子吃,被雨来发现了,急忙阻挡住。   这些糖果你是怎么弄到的?雨来问。   我在秦麻子的柜子里弄的。米粒说。   秦麻子的东西?秦麻子的东西你怎么能轻易弄到手?雨来问。   他装在柜子里,但是他没发觉,那只柜子早在好几年前就被你咬了个洞,我 就是从那个洞里钻进去,弄出来的。米粒说。   你看见他吃了么?雨来拿起那几粒糖果,嗅了嗅,没有什么怪异的味道。   他吃了,他天天都在吃啊。米粒说。   你看见他的那个小女孩在吃么?雨来问。   没有。米粒说。   那就有问题了。雨来说,这东西不能吃,他在里面下了毒的。   你怎么知道?米粒问。   他骗得了别的老鼠,可是骗不了我。雨来冷笑着说,有没有毒,你等等就知 道了。   雨来将那些糖果悄悄拿出洞穴,看见秦麻子那个叫丫丫的女儿正在追赶一只 蝴蝶玩,就跑过去,将那些糖果丢在她的身边。丫丫玩得正起劲,忽然看见脚下 有几粒花花绿绿的糖果,忙拣了起来。平常秦麻子是坚决不准她在地上拣什么东 西,所有吃的东西,必须经过他的同意。现在发现了几粒糖果,这个贪吃的孩子 又惊又喜,忙拣起来藏在身上,跑去找妈妈去了。   谁给你的糖果啊?妈妈问女儿。丫丫不敢说是拣的,如果说是拣的,肯定吃 不成,就指了指外面,秦麻子的妻子探长头往外看了看,秦麻子正眯缝着眼睛坐 在阳光下,嘴巴里蠕动着,喃喃自语。   哦,你父亲给的,你就吃吧。秦麻子的妻子说。   丫丫剥了一粒糖,刚要喂到嘴里,突然想起了应该孝敬妈妈,应该让妈妈先 吃。于是就要妈妈低下身子,小指头捏着糖果,喂进了妈妈的嘴里。真甜啊,这 糖果!妈妈非常高兴,毕竟小小女儿知道孝敬了嘛,轻抚着女儿的小脑袋,正要 夸奖两句,脑袋突然一炸,眼前一花,嗵地栽倒在地。   摔倒声让秦麻子一惊,随即传来女儿的啼哭声,忙跑过去,只见女儿扑在妻 子身上,哭叫着,地上,散落着几粒糖果。   失去妻子的秦麻子病了。他的病非常古怪,喜欢猫着身子蜷缩在地上,嘴巴 里要不停地咀嚼东西,什么都行,干粮、糖果、骨头,甚至木棍,当不给他东西 咀嚼的时候,他就见什么咬什么,像桌子腿这样的东西都不放过,他的牙齿突然 变得非常尖利而且有力,嘎吱嘎吱,就好像没有他咀嚼不了的东西似的,随着不 停的咀嚼,他的鼻子里还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如果不给他东西咀嚼,他整个人 就变得抓狂起来,嘶叫,哭骂,满地打滚,有一天他居然把自己的手指放进嘴巴 里,咬得鲜血淋漓。除此外,他还抽搐,时不时地抽搐成一团,脸上的肉扭曲变 形,牙齿被咬得乒乓碎响,喉咙里发出阵阵哀号声。因为这病,秦麻子突然间消 瘦得形槁容枯,嘴尖猴腮,齿牙暴露,眼里闪着让人恐惧的幽蓝的光泽。   这是我从没见过的怪病。被秦天请来的爱城医院的院长仔细研究了秦麻子的 病后,摇摇头说。   真的就没治了么?秦天显得很悲伤。   我不知道是什么病,就没办法下药。院长叹息一声,指着蜷缩在地上的秦麻 子说,他的行为举止,让人想到——,当然,如果他的身上再长上点绒毛,那就 更像了。   像什么?秦天问。   老鼠。院长说,你看,你父亲就像一只大老鼠。   他怎么会,会是一只老鼠?秦天惊呼起来。这时候,秦麻子正趴在地上,两 只手爪子似的在地上刨着,刨一刨,将鼻子凑过去嗅嗅,然后再刨。——他从地 下刨出了一块不知道什么时候丢弃了的已经霉烂了土豆,赶紧四周瞅了瞅,忙双 手将那块土豆捧着,送进嘴里,嘎巴嘎巴嚼起来。   天啦!秦天悲叹一声。   送走爱城医院院长,秦天将他父亲用绳子捆了起来,像粽子似的把他捆在那 把檀木椅子上。秦麻子就在那把椅子上拼命挣扎着,嘶叫着。   病中的秦麻子引得很多人前来观看,就连秦天的顶头上司也来了,不过他和 那些观看的人一样,不是前来慰问,而是纯粹出于好奇。秦麻子将会变成一只老 鼠的消息像愉快的小鸟儿一样,很快就飞遍了整个爱城,一段时间,爱城的《真 理与真相报》几乎全都是秦麻子变老鼠的报道。   一个人怎么会变成老鼠呢?   是因为他吃了太多的老鼠吗?   ——报纸上出现的是这样的标题。   人们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拿来报纸,关注秦麻子的身上是不是长出 了绒毛,他的嘴巴上是不是长出了细长的胡须。   这让秦天感到无比耻辱。自己堂堂一个政府官员。父亲居然会是一只老鼠, 不,是正在变成一只老鼠。而他的父亲,被捆在椅子里显得痛苦异常,他的挣扎 和嘶叫,让秦天感到心如刀割。他不想某一天接受到命令,要他将父亲送往动物 园,供全城人观瞻,也不想父亲再遭受这么大的折磨和痛苦,他决定采取一个解 脱的方式,以解脱自己,也解脱父亲。   秦麻子的下场让雨来名声大震,使得雨来再次成了爱城所有老鼠瞩目的焦点, 成了那些年轻老鼠们敬佩的偶像和追随的目标。对于爱城的人来说,是没有谁知 道有一只老鼠是叫雨来这个名字的,他们也不会相信老鼠会有名字,他们只知道 秦麻子这个爱城有名的捕鼠高手,居然被老鼠算计了。—— 老鼠用他准备的毒 药,移花接木,毒死了他的妻子,然后不知道又使用了什么东西,让他病倒,并 且变得越来越像一只老鼠。真是“玩刀刀下死,耍枪枪上亡”啊,人们在惊叹老 鼠的狡猾和凶狠之余,更多的是感叹因果报应之有常。   秦天这才认识到老鼠是一个多么厉害的角色。   在他决定解脱父亲也解脱自己的那天早晨,他的父亲突然不再闹腾了,尽管 被捆绑在椅子里,但是显得很安静。秦天高兴起来,他以为父亲的病突然好了, 为自己将不再实施他的罪恶的计划而感到庆幸,但是父亲眼里流露出的眼神告诉 他,——他知道他的生命将在今天结束,他正期待着。   父亲完全明白儿子的心思。   你能听到我的话么?秦天跪在父亲跟前,哭泣起来。   秦麻子点点头。   我不想你这么痛苦地活着,这样的选择对你来说,可能是一种最好的解脱。 秦天抚摸着父亲的手,父亲的手枯瘦如柴,但是那指甲却锋利无比。   秦麻子点点头,嘴巴一咧,笑了,露出长长的苞米似的的门牙。   父亲,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么?秦天抹了把眼泪,他的眼泪就像倾盆的暴雨 似的,将他父亲淹没在一片模糊里。   秦麻子看了看外面,秦天明白了,他是在牵挂他的小女儿丫丫。   秦天将丫丫抱到秦麻子面前,秦麻子的眼里流露出几丝潮湿的爱怜,丫丫怯 怯地看着他,怎么也不敢靠近他,叫了声“爹爹”后,赶紧藏到秦天的背后去了。   秦麻子走得很平静。秦天给他松了绑,他依旧躺在椅子里,伸手端过放在那 里的一碗药水,——这是秦天为他精心配制的,无色无味,喝下去不痛不痒。秦 麻子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双手不要颤抖,但是那碗的水里却像是养了条小鱼,溅起 了水花,他镇静着,把水送到嘴巴边,那长长的门牙磕得碗边喀喀直响。喝进了 第一口,余下的就顺畅了,秦麻子咕咚几口喝完,还意犹未尽似的舔了舔嘴角, 然后放松身子,用一个很舒服的姿势,把自己完完全全陷进椅子里,合上眼睛, 两粒泪珠,晶亮着,仿佛早晨的露水,滴落下来,滑进密密的绒毛里。   一声清脆的响,那是碗掉在地上碎了的声音,接着,又是一声闷响,秦天赶 紧跑过去一看,原来是他父亲身下的那把檀木椅子坍塌了……   狗日的老鼠啊,老鼠啊!秦天扑通跪在地上,双拳使劲捶打着地面,嚎啕大 哭起来。   9、   我祖父雨来的死亡,在我今天看来,是完全可以避免的。他一直将秦麻子视 为自己的敌人,但是他真正的敌人,却很明显的是他自己,是他自己的狂妄和骄 傲,并因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秦麻子死后第二天,秦天就被任命为爱城捕鼠局局长,这是一个看似可笑却 有着非常权力的职务,他监管着爱城的食品卫生,防疫健康,甚至连城市建设都 归他管。因此在第三天举行的秦麻子的葬礼,显得特别隆重,整个爱城,就像在 进行一个盛大的节日。   秦麻子的遗体被安放在盛开的鲜花丛中,以供人最后瞻仰。人们流水似的, 从秦麻子的身边绕过,大家的眼睛里并没有流露出半点忧伤,却都是瞪得大大的, 因为都想看明白,秦麻子是不是最后变成了老鼠,这主要是由于外界都在盛传着 秦麻子死亡之前进行了一次可怕的蜕变,——一只老鼠化蛹为蝶般从他的躯壳里 钻了出来,大家都想通过自己的眼睛应证,摆在面前的究竟是秦麻子,还是老鼠。   大家显然失望了,秦麻子依旧是那个人形的秦麻子。他们或者想不到,秦麻 子是死于他儿子的毒药,死后被他儿子敲掉了暴露的门牙,剃掉了身上的绒毛。   我的祖父雨来决定参加秦麻子的葬礼。在秦麻子死去的那天中午,他就做出 了这个决定,消息瞬间传遍了爱城的每个角落,除了我的祖母米粒,所有的老鼠 都感到兴奋。   我的祖母米粒躺在那里,奶着她的第二个孩子,沉默不语,表情凝重。   你怎么不说话呢?我祖父问她。   你要我说什么呢?我祖母乜斜了他一眼。   你怎么不劝劝我呢?不劝劝我别去呢?我祖父说。   有用吗?我祖母嗤之以鼻。   呵呵。我祖父讪笑两声,说,秦麻子是我们家族的敌人,他应该是我这辈子 遇到的最强劲的对手。   他死了,你就没有了对手,你为这很忧伤么?我祖母嗤笑道。   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心里的滋味怪怪的。我祖父幽幽地说,或者我去看看他, 就好了。   不是因为卖弄本事?我祖母问。   我祖父摇摇头。   我祖母再次沉默了。   遗体告别从早晨一直持续到了中午,仍然还有很多人在门外等候着。出去的 人告诉那些等候的人,没有蜕变,秦麻子还是秦麻子,不是老鼠。进去过的人劝 告那些等候的,不要等候了,没有什么意思,你苦苦地等候下去,别说看什么鼠 人,就连一根老鼠毛你也看不到。但是那些等候的人却根本不相信,依旧坚持着。   那天中午的阳光格外灿烂,天空湛蓝,太阳就像一枚熟透了的果子,散发着 令人迷醉的馨香。那些花儿沉醉在温暖的阳光里,舒展着花瓣和枝叶,花丛中间, 秦麻子神态安详,仿佛陷入了一个有着金黄的丰收和温热的米酒的梦想中。   就在这时,我的祖父从那些花丛中,从秦麻子的身边钻了出来——   人群顿时慌乱起来,尖叫的,恐惧得东蹦西窜的,被惊吓过度瘫软在地上 的……。都以为是秦麻子蜕变成了老鼠。唯一保持镇静的是秦天,他不知道从什 么地方抓起了一支枪,在惊慌失措的人群中单腿跪下,拉动枪栓,举起,瞄准, 勾动扳机。——这一切都进行得不慌不忙,有条不紊。   一声枪响。   我的祖父死去后,我的祖母并没有因为悲伤而垮掉,她精心抚养着两个儿子 慢慢成长着。所谓一代不如一代。这话在我父亲和我父亲的哥哥身上得到了非常 好的应证。   我父亲的哥哥从来没有安心地去寻找过食物,不过他也根本用不着操这份心 思,对于他们来说,我的祖母准备的食物永远是充足的。因此,我父亲的这位哥 哥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对付那些母鼠身上,他成天围着那些母鼠兜圈子,拿出 家里最好的食物去给那些母鼠献殷勤,希望能够引起人家的注意,继而博取人家 的好感……。他甚至趁那些公鼠出去觅食的机会,悄悄溜到人家门口,去和那些 水性杨花的母鼠调情,因此,他常常被人家揍得鼻青脸肿,那腿也因为在一次争 风吃醋中被打瘸了,从此落下一个“瘸子”的绰号。   我的父亲是一个老实得和懦弱无法区分的老鼠,他见了谁都是一副低声下气、 卑躬屈膝的样子,而且他的胆量奇小,当我的祖母外出的时候,他总是藏在洞穴 里。就是藏在洞穴里他也感觉到害怕,为了驱赶恐惧,为了给自己壮胆,他就不 停的自言自语。这种喃喃自语大家都管那叫罗嗦。我父亲对付他的哥哥瘸子也是 这个手段,每当受了瘸子的欺负,我父亲总是敢怒不敢言地用罗嗦进行抗议。他 罗嗦起来就像在嘴巴里含了很多个糖豆,咕噜咕噜,谁都看见了蠕动不停的嘴巴 有声音传出,但是谁也无法听明白那都是些什么内容。   我的祖母为她的这两个孩子操碎了心。瘸子成天在外面因为招惹母鼠而惹祸, 祖母担心的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人家打死,并为他的德性的败坏而感到羞辱, 他毕竟是英雄之后啊,是大骨头的孙子、雨来的儿子啊。而我的父亲,懦弱而胆 小,我祖母担心的是自己死后我的父亲不是饿死,就是被吓死。看见我祖母劳心 劳肺的样子,很多老鼠都叹息不已,用悲切同情的口吻跟我祖母说,真辛苦你了 啊,养着这么两个孩子,如果他们能够有他们的祖先一丁点的能耐,你就幸福了 啊。但是我的祖母却根本不吃这一套,对方的话让她感到刺耳,让她感到羞辱, 她鄙夷着对方说,怎么?我怎么了?我的儿子怎么了?他们不就是爱贪玩么?他 们现在还小,等等他们长大了,谁知道他们会干出多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呐!小瞧 他们,哼,他们跟你们不一样,从父辈起,就都不一样了!   我祖母回了趟秦村,她将爱城说得跟天堂一般好,有着非常多的好吃的在秦 村根本不可能看到的希罕食物,而且爱城的人非常善良,并不以老鼠为敌……。 如此这般。我的祖母的目的非常简单,就是想以此诱惑两只秦村的母鼠跟她一快 回去。果真有两只母鼠被祖母天花乱坠的话语迷了心窍,竟然答应跟着我祖母回 爱城,嫁给她的两个儿子。   就这样,我祖母用很不光彩的手段为我的父亲和瘸子讨到了两个老婆。原本 看见瘸子的老婆表面温顺,但是却很快地暴露出了她的蛮横和骄纵,她的自私和 阴险,她与她的婆婆——我的祖母经常吵闹,甚至对瘸子拳脚相加,因为她来到 爱城后所接触的一切都和我祖母当初描述的根本不一样,她诅咒我的祖母是骗子, 诅咒瘸子不给她弄好吃的,成天在外游荡,是个淫乱放荡的不可救药的卑劣的家 伙。我的祖母一让再让着她,她需要的就是这么一个儿媳,需要她能够采取手段 将瘸子管住,能够让他淫邪的心思有所收敛。但是我的祖母错了,没过多久,瘸 子的老婆离家出走了,她说她实在无法和一个老骗子、一个丑陋的瘸子在一起生 活。   跑了老婆的瘸子放声歌唱。一次他在对一只母鼠进行勾引的时候,那只母鼠 跟他说,我有什么好的呢?瘸子说,你长得漂亮啊,风骚啊。那只母鼠嗤笑道, 我什么漂亮呢,漂亮的成天在你面前,你怎么没看见呢?瘸子说,谁啊。母鼠说, 你弟媳啊。   回到家里,瘸子开始第一次正眼看他的弟媳——这一辈子都让我感到羞辱的 母亲。   母亲是秦村最漂亮的一只母鼠,据说那时候追求她的老鼠有好几十只,每到 水果成熟的季节,她根本不用出门,家门口就摆放着几天也吃不完的又大又香甜 的果子,更别说经常不断的有糖果送来,有花生送来,——那些老鼠们用最朴实 的行为表达着他们对我母亲的爱恋,渴望能够博得她的芳心。让这些老鼠伤心的 是,我的母亲选择了我祖母嘴里花花绿绿的爱城。当初我的祖母带我母亲离开秦 村的时候还曾经犹豫过,因为我的母亲太漂亮,祖母不知道我的父亲能够罩得住 她不,不知道她抵挡得住爱城的那些诱惑不。   祖母的担心是正确的,事情正是那么发生的。   我的母亲刚到爱城时,所有的表现都让我的祖母感到满意。我的母亲勤快持 家,体贴丈夫,——这使得我的祖母无比欣慰,她在遭受了瘸子的老婆的羞辱和 打骂后,总是这么安慰自己,还好,总算有一个好的,也不枉昧着良心跑到秦村 胡说八道一回,这老脸就算丢了,却也丢得值得。   但是从瘸子不再迈出家门的脚步,我祖母感到事情突然间变得可怕起来。瘸 子不再出门去,他就像一只被拔了触角的蚂蚁,成天围在家里兜着让我祖母疑虑 重重的圈子。我的祖母原来是多么憎恨他经常跑到外面去鬼混胡闹啊,曾经在月 圆的时候无数次地许愿,祈求天神能够让他的脚步停留家中。现在,瘸子的脚步 不再迈出家门了,他像是突然间变了一个人似的,开始关心起家庭了,然而这却 让我的祖母更加感到恐慌难安。   我祖母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我那老实的母亲不知道吃了什么药,还是瘸子给她施了什么邪魔的妖法,她 居然在我父亲的眼皮底下跟瘸子眉来眼去,但是我父亲却跟蒙昧不知似的。当然, 这一切都被我敏感的祖母逮在了眼里,她将瘸子叫到一边,严厉地加以训斥,告 诉他如果不赶紧悬崖勒马,她就将其赶出去。瘸子厚颜无耻的一句话,差点没把 我祖母气晕过去,他说,母亲,你将她让给我吧,其实我们郎情妾意,才是真正 的一对。我的祖母万般无奈,只得找到我的母亲,意思还没有完全说出来,我的 母亲就明白了,她低垂着脑袋,小声地说,等孩子出来,我就离开这里。说着, 她拍了拍微微腆起的肚子。   事情发展到后来,瘸子和我母亲开始公然在我父亲面前调情。有一次我父亲 看不过意了,愤怒之下,打了我母亲一下,谁知道瘸子拍案而起,将我父亲一顿 痛殴,我父亲被打得趴在地上起不来,我母亲居然跟上去在他的屁股上狠狠地踹 了一脚。这一脚,让我的父亲产生了自杀的念头。   我祖母觅食回家看到我父亲的惨状惊愕不已,我父亲抱着她,直嚷嚷要去死 了算了。我祖母气得浑身战抖,她不知道怎么安慰我的父亲,也不知道应该采取 什么办法来制止这桩丑事继续下去。等她气咻咻找到瘸子的时候,他正搂着我的 母亲,我的母亲躺在他的怀里,用嘴巴一粒粒地剥着瓜子,然后眉目传情、满脸 蜜意地喂到瘸子的嘴里……   我的祖母没有去惊扰他们,她努力控制着要爆发出来的愤怒,强忍着羞愧, 回到我的父亲的身边。我的父亲泪眼婆娑,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他问我的祖母, 他是选择吃毒药死亡,还是冒险行走在大街上让人踩死,或者他爬上高楼,从上 面跳下来……   我的祖母一肚子愤怒的火焰变成了对我父亲的怨恨,她对着我的父亲一顿臭 骂,说,你看看你这窝囊样子,像是大骨头的孙子吗?像是名震爱城的雨来的儿 子吗?你怎么就不能够站直了腰板呢?我的父亲嘟哝着说,你怎么拿着我发火啊, 难道是我做错了什么事情么?难道是我丢了祖先的荣光么?你这做母亲的也这样 对我,看来我真的应该自杀才是啊!   我的祖母悲叹道,孩子啊,现在罪恶的火苗已经燃烧起来了,要想阻止,怕 是很难了。我父亲悲愤地说,母亲,那是我的妻子,他的弟媳啊,他们那是在乱 伦啊!我的祖母赶紧掩住我父亲的嘴巴,哀求说,孩子,别嚷嚷,这事情就捂在 咱们家里吧,别吵得满城风雨,相信母亲,母亲会把这件事情解决好的,你放开 心思活着,等待你的儿子出世,燃烧得再大的火焰,总会有熄灭的时候。   我的父亲暂时放弃了自杀的想法,他在期待我的出世,——我是他播下的种 子,他想要收获。   等我的父亲在悲伤中昏睡过去后,我的祖母松开紧握着他的手,起身来到我 母亲和瘸子面前。我母亲和瘸子的表情都很坦然,在他们的脸上,看不到一丝歉 疚和不安,就更别说什么耻辱和悔恨了。   母亲,你来干什么?瘸子问我的祖母。   如果你们还有一点羞耻之心,就收手吧。我祖母说。   我母亲垂下脑袋,瘸子也默不作声。   看在你们的祖父大骨头和你们的父亲雨来的份上吧,别让你们可耻的德行, 辱没了他们拿性命挣回来的名声吧。我祖母说。   你住嘴!瘸子嗵地站起身来,走到我的祖母跟前,恶狠狠地说,母亲,你别 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我们怎么了?我们相爱了!相爱了,你就别拿那些狗屁规矩 来制约爱情!什么德行,什么名声,什么大骨头,什么雨来,他们能给我们爱情 么?他们能让我们生活得充实么?我们爱我们自己的,干他们屁事!   可这是你的弟媳啊!我祖母流着眼泪。   现在你怎么不把她看成是我的妻子呢?瘸子冷笑一声,说,我偏偏不讲先来 后到!   冤孽啊!真是冤孽啊!我祖母抹着眼泪,哀叹道。   你别企图赶我走,我要走,也会带上她。瘸子指了指我的母亲,对我祖母说, 你也别诅咒我,你看得惯就多看几眼,看不惯,你就别看,不看,就不碍你的眼 睛了!   你还是注意你肚子里的孩子吧。我祖母在临走的时候这样子对我的母亲说, 想了想又说,你们别在他面前表现得太过份了,别太刺激他了,他现在都想到要 自杀了,收敛一点吧,算我求你们了,还有,让一切罪恶都在家里发生吧,关上 大门。   我们知道。瘸子冷笑道,你还想支撑着英雄家族的门面。   从那后,我的父亲开始酗酒,他的罗嗦也越发厉害了。好在谁也不会去留意 一个醉鬼的罗嗦,如果花时间听明白了他的罗嗦,那将会揭露出一个天大的秘密, 一个足以轰动爱城的由乱伦与情仇等诸多要素构成的家族丑闻……   我的出生,并没有使这件丑恶的事情得以终止。我母亲因为卸去了身上的重 荷,她变得轻松起来,更加妩媚动人,瘸子视她为心中的宝贝,然而我的父亲和 祖母却视他们为眼中钉,肉中刺。在我们这个家庭里,分成了几个派别,冲突最 为激烈的是我的父亲和瘸子,还有我的母亲,他们双方彼此都耗费了很大的心思 来算计和提防对方。在一起吃东西的时候,他们必须要看着我的祖母和我先吃了, 没有什么可怕的后果出现,他们才吃。我和我的祖母,类似着皇宫里验菜的奴婢 的角色。他们都害怕对方给自己下毒,暗算了自己。   让他们三个都死了的好,死了就清静了。这是我经常听见祖母说的一句话。   我稍微懂事一点的时候,祖母就告诫我,家里发生的一切事情,千万不要告 诉外面任何人,哪怕是跟我的小朋友大耳朵和黑鼻头。   —— 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呢?我在那个懵懂不知的少年里,对于一件事情 特别纳闷,那就是我把我的父亲叫父亲,把我父亲的哥哥瘸子叫伯伯,当然把我 的母亲还叫母亲,可是,我的母亲怎么和我的伯伯住在一起啊,而我的父亲和我 的母亲却从来没有过亲昵动作,彼此永远都是怒目而视的呢。   矛盾终于发展到了无法控制的局面。   那是一个傍晚,我的祖母正准备拖着年迈的劳累不堪的身体,出去给这一家 懒惰的子孙们觅食,我的父亲醉醺醺地回来了,他咕哝着,翻动着白眼,歪歪扭 扭走到我的母亲和瘸子跟前,伸出指头指了指他们,说,奸夫淫妇!瘸子刚要舞 动拳头,被我的祖母一声大喝,吼住了。   你们就让让他吧,你们还嫌对他不够么?我祖母幽怨地说,你们想想,他成 天面对着自己的孩子把自己喊父亲,却要看着自己的妻子跟着别人,而且就在眼 皮底下!   母亲,你不是为了维护什么英雄家族的面子,让我们出门的时候连任何亲昵 动作都不要有么,可是你知道么,母亲——。瘸子指着我的父亲说,你知道他在 外面干了什么?他成天灌那些猫尿,把自己灌得不分东西南北。   他心里难受,喝点酒,有什么不好?我祖母说着,看了我父亲一眼,父亲已 经瘫软到地上睡着了,打着呼噜,但是他的手里,却紧紧地捏着一根木棍,好像 随时都可以站起来,给偷袭他的敌人以致命的反击。   可是,母亲,你不知道,他每次喝了酒后,就在外面胡说八道。瘸子愤恨地 说,胡说八道,知道么,母亲,他在外面胡说八道啊!   他怎么胡说八道了啊?我祖母说。   咳!瘸子叹息一声,说,母亲,你长着两只耳朵是白长了还是聋了?现在外 面谁不知道咱们家发生的这些事情啊?你走出去,未必没发现有谁在你的背后指 指戳戳么?   我祖母傻了眼,这正是她最担心的事情,担心家里的事情会被外面知道。这 么些日子来,她忍辱负重,辛苦操劳,就是为了维护家庭的完整,为了维护家族 的形象,维护受她爱戴的大骨头和她刻骨铭心深深思念着的雨来赢得的家族荣誉。 然而她努力的一切,都在顷刻间土崩瓦解了。   我祖母实在没有勇气走出门去,她感觉到在黑暗中有千万只的眼睛在用一种 古怪的眼神看她,有千万只手在她的背后指指戳戳,有千万张嘴巴在传递着她家 的丑闻……。他们讥笑着,嘲讽着,甚至辱骂着……   丢脸啊丢脸啊!   直到第二天临晨,我的祖母才回来,她的模样近乎虚脱了,神色颓然,目光 呆滞。她什么东西也没有带回来,两手空空。昨天夜里,我的祖母差点死在捕鼠 局局长秦天发明的一个捕鼠装置上。我的祖母后来一直追悔,自己为什么要奋力 逃脱呢?要是死了,什么也就完了,什么也就丢开了,也就清静了。   ——我的祖母主要还是牵挂着我,因为我的父亲,这个懦弱的酒鬼,他根本 不可能有能力把我养大成人,而我的母亲,她和瘸子成天沉湎于肮脏的男欢女爱 中,更没有时间和精力来照顾我。倘若某一天,他们的罪恶行径结出了罪恶的果 实,我的母亲肯定会毫不犹豫舍弃下我,去呵护他们新生的生命,因为那才是属 于他们的,而我,不过是她和我父亲的一个错误行为遗留在这世上的一个悲哀的 符号。   祖母回到家中,看见我的父亲还没有从宿醉中醒过来,而我则躺在一边,玩 弄几张旧糖纸。   他们呢?他们去什么地方了?祖母到处查看,也没有我母亲和瘸子的踪影。   他们终于离开了啊!祖母悲切地哀叹一声。   我看着祖母,发觉祖母在我的眼里突然变得陌生了,她是那么瘦小,那么孤 单,好像一个被狠心的父母抛弃在路边的无家可归的孤儿……   他们走了……他们把耻辱留在这里……留给我,就这样双手一撒,走了……。   祖母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   我丢了那几张不知道玩耍了多久的糖纸,爬到祖母身边,祖母搂着我,先是 潸然泪下,继而终于嚎啕大哭起来。祖母哭得淋漓尽致,她的哭声将我的父亲惊 醒了,他揉着一双迷迷糊糊的眼睛,被祖母的模样吓了一跳,正要开口问,四下 里一看,明白了缘由,腹疼似的哀伤地吁叹一声,又躺下,双手掩面,一身抽搐 起来,——他也在哭泣。   我祖父创造的这个诺大的地宫,现在就剩下了我们仨,我的祖母,我的父亲, 和我。   直到我的父亲死后,我们才离开这里。   我的父亲死于电子捕鼠器,死于爱城捕鼠局局长秦天的新发明。   10、   秦天上任捕鼠局以后,动员了全城的力量对老鼠进行了清剿,他让爱城所有 的老百姓都喂养一只猫,但是这个养猫计划没有得到有效的推行。因为在爱城, 大家都把猫视为不祥的动物,并且风传猫会传染一种什么疾病,因此这项养猫计 划遭受到了爱城人民的共同反对,这其中也包括爱城执政官。   为此,秦天耗费巨资成立了鼠药研究机构,购买粮食加工成老鼠药,遍撒爱 城的每一个角落。秦天的清剿计划让爱城的老鼠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几乎每一 天,我们都能够听说又有谁谁死了……。每当听见说谁谁又死了,我的祖母就会 叹息,说,真希望死的是自己啊,要是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祖母一说这话我 就感觉到非常害怕,因为我不知道祖母一旦死去后,我是不是还能继续活下去。 因此,我对捕鼠局局长秦天感到十分恐惧,我甚至害怕听到他的名字。有时候我 就想,假如某一天晚上我在洞穴外面行走,遇到一个人对我大吼一声,我是秦天! 我肯定会被吓得晕死过去。   爱城的老鼠们将秦天视为十恶不赦的恶魔,都在诅咒他,也都开始对我的曾 祖父大骨头和我的祖父雨来表示深切怀念。说,倘若他们在,秦天这个恶魔肯定 会落得像他的母亲——秦村的女东家,那个叫月秀的爱城婊子,以及他的父亲和 他的继母一样的下场。但是也有老鼠认为,爱城老鼠们的这场浩劫,都是我的曾 祖父和我的祖父招惹来的,如果不是他们让秦天家破人亡,秦天肯定不会这么痛 下杀手,那毕竟是杀母之恨,杀父之仇啊。   ——他们在谈论完我曾祖父和祖父以后,往往会话题一转,就扯到我的父亲 和母亲,还有我的那个伯父瘸子身上来,他们的丑闻总是能够博得大家的呵呵大 笑,也只有这一刻,这些老鼠们才会忘记那些不知道潜伏在何处的危险,忘记同 类刚刚死去的悲伤,和爱城捕鼠局局长秦天。   曾经有一只老鼠在关切地问候了我的祖母后,说,你们不离开么?   我们一直在这里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开?我祖母奇怪地看着那只老鼠。 自从我的母亲和那个瘸子伯父离开我们后,我的祖母就很少出门去了,——因为 外面到处都在传说发生在我们家的丑闻,这让我的祖母既羞愧,又痛苦,恨不得 洞穴再深些,再深些……,将自己永远掩埋在下面。由于出门少,我祖母也很难 觅到那些美味的糖果和板栗,以及新鲜的粮食和蔬菜,因此我们的生活过得非常 清苦。只有我的父亲,他依旧老着脸皮出门,去找酒喝,喝完了后,就到处溜达, 嘴巴像一只沸腾的瓦罐,咕噜咕噜地声响总是不见停下来。以前他酒醉后,大家 至多当他是个酒鬼,现在一看见他酒醉了,就把他当成一个把戏,都围上去,一 面认真地听他嘴巴里都嘀咕了些什么内容,一面逗他,问他我的母亲和瘸子是怎 么回事情,他们个个都是一脸的坏笑,像肚子里装满了太多的坏主意,现在不得 不从脸上溢出来似的。   你们还敢住在这里?这上面可是住着秦天啊!那只老鼠在说话的时候神色慌 乱,好像已经被我祖母看穿了他的真实意图,——他其实是来看笑话的,或者是 来探询什么秘密的,他的原本意思应该是“你的儿媳和她的大伯子跑了,有消息 么?”,或是“现在外面传闻你们家的丑事沸沸扬扬跟开水锅似的,丢这么大的 脸你们还好意思住在这里啊”……,只是话到嘴边,才突然拐了个弯儿。   有什么好怕的!我祖母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乜斜着他。那只老鼠唯唯诺 诺地离开了。   老鼠中突然传出了一个消息,说秦天的爱城捕鼠局局长的官衔被端了。一个 差点就要将爱城老鼠赶尽杀绝的捕鼠局局长,怎么会被取消官职呢?原因非常简 单,是一个叫西门的人弹劾他,说他劳民伤财大动干戈地剿灭老鼠,其实不过是 为了一泄私愤,公报家仇。爱城的执政官亲自到爱城的大街小巷走了一圈,老鼠 倒是没看见一只,不过却看见了遍地的角落里都是被老鼠药浸泡过的毒粮,还有 误食了毒粮从天而降的死去的小鸟。就在那位执政官心里感到郁闷的时候,听说 又有小孩误食了毒粮……   爱城捕鼠局被解散了,秦天回到了他父亲遗留给他的那个宅院后,却依旧怀 着对老鼠们的深仇大恨,继续着他的捕鼠装置的发明和毒鼠药的研究。   秦天在宅院里发明的第一个捕鼠装置,是电子捕鼠器。   我父亲就死于此。   11、   原本我是想用很大的篇幅来讲一讲我父亲的死亡的,但是一提到他,我就觉 得非常憋屈。其实,对于他的死亡,我们多少都有一种被解脱了庆幸。   后来我的父亲酗酒发展到无法收拾的地步,他游荡在爱城,酒自然是不会短 缺的。一些可恶的别有用心的老鼠将我父亲叫住,然后递给他酒,他一边喝,一 边就跟人家讲我们家的丑闻……。后来,大家都听厌倦了,不再给他酒了,他就 跟人家要,说,你给我酒喝,我给你说我们家的事,那个臭不要的脸的和那个挨 千刀的瘸子的事……   我父亲总是想法设法地要搞到酒喝,喝醉了,也不回家了,就随便躺在哪个 角落里,等到清醒过来的时候又去用我们家的丑事换酒喝。有时候祖母想起他了, 就叫我到处去找他,找到他后,就拖着他的尾巴,吃力地将他拖回家。   和其他的小老鼠相比,我的少年就是如此糟糕。   祖母曾经跟我们说过,说秦天在宅院里到处架设了铁丝,那种铁丝非常可怕, 会发出火花,她曾经在夜里看见过。祖母认为那是非常危险的,叫我们千万小心 别去碰它。我是记住了,但是我的父亲根本就没听进耳朵里去,因为他始终都在 醉酒中。   醒来的时候,我的父亲歪歪扭扭再次出了门,祖母企图劝阻他,但是想了想, 又把挽留的手缩了回来。我的父亲刚到门口,就一声惨叫,然后听见秦天大声地 喊他的妹妹,说,丫丫快来看,成功了,我的研究成功了。   我的父亲死亡后,我和祖母并没有感到有什么悲伤的。那天傍晚,祖母说, 我们回秦村吧。我诧异地看着她,祖母以为我没有听清楚,说,我们回秦村吧。   秦村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在印象里非常亲切的地方。   我和祖母经过差不多两个月的跋涉,终于回到了秦村。然而我们并没有得到 我想像中的热情。   祖母带着我来到她以前住的地方,一只苍老的老鼠接待了我们,可能是年纪 大了的缘故,他的话很含糊,但是祖母能够听懂。我问祖母,他说什么了。祖母 说,他说除了他,家里所有的老鼠都在黄昏的时候就出去了,因为有条小溪被截 流了,溪里有很多鱼,他们准备弄一些回来吃。   祖母告诉我,她住的这地方,原来是一家姓王的,人很好,从来就不与老鼠 为敌,可是不知道怎么走了,现在这家,也不知道怎么样。祖母说这话的意思就 是要我不要乱跑,好好呆着。   没过多久,这家外出的老鼠都陆陆续续地回来了。这是一个庞大的家族,聚 合在一起,十多口吃饭。饭是他们捕回来的鱼,还有一些干果。吃饭的时候,有 老鼠问,黄眉毛怎么没回来。话音未落,就听见外面一声“我回来了”,随着轻 盈的脚步,我看见一只清秀的老鼠站在了我们面前。吃饭的过程中,他们谈论着 这次捕鱼的一些有趣的事情,比如谁谁以为逮住了根大泥鳅,抬头一看,却是抓 住了一只蛇的尾巴,而那蛇还以为是谁在暗算他,吓得慌忙逃窜。他们说着说着, 说到那个叫黄眉毛的身上,说黄眉毛今天一点不努力,就知道贪玩不说,还搞大 家的恶作剧。黄眉毛撅着嘴,斜了我一眼,说,你们问问他,他肯定比人家大, 他都干什么了?大家好像这才突然记起我似的,看了我一眼,说,黄眉毛,你真 不害羞,人家可是爱城的,是城市里的老鼠,天生就是娇惯出来的,你怎么能够 拿自己跟人家比呢?黄眉毛撇撇小嘴巴说,有什么不能比的,都是老鼠嘛。   吃过饭,大家都在一起闲坐着,那只苍老的老鼠问我祖母,你是要准备在秦 村长住下来么?   我祖母想了想说,现在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看看再说吧。   那只苍老的老鼠说,你们家发生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   我祖母惊讶地问,你们隔得这么远,也知道了?   那只苍老的老鼠叹息一声,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   我祖母默不作声了,她的表情很痛苦。她不辞辛劳带着我长途跋涉回到秦村, 就是指望能够远离那些丑闻,但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那些丑闻早就先她一步到 了。   就在我也感到非常尴尬的时候,有一只小手在我身上挠挠,我回头一看,是 那个叫黄眉毛的小丫头,黄眉毛冲我挤挤眼睛,示意我跟她一块儿出去。   走到外面,黄眉毛说,你坐在那里,怎么跟木头似的?   我说,我听他们说话呢。   听他们说话?黄眉毛笑起来,说,他们说话有什么好听的。   外面的月光皎洁,清水一般在地上流淌着。黄眉毛拉着我,我们踩着月光, 走了很远。   我们这是要到什么地方去?我问。   你今天晚上吃饱了没有?如果没有吃饱,我带你去抓鱼。黄眉毛说。   我们还是不要走远了吧,我怕祖母等一会儿看不见我要着急。我说。   我和黄眉毛就在一块草坪上坐了下来。   你知道吗?黄眉毛回头指了指我们刚刚离开的那个屋子,说,那家原来是姓 王的人家住的。   我说,我知道,我祖母很早就跟我说了。   听说他是对我们老鼠最好的人家,从不养猫,也不给我们下毒,但是这个村 子里所有的人都见不得他们一家,陷害他们,辱骂他们,甚至偷偷拔他们地里的 庄稼。黄眉毛说的时候一副愤恨不平的样子,她说,他们简直就是把这姓王的一 家逼迫走了的,撵走了的。   你知道吗?听说他是帮了秦麻子的忙,——秦麻子你知道么?就是你曾祖父 的敌人。那些人说,如果那姓王的人家不帮忙,秦麻子就没有办法离开秦村,现 在这些人都还惦念着秦麻子的那一大瓦罐子的大洋呢。黄眉毛说。   这天晚上,黄眉毛给我讲了姓王的这家怎么把牛和牛车卖给秦麻子的,秦麻 子又是怎么离开秦村的,然后秦村的人是怎么收拾姓王的这家的,——他们把姓 王的这家视为异类,是秦村所有人的叛徒。   最后她说,你知道么?你祖父还没满月就跟着秦麻子的牛车离开了秦村,到 了遥远的爱城。   我很惊奇,说,你怎么连这也知道?   黄眉毛咯咯地笑着说,我当然知道了,秦村所有的老鼠都知道的,谁不知道 你曾祖父啊,谁不知道你祖父啊,他们的名气大得比天上的雷声还要大呐。   黄眉毛的话让我感到很愉悦。   于是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给黄眉毛讲述我的曾祖父和祖父的故事, 这些故事,都是平常祖母给我讲的。黄眉毛听得很认真,两只眼睛扑闪扑闪地看 着我,当听到惊险处,她的神情就紧张,然后两手紧紧地抓住我,好像遭遇危险 的不是我的曾祖父或者祖父,而是她,当我的曾祖父或祖父化险为夷的时候,她 的神色又坦然了……   秦村不像爱城到处都可能隐藏着杀机,这里的人都很忙,忙他们的生产,忙 他们的生计,忙着喝酒与闲聊,忙着偷情和骂俏,忙着播种和收获……。他们的 笑声总是爽朗的,喷着浓浓的酒气和烟草的味道。他们不习惯给老鼠下药,因为 这会毒死跑在外面的猪和羊,他们也不善于安装捕鼠夹和使用粘鼠板,他们至多 会养几只猫。   你这么一说,他们到好像是很可爱的了。黄眉毛说,我觉得他们都应该感谢 你曾祖父的,没有大骨头,他们现在肯定会被秦麻子挤榨得连口稀粥也喝不上。   他们不像爱城人那么残害老鼠,可能就是感激我曾祖父了。我说,你不知道 啊,他们比起爱城的那些人来说,不知道要可爱到哪里去了,哎,——你知道秦 天吗?就是秦麻子的儿子。   黄眉毛摇摇头。于是我给黄眉毛讲了那个爱城捕鼠局局长的事情,讲他怎么 清剿爱城的老鼠,采取了多么阴毒的手段,然后发明了多么可怕的捕鼠工具,以 至杀死了我的父亲……   你会给你父亲报仇吗?黄眉毛问我。   我语塞了,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黄眉毛并没有追问下去的意思,她指了指 四周,跟我说,在我们秦村,最大的威胁就是那些猫,家猫和野猫,还有蛇,不 过只有夏天和秋天才有蛇,其余时间都不见那恶心得要命的东西。   我跟黄眉毛说了我祖父去爱城动物园里窃取眼镜蛇的卵的事情,黄眉毛听得 目瞪口呆,好半天才把因为恐惧而噙在嘴里的手指拿下来,说,我的天啦,你祖 父太不得了!别说咱们老鼠,就是人,也不敢那么去做啊。   在黄眉毛面前,我感觉到我在迅速地长大。我不再因为感到怯懦和卑微而不 敢正视这个世界,有一天我甚至说了这么一句话,我说,黄眉毛,我想娶你。话 一出口,就吓了我一跳,我慌忙埋下脑袋,做出一副要逃跑的情形。黄眉毛咯咯 地笑了,她说,什么时候啊?   晚上回家吃饭的时候,黄眉毛把我下午跟她说的那句话对家里所有的老鼠说 了,她一边说,一边笑,笑得捂住肚子,好像一下子撑不住,就要在地上打滚了。 我又急又恼,狠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所有的老鼠,包括我的祖母,听了黄眉毛 的话都愣住了。   那天晚饭的时候,除了黄眉毛时不时还在窃笑,所有老鼠的表情都很凝重, 个个沉默寡言,尤其是我的祖母,她吃东西的样子好像很艰难,瘪着脸,神色不 宁。吃过晚饭,这些平日里都非常勤劳的老鼠们谁也没有外出去觅食,早早地就 歇息了。黄眉毛想带我到外面去溜达溜达,刚到门口,就被那个苍老的老鼠,— —她的祖父厉声叫住了,黄眉毛松开牵着我的手,撅着嘴,回到了他们中间。祖 母带着我,我们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幽暗处,祖母轻轻地将我揽在怀里,我感到有 东西滴落在我的脸上,温热着,我知道,那是祖母的眼泪。   我以为依照祖母的性子,她是绝对不会在秦村多呆一天的。祖母回到秦村后, 瘸子那个跑了的老婆的家人找到我的祖母,他们先是辱骂我的祖母,说他们家的 闺女在秦村好好的,全是被我祖母这个老骗子骗去爱城的,到现在销声匿迹,不 知道是被我祖母害死了,还是又被她诱拐到什么地方去了,最后,他们逼迫着我 的祖母必须还给他们闺女……。看着祖母被羞辱的情形,看着祖母无助的痛苦的 表情,我好几次想冲上去跟他们拼命,但是因为怯懦,没敢挪动脚步。那些日子, 他们几乎天天都要来找我的祖母,我祖母就天天忍受着他们的辱骂。终于有一天, 就在他们骂得不可开交,甚至准备上前撕扯我祖母的时候,黄眉毛突然站出来了, 她说,你们还骂什么啊,其实你们跟老祖母要你们的闺女一点道理也没有的,你 们闺女不是前几天还回来过么?那些模样凶狠的老鼠目标一转,到了黄眉毛身上, 他们说,黄眉毛你这个小妮子,你知道什么。黄眉毛说,我怎么不知道,我不知 道我敢说么?我在小溪边看见她的,有一只眼皮耷拉着,我感到好奇,问人家, 人家都说那是你们家的闺女,还说现在找了一只野鼠,生了一大窝野鼠崽子。有 几只老鼠气急败坏地冲到黄眉毛面前,唾沫飞溅地骂道,黄眉毛你放屁。黄眉毛 家里的人一涌而上,将那些做出一副准备打架的老鼠赶了回去,帮衬着黄眉毛说 也看见了他们家闺女,还说都既然回来了,就别这么着死缠烂骂了,让大家笑话。 谁知道他们说,我们怕什么笑话呢?我们家里的叔伯又没扒弟媳的灰,如果我们 怕笑话了,我们早躲得远远的了。我的祖母被这一席话气得直哆嗦,像是风雨中 飘摇的一棵老树,摇摇欲坠。黄眉毛的祖父走了出来,从来都是含糊糊的声音这 一下突然清晰起来,他吼道,你们这些小畜生,就不能积点嘴德么?那些老鼠还 要嚷嚷,黄眉毛的祖父大手一挥,跟他的一大帮子孙们说道,如果他们还敢在这 里乱咬乱叫,你们就去给我揍,往死里揍。那些老鼠害怕了,嚷嚷着,终于悻悻 地离开了。   我害怕祖母突然说离开秦村,尽管在这里时不时地会受到些辱骂,我却依旧 感觉到生活是非常快乐的,大概是因为有了黄眉毛吧。   祖母一直都没有流露出要离开秦村的意思。她曾经喃喃自语说,到什么地方 去呢?天下说大就大,说小就小……   在黄眉毛家里,我和祖母并不参加劳动,祖母很多时候都和黄眉毛的祖父在 一起,黄眉毛的祖父因为耳朵不好使用,我祖母的耳朵也不见得灵光,因此他们 在一起说话的时候,如同在吵架一般,声音都提得很高,就像是站在河两岸喊号 子。黄眉毛有一次悄悄告诉我说,她的祖父年轻的时候曾经非常爱我的祖母,但 是那时候我祖母看不上他,当我的祖母偷偷离开秦村的时候,她的祖父还大哭过 几次。   其实这事情我的祖母曾经跟我说起过,她说,那时候她的父亲和母亲身体都 还很健康,他们用辛勤的劳动,给我祖母创造了非常幸福的生活。有一回他们收 留了一个流浪的老鼠,这只老鼠因为生病,也因为饥饿,眼看就快要死了。我祖 母的母亲是坚决不让带他回家的,但是我祖母的父亲却说,想想我当初也是一只 流浪老鼠啊,你想想我再看看他,然后决定吧。那只老鼠在我祖母的家里很快恢 复了健康,后来他爱上了我的祖母,但是我祖母的心里,却一直惦念着那位英雄 的后裔,还未断奶就表现得英勇不凡的雨来。我祖母说,就算她接受了那只老鼠 的爱情,她的母亲也不可能接受,因为那只老鼠的血统不是真正的家鼠血统,而 是一只野鼠和田鼠的混血儿。后来我祖母的父亲和母亲相继去世,我的祖母偷偷 离开了那只老鼠,去了遥远的爱城,寻找她梦中的英雄,雨来。   你的祖父怎么看起来那么苍老啊!我问黄眉毛。   他是秦村所有老鼠都公认的最勤劳的,他这一生中,一共娶了三个妻子,养 育了几十个儿子和女子,孙子和孙女也有几十个,现在,幸存下来的,就我们这 些。黄眉毛说,为了养育这些孩子,她祖父几乎每天都在外面觅食,不管刮风下 雨,还是寒冬酷暑。   你祖父真了不起。我赞叹道。   他怎么能够跟你祖父比啊!黄眉毛咯咯笑着,说,你今后是愿意学你的祖父, 还是愿意像我祖父一样生活啊?   我想了想说,我其实更愿意学你的祖父,有这么多孩子,就算再辛劳一点, 也乐意。   那你不是也要娶三个妻子么?黄眉毛挤挤眼睛说。   我摇摇头,说就娶一个。   那你的妻子可就辛苦了。黄眉毛说。   我说为什么。   生那么多孩子啊!不辛苦啊!黄眉毛捂着嘴巴,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这天晚上,祖母一直紧紧地搂着我,生怕我跑了似的。我睡不着,安静地躺 在她的怀里。   黎明的时候,祖母拍拍我,说,孩子,咱们走吧。   我们去哪?我问。   去哪呢?先离开这里再说吧。祖母站起来,牵着我的手,当我们走出房间, 我们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黄眉毛的祖父带着他的子孙,全都端端正正地站在 那里。   你们是要开秦村吗?黄眉毛的祖父说。   我的祖母点点头。   就算要离开,也应该是我们离开啊。黄眉毛的祖父说,我们住的这地方,是 你的父亲和母亲留下的,我们住了这么多年,也应该还给你了。   你们离开去哪里?我祖母说。   那你们离开秦村,又去哪里?黄眉毛的祖父说。   我们,我们还是回爱城吧,雨来给我们留了很宽的住地,爱城的老鼠们都把 那叫地下宫殿。我祖母说。   你们还是留下吧。黄眉毛的祖父拉过我的手,抚摸着我的脑袋,说,如果这 孩子真的喜欢黄眉毛那傻姑娘,我们不反对!只是我们高攀了你们这英雄门第。   我看见祖母激动得抹起了眼泪。   我四处找黄眉毛,却不见她,心想大概是害羞,躲起来了。   和黄眉毛的亲事一定下来,我们反而生疏了,黄眉毛见了我,就埋着脑袋, 涨红着脸,一副羞涩的模样。我们也很少时间再相约出门去,老老实实地和他们 呆在一起,倒是他们,经常拿我们取笑,说原来你们两个有事没事都要溜到外面 去,深更半夜也不见个影子,现在倒好,都不出门了。他们一取笑黄眉毛,黄眉 毛就要装出一副嗔怒的样子,去扑打他们,惹得大家呵呵大笑。   黄眉毛的祖父和我祖母的意思,是准备在秋后给我们完婚。结婚对于我们的 年龄和阅历,似乎小了些,但是黄眉毛的祖父和我的祖母却说,早结婚早养孩子, 他们指望着抱重孙子呢。我们对结婚也充满了渴望,一旦想起来,就很激动。有 时候黄眉毛坐在一边,我看见她偷偷地瞥一眼我,脸马上就红了,我敢肯定,她 是想到了我们结婚的事了。黄眉毛不再像过去那么风风火火,她开始变得文静起 来,举手投足,温文尔雅,一派大家闺秀的样子。有一次我悄悄问她,我说黄眉 毛,你现在怎么变了。黄眉毛诧异地看着我,说我什么变了。我说,变得好看了, 斯文了。黄眉毛不好意思地抿嘴一笑,说,你以为给你们家当媳妇好当啊,你们 家是英雄门第呢,万一今后和你回到爱城,我才不希望人家嘲笑我是个乡巴佬呢。   在等待结婚的日子里,我们偶尔也外出一趟,不过都是在他们取笑我们太厉 害的时候。黄眉毛气咻咻地一把拉过我,瞪着眼睛说,让你们笑让你们笑,我们 马上就出去,不跟你们在一起,看你们还怎么笑。他们越发笑得厉害了,说,谁 不知道你黄眉毛嫌这里眼睛多,其实你早就想拉着你的小老公出去亲热了。   和黄眉毛在一起,我有着说不完的话,讲不完的故事,我说我的祖父,说我 的曾祖父,说爱城,也说秦麻子和秦天,还有对秦村的感受……。我的话也经常 被黄眉毛打断,黄眉毛说,你也说说我们吧,说说我们今后。黄眉毛说着,轻轻 依偎着我,我们躺在柔软的草地上,或者倚靠在老墙根上,我就给黄眉毛描绘我 们今后的美好生活。   我说,等等我们还是要回到爱城,爱城是一个美丽的城市,有清澈透明的爱 城河水,有高高的楼房,还有宽阔的可以四通八达的地下排水管道,——那可是 老鼠们的天堂,爱城所有的老鼠没事的时候,就在里面溜达。等我们今后有了孩 子,——我的话说到这里,黄眉毛羞涩地将脑袋钻进我的怀里,我感到心里酥痒 着,荡漾着阵阵幸福的快感,让我昏眩。我说,等我们今后有了孩子,没有事的 时候,我们就去爱城那些迷宫一样的下水道里探险,或者跟他们说在秦村生活的 故事,如果你不反对,我还想给他们讲我们恋爱的事情。   我们憧憬着美好未来,未来甜美的生活让我们无比陶醉。我以为我就此开始 了幸福而平静的生活,但是命运的大手却粗暴地撕毁了我铺设得近乎完美无缺的 生活蓝图。   ——黄眉毛死了。   就在我们婚期快要临近前的一个傍晚,一条准备过冬的懒蛇到处寻找洞穴, 他居然闯进了我们的家里。   这是一条凶狠的乌蛸蛇,当他发现自己找到的不仅是一个宽敞的洞穴,还有 一群老鼠时,他兴奋异常,没有多想,就开始了攻击。第一个被他咬住的是黄眉 毛的一个叔叔,他躲闪不及,立即丧命。大家从惊恐中回过神来,毫不犹豫地对 乌蛸蛇进行了回击,黄眉毛的祖父扑了上去,黄眉毛的父亲和母亲,还有黄眉毛 的姐姐妹妹,哥哥弟弟,叔叔阿姨……,全都扑了过去。他们将乌蛸蛇团团围住, 用锋利的牙齿使劲地进行撕咬。乌蛸蛇惧怕了,企图逃走,黄眉毛猛扑过去,挡 在乌蛸蛇的前面。乌蛸蛇吐着猩红的信子,脑袋慢慢回缩着,他在准备给黄眉毛 致命的一击。黄眉毛无畏地看着他。就在乌蛸蛇脑袋电闪似的猛刺过来的时候, 黄眉毛身子一晃,一下子扑上去,咬在乌蛸蛇的脑袋上,乌蛸蛇发疯般地在地上 摔打着自己的脑袋,但是黄眉毛就像是被牢牢沾粘在了他脑袋上了似的,怎么也 摔不掉。   最后乌蛸蛇死了,像一根巨大的绳子,扭曲在地上。   我抱起黄眉毛,黄眉毛已经奄奄一息。   在第二天早晨,黄眉毛死了。   两个月后,我和祖母回到了爱城。   12、   我已经记不得离开爱城有多长时间了。   回到爱城的时候是夜晚,我们钻进爱城的下水道,企图通过下水道回到我祖 父精心构建的家,——那个宅院下面的地下宫殿。走在回家的路上,祖母曾经唠 叨过两句,说离开家这么久,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会不会给别的老鼠占 了……。我没有理会祖母,我沉浸在无限的哀伤中,曾经的快乐和黄眉毛的笑容, 历历在目。祖母年岁已大,她尽管步履坚定,但是行走得很缓慢。我跟在后面, 默不作声,每向爱城前进一步,我就在心里念叨说,黄眉毛,我离开秦村了,我 回爱城了,可是你知道么?我回家的脚步是多么孤单,多么痛苦,真希望命运之 神能够眷顾我们,让我牵着你的手,那么这归家之旅,又将是一种多么令人心醉 的甜蜜啊!我的话语,柔软的刀子般在我的心里划过,默默地流淌出殷红的血丝, 慢慢地让我的整个身体,充盈成了无法遏制的悲伤的海洋。   我们已经找不到回家的路口了。我起初并没有在意,我正深陷哀伤中难以自 拔。祖母开始慌张了,她跺着脚,说孩子,你快找找啊,咱们回家的路口呢?   就在我们慌张着到处寻找路口的时候,一只路过的叫布袋的老鼠跟我们说, 路口已经被秦天堵死了。布袋以前住在我们隔壁的一间纸扎铺里,但是现在看来, 他已经不住在这里,因为他正携带着他的妻子和儿女,一副准备离家远行的样子。   你告诉我们,这是怎么回事情?祖母拦住那只叫布袋的老鼠。   咳!布袋叹息一声,向他的妻子和儿女们挥挥手,示意让他们先走着,然后 跟我祖母说,在我们走后不久,住在东墙外的塌鼻子贪图我们家的地下宫殿宽敞, 气派,而且交通便当,就将全家搬了进去。   十六张嘴巴啊!布袋长叹一声,摇摇头,说,塌鼻子拖儿带女连同他的父亲 母亲,一家子十六口,全搬了进去啊!   怎么了?他们?祖母问。   怎么了?全死光了,十六口,全埋葬在里面了!布袋摆摆手,一副不堪回首 的痛苦表情。   那只叫布袋的老鼠告诉我们,塌鼻子全家搬进去住后不久,秦天用一种叫 “速凝水泥”的东西,——那是一种建筑的材料,像是陈年的面粉,调和搅拌成 糊状,然后找到一个洞口,用高压水泵打进去,只十几分钟,塌鼻子一家十六口 别说逃命,连神都还没有回过来,就全被那些水泥淹没了,然后被那些水泥迅速 凝固在了里面。   那么你们这是要往什么地方去呢?不在这里住了么?祖母问。   不住这里了,不住这里了,谁还敢住在这里?布袋忙不迭地要走。   怎么了,这是?祖母问。   怎么了?那个秦天简直就是个怪物,要是落在他的手上,你是求死,死不得, 求活,活不成,十八遭罪过你要受了十九遭才死得下去,就是死下去了,你眼睛 也闭不上的。布袋很惊恐,好像秦天就站在他的身后,把两只利爪正抻向他。你 们还是快走吧,别以为家里出个英雄,自己胆子也应该不小,现在不比以前了。   去什么地方?你要我们去什么地方?祖母问。   去东城,听说那里是块清静的地方,有人专门拿粮食来喂咱们。布袋说着, 起步去追赶他的妻子儿女去了。   我和祖母没有去东城。祖母认为,这天底下的人,没有谁会有那心肠拿出粮 食来喂养老鼠,不是布袋的话不可信,而是人不可信。   住在什么地方?我们。祖母想了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又接着思考。到黄昏 的时候,祖母让我就呆在下水道里,不要到处乱走,她出去看看。我没有到处乱 走,我就像是块木雕一般,倚靠在一石壁上,看着脚下的污水哗哗流过。我什么 也没想,又什么都在想,脑子乱糟糟的生疼。   失去黄眉毛的打击对我来说,是致命的。如果我从来没有品尝过甜蜜的幸福 也就罢了,如果我从来没有过心爱的人儿也就罢了,可恨上天就像是把我当作了 玩偶,他在我一无所有也一无所知的时候,温柔地递给我一个糖球,让我尝到了 什么是甜美,什么是爱情,什么是未来……。但是他却在我浑然不觉的时候,突 然粗暴地拿走了我的这一切,只给我留下了一个黑洞洞的永远也堕落不到底的绝 望的深渊。   埋葬了黄眉毛后,我大病了一场,就在秦村所有的老鼠,包括我自己都以为 活不过来的时候,我又活过来了。我不愿意看见黄眉毛的祖父和她的父亲母亲, 以及她的叔叔阿姨,哥哥姐姐……,他们就像是我的一面镜子,看见他们,就能 够映照出我的悲伤来。我不愿意在秦村呆下去,我不想看见黄眉毛牵引着我的脚 步一起走过的那些山头和宽阔的田畴,我不想看见那些小溪,那些弯弯的路径和 树木,甚至秦村上空皎洁的月亮,我不想让他们见证了我们的幸福,现在又来见 证我的孤独我的忧伤,……我害怕自己看见这些就想起过去,想起黄眉毛,我怕 触景伤情,我必须离开秦村,回到爱城。   但是脚步到了爱城,心却像是依旧留在了秦村,秦村的天空飘荡着黄眉毛的 笑声,秦村的那片土地上跳跃着黄眉毛的身影。——这辈子,这一生,我就这么 把爱情,葬送在了秦村,那片曾经诞生过我英雄的祖先们的土地。   深夜的时候,祖母回来了。她告诉我,她找到了一个好地方。   要离开这里了吗?我问。   不,我死也要死在这里,这个宅院里。祖母坚定地说。   祖母带着我,我们绕道来到那个宅院里,然后轻手轻脚地爬上那个三层的阁 楼,沿着窗户,我们进了丫丫的居室。   祖母选择丫丫的住房作为我们的栖身之所,是有她的高明之处的。   丫丫的居室很大,三楼这一层,都是她住。丫丫大概和所有的女孩子一样, 干什么都是粗心大意,漫不经心,她喜欢吃零食,经常是吃一半,扔一半,好多 时候突然记起曾经还有一半没有吃,找出来却没了,——那都是被我和我祖母偷 吃了的。丫丫还有一个姑娘家的通病,就是不喜欢打扫房间,她的房间完全像是 个杂物间,地上到处都是衣物鞋袜的包装盒和包装袋,还有她用着用着就不喜欢 了的化妆品,以及莫名其妙发脾气扔在地上的诸如花朵、眼镜、项链、枕头…… 之类的东西。   这些杂乱和她的粗心大意、漫不经心,却使得我们的藏匿成了件很容易的事 情。   我和祖母先是住在丫丫床头边的一个沙发里,祖母从下面打了个洞,钻进里 面就很宽阔了。没过多久,祖母准备在这房间里开凿一个洞穴,我说,我们可以 继续在沙发里住下去啊。   祖母看了看我说,你总得有个家啊!   祖母哪里知道我的内心,我不想有家,我也不会有家,只要等她老去后,我 就会立即出走,不管去向何方,不管魂归何处。   祖母在墙角边打了一个洞穴,她惊喜地发现,这墙原来是道夹墙,里面有很 宽的空隙,一直通往墙根,在墙根上,祖母打了一个出口,那个出口恰好是在一 个阴暗的角落里。   以前,我们一直住的是地下,一旦下雨发水,就潮湿得厉害,现在,咱们住 在高楼上了。祖母兴奋地跟我说,只要这个宅院不拆,今后你的子子孙孙都可以 住在这里了。   我的郁闷让祖母很是忧虑。她动员我出去走走,我摇摇头。最后她居然去给 我找了两个儿时的伙伴回来,大耳朵和黑鼻头。少年的时候,大耳朵和黑鼻头曾 经和我要好过一段时间,他们是我们这旮旯最邋遢的老鼠,因此和我一样缺少玩 伴。和我在一起,大耳朵和黑鼻头都表现出一副瞧不起我的表情,他们处处指使 我,要我拿出家里的好吃的东西“孝敬”他们,他们有很多狗屁话,叽里呱啦前 言不答后语,却往往要我在认真倾听过后,还得发表见解。我说话不利索,这成 了他们两个模仿和嘲笑的主要内容。要知道,我的曾祖父可是大骨头啊,我的祖 父可是雨来啊,我可是英雄的后裔啊。我企图给他们讲讲我曾祖父和祖父的故事, 但是每当刚刚开头,就被他们粗暴地打断了,他们龇牙咧嘴地学着我的腔调, “我、我曾祖父可、可是有名的……”,然后训斥道,“我说丢丢,你怎么不讲 讲你的母亲呢?不讲讲你的父亲和你的那个叫瘸子的伯父呢?”他们让我感到无 法忍受,就断然和他们中断了往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大耳朵和黑鼻头的模样并没有什么改变,只是他们的神情 变了,变得不再是过去那般委琐,而是挺精神的,还知道羞涩了。   丢丢,你的事情,你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大耳朵嗫嚅着说,我想,我们来, 你不会、不会讨厌我们吧。   我瞥了他们一眼,又看看祖母,想了想,点点头。   祖母很高兴,留下他们和我们一起吃饭,饭是丫丫前几天吃着吃着就睡着了, 然后掉在地上的半袋巧克力,还有一些花生豆。大耳朵和黑鼻头可能从来没有吃 到过这样的美味,因此吃得很贪婪,嘴里的还没咽下肚,就又抓起来塞进去了, 也不知道他们尝出其中的味道没有。吃饱了,大耳朵和黑鼻头打着响亮的嗝声, 大耳朵看着剩下没吃完的那些色泽鲜亮,散发着诱人香味的巧克力和花生豆,眼 里流露出恋恋不舍的神情。   我可以带些走吗?大耳朵犹豫了一阵,不好意思地说,我家里还有孩子,他 们肯定也和我一样,没吃过这些美味的,我想让他们见识见识。   这有什么呢,你们拿去吧。我祖母慷慨地说。   祖母去请大耳朵和黑鼻头的目的,就是希望他们能够陪我说说话,或者安慰 安慰我,让我散散闷,最好能够让我重建生活的信心,重新燃烧起希望的火焰。 但是他们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我也不知道怎么对待他们,大家相对无言无语地坐 着,空气显得很沉闷,都有些尴尬。   你们怎么样?我想了很久,找了这么一个话题。   唔……,很好的,我们。大耳朵说。   是啊,我们很好的。黑鼻头指了指大耳朵,说,他都结第二个妻子了,第一 个妻子被秦天害死了,给他留下了两个孩子,现在,他又娶了个妻子,——你可 能都认识她。   是啊,你肯定认识的。大耳朵说,她说她都认识你,你们好像在什么地方见 过面,她现在怀孕了,要不是她怀孕,我们早就搬走了,搬到东城去了,住在这 里很可怕,——都是秦天害得,我现在等她生产了,再搬走。   呵呵,还是我好,我想去哪就去哪。黑鼻头笑着说,因为我没结婚,没有谁 看得起我,这样也好,我是东城住几天,西城住几天,自由自在。   丢丢,我真佩服你们,你看看,你们敢住在这里,这可是秦天家里啊,你们 还有这么多好吃的……。大耳朵絮叨着,黑鼻头附和着,但是说着说着,他们都 突然住了嘴,因为他们看到我的表情是漠然的,对他们说的一切,根本就毫无兴 趣。   大耳朵和黑鼻头站起来,向我祖母道谢告别,悻悻地准备离去。我叫住他们, 我说,以前我给你们讲我曾祖父大骨头和我祖父雨来的故事,你们总是要打断, 不喜欢听,如果我再给你们讲,你们还会打断吗?   大耳朵和黑鼻头看看我,羞愧地说道,以前咱们都不懂得什么是尊重,也不 明白怎么对待朋友,现在我们明白了,更何况你讲的可是英雄的故事呐?我们不 会了。   你们走吧,我想睡觉了。我说。   大耳朵在离去的时候,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时间是抚平伤口的良药, 也是教育我们怎么样生活的老师,丢丢,记住,不管你是不是忌恨我们过去那样 子对你,但是我们要让你明白一句话,我们一直没有忘记你。   黑鼻头也很感慨地说,丢丢,你是幸福的,你有这么一个好祖母,比起你的 曾祖父和你的祖父,她才是最伟大的,就算是为了你的祖母,你也不应该再这么 下去啊。   那天晚上,祖母将我叫出洞,我们爬上窗台,透过玻璃,我看见了外面浩瀚 的星空。   祖母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我,我们相依为命。   正如大耳朵所说,时间真的是医治心灵创伤的良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不 再贪恋黑暗,我也敢走到阳光下面了。阳光穿透身体,照耀心房的感觉真好啊。   我的变化让祖母很高兴。   祖母经常让我陪她躺在窗台上,沐浴那温和的阳光。在这阳光里,祖母最乐 此不疲的事情,就是给我讲述我曾祖父和祖父的故事。   这一天午后,我问起了祖母那个传说的事情。   我已经厌倦做一只老鼠了,我想尝尝做人的味道。我说。   祖母的眼睛一亮,又黯淡了下去。她不相信那个传说会在我的身上实现。   这时候,阳光透了进来,屋子里光辉灿烂。   紧接着,就是那个男人进来了,他弄醒了熟睡中的丫丫,丫丫看见了我和我 的祖母,她一声尖叫后,开始追打我们。   接着,我听见了祖母骨头的碎响……   13、   我是自投罗网的,其实我的本意是要自寻死路。但是那个男人没有让我死, 他救了我。   我稍后知道了这个男人的名字叫西门。   西门跑上去将丫丫搂在怀里,手却捂住她的嘴巴,说,我的天使,你就不能 小声点,要是你哥哥听见了,我可就麻烦了。   原来你怕他?那你来干什么?话虽然如此,但是丫丫的声音却小了下去。她 拄着球棍,看着地上的我祖母的尸体,惊魂未定的样子。   你哥哥那么厉害,你们家居然还有老鼠,真是奇怪了。西门也走过来,用脚 尖小心地踢了踢我祖母的尸体。   丫丫用球棍指了指我逃匿的洞口,说,那洞里还有一只呢。   西门蹲下身子,用两根指头小心地拈着我祖母的尾巴,把她拈起来,仔细地 看了看,惊奇地说,快来看,丫丫,这只老鼠的眼睛好像有一只是瞎的,——她 患了白内障,我说嘛,她怎么会撞在桌子腿上呢。   丫丫凑过去,看了看说,这只老鼠好苍老啊,你看她的皮毛都变得花白了, 没有半点毛皮的光泽。   ……   ——我在洞穴里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犹如刀子在搅动。就在我终日独自沉 浸在我的忧伤中不能自拔的时候,我的祖母,却瞎着一只眼睛,冒着随时被屠杀 的危险,忍受着病痛,给我觅食,努力让我开心。我的祖母啊!我的年迈的祖母 啊。   我走出洞口,走到我祖母的尸体面前,轻轻趴在她的身上。   我的举动让他们惊呆了。   丫丫举起球棍要打下来,被西门拦住了。西门抬起脚,轻轻压在我的身上, 他拎着我的头皮,把我拎起来,说,奇怪,他怎么要出来?不怕死么?   莫不是这是一只殉情的老鼠?丫丫凑过来,看着我。   殉情?不是,这不像他的伴侣。西门用脚踢了踢我祖母的尸体,说,倒像是 他的祖母。   丫丫说,你说我打死了他的祖母,他也要跟着一起去死?   西门说,应该是这样吧,人家都说胆小如鼠,但是他却不怕死,自己送上来 寻死,你说这应该怎么解释?   丫丫说,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就太让人感动了。   西门说,生命嘛,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   丫丫看着我说,现在怎么办?   今天是你的生日。西门看了看床上的鲜花,然后把我在丫丫面前晃了晃,说, 就当这是一件礼物吧,我把他送给你,你呢,当只宠物养着。   你要我养着只老鼠当宠物?丫丫惊叫道。   西门说,他连死都不怕,可不是一般的老鼠。   丫丫去楼下找了一个铁笼子上来,这不是一般的铁笼子,它是用铁皮和铁丝 做的,上面沾着很多老鼠毛,还有血迹,冰冷冷的,透露着一股血腥味。   西门说,这是什么笼子,怎么这么脏?还臭!   丫丫说,只有这样的笼子,是我哥用来装老鼠的。   就先用着吧,过两天我去专门弄一个。西门将我塞进笼子里,然后他们紧紧 地拥抱在一起,滚倒在床上,那束鲜艳的花朵,在他们的身下被碾压成了碎片。   下午的时候,我就被秦天发现了,但是他也没有杀死我。   秦天早已恢复了爱城捕鼠局局长的职务,现在他似乎比过去更忙了。   秦天到处寻找他的铁笼子,最后丫丫告诉他,笼子在她的房间里。秦天很惊 奇。丫丫就告诉他,她抓了只老鼠养着。   你也对老鼠感兴趣了?秦天惊喜地看着面前的这位他的同父异母的妹妹,说, 如果是的话,我就把你请到捕鼠局工作。   丫丫没吱声。   秦天凑到笼子跟前,看了看我,回头跟丫丫说,你怎么逮住他的?   丫丫说,我还打死了一只呢,好像是他的祖母。   我问你,你是怎么逮住他的?秦天的声音有些硬硬的。   我,我就那么逮住了。丫丫嗫嚅着说。   是不是西门来过了?秦天走到床前,拣起那束已经被碾碎了的花朵,厉声问 道。   丫丫说,是。   这个混蛋东西,胆敢跑到我家里来,这个恶棍!秦天怒气冲天地扭过头,对 丫丫说,哼!你告诉他,他要再来纠缠你,我就开枪射杀他!   丫丫说,他没纠缠我。   你知不知道?他一直在到处抓我的把柄,想要彻底搞垮我!秦天挥舞着拳头。   丫丫说,我不管你们干什么,我不管,我只要我快活!   我没给你快活吗?你要什么我没有满足你?这个世界上,你说还会有谁对你 这么好?秦天冲着丫丫摊开双手,好像他已经把心脏掏出来了似的。   你满足我了?你拿什么满足我了?我不要跟你那种关系,我是你妹妹!你是 我哥哥!丫丫哭起来,她大声嚷起来。我已经很羞愧了,无地自容了,我都不想 活了!   秦天捧着脑袋,好像他的脑袋里塞满了一点即着的炸药似的,痛苦地哀求说, 丫丫,我只求你别离开我,别离开我好吗?   秦天出门的时候回头跟丫丫说了一句关于我的话,他说,你最好把那只老鼠 弄死丢了,在咱们家养着只老鼠,像什么话。   丫丫没有理会他,等秦天前脚一离开,她就扑倒在床上,卷起棉被,将自己 捂起来,嚎啕大哭。   后来丫丫起身走了,每天的这个时候,她都要离开,她要去爱城医院上夜班。 但是我听见的好像并不只是她远去的脚步声,还有哭泣的声音。   置身于黑暗里,正午的阳光依旧让我眩目,祖母骨头碎裂的声音在我的脑子 里仿佛一棵树似的生长着。我想我的祖母,我的黄眉毛,想她们带给我的那些阳 光明媚月光皎洁的快乐的日子,现在她们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在这无尽的幽暗 里,我也不想孤独地留下,我开始绝食,我厌倦了活着,这种活着再也没有丝毫 意义了,它只是悲伤与绝望的继续。   当窗口出现黎明的曙光的时候,丫丫回来了。   她走到笼子跟前看了看我,去翻腾出一袋油炸薯条,塞了进来。这是我平常 最爱吃又难得吃到的东西,因为我爱吃,一旦获得这东西,祖母基本上不动它, 全留给我。秦村没有这东西,他们有的是薯干,他们的薯干不用油炸,只用太阳 晒晒。晒晒的怎么能够有用油炸的好吃呢,我跟黄眉毛说。我给黄眉毛描述过油 炸薯条的金黄与香脆,描述过那东西只配为老鼠食用,因为只有老鼠才能够吃出 绝美的声响来,一口下去,那美妙的嚓嚓声简直叫你心花怒放。我还许诺过,等 黄眉毛和我一起回了爱城,我就亲自给她寻觅那种美味,我断定她吃出的声响, 应该是我这辈子听到的最美妙的音乐。现在回想起来,那噬咬油炸薯条的声音, 跟我 祖母骨头的碎响,是多么相似啊。   丫丫把薯干塞进来后,就又爬上床,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双手抱着双腿,一 副痴痴呆呆的模样。   尽管丫丫杀死了我的祖母,尽管是作为一只老鼠,但是我依然要认定丫丫是 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女人。虽然我对人类评价一个女人漂亮的标准还不甚清楚,但 是我觉得丫丫应该具备了标准里的一切条件。   如果是我祖父、如果是我曾祖父,如果他们的祖母是这样被杀死的,他们肯 定会怒火燃烧,会展开一系列的报复活动,会将这个世界搞得天翻地覆。在这个 复仇的活动中,也顺便创造出自己英雄的名号,让老鼠们四处颂扬。但是又怎么 样呢?悲伤依旧是悲伤,失去的永远不会再回来。我想像不出来如果杀死丫丫, 又对我祖母的死亡有什么补益。——我这才知道在我的身体里,英雄所必备的那 些素质我是从来就没有的,我只有厌恶,没有仇恨,我天性懦弱,没有斗志,甚 至连最起码的抗争力也没有,我更像一只纯粹的真正意义上的老鼠。   丫丫突然抬头看着我说,你怎么不吃东西呢?你是要绝食吗?   我瞥了她一眼,依旧趴着。   我知道你的心情,因为我从小就没有了父亲和母亲,他们都说是我害死了我 母亲的,我不敢想像那是真的,我怎么会害死我的母亲呢?丫丫的眼泪簌簌地流 淌着,说,只有一个人不相信那是真的,就是西门,西门总是安慰我,说那不是 真的,女儿怎么会害死自己的母亲呢?   我闭上眼睛。   早知道那是你的祖母,你们感情这么深,我就不打死她了。丫丫叹息一声, 说,你该不会是真的要绝食吧。   到中午的时候,我依然没有吃东西,那些金黄的薯条散落在笼子里,散发着 甜美的香味。   你不能总这样,你得吃东西,不吃东西就得死!知道么?一只老鼠要死是件 很容易的事情,如果你吃东西,说不定我会养着你,——为什么我就不能养只老 鼠?为什么我就不能把一只老鼠当我的宠物?我还会给你取一个很不错的名字呢! 丫丫一边涂抹着口红,一边跟我说,我觉得你应该有个名字,等我回来我可能就 给你想好了一个名字,西门让我陪他去喝咖啡,而且他已经给你准备好了一个笼 子,等等我们回来,你就不用再呆在这个肮脏的笼子里了。   丫丫抹完口红,穿戴整齐,临走的时候还叮嘱我说,我回来的时候希望能看 见你已经吃了东西!   丫丫出去并没有多久,就回来了,和她一起的有那个叫西门的。   西门拎着一袋花生豆和一个笼子。那是一个很精致的笼子,不是铁丝的,是 楠木做的,一看就知道是用来关那些画眉鸟的。   丫丫瞟了我一眼,叫唤道,他还是没有吃东西呀!   西门也凑过来,看了看我说,这有点麻烦了,他在绝食呢。   丫丫惊诧地说,他真的绝食吗?   西门说,你当着他的面杀死了他的亲人,他悲痛欲绝,决心以死求得与亲人 共聚一起,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丫丫嗤笑道,他是只老鼠哎,有这么多感情么?   西门叹息一声,说,丫丫,你怎么能够像你哥哥一样冷血呢?这世间万物, 所有的东西都有生命,凡是有生命的东西,都会有感情的,我们不能因为我们对 他们一无所知,就视他们为另类,然后就排斥他们,或者干脆清剿他们。   丫丫不说话了。   西门将我放进那个精致的楠木做的画眉笼子里,然后将食槽里面装满花生豆, 将水槽里灌满水。等一切都弄好了,西门回头跟丫丫说,我曾经在很幼小的时候, 也就是那场战争中,失去了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是被枪弹打死了的,他们将我 压在身子下面,那些鲜血在我的身上流淌着,滚烫,我就像是在用父亲和母亲的 鲜血在洗澡……。我能够体味到现在这只老鼠的心情,我想你也能够体味到。西 门说着话,泪光在眼里闪烁着。丫丫走过去,轻轻靠在西门的胸前,西门将丫丫 揽在怀里,幽幽地说,你现在就当这只老鼠是幼年时候的我吧,如果他肯吃东西 了,不绝食了,你就好好待他,待他如同待我,如果他绝食死了,你就应该相信 我刚才说的一句话,凡是有生命的,都会有感情,都应该值得我们尊重,我们应 该尊重所有生命的尊严,你就应该坚决地反对你哥哥搞的那一套清剿与屠杀。   丫丫仰脸看着西门,说,你要我怎么反对他?   西门轻抚丫丫的脸庞,把脑袋埋在她的耳朵边喃喃地说,你应该给我一些他 的秘密……   丫丫挣脱西门的怀抱,冷眼看着他,说,你什么意思?你喜欢我就是为了让 我做安插在他身边的告密者?让我帮你搞垮他?   西门叹息道,丫丫,我要你这么做,就是不让他再这么横行下去,这么骄纵 下去,现在他对付的是老鼠,下一步对付的就可能是这个世间里所有的生物,包 括我们人类,他会发动第二次战争,会以毁灭作为快感,以清除自己之外的一切 种群为使命,——他会疯狂的!   丫丫冷冷地说,我不会帮你的,如果你对我的感情是以这些为交换条件的, 你今后就别说你爱我了。   西门长叹一声,说,丫丫,我对你的感情天地可鉴,我不会再提这些事情了, 我只要你明白我的用心良苦。   丫丫点点头说,你知道我的内心是很矛盾的。   两个人又紧紧拥抱到了一起。   丫丫给我取了个名字,叫丑丑。她说她从来没有认真看一只老鼠的样子,现 在看见我了,竟然发现老鼠是样子最丑陋的动物。   西门离开过后,丫丫还真把我当做了他。她用钳眉毛的镊子钳了一颗花生豆, 送到的我的嘴巴边,用柔媚的声音跟我说,小乖乖,我的小丑丑,你不吃东西怎 么行呢?我没有理会她,她依旧不厌其烦地跟我说着话,硬将那花生豆往我的嘴 巴里塞。我的去意已决,我不想再留在这个世上了,于是我厌恶地乜斜了丫丫一 眼,毅然将自己的身子掉了个方向,将屁股甩给她。丫丫捧着那只笼子,将我掉 过头来,还用那镊子钳着花生豆往我的嘴里塞。   我没有饥饿的感觉,真的没有。我已经不再悲伤,心里空空荡荡的,我只想 早点死去。我在想,如果丫丫喂给我的是老鼠药,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吃掉。   丫丫,给我老鼠药吧。我盼望着。   丫丫见我执意不肯开口吃,恼了,将镊子往边上一扔,说,丑丑,我可是很 有耐心的啊!你要再不吃,我就不理你了!   我轻轻闭上眼睛,将自己陷入黑暗之中。   丫丫叹息一声,说,丑丑,我的小乖乖,我不会这么轻易地让你死掉的,我 要拯救你,我要让你继续活下去。   在丫丫不停的喃喃絮语中,我知道了她和西门的事情。   丫丫说,西门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他是那么在乎她的感受,是那么疼 爱她,他教会了她怎么看待这个世界,用什么样的心情和态度来对待这个世界上 的事物,他是那么善良,是那么悲天悯人。丫丫还讲了西门是怎么善待街头上流 浪的小狗的,是怎么帮助折断翅膀的小鸟包扎伤口的。在丫丫的嘴巴里,我感觉 到西门简直就是天神。   丫丫还说了自己是多么爱西门。因为他的博学多才,因为他的英俊年少和风 流倜傥,招惹了不知多少爱城少女的倾慕啊。——但是丫丫没有想到爱神会让西 门的脚步走向自己,让自己能够挽上他的胳膊行走在少女们羡慕和嫉妒的眼神中。   爱神是多么眷顾我啊!丫丫感叹道。我瞥了她一眼,她正双手捧在胸前,羞 涩着红红的脸,无比陶醉的样子。   我只要和他在一起,我不管前面有什么样子的艰难险阻,我会永远追随他, 深爱他。丫丫说,下午我的顶嘴只是气气他,他要不再说爱我,我宁愿和你一样 选择绝食,我要他天天跟我说多么爱我,我爱听他的甜言蜜语,他磁性的声音让 我迷醉,为了他,我愿意做出任何牺牲。可是,我的那个让我感到可怕的哥哥啊, 我如何才能摆脱这些恶梦一样的生活啊……   也不知道唠叨了多久,反正我从昏昏沉沉中清醒过来的时候,丫丫已经在做 出门的准备了。   就在她刚要推门出去的时候,秦天进来了。   你去什么地方?秦天问。   丫丫斜了他一眼,低声说,我去上班。   这段时间你根本就没有上班。秦天说,我去问了,你这段时间根本就没有去 上夜班!   丫丫不说话了。   你去什么地方了?每天到天明的时候才回来?你去什么地方去了?秦天怒气 冲冲地说,你是不是晚上都跟西门在一起?   没有。丫丫子弹般崩出俩字。   没有?秦天冷笑道,没有,没有你去什么地方了?你已经跟人家住到一起去 了,我没想到你突然就这么贱起来了!   我没有!丫丫像只发怒的狮子似的咆哮起来,她将手里的提包往地上使劲一 摔,那些化妆品梳子纸巾什么的散落了一地。   那你为什么不回家?秦天的声音突然柔软下来,你既然没有上班,这么多晚 上,你都到什么地方去了?为什么不回家呢?   丫丫嘤嘤抽泣着,不答话。   秦天仿佛明白了,他哀叹一声,说,我知道了,你是在躲藏我,我知道,你 是在躲藏我!   我只听说秦天是一个凶狠残暴的家伙,却没有想到他也会有柔弱的一面,我 居然看见有泪水从他的脸上滑落,然后啪嗒啪嗒地掉在地上。   你知道我对你的心,你知道你在我的生命里占据有多么重要的位置,你是支 撑我所有希望的基石,如果你离开我,我无法再继续生活下去。秦天悲切地说道, 丫丫,这么些年,我们都相互依偎着走过来了,我们生活得那么安宁幸福,你为 什么要别人来搅我们的局呢?   可是,可是你是我哥哥啊!丫丫抬起满是泪水的脸。   ——你别说了,这正是我痛恨的地方!秦天双手紧紧攥在胸前,好像要扑出 去将什么撕得粉碎。   没办法改变的,哥哥。丫丫说,我已经想了很多办法了,但是没办法的,我 做不到!   为什么做不到!我就能做到,我已经做到了。秦天冲上去,他并没有撕碎丫 丫,而是紧紧抓住她的手,让我帮你,让我帮你做到,相信我们,我们能够做到 的。   我们能做到什么呢?丫丫甩开他的手,抹了把眼泪,说,我们能够做到什么 呢?我们是见不得阳光的,我们只能够在黑暗里,你难道就没有想过,我们有多 么丑陋和肮脏……   这就是你要躲藏我,彻夜不归的理由吗?这可是你的家啊!我们的父亲辛辛 苦苦营造给我们的家啊。秦天说。   父亲?如果他在上天有眼,如果他看到了这一切,你说他会怎么想?他会感 到羞愧和耻辱么?丫丫凄然一笑,说,都怪年幼的蒙昧,踏错一步,留下永远的 烙印,深陷罪恶的深渊,再怎么挣扎,都难以摆脱这梦魇般的日子了。   丫丫,我知道你的心情,可是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我保证一切都会好起 来的,只要你不再和西门来往!我凭着直觉,他对你没有安好心,他的目标不是 你,而是我!秦天哀求道,丫丫,我只求你别离开我,呆在我的身边,让我随时 能够看见你,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唯一相信的人。   我们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不,坚决不!丫丫摇着脑袋,痛苦地说。   这时候外面刮起了狂风,开始电闪雷鸣。   丫丫,你真的能够做到么?你真的要舍弃下我么?秦天哀怨地看着丫丫,丫 丫捧着脑袋,好像脑袋就要炸裂开了似的。秦天上前一步,将丫丫紧紧抱在怀里, 丫丫企图推开,但是没有力气,最后竟然扑在他的怀里,嘤嘤地哭泣起来。   丫丫,别离开我,别躲藏我,我们才是最亲的,是相依为命的。秦天喃喃地 说着。   我趴在笼子里,听见外面雨点击打着窗户的啪啪声……   我没有想到在这个夜晚我会得到解脱。一阵暴雨过后,那雷声也仿佛远去, 在遥远的地方隐约轰鸣着,只有天空的闪电,透过窗户,余烬似的闪烁着。   丫丫没有离去,她在秦天的怀抱里睡着了。我看见秦天的眼睛里流露着无限 怜爱和脉脉温情,一个晚上,他的眼睛几乎就没有离开过丫丫,深情而又贪婪。 秦天抬起手,想轻抚丫丫的脸蛋,但是害怕惊醒了她似的,又将手缩了回去。   不知怎么秦天突然看见我,我们四目相对,他目光冰凉,我已无所畏惧了。   秦天轻轻放下丫丫,走到我的跟前。他打开笼子,伸出铁爪般的手,一把抓 住我,在我的耳朵边悄声说道,我的家里养着只老鼠像什么话呢?还给他准备了 这么多好吃的,还给他准备了这么漂亮的一个笼子,呵呵,这不是在讽刺我么? 说着,秦天手指一用劲,我就感到胸口憋得疼痛难忍,我刚要叫,他加大了力气, 我的舌头就吐了出来,眼睛也爆裂了出来,然后他打开窗户,我就像一颗子弹似 的,被秦天射了出去,也不知道在空中飞行了多远,最后啪地掉在地上,我昏迷 了过去。   当暴雨再一次降临的时候,我被雨点打醒了。我浑身疼得厉害,我想挣扎一 下,可是动弹不了,我的骨头已经被秦天全部捏碎了。   雷声又飘移了回来,它在我的头顶炸着,那些黑压压的像是覆盖在了地上的 云被炸成了碎片,闪烁着爆裂开来的火光。雨水很快汇聚成小溪,小溪很快汇聚 成河流,我变凉变硬的身体感觉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温暖,这温暖很快就淹没了我, 吞噬了我。   祖母,你在哪里呢?   黄眉毛,你在哪里呢?   我感到自己正慢慢地向黑暗深处陷落着,我的心脏渐渐地停止了跳动。   14、   我说我并没有死去,大家肯定以为我说的是鬼话。   不错,这本来就是连篇的鬼话。我的确没有死去。那个在我们鼠类中一直流 传的传说,在我的身上得到了应验。   ——我幻变成了人,真正的人。   那场暴雨最后演化成了滔天的洪水,我不知道被冲到了什么地方,当我醒过 来的时候,我感觉到身体变得非常庞大,庞大的身躯躺在河滩上,有几个人正嚷 叫着,向我奔跑过来。   那里有一个人,快点,好像还在动弹,没死。他们嚷叫着。   人?他们是指着我说的话,那么我是人了?我动了动我的脚,我看见我的脚 上没有毛,而是有着五根指头的巨大的人的脚,我又动了动我的手,我看见了我 的手上没有毛,是有着十根手指的两只巴掌。我真的是人了。我不知道是因为惊 喜还是因为害怕,又昏迷了过去。   当我再次清醒过来,我躺在一张大床上,几个人围在我的身边,他们正准备 给我喂热气腾腾的姜汤。见我醒了,他们都很高兴。   你是什么地方的人?他们问我。   你们说我是人?我看着他们。   你还没死呢,没有变成鬼!他们说。   我说,我是爱城的——人。   哦,天啦,这场洪水,不知道死去了多少人啊,连爱城的人都冲到了这里。 他们说。   你们有镜子吗?我问。   镜子?你要镜子干什么?他们忙不迭地去拿了镜子过来。   我拿着镜子,看见镜子里面是一张苍白的面孔。我想,这就是我了。   你是一个演员吗?有一个小姑娘问我。   我不解地看着她。   你不是演员,怎么这么注意你的脸呢?怕花了脸,不能上舞台演戏了么?她 继续问。   我不是演员,但是估计我就要开始演戏了。我说。   你叫什么名字?他们问我。   我说这个村子叫什么名字呢?   他们说叫东郭庄。   我说我就叫东郭吧。   他们笑起来。   在那个偏远的村庄住了一段时间,我感到身体恢复得很好了,就决定离开村 庄,回到爱城。   走的那天,阳光明媚。我向每一个人辞行,大家都说了很多关于分别与重逢 的伤感的话。   一路上,我看见到处都有新鲜的坟堆。他们在这场洪灾中失去了生命,我却 在死亡中获得了新生。一路上,我始终都处在一种新的感悟之中,这种感悟让我 兴奋不已也幸福不已。   我要感谢我的曾祖父,我的祖父,我的曾祖母,我的祖母,……我所有的祖 先们,他们用坚定的信念坚守着那个传说,让梦想在我的身上得以实现。   行进中,我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自由畅快的感觉,我可以随便地看四野的风 景,眼睛甚至可以非常专注地跟随着一只纷飞的蝴蝶,直到她没在花丛中,而不 必时刻分心察觉天空是不是有老鹰,路的阴暗处会不会有一只蛇或者猫钻出来, 我更不用担心路遇的行人会拿着棍棒追赶。我尝到了生命之花自由绽放的快乐, 我的步子可以无拘无束,我的心情可以舒展如风。   爱城并未在这次洪灾中有什么改变,那些树木和房舍,反倒被暴雨洗刷得更 加清新了。爱城河水缓缓流淌着,河岸边几个垂钓的人默默地坐在那里,好像在 与水底的鱼儿对峙着较劲,也不知道是鱼在钓他们,还是他们在钓鱼。   我并没有费多大的功夫,就找到了我以前住的那个深宅大院。我站在远处一 直等到黄昏,那大门始终紧闭着。   华灯初上的时候,我来到街头上,我的肚子已经很饿了。   在街头,有很多垃圾筒,不停地有人拎着垃圾袋往里扔,我躲躲闪闪走过去, 想扒拉开找点什么吃的,正准备下手的时候,猛然间记得自己已经是人了,马上 逃似的远离了那些垃圾筒。在街头上行走的时候,我发觉自己的眼睛总会无意识 地往那些垃圾筒和阴暗的地方注意,而且行进中的脚步总会不自觉地在那些不知 道被谁遗落的地上的食物面前停下来。我忽然意识到,尽管我已经幻变成了人, 但是在我的身体里,却还保存着鼠类的习惯。我想,在今后的日子里,我必须改 变了我的生活态度,包括饮食习惯和行为方式,我还要学会吐唾沫和用口香糖吹 又圆又大的气泡。   我的脚步最终是在赵记糖果铺子前停了下来。实在是太香了,这些糖果的味 道。   你要干什么?要买糕点吗?里面的伙计问我。   我说,我想找份工作。   老板,有人想在这里找份工作。伙计冲屋子里大声喊叫道。   一个和蔼的老人两手面粉地从里面走出来,大声地跟我说,小伙子,你要干 什么?找份工作?   我说是的,我想找份工作,我很饿。   饿了?哦,那好,先吃吧。老人说着从案子上给我拣起一块糕点,递到我手 上,我慌忙接过来,吞咽起来。   你呀,慢慢吃,正好,我们这里刚走了个伙计。老人笑眯眯地说,说说你的 条件吧,要多少工钱啊?   我费力地咽下最后一口糕点,说,不要工钱,给口吃的就行。   老人将我招到他的跟前,打量了打量我的身子骨,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东郭。   老人问我是什么地方的人。   我没敢说是爱城,我就说东郭村。   老人点点头,接着问,你为什么到爱城啊?   我说家乡遭了水灾。   老人叹息一声,问,你的家人呢?   我说都没了。   苦命的孩子,就留在这里吧。老人拍拍我的肩头,说,你呢,白天帮忙和面, 晚上就守守铺子,主要是防止老鼠。   和我一起守铺子的还有一个名叫粉皮的中年汉子。在他的床头,放着一面锣, 每当听到有响动,他就将锣敲得咚咚响。   我敲前半夜,你敲后半夜。粉皮说。   我看了看那面破锣,说,这有用吗?能吓着老鼠吗?   就这时,外面传来一阵簌簌声。   那怎么办?这不又来了么?粉皮一下子火了,他从床上爬起来,挥舞着手里 的锤子,将那面破锣打得咣咣直响,震得我的耳膜嗡嗡直叫。   我嚷叫道,你不敲不行吗?   粉皮停止了敲打,将那面破锣抱在坏里,喘息着说,不敲怎么行,你不要工 钱当然不在乎,可是我还得养家糊口呢,要是明天老板看见有老鼠糟蹋了糕点, 就要扣我工钱的!   除了敲打这锣,就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吗?我问。   粉皮一脸无可奈何地说,办法,什么办法?每年向捕鼠局交很多钱,他们给 我们什么办法了?亏得那个叫秦天的捕鼠局局长据说还是捕鼠世家呢,号称什么 灵猫转世。   我说秦天怎么了?   怎么了?他给我们配了很多老鼠药,还给我们装置了许多捕鼠器具,可是呢, 老鼠是越捕越多,越来越猖獗!粉皮叹息一声说,我都开始怀疑秦天是不是人了, 他简直像是和老鼠一家的,沆瀣一气,他才是只大老鼠呐!   尽管我和粉皮轮番着将那面破锣敲了一个晚上,第二天起来一看,存放糖果 糕点的箱子还是被老鼠咬了一个洞,里面的糕点被弄得一塌糊涂。老人不再是温 和的面孔,他气咻咻地瞪瞪我,又瞪瞪粉皮。   我们昨天晚上可是轮番着敲了一夜,可是没想到……。粉皮刚要分辨,被老 人怒气冲冲地一挥手,给打断了——   你们是怎么搞的?连这些东西都看不住?老人愤怒地说,要是今天晚上再这 样,你们明天就滚蛋!我干脆去买几只猫回来算了。   到了夜里,我问粉皮,如果今天晚上再被老鼠偷吃了糕点,明天是不是我们 真的要滚蛋?   粉皮点点头,他的心情很沉重,像是吃多了东西似的,不停地嗳气。   他会买猫回来吗?我问。   粉皮嗤笑道,这倒不会,猫是不祥之物,他是做生意的,养着猫,谁还来光 顾他啊。   我说,今天晚上怎么办?   粉皮忧心忡忡地看着我说,怎么办呢?这些老鼠简直就是神仙变的,神出鬼 没,让人防不胜防,我们就等着明天滚蛋吧。   我说,滚蛋了你怎么办?   粉皮苦笑道,怎么办?现在找个事情很难的,家里一大堆孩子等着吃东西, 他们现在正在长身体,个个嘴巴都跟无底洞似的,狮子老虎般狠吃,没了这份工 作,他们吃什么啊,喝风去啊!你呢?你怎么办呢?   我咬咬牙说,咱们不滚蛋,咱们还是在这里呆着吧。   那天晚上,我要粉皮好好睡觉,防守老鼠的事情,留给我。粉皮开始还犹豫, 转念一想,罢,反正明天就要滚蛋了,也乐得睡一晚上好觉,就呼呼睡了。   我没费吹灰之力就逮住了两只老鼠,他们非常恐惧,在我的手上挣扎着,龇 着锋利的牙齿,叽叽乱叫着。   粉皮被老鼠叽叽的叫声惊醒了。   你怎么抓住的?粉皮的瞌睡一下子没有了,他噌地一下跑到我跟前,看着我 手上的老鼠,神采飞扬。   你们今后就不要再来了吧。我对手上的老鼠说,当我刚准备要将他们放了的 时候,其中一只突然回头一口咬住我的手指,疼得我大叫一声。粉皮慌忙追上来, 一脚跺过去,只听得一声惨叫,那只老鼠血肉横飞,死了。   看着我手上流淌的鲜血,粉皮说,你怎么不打死他们,却要放了呢?   我说,我只是要让他们回去报个信,叫其他的老鼠别再来了。   你叫老鼠报信?粉皮惊奇地看着我,突然呵呵大笑起来。   但是从那以后,赵记糖果铺子就再没有了老鼠出没。   在赵记糖果铺子,我得到了最好的待遇。我的名声开始从赵记糖果铺子往外 传扬着,都说赵记糖果铺子有个转世灵猫,他的名字叫东郭。   15、   他就是烧成灰我也认得。——我说的是秦天。   老远看见他向赵记糖果铺子走来,我不禁一阵心慌,手里正准备给一位顾客 包裹的糖果差点掉在地上。   你怎么了?粉皮见我神色紧张的样子,问道。   我支吾说,没,没怎么。   没怎么?粉皮顺着我的眼神,看见了对面正走过来的秦天,鄙夷地说,哦, 是那家伙啊,他算什么东西,你怎么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秦天面无表情,迈着阔步,身后紧跟着一个身材矮小精神矍铄的老头。   老板呢?那个老头走到柜台前,用一根指头敲敲柜台。   老人两手面粉地从屋子里钻出来,见是秦天他们,一张脸笑得皱巴到了一起。   听说你们这里有个叫东郭的,号称是转世灵猫?那老头问。   老人呵呵一笑,指着我说,呐,就是他啊。   我畏缩着,走到那老头跟前,说,我就是东郭,转世灵猫是他们胡乱喊的。   那老头上下打量了一下,说,你会抓老鼠。   我迟疑了下,说,会。   老头指指身边的秦天,说,这是我们爱城捕鼠局局长。   秦天走过来,将我细细看了看,点点头。   那老头说,好啦,你跟我们走吧。   就这样,我跟在秦天和那老头屁股后面,进了捕鼠局,成了捕鼠员。进门后 我才知道,那老头是爱城资深的捕鼠员,大家都把他叫老捕鼠员,他是我的师傅, 我跟着他学习怎么安装捕鼠装置,怎么放置鼠药。在他看来,捕鼠是一门很深的 学问,他跟我吹嘘说他对老鼠如何如何了如指掌,他知道它们的一切,包括它们 的秘密。我笑了,我就站在他的面前,他了解我是谁吗?   我每天的工作并不复杂,就是专门放置老鼠药,或者号召大家堵老鼠洞,偶 尔也和老捕鼠员一道去检查一下其他单位和住户的捕鼠工作,催收一下捕鼠费, 搞点关于捕鼠新方法的宣传工作。我的名字被做成了一个牌子,贴在捕鼠局的大 厅里,如果挂在红色的一栏,就意味着我这一天要工作,如果挂在蓝色的一栏, 我这一天就可以休息。我每周休息一天,工作六天,每个月的工资很丰厚,除了 房租,扣除服装费,除了正常的一日三餐外,剩余的都被我买了零食。我喜欢吃 零食,喜欢在黑暗的夜里听见自己吃东西发出的嚓嚓声。   遇见西门是一个正午。当时我正应邀去一家住户给他们讲解怎么使用新买回 来的捕鼠器,突然看见西门正迎面走来,我愣愣地驻足看他走过,又回头看着他 的背影。西门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来,看着我说,你老看着我干什么?捕鼠员 先生。   我嗫嚅着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西门嗤笑说,我认识你吗?   我说,你不认识我,可是我认识你,你很有思想的,我听过你的讲话。   你说你听过我的讲话?西门眉毛一下子飞扬起来,他走到我跟前,问,你听 过我的讲话?在什么地方?   我语塞了,我总不能说我是在丫丫的房间里吧。   哦,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听过我的演讲?西门说。   我慌忙点头,说是的是的。   西门笑起来,说,感觉怎么样?   善良……悲天悯人……,还有,尊重生命的尊严……。我依稀记得丫丫曾经 这么说过他。   呵呵。西门爽朗地大笑起来,他握着我的手,说,真不简单,真不简单!   我不知道西门是赞赏他的话不简单,还是认为我不简单。被一个人这么紧紧 地握着手,还不停地摇晃,我感觉很不习惯,就挣脱开了,准备离开。   真高兴认识你,真不想到,在捕鼠局,还有你这样不错的人!西门由衷地感 叹到,向我竖起了大拇指。   我都走了几步了,西门追上来又跟我要了我的名字,他一边念叨着我的名字, 一边掏出个本来,在上面很认真地写下:东郭。   你可知道?西门向我挥挥记着我名字的小本,说,记上这个本子的,都是我 的朋友。说着,他拿指头戳戳我的胸口,——你,东郭,从现在起,是我的朋友 了。   我没想到西门把我当做他朋友的那天傍晚,他就会来找我。听说有电话,我 去接了,一听就知道是西门,我说我是东郭,你是西门吧。西门很惊讶,问我怎 么知道是他。我又奉送了他一句恭维话,我说,我听过你的讲话嘛。西门呵呵大 笑起来,原来他是准备在今天晚上请我共进晚餐。   我以为丫丫会和西门一起来,但是没有,就西门一个人。我到的时候,他已 经点好了菜和酒。我刚一落座,丰盛的菜肴就上了满桌,然后是香气四溢的酒。 我说我不喝酒,西门笑笑说,我也不喝,以为你喝才要了一瓶,很名贵的,咱们 既然已经要了,就勉为其难,尝尝吧。   这个晚上,我第一次品尝到了酒的甘美,也方才明白我的父亲为什么会那么 贪恋它。   在爱城,可能除了老鼠,就只有西门是那么憎恨秦天的了。   每当一说到秦天,西门就一副愤恨和厌恶的表情,但是整个晚上,西门几乎 嘴巴都没停息过地不断提到他。   他简直是个暴发户,我都不知道他凭什么会高居捕鼠局局长这个位子。他的 父亲,就是那个以逮老鼠为生,最后也差点变成老鼠的家伙,不过是一个流浪到 爱城的混蛋,知道么?西门大声说着话,他喝进嘴巴里的酒水仿佛全变成了唾沫, 飞溅着,他抓住我的手,像花了百年功夫才觅得我这么一个知音,有着千言万语 要在这一刻一吐而快,他说,你知道么?秦天的父亲叫秦麻子,是一个靠着月黑 杀人、风高放火图财害命的家伙,他以前不过是一个乞丐,后来成了个长工,他 杀死了他的雇主,然后霸占了女主人,为了躲避追杀,流浪到爱城的。   我本来想告诉西门,秦麻子的事情并非完全是他说的那样,真实的情况我可 能比他更清楚,但是想了想,觉得不妥,就依旧做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   所以他秦天有什么呢?他不过是一个杀人凶手的儿子,他祖先的双手沾满了 鲜血,不只是老鼠的,还有人类的,他们一家简直就是不折不扣的屠夫!西门好 像忍无可忍似的,一拳头擂在桌子上,将酒杯震得一阵摇晃,怒不可遏地说,知 道么,他秦天嗜血成性,表面上看来,他现在对付的老鼠,其实他对付的就是人 类,他总有一天会把我们都赶尽杀绝的!   西门的嗓门很大,他的愤怒声惊扰了其他的食客,那些食客不停地向我们张 望,露出厌恶的神情。   他的狼子野心,除了我,爱城还有谁知道?他是个卑鄙无耻的家伙,是个忘 恩负义的家伙!要不是我帮助他,他能够当上爱城捕鼠局局长?他只有接替下他 老子的衣钵,白天在爱城的街头卖老鼠肉,晚上趴在那些肮脏的臭水沟边逮老鼠! 混帐!完全是混帐东西!我感觉到西门胸中的怒火已经旺旺地燃烧起来了,他不 得不举起酒杯,将一整杯酒咕咚地一声灌进肚子里,以熄灭那就要将他吞没了的 火焰。   我坐立不安起来,环顾四周,表情尴尬。西门察觉了,感到自己可能失态了, 坐定,缓了口气,说,你知道爱城捕鼠局是一个多么臃肿的机构么?像你这样的 捕鼠员,就有好几十人,可是老鼠呢?却是越来越多!   我点点头,说,是啊,我们每天都在投放老鼠药,可是……是很多的,现在, 大家都在这么说。   我的话被西门打断了,西门歉疚地一笑,说,我没说你啊,东郭,我的朋友, 我只是针对这个现象。   好在西门可能累了,他的话开始越来越小声,最后我们终于像两个促膝谈心 的朋友,脑袋挨得很近,宛如是在说贴己话一般。   其实这天晚上西门的用意非常明确,就是希望我能够帮助他。他说他知道凭 着他一个人的力量搞下秦天是很困难的,他希望我能够给他提供一些证据,因为 我就在秦天的身边工作,要搞到一些对他不利的证据并不是一件多难的事情。最 后西门拍拍我的肩头,说,东郭,我的朋友,我打听过你了,你是从城外进来的, 先是在赵记糖果铺子工作,然后被秦天招进捕鼠局的,秦天之所以看起你,是听 说你被人家号称转世灵猫,他惧怕你将来的名气大过他,才将你收归他的麾下, 一来消磨你的意志,二来将你建立的功勋据为己有。   我说这些我倒是没有想到的。   西门说,这并不重要,关键是你要知道你非常厉害的,你很有潜力的,将来 爱城捕鼠局局长应该是非你莫属的。   西门的话让我感觉到非常诧异,我将来会当上爱城捕鼠局局长?我,一个由 老鼠变化的人形,一个有着老鼠心脏,始终无法摒弃许多老鼠习惯的人,能够当 上爱城捕鼠局局长?天啦,这实在太可笑了。就在我被秦天招纳进入爱城捕鼠局 后,我敢说,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一只老鼠,我在装置那些捕鼠器的时候,总要将 那些捕鼠器的关键部位搞得失灵,我在施放那些老鼠药的时候,总是选择老鼠根 本不去的地方,或者干脆丢弃进水沟里,我不想伤害老鼠,我无法确定自己是不 是还和他们同类,但是在我的脑海里,总是会浮现出我父亲惨死的场景,我祖父 惨死的场景,还有黄眉毛惨死的场景……,我经常在寂静的深夜里,听见我的祖 母的骨头碎裂的声音……   ——如果我当捕鼠局局长,爱城会变成老鼠的天下么?   你别这样的表情,真的,东郭,我的朋友。西门说,只要搞下秦天,那位置 肯定就是你的,要有信心,要下决心,现在就动手!   吃过饭后,西门又拉我去一家咖啡馆,我本是不想去的,但是因为喝了酒的 缘故,脑子昏沉沉的,脚步也软软的,好像不听使唤了,被他轻轻一拽,就尾随 着去了。咖啡的味道我实在不敢恭维,太难喝,那是我这辈子喝过的最恶心的东 西。西门却不停地赞赏说咖啡的味道好,是真正的现磨咖啡,还用戏谑的口气跟 我说了一个笑话,说,有一个农夫,是个不认得几个字的半文盲,一天烈日当头, 他到爱城来。走得口干舌燥的时候,想找一个卖水的地方喝点水解渴,忽然看见 一个店门口挂着一匾额,上面写着:清水池。这本来是一个澡堂,可是这农夫只 认识中间一字:水。就认定那是卖水的地方,非让小伙计端水来。那掌柜的拗不 过他,就让人端出一碗洗澡水来。这农夫哪里管得了味道,咕咚几口就喝了下去。 道谢过后就要离去,却把他的蒲扇丢在了柜台上,掌柜的看见后就跑上前送给他。 这农夫非常感激,就说,掌柜的,你那茶还是赶快卖吧,已经有点馊了。   说完,我没笑,西门却呵呵笑起来,笑完,他说,你们这些乡下人,哪里知 道这咖啡的美妙味道啊。   我问西门是不是经常来咖啡馆喝咖啡。   是啊,当然,香浓的咖啡,美妙的音乐,这对提升一个人的品位是很有好处 的。西门说。   是一个人来吗?我问。其实我的用意很明了,就是看他会不会提到丫丫,因 为这一个晚上尽管他滔滔不绝地说了很多话,但是却对丫丫这个名字只字没提。   哦,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是两个人,一个熟人。西门说。   熟人?我问。是女人吗?   女人?哦,对,是女人,不过她和我的关系与你相比还差一截。西门呵呵笑 起来,岔开食指和拇指,比试了一下那关系的距离,说,所以说,我们仅仅是熟 人。   我说,除了这个和你关系还差一截的女人,你还有其他的关系不差一截的女 人吗?   西门笑着说,东郭,我的朋友,你怎么对这个话题感兴趣了?   我说随便问问。   西门说,没有。   我说,那丫丫呢?   西门喝到嘴里的咖啡差点喷出来,他惊骇地看着我,说,你是谁?   16、   是一场大雨将丫丫赶到我的屋檐下的。那天的雨很大,子弹般啾啾地打在地 上。我拎着一包老鼠药正准备去垃圾站施放,雨突然就来了,我将那包药丢弃在 一边,忙跑到一个宽阔的屋檐下。   我刚站稳脚,就有一群人被大雨驱赶着跑了过来,其中有两个是乞丐,还有 一个是净水公司的送水员,丫丫是最后来的,她一边抖搂着溅落身上的雨水,一 边焦急地看着天空。——天空黑沉沉的,堆积了很厚重的雨云,这雨是一时半会 儿停不下来的。   没想到会在这里突然遇见丫丫,我明显的感觉到我的身子在颤抖,一颗心紧 张得都像是要崩出嗓子眼了似的。   丫丫在捋她的头发的时候,一眼瞟见了我在偷看她,我慌忙垂下眼睛,局促 不安。丫丫笑了,说,捕鼠局的?   我说,啊,是,我是。   你怎么把老鼠药放到外面让雨淋呢?淋坏了怎么办?丫丫说。   我忙跑过去,手忙脚乱地将那包老鼠药从雨中拖过来。   你是不想药死老鼠?丫丫好像是看穿了我似的,微笑说。   我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   丫丫看看雨,叹息一声,说,我曾经养过一只老鼠。   我说,哦。   丫丫不说话了,看看脚下凌乱的湿漉漉的脚印,又看看天空。   我说,后来呢?   丫丫翻了我一眼,怅然地说,后来他死了。   我和丫丫的谈话随着雨停而中断了。丫丫在临走的时候看了看我,想说点什 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似的,就笑了笑,我也笑了笑,一直看到她的身影消失在 大街的拐弯处。   过了有两个星期的样子,我又遇见了丫丫。丫丫的神色很黯然,手里拿着一 束花,步子迈得很消沉。我叫了她的名字,丫丫。   丫丫抬头看着我,说,我认识你吗?   我说,躲雨的时候,我们在一个屋檐下。   丫丫莞尔一笑,正要走,突然记起了什么似的,回头看我,问,你怎么知道 我的名字。   我说,你是捕鼠局局长的妹妹,谁不知道呢?   丫丫的脸阴沉了下来。   我又说,你是爱城大思想家西门的女朋友,谁不知道么?   丫丫笑了,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说,我和西门很熟悉的。   你和他熟悉?丫丫惊讶了。   我说,他当我是他的好朋友,他还把我的名字记上了他的一个小本。   丫丫的笑容灿烂起来,说,你叫什么名字,我看他跟我提起过没有。   我说,我叫东郭。   东郭?这名字,他好像没跟我提起呢。丫丫说。   我说,我们才认识的,——你去哪?   丫丫的神色忽然又黯然下来,说,我去祭奠一只,一只……   一只老鼠吗?我说。   丫丫惊奇地说,你怎么知道?   我说,上次在屋檐下躲雨,你不是说你养过一只老鼠,死了吗?   丫丫点点头,看了看我,见我双手空空,插在裤袋里,无所事事的样子,就 说,有空一起去吗?   我高兴地说,当然。   我随着丫丫去了爱城公园,进公园过后,绕过那些鲜花和水池,走过那些假 山,最后走进一片参天古树林里。丫丫指着一棵大树下面的一个小土堆说,到了。   这里面埋的就是那只老鼠么?我问。   他叫丑丑,我给他取的名字。丫丫将手里的鲜花放在那个小土堆上,然后从 包里拿出一包花生豆,搁在上面,说,埋在里面的,其实不是丑丑的尸体,而是 曾经关他的一个笼子。   丑丑是怎么死的?我明知故问。   我们家怎么能够养老鼠呢?丫丫说。   我说是啊,你的哥哥就是爱城捕鼠局局长,你们家要是养着只老鼠,不是个 天大的讽刺么?   丫丫不说话了,我看见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泪花。   后来我和丫丫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那是挨着丑丑的坟墓的一个木条椅子。 丫丫跟我讲述了丑丑的故事,说,我也没有想到丑丑会自动从洞穴里钻出来,他 那分明是想陪同祖母一起死去,他连死都不害怕。   我说是啊,他只想和他的祖母在一起。   丫丫说,我当时确实是被震撼了,我没想到……他会那样。   我说,后来呢。   丫丫说,当时西门也在场,西门叫我把他养起来,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杀死了他的祖母,我不敢再动手杀死他了,西门说养着他,我想,那也算是我对 他的一种补偿吧。可是,养着他,他却不吃东西,他绝食。   我点点头。   丫丫说,我以为丑丑只是一时的悲伤绝望,等等就会好起来的,但是没想到, 丑丑一直绝食下去,到死的时候也没有吃一点东西。那天晚上,闪电和雷声以及 暴雨将整个夜搞得一团糟,等到我醒过来的时候,地上只剩下一个被拆得稀烂的 笼子,丑丑已经不知去向了。   他被杀了,是我害死了他。丫丫说着,泪水像清晨的露珠,晶亮着,滑落下 来,在地上摔成一个清新的花瓣。   我忍不住心里一阵抽搐,喉头一硬,泪水差点夺眶而出。我说,他不会责怪 你的。   丫丫说,谁会知道呢?他毕竟是带着那么多的伤痛和怨恨离开这个世界的啊。   我说,他可能已经厌倦做一只老鼠了吧,他或者想早点死去。   丫丫说,他怎么会那样呢?   我说,我想应该是这样的吧。   丫丫说,后来我就把那只笼子埋葬在了这里,有事没事的时候,我就来这里 看看,我总觉得愧疚。   我点点头,说,我很感动。   丫丫说,你不知道,今天是丑丑死去的一百天。   那天,我和丫丫成了知交好友,我们在那把长长的木条椅子上坐到很晚,丫 丫跟我讲了她的身世。我知道,但凡女孩子,絮叨,或者叫倾诉的欲望都比较强, 丫丫开始说话还有点顾忌,可能是想到一个女孩子跟一个小伙子才认识就讲身世 啊什么的不好吧,但是我一直用很真诚的眼神看着她,鼓励着她,慢慢的丫丫将 我当作了她的密友。   丫丫跟我讲了她童年的不幸和丧母丧父的悲伤。其实丫丫的故事乃至她父亲 和她母亲的故事,我是最清楚不过了,甚至比她更清楚。——但是我愿意听丫丫 说,尽管她说的关于她母亲和父亲的故事其实是基本脱离真实的,她的父亲秦麻 子根本就不是她讲的那么善良,从她的嘴巴里,她甚至不知道她的父亲名字叫 “秦麻子”,她一口一个“父亲”,语气和神态就好像她的父亲有多么的德高望 重。她说她的父亲青年的时候多么行侠仗义,多么的铁血柔情,因为一个恶霸的 威逼,她的父亲不得不杀了那恶霸,然后放火烧了那恶霸的宅院,为了躲避追捕, 逃到爱城,她的母亲恰巧也刚好流落到爱城,于是就娶了她母亲,组建了一个幸 福家庭。但是幸福的生活没有持续多久,战争就来了,她就是在纷飞的战火中诞 生的。丫丫说她最为悲伤的,是和平岁月到来不久,一家人原本马上就要过上幸 福的生活了,她的母亲就先离开了她,然后又是她的父亲得了一种可怕的怪病……   ——我愿意听丫丫的絮语,不管她讲的什么,说的什么,我都愿意,我喜欢 和她在一起的感觉,看她说话的模样,闻她身上飘散出来的淡淡的身体的味道, 那味道让我既紧张,又兴奋。我居然会有这样的感觉,这让我感到很奇怪。   走在回家的路上,这奇怪的感觉变得更加奇怪,迷雾似的,在我的脑子里面 混沌着。当我经过街头一棵被炮火轰去高高的树冠却依旧顽强耸立着的老树,看 见一对和我一般年纪的年轻男女搂在一起吧唧吧唧亲吻的时候,我顿悟了,—— 脑子里的迷雾嗖地散去,我的心咯噔一声,我一拍屁股,驻足仰望幽暗的天空。 我说,天啦,坏了,难道我这是爱上了丫丫吗?   回家还有一小段路程,但是我却走得很慢,脚步沉重。我的脑子里又很快地 恢复了混沌一团的状态,在昏暗的街道上行走着,我不知道自己是一只老鼠,还 是一个人。如果说我是一个人,那么黄眉毛的惨死怎么还让我撕心裂肺的疼痛, 那么祖母骨头碎裂的声音怎么老是在我的耳边响起。如果说我是一只老鼠,我怎 么会对一个人类的姑娘,——对她的声音和身上的体味那么迷醉?这种混沌的感 觉让我很痛苦,我走到我的房屋前,手颤抖着,连钥匙都掏不出来。   我的住房很偏僻,这是我花了很多时间才找到的。它位于一个已经废弃了的 工厂后面,那里杂草丛生,没有车马的喧闹,也没有灯红酒绿。我的邻居大都是 乞丐,和一些像是被家人遗弃了的孤寡老人,再有的,就是那些收拣垃圾的收荒 匠、街头艺人和甜言蜜语的街头骗子。在当初找房子的时候,我就有一种直觉, 和这些人住在一起,会比和城市中心的人住在一起更安全一些。   当我终于掏出钥匙往锁孔里塞的时候,却发现门根本没有锁。正纳闷的时候, 灯开了,传出一个声音来。   进来吧。那声音说。   我听出来了,那是我的上司,爱城捕鼠局局长,秦天。   我推门进去,秦天正坐在我的椅子上,他一个人。   哦,是、是您啊!我惶恐不安地看着秦天。   秦天点点头,说,来看看你。   我站在他的面前,不知所措。   秦天打量着我的屋子,说,你怎么选这么个地方?又阴暗又潮湿,跟老鼠洞 似的。   我讪笑着。   秦天拿起我放在桌子上的那些花生豆之类的零食,笑了笑,说,你还爱吃这 些东西?   我说,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爱嚼点这些东西。   你怎么把自己说得跟只老鼠似的。秦天眼睛阴冷地看着我,我心里一阵发毛。 我对零食有一种出自天性的喜爱,闲暇的时候,就喜欢弄点什么东西在嘴巴里咀 嚼着,尤其是夜里。我先前以为是没有吃饱饥饿的缘故,后来才明白,那是我与 生俱来的行为习惯,是潜意识的,和天性有关,是没有办法改变的。   秦天说,我派人去了东郭庄。   我紧张地看着秦天。   庄子里说没有你这个人。秦天说话的时候眼睛直直地看着我,眼珠白多黑少, 很阴郁。庄子里的人说,但是他们见过你,当时你赤身露体躺在河边,奄奄一息, 是他们救了你。   我是一个流浪者,很小的时候就是一个流浪者。我在心里暗暗地警告着自己 不准慌乱,不准害怕,必须镇静地撒谎,于是我说,我的父亲和母亲在我很小的 时候就死了,后来我就到处流浪,有一天晚上,我又累又饿,摔倒在山崖下,掉 进了河里……   我知道你是在撒谎。秦天说,你用不着撒谎,我会知道你是谁的。   我想说话,被秦天挥挥手,打断了。   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我就感觉到好像认识你,你让我感觉到很不自在。秦天 说,我说不清楚为什么,你身上有一种东西让我感到很熟悉,所以我才派人去调 查你,我要弄明白,你是敌人还是朋友。   如果,如果我让您不自在的话,我可以离开捕鼠局的。我说。   不用。秦天叹息一声,说,希望你是我可以信赖的人。   我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我来找你,不单单是因为这个。秦天说,你是怎么认识西门和丫丫的?   我告诉秦天说,我们是在大街上认识的。   我就是为了这来的。秦天说。   然后秦天和我开始了很长时间的谈话,说是谈话,其实都是他一个人在说。 秦天告诉我,丫丫的命很苦,她认识西门才是她不幸人生的开始,作为兄长,他 不愿意就这么看着悲剧拉开帷幕后再继续下去,他希望我能够帮助他修改丫丫悲 惨人生的剧情。秦天说,他看得出来丫丫已经将我当做了她的好朋友,因为我们 在公园里待了整整一个下午,而且从丫丫对我的神情看来,是对我很信任的。   我说,您派人跟踪我?   秦天笑了,说,你还不值得我这样。   我点点头,说,您要我怎么做。   我要你帮我。秦天说,西门这人你感觉怎么样?   我告诉了秦天我对西门的感觉。   你被他的表象蒙蔽了。秦天说,西门是爱城最可恶的恶棍,你知道他是干什 么的么?   我说,我不太清楚,但是我感觉他应该是一个大思想家或者哲学家吧,他说 话很有道理的。   你错了,你们这些家伙啊,怎么这么容易被表象蒙蔽呢?秦天叹息一声,说, 他是爱城《真理与真相报》的社长。   秦天义愤填膺地跟我说,西门做了《真理与真相报》的社长后,除了造谣, 就是诽谤,再就是混淆视听,愚弄爱城人民。   秦天说,西门的祖父是爱城的一个土匪头子,拉着一支队伍霸占了爱城好几 年,烧杀掳掠,干尽了坏事,后来被爱城的人民赶出了爱城。西门的父亲后来也 拉了几十条枪,不仅没成气候,还被人打死在荒郊野外,剩下西门的母亲一路乞 讨到了爱城,在爱城西门桥洞里搭了狗窝似的的棚子,过着狗一样的日子。   秦天说,西门的母亲一天在爱城河边洗浴的时候,看见河水里有一张还看得 过去的脸蛋,欣喜起来,因为她在那个还看得过去的脸蛋上,看见有好日子可以 过了。西门的母亲洗干净了自己,丢掉了那些可怜巴巴的肮脏的乞讨相,换上一 副淫荡的表情,站在街头,不一会儿就招徕了第一桩好生意。   秦天说,西门出生的前一天晚上,他的母亲还在忙乎她的生意,但是西门出 生后不久,他的母亲就得了可怕的职业病死了。   我点点头,说,您说的还真和他说的是不一样的。   那是自然的,因为他最大的本事就是说瞎话嘛。秦天说,关于他的家世,他 编造了很多个版本的,但是无论他怎么胡编乱造,我刚才说的,是完全真实的, 他是没有办法更改的。在爱城,有许多人都知道,因此听见他的那些胡编乱造后, 大家都会往地上吐唾沫。   我一边点着头,一边疑惑地看着秦天,心想,他不是要我帮他么?难道就是 让我听他说这些西门的家事?   我说这些,就是为了让你看明白西门的丑恶面目,因为他可能在想把你培植 成为他安插在我身边的探子,他是一个很危险的家伙,充满了野心。秦天说,西 门非常清楚,像他祖父那样子凭着枪杆子欺男霸女的时代已经远去了,于是这个 家伙就想到了另外一支枪,就是笔杆子,就是舆论。他通过最为卑鄙的手段掠夺 了爱城《真理与真相报》社长的位置,将黑的说成白的,将假的说成真的,他排 除异己,陷害敢对他说不的人,他培植自己的势力,通过混淆视听和造谣诬陷, 慢慢地让爱城的人失去对真假和美丑的辨别能力,然后也就达到了他统治爱城和 凌驾爱城人民的目的。   秦天很激动,他攥得很紧的拳头,在胸口前随着他激昂悲愤的话语,不停地 抖动着,好像积蓄的力量已经饱满,就要爆发向谁似的。   他现在做梦可能都在想怎么再次打倒我。秦天说,他打倒过我一次,想把我 践踏在他的脚底下,但是他没有想到我又站起来了,看见我站起来,他非常地惶 恐不安,因此他又在开始积蓄和勾结力量,准备对我进行第二次反攻,这一次他 使用了最卑鄙的一招,让丫丫作为射向我的炮弹。他过去怎么阴险和卑鄙我都不 害怕,现在,他使用的这一招,却让我感觉到恐惧,我预感到我会失败的,如果 我失败了,爱城就完了,就会慢慢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了!要知道,我对付的只 不过是老鼠,而他,对付的却是人啊!   我看着秦天,秦天陡然间显得很疲惫和忧伤似的,我想给他弄点水喝,被他 挡住了。   我得走了,来找你的意思,也不需要我多说了,你是聪明人,你会明白我的 意思的。秦天说。   我看着秦天。   如果我说的那些你都不明白,那么这句话你总应该明白吧。秦天站起来,做 好了离去的准备,说,我已经厌倦抓老鼠了,我想找个谁,顶替我的位置。   我点点头,说,明白了。   两天后,你就到实验室工作吧。秦天说着,挥手而去。   送走秦天,在昏黄的灯下想了很久,我笑起来,没想到我居然被卷进了一个 漩涡里。   17、   两天后的傍晚,我向我的师傅,——那个资深的老捕鼠员移交我的那些工作 工具,其实也没有什么可移交的,也就一个关老鼠的铁笼子,这个铁笼子在我的 手上,还没有老鼠被关进去过。然后是两只铁钩,我们叫那“刺钩”和“猫爪”。 老捕鼠员对我的即将离去,流露出一种淡淡的忧伤,似乎在担心着什么。   你知道西门和秦天的事情么?老捕鼠员问我。   我点点头,说知道一些的。   他们原来是一对非常要好的朋友,跟亲兄弟一样。老捕鼠员的话让我惊讶。 他见我一脸的疑惑,就跟我细细地说了秦天和西门的事情,他们是怎么好起来的, 又是怎么结的仇。   西门在爱城战事的时候,是黄军的一个战斗宣传鼓动员,每天张贴标语,用 大喇叭鼓吹黄军是正义之师,战无不胜。虽然每天喊喊叫叫,写写画画,却是最 费力气的,这时候他认识了和父亲一起卖老鼠肉的秦天。西门虽然厌恶吃老鼠肉, 但是饥饿,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西门买老鼠肉,秦天总是要额外地奉送一份, 因此,两个人的关系好过了亲兄弟。   在西门的鼓动下,秦天成了黄军的积极支持者。因此在战争结束后的庆功会 上,秦天和西门一起站在红地毯上。   没过多久,秦天的父亲得了一种怪病,这种怪病很显然是无法医治的,得病 并不是希罕的事情,但是却被当时的《真理与真相报》当做花边新闻进行了连篇 累牍的报道,这些报道都是歪曲了事实的,对秦天的父亲进行了丑化。在这件事 情上,西门帮助了秦天。   当时秦天感觉到,如果这样子的事情再被报道下去,他就完了。西门写了一 篇很长的文章,交给秦天,让他直接去找爱城执政官。在那篇文章里,西门称秦 天是爱城新政权的奠基者,为了新政权,他做出了多少的奉献和牺牲。然后很尖 锐地指出,现在《真理与真相报》对其父亲的歪曲事实的带有侮辱性质的报道, 其实是对新政权的一种讥讽和嘲笑……   执政官在看完那篇文章后,显得很愤怒,当即叫人去将《真理与真相报》的 社长免职,办事人员问执政官,谁又来担任新的社长呢?执政官挥挥手里的那篇 文章,说,这是谁写的,谁写的谁就来担任新社长。西门还不知道幸运之神已经 降临,秦天就预先知道了,因为他始终就站在执政官的跟前。   执政官问了秦天和秦天父亲的一些情况,秦天告诉执政官,他的父亲是一个 抓老鼠的高手,这辈子抓到的老鼠所偷吃的粮食,完全可以供整个爱城的人吃上 一年时间。秦天的话让执政官半信半疑。秦天就给执政官算了一笔帐,说一只老 鼠一年要吃多少粮食,一生要吃多少粮食,而且这一生中又要生多少子孙后代, 他们又得吃多少粮食。算下来一看,秦天父亲节省下来的粮食,爱城的人远不止 吃一年。秦天还告诉执政官老鼠有多么狡猾和凶险,老鼠是和人距离得最近的一 种动物,而且它们正逐渐取代人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   执政官听得瞠目结舌。   秦天还告诉执政官,爱城是一个最容易孳生老鼠的地方,因为城市老旧,那 些古老的建筑物里,那些地下的下水道里,那些下水道下面的下水道里……,都 是老鼠繁衍生息的最佳场所,所以一般的捕鼠手段,根本消灭不了它们。还有, 因为连年的战争,爱城的人都保全自己的性命去了,把卫生习惯都丢弃了,他们 乱扔垃圾,随地大小便,没有把和老鼠斗争的习惯养成,这些,都帮助了老鼠的 繁衍生息。秦天希望执政官能够下一个英明的决定,对老鼠开战,因为如果再不 对老鼠开战,爱城的下几代居民,将会是老鼠,爱城,将会变成老鼠的天下。   那就开战吧。爱城的执政官任命了秦天为爱城捕鼠局局长,主管爱城的捕鼠、 卫生和市政建设。   西门和秦天都为自己突如其来的好运感到高兴万分,西门还曾经亲自为秦天 写了几篇文章,盛赞他是“爱城鼠口夺粮的英雄”,是“老鼠的天敌”,并且对 秦天组织的几次重大的灭鼠行动进行了跟踪报道。但是过了不久,两个人开始在 一些问题上产生了分歧,意见越闹越大,最后就成了彼此攻击的敌人。   其实有什么呢?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各自干各自的,秦天呢,好好的 捕你的鼠,西门呢,好好地搞你的报纸,有什么呢?何苦着呢?老捕鼠员叹息说。   老捕鼠员平时不苟言笑,但是喝过酒后的话却是很多的,喜欢罗嗦,我大概 是他这辈子遇到的最忠实的听众了。他说话的时候,我总是必恭必敬,认认真真 的样子很讨他的喜欢。现在我就要走了,他又到哪里去找那么喜欢听他说话的人 呢?   这位老捕鼠员就是秦天父亲秦麻子的那位搭档,他们一起抓过老鼠,卖过鼠 肉,后来秦麻子感觉自己老了,将卖老鼠肉的营生交给了他,他没支撑几天,就 垮掉了。就在他流落街头的时候,秦天当上了捕鼠局局长,就请他进了捕鼠局, 成了一个有着固定薪金的捕鼠员。   老捕鼠员是我们几十个捕鼠员里面年纪最大的一个。他喜欢喝酒,他喝酒的 姿态很像我那已经故去的可怜而且可悲的父亲,我曾经在一个夜里路过一家小酒 馆,恰巧看见他在里面喝酒。老捕鼠员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那些人都远远地避着 他,偶尔扫向他的目光也是冰凉的,阴冷的,甚至是不屑和厌恶的,因此老捕鼠 员坐在那里显得很孤独,也很凄凉,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他满是深刻皱纹的脸,看 上去好像上面被涂抹了一层肮脏的油腻。老捕鼠员的头发上沾满了蜘蛛网,工作 服上全是泥污,我估计他一个下午,都是在爱城那些下水道里度过的。第一天跟 老捕鼠员去学习怎么施放捕鼠药的时候,我刚刚还听见他说话,突然就没有人影 了,等了许久,才见他从一个下水道里钻出来,浑身糊的全是臭烘烘的泥污。老 捕鼠员的面前是一盘盐水黄豆,还有一碗看起来油汪汪的卤猪内脏,在他那乌黑 的可能连泥垢也没洗干净的手上,端着一杯酒,——老远我都闻到了一股刺鼻的 辣味,那是私酒,用玉米和红薯酿制的。在爱城,稍微有点钱或者有点身份的人, 是没有谁喝这种劣质的私酒的。但是老捕鼠员却眯缝着眼睛,小心翼翼地将酒杯 送到嘴边,然后猛地一仰脖子,将酒一滴不剩地倒进了喉咙里,然后发出一声满 足而且愉悦的吞咽。随着喉头的鼓动,我看见他的脸上泛起了怪异的笑容。   当时看着老捕鼠员喝酒的样子,我的心里莫名其妙地升腾起一种悲哀的忧伤。 也许他唤起了我对父亲的记忆。但是从那后,我对老捕鼠员产生了一种亲近的欲 望,有事没事的时候,总喜欢靠近他,尽管他身上散发的气味很不好闻。   他们还会成为好朋友嘛?我问。   你说呢?老捕鼠员看着我。   我摇摇头。   你要记得我今天跟你说的话,千万别卷进他们之间的漩涡,你要记得你只是 一个捕鼠员。老捕鼠员语重心长地跟我说,孩子,记得我的话,做人,最好不要 有太多欲望,如若不然,那只会让你尸骨无存。   我感激地点点头。   老捕鼠员悠长地叹息一声,闷声不响地去找他的酒喝了。   要去实验室工作了,所有的捕鼠员都很羡慕我,因为不用再去钻那些黑暗的 下水道,不会被那些臭烘烘的污泥弄脏自己的衣衫,不用再去清理那些腐烂的散 发着令人作呕气味的死老鼠了……。大家向我表示着祝贺。   但是我没有想到,我会在实验室里遇见我的朋友大耳朵一家。他们一家原本 蜷缩在一个铁笼子里,但是我当进去的时候,他们就开始骚动起来,——大耳朵 先发现了我,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从什么地方看出了我就是他的那个儿时玩伴。 大耳朵先是试探地冲我叫了两声,当我寻着声音找到他,并四目相对的时候,他 开始大叫起来,而且是兴奋地冲着他的家人叫,家人随着他的叫声,一起把所有 的目光都投向了我,然后也都一起叫起来。大耳朵一家人兴奋的叫声,惊扰起了 屋子里被关在笼子里的所有的老鼠,他们也都冲着我叫起来,爪子将铁笼子抓挠 得“哗啦哗啦”震天响。   我被眼前的情景吓住了。   我先是没有想到自己会被老鼠认出来我原本是他们的同类,然后是那紧挨着 墙壁堆积得很高的铁笼子里,居然会关着那么多的老鼠,他们一起冲着我叫,用 尖利的爪子和牙齿抓挠撕咬着囚禁自己的铁笼子,笼子摇晃着,发出巨大的声响, 好像整个房屋都要坍塌了似的。   ——所有的老鼠都为我变成了人形感到高兴万分,他们没想到那个传说已经 成为实现了的事实,那可是每个老鼠的梦想啊,既然我已经实现了那个伟大的梦 想,那么对于此刻的他们来说,他们已经离开了绝望的边缘,重新看见了鼠类的 希望。   这些老鼠怎么了?他们怎么一看见你就成了这样子的了?一个人走过来问。   我在惊讶中还没有缓过神来,被那人推了一下,说,你这是怎么了?   我说,我害怕。   怕什么怕?不就是老鼠吗?快点抓一笼子过来,秦天局长就要来了,今天由 他亲自指导我们大家一起试验。一个人将一个血迹斑斑的铁笼子丢在我的脚下, 用不容迟疑的声音的跟我说。   所谓的试验,我知道那不过是将抓获的老鼠变着方法的杀死。我能够帮助他 们杀死这些我曾经的——或者依然还是的——同类么?杀死我的儿时玩伴和他的 一家么?   东郭,你在干什么?快点啊!秦天局长马上就要来了,试验就要开始了!实 验室里面有人高声催促道。   这个人的叫喊,让我忽然明白了什么。我走到关着大耳朵一家的笼子边,戴 上厚厚的帆布手套,将大耳朵从笼子里抓出来,然后打开窗户,将他从窗户上扔 了出去,接着是他的妻子,是他的孩子……   所有的老鼠都沸腾起来,他们以为拯救开始了。当我将大耳朵一家全都扔出 去,随手关上了那扇窗户时,老鼠们一下子沉默了,他们面面相觑。   我毫不犹豫地打开一个笼子,冰冷着面孔将里面的老鼠一只一只地抓出来, 塞进我脚下这个血迹斑斑的笼子里。笼子里塞满了老鼠后,我吃力地拎着它,走 进弥漫着血腥味的实验室里,哐啷一声丢在地上。   这些老鼠怎么了?今天怎么不叫了?一个人跟我说,原来它们只要发现自己 一上这个试验台,就不要命地叫,甚至拼命地想撕咬我们。   我说,可能是他们刚才叫够了吧。   你们快来看,看看这些老鼠,它们都看着东郭呢,你们瞧瞧它们看东郭的眼 神,好像很怨恨很痛苦似的。有人叫喊起来,我看他蹲在笼子边,两眼不停地瞟 瞟我,又瞟瞟那些老鼠。他这一发现引起了实验室里所有人的注意,大家都看希 罕物似的看着我和那些老鼠。   不知道我是“转世灵猫”吗?我有些恼怒地冲他们喊道。   不知道,只是你们的眼神倒是很相似的呢。他们说。   胡闹!我踹了一脚那个装满老鼠的笼子,走到一边去了。   我前脚一离开,秦天就来了,在他的带领下,试验开始了,凄厉的惨叫声不 绝于耳,整个实验室就像是地狱一般弥漫着血腥,让我感到不寒而栗。你或许从 来没有看见过那么残忍的试验,——尤其是秦天操作的试验。尽管他事务很繁忙, 但是却经常抽出许多的时间来实验室,对大家进行指导。   秦天会用一只给车子轮胎打气的气枪,将出气口塞进老鼠的肛门,然后打气, 只几下,老鼠就成了一只圆鼓鼓的口袋。秦天会用一个木塞,塞住老鼠的肛门, 不让气体溢出。除了打气进去,他偶尔也会选用液体,比如说水,比如说那些劣 质的私酒。被打了气或者液体的老鼠不会立即死去,他们依然活着,原来小小的 眼珠,圆圆地凸现着,好像随时都会子弹般迸射出去。那些老鼠会活很长的时间, 因为身体里充满了气或者液体,他们别说挣扎,就连叫都没办法叫一声,唯一能 够动的,就是那长长的尾巴,抖索个不停。   秦天还有一个在他看起来非常精妙而且被所有的试验员和捕鼠员称道的发明, 这个发明曾经让很多老鼠痛不欲生,不是触墙而亡,就是跑到地面上,在人群密 集的地方寻求自杀性死亡,以从痛苦中解脱出来。秦天将花生豆之类的东西研磨 成细粉,在里面掺合着那种被当作建筑材料的“水泥”,这种东西里面含着一种 被他们叫“硅酸盐”的成分。尽管里面掺合了这样那样的东西,但是一点不影响 花生豆粉诱人的浓郁香味,当老鼠吃了过后,他就会感到口渴,就会大量地饮水, 经过他的运动,那些水和那些粉末被充分搅拌均匀,于是就凝固成了一团,塞在 肠道里。而且那团东西会随着时间慢慢地膨胀起来,变得非常坚硬,根本就不可 能排泄得出去。就这样,老鼠被憋着,无法吞咽,无法排泄。很多老鼠由于忍受 不了这非常极端的痛苦,采取各种手段进行自杀。秦天一直感觉到他的这个发明 还不是很完美,所以每天的试验,除了验证新发明外,就是改进过去的发明。   秦天的试验花样很多。我看见一个大黑木箱子,四周安装了很多大大小小的 喇叭,起初我还不知道那是做什么的,但是看见上面的斑斑血迹我就明白了,这 又是另外一种可以称之为酷刑的试验。他将老鼠搁进箱子里,然后将那些喇叭通 上电,喇叭发出尖利的噪声,不消半个时辰,就可以叫里面的老鼠一个个七窍流 血、浑身抽搐而死。秦天还做了一个装置,那是一个铁笼子,下面却是一个可以 传动的皮带,不过皮带不是皮的,而是薄铁皮做的,他将老鼠放进去,在那皮带 下面加温,老鼠受不了脚底下的滚烫,就开始奔跑,随着他的奔跑,皮带传动起 来。秦天用一个仪器计算老鼠奔跑的速度和里程,随着老鼠最后精疲力竭倒在发 红的铁皮上,结果也就出来了。秦天发现,通过几十组的对比试验,有一只的奔 跑速度是最快的,跑的里程也是最远的,他的纪录是两个时辰,一百里。这只老 鼠当然没有活下来,不过秦天对他进行了很好的安葬,而且还给他取了一个名字, 叫“西门一号”。   发现我不在试验现场,秦天派人将我从僻静的休息室找了过去。一进那鲜血 横流的实验室,我就感觉到窒息。   他们正在进行的,是活体解剖。   那些老鼠被他们用钉子钉在试验台上,然后剖开肚子,挖出肠子,对他们吃 了些什么,吃了多少,哪些东西先消化,哪些东西又不容易消化……,进行分析。 有一只老鼠甚至被他们拔干净了身上的毛,因为据说是给他们吃了一种什么药, 那药可以让他们患上皮肤病,这种病奇痒难耐,老鼠们一旦得了这种病,就只能 通过彼此间的撕咬,才能够止痒。而且这种病据说可以在老鼠们中间引起大量的 感染,秦天曾经非常得意地宣告说,这种病,如果一旦在老鼠间大面积流行了, 就会让他们整体失去健康,如果一个物种失去生命的活力,那么距离他们消亡的 时间也就不远了。这只被褪去了毛的老鼠躺在试验台上,已经奄奄一息了,他的 身上全是伤痕,一道道口子,往外渗着血珠。   我在里面站了一会儿,就感到头晕脑胀,胸口憋闷,最后瘫软在地上。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上午的试验已经结束了。   对于我的表现,他们都感到既失望又可笑。   还说什么“转世灵猫”呢,杀死几只老鼠都吓成了这样。我听见有人嗤笑说。   你是怎么回事?秦天问我。   我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近段时间身体不舒服的原因吧。我说。   你分明是害怕了,恐惧了。秦天冷笑道,你是不是想离开这里,不干这个?   我说不。   那就好,下午接着开始吧。秦天说,希望你别让大家失望。   下午我上了试验台,杀死了两只老鼠。当鲜血涂满双手的时候,我发觉自己 突然就镇静了下来,我不再惊惧不安了。   在离开实验室的时候,我想进到搁老鼠笼子的那间库房里去,想再次打开窗 户,从那里放几笼子的老鼠出去,让他们重获自由,但是已经不可能了。实验室 已经察觉到有老鼠不见了,正在再次清点数目。   拖着疲惫的双腿,我像街头上那只走在我身后的似乎遭遇了重创的瘸腿的癞 皮狗一样,跌跌撞撞,摇摇晃晃,花了好长的时间,我才回到家里。   那天晚上的前半夜里,我一直恶梦不断。我梦见天空中凝重的云层涌动着, 仿佛暗红色的火焰,地上红色的水流奔涌,我身处其中,艰难地挣扎着,我企图 要寻找到可以依靠的东西,哪怕是抓住一根救命的草茎,但是四下里却是红色一 片,浪涛翻卷着,暗无天日。我梦见跌入一个深渊里,求生的欲望和即将毁灭恐 惧让我窒息。我梦见了我的祖母,还有黄眉毛,还有我的母亲,我的父亲,以及 我父亲的那个瘸子兄长,他们站在我的面前,一个个露着怪异的笑容。当我正要 喊叫他们的时候,他们却突然在我的眼前消失了,我像一个被遗弃了的孩子,大 声啼哭起来,但是让我惊悸的是,我的哭泣竟然没有声音。我还梦见了秦天、梦 见了丫丫和西门,还有我的师傅,那个资深的老捕鼠员,他们正襟危坐着,脸上 都没有表情,他们看着我。——我心里一紧,马上垂眼看自己,我不是一只老鼠, 而是道貌岸然的人。我以为可以堂而皇之地站在他们面前,但是他们的眼睛都是 冰凉的,泛着金属的光泽,那些光泽像刀子一样,轻易地就将我刺穿了。他们为 什么这么看我,这么坐着,而且居然都坐到了一起,而且都一样的表情,都一样 的目光。我猛然醒悟,原来这是一场审判,而我,就是他们的被审判者。我即将 建立起来的从容和坦荡瞬间即逝,我刚才还伟岸的人的身躯,在这些审判者的目 光下,就像遭遇洪水的松软的土堤,呼啦一声就垮塌了。当我再看自己的时候, 我已经成了一只哆嗦着双腿的委琐的老鼠了。我看见他们一起站起来,然后一起 走到我的跟前,他们巨大的身躯就像铜墙铁壁,将我紧紧地包围着,他们猛然间 大笑起来,一起抬起脚,向我踩过来……   后半夜的时候,我已经无法入睡了。我的头疼得像是就要迸裂开了,我还发 着烧,身体就像被拆去了骨头,疼痛无力。我不敢睁开眼睛,因为我所看见的那 些东西会立即恢复生命,他们会展开他无形的翅膀,或迈开他们的双腿,围绕着 我奔跑和飞翔,越来越快,直到我的眼睛跟不上它们的速度,晕眩得直想呕吐。   到第二日凌晨的时候,我才从那痛苦不堪的症状中解脱出来。一夜与恶梦和 病疼挣扎,我困倦得非常厉害,连睁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也不知道这一觉睡 到了什么时候,当我一身汗水淋淋地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被眼前的情景吓坏了, ——在我的这间昏暗而且狭小的屋子里,全是老鼠,地上,那张矮小的桌子上, 以及我的床沿上,到处都是。他们瞪着花椒粒儿似的小眼珠,焦急而且热切地等 待着我醒来。   见了我醒过来,老鼠们一起兴奋地叫起来。   我也大叫起来,拣起床下的鞋子,向这些老鼠们扔过去,然后跳下床,一边 歇斯底里地大叫,一边寻找着棍棒之类的东西,对他们进行驱赶。   老鼠们失望地离开了。   最后离开的大耳朵,他还带着黑鼻头,他们歉疚不安地看着我。   你们走吧!我说。   他们茫然地看着我。   我愤怒吼叫道,你们快点滚开,别让我再看见你们,要是再看见你们,我就 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大耳朵和黑鼻头相互看了看,一晃身子,从一个墙缝里钻了出去。   我已经是人了,我不再和你们一样了!自古人鼠不两立!别再让我看见你们, 你们这些肮脏的老鼠!我叫喊着,突然感到脸上冰凉,一抹,全是泪水。   18、   我见到丫丫的时候,她面容枯槁,表情呆滞,眼睛深陷着,望着窗外灰蒙蒙 的天空,好像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犹如一只吃了毒药的处在绝望境地的濒死的 老鼠。   那些天,秦天少有到捕鼠局,也没有参加试验,一次我在捕鼠局楼梯口见到 他的时候,发现他的头发不知怎么花白了,而且额头上的皱纹突然多了起来,深 刻了起来。再者,就是他的神色不宁,总感觉到有些慌乱。大家的猜测中,都以 为是他生了什么病,或者是因为一件什么忧烦的事情在焦虑,最合理的解释,自 然是他和西门之间的斗争现在发生了不可预测的变化。   当时听见通知我去秦天办公室,我还以为是因为老鼠失踪的事情,他要盘问 我,或者已经掌握了足够证据,将要对我进行处置。但是见到他的时候,我就马 上预料到,是丫丫出了事情。   秦天给我让了坐,还给我沏了杯茶,我没有喝茶的习惯,但是还是浅浅的喝 了一口。   如果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能够保守吗?秦天深深陷卧在他的那把皮质的阔 大的椅子里,看着我。   我端起茶杯,却没有要喝的意思,这样子只是为了掩饰我心里的不安。对于 秦天的这句话,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我不知道他将会给我一个什么样子的秘 密,这个秘密会有第二个人知道吗?如果除我之外,还有人知道的话,那么我的 这个保守,又将会承担多少份的风险呢?而且可以断定,秦天如此慎重地跟我说 话,那么这个秘密,将非同一般。在我内心深处,对于秦天,始终有一种无法遏 止也无法解除的惧怕心理。   我,我……不知道。我说。   你说的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是不能够保守,还是能够?秦天眼睛直直地看 着我。   我点点头,鼓足勇气说,能够。   如果我把你当作心腹,你会对我保持绝对的忠诚吗?秦天的眼睛利剑似的刺 在我的身上。   我说,能够。   你会用你的生命和你祖先的尊严向我起誓,你永远不会背叛我吗?秦天那眼 睛明晃晃地让我如坐针毡。   我说,我,我……起誓。   你起誓!秦天说。   我,我……起誓,我以我的生命和祖先的尊严起誓,永远不会背叛您!我说 这话的时候竟然哆嗦起来,身上汗流如注。   我曾经跟你说过,希望你能够帮助我。秦天从椅子上坐起来,那利剑般的目 光也变得温和起来。   我说,您说吧。   都是西门那个混蛋啊,那个该死的家伙啊!秦天叹息一声,说,丫丫被他暗 算了。   我想,秦天所说的丫丫被暗算,大概就是被抛弃吧,我并不感到惊讶。因为 在和西门的交往中,西门是极少提到丫丫的,有时候说起她,也都是很敷衍的口 气,就像不经意提起一个普通的街坊似的。这让我感到奇怪,我也曾经恋爱过, 我想恋爱中的人和恋爱中的老鼠并没有什么分别吧,他们都会牵挂着心爱的人, 比如说我恋爱中的那些日子吧,我在睡觉的时候会经常梦见黄眉毛,不论做什么 事情的时候只要一想起她,就会浑身充满力气,就算在那霉烂了似的雨天,也会 感觉到灿烂阳光,而且最喜欢的,就是在一些聊天的场合中,把所有的事物尽可 能地和她联系起来,提及她,不厌倦地念叨她的名字。——我祖母曾经有一句很 经典的话语,她说,如果你经常在说话的时候提起谁谁的名字,那么那个人,你 不是爱上他了,就是恨他了。因此西门的表现让我感到不可思议,这和我曾经偷 窥到的他对丫丫的柔情蜜意是多么的不符啊,我也由此断定,丫丫和西门是没有 好结果的,西门如果不是在丫丫的身上贪恋一时之欢,就是另有所图。   我也惊讶秦天的懊恼与愤恨,他不是极力要阻止丫丫和西门的交往么?不管 是丫丫被西门抛弃,还是怎么的,总归是两人断了关系,这不正是他努力想要的 结果么?   我想,肯定是丫丫深陷于被抛弃的痛苦中无法自拔了。   秦天愤恨不已地说,我说了,西门那个该死的家伙为了将我这颗眼中钉肉中 刺拔掉,他什么卑鄙龌龊的手段都使得出来。   秦天说,他一直在提醒丫丫,西门和她交往,不过是把她当做一颗射向自己 的子弹。秦天说,他对西门这个对手,简直是了如指掌,他清楚西门将要采取的 手段,但是却无能为力,因为丫丫根本不相信他说的话,所以只能够眼睁睁地看 着丫丫跌进西门这个该死的卑鄙的混蛋设置的圈套。   我问,西门他怎么了?   怎么了?他用甜言蜜语从丫丫嘴巴里套出了他想要的东西,这些东西再经过 他无中生有、颠倒黑白的编造,就成了一枚足以杀死我们的炮弹。秦天说。   究竟是什么呢?我问。   秦天的表情尴尬起来,好像难以启齿似的。我明白了,知道西门从丫丫口中 套出了什么。   你知道了?西门跟你说了?秦天看着我,他似乎从我的脸上发现了什么。   没,没……有啊。我说,您如果不告诉我,我是什么都不会知道。   秦天冰冷着面孔,他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把乌黑锃亮的手枪,啪嗒一声 拉上枪栓。   我慌张起来,我说,我和西门已经很久没有来往了,再说,再说……在他的 眼里,我算什么呢?而且我对他的这种做法感到非常愤慨,丫丫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怎么能够这样对她呢?……   我语无伦次地说着,感到恐惧万分,我以为秦天会举起枪来,对着我的脑袋 扣动扳机,但是他没有。他放下枪,拿出一根毛巾抛过来,说,你把茶水弄到裤 子上了。   我缓了口气,发现手里的茶水已经全洒在了裤子上,我的下半身湿漉漉的。 我说,我真不知道……   我不是要你保守秘密吗?我还没告诉你呢!秦天说。   我愣怔怔地看着他。   西门会编造出一个我和丫丫乱伦的故事。秦天咬咬嘴唇,说,这都是因为丫 丫被迷惑了,中了他的圈套。   您要我怎么做呢?我说。   他录的有一卷磁带,我想你可以给我拿回来的。秦天说。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说,您是说我吗?   秦天说,这里还有第三个人吗?   我摇摇头。   我有一种预感,只有你能做成这件事情。秦天说,就算你帮我,或者帮丫丫。   我说,承蒙您的信任,我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但是我想先去看看丫丫。   事成之后,我会给你一切你想要的,权力,财富。秦天拿起那把手枪,说, 现在我已经将秘密告诉你了,你也保证了对我绝对忠诚,你可能知道泄密和背叛 会得到什么下场的!   我点点头。   出去的时候,大家都惊讶地看着我,说,你怎么了?你尿裤子了?你被吓得 尿裤子了?   我没有理会他们,径直去了我曾经住过多年的那个幽深的老宅院。   重新走在我曾经住过的这个老宅院,心里泛起了一股淡淡的忧伤和哀愁。我 怀念我的祖母、我的父亲和母亲,还有曾经为了我能够变成人形无畏死去的我的 曾祖父、祖父、小尾巴和长胡须,以及在他们之前的我的那些祖先们,他们始终 信守着那个传说,以无比坚定的信念和坚强的意志,坚信着那个传说能够在他们 的下一辈身上得以实现,并且不惧死亡。现在那个传说终于在我的身上得以应验 了,我是沐浴着他们的鲜血得以重生的啊!我不知道这个老宅院里还有没有其他 的老鼠住进来,估计没有,他们缺乏我们家族的那种勇气和冒险精神,在爱城所 有的老鼠中,秦天是一个让他们魂飞魄散的魔鬼。现在,我却堂而皇之地行走在 这个被老鼠们视为地狱的宅院里。一场大雨过后,宅院里的地面上湿漉漉的,我 走过去,在即将迈步登上那个高高的阁楼的时候,回头看了看,地面上一行宽大 而且深刻的脚印,那是我的,上面还有清晰的鞋底上的花纹和图案。   但是任我怎么敲门,丫丫的房间里始终没有半点动静。我说,丫丫,丫丫, 我只是想,想看看你。   依旧没有动静。   我停止了敲击,在她的门口坐下,我说,丫丫,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但 是我知道对你来说,肯定是很严重的,它是不是让你感觉到天已经坍塌了?地也 沉陷了?月光不再美丽,焕发的是死亡的惨白色?太阳也没有了光亮,它像是瞎 子的眼睛,让一切都掉进了黑暗里?不再有希望?不再有明天?丫丫,你是不是 觉得一切都没了?   除了我因为激动而显得急促的鼻息声,四周静寂一片。   丫丫,你是不是已经闻到了死亡的气息?是不是感觉到自己被一双无形的大 手推到了死亡边缘,只要垂下眼帘,就可以看见下面的万丈深渊,只要自己心肠 一硬,脚向前迈上一步,一切都解脱了?丫丫,难道这些都是你想要的吗?丫丫, 你想要的你还没有要到呢,你只要把眼睛抬起来,向前面看一点点,你就会发现, 自己要的就在前面呢,至于刚才,刚才你不过是做了一个噩梦而已,……丫丫, 知道梦吗?我是经常做梦的,我的梦非常奇怪,我经常梦见自己被粉身碎骨,梦 里我一次次地失去家人,梦见我的爱人一次次惨死,梦见无数次地在劫难逃,梦 见我也曾经死而复生……,丫丫,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我总感到无比的悲伤和绝 望,哦,丫丫,你瞧我都说了些什么啊!我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子,缓过神来,接 着说,丫丫,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跟你说,反正我是来劝慰你的,要你忘记过去那 些不愉快,当做是一场梦忘记了,丢在身后,但是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表达我的意 思,我只是想你应该好好的,因为,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你没有被抛弃,还 有……还有人,——比如说我,在关心你,真挚地,真诚地关心你,会因为你快 乐而感到高兴,我,我只能够这么说了……,丫丫。   正当我喋喋不休,不知所云的时候,门开了。我跟进去。丫丫又回到那个窗 前,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我怀疑这一个星期来,她是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的。   我想跟丫丫说点什么,但是脑子里空空荡荡的,舌头好像也已经卷曲了似的, 我局促不安地站在丫丫的身后,扼腕叹息。   谢谢你,东郭。丫丫突然说了话。   丫丫……。我说,丫丫……   你走吧,东郭。丫丫依旧望着窗外。我探头看了看窗外,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很低矮,像一块巨大的厚实的帷幕一样笼罩在爱城上空。我突然感到心头很压抑。   丫丫,你说,我能够为你做点什么呢?我不想这么……表现得这么无能为力。 我说。   你走吧,东郭,算我求你了,离开这里。丫丫说。   我退了出去,然后轻轻掩上房门,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大街上。最后我几乎是 不假思索地就去了《真理与真相报》报社,但是没有找到西门。   西门的家住在距离《真理与真相报》不远的一个被誉为富人区的地方,那里 住的都是爱城有身份的人,而且那条街道有许多装饰华丽的咖啡馆和酒店。西门 曾经带我来过这里,所以对这条街道和这里的咖啡馆与酒店,我是很熟悉的,记 得有一天晚上,我还在这里喝酒喝得迷糊了。西门住的是一幢造型别致的别墅, 周围生长着许多矮小的灌木和花草。西门曾经跟我说过,这个小区,是战后修建 的,代表着爱城最高的建筑文化。   西门果然在家。对于我的突然登门,西门显得很惊讶,说,你是怎么找到啊?   我说,这还不容易吗?路就在自己的嘴上,你是爱城有名的大文人、思想家 和哲学家,找你还不容易吗?   西门笑起来,将我让进屋子里。   西门的屋子布置得很豪华,地面跟玻璃一样光洁透亮,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花 香。我看见西门居然还穿着睡衣,就说,你难道刚刚起床吗?   西门走过去将他卧室的房门拉上,说,这些天有些累,我正在赶写一个很重 要的稿子,所以,晚上睡得很晚,刚才有点困了,就躺了会儿。   西门让我到他的书房里坐坐,说我既然找他,肯定就有事,我点点头。西门 叫我等等他,他去换一件衣服。我走进他的书房,装着悠闲的样子,欣赏着他墙 上的那些花花绿绿的画。西门进了他的卧室,我听见有交谈的声音,好像是女的, 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他们在说着什么。我乜斜着眼睛一瞧,卧房门开了,走出 两个女子来,花枝招展得跟两只蝴蝶似的,从客厅里飘了出去。   西门西装革履地来到我的面前,问我他的这些收藏怎么样?我说什么收藏。 西门指了指墙上的那些画。我说我不知道,看不明白,但是感觉花花绿绿的,很 好看。   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呢,我的朋友。西门说,你来总不是为了看这些花花绿绿 的东西吧。   我说,我是为了丫丫来的。   呵呵。西门笑起来,说,你为她什么而来呢?   我说,西门,你不应该那么对她,她是很爱你的。   你在说些什么呢?东郭,我的朋友。西门说。   我说,西门,我早就知道你了。   你知道我什么?东郭?我的朋友。西门歪着脑袋,表情天真地看着我。   我说,西门,你别叫我朋友了,真的,在爱城,你是第一个把我叫朋友的人, 这让我很感动,我和你一样厌恶秦天,对他,我有着比你更深的仇恨,我企图按 照你的要求,做你最忠诚的朋友,帮助你,但是我不想伤害到丫丫。   西门依旧歪着脑袋,好像要看我能够说出个什么道道来,他的表情说不清楚 是嘲讽,还是感到好笑。   我说,西门,你怎么能够这样呢?你曾经对丫丫山盟海誓,给她鲜花,不顾 危险地经常偷偷跑到她家里去和她幽会,你甚至占有着她,但是你,你怎么能够 这样呢?   东郭,我的朋友,你究竟要说什么呢?西门说。   对于西门装聋作傻的样子,我感到一阵恼怒,我说,那是一个中午,是一个 阳光灿烂的午后,你趁着秦天不在家,偷偷溜去了他的家,拿着一束鲜花,你推 开了丫丫的门,亲吻着熟睡中的丫丫!——你最喜欢这样的是不是?在恨之入骨 的敌人家里,在他的眼皮的底下,用那样的方式进行报复?我知道那样子让你感 觉到很解气,很惬意。呵呵,西门,你掩饰得真好,你还救了一只老鼠,还宣扬 了许多你的所谓爱的真谛,用你的伪善麻痹了丫丫,然后去套取秦天的隐私和秘 密,却还誓言旦旦说对她的感情天地可鉴——   这些都是丫丫跟你说的吗?西门冷笑着插话道,如果不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西门,你不是说天地可鉴么?既然上有天,下有地,就怎么会没谁知道呢? 我叹息一声,放缓了语气,说,西门,你是爱城最大的学问家,最大的思想家和 哲学家,你肯定懂很多道理的,那么你也必然明白,要想拥有一份真爱是多么的 不容易啊,你为什么就不感动呢?现在你已经伤害了丫丫,就不要再把她逼上绝 路了,你就放过她吧,如果你要斗秦天,我可以帮你,我说了,对于秦天,我有 着比你更深的仇恨,你那算什么呢?权力之争,利益之斗!我可以帮你搞跨秦天, 但是请你不要拿丫丫做你们拼斗的赌注啊!   你要我怎么做?西门说。   很简单,西门,如果你愿意弥补你对丫丫的伤害,就亲自去找到她,向她深 表你的歉意,请求她能够原谅你,如果你不爱丫丫,就请将你录制的那盒磁带毁 坏了吧。我说。   你知道了那盒磁带?你怕不是为了丫丫而来的吧,是不是秦天叫你来的?西 门说。   我点点头,说,是的,是秦天叫我来的,但是我却为丫丫而来的。   你知道那盒磁带里面有什么吗?我的朋友,东郭。西门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 那虚伪的笑容让我感到阵阵恶心。   你用你的甜言蜜语迷惑了丫丫,让她感觉到你是天底下最值得她信赖的人, 所以,她就把她所遭遇的噩梦都告诉了你,她没有想到你竟然会,会是这么卑鄙。 我说。   东郭,我亲爱的朋友,实在应该感谢你啊!西门呵呵大笑起来,说,知道我 为什么一直把你当做朋友吗?就算你刚才对我使用了那么恶毒的语言,我也一直 是称呼你为朋友的啊,东郭。   你感谢我什么?我看着西门得意洋洋的笑容,问。   知道那段时间我为什么总是请你喝酒喝咖啡吗?呵呵,因为我隐约感觉到, 你对秦天一家的事情,知道得非常清楚,我不知道你是通过什么途径,但是我能 够感觉到,你好像是一切隐秘的知情者。西门呵呵笑着说。   你对我怎么了?我害怕起来。   我说了,不过就是请你喝了点酒,喝了点咖啡吗?呵呵。西门笑着,偏偏脑 袋,看着我问,今天还要来点吗?我这里可有的是啊!朋友,没准儿你还可以再 告诉我一些关于秦天的什么呢。   西门,你对我做什么了?我叫起来。   我能对你怎么?我真为自己的眼光叫好,一眼就看出来你是可以帮我的,我 请你喝酒喝咖啡,呵呵,这个世界上,就没有谁能够躲得开这些东西,这些东西 再加上所谓的真挚的友情,简直就是无坚不摧的利器了!西门说,你还记得你喝 酒迷糊了的那天晚上吗?你告诉我,秦天和丫丫有隐情,他们不仅是一对兄妹, 而且是一对情人。   没有!我绝对没有说过!我喊叫起来。   你叫什么呢?我告诉你,东郭,我的朋友,你得冷静一点,我绝对没有冤枉 你的,当时你说那些话的时候,表情非常痛苦,看着你那痛苦的表情,我想,你 怕是爱上了丫丫,你无法接受那些,但是我能够。西门说,我听见你说了那些话, 我当时还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你痛苦的表情让我相信了,相信那是真的了, 所以,我马上就高兴了起来,我终于找到了可以摧毁秦天的秘密武器,我花了那 么大的力气和功夫,消耗了那么多的时间和感情,以及鲜花和微笑,还有你说的 那些甜言蜜语,没有在丫丫那里找到,但是就两三杯酒,我的朋友,东郭,你说 我高兴不高兴,——我在你那里找到了,我怎么能够不感谢你呢!   西门,你真卑鄙!你真可耻!我咆哮起来,扑过去想要咬断他的脖子,谁知 道西门一闪身,飞快地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把乌黑锃亮的手枪,指着我, 我退却了。   你叫什么呢?东郭,我的朋友,你这样子叫,一点好处也没有,要是被秦天 知道了,是你泄露的他的丑闻,他会怎么想呢?我告诉你,他会用对付老鼠的手 段来对付你!西门说。   我哀求道,西门,你难道就不为丫丫曾经为你付出的感情而有半点动容么?   呵呵,那个丑丫头,脑袋简单得跟一个掉在地上的葫芦似的,你知道吗?我 问她爱我吗?她说爱,我说你既然爱我,为什么要把事情瞒着我,如果你真的爱 我,就应该向我敞开你的心扉,让我承担你所有的灾难和痛苦,她欲言又止的表 情让我一阵窃喜,因为那已经说明了你告诉我的那些她和她哥哥秦天的乱伦的丑 闻,是确有其事的!于是我加重了语气,先是对着鲜花起誓,然后继续说了那些 千篇一律的——对她来说却是百听不厌的所谓的甜言蜜语,这个傻姑娘一下子哭 了,然后在我的抚慰下,把一切都告诉了我。   西门,你不是人!我的牙齿咬得嘎嘎直响,要不是畏惧那只乌黑的手枪,我 肯定两口就会将他那摇摇摆摆的脑袋咬下来。   你说对了!我的朋友,东郭!西门笑着说,如果我是人,当年我早死在桥洞 里了,我是神,知道吗?我要复兴我的家族曾经拥有过的光荣,我要重新拥有爱 城,我要把我的思想注入到爱城每一个人的脑子里,我要让他们行动一致,让他 们对我顶礼膜拜,我要成为矗立在他们头顶的伟大的神!   你是疯子!西门!我说。   是的,这些天我简直跟一个疯子没什么两样。我整理着那些录音,然后根据 那些录音,我要撰写出一篇文章来,这篇文章将会刊登在《真理与真相报》上面, 它会像一颗巨大的炸弹,让秦天灰飞烟灭。现在,我正在犹豫着是不是也要将秦 天父亲的那些丑陋的故事作为这篇文章的引子部分,如果这样的话,我是不是还 应该拜访你,我亲爱的朋友,东郭,我不知道为什么,你怎么对秦天一家那么熟 悉啊,我想,如果我要写那部分引子,你肯定是会非常乐意告诉我那些你所知道 的隐秘的。东郭啊,我的朋友,你不知道写这文章多累啊!尽管里面是有现成的 关于秦天和丫丫的那个乱伦的丑闻,但是要制造一颗巨大的炸弹,这些还是远远 不够的,我只有依靠想像和编造了,我要编造得合情合理,比真的还真,而且得 具备可读性,趣味性,让人过目不忘。呵呵,这就太难了,太累了。所以,你刚 才也窥见了,那两个女人,我的漂亮的崇拜者,她们是专门来犒劳我的,给我身 体与心灵的安慰和舒缓。西门晃了晃手里的枪,说,东郭,我亲爱的朋友,你现 在还有什么意见或者建议么?   我说,西门,你别得意,你斗不过秦天的,你比他差远了!   东郭,我的朋友,鹿死谁手,马上就会见分晓了。西门挠着头皮,做出一副 费思量的样子,他说,东郭,我的朋友,你怎么会认为我不是他的对手呢?   我看见西门的枪头掉开了,那黑洞洞的眼睛似的的枪口不再看着我,我没有 丝毫犹豫,猛地扑了过去,我想打晕西门,或者夺过那把枪,然后逼迫他交出那 卷磁带,并且将他制造的那篇炸弹文章销毁。就在这一刹那,只听得轰的一声, 那黑洞洞的枪口喷出了火焰,西门愣愣地看了看我,从他的抽屉里拿出几粒白色 的药片,塞到我的嘴里,这时候握在他手上的那只枪口上袅绕着的青烟已经散了。   我的脑子里一片透明,好像有灿烂的阳光照耀了进来……   19、   我并没有死去。   当子弹穿过我身体的那一刹那,我看到了无比灿烂的阳光,听见有鸽子的哨 声在空中清凉地滑过,我还嗅到了淡淡的野草生长和野花盛开的馨香,还有小溪 流潺潺的流水声……,我是回到了秦村么?   当我肆意舒展开身体,那些灿烂的阳光慢慢离开了我,我迷醉了似的睡了过 去,犹如一只小船,在黑暗里静静地滑行着。也不知道滑行了多久,当我企图离 开黑暗,回到那片灿烂的阳光中的时候,已经不可能了。黯淡的光线里,我看见 自己被一根粗大的绳索捆成一团,腹部上一个大大的窟窿眼正汩汩地往外冒着乌 黑的血。   西门!西门!我叫着。   只听得哐啷一声,我的头顶上被打开一道门,西门踩着长长的木梯,嗒嗒地 下来了。   你醒来了?西门走过来说。   放开我!我大叫着。   你叫什么呢?这里除了我,没有其他的人,如果有的话,就是那些该死的老 鼠!西门说。   你要干什么?你要杀死我就杀死我,干吗这样对我!我叫道。   东郭,我的朋友,你算是说到我的心坎里去了。西门叹息道,我应该拿你怎 么办呢?杀死你吗?你是我的朋友呐,放掉你吗?可是你已经是个半死的人了, 而且就算你出去,秦天也不会放过你的!   你这卑鄙小人!我不会放过你的!我愤恨地冲着他唾了一口唾沫。   西门抹掉脸上的唾沫,却笑了起来,他说,你看看,东郭,我的朋友,你还 真提醒了我,如果我真放你出去,而且你又大难不死,你肯定不会放过我的,你 会找些什么手段来对付我呢?让我想想。   面对这个灵魂肮脏的家伙,我气得肺都要炸开了,腹部剧烈的疼痛起来。   东郭,我的朋友,你的表情告诉我,你的伤口已经在开始剧烈疼痛了,你应 该吃药了。西门拿出几粒白色的药片,说,东郭,看在你是我朋友的份上,这些 药你赶快吃了吧。   我厌恶地瞪着他。   东郭,我忘记告诉你了,这些药有着催眠镇痛的作用,这可是我配制的,你 不是已经尝试了吗?效果很好的吧。这些药,原来可是我吃的,因为那些可恶的 老鼠太多,搞得我几乎夜夜失眠,脑袋疼得就像要开裂成几瓣似的,后来我想, 为什么不给那些老鼠们吃这些药呢?我就给老鼠准备了很丰盛的食物,当然这些 食物里是要拌上我的这些药片的,呵呵,还真管用,老鼠们吃了,晚上还真不闹 腾了。有一次一只老鼠被我打成一团模糊的血肉时,居然还听见了它打出的鼾声。 原来我还想,等你某一天当上了爱城捕鼠局局长的时候,我就将这个秘诀告诉你, 现在看来是不用了,不过,这药,你现在却是用得着的。西门一边说着,一边抓 住我的下巴,将我的嘴巴捏开,然后将那些药片塞进我的喉咙里。   西门说,我来不仅是给你喂药的,还希望你能够祝福我,东郭,我的朋友。   祝福你?做梦去吧!我愤恨地说,我会用这个世间最恶毒的语言诅咒你!你 这个恶魔!   不要这样,我的朋友,东郭,你必须要祝福我。你说我不是秦天的对手,其 实,我们是两个势均力敌的对手,他的伎俩,我是很清楚的,我估计他会对我下 黑手的,因为这一次我把他逼急了!西门咯咯地笑起来,声音就像鸭叫似的刺耳 难听,他说,如果秦天把我干掉了,你也就完了,因为这个地窖只有我一个人知 道,这里实在太隐秘了,我想在今后把这里作为颠覆爱城政权的一个秘密集会地 点。哦,话题扯远了,我要说,如果我能够顺利回来,我起誓,我会放你出去的!   我的眼前开始迷糊起来,看见西门在黯淡中鬼影瞳瞳般的晃来晃去。   现在是傍晚,该出走了,等明天早晨阳光起来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西门 走过来,拍拍我的脸,说,东郭,我的朋友,祝我们好运吧!   我在这个潮湿阴冷的地窖里不知道度过了多长的时间,这段时间对我来说, 是一场好像没有尽头的炼狱。   我知道,西门死了。   ——因为在我的期待中,我头顶上的那个小门始终没有打开过。   难以忍受的饥饿和剧烈的疼痛让我浑身抽搐,痉挛似的蜷缩成一团,我打着 滚,虫子似的在地上蠕动着,呻吟着,甚至为了压抑和转移疼痛,埋下脑袋噬咬 自己的皮肉……   每天里总有一点时间,那些饥饿干渴和剧烈的疼痛会暂时地离开我的身体。 这个时候我总是要闭上眼睛,把自己陷入黑暗里,然后去寻找我的祖母,我的黄 眉毛,还有那些快乐的美好时光。黑暗中,我的心缓慢而平静的跳动,就像一根 稚嫩的豆芽儿,轻柔地拱动着我的身体……   我多么渴望能够永远地身处这种黑暗中啊。但是那些饥饿与疼痛总是稍逝即 来,它们就像一只恶狗似的,在你的身后狂追着,直到凶猛地将你扑倒在地,然 后肆意折磨和玩弄……   我最后一点力气也在无休止的疼痛中消逝殆尽了。我虚弱得厉害,连呼吸也 断断续续的,而且明显的感觉到心脏开始时跳时停。当我看见我腹部的那个窟窿 眼里有白色的蛆虫蠕动着向外爬出来的时候,我想,终于可以结束了,我解脱了, 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啊!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老鼠出现了。   先是一只,他走到我面前,嗅了嗅,我猜想他肯定是饿坏了,来看看我是不 是死了,如果死了,他就要对我下口了。他呲着牙,胡须颤动,从我的脚下,嗅 到我的胸口前,然后甩甩尾巴,扭头走了。   没过一会儿,又过来一只,然后是两只,三只……,最后是一大群老鼠将我 团团围住。我想,在他们看来,我可是一顿非常丰盛的大餐了。可恨的是我虽奄 奄一息,却总不咽气,我曾经听我祖母说过有一群老鼠吞噬活人的事情,他们会 先从柔软的地方下口,比方耳朵,比方眼睛……。我惧怕起来,我不想在快要死 了的时候还要饱尝最后一次痛楚,而且是我曾经的同类带给我的,如果真是这样, 那也太具有讽刺意义了。   ——我闭上眼睛,期待着他们开吃。   但是等了许久,也没有动静,我睁开眼睛,老鼠们肃穆着,像是在进行一个 追悼仪式。   我动了一下,老鼠受了惊吓一般,惶然后退,但是马上又稳住了脚步。有只 老鼠走过来,看见他我突然感动起来,那是大耳朵。然后又走出来一只,是黑鼻 头,跟在黑鼻头后面的,是一只苍老的老鼠,从她的步态和神情,我不难猜出, 那肯定是我的母亲。大耳朵和黑鼻头在距离我很近的地方站住了,但是那只苍老 的老鼠,——我的母亲却颤抖着,哆嗦着,径直走到我的面前,使劲地嗅嗅,然 后伸出舌头,像舔她年幼的儿子那样,舔着我的脸。我轻轻掉过头去,她愣住了, 慢慢离开了我。大耳朵和黑鼻头走到我跟前,他们爬上我的身体,呲开锋利的牙 齿,咬着那捆绑我的绳索。那些围在我周围的老鼠,也蜂拥而至,没费多长时间, 他们就将我身上的绳索咬成了一地的线头。   我自由了,我的手足渐渐从麻痹中苏醒过来,勉强能够让我的身体在地上缓 缓蠕动。我挣扎出一个让我舒服一点的姿势,然后哆嗦着手,撕开我腹部上的衣 服,那个黑洞已经完全溃烂,散发出阵阵恶臭,那些蛆虫好像受到了惊吓似的, 开始拼命地蠕动,我拈起一条,扔在地上,然后又拈起一条,这些被我的腐肉喂 养得非常肥大的雪白的蛆虫,一旦离开我的身体,就开始在地上不依不饶地打着 滚,然后再次向着我的身体爬行过来。   我的母亲站在那里,身体摇摇晃晃,就像随时会摔倒一样,她眼巴巴地看着 我,却不敢向我靠近。   我费尽了身上所有的力气,才使得自己从地上站立起来,无比巨大地耸立在 他们面前。在一个角落里,我寻找到了一把斧头,然后爬上那个木楼梯,一下接 一下地劈那道紧闭的门。当那咔嚓咔嚓的声音响起,当那门上出现了裂痕,我的 力气突然大了起来,那抡起的斧头飞舞着,越来越快,木屑飞溅,破碎的声音在 屋子里回荡着……   我重新回到了阳光下,阳光刺得我眼睛直流眼泪。我微闭双眼,仰望着天空, 任由泪水流淌满面。过了一会儿,我看到了爱城的街道,和那些酒店,咖啡馆, 还有曾经被炮火炸掉了树冠却依然绿意盎然的那些树,以及街道上往来的人们, 一切都没有改变,唯一改变的,就是他们看我的眼神。   ——我可能是在街道上行走着的最糟糕的人,我衣衫褴褛,形容枯槁,弯着 腰板,掩着疼痛的腹部上的那个窟窿眼,艰难的歪歪扭扭地行走着,不时还从身 上掉几粒雪白的、蠕动着的蛆虫。人们从我的身边走过的时候,都掩着鼻子,露 出厌恶的表情,并且往地上吐唾沫。   当路过一个小酒馆的时候,我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我叫道,老师傅!师 傅!   老捕鼠员抬起脑袋,四处寻找着呼喊他的声音。当最后目光落在我的身上, 定定地看了两眼,确认出是我的时候,老捕鼠员噌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说,天, 我的天,你这是怎么了?   我扶住身边的一棵树,冲他笑了笑。   老捕鼠员从屋子里跑了出来,一把将我摇摇欲坠的身体搀扶住,关切地问, 你怎么了,我是说这么长时间没有看见你,你跑什么地方去了,怎么把自己搞得 这么狼狈?   我说快告诉我,丫丫怎么样了?   你说的是秦天的妹妹,爱城医院的那个丫丫?   我点点头。   不知道。老捕鼠员摇摇头,要将我往酒馆里搀扶,被我拒绝了。   你要怎么?你看你,你好像已经饿坏了,老捕鼠员急了,他招招手,喊来两 个酒馆里的侍从,那两个侍从看了看我,捏着鼻子走开了。   我说我得进医院。说着,我松开掩着腹部的手,老捕鼠员一见,唬得大叫起 来。   天啦!   我说,你把我送到医院里去吧,然后再帮我去找找丫丫,我想知道她……她 的消息。   说完话,我就像一团泥似的,瘫软在老捕鼠员的脚下,在昏过去的时候,我 听见老捕鼠员的呼救声:   救命啊救命啊……   20、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老捕鼠员正坐在我的面前。我环顾四周,白色的房间, 还有一束鲜花。   那是一束我叫不出名字的花,花朵艳丽,上面好像还沾着几滴露珠。我知道, 丫丫没有出什么事,这花是她送的,因为这样子的花朵,上次她曾经给埋葬在爱 城公园那棵大树下的丑丑也送过一束。   见我眼睛老盯着那束花,老捕鼠员说,这是丫丫今天早晨一大早去花市给你 买的。   我点点头,说,她人呢?   她去化验室了。老捕鼠员高兴的说,我把你送到医院后,就去找她了,听说 她病了,已经病了很长的时间,但是没想到我说了你的事情后,她的病竟然突然 就好了,跟着我赶到了医院,现在,就是她专门在对你进行治疗。   我说,我怕是睡了好长的时间吧。   还说呢,你已经经睡了一个星期的时间了啊。咳,孩子,你的命可真够大的 啊,肚子上那么大的窟窿,还都长了蛆虫,居然挺过来了。我今天早晨进医院里 来的时候听他们说,你简直就不是人!见我惊讶地看着他,老捕鼠员呵呵一乐, 说,都说啊,如果是人,早就死了。   老捕鼠员告诉我,从我躺进医院这么一周时间来,他是每天都要来看我几次 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对我很牵挂,我很让他感到心疼,这段时间,他的 心就像一个老寡妇似的,开始柔软起来,动不动就要伤感,就要莫名其妙地冲动 起来,然后莫名其妙地流眼泪。老捕鼠员说,他现在的心软和得连老鼠都不忍心 杀了,因为看着我的样子,他就联想到一个生命要好好地活下来是多么的不容易 啊。   老捕鼠员跟我说,这么些天来,丫丫没有回过家,她一直呆在我的身边,没 日没夜的,像犯了痴病似的。刚开始的时候我好像已经没有了生命的迹象,那些 医生都主张放弃治疗,算了,救不活了,但是丫丫不依,她说我死不了的,我那 么多天都没死下去,现在送到医院里怎么会死呢。在丫丫的坚持下,医生开始恢 复对我的治疗,但是却不知道怎么治疗,他们没有办法给我输血,因为我的血样 非常怪异,他们找不到合适的供血者,还有,我的肚皮里的肠子什么的,几乎快 被蛆虫吃干净了。医生不敢也不知道怎么下手治疗,丫丫只好自己动手,她将我 的肚皮割开,清洗干净后,用针线卷巴卷巴缝合起来,然后我们就像两尊雕塑一 样,一尊躺在床上,一尊坐在床前。那些医生们因为我血样的怪异,使得他们都 感到好奇,于是常常到我的病房看我,看完过后,他们都劝丫丫算了,说我已经 死了。但是丫丫不相信,她就像信守一个诺言似的,每天早晨去花市给我买一束 鲜花,放在我的对面,希望我一睁开眼睛就能够看到它。   但是真正救你的,却是秦天,捕鼠局局长,他来看你的时候给你带来了几口 袋血浆,说是从他身体里自己采集的。老捕鼠员说,那些鲜血一流进你的身体, 你的呼吸就开始匀称了,你的心脏也开始跳动起来。   正说话间,丫丫过来了,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老捕鼠员挤挤眼,笑着, 握握我的手,离开了。   醒了。丫丫说。   我点点头,看见丫丫撇过脸去,她的脸上有泪珠悄然滑落,我说,丫丫,谢 谢你。   丫丫惨然一笑,说,我应该感谢你才是啊。   可是你救了我啊。我说。   你醒过来就好了,我出去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处理。丫丫说着离开了病房,我 知道她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她肯定就呆在某个僻静的地方,然后以泪洗面。   我奇迹般地苏醒过来,这在医院里引起了一时的轰动,都跑来看我,问这问 那,然后告诉我今天是星期几,我已经昏迷了多少天。根据他们说的时间,我推 算出,我已经在死亡边缘挣扎了两个星期,前一个星期,我是被西门囚禁在他的 地窖里度过的,这后一个星期,是在病床上、在丫丫双目的注视下度过的。   从他们的口中,我知道了这两周时间爱城发生的许多大事和怪事,其中之一, 就是西门死了。   西门被人杀死在一条偏僻的小道上,身上中了许多枪,打得像是一个马蜂窝, 随后他的家里也被砸得稀巴烂,所有的财宝金银以及贵重物品,也被抢劫一空。   我知道,这是秦天干的。   那天傍晚西门揣着他的秘密炸弹,等待着车子前来接他。西门知道秦天不会 轻易放过他,他对自己的这个对手实在太清楚了,于是,他安排了《真理与真相 报》的几个保安开车前来接他。他要求这些保安人员必须个个荷枪实弹,他要他 们将自己安全护送到报社,送到印刷厂,他必须亲眼看着这颗重磅炸弹出笼。西 门在上车之前就想好了,他要将明天的报纸多印制三倍的数量,必须要让爱城识 字的人,都能够有一份,他还琢磨着,等待报纸出来后,他要赶到爱城执政官的 家里,亲自当面送一份。——爱城执政官坐在竹椅上,面前一杯咖啡正飘着浓郁 香气,他正等待着仆人上他最喜欢的精美的早餐。见了西门,执政官让仆人准备 两份早餐,还向西门夸耀说,他的早餐应该是爱城最好吃的,有香肠、太阳蛋、 燕麦甜饼、熏肉干……。西门拿出报纸,跟执政官说,您的精美早餐,如果搭配 上这个,味道肯定更加美妙。执政官没有早晨看报纸的习惯,他每天要批阅大量 的文件,他最讨厌的就是看字了,那些黑黑的字体就像一只只钻进衣服里的蚂蚁 一样,让他难以忍受,因此,执政官用厌恶的表情看着那张恭恭敬敬递过来的报 纸,说,什么东西呢?西门指了指那大幅的通栏标题,执政官一下子惊呆了,他 看看西门,又看看报纸。西门说,绝对是真相!我还有当事人的录音可以佐证。 那通栏标题是:   人性泯灭,秦天肮脏灵魂大揭露   后面还缀有许多小标题。这一天的报纸几乎全说的是秦天,以及他家族的丑 闻。   西门坐在汽车里,他的左右全是荷枪实弹的保安,他们是西门为了对付秦天 而在这几年专门培植的忠诚的卫士。为了西门的安全,这些保安是可以拿自己的 身体去抵挡那射击过来的子弹的。西门满意地看了看他们,然后看着窗外那些人 们,明天早晨,这些行走的人们会每个人手里拿着一份报纸,那惊天动地的消息, 将会让他们一个个目瞪口呆,然后,整个爱城都会是一片议论声,唾弃声。秦天 将会跟一只老鼠似的,哆嗦着身体把自己藏匿在黑暗处,他再也不敢面对阳光了。   他会不会自杀呢?西门开始想这个问题来,这么长时间以来,西门还没有去 想过这个问题。他估计,依照秦天的性格发展走向,他会的,他会羞愧而懊恼地 垂着泪,然后举起手枪,对着自己的头颅抠动扳机。   汽车突然转弯了,西门并没有发觉,他得意地微笑着。当车子突然颠了一下, 又一下,西门心想,怎么了,这么好的大道,怎么会这么颠簸呢?当他看着窗外, 发现车子行驶在一条小道上。   这是往哪里去?不是去报社吗?怎么把车子开到这里来了呢?西门大叫起来。   车子猛地一下停了,他的保安从车子上跳了下来,不顾他的喊叫,转眼就不 见了。   西门在车子里大喊大叫了一阵,可是回答他的却是一片静寂。西门知道完了, 自己的确是斗不过秦天。他颤抖着手拉开车门,走了出来,看了看天空,天空黯 淡着。   秦天,你出来,秦天,我知道你在这里。西门喊叫了两声,没有人回答。   我知道你在这里,秦天,你要的东西在这里。西门悄悄从腋下掏出他的手枪, 然后高举着那叠厚厚的稿子,说,你如果肯放过我,我会自动从你的视线里消失 ——   秦天突然出现在西门的背后,他穿着黑风衣,手里拿着一把枪,冷冷地看着 西门。   西门刚刚回过头来,正要举起枪,秦天的枪就响了。   秦天拿过西门手上的那叠稿子,上了车,将车子开出那个悠长的小道,一路 狂奔,直到西门的那幢别墅,踹开房门,然后走进去,像主人似的,打开那些柜 柜和箱箱,寻找他需要的东西。最后,秦天丢下了一根火柴……   第二天的《真理与真相报》依旧照出了,只不过在显要版面刊登的不是秦天 的丑闻,而是西门被暗杀的消息,还有他的巨幅照片。——西门微笑着,在他的 微笑下面,是他的事迹介绍,说他为了爱城新政权,为了爱城人民的自由,多么 勇敢地出生入死,当爱城解放,新政权建立,他又是以多大的饱满的热情投入建 设,作为《真理与真相报》的社长,他又是怎么样地去追求真理,揭露真相……, 西门是爱城人民的光荣与骄傲,他的被害,是爱城人民的无比巨大的损失,爱城 人民在为他的死亡悲伤和哀悼的同时,也对凶手表示了极大的愤慨和谴责……   在事迹介绍下面,是对西门死亡表示沉痛追悼的人员名单,执政官下面,是 爱城警察署署长的名字,警察署署长的名字下面,是秦天。   ——事情的确如此,和我当初说的一样,西门不是秦天的对手,他就这样的 下场。   21、   在丫丫的呵护下,我的身体日渐康复。在我的帮助下,丫丫在外面买了一幢 别墅,她说她再不想回到那个宅院,那个宅院让她感到羞耻和无法呼吸。我说我 完全能够明白,我理解你所做的一切。   那是一幢小巧而别致的别墅,有一个小小的花园,还有一个小小的水池,我 把它整治好了的第二天,就有两只野鸭飞了过来,成了里面的首批住户。在水池 的边上,我还安放了两把椅子,是我用木头做的,很结实,然后我还在那两把椅 子的边上,栽种了几棵樱桃树,我想,等到樱桃树长大过后,丫丫就可以坐在椅 子上挽过一支花过来闻那花香,如果还能够结出果实的话,她张开嘴巴就可以吃 到。   做这一切的时候,我还没有完全康复,我腹部的伤口还在隐约疼痛。尤其是 深夜,一阵疼痛袭来,我就惊恐不已,以为是那些可怕的白色的蛆虫蠕动出来了, 赶紧爬起来,捋开衣服看看,那一个窟窿已经结了痂,红红的,像一朵就要开放 的花蕾。   是的,我住在了这个别墅里。丫丫不让我离开,她也恐惧黑夜和孤独。   丫丫不爱说话了,她喜欢独处,一个人闷闷地坐在一边,她和以前我认识的 时候判若两人,那时候的丫丫虽然给我一种抑郁的感觉,好像眉头间结着一团永 远也散不开的淡淡的哀愁,但是她的面容却是清秀的,用楚楚动人来形容那时候 的她一点也不过份。但是现在,丫丫在很多时候流露出来的却是悲伤,是绝望, 她总是呆呆地望着一个地方,不知不觉就潸然泪下。她很少说话,问起什么事情 了,总是简单地回答“是”,或者“不”。过去的生活就像沉重的壳,压着她, 使得她无法动弹,我不知道她能不能够承担得住,也不知道发展到最后会是怎么 样的。我就像一个旁观者一样,看着,也只能看着。我爱莫能助。   白天还有天空,天空有金色的阳光,还有云彩,还有飞过的鸟儿和他们在飞 过时留在空中的鸣叫,以及在小花园里还有那些在灿烂阳光下盛开的无比艳丽的 花朵、翠绿的茎叶,水池里那两只幸福得总爱非常夸张地嘎嘎乱叫一气的野 鸭……。这些鲜活的富有蓬勃生命力的景象,能够转移我们的注意力和思维方向, 我们的日子过得还不是非常沉闷和生涩,   但是到了晚上,当黑夜将一切都淹没了的时候,我们面对的只有一点灯光, 走出那点灯光,就是犹如万丈深渊的黑暗。我们相对坐在一起,却是相对无语, 静默让我们的血液凝滞,彼此的呼吸声让人联想到那是死神追赶我们的喘息。在 这幽暗的夜里,过去的那些伤害和惨痛就像潮水一样慢慢涌上来,淹没我们的脚 踝……一直淹没到我们的嘴唇,我们就像是两个绝望的溺水者一样,索性懒得挣 扎,任由沉浮。   我们彼此做伴,并不显得孤独,但是黑夜的静寂却总是魔鬼的咒语一样唤起 我们内心的不安,生活没有给我们宝贵的经验,却给了我们太多的永远不能释怀 的疼痛和折磨。——它们就像我们在前行的道路上不断遭遇恶狗,这些恶狗汇聚 成密集的一群,尾随在我们身后,咆哮着,呲牙裂嘴,要将我们撕成碎片。我们 不得不逃命般地奔跑,但是恶狗们却影子般紧追不舍,似乎要穷追我们直到精疲 力竭,倒地身亡。也许只有到那一刻,一切才算结束,才能得以所谓的解脱。   在一个傍晚,我们刚刚味同嚼蜡似的吃了点晚餐,丫丫突然问我,你身体好 了过后,有什么打算吗?   这是近段时间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我想,如果等我的身体好了,我就去寻 找一个偏僻安谧的地方,我甚至想到要回东郭庄,那里的人们是那么亲和,离开 后我一直很想念他们。我也想就呆在爱城,这是因为我的心里总是对丫丫有一种 牵挂,除非面对她,我才不闹心,每当看见她的背影离我远去,我的心里就会涨 潮似的泛起惆怅,然后一天的时间就老是惦念着她。   我还是计划留在爱城,我说,我喜欢这个地方。   我不喜欢,这里的什么我都不喜欢。丫丫说。   我提议说,丫丫,我们出去走走吧,或者在水池边的木椅上坐坐。   丫丫看了看窗户外面,犹豫了一下,说,出去也是黑夜啊,什么也看不见。 但还是出去了。   我跟在她的身后,手里拿着几块蜡烛。这段时间闲着没事,夜总是漫长,突 然开始恐惧黑夜的我开始喜欢点灯睡觉了,于是就燃烧了很多蜡烛。凝视蜡烛燃 烧,我发现它们会流泪,这个过程让我感觉到一种忧伤的凄美,就细致地将那些 蜡烛泪收集起来,当足够多的时候,我就将它们融化到几个玻璃杯子里,成了几 支形状别致的蜡烛。   在丫丫坐的木椅旁边的那株樱桃树上,我用绳子拴了一杯蜡烛点燃,在她的 脚下,我点燃了两杯。   橙红色的烛光摇曳着。丫丫又流泪了。   我说,丫丫,这些蜡烛我早做好了,原本是想在你生日的时候给你点燃的, 可是我不知道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谢谢你,东郭。丫丫说话的时候泪珠滚落了下来,在橙红色的烛光里闪着晶 亮的光,然后无声地没入脚下的泥土。   我说,丫丫,不要这样,看看这个夜晚,多么安谧啊,空气中好像弥漫着幸 福的味道似的。   东郭,你过来好吗?丫丫说。   我走过去,站在她的身边,有些局促不安。   你坐在我身边,我想靠着你。丫丫说。   在那个烛光摇曳的夜晚,我和丫丫同坐在了一条椅子上,她依偎在我的肩膀 上。对于如何男人来说,那都应该是一个浪漫而且温馨的夜晚,时不时的传来野 鸭梦呓似的两声叫唤,还有清风轻轻吹拂,以及橙黄色的烛光,和在烛光下闪着 粼粼波光的水池……,但是我的心情却非常凝重。   我说,丫丫,在不久以前,曾经有一个姑娘也这样子依偎在我的身上。   丫丫说,谁。   我说,黄眉毛。   丫丫说,怎么有这么奇怪的名字。   我说,因为她的眉毛看起来好像是黄色的,她很活泼,爱笑,很喜欢在静寂 的夜晚拉我到田野上,我们看星星,看月亮,抓那些在鸣叫和蹦跳的虫子玩。尤 其是在满月的时候,月光就像水一样从天上倾倒下来,我们听见草丛里有虫子鸣 叫,就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一把抓住他,也有的虫子很精明,你不好逮他,他会 在你刚走到身边的时候就蹦达起来,他们的是身上沾着露珠,在月光里一蹦一蹦 的,就像跳跃的水晶珠子一样,很美丽。   她是你的爱人吗?丫丫问。   我说是的。   后来呢?丫丫偏了偏脑袋,扑棱着大眼睛,看着我。   我说,死了,当时我就在她的身边,亲眼看着。   你为什么跟我讲这些呢?丫丫的眼睛迷雾似的布满了泪花。   我说,除了你,我不知道应该跟谁讲。   丫丫沉默了。   我说,丫丫,你还想那个你曾经喂养过的丑丑吗?   哦,那只老鼠,我偶尔会想起他,现在我突然开始钦佩起他来了。丫丫说。   为什么?我问。   我也不知道。丫丫说,可能是因为他的不畏惧死亡吧。   我说,如果我在那个地窖里永远出不来,就那么死了,你会想起我么?   丫丫想了想说,我会的,但是不会以为你死了,我会认为你离开爱城了,去 你的村庄去了。   我叹息说,这样多好啊,如果黄眉毛死的时候我没在场就好了,我也会认为 她出远门去了,等到有一天就会回来。   丫丫不说话了,我们两个开始长时间的沉默。   蜡烛在夜风中燃烧得很快,那两只野鸭看到了灯光,竟然游了过来,上了岸, 抖抖羽毛,然后走到我们跟前,偏着脑袋看了看我们,嘎嘎地叫了两声,晃动着 肥硕的屁股,悠然自得的又回到了水中。   这些鸭子多快乐啊,脚步迈得那么安闲。丫丫说,小时候我看见花朵间中飞 舞的蜜蜂和蝴蝶,我就对着月亮许愿,祈望某一天我一觉醒来就变成他们,那该 多好啊,可以在天空中自由地飞翔,后来在一个晚秋的雨季,我看见那些蜜蜂和 蝴蝶被寒冷的露水打湿了翅膀,掉在地上黯然死去,我就很害怕,害怕那个对着 月亮许下的愿望真的在某一天早晨得以实现。这种担心一直陪伴我长大,才知道 那是很可笑的一个想法,太天真幼稚了,可是现在,我又有了这种天真幼稚的想 法,而且十分强烈,不过我不再祈望自己能够变成会飞舞的蜜蜂和蝴蝶,而是想 要自己变成一只老鼠。   老鼠?我惊讶地看着丫丫。   是啊,老鼠。丫丫说,我多么想像老鼠一样藏匿到谁也不知道的地方,不管 孤独,不管寂寞,也不管阴冷和潮湿,一个人静悄悄的,哪怕死去。   我心里颤悠悠的,说,丫丫,老鼠活着也有老鼠的悲哀和忧伤啊,他们所承 受的,作为人来说,不一定就能承受得起啊!   丫丫不解。   我说,丫丫,我现在才明白一个道理,这个世间上的所有生命,都活得非常 艰辛,这生命,好像本来就是一个艰辛的过程,因为他们身上承载的有责任,有 欲望,——尤其是欲望,那是伤害生命的利器啊。   丫丫说,你好像忽然明白了很多道理啊。   我说,这么些日子我一边挣扎在生死边缘,一边就在思考这个关于生死的问 题。   有答案吗?丫丫问。   我说,没有答案,我还没有找到。   认识你这么久,你很少有像今天晚上说这么多话的。丫丫说。   我叹息一声,说,其实我以前是一个非常罗嗦的家伙,但是我的那种罗嗦是 自言自语,我没有听众,所以没有谁会讨厌,也没有谁会喜欢,一张嘴巴就烧开 了的水壶,咕噜咕噜难得消停下来,但是转念一想,却又不记得自己都罗嗦了些 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呢?丫丫问我。   我说,我也不知道,但是好像生下来就这样,那个时候,除了我的祖母,这 个世上好像就再没有谁在乎我了,我仿佛根本就不存在似的。   你的父亲和母亲呢?丫丫问。   我的心陡然疼了起来,我想起了那只向我靠近,但是被我冷漠地拒绝的苍老 的老鼠,——我的母亲,她现在又在哪里呢?除了她狠心地抛家弃子留给我的伤 痛记忆,和那日见了她那苍老而哀伤的面容,之外的其他,我一无所知了。我轻 轻地吁了口气,说,我的父亲死了,很多年前就死了,他喜欢喝酒,有一次酒醉 了,不小心,就死了,……我的母亲,我的母亲,现在可能,可能也——死了。   对不起,我不该问的。丫丫说。   我说,没有什么的,你就是不问,我也没办法回避开的,因为都已经发生了。   你比我勇敢啊,东郭。丫丫说。   我苦笑起来,说,丫丫,在悲伤面前,没有谁是勇敢的。我在想啊,那些所 谓的勇敢,就是无论面对多么惨烈和巨大的悲伤他都不会逃避,而是直接面对, 因为他知道,那根本无法逃避,也无法自己选择。   杯子里的烛火一盏接着一盏地熄灭了,我们深陷于黑暗里。但是我却感觉到 从来没有过的坦然和安静,我就像是一只在风雨中飘摇许久的船儿,终于驶进了 一个静悄悄的港湾。   22、   我刚走到爱城捕鼠局的大门口,老捕鼠员就叫住了我,他恼怒地问我,这么 些时间都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位对我关怀备至的老捕鼠员告诉我说,他到处找 我,还以为我离开了爱城。   我还问了丫丫,她说她不知道。老捕鼠员说。   我说,丫丫她知道,现在我们住在一起,她买了幢别墅,而我则无处可去, 她收容了我。   她怎么不告诉我?老捕鼠员显得很气愤。   我说,她只是想让我不受到打搅,希望我能够尽快好起来。   我是谁?她怎么能这样对我?老捕鼠员想了想,也释然了,说,她只要对你 好,就好。   和老捕鼠员道了再见,我要往那边的实验室去,老捕鼠员叫住了我,说,你 别去了,还去干什么呢。   我说怎么了。   秦天局长已经很长时间没来捕鼠局了,说是生病了,捕鼠局的工作都瘫痪了, 你还去实验室干什么呢。老捕鼠员说着叹了口气。   我去了实验室,门虚掩着,开门进去,里面空无一人,地上乌黑的血迹已经 干结了壳,脚步踏上去,发出令人发怵的脆响。我忽然听到隔壁的库房里有响动, 赶紧过去一看,那些锈迹斑斑的铁笼子里,依旧装满了老鼠,但是大都已经死了。   ——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如此惨烈的景象。我的脑袋嗡嗡叫着,身体像是得 了疟疾似的哆嗦不停,我迈不开步子,感觉要晕眩过去了,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这些老鼠被关在笼子里太久了,没有人喂食物,极度的饥饿和干渴让他们失去了 理智,他们开始相互攻击,彼此撕咬,直至血肉飞溅,一个个相继惨死于同类的 尖牙利齿下。在这场残杀中,幸存者所剩无几。现在,幸存者血红的眼睛毫无光 泽,饥饿和干渴让他们皮包骨头,残杀已经使唤尽了他们所有的力气。这些血迹 斑斑伤痕累累的幸存者们,趴在笼子里,趴在那些惨死者的尸体之间,一息尚存。   我去找到老捕鼠员,要他准备些水和粮食。   你要那些干什么?你是要出远门吗?老捕鼠员问。   我说不,是给老鼠吃。   老捕鼠员跟随着我来到实验室的库房,他也被眼前的惨景吓了一跳,一个劲 地叫嚷,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我和老捕鼠员将所有的笼子打开,把那些死去的老鼠清理了出来,挖一个土 坑,将他们掩埋了。然后将那些幸存的老鼠集中起来,在他们面前摆上水和粮食, 但是却没有一只上前去吃,因为他们没有力气了。我一只只抓起来,用小木棍撬 开他们的嘴巴,先给他们喂水,然后给他们喂粮食。老捕鼠员大惑不解,说,不 就是些老鼠么?平日里杀他们都来不及呢,你这是发哪门子的善心啊!   我翻了他一眼,继续喂着。   喂完所有的老鼠,我用一只笼子装着他们,然后走到实验室外面的一个偏僻 角落里,打开笼子。   你这是要干什么呢?难道你还要放走他们?老捕鼠员惊诧不已。   我说是的,给他们一条生路吧。   你什么时候变得和秦天一样让人琢磨不透啊!老捕鼠员见我愣愣地看着他, 知道自己失口了。   我说怎么了?秦天怎么了?   他,咳,他是左手拿毒药,右手拿糖果,不知道他究竟是在搞什么鬼啊。老 捕鼠员叹息说。   能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情么?你说的我不懂什么意思。我说。   老捕鼠员摇摇头,说,这话我 还是不能讲的,当初他就跟我说过,这是秘 密,他要我对他绝对忠诚啊!   你未必从来就没有背叛过他?我说。   有什么忠诚和背叛啊,睁只眼闭只眼,没事喝喝酒解解闷,有事了,能装傻 就装傻,能溜边就溜边。老捕鼠员自我解嘲地笑道,到了我这个年龄的份上,活 着的目的已经是为了平静地死去了。   我说,左手拿毒药,右手拿糖果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你总不会是告诉了我一 个谜语吧。   实在要我说,就得等我酒醉了,一醉,我就什么话都要说,说了我什么也都 不记得了。老捕鼠员狡黠地一笑,说。   我跟在老捕鼠员的后面,我们去了一家小酒馆。   三杯酒下肚,老捕鼠员就跟我讲起他的故事来,他童年的苦难,以及他和一 位放牧姑娘短暂的浪漫史,还有他的逃亡生活。   如果我说我是一个十恶不赦的该死的杀人犯,你会相信吗?老捕鼠员蒙胧着 醉眼问我,我点点头。   那一年我流落到了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遥远得我现在已经不记得是在南方 还是在北方了,但是我永远记得那个姑娘的美丽笑容。老捕鼠员一边哀叹一边说 着,还一边不停的钟摆似的摇晃着他那花白头发的脑袋。   老捕鼠员说,当他流落到那个地方的时候,已经算得上是真正的穷途末路了, 身上的钱早就被挥霍干净了,饥饿驱使着他像一只田鼠似的,不停地去草丛里抓 蚂蚱吃。那是金黄色的秋天,草丛里的蚂蚱又肥又大,吃多了蚂蚱,就渴,就得 去找水喝。在一条小河边,他刚刚弯腰掬起一捧水灌进肚子里的时候,突然看见 河流中有一块色彩绚丽的东西飘过,他赶紧趟下河去,一把抓了起来,原来是一 条有着美丽图案的花巾。正看间,忽然听见河对岸一阵喧闹,抬眼一看,原来是 一群如花似玉的女子,那些女子见他拾得了花巾,高兴地跑过来,向他索要,说 那花巾是她们在浣洗的时候不小心被水卷走了的。他说,不是不归还,但是他饿 了,要是能给他吃点东西,他就归还。那些女子看着其中的一个,等她拿主意。 那个女子点点头,大家就花朵般簇拥着他,向上游的寨子走去。   那个拿主意的女子,原来是寨子里头人的女儿,那条花巾,是她情人送给的 珍贵礼物,据说价值十头牛。这位头人的女儿长得很漂亮,像是河边盛开的百合 花。这位头人的女儿把他向头人做了介绍,头人用最高的礼仪接待了他这位远道 而来的客人,用篝火、歌舞和美酒以及肥美的牛羊肉向他表达谢意,并希望他能 够在寨子里住上几天,带给这个古老的寨子来自远方的平安和吉祥。   鲜美的酒肉和温暖的木屋,让他不愿意再颠沛流离,所谓“饱暖思淫欲,饥 寒起盗心”,安定的生活居然催生出了邪念。在头人的木屋后面,是一个高高的 瀑布,飞花溅玉下面,是一潭碧绿的水,头人的女儿有着和百合花一样的品质和 习性,她像是无法离开那些清澈的水,每天早晨和傍晚都要在里面洗浴。就在头 人的女儿鱼儿一样在水潭里欢快畅游的时候,他这位备受寨子里的人们尊重的远 方客人,却躲在木屋的最隐秘处,贪婪地看着,心里盘算着最阴险和邪恶的计谋。   他没有想到会遭遇到头人女儿的激烈反抗,他就像所有的犯罪者一样,在犯 罪之前想得最多的是获得时的享乐,所以当面对抵抗的时候显得非常狼狈和慌张。 慌乱中,他居然将一把尖刀插进了头人女儿的胸口里,这把尖刀一直伴随着他, 尤其是在抓获蚂蚱的时候,他可以用这把尖刀动作优雅而娴熟地划开蚂蚱的肚皮, 剔除里面翠绿的肠子。现在,那把刀子深深地插在少女洁白的胸口上,鲜红的血 在碧绿的潭水里洇出一团团粉红,像是撒了一潭的桃花。   少女看着他,眼里全是迷茫,她不知道这位在河水里为她拾起美丽花巾的远 方客人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她吃力地冲他喊道,你快离开,快点逃走!   他逃离了那个古老的寨子。但是失去心爱女儿的头人怎么能够放过他呢?寨 子里那些曾经对他厚礼相加的人们怎么会放过他呢?都给了他尊重,给了他信任, 给了他那么多的甘美的酒和肥美的肉,为他歌舞,为他向天神祈福,但是没想到 在他的人皮下面,掩藏的却是恶狼的嘴脸。怎么会放过他呢?还有头人女儿的未 婚夫,那位愿意以十头牛的代价为心爱的人换回一条花巾的少年,失去爱人的悲 痛让他目露凶光,他举着他的月亮刀对着太阳神起誓,就算追到天边,他也不会 放过那可恶的恶魔。   追杀在他离开寨子后的那天凌晨开始了,他们像进山捕猎一样举行了隆重而 悲壮的仪式,然后寻找着他的足迹和气味,追赶得他无处藏身。   讲到这里的时候老捕鼠员泪光闪烁。老捕鼠员说,我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流泪, 而是因为那个头人的女儿,不是因为杀了她,而是因为她在死的时候跟我说的那 句话。   我点点头,给老捕鼠员倒满酒杯,他叹息一声,颤抖着手端起杯子,先是看 着,好像面对的是一杯泪水,他又叹息一声,一饮而尽。   这一年,他逃到了爱城。但是他没想到那些追杀他的人也赶到了爱城。   那天,他和他们遭遇了。   我一看见他们,我就慌了神,我四处奔跑,到处躲藏,但是他们就像影子一 样,让我怎么都甩不掉。我知道,这一次应该是完了,死期到了。就在这时候, 我看见了一个人,他提着个铁笼子,笼子里装着几只老鼠,他看着我,问,你是 不是想逃命?我点点头说是,他说你跟我来吧。说着,他掀开一块板,让我钻进 地下的那个暗沟里,然后塞给我几个饼子和几疙瘩老鼠肉,说,等两天,我就来 喊你出来,说着,盖上了那块板儿。我就在那个臭不可闻的暗沟里呆了两天,两 天啊,又潮又湿,而且还时不时地有老鼠从我的身边跑过,那些老鼠一点也不惧 怕我,我想,他们也当我是老鼠了吧。老捕鼠员说到这里,摆摆脑袋,腹疼似的, 长叹一口气,说,你知道那个让我钻进暗沟里的人是谁吗?   我说是秦麻子,秦天的父亲。   是他。老捕鼠员说,从那后,我就成了他的搭档。   后来秦麻子老了,不想再卖老鼠肉了,就将那个卖老鼠肉的营生交给了他, 但是他却不会做,没几天就垮了,也就没了衣食来源,开始在爱城流荡,依靠乞 讨为生。那时候的爱城,乞丐好像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因此有时候乞讨一天也 没有半点着落。就在他准备离开爱城,重新去浪迹天涯的时候,秦天找到了他, 让他进了爱城捕鼠局,当了捕鼠员,有了一份固定的工作,也就有了一份固定的 收入。   对于秦天父子来说,老捕鼠员还是充满了感激之情的,如果不是秦麻子,他 早就丧命于复仇之剑了,也不会就此摆脱追杀,如果不是秦天,他可能早就抛尸 荒野了。   尽管我看不惯秦天很多做法,但是,但是……我还是对他做到了忠心耿耿! 老捕鼠员僵硬着舌头说,如果不是这样,他,他秦天就不会叫我去做那些隐秘的 事情!   老捕鼠员告诉我,秦天那次被西门弹劾了过后,并没有消沉。他找到老捕鼠 员,跟他说,只有老捕鼠员能够拯救爱城捕鼠局了。老捕鼠员知道,秦天要给他 安排什么艰险的事情了,于是就很慷慨地说,不是拯救爱城捕鼠局,是拯救他自 己,因为他不想再流浪,再乞讨,他喜欢捕鼠员这个工作,有热餐吃,有私酒喝, ——尽管私酒的味道不是很好,但是很容易醉人。能醉人的酒就是好酒啊,可以 使人忘却很多旧事,可以使人心里平静。   秦天让老捕鼠员去捕捉老鼠,但是绝对不能够杀死或者弄伤他们,要好好地 养起来。那段时间,是老捕鼠员最累的日子,老捕鼠员成天在爱城东奔西走,采 取各种手段捕获老鼠,然后在一个隐秘的地方用几只巨大的笼子饲喂起来。食物 是秦天亲自配制的,用鸡蛋、肉类,鲜果,甚至牛奶,还有很多种药物,那些老 鼠被喂养得油光水滑,健壮得小猪崽似的。   老捕鼠员整整捕捉了半年的老鼠,足足有上千只。秦天不让他再去捕捉了, 而是精心地喂养他们。又三个月过去,秦天突然让他给这些老鼠断了食物,甚至 连饮水也不给他们。那些老鼠饥饿得在笼子里横冲直撞,拇指粗的钢筋,也被他 们噬咬得咯嘣直响。秦天给老捕鼠员分派了一个重要的任务,他要老捕鼠员将那 些饥饿的老鼠放到爱城执政官的官邸里,放到他的行政院里,放到爱城有头面的 人家屋子里去,放到爱城酒店,咖啡馆,甚至放了一部分到西门的别墅里去。那 些日子,老捕鼠员就成天混迹于人群中,四处去投放那些饥饿的老鼠,这让他百 思不得其解。   那些饥饿的老鼠简直就像一个个疯狂的复仇者,见什么咬什么,见什么吃什 么。大木板门,只一会儿功夫,就在他们的利齿下穿透一个窟窿,他们噬咬衣物, 吞食所有能够吃的东西,甚至去伤害那些年幼的孩童。他们就像一群可怕的强盗, 一旦闯进你的家里,就会在很快的时间里将你家里的可以食用的东西吞噬干净, 并且到处毁坏,而且在离开的时,还会像是挑衅似的在你的家里拉下许多粪粒。 半个月时间,爱城许多有头面的家庭,和那些酒店咖啡馆,都被这些老鼠糟蹋得 一塌糊涂,惨不忍睹。爱城的人们开始怨声载道,对老鼠的仇恨达到了无以复加 的地步。   但是谁能够对这些老鼠有办法呢?他们狡猾无比,而且无孔不入。能够对付 他们的,除了秦天,那个已经被撤消的爱城捕鼠局局长,还有谁呢?   在这场可怕的浩劫中,遭遇最可怕的是爱城执政官一家,那些老鼠毁坏了他 最喜欢的木床,毁坏了他最珍贵的一个相册。这个相册里面,是执政官这么些年 来的所有对手的照片,那可是他花费了很大力气才收集到的,这些对手虽然一个 个都被他消灭了,但是睹物思人,在闲暇的时候,看看老对手的样子,回忆一下 当初斗争的情节,重温一下胜利的快乐,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情啊。但是,老鼠 将他的那些老对手一个个噬咬得支离破碎。而且老鼠还经常偷吃厨子为他准备的 精美早餐,有一次,他居然在太阳蛋里发现了一粒老鼠屎,为此他整整恶心了三 天。最让这位执政官无法忍受的是,他那可爱的孙子在后花园的水池边玩耍的时 候,一只肥硕的老鼠竟然将他孙子的手指当成了香肠,咬得血肉模糊。两天后, 他的这个可爱的唯一的孙子离开了他,在死的时候,还一次次尖叫着,老鼠老鼠。   悲伤的执政官是流着眼泪给秦天官复原职的,并且给秦天追加了权力和经费, 目的只有一个,消灭老鼠,为他那些因为老鼠而失去的快乐生活报仇,为他死去 的孙子雪恨。   西门曾经企图进行阻止,他在给执政官的报告中指出,那些老鼠一定是秦天 喂养出来的,他们的那些可怕的行为,是秦天唆使的,是秦天的阴谋。爱城执政 官给予了西门最严厉的训斥,认为那是他的狭隘思想在做怪,一切恶果的造成, 都是因为他们的党阀之争!并且严厉警告西门,如果再这样下去,对他进行的将 不会是简单的处置,而是“清理”,因为教训已经够惨痛的了。   爱城人民认为执政官恢复爱城捕鼠局局长秦天的工作是他这一生最英明的决 定。   官复原职的秦天,开始整治那些老鼠,其实他的方法非常简单,但是声势闹 得非常浩大。他重新组建爱城捕鼠局,专门举行了誓师大会,并呼出了口号:向 老鼠宣战!整个过程搞得跟战争一样,爱城许多人还以为战争真的又爆发了,大 呼小叫,哭着喊着“逃命吧”。   秦天不知道配制了一种什么药物,那些老鼠竟然乖乖地被诱捕进了笼子,然 后任由他宰割。几个月过去,爱城基本没有再闹那么严重的鼠患了。   说到这里,老捕鼠员孩子般咯咯地笑起来,摇晃着指头直戳自己的鼻梁,说, 如果不是我,这、这……爱城捕鼠局是不是就拯救不了?如果不是我,他、他…… 秦天是不是就当不成局长了?我、我……是不是功臣?说,你说,我是不是!   我说,你醉了吧,咱们不喝了,我送你回去。   回……回去?回哪里去?我那老鼠窝,我不回、回去!你说,你告诉我,我 是不是功臣?说,是不是!老捕鼠员把那戳向自己的指头,反过来直戳向我,像 是在清点即将押赴刑场的敌人似的,满脸仇恨,眼露凶光。   我说,你不走是不是,那好,我走了,你告诉我的已经说完了,我应该离开 了。我站起来。   还没有!还有……很多,秘密!老捕鼠员一把拽下我坐下,举起手指竖在嘴 巴边,做了个“嘘”的动作,说,咱们小声点,这可是天大的秘密,我只,只告 诉你!   我点点头,却偷偷拎着老捕鼠员的酒壶,放在桌子下面,将里面的酒水洒了 出去。   老捕鼠员说,每一个月,秦天都要叫他购买许多粮食,那些可都是些上好的 粮食啊,爱城有一多半的人是吃不上那些粮食的啊。   秦天叫老捕鼠员将买好的粮食这个月定点投放到东城,下个月就投放到西城, 再就是南城,北城,和城中,甚至投放到郊外。投放的地点大都是那些下水道和 废墟里。老捕鼠员表面上是在放置灭鼠药,其实很多时候是拎着个粮食口袋,到 处喂养老鼠。   有、有时候我老问自己,问我这到底是在干什么?呵呵。老捕鼠员笑起来, 咧着嘴,露出一嘴烂牙,声音像是猫头鹰怪叫一般。   我站起来,将那只空酒壶在老捕鼠员面前晃晃,说,你不能再喝了,你已经 喝了好几壶了,再喝,你会醉死的!   死?死我不怕,我就等着死,真……真的,我等着那些追杀的人前来索我、 我的命,我不会再躲、躲进下水道了。老捕鼠员眯缝着血红的眼睛望着我。   我点点头。   孩、孩子,只有你明白,明白我啊!懂我的心思啊!老捕鼠员突然扑在我的 怀里嚎啕起来,他一边嚎啕一边说,我不、不愿意再像只老鼠样的活、活下去了 啊!   我拍着老捕鼠员的后背,心里倍感凄凉。   我喝酒、酒,我醉、醉了,我什么都没、没……告诉你!我什么,什么都没 说!老捕鼠员扶着我,像扶着一棵树似的往起爬,却没想到身子一晃,仰面摔倒 在地上,发出闷沉的声响,像是谁扔过来了一只口袋。   23、   拜访秦天的时间我选择在一个黄昏,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如此喜欢黄昏。每 当看见斜阳西下,云雀归家的鸣叫在爱城上空回旋,那些西天的云彩呈现出一种 虚幻似的的烂漫,我的心就非常平静,好像澄静的湖面一样。   老宅院没有上锁,门是虚掩着的。推门进去,只见面目苍凉,宅子里到处都 生长着野草,窗棂上挂满了蜘蛛网,布满了灰尘。   进来吧,我就等着你呢。秦天在里屋叫道。   我没想到秦天会苍老得这么快,就好像已经有几十年没有见到他了似的。他 精瘦着,花白的头发蓬乱着,像一团干枯了的蒿草,尤其是他的眼泡,肿亮得像 是两个灯泡儿似的。   进了秦天的屋子,他指了指门,说你把门关上。门一关上,屋子里一下子昏 暗起来,我甚至连他的表情都看不清楚了。   你在张望什么呢?秦天说。   我说,太昏暗了。   秦天笑了起来,说,怎么,你还不习惯黑暗?   我没吱声。   我还以为你会死在里面,你的命可真大啊!秦天说。   我说,你知道我被囚禁在那里。   知道。秦天说,我没有想到你会活着出来。   我叹息了一声,说,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秦天问。   我跟西门说了,我说他不是您的对手,可是他不相信。我说。   西门算什么,我又算什么,真正的胜利者是谁,你知道么?秦天问。   我说,谁?   你。秦天说,你这叫东郭的人。   我笑起来。   不要笑,东郭,你胜利了,可是。你可能还不知道你胜利在什么地方,是不 是?秦天说。   我说,您开我玩笑了。   没有。秦天语气沉重地说,那天知道你逃生出来,我就感到非常好奇,因为 你根本不可能逃生出来!我太知道西门了,西门是一个凶险的家伙,他的思维非 常慎密,而且手段非常残忍,他怎么可能轻易地让到手的猎物脱身呢?你能够告 诉我,你是怎么脱身的吗?   我说,我不清楚,直到我走到阳光底下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还活着,活着 逃出来了。   呵呵。秦天笑起来,笑得都要喘不气了似的,最后剧烈地咳嗽起来,我看见 对面一个黑影随着那咳嗽声耸动着,像是在跳跃着攀摘一个什么东西似的。好一 阵子过后,秦天咳嗽够了,他说,你确实比我们要厉害啊,总有一天,这个世界 会被你们统治,会成为你们的天下,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你看看你,呵呵, 多会撒谎啊,镇静自若,我们谁能够比得上你呢?   我说我怎么了?   秦天叹息一声,说,就在你逃生的那天晚上,我去那个地窖里看了,我实在 太好奇了,因为你根本就不可能逃出来的啊。当我看见一地鸡毛似的线头,我才 明白。   我默不作声地看着我对面的黑影,那个黑影晃动了一下,又定定地坐下了。   你可以告诉我你是谁了吧。秦天说。   我们陷入了沉默中,过了很久,我说,您既然都已经知道了,还问什么呢。   当时我就像遭遇了雷劈似的,坐在地上足足一个晚上没有缓过劲头来。后来 我到医院里看了你,你在昏迷中,据说是没有谁的血液你可以使用,你的血液很 古怪。秦天说。   我说,谢谢您,谢谢您救了我。   我那不过是一个试验。秦天说,给你的血液并不是我的,而是老鼠的,我在 它们的身上抽了几大口袋,当看到你的脸随着那些血液流淌进身体而变得红润起 来,知道我有多恐惧吗?   我说不知道。   我当时差点就掏出手枪射杀你了。秦天说。   我说,你手里现在是不是就拿着把手枪?   没有,在我面前的桌子上。秦天说。   您为什么不射杀我呢?我说,这对您来说,应该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啊。   是啊,为什么不呢?秦天好像陷入了沉思中,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厌倦了。   我沉默着。   厌倦欺诈,厌倦争斗,厌倦杀戮,我甚至厌倦活着。秦天说,你相信吗?   相信。我语气很肯定地说。   咳,没有想到,到现在最了解和最理解我的,居然会是你啊!秦天又笑起来, 不过笑声被一种伤感的气息湿润了,好像滴落着泪滴似的。   我并不了解您,对您知道的不是很多,但是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您的名字,知 道您的品性。我说,您那叫秦天的名字,在我们语言中,和邪恶、狠毒、残暴是 同一个意思。   秦天大笑起来,说,我自以为对你们了解得非常透彻,但是我了解了些什么 呢?当初我的父亲跟我很慎重地谈起你们的那个传说的时候,我还嘲笑过他,说 他说话可笑。   在你们的谈话中,我们那是一个什么传说呢?我问。   哦,那的确是一个看起来很可笑的传说。秦天说,传说是这样的,说,上天 之神看见大地富饶,就叫自己的两个孩子去大地享用丰美,却不想两个孩子一到 大地上,就露出了贪欲。这让上天之神感到非常恼怒,一气之下让大地变成了一 片荒芜,湖泊干涸,没有游鱼,大地龟裂,寸草不生,天空没有飞鸟,地上没有 走兽。富饶而丰美的大地一下子变成了地狱。饥饿和对生的渴求让两兄弟都开始 打对方的主意,杀死对方,吃了对方的肉,就能够活下来。上天之神一直坐在云 端,看着他的两个孩子,等待他们的顿悟,他暗中决定,只要两个人的恶念消失, 只要他们的手能够握到一起,他就马上让大地失去的一切都马上回来,并赐予他 们长生与富足。但是他的两个孩子没有,他们都在这场充满血腥的厮杀中丧命, 谁也没吃着谁,谁也没活成。这两个孩子的灵魂找到他们的父亲上天之神,向他 哭诉,乞求他们的父亲再给他们一次生的机会。上天之神对两个孩子是又怜又恨, 决定再给他们一次机会,让他们重新回到大地上去。上天之神为了防止他们自相 残杀,就将大儿子依旧变成人,但是只能生活在阳光底下,黑夜必得使他们恐惧, 而且他们要通过沉重的劳动获取食物,并降临他们许多灾难和病疼。小儿子变成 老鼠,惧怕阳光,只能够生活在黑暗里,这样就使得他们一个在白天,一个在黑 夜,彼此不会因为成天相遇而发生争斗。小儿子对自己变成老鼠并且生活在黑暗 里表示不满,上天之神也觉得是有点不公平,但是却找不到什么可以弥补的方式, 想了想,就对他的小儿子老鼠说,这天下人能享受的美味你也可以享用,只要你 的子孙后代能做到不食人肉,就准许他们重新变回成人形。   你讲得真好,很精彩,但是这个传说不是我们的,而是你们的,在你们的世 界里,原来是把老鼠和人说成都是天神的孩子,这多像一个蕴涵丰富哲理的寓言 故事啊。我说,在我的记忆里,我们的这个传说更像是一个传说,一个白日梦想。 传说说,人是这个世界上最高贵的动物,天神死去,人将是主管这个世界的至尊 生灵。因此天神说,准许老鼠与人为邻,但是不得以人为食,如果世代坚持,那 么他的后裔,将有可能会幻化成为高贵的动物,至尊的生灵,人。   听我的父亲说,以前的人都是知道的,因此都害怕老鼠会变回成人,于是见 了老鼠就杀。秦天像是疲惫了,声音低沉了下来。   我站起来,说,我走了,我来看看您,只是想感谢感谢您的救命之恩。   你难道就这么走了?秦天问,你来的目的,难道不是想看着我死去么?   我说,枪现在您的面前,您叫谁死,都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啊。   我想和你说说话。秦天呻吟似的说道,没想到啊没想到,没想到我秦天会有 这么多话说,而且这些话还都是跟一只老鼠说的。   我说,我不是老鼠了,我已经是人了。   是啊,你是人了,可是我是什么了呢?秦天悲切地说道,你现在可以站在阳 光下了,而我呢,我却只能躲在黑暗里了。   我也叹息一声,叹息后,却不知道因何而叹息。   你知道我父亲吗?秦天说,我的父亲可是个厉害的捕鼠高手,最后居然死在 了你们老鼠的手上。   我说,那是我的祖父,还有我的曾祖父,你的父亲从来就没有赢过他们。   现在我也是输在你的手上了吗?秦天问。   我说,您手上不是拿着把枪吗?   秦天沉默了一会儿,说,打死你一切都结束了吗?   我说没有。   我很累,知道么?秦天说。   我说我知道,您比您的父亲秦麻子还要活得糟糕,您父亲的一生充满了斗争 的快乐,和人斗,和老鼠斗,直到他最后的死亡,都是那么悲壮。而您呢?您把 您的生活弄得糟糕透了,您感到自己卑鄙,感到自己无耻,甚至感到自己是肮脏 的,您不敢照镜子,您惧怕自己,惧怕白天,因为尾随在您身后的影子时时刻刻 都在拷问您,问你是人,还是畜生,您陷在罪恶的深渊里无法自拔。   ——不,不是你说的那样!我对面的那个黑影突然嗵地耸立起来,好像要扑 过来似的。黑影冲我歇斯底里吼叫道,不是你说的那样!你这混蛋!   我冷笑一声,说,不是这样,哪又是那样呢?   黑影颓然垮下。   我听见秦天嘤嘤地孩子般哭了起来,边哭边说,我爱她,她小时候对我是那 么依赖和顺从,我们没有亲人,我们孤独我们害怕……   我冷笑着打断秦天的话,说,您滥用了那份依赖和顺从,您践踏了依赖和顺 从下面那颗天真无邪金子般的心,您玷污了她,您为了您的私欲和安抚您丑恶的 躁动不安的灵魂,您玷污了亲情……,您是不是因此感到罪孽深重?呵呵,我知 道,就在您无法排解这些可怕的东西的时候,您和您父亲一样,找到了老鼠,您 用各种各样的办法去折磨他们,您喜欢看见他们流血和尖叫,您享受到了斗争和 杀戮的快感,但是您依然感觉到不过瘾,这时候西门主动和您作对了。和西门的 斗争您学会了怎么样左手毒药右手糖豆,知道了那个“飞鸟尽,良弓藏”古老故 事精确含义,您既巩固了自己的权力宝座,也饱尝了斗争的愉悦。但是您轻敌了, 您没有想到西门也会跟您一样卑鄙无耻!他会把丫丫作为对付您的高妙手段。您 为了西门将从您的身边夺走丫丫感到怒不可遏,您发誓要除掉西门。是不是这样? 您说——   秦天住了哭泣,黑暗里我感觉到他在撕扯自己的头发。现在的黑暗对他来说, 已经寻求不到平静了,我说的一切,就像恶梦一样,张开深不见底的大口,用尖 利的牙齿,咀嚼着他,他的骨头开始碎响。   但是您迟迟不肯下手,因为您知道,如果除掉了他,您的生活就缺少了一部 分。我说,可是结果呢?当您不得不除掉他过后,您突然发现自己的生活不只缺 少了一部分,而是一切都完全变了!尤其是当丫丫离开了您,——她的离开让您 顿时感到什么都完了……   她会回来吗?秦天的声音很虚弱。   我说,我想她可能不会。   她现在好吗?秦天问。   我反问道,您说呢?   秦天没有回答,我看见那个黑影哆哆嗦嗦站起来。   我说您是要开枪吗?这么黑暗,您能够打得准吗?   秦天沉默着。   我说,如果您不开枪的话,我就回去了。   你为什么要急着离开呢?秦天终于说话了。   我说,您还要告诉我什么吗?   知道么?我一直在等你。秦天说,你要好好照顾丫丫,但是有一件事情你坚 决不能够!   我语气松缓了下来,问他什么不能够。   你坚决不能够爱上丫丫,也坚决不能够让丫丫爱上你。秦天说。   我说为什么。   因为你不是人,就算你变成了人,你还是老鼠,你的体内流淌的不是人血, 而是老鼠血,你只是空有了一个人的皮囊,因此你无论怎么努力,你都是一只老 鼠。秦天说,殊途不能同归,你们是不会有结果的。   我无语。   有一样东西,你能帮我带给她吗?秦天问。   什么东西?我问。   在你面前的小茶几上。秦天说。   我在茶几上摸索到了一把钥匙。   我曾经许诺过你什么?你还记得吗?秦天问。   我说,我不要,我不在乎那些。   不,既然你活着出来了,我就把那些都给你,权力,金钱。那个黑影慢慢地 坐下,吃力地说,你,可以走了。   我退出房门,刚走到宅院里,就听见屋子里一声沉闷的枪响。我哆嗦了一下, 头也没回地走出那个宅院,走到街上,华灯初上,我的影子被那些灯光拉长又缩 短,缩短又拉长。   24、   我是第二天早上将秦天的死讯告诉丫丫的,我用的是很平静的语气,告诉她 说秦天昨天晚上死了。我没想到丫丫的反映比我的语气还平静,她看了我一眼, 收整行装的动作没有半点迟疑。   昨天晚上离开老宅院后,我到街上老捕鼠员经常爱去的那些小酒馆寻找他, 但是找遍了也没见着。我想将秦天死亡的消息报告给执政官,当我赶到他的官邸 去求见的时候,他的仆役回答我说执政官不在,我告诉那个仆役,如果执政官回 来,就跟他说秦天死了。那个仆役瞪着眼睛,以为我说错了或者他听错了,我又 重复了一遍。我想,总不能将秦天的尸体遗弃在那里不管吧,于是向捕鼠局走去, 准备找几个人去料理后事。当我赶到捕鼠局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老捕鼠员正坐 在门口的台阶上,手里拿着个大酒壶,不停地往嘴巴里灌酒。   我正到处找你呢。我说。   老捕鼠员斜了我一眼,说,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说我不知道,不过我要跟你说一件事情——   老捕鼠员幽幽地说,今天就是她的死期。   我以为老捕鼠员已经知道了秦天自杀的消息,谁知道他接着说,如果我不杀 她,她是不是现在儿孙满堂了?我知道老捕鼠员在想他杀死的那个头人的女儿了, 就走上前去拍拍他的肩头,告诉他秦天自杀了。   你说什么?老捕鼠员腾地站起来,瞪着我。   我说秦天自杀了,就在刚才,傍晚的时候。   老捕鼠员手里的酒壶啪地掉在地上,成了一堆碎片。   最后老捕鼠员让我回去陪着丫丫,别让她太伤心,至于秦天的尸体,就由他 去陪着吧。   不管他是怎么的个人,对我还是很好的。老捕鼠员哀叹一声,说,他死了, 我是不是又该去流浪了呢?   尽管丫丫表面上表现得那么平静,但是我知道她的内心一定还是波澜起伏的。 我告诉了她今天凌晨的时候我再次去了老宅院,执政官已经亲临了现场,对于秦 天的去世他还落了泪,现在秦天的遗体已经抬到了捕鼠局,执政官决定举行一个 隆重的葬礼。   他是怎么死的?丫丫终于说话了。   他自杀的,当时我在他的屋子外面,正准备回来。我说,不过,执政官吩咐 了,不能说他是自杀的,要说是对爱城政权持敌对态度的人干的,是他们杀了秦 天,还有,还有西门。   丫丫已经整理好了行装,做好了出门的一切准备。   我说,你去哪里?   医院。丫丫说。   我上前一把拽住她,我说,丫丫,你不能去。   为什么?丫丫看着我,她的眼睛里薄雾似的扑满了一层泪水。   上午就要举行葬礼,你作为他的亲人,不出现在仪式上而是在医院里,你会 让爱城人怎么看待这事情?我松开拽她的手,记得了那把钥匙,就掏出那把钥匙 递到她的手上,缓声说,他让我带给你的,要我好好照顾你。   丫丫的泪水汪地一下流淌了出来,然后啪嗒啪嗒地滴落着。   丫丫最后在我的陪同下,参加了秦天的葬礼。葬礼比我想像的还要隆重,在 葬礼上,执政官三番五次地落泪,他措词严厉地训斥那些“站在我们背后的敌 人”:   他们用敌视的眼光看着我们得之不易的幸福生活,早在胜利的时候,早在我 站在爱城广场和大家一起庆祝我们建立新政权的时候,我就预料到他们不会这么 甘心下去,他们就像沉入水底的石头,总会幻想着浮出水面,他们的不甘心和对 我们幸福生活的仇恨会变成射向我们的暗枪冷弹,现在,他们终于蠢蠢欲动了! 他们采取卑劣的见不得光明的手段,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暗杀了我们爱城两位 精英,西门和秦天,西门和秦天是我的左右膀臂,是我们爱城的骄傲,是我们爱 城新政权的擎天柱,失去了他们,我的心在流血,爱城在流血。现在,我和大家 一样,忍无可忍了,血债必得血来偿还,为了我们今后的幸福生活,为了我们爱 城新政权的稳固,我们要采取行动了,我们要将这些躲藏在暗处的敌人揪出来, 就像秦天局长生前抓老鼠一样,无论他们躲在什么角落,无论他们藏得有多么隐 秘,我们都要将他们揪出来,报仇雪恨!   丫丫表情木然,老捕鼠员一脸疑惑地不停的看我,他的眼里面充满了对执政 官刚才说的那些话的质疑。   当我将手里的菊花抛进墓坑,站在一边等候丫丫的时候,一个仆役模样的人 走了过来,说爱城执政官召见我。   执政官已经从悲切中复苏过来了,他的脸上洋溢着和蔼的笑容,他说,你叫 东郭。   我说是的,早晨我们都已经见过面的了。   秦天很器重你。   我不解地看着他。   根据他的建议,我准备让你做爱城捕鼠局局长,不是说你是灵猫转世吗?执 政官笑眯眯地说。   我一下子慌乱起来,说,我怎么能够?我不可以……   你不用再推辞了,年轻人。执政官挥挥手说,秦天在给我的荐举信里,已经 将你的能力一一说了,他说有你担任捕鼠局局长,爱城就不可能会有老鼠,他说 你的捕鼠本领,比他要高不知道多少倍。   我不禁暗暗诅咒起那已经开始被黄土掩埋的秦天来,这个家伙,居然在他死 了之后还跟我耍这么一手。对我手上已经沾上了老鼠的鲜血,我一直痛苦不已, 我竭力想让自己相信那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依然不行,我杀害老鼠的场景总是 历历在目,清晰无比。我想只有在今后的日子里努力忘记那残忍的一幕了,然而 那努力要忘却的东西却总是在你最不经意的时候突然袭来,眼前就像电光火石般 一闪而过,心头猛然咯噔一下,砰砰乱跳许久,才能得以安宁。尤其是昨天晚上, 当我得知我的生命是靠老鼠的鲜血挽留下来的、我的体内流淌的是老鼠的血液的 时候,我复杂的心情简直无以言表。   现在,看情形我是无法推辞的了。   执政官的仆役首先向我表示了祝贺,随后问我,什么时候将委任状送给我。 执政官大手一挥,说,我说了就是委任状了。在离开墓地的时候,执政官再次叫 住我,要我好好干,争取将爱城的老鼠消灭干净。他提高嗓门,说,你要像我们 歼灭那些隐藏在我们背后的敌人那么一样充满信心和意志坚定,将那些偷吃我们 劳动成果的老鼠们一只只地从黑暗的地方揪出来,毫不留情地杀死!   执政官在最后一个字落音的时候大手再次一挥,因为靠得近,我听见他把风 刮得“呼”地一声响。   上了车,执政官觉得好像还有什么没有叮嘱完,摁下车窗,用指头勾了勾我, 我走过去,弯腰在他跟前,他俯在我耳朵边用一种带着铁质的声音说,我会派人 来经常督察你的工作的,如果你干得好,确实很有功效,你就前途无量,如果你 干得不好,或者背后搞鬼,我是不会放过你的!年轻人,记得了吗?   执政官话说完,那车窗慢慢地升起来,将他冰冷的面孔隐藏在了车子里面, 然后绝尘而去。参加葬礼的人纷纷走上前来,向我表示祝贺,我茫然的表情让他 们很失望,他们都还以为我是沉浸在秦天死亡的悲伤中,或者被突如其来的喜事 惊懵了。   当我从一阵凉风中完全清醒过来,看见墓地上只剩下了我和老捕鼠员,他站 在刚刚树立的墓碑前,脑袋上的苍苍白发在风中飘摇着,好像一撮随时都会被刮 跑了的枯草。我走上前去,说我们走吧。   往哪里去啊?老捕鼠员的声音苍凉无比。   我说,捕鼠局啊,我不是捕鼠局局长了吗?   你能当吗?老捕鼠员回头看着我,说,你连老鼠都不杀,你怎么当?   我感觉到我的脸已经阴沉得要滴下水了,我说,我难道能够让秦天失望吗? 能够让执政官失望吗?   老捕鼠员摇头长叹一声,说,我有预感,爱城又要开始一场杀戮了。   当我赶回到那幢小别墅的时候,丫丫已经将大门锁了起来,我的那些装衣物 什么的箱笼,被端正地堆放在门口,——这是丫丫在驱逐我离开她了。   我自然是不用再回到那阴暗潮湿的小屋了,我住进了被安排给我的官邸,享 受着那些仆役对我的必恭必敬、无微不至的服务。我邀请老捕鼠员和我一起住进 来,但是他不愿意,我问他为什么,他不回答,只是说不愿意就是不愿意。   我关闭了实验室,曾经有人问我为什么要关闭,我想了很久也没想出一个明 确的答案,最后还是老捕鼠员在一边帮我找了一个听起来还不错的理由,他说, 骟牛割尾巴,什么师傅有什么样子的骟法,既然是东郭当了新的捕鼠局局长,他 自然有他的捕鼠高招。   但是我的高招是什么呢?一群捕鼠员将我围在中间,他们怀疑的眼光让我局 促不安。   我们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有去灭鼠了,如果再这样下去,爱城捕鼠局就肯定会 被关闭,执政官肯定不愿意白养着一群不灭鼠的人,如果捕鼠局被关闭,那么我 们就会面临着失业了。如果失了业,我们又是干什么呢?我们还有孩子和老人需 要养活。捕鼠员们看着我说,以前我们还会打鱼和修砌房屋,但是现在忘了,我 们现在除了会捕鼠灭鼠,什么都不会了。   就像你们那样也叫灭鼠捕鼠?你们见过真正的灭鼠捕鼠么?老捕鼠员看了看 我说,知道咱们的新局长被人家叫什么吗?叫转世灵猫!他是这世界上顶尖的捕 鼠高手!等等,他自然会有最有效最厉害的捕鼠绝招传授我们。   事后老捕鼠员找到我,他显得忧心忡忡。   你不是被传说是灵猫转世吗?你以前捕过鼠吗?老捕鼠员问。   我点点头,说,我又放了。   你怎么不杀老鼠呢?是不敢?还是有什么原因?老捕鼠员追问道。   我说我不能。   你不能,我们总能吧!老捕鼠员叹息着摊开两手道,你看看,你看看,你已 经有多长时间让大家去灭鼠了?总不能让大家就这么闲下去吧。   我无语。   你说你是在搞什么啊?对老鼠你还发什么慈悲啊?你又不是他同类,你有什 么下不了心的?老捕鼠员急得像是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在我面前兜着圈子,突然 他停住脚步,转向我说,你看看现在这些人,人都在向人下死手,搞得污七八糟, 你死我活,你说你对那么些老鼠软乎着手干什么?   我欲言又止。   原来我还以为你跟秦天一样的手段,一手糖豆一手毒药,为的是不让鸟尽弓 藏,没想到你会这样的,连一只老鼠都不忍心杀。老捕鼠员哀叹一声,说,我不 管你有什么样子的难言之隐,或者有什么样子的借口,但是你别忘记了你是爱城 捕鼠局局长!就算你忘记了,爱城人都还记得,那个委任你的执政官也记得。   我喃喃自语道,怎么办呢……   你是问我还是说你?老捕鼠员说,我知道答案,让我告诉你,如果你再这样 子下去,完了的不仅是我,而且还有你,你会把我们都害了。   为什么?我说。   执政官正在清理暗藏的敌人,我们这群成天连老鼠都不抓的捕鼠员,别人会 把我们看成是什么?老捕鼠员说完瞪着我。   我说不知道。   不知道?老捕鼠员苦笑起来,说,捕鼠员不抓老鼠,就是和老鼠一窝,就是 老鼠!是老鼠,自然就该杀!   是老鼠就该杀吗?我看着老捕鼠员,问,我们是老鼠吗?   老捕鼠员气得一跺脚,感到不可能跟我说得清楚,指着我,痛苦得一张脸都 扭曲了,说,你这人啦!你这人啦!你是我见过的最不可理喻的人啊!散伙吧, 逃命吧!   就在老捕鼠员扭转身刚要离开时,我说,杀吧。   我的声音太微弱,老捕鼠员没有听得很清楚,他扭回脸,看着我,等着我重 复。   我痛苦地呻吟似的说,杀吧,你们。   你呢?老捕鼠员愣愣地看着我。   我木然了。   如果你不想有事的话,明天就展示出你的转世灵猫的绝招,听说明天执政官 的督察官要来检查你的捕鼠情况。老捕鼠员迈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三叹地走了。   还没有等到第二天,我就被督察官带走了,然后是长达一个星期的盘问。我 被关押的地方比西门囚禁我的地窖还要阴暗和潮湿,不过我并不孤独,和我关押 在一起的还有很多人,他们中间有我熟悉的,比如说和我们捕鼠局有密切联系的 粮食局局长、供水局局长,也有不是很熟悉但是认识的,像警察署署长、包括原 来管理关押我们这个地方的监狱长,还有许多我不熟悉的,不过据说他们曾经也 都是功劳显赫、权重一时的人物。   你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情的。一位认识我的人这么安慰我。   其实我并不是害怕,只是感到厌倦,他们的盘问像是在推动一个老磨盘,所 有的问题就那么几个,比如我是不是和谁谁勾结准备动摇爱城新政权,是不是准 备采取卑劣手段暗杀执政官,是不是准备阴谋结党……,他们翻来覆去地问着, 绕来绕去。我厌倦不已,但是每当我的语气显得疲惫或者不耐烦的时候,他们就 敲着桌子不温不火地说,小心呀,老实呀……。我说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啊?我都 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了,你们要我怎么样才满意啊?他们说,你说完了?没说的 了?我说没了。他们乜斜着眼睛看着我,那鬼魅的眼神好像是在告诉我,他们已 经掌握了大量的关于我的什么秘密,现在不过是在跟我做游戏,捉迷藏,等待时 机一到,就轻轻摁动机关,叫我连呼叫的机会都没有,一下子——没了。   我被关押的那一个星期里,不断地有人进来,也不断地有人出去。但是我却 发现那些出去的人的脚步异常沉重,而且还表情悲壮惨然地和大家告别。我大惑 不解,不就出去吗?多好啊,恢复自由,还有什么哀伤的呢。有人问我,你也想 出去?我点点头。那人叹息说,你可别想着出去啊。   当时我并不知道那人话里的意思,直到一个傍晚,一个人在被督察官带出去 的时候突然歇斯底里的大叫起来,不要杀我啊,不要杀我啊!   ——我这才明白,那些出去的人原来都是被杀了。   这不是杀,这是清理!刚刚被关押进来的一个跛脚老人说,他的样子长得很 委琐,我一下子联想到了我父亲的那个瘸子兄长。   杀吧,杀了我们这些老家伙就没有谁敢顶撞你了,敢藐视你了,敢说你的不 是了,杀了我们吧,杀了我们爱城就清静了。跛脚老人在我的身边一瘸一拐地边 走边喃喃自语,难道我还怕么?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跛脚老人像是不经意间才发现了我,他弯下腰,探长脖子,看了看我,问, 你是谁?   我说被抓进来之前我是爱城捕鼠局局长,叫东郭。   捕鼠局?一群没有事情抓老鼠瞎胡闹的家伙,爱城养着你们,就是养着一群 老鼠!跛脚老人鄙夷地斜了我一眼,问,你凭什么也在这里?   我说我不知道,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把我关押在这里。   胡闹,你有什么资格!跛脚老人在鼻子里哼道。   我说你是谁?   我?跛脚老人回头瞪着我,说,你看清楚我是谁?   我摇摇头。   你怎么连我都不认识?跛脚老人愤怒了。   旁边一个人冷冷地说,他就是狼七。   我惊诧起来,说,你就是狼七,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懂什么?跛脚老人不屑地一仰身子,一瘸一拐地走到一边去了。   狼七?他就是狼七?我看着跛脚老人的背影,觉得不可思议。狼七是爱城的 一个传奇人物,曾经他的名声高过了爱城执政官。据说在爱城最后那一战中,他 的结拜弟兄,也就是现在的爱城执政官身负重伤,面对敌人的进攻,已经束手无 策了。谁知道狼七脱了衣服,组织几十个敢死队员,一手拎枪,一手握刀,旋风 似的冲进敌人的阵营,连砍带毙,一口气让几百条性命命丧黄泉,由此打开胜利 的缺口。后来爱城新政权建立的时候,执政官盛赞他的英雄作为,说没有他,就 没有爱城新政权,问他希望干什么的时候,这位跛脚英雄豪气冲天地说,我喜欢 杀人,你就给我一个杀人的差事吧。执政官于是就让他统领宪兵队、警察部队。 这狼七显露出来的杀人嗜好让所有的爱城人都心惊胆寒,他创立了十大酷刑,什 么剥人皮、抽人血……,而且他还非常喜好亲自动手,其手法跟秦天搞的那些老 鼠试验简直有异曲同工之妙。到后来,这位昔日的英雄成了人见人怕的血腥屠夫, 据说有孩子夜里啼哭,一说他的名字,就能起到立即止哭的作用。至于他是怎么 被罢免官职的,听说全是西门和他的《真理与真相报》的功劳,西门在他的报纸 上直呼他为屠夫,说他是地狱恶魔,号召起了爱城一片激烈的愤怒的反对的呼声, 执政官不得不将他罢免官职。更为传奇的是,这位被称为跛脚英雄也被诅咒为地 狱恶魔的叫狼七的老人,据说在一个深夜里,坐在一块顽石上,在月光下获得了 神灵的示意,由此不再伤害任何生灵,而且连荤也不尝了。   ——但是他怎么会在这里?   狼七是在我被放出去的前一天被弄出去的,他死的征兆很明显。那天下午, 就有消息传进来说要在傍晚带他走,于是他先是要求见见执政官,没有得到准允, 后来他就说他要喝酒,那些人说只有私酒。狼七叹息说,如果是过去,酿造和贩 卖私酒,可是要被处以极刑的啊。那些人说,那时候是您老说了算,现在不了。 狼七没有喝那些私酒,重新提出来要洗一个澡。于是那些人就拿来浴桶,打来热 水。狼七脱得赤条条的,那瘦小的身子上全是累累伤疤,他也兀自看着,看了好 一阵,痴了一般,那些人提醒他说水凉了。狼七这才缓过神来,钻进浴桶里,默 默地洗着,那些白蒙蒙的雾霭升腾起来,笼罩着他,让人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 是我们却感受到了那个浴桶在抖动,而且越抖越厉害,最后终于安静了下来,狼 七爬了出来,大家都看见他的眼睛红肿着,原来他刚才在浴桶里哭了。   狼七临行前,大家一一和他道了别,我也上前说,走好了!   狼七强作笑颜,用极其轻松的语气不无遗憾地对我们说,真没办法,如果可 以,真想带上你们一起上路,咱们一起到了那边,就可以组建成一个队伍了。   我们都点着头,不觉感到凄然起来,谁都知道他说的“那边”是什么,在今 后的短暂日子里,我们都会过去,看样子是谁也漏不掉的。   你很不错,精气神很足,不会是个孬种!什么时候过来了,来找我!狼七指 了指我,说完最后一句话,向外走去,他的脚跛得很厉害。   除了我不停地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其他的人都表现得很坦然,好像一切都 应该是这个样子,开始和结局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现在大家只是在等待,不过 这个过程在我看来好像漫长了些。   在局促不安中我度过了漫长的黑夜,冥冥中似乎听见了有个声音在召唤我, 我不以为那是死神,我隐约觉得我不会被屠杀掉,我和他们的命运不同,我会活 下来。就在第二天早晨我被他们带出去的时候,这种直觉依然还是很强烈,—— 他们不是带我上刑场,而且带我去另外一个地方,那里应该有新鲜的水果与和善 的笑容。   ——那里没有新鲜的水果,但是的确存在很和善的笑容。执政官坐在他的那 把镶嵌着珠宝的豪华椅子上,微笑着看着我。他的办公厅装潢非常精美,大幅的 壁画,还有厚厚的地毯,我站在里面,就像站在秦村的田野上一样感到空旷。   在里面感觉怎么样?执政官的的声音在屋子里萦绕着,显得很浑厚。   我说不怎么样。   见了我你就没什么说的了吗?执政官直了直身子,可能是坐得太久,让他感 到不舒服了。   我说,有,我只想问问您,为什么会把我关押在里面。   他们难道就没有告诉你什么理由吗?执政官问。   我说,没有,他们说什么我不记得了。   那你就没有问问他们吗?执政官问。   我说我没有,我不认识他们,我想他们也不知道什么答案的,我的答案只有 您能给我。   秦天怎么死的你看见了?执政官问。   我说我不在现场,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真的不知道?执政官问。   我说是的,我去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死了。   他没留下什么东西给你?执政官问。   我说,除了他平日对我不错外,其他的并没有什么。   你很坦然?执政官说。   我说我并没做什么不好的事情,没有什么可以使我忐忑不安的。   你对西门怎么看?执政官问。   我说,西门是我认识的,他经常请我喝酒喝咖啡,我们的关系还算不错,他 的被害,我除了感到震惊,还感到忧伤,真切的。   那么秦天呢?执政官问。   我说,是秦天把我招募进爱城捕鼠局的,他的捕鼠技术让我大开了眼界,我 从见到他那一刻起,我就决定以他为学习的楷模,像他那样忠于爱城人民,忠于 您!   但是你很让我失望。执政官说。   我说,我也感到万分歉疚,真是辜负您的美意和厚爱,我一直在寻找和探索 一个可以将爱城的老鼠全部消灭的办法,可是到现在我还没有找到,看样子我是 很不适合这个职务的。   不是说你是灵猫转世吗?不是说你有绝学吗?难道秦天在临死的时候也会跟 我开玩笑?执政官冷笑起来,说,是不是有谁让你不要灭鼠,并且眷顾它们,然 后就像曾经有过的一段时期一样,让老鼠成为我的心腹大患,让我无法腾出精力 和时间去对付比老鼠更强大的敌人?   我说不是这样……   你是想让老鼠强盛起来,让它们为非作歹,引起爱城人民对我的不满或者仇 恨敌视,你企图推翻我,推翻爱城新政权!执政官越说越激动,最后砰地一拳头 砸在桌子上。   我说不是这样……   那是怎么样?执政官看着我。   最后我安然无恙地离开了执政官的官邸,之所以能够安然无恙,全赖我的 “精彩”表演。   我的表演结束后,执政官面露微笑地说,你没有让我失望,看样子秦天的推 荐是正确的,可靠的。   我近乎虚脱,当督察官将我送到我的官邸,当让我下车的时候,我还没有从 那种虚脱的状态中缓过来。   您到家了,您真幸运。督察官和颜悦色地跟我说,他的表情和当初简直判若 两人。   25、   我是被老捕鼠员搀扶着进入家门的,我的两脚战抖得厉害,身体像失去了重 心,根本无法保持平衡。老捕鼠员却很高兴,因为我毕竟活着回来了。他告诉我, 这么些天他滴酒未沾,因为心里忧虑我,担心我。他要将我架到床上去,我不想 躺着,我说我想坐坐。   得知我安全地回来了,在我被关押起来后就离开了的那些个仆役也都回来了, 他们的脸上溢满了和过去一样的卑微而恭敬的笑容。他们问我是不是要这样,是 不是要那样,这让老捕鼠员很生气,骂他们连狗都不如,别说狗,就连地底下的 那些老鼠都不如,狗不嫌家贫,鼠不嫌屋破,主人出了事情怎么就能够一走了之 呢?现在没事了,又都回来了?谁在主人有难的时候担心过了?我挥挥手,让老 捕鼠员不要责怪他们,各自都有各自的难处,谁也不容易啊。   你等等去见见丫丫吧,你被关押的这些日子,我每天都在这门口等你回来, 每天都看到丫丫到这里来,她是在牵挂你啊。老捕鼠员说。   听到丫丫的名字,我的精神一下子好了许多,我要老捕鼠员离开,让那些围 在我身边的仆役也离开,我想静静。   但是我无法静下来。   我杀了我父亲的瘸子兄长。我父亲的瘸子兄长应该是我这辈子所见过的最富 有的老鼠,我的祖父曾经用秦麻子的大洋来铺垫他的地板,可是我父亲的瘸子兄 长却用那稀世珍宝——夜明珠来照明,而且在他的住房里,黄金白银只是平常物, 价值连城的古玩玉器堆砌成山,他甚至用一只据说有几千年历史的玉罐作为他的 便桶。   现在我想,执政官之所以将我囚禁那么些天,并不断地询问考验我,不过是 看看我是不是对他忠诚,是不是值得他信赖,最终的目的,还是希望我能帮他灭 鼠,彻底解决他哽在喉咙上的那块鱼骨。而执政官的清理运动,不过是我父亲的 瘸子兄长惹出的祸端,是他让执政官疑心重重,最后觉得自己已经身处一个非常 不安全境地,必须进行一次大的清理。   清理首先是从执政官身边开始的,从他的官邸开始的。   执政官有一个爱好,就是收藏,他的藏宝室建在官邸底下,是一个宽敞无比 的地下室,从远古的玉器珠宝,到现在的黄金白银和钞票,都是执政官的最爱。 每当有了闲暇,执政官都要进到他的藏宝室,把玩他的那些最爱,这是他最喜欢 的休闲方式,他总能在藏宝室里寻找到快乐和政治灵感。   这一天,执政官突然发现有几件最精美的玉器不见了,这么戒备森严的地方, 怎么可能进得来盗贼?一问他的仆役,原来是他们藏起来了。放在这里我就是要 时刻看着的,你们怎么要藏起来呢?执政官看见那些仆役一个个神色惶恐,知道 定有隐情。那些仆役说,就是因为怕被执政官看见,所以才藏起来,因为那几件 玉器被摔坏了。执政官一听,勃然大怒,问是谁摔坏的,那些仆役说,是老鼠。   那些仆役说,在这个收藏室里,住着爱城最狡猾、最可恶的老鼠。自从第一 件玉器被摔坏了后,仆役们就把目标锁定在老鼠身上,因为在这森严的藏宝室里, 只有老鼠能进得来,于是他们去向秦天讨要了许多灭鼠药和捕鼠器,但是却根本 没有办法。他们决计请秦天亲自来捕鼠,但是秦天却说没有得到执政官的命令, 他是不敢擅自进入官邸的,更别说藏宝室了。但是这些仆役却不敢向执政官汇报, 因为他们不知道执政官在获知他最钟爱的玉器被摔坏后会用什么样的手段来处置 他们,他们只有更穷尽办法地去消灭那给他们带来可能是灭顶之灾的老鼠,但是 依旧没有半点作用,他们只有轮番着守在藏宝室里。但是这一天里,一声令他们 魂飞魄散的碎响过后,老鼠又将一件玉器弄碎了,他们看见那是一只瘸腿老鼠, 但是跑起来却非常利索,他从博古架上将那只玉器推了下来,然后看了看那些仆 役们,等他们缓过神来的时候,他唰地一下跳到地上,钻进那些金银堆里,尾巴 一甩就不见了。   藏宝室里的宝物实在太多了,仆役们清理着那些瓶瓶罐罐,珍宝玉器,以及 成堆的小山似的黄金和白银,以为能够捕获到那老鼠,但是老鼠就像潜行在密林 里似的,连踪迹也见不到。仆役们累得满头大汗,叫苦连天,直喊老鼠爷爷,老 鼠祖宗,你要怎么都行,可别再这样下去了,不要害了人的性命。叫着叫着,有 人灵机一动,出了主意,叫弄些好吃好喝的来,放在藏宝室,只要老鼠有好吃好 喝的了,想必也不会再闹腾,大家一听,感到这主意不错,都说只要他不闹腾, 别说给他好吃好喝的,就算把他当老祖宗供养起来当神灵,也愿意啊。好吃好喝 的东西进了藏宝室,还真消停了,这些仆役们又惊又喜,却更加不敢怠慢,每日 里挖空心思地想应该给老鼠准备些什么,就连他们平常侍奉的执政官,也没享受 到这福分。   平静的日子并没有过多长,这一日,又有一件玉器被打碎了,就在仆役们又 恼又怒却束手无策的时候,执政官发现了他的几件精美的玉器不见了。当那些玉 器的碎片被仆役们战战兢兢捧到执政官面前,他已经气得就要吐出血来了,对仆 役们说的话根本就不相信,老鼠怎么会把玉器打碎?他为什么要打碎玉器?而且 这戒备森严的藏宝室,怎么可能有老鼠?执政官猛然担心起他的至宝的安全来。 那是一颗能够在黑夜里闪耀光芒的夜明珠,是他从敌人的手里拼着性命抢夺过来 的,每到夜里,都会发出幽蓝的光芒,一直被他当作镇宅之宝,当作权力与富贵 的象征。当执政官打开他的柜橱,里面只剩下一个空盒子,那颗夜明珠不知去向。   那些仆役们吓得半死。   我不得不考虑我的处境了。执政官说。   宝珠不见了,仆役们也不敢再提是老鼠捣的鬼了,因为一说出来,连他们也 感到那是连小孩子也骗不过去的鬼话。   为了追查那些玉器破碎的原因,和夜明珠的下落,酷刑对于那些仆役们来说, 是无法避免的。这些仆役在执政官的官邸里,平日里狐假虎威,装腔作势,拣执 政官吃剩的吃,玩剩的玩,一个个饱食终日,养得又白又胖,那些刑具还没挨到 他们身上,他们都感到剧痛了。三场刑审下来,一个个已经剩下了两分性命,都 开始张口胡说,说这个指使的,那个指使的,像疯狗一样咬了一大串人的名字。 执政官自然要知道那些人为什么指使他们,于是这些仆役们说,那是因为恨他, 因为他的野蛮和粗暴,因为都不喜欢被他统治,因为他正把爱城带向一个可怕的 黑暗时代……。为了逃脱酷刑的折磨,这些仆役们挖空心思地思考着供词,这些 供词就像当年西门编写的在爱城四处张贴的历数蓝军罪恶的檄文一样,他们今天 一条,明天两款地说着执政官的罪责,努力要让那些指使的原因充分起来,让执 政官相信,自己不过是无辜者,是被人拿着当刀枪使唤了。执政官愤怒了,仆役 们每交代出一个人来,他就马上叫人去逮捕,关押起来,施以酷刑,追查幕后。 于是,那些卫兵、厨师……,所有执政官的侍从,都无一幸免地被生拉活扯牵连 了进来。   从官邸到爱城最高行政院,几乎所有的人都被抓了起来,然而幕后指使的人 却还没有追查出来,但是这些人在酷刑之后,却坦白了幕后指使者策划的非常可 怕的阴谋诡计,那就是准备将执政官暗杀,或者采取武装暴动的手段夺取政 权……。每一个被施以酷刑的人都交代出了一个幕后指使者和一个即将要实施的 阴谋诡计……   尽管那颗夜明珠还没有下落,但是结果已经让执政官很满意了。执政官发现 了自己正被危险包围着,居然有那么多的人对新政权不满,对他的权力虎视眈眈, 他们隐藏在自己周围,表面上对自己必恭必敬,背过脸去却在磨刀擦枪。执政官 决定实施一场清洗运动,就在他作出决定的时候,西门死了,他暗暗地高兴起来, 说好了,有机会了。就在他准备拿秦天(尽管秦天的名字在幕后指使者黑名单上 排得并不是靠前,但是凭直觉,西门的死就是和秦天有关联)开刀的时候,秦天 也突然死了,执政官说,时机到了,可以开始了。   这个政治阴谋是一场让爱城人个个心惊胆战的瘟疫,它悄悄地蔓延着,你今 天早晨还在和家人一起共进早餐,到了中午,——或者你刚行走在上班的路途上, 就已经被秘密逮捕了,等你醒悟过来的时候,你已经被判处了死刑。那些操持屠 刀的和即将被处决的人,都在感叹,人的生命,来的时候需要花上十个月,去的 时候却是转眼间的事情。   这世间的事情,无论是怎么样子的开头,都必须得有一个结束。   一批幕后指使者和暗杀西门和秦天的凶手陆续被处决了,执政官感觉到自己 的安全和爱城新政权的安全已经不会再有什么可以动摇的了,他开始无比想念自 己的那颗夜明珠来。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藏宝室传来了清脆的碎响,他寻着声音 过去,先是看见了一只老鼠的影子,然后看见了玉器的碎片。   那只老鼠让执政官想起了我,东郭,那个向自己报告秦天死亡消息、被秦天 推荐为爱城捕鼠局局长的人。执政官对我很感兴趣,认为我这憨憨的模样和他年 轻的时候长相差不多,甚至说话的腔调和语气也有些相似。督察官告诉执政官, 爱城捕鼠局局长东郭已经被关押起来了。   难道他也想推翻爱城新政权?也图谋不轨?想对我下手?执政官感觉到有些 不可思议。   应该是这样的,因为有人已经说出了他的名字,说他是暗藏在爱城的我们的 敌人,是所有罪行的策划者,而且他正在酝酿一次特别大的暴动……   督察官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执政官打断了,他说,那个叫东郭的,才当上 捕鼠局局长有多长时间?他以前不过是个流浪汉,会有多大的野心?我看是你们 谁看上了那个捕鼠局局长的宝座了,准备把他搞下来,然后你们顶替上去!   督察官吓坏了。   你们不要趁着这个时候乱来,要真把爱城搞乱了,你们是收拾不了的!执政 官说。   督察官哆嗦着,就差没有扑倒在地上磕头了。他们说,因为案情复杂,冤案 避免不了可能存在,但是对于东郭,却是不会冤枉的,因为他自上任以来,爱城 捕鼠局局长的工作基本就瘫痪了,因为他不捕鼠,也不允许下面的捕鼠员去捕鼠, 现在爱城的鼠患又抬头了。   执政官一听,眉头一皱,说,这倒是奇怪了,那就先让他在里面见识几天, 再把他送到这里来。   就这样,我来到了爱城执政官的官邸。   当看到执政官动怒的时候,我反倒平静了,我说,你既然认为我是要让老鼠 强盛起来推翻你的政权,你就杀了我吧。   你说什么?执政官看着我。   我说什么你都不相信,你就杀了我吧。我说,杀掉我,你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我不会杀你的。执政官笑起来,说,我也不会放你走。   最后,执政官将我带到他的藏宝室。   我跟在执政官的身后,听他给我讲那些珠宝玉器和黄金白银的来历以及它们 的价值。我丝毫不感兴趣,也并不觉得那些东西有多么珍贵和稀罕。执政官看了 我一眼,说,怎么?你不喜欢?   我点点头。当时我已经很饥饿了,我想我感兴趣的不是这些黄金白银和什么 珠宝,而是花生豆之类的食物。   那么这个你感兴趣吗?执政官递给我几个玉器的碎片,我不解地看着他。   这可是价值连城的东西啊!知道它为什么碎了的么?执政官问。   我摇摇头。   老鼠!执政官说,是老鼠把它打碎的。   我往空中嗅了嗅,然后拿着那些玉石碎片,放在鼻子跟前,嗅了嗅,点点头, 说,这屋子里面是有老鼠,一只很苍老的老鼠。   执政官两只眼睛蚊子似的叮在我的脸上,说,你把它给我抓出来!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去了。我在藏宝室里到处寻找着那只苍老的老鼠留下的 痕迹,要找出他的的藏身之处,最后我在一尊青铜像面前停住了脚步。那是一尊 年代久远的青铜像,也不知道在地下埋藏了有多少年,身上全是绿色的铜锈,他 的模样很古怪,似笑非笑,半跪着,两手向前微垂着,先前好像是曾经拿着什么 东西,如果他是要从刚刚的埋伏中爬起来准备冲锋陷阵的,手里就应该是一柄枪, 如果是向胜利者投降,那么他的手就应该是准备伏地。但是从手腕那里以下就没 有了,所以无法判断他那究竟是一个什么动作,准备开始什么样子的行为。   那尊青铜像手腕以下没了,留着两个大大的黑洞,原来他的手臂是中空的, 既然手臂是中空的,那么他的肚皮也是空的了。在手腕处,我发现了几丝鼠毛, 我明白了,这只老鼠的藏匿处就在这尊青铜像的肚子里,难怪那些冤死的仆役们 百般周折也找不到他。   当我叫人将那个青铜抬出来,取下他的头颅的时候,我惊呆了,我不是因为 看见里面那颗硕大的夜明珠,而且因为我看见我的母亲和我父亲的瘸子兄长在里 面。那个头颅刚一取下来,只见我父亲的瘸子兄长奋力一跃,刚掉在地上,就被 执政官上前一步,啪地一声,我父亲的瘸子兄长立即血肉飞溅,骨头碎响。我的 母亲依偎着那颗夜明珠,她的皮毛已经枯朽,好像已死去多时。   我将那枚硕大的夜明珠拿起来递给执政官,然后将我的母亲从里面捧了出来。   我的母亲死去怕已有一两个月,她的两只前爪已经没有了,看看伤痕,是被 老鼠夹子打没了的……   我不难猜想出我母亲最后的日子是怎么度过的了。   我的母亲离开我父亲的瘸子兄长是迟早的事情,因为他们在一起完全是一个 不可饶恕的错误。但是我的母亲要离开瘸子却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瘸子不会轻 易地让她离开,他先是百般规劝,然后是百般阻挠,并且不惜以死要挟。我的母 亲去意已决,她不想再跟瘸子四处流浪,她不想再错下去,不想把这个耻辱带进 坟墓,她思念在爱城的她的儿子。于是,她在瘸子的哀求声中毅然决然地回到了 爱城。   我母亲离开瘸子的日子,瘸子简直觉得根本无法再继续活下去,他可能真的 爱上了我的母亲。在我母亲离开他后不久,他也回到了爱城,开始四处寻找我的 母亲。   有可能会出现这样一个场景,当我的母亲前脚离开那个深深的大宅院的时候, 瘸子的后脚就跟了过来。我的母亲要寻找我,寻找我的祖母,甚至还有我的父亲, 她已经想好了,准备在我们的面前痛哭,并哀求我们宽容她,收留下她。但是她 见到的却是洞口被封闭了,我们早不在了。她打听到了我们的下落,——我的父 亲惨死的电鼠器上,我的祖母带着我离开了爱城。我的母亲痛哭着,悔恨不已, 但是已经晚了,而且完了。跟上来的瘸子没有找到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是坚决不 会见他的了,他曾经许诺过的幸福生活和快乐并没有让我的母亲品尝到多少,反 之是那些无穷无尽的哀伤与悔恨却让我的母亲丧失了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她准 备以死来寻求心灵的平静,获得最后的解脱。   就在我的母亲作好准备的时候,她却意外地从大耳朵——也可能是黑鼻头— —那里得到了我依然活着的消息,我不仅还活着,而且还是像个人样地活着,活 在爱城。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我的母亲欣喜若狂,她四处寻找我。直到有一天, 大耳朵或者是黑鼻头找到我的母亲,告诉她说我的灾难降临了,我被囚禁在一个 地下室里。那是我见我母亲的最后一面,没想到那一面却成永绝。   我的表情让我的母亲感到绝望,她远远地离开了准备照顾她晚年的大耳朵和 黑鼻头他们,她计划选择一个僻静的地方,等待死神的降临。   但是她却在饥饿的迷糊中误撞了一个捕鼠夹,那是一个制作粗劣简陋,而且 非常落后的捕鼠夹,按道理说是根本不可能捕获到老鼠的,但是我的母亲因为饥 饿,她看见了一块木板上搁着一小疙瘩肉,那小疙瘩肉看样子已经臭了,下面栖 着两只苍蝇,还有几只因为无处降落,就一直围绕在上面嗡嗡地兜圈子。   当我的母亲猛然间醒悟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她后退已经来不及了,那夹子 啪地一下打下来,我母亲一声惨叫,晕死了过去。   当瘸子找到我母亲的时候,那些苍蝇还没有离开,他们围绕着我母亲身体的 周围,而且越来越多,他们在等待我的母亲死去,他们已经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他们耐心地飞舞着,嗡嗡地叫着,等待着一份丰盛的美餐。瘸子想扛着我母亲离 开,但是不可能,因为我母亲的爪子被夹在了捕鼠夹上面,捕鼠夹是一块厚实的 木板做的,要叼走我的母亲,就必须连同那些个沉重的捕鼠夹一起,这对于瘸子 来说,根本是无法做到的。   瘸子看了看晕死过去的我的母亲,他半点也没有犹豫,对着我母亲的那两只 前爪就是一阵猛啃,剧烈的疼痛把我的母亲刺激醒了,她开始惨叫。瘸子说,你 必须忍住,不要叫。   但是那剧烈的疼痛让身上的毛发都要颤栗着掉下来了,又怎么忍得住呢。   瘸子哀求道,你不要再叫了,你再叫,让人听见,就都完了。   疼痛让我母亲的屎和尿都出来了。瘸子含着眼泪,埋下脑袋,张开尖利的牙 齿,使劲噬咬着我母亲的那两只前爪。由于那两只前爪已经被捕鼠夹打断了,所 以瘸子没几口就将我的母亲和那只捕鼠夹分离开来。   瘸子用鲜血淋漓的嘴巴,叼着我的瘦弱的母亲,离开了那里。但是又到那里 去呢?瘸子花了整整三天时间,才在爱城执政官的官邸里,找到这么一个藏匿的 清静之地。   因为戒备森严,因为是铜墙铁壁般难以进出,所以觅食就成了瘸子感到最困 难的事情。他最后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就是不断地弄碎那些玉器,以此要挟那些 仆役送给他美食。   瘸子的目的达到了,他不再为了觅食而长时间地离开我的母亲,他知道我的 母亲已经不行了,再精心的侍候和照顾也挽留不住她了,但是他想陪伴着我的母 亲度过最后的日子。为了不让我的母亲总是生活在黑暗里,瘸子在藏宝室寻找了 许久,终于找到了那颗能够散发出幽蓝光芒的夜明珠,放在我母亲的身边。幽蓝 的光芒映照着我母亲充满悲伤的眼神,她瘦弱的身体不停地抽搐着,她拒绝着瘸 子送过来的精美的食物,她想尽快地死去,但是死亡却像是一个艰难而缓慢的过 程了,她生命的气息尽管在从她的身体里游走,但是太慢了,就像剥茧抽丝一样, 无法直接了断。   终于有一天,我母亲死去了。她到死的时候都没对瘸子说过一句话,瘸子流 了很多泪水,说了很多悔恨的话语,但是这些都没有办法捂热我母亲渐渐变凉的 身体。瘸子不愿意让我的母亲离开他,他躺在我母亲尸体的旁边,他知道自己剩 下的时日无多,瘸子最后的愿望,就是在我母亲的陪伴下,在那幽蓝的光芒里, 让自己的身体也慢慢变凉。   然而这一切都被我搞砸了。   我跟执政官说,你给我一个玉器吧。   你要干什么?执政官看着我手的死老鼠。   我说,我要把她装起来,埋葬了。   你要用一件玉器……埋葬一只死老鼠?执政官诧异地看着我。   我说,这不是一只普通的老鼠,我,我……很敬畏他。   执政官尽管感到很怪异,但还是给了我一只玉器,我将我的母亲装殓在里面, 然后到执政官官邸的后花园里,在一棵树下掘了一个坑,将她掩埋起来。   当我就要离开执政官的官邸时,他叫住了我,说,我有点纳闷。   我说什么?   你对权力不感兴趣?执政官问。   我点点头。   我看得出来,你对金钱也不感兴趣,在藏宝室里的时候,我没看见你的眼睛 里有黄金,有白银,有珠宝……,你的眼睛里好像是空无一物的,要知道,到我 的藏宝室里来的人还是很多的,他们个个都露出了贪婪的神情,他们贪婪的模样 让我感到有些恐惧。执政官沉吟了一下,说,但是你没有。   26、   我去了丫丫的别墅,大门紧闭着。我去看了那两只野鸭,他们已经孵出了几 只小鸭,一家人快乐地在水池里游弋着。   那两棵樱桃树生长得枝繁叶茂,只是那木椅,上面布满了灰尘和落叶。—— 丫丫不知道有多长时间没有到这里来了。   我等了许久,也不见丫丫开门,于是就去了爱城医院,医院里的人却说谁也 没看见过丫丫。   她去了什么地方?   捕鼠局的工作,我全权委托给了老捕鼠员,起初他要坚决推辞,我说,如果 你再这样子的话,我就只有离开爱城了。老捕鼠员长叹一声,说,捕鼠的事情, 就由我去替着吧,但是捕鼠局面子上的事情,你总还是要去应付着吧。   老捕鼠员的工作很尽职,他带着一帮子捕鼠员,今天到这施放灭鼠药,明天 去那安置灭鼠装置,整个捕鼠局的工作,运行得有条不紊。老捕鼠员遵循了秦天 留下的传统,就是一手糖豆,一手毒药……   我不会参与任何意见,更多的时间,我都是在我的官邸里度过的,尽管那些 日子百无聊赖,但是总比亲手去杀灭老鼠或者看见老鼠血流满地的场面好得多。 如果真要我那样子的话,我不知道自己能够撑多久,每一次经历,都是那么让我 刻骨铭心,以至于我总担心会在某一刻彻底精神崩溃。现在这样的生活,我只是 在慢慢垂老,等待死亡的过程里,能够让自己坦然着,我已经满足了……   ——我猛然一惊,原来我在开始厌倦活着了,厌倦人样的活着了。   这段时间里,我多次去丫丫的别墅,并且在那木椅上长时间地闷坐着,看野 鸭快乐地戏水,听耳边樱桃树叶被风吹拂的声音。我也偶尔去老宅院,推开已经 开始腐朽的门,在那空空荡荡的院落里站上那么一阵子。   ——我依然不见丫丫。   27、   追凶者是和瘟疫一起来到爱城的。   就在燃烧着满腔复仇火焰的头人一路追杀那个可恶的流浪汉到爱城的时候, 他女儿的情人也同时追杀到了爱城,就在老捕鼠员被秦麻子藏进暗沟的那一刻, 两个追杀者在巷道口不期而遇了。   头人一袭黑衣,眼光阴寒,神情僵冷,手里攥着一把虽未出鞘、便可看见寒 光溢出的利剑。他潜行于爱城各个角落,无声无息,让人冷不防一见,陡感不寒 而栗,马上想到这是不是高原上独行独往的脾性怪戾、凶猛残暴的野狼下山了。 ——因为这个人的行为怪异,让人畏而远之,爱城人都把他叫“黑狼”。   而他女儿的情人,——那个肯舍十头牛为心爱的女人换回一条花巾的少年, 则是一身红衣,动静之间,宛如一团燃烧的火焰。他的目光尖利,好像两把锋芒 毕露的尖刀,他在人群里搜索着,寻找着,犹如一只盘旋高空、随时做好给猎物 致命一击的鹰。他一路寻找着杀害心爱人儿的、那个曾经被自己视为尊贵的客人 的恶魔,他要用自己的复仇的火焰将恶魔焚烧,要用雪恨的利剑剜出恶魔那漆黑 的心脏。这个俊俏的少年因为复仇的火焰的燃烧,变得异常冷峻和漠然,但是每 到一个地方,却招惹了无数少女的迷恋,但是他的眼里除了仇恨,再也看不见其 他的什么了。这位少年的前脚刚一迈进爱城,人们的目光就被他映得通红,大家 都叫他“血鹰”。   他们几乎是同时发现老捕鼠员的,并且从不同的方向进行追击,然而他们的 对手实在太狡猾了,就像一只诡计多端的兔子。但是再狡猾的猎物也逃不过猎手 的追击,从密林到原野,从乡村到城市,他们让猎物精疲力竭,惶恐不可终日。 他们以为,城市四面有高墙,出城只有四个门,城市里没有密林和草丛,抓捕他 将会变得简单起来,但是他们失算了。那些来来往往密集的人群让他们感到头昏 眼花,那些错综复杂的大街小巷就像迷魂阵,而那可恶的恶魔在里面却如同一条 跑进大河里的鱼,让他们经常是看见了踪影,却无从下手。这一天,恶魔被逼进 了一条狭窄的小巷。   两个追凶者同时赶到了巷口,同时抽出了利剑。——漫漫追凶路,其间艰辛 与苦难,伤痛和折磨,两个追凶者已经饱尝够了,马上就要手刃恶魔,两个追凶 者说不清楚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   他们一直追到巷子的尽头,看见巷子里面除了一个拎着老鼠笼子的奇怪的老 头,空空荡荡,再无他人,而两边则是高高的墙壁,再上面,就是蓝天和白云了。 难道恶魔还会有鸟儿才有的翅膀不成?难道恶魔还会长出能够钻地的角不成?祖 先留下的规矩,在这个世界上,知恩就得报恩,有仇必得报仇,恩仇比天大,比 海深,两个追凶者出门的时候对着大山和蓝天起的誓言,坚硬过于石头,一定要 将恶魔杀死,报仇雪恨。但是现在恶魔却从他们的眼皮底下消失了,无影无踪。   两个追凶者悲愤交加,决定合力搜寻,就算是那可恨的恶魔藏在一百尺的地 下,藏在蓝天和白云里,也一定要将他找出来。   三天过后,这两个追凶者搜遍了爱城每一个角落,什么也没找到,他们以为 那狡猾的恶魔已经逃离了爱城。当他们走出爱城,消失在黑夜里的时候,却留给 了爱城人许多无端的猜想,和一大堆不知谁杜撰出来的关于“黑狼”和“红鹰” 的离奇故事。   多年以后,两个追凶者再次回到爱城,他们隐约感觉到,恶魔似乎并没有离 开爱城。   追凶者还在返回爱城的路上,老捕鼠员就嗅到了杀气。他开始紧张起来。   他们回来了。老捕鼠员说。   我说谁?   那两个追凶者,他们来取我的性命了。老捕鼠员说。   我说你说什么?   现在,他们已经进城门了,一个黑衣,一个红衣,爱城的人正奇怪地看着他 们呢,议论着他们。老捕鼠员说。   我说他们在议论什么。   他们在议论这黑狼和红鹰消失了这么多年,怎么又突然回来了呢。他们为什 么回来呢。老捕鼠员说。   我说你是不是这段时间太累了,没歇息好,精神太紧张了?我真不应该把所 有的工作都压在你的身上啊。我说。   只怕我再也机会帮你了啊!老捕鼠员叹息说,这次我是再也不可能逃得掉了。   我还想规劝规劝他好好休息休息,再把酒戒戒,但是老捕鼠员已经走了。我 不管捕鼠局的工作后,全部由老捕鼠员负责,包括那些经费的收取和支出,因此, 老捕鼠员的衣衫干净了,头发也梳理得非常顺贴柔软,闪耀着富贵起来的光泽, 关键是他的口袋,经常都是涨鼓鼓的,掏什么东西的时候,总会不经意地掉出钱 币来。老捕鼠员不再喝那些廉价的私酒,当然也不再出入那些昏暗的破烂的小酒 馆,他现在喜欢在大一点的,桌面上摆设着鲜花,有衣着鲜亮、时刻都面露微笑 的服务先生和小姐的酒店里喝酒,菜肴是极其丰盛的,酒是那种散发着浓郁的花 朵般芬芳的果酒,那些酒虽然不烈,但是老捕鼠员却像口渴了般地喝,一喝几瓶 十几瓶,因此,他依然经常是醉的。醉了的老捕鼠员依旧很罗嗦,一边含混不清 地说着话,一边呼呼地喷着酒气,只是那酒气不再像过去那么臭熏熏的,叫人闻 了想要呕吐,而是芬芳着的,仿佛他的嘴里正不停地盛开着鲜艳的花朵。就在前 不久,老捕鼠员跟我说话的时候,我惊奇地发现,他的背已经不似过去那般佝偻, 而是直的了,也胖了,白净了,居然年轻了许多。我还拿这事情问他,他呵呵乐 着,脸上飞出了晚霞般的红晕,说,你取笑我着老头子了,不跟你说了,不跟你 说了,我喝酒去了。   然而此刻,老捕鼠员的背影却突然间又佝偻了,他的苍老又回了,想起前几 日的光景,昙花一现般。   在我去丫丫的别墅里看她回来没有的路上,我听见了有人在议论说什么“黑 狼”和“红鹰”。   丫丫没有回来。樱桃树已经开始掉叶子了,落满了木椅。许久没有下雨了的 缘故,那个池子里的水也枯了许多,露出高高的埂堤,那些小鸭子使劲想往上翻 腾,下巴勾在岸沿上,两腿蹬着,两翅扑棱着,但是无济于事。两只老鸭子在池 子里扎着猛子,露出红红的蹼在水面上扑打着,他们的觅食很认真。   在往回走的时候,在距离我的官邸不远处的街口,我看见了那两个黑衣人和 红衣人,他们衣衫褴褛,但是目光如炬,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夜里,我花了很大的功夫才找到老捕鼠员,我说,你快走吧。   我能到哪里去?老捕鼠员说,他的话语含混不清,满嘴酒气,他又喝多了。   我说你去躲起来吧,他们真的来了,我看见了。   能躲到哪里去?又能躲多久?老捕鼠员说。   我说,你难道愿意就这样被他们杀了么?   老捕鼠员说,我怕他们来杀我啊,可是又盼着他们把我杀了啊,总得有个结 果吧,是不是?   老捕鼠员看着我,他泪光闪烁着,叹息说,我躲了这么多年,也不想再躲了, 还得感谢你,这些日子让我活得还真有点人的味道了。   我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你还接着把你这个有人味道的日子过完。   老捕鼠员说,算了吧,算了,我知足了,我应该去跟那死去的百合花一样的 姑娘说声对不起了!她喊我逃,我也逃了这么久了,是该去见她的时候了。   我以为第二天就是老捕鼠员的死期,但是到了晚上,老捕鼠员却还活着,他 喝了很多酒,走路直趔趄。   我说这关头了你怎么还喝呢?   现在不、不喝,要什么……什么时候喝?老捕鼠员说,酒喝多了,就不怕疼 了。   我说什么不怕疼了?   他们的利剑、利剑刺进我的胸膛,就不会,不会……疼!老捕鼠员说。   我感到又好笑又好气。   老捕鼠员告诉我,他以为这一天是他的死期到了,早上一大早起来,他就把 自己梳洗干净,然后拎着几瓶酒,坐在和煦的阳光下,一边喝酒,一边等候着追 凶者的到来。但是到了黄昏,西边的天空露出一片血色了,那两个追凶者也不见 到来。   明……明天吧!明天我还等、等他们。老捕鼠员说。   第二天是个昏暗的天,我隐约感到这一天会是很不平凡的一天,这一天将会 有什么让人难以预料的事情发生。——肯定不会是老捕鼠员的被杀,因为那是意 料之中的事。   到了黄昏的时候,老捕鼠员神色慌张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奇怪地看着他, 他说,你眼神怎么这么古怪,我不是鬼,我还没有被杀死。   我说不是,我是在想你今天怎么没有喝酒。   还喝什么酒啊,我猜想,可能大难要降临了。老捕鼠员说,不是我的大难, 我的大难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就降临了,我说的是爱城的大难。   我说怎么了?   我也说不清楚,但是,我能嗅出来死神的脚步正在从云端、从地上四面八方 一起向爱城走过来,他们已经将爱城包围了。老捕鼠员说。   我笑起来,说,你看看你,没喝酒都在说酒话。   你还是跟我去看看吧。老捕鼠员说。   我跟在老捕鼠员身后,我们去了捕鼠局,所有的捕鼠员都在,见了我,他们 分开站在两边,在他们的脚下,是一堆死去的老鼠尸体。   你看看,他们是怎么死的?老捕鼠员说,我还没看见有这么死的老鼠。   那些老鼠无一例外的都是口鼻出血而亡,尽管死了,还不断有血水从嘴巴和 鼻腔里流淌出来。   我们从来没有使用过叫老鼠这般死法的毒药,而且西城和南城根本都没有施 放毒药,但是那里也出现了大量的死鼠。老捕鼠员说。   我猛然想起了我的祖母曾经跟我讲过的关于爱城瘟疫的故事。我的祖母说, 那是她曾经听过一个很古老的传闻,很恐怖。不知道是多少年前,反正很久远, 爱城遭遇一场瘟疫,所有的老鼠差不多全部死干净,包括人,老鼠早晨还是健康 的,但是走着走着,就倒下去了,口吐血水而死。还有那些人,街道上到处倒毙 的都是,埋人的刚刚弯腰把死去的人抬起来,准备弄到城外去掩埋,但是没走两 步,就倒下去了,自己也成了死人。这场瘟疫简直就是屠城,整个爱城的人和老 鼠所剩无几,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年,才有鸟儿愿意从爱城的天空飞过,爱城才逐 渐恢复生机。   ——这难道就是那屠城的瘟疫吗?   如果照着这样子下去,不出一个星期,爱城的老鼠就完全绝种了,到那时侯, 咱们这些捕鼠员就全部失业了。一个捕鼠员说。   你懂个屁!老鼠没有了,咱们人还活得下来么?老捕鼠员说。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让人感到奇怪,又感到恐惧啊!有捕鼠员说。   现在外面的情况怎么样?我问。   因为到处都死的有老鼠,大家都还以为是我们捕鼠局使用了什么灭鼠的灵丹 妙药,都在夸奖我们呢。有捕鼠员说。   大家先回去吧。我说,我得把这件事情跟执政官报告。   等那些捕鼠员都离开过后,老捕鼠员问我,你怎么去跟执政官报告?   我说,我就告诉他,灾难可能来了。   老捕鼠员和我一起去见的执政官,他正在享用他的丰盛的晚餐,听说我们要 向他说老鼠的事情,就要我们暂时退下去,他现在食欲正浓,不想听到关于老鼠 的事情。实在太恶心了。——执政官这么说道。   那顿晚餐也不知道执政官吃了多少东西,反正很漫长的时间,就算是一整头 牛,他也应该吃完了。我们一直等到差不多半夜了,他才打着响亮的嗝声,召唤 我们觐见。   听了老捕鼠员的介绍,执政官笑呵呵地说,那是好事情啊,老鼠死了是好事 情啊,呵呵,你们着急什么啊?还怕老鼠死绝了,你们捕鼠局就没事情了?没有 了老鼠,还有苍蝇吗,苍蝇也是一种万恶的东西,你们可以把捕鼠局改成捕蝇局 嘛!呵呵,还是有很丰厚的俸禄的。   我说,不是那意思的,死了那么多老鼠……   让它们接着死啊!呵呵,多好啊!你们不要担心,这功劳还是要记在你们捕 鼠局的名分上的!执政官说。   我说,只怕是瘟疫……   瘟疫?老鼠得了瘟疫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呢!你们还要说什么呢?执政官挥挥 手,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他说,怎么?难道你们还要我去给老鼠开一个悼念大 会是不是?   我叹息说,只怕灾难要降临了!   灾难?——那是老鼠的灾难,你不要再这样子了,我知道你,我早听人说了, 这么长时间来,你一直没去捕鼠局上班,不管灭鼠的事,什么也不管,就甩给这 么个糟老头子!执政官指了指老捕鼠员,然后板着面孔跟我说,死老鼠是一件值 得高兴的事,你居然哭丧着张脸,好像无比怜悯的样子,你究竟是人还是老鼠啊? 哼!你要真不想干了,还有的人干,还比你干得好!   老捕鼠员上前打拱作揖说,东郭局长说的是真的,灾难怕真的要降临了。   你们再妖言惑众,扰乱了爱城居民的安居乐业的心,灾难怕真的要来了!执 政官拂袖而去。   第二天一大早,我来到爱城的大街上,只见死鼠遍地。几个小孩子正围着两 只濒临死亡的老鼠,用一根树棍戳他们。正戳着,听见旁边一个孩子尖叫起来, 说,快来看啊,快来看啊,又出来了一只。   我走过去,看见一只老鼠正歪歪扭扭、趔趔趄趄地从一个洞口往外爬着,他 的身子颤抖着,喘动得很厉害,刚爬到洞外,他就瘫软到了地上,嘴巴里和鼻子 里往外喷涌着血水。那几个孩子兴奋起来,拿树棍将几只老鼠拨到一起,有人出 主意叫拿些油来,烧他们。但是当一个孩子飞快地跑回去把油拿来,还没有划燃 火柴,那几只老鼠已经死去了。烧死老鼠能够有什么意思呢?几个孩子拎着油瓶, 拖着树棍,又到其他的地方去寻找垂死的老鼠了。   就在我往爱城捕鼠局走去的一个路口,我看见了一个乞丐,他躺在一棵有着 巨大树冠的老树下,蜷缩成一团,“呛呛”的剧烈的咳嗽声让我注意到了他。我 站在他的身边,正犹豫着是不是要给他点什么帮助,他回过头来,模样吓了我一 跳,——乞丐病恹恹的捂住胸口,不停地剧烈的咳嗽着,无数小红点夹杂着鲜血 从他的嘴巴里和鼻子里喷出来,在早晨初升的阳光中,就像一群上下飞舞的小虫。 见了我,乞丐艰难地伸出手,似乎希望我帮助他站起来,我后退着,他的模样实 在太恐怖了。乞丐突然不咳嗽了,他的脸扭曲着,脖子上的血管毕露,就好像吸 足了血的蚂蝗一样,我正担心着那些血管会不会爆裂,他突然脖子一升,一大口 鲜血喷射而出,然后轰然倒地,身子扭曲了几下,不动弹了。   我慌忙向捕鼠局赶去,看见门口已经聚满了人,他们的脸上都表露着惶惑惊 恐的表情。   我说这是怎么了?   老捕鼠员走过来,说,现在已经开始死人了。   我说我急着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事,我刚才已经看见了,路边,一个乞丐死 了。   他们的死相很像老鼠死去的样子。老捕鼠员说。   我点点头。   我马上被人群围了起来,他们是来责问我,是不是我们施放了什么剧毒的药 物,这些药物是不是在毒死老鼠的时候,也伤害了人。   我说不是,我们没有施放那种毒药。   那是怎么回事?在我们那一片居民区,今天早晨已经死了三个人。有人尖声 叫道。   我说我目前也不太清楚,但是跟我们施放的灭鼠药是绝对没有任何关系的。   但是不管我怎么解释,那些人就是不听,他们高声叫喊着,还说要到执政官 那里向我们提出抗议,要追究我们的责任。   我大声说,不管怎么样,现在事情已经在发生了,大家先不要恐慌,要告诫 自己身边的人,千万不要去接触那些死鼠,要远离他们。   你说的事情已经发生是什么意思?有人大声喝问道。   我说,灾难已经来了,现在所有的争论和怀疑都没有任何意义,必须共同行 动起来,给那些生病的人以治疗,将那些死去的老鼠报告给我们捕鼠局,由我们 统一掩埋。   我正说着话,在人群中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丫丫。   我将丫丫请进办公室,正要问她这么些时间都到什么地方去了,她伸出手做 了一个“打住”的姿势,说,我们现在已经没有时间说其他的事情,正如你所说, 灾难来了,老鼠的灾难,人类的灾难,能不能够过这一劫,就要看天神是不是能 够宽容和怜悯我们了。   我说,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情么?   鼠疫!这是一场比战争更为厉害和可怕的瘟疫,战争的瘟疫有枪炮声,但是 鼠疫却是在悄悄中进行,在沉默的恐惧中摧毁一切。丫丫说,在四百年前,爱城 就遭遇过一场屠城的鼠疫,那时候的爱城无比繁华,商贾云集,车水马龙,但是 鼠疫过后,爱城只剩下了空空荡荡的街道,和街道上荒芜的杂草。   我惊悚地问,那怎么办?   我说了,要看天神是不是能够宽容和怜悯我们了。丫丫说,但是我们也不能 坐以待毙,你刚才的安排很好,你让捕鼠员们戴上口罩,身上洒上消毒药水,将 爱城的死鼠收集起来,然后焚烧掩埋。同时通告全城,叫大家不要随便走动,不 要接触死去的老鼠,一旦发现有人得病,就立即送到爱城医院,——我来,就是 告诉你这些。   我说,前面的我可以做到,这通告,就只有执政官了,我再去找找他。   就在这时候,我们听见了外面有人尖叫着,赶紧出去一看,又一个人倒在了 地上……   28、   人和老鼠在不断的死去。爱城被恐惧和绝望笼罩着,许多人开始携家带口外 逃,但是很快就又回来了,因为外面比及爱城更为凄惨。他们形容说,路途经过 许多村庄,不见炊烟,不闻鸡鸣,村里村外到处是新坟,随处可见倒毙的人的尸 体和老鼠的尸体,遇有人家,推门进去,十有九空,很多人死在家中,无人掩埋。   “东死鼠,西死鼠,人见死鼠如见虎。鼠死不几日,人死如草枯,昼死人, 莫问数,日色惨淡愁云雾,三人行,未几步,忽见两人横其路……”   这是那些外逃的人带回来的歌谣。   爱城医院征集了附近许多民房,作为临时的病房。作为治病救人的医生,瘟 疫也不会轻易放过,两个星期后,爱城医院那位年迈的但是非常慈祥和蔼的老院 长也被鼠疫夺去了性命,她在临死的时候指任丫丫作为她的继任者。丫丫征召了 很多自愿者,将他们进行临时培训,让他们参与护理。药物的短缺,并没有让丫 丫束手无策,她将几位经验丰富的老医生组织起来,集体研究,配制了一个药方, 然后让那些自愿者去采集药物,进行熬制和提炼。那些由植物和矿石配制的药物 并没有多大的效果,尽管最后他们都相继死去,但是几乎每一个患者都得到了治 疗。医生对于在这场瘟疫中罹难的人们,先是一个治疗者,然后成为了一个灵魂 的安抚者。   在爱城能够得到治疗。这个消息对于处于绝境中的人们,无疑于看见了生命 的曙光。城外大量的人涌进了爱城。   每天早晨,一打开城门,那些患病的和没患病的人们潮水般蜂拥进爱城,他 们扶老携幼,赶着牛车马车,不是拉着他们的自视为贵重的家什,就是拉着奄奄 一息垂死的病人……。爱城变得混乱不堪,街头上和绿地上到处是那些外来者搭 建的临时棚舍,孩子因为饥饿而啼哭,大人们因为刚刚失去亲人而悲哭,爱城, 成了一个正饱受瘟疫肆虐的人间地狱。   每天傍晚,老捕鼠员就带着十几个捕鼠员拉着几辆大车,迈着沉重的步伐, 走出城去。大车上掩盖着草做的毡子,毡子下面是这一天里死去的老鼠和人的尸 体。他们要赶到距离爱城很远的地方,挖一个深坑,将这些尸体掩埋。早先,丫 丫说用火焚烧的效果最好,那些肆虐的病魔会随着尸体的燃烧,被彻底焚灭,但 是一个星期过后,就没有那么多的燃油和干柴了,就只有深埋,在深坑里撒上石 灰,然后将尸体抛进去……   埋尸体的工作非常辛苦,老捕鼠员每次回到爱城,都已经是深夜了,他不再 喝酒,囫囵着迷糊一会儿,等到黎明的时候,又带着捕鼠员出去了,去收集那些 死尸,或者帮助将那些患病的人送往爱城医院。捕鼠局的工作不再是捕灭老鼠了, 捕鼠员成了殓尸工,成了救护者。   但愿我不会被瘟疫夺去性命,我希望能够活到灾难被消灭,我要用自己鲜活 的生命去赎罪。老捕鼠员说。   老捕鼠员已经和追凶者见了面,是他自己主动去见的。   两个追凶者突然在爱城消失了,这让老捕鼠员感到不可思议,他已经做好了 偿命的准备了,他不想再逃了,不想再被折磨,他想要一个干脆的了断。但是那 两个追凶者却不见了。   他们可能离开爱城了,他们或许不想杀你了,或者是不认识你了。我这么跟 老捕鼠员说。   不可能,有恩必报,有仇必报,是他们的规矩,恩仇比天大,他们是绝对不 会放弃的!报不了仇,他们宁可死。老捕鼠员说,他们一定还在爱城。   那他们呢?我说。   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得去收拾那些尸体去了,我已经准备好了,他们可 以随时杀掉我,这也好,大家埋葬那些病死的人的时候随便也就把我一起埋了, 懒得另外还单独挖坑,费时费力。老捕鼠员说。   我安慰老捕鼠员说,不会有事的,再大的恩仇,也会被时间淡漠的。   然而这一天,那个穿黑衣的黑狼却突然出现在了街头,他显得十分悲伤,他 到处寻找车辆,我走过去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们帮助,他点点头。我叫 了几个捕鼠员跟着他一快儿,到了爱城一家小旅馆,在一个阴暗的房间里,我看 到了那个被称之为红鹰的追凶者,他已经死了。   红鹰也是得鼠疫死去的。原来我们不见他们的这些日子,是红鹰得了病,黑 狼在陪伴他,并天天跪在地上乞求天神保佑,降临福祉,帮助这位年轻的复仇勇 士战胜病魔。但是幸运之神却并不眷顾与他,病魔让他饱尝痛苦,让他的杀气和 斗志消失殆尽,最后在阵阵呻吟中含泪离去,但是他的手上却是至死的时候都还 拿着他的剑。   我们提出要将“红鹰”抬出去掩埋,这个失去了女儿,又接着失去了被自己 视为亲身儿子的头人没有反对,他的脸上已经不见了悲伤,而是钢铁般坚硬的愤 怒。我是第一次接近这位追凶者,他的年纪很明显的要比老捕鼠员大许多,但是 身子骨却被长年的风霜雪雨炼得非常硬朗,像一块粗糙的石头。   就在我们准备将红鹰拉走的时候,这位头人却一把撕扯下他身上的红色衫子, 抽出利剑,在我们的惊愕中,将红鹰的头颅割了下来,用衫子包裹起来。看着拿 不断滴漏出来的血水,我颤抖着声音问他为什么要这样。   我得带他回去,将他的头颅和仇人的头颅与我的女儿埋在一起。头人说,这 是我们部族的规矩。   你不能这样,你不能随便杀人,也不能把头颅带着。一个捕鼠员说,你们有 你们部族的规矩,我们爱城有我们爱城的法律。   头人眼睛一瞪,要发怒了,我赶紧上前,说,你听我说吧,如果你把这个头 颅带回去,你们的部族可能会遭到灭顶之灾!   头人疑惑地看着我。   我说,这可怕的瘟疫叫鼠疫,他就是因为感染了这种病菌而死的,如果你把 他的头颅带回去,就可能把这种病菌带回去,带回你们的部族,如果传染开来, 爱城的今天,就是你们部族的明天。   头人犹豫了,最后,他将利剑插回剑鞘。   头人跟随着拉尸体的车子,去了城外。当看到我们要将红鹰的尸体和老鼠, 和那些死去的人埋葬在一起的时候,他坚决不答应,他另外在旁边挖掘了一个深 坑,将红鹰单独掩埋了,并且在坟头上垒砌了一排石头。我们回爱城的时候,头 人还默立在坟头前,嘴巴里念念叨叨,好像在歌唱着什么似的,声音低沉浑厚。 最后,头人竟然围着坟头跳起舞来,一边跳动着,一边舞动着手里的利剑。   夜里老捕鼠员告诉我,说那头人唱的哀歌,跳的是哀舞,他是在告诉死去的 人,他一定会接着完成死者生前没有完成的愿望。   在他们部族,死比生大,死去的人会得到和天神一般的尊重,他们会为死者 歌唱和舞蹈,并许诺完成死者生前未完成的事业,祝愿死者的灵魂一路顺利上到 天空,期望他能够在下辈子再回到部族。老捕鼠员说,他们的葬礼会比执政官的 就职大典还要隆重,是绝对不会就这么草草掩埋了的。   我说,这样的灾难降临,人死了能够得到安葬,已经是幸运的事情了,你难 道没有听那些外逃的人回来说,现在外面到处都是陈尸和遗骨么?   他们那里是一片澄净的土地,这样子的疫病肯定是不会发生的。老捕鼠员叹 息说,真没想到他会客死在这么个地方啊!   我无语,脑子里不断闪现着那被人称着“红鹰”的追凶者死去的惨象,还有 头人歌唱和舞蹈的样子。   我得去见他。老捕鼠员说。   我惊讶地看着他。   第二天早晨一大早,老捕鼠员穿上干净的衣服,刮干净胡子,一幅准备出门 远行的样子来向我道别。   我叹息说,如果你离开了我,我就失去了重要的助手了,你可能没有意识得 到,现在你对爱城来说,有多么重要啊。   老捕鼠员叹息一声,走了。   他见到了头人。当头人冷不防看见他就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愣住了,自己 追杀了这么多年的恶魔,竟然会主动出现在自己的跟前。头人以为这是一个圈套, 当他警惕地四周察看的时候,老捕鼠员向前走了两步,说,您不要担心,我一个 人来的,没有谁。   头人慢慢地抽出利剑来,他的动作迟缓,涩滞。   您动手吧。老捕鼠员闭上眼睛。   头人的利剑举了起来,只要银光一闪,仇人的头颅就会飞起来,但是他却犹 豫了。   我是一切罪恶的根源,不是我,您就不会失去您那百合花一样的女儿,不是 我,您那雄鹰一样的孩子就不会死在他乡,不是我,你们就不会离开水草丰美的 部族,我……罪该万死。老捕鼠员说。   头人犹豫着,面前这个苍老的老头就是杀害自己女儿的凶手么?自己舍命追 凶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这么个模样糟糕的蔫巴拉老头?就是这个蔫巴拉老头,他 像恶魔一样凶残地夺去了自己心爱的女儿的娇艳的生命和美丽的笑容啊,他像狡 猾的狐狸一样一次次从自己的追杀中逃逸……   头人犹豫间,老捕鼠员睁开眼睛,说,如果您愿意相信一个恶魔的话,我请 求您能给我一点时间。   头人冷冷地看着他,利剑停在空中,闪耀着寒光。   在我来找你的时候,我的长官,爱城捕鼠局局长东郭跟我说,我现在对爱城 来说很重要,有太多的人需要救治,有太多的尸体需要掩埋。老捕鼠员说,我不 要你相信恶魔会变成天使,但是我现在只想再做点什么,就算是赎罪吧,因此我 需要一点时间。   头人手中的利剑轻轻晃动了一下。   我现在已经不畏惧死亡了,如果害怕,我就不会来主动见您,如果我害怕, 那么我就不会天天和瘟疫打交道,我会躲得远远的。我早就是该死的人了,死在 您的手里是我罪有应得,死在你的手里,是我的荣光。老捕鼠员说,如果您能够 开恩,我乞求您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去给爱城的人们一点帮助,等这场灾难过去 之后,我自然会来找您的!   头人将利剑送回了剑鞘,老捕鼠员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然后回头走向爱城。   29、   丫丫叫人找到我,说必须将爱城的大门严密封锁起来,不能再让那些外来者 自由进入了。   我很惊讶,说这怎么能够,他们进来是来寻求我们庇护的啊。   但是我们能够庇护得了么?丫丫的面色红润,显得很健康,就像一朵在一片 枯枝败叶中盛开的鲜花,她说,他们进进出出,来来往往,将病菌到处携带,将 会造成瘟疫更大面积流行。   我点点头,叹息说,也许只能这样了,但是城外的那些人怎么办呢?他们得 了病怎么办呢?   我们会在外面设立一个医疗点。丫丫说。   我说好吧。   而且还得将爱城医院周围的街道全部也封锁起来,只准工作人员和病人进来。 丫丫说。   我点点头。   爱城得实行戒严,得实行隔离。丫丫说。   我说,这些事情,我得去跟执政官汇报。   自从发生鼠疫过后,执政官就闭门不出,而且不见任何人,并不准人随便靠 近他的官邸。原来在他的官邸门口站列着一队宪兵,那是专门防止外来者向他靠 近的,但是有一天,那队宪兵中的一个站着站着,就突然倒在地上了。这叫执政 官惊悚不安,马上叫宪兵撤离到更远的地方,将通往他官邸的街口全部封锁起来, 说,如果有谁不听劝告,执意要闯进来,就开枪,格杀勿论。   我走到街口,被那些宪兵挡住了,我说我必须得见执政官。   宪兵说,不行,执政官有命令,他不见任何人,也不准任何人进去。   我说,我必须得进去。   宪兵举起枪瞄准我,说,你要是不听劝告,我们可以开枪打死你。   我说开枪吧,如果你想爱城就成为一座空城,你们就开枪吧。   鼠疫发生后,我奔走在爱城每一个出现疫病的地方,处理死去的人,拯救那 些垂危的人,爱城没有谁不知道我,从他们的目光中,我看到了他们在默默地向 我致敬。我知道宪兵是绝对不会向我开枪的,向一个力图拯救爱城的人开枪的。   我见到了执政官,我们相隔着一道门进行了谈话。   你不是捕鼠局局长吗?这鼠疫不是老鼠传染的吗?鼠疫传播的这么厉害,你 这捕鼠局局长是怎么当的?执政官说,因为隔着一道厚厚的门,他的声音尽管充 满了愤怒,但是从门的缝隙里挤出来,已经软弱无力了。   我说,如果把我杀了能够解除疫情,能够拯救爱城,不劳您动手!   里面没有话语了。   我说,现在不是议论谁过谁非的时候,我来,是要向您报告,现在的情况异 常危急,如果不再采取果断的措施,爱城将成为一座孤城。   你要我采取什么措施?我连敌人是什么样子都看不见,我们怎么跟他斗?他 们就像是无孔不入,我们能够怎么办?执政官的声音充满了无可奈何。   我说,您现在把自己隐藏在屋子里就是办法么,您应该站出来,给大家抵御 灾难的信心,指挥我们抗御病魔。   我不是说了么,那是瘟疫,不是手里拿着刀拿着枪的敌人!执政官说。   我说,现在爱城需要戒严,需要将那些患病的人隔离起来,爱城需要军警给 予秩序,给予必要的安定。   为什么?执政官说。   我说,每一个患病者都是一个传染源头,如果不把他们隔离起来,他们就会 传染更多的健康的人。   我知道怎么办了,我会派人去干的。   我说您怎么干?   凡是发现患病者,立即枪杀,然后焚烧掩埋,这样,不就消灭了传染源头么? 执政官说。   我说,瘟疫总是伴随着战争来的,瘟疫自然也会带来战争,在您统治得最为 严密的军警们当中,也有亲人得了鼠疫,现在他们正躺在病床上,军警们虽然身 在岗位,背着枪弹,但是他们的心却飞到了病床上亲人的身边,他们时刻都在祈 祷亲人能够得以平安,爱城得以平安,您如果那样做的话,只怕会有比瘟疫更可 怕的事情发生。   那要怎么办?执政官犹豫了一下,问道。   封城,不准城里的人出去,也不准城外的进来,那些在城外患病的人,爱城 医院会派人去进行治疗。我说,对于爱城里的人,要进行戒严,不准顺便走动, 发现病患,就送往爱城医院进行隔离治疗。同时,作为爱城执政官的您,要下命 令打开粮仓,将粮食提供给爱城和爱城以外所有的人,让他们不再因为饥饿感到 恐慌,而且还得提供给他们衣物和棉被。   就这些?执政官说。   我说是的,我们要等到寒冬的到来,寒冬将不利于鼠疫流行的,相信我们能 够在冬天将这场瘟疫控制下来。   你说得很有道理,就按照你说的办吧。执政官说,我会给你权力的,你可以 调动军警,我还可以将爱城粮仓的钥匙也给你。   我哀求说,但是您得站出来,尊敬的执政官阁下,您得站出来给爱城以信心 和勇气,因为您是爱城的领袖,您是爱城的精神!   不!执政官说,我就在这里。   爱城城门被封锁,除了爱城医院的医生和捕鼠局的捕鼠员,所有的人都禁止 出入。我原来以为会起很多波动甚至暴乱,但是没有,大家默默看着身边的人一 个一个相继倒下,默默地看着我们将那些垂危的人抬进爱城医院进行抢救,默默 地看着我们将那些死去的人拉出爱城进行掩埋。我感到爱城上空的空气开始凝结, 厚重,压抑得人透不过气来,我时刻都觉得自己要窒息过去。爱城的人们不再因 为失去了亲人而哭嚎,不再彼此交谈,他们目光呆滞,面无表情,他们让我联想 到原来被关押在实验室笼子里的那些老鼠,他们知道在明天、在后天、或者大后 天……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死亡对于他们来说,唯一能够选择的只是地点了, 隐藏在家里死去,或者报告给医院,让抬到医院里在一堆医生和护士徒劳的忙碌 下死去。——他们可能已经当自己死去了,和那些已经埋葬的兄弟姐妹们相比, 唯一不同的就是自己还能够行动,行动的死人,行尸走肉。   爱城没有了生气,绝望就像一把无形的大手,攫取了每一颗希望的心。爱城 已经成了一座死城。   不,我们还活着!还有我们。面对我的叹息,丫丫说。   可是我们能够做什么呢?你的救治根本就没有效果,而我呢,除了将人拉到 你这里来等待死亡,就是将死去的人拉出去埋葬。我哀叹道。   可是我们在这场灾难面前始终没有表现出退缩,我们还在动作,我们只有不 停地工作下去,才能够唤醒他们已经被绝望麻木了的心啊!丫丫说,没有什么比 绝望更可怕的了,刚才有几个人自杀了,当他们被确诊患了鼠疫后,就自杀了, 而这些天,不断地有人自杀,自杀的人数,已经快赶上鼠疫死去的数目了。   我沉默了。   丫丫走过来,扑在我的怀里,说,给我们点信心吧,给我们点勇气吧,知道 为什么我们天天和鼠疫患者在一起,却没有被感染吗?   我说为什么?   丫丫抬起头看着我说,因为我们一直都在努力,一直都在抗争,我们没有放 弃。   我说是啊,我们没有放弃。   等待冬天的到来吧,冬天一来临,一切都会改变的!丫丫说。   我点点头,说,你能告诉我,前一段时间你都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吗?   以后我会告诉你的。丫丫说,现在你应该想想,怎么样让爱城人民振奋起来, 让他们看到希望。   就在我和丫丫谈话的时候,老捕鼠员在外面大声叫喊,医生医生。   我们走出去一看,老捕鼠员的身上背着一个人,那个穿着黑衣服的被人称之 为“黑狼”的头人。   你们看着干什么,快来救救他啊!老捕鼠员急得直跺脚。   我们将头人送到病床上,丫丫过来看了看,摇了摇头。老捕鼠员急了,冲上 前来将头人抱在怀里,说,你别怕,你不会死的,你还没有杀我呢,你要杀了我 才能死啊!我等着你来杀我呢!   头人翻开眼睛,看着老捕鼠员,想要说点什么,但是他已经没有办法出声了, 他的肺里全是血和积液,动一动,就有血水流淌出来。   你可不能死啊,你还没有报仇呢!你死了我怎么办啊?老捕鼠员抱着头人摇 晃起来,头人的脑袋晃荡着,那些血水随着他的晃荡,溅得四处都是。   我上前将老捕鼠员拉开,对他说,他已经死了。   老捕鼠员看着怀里的头人,轻轻将他放下,然后垂着头,长时间地伫立在他 面前。   老捕鼠员是在街头发现头人的。老捕鼠员从头人趔趔趄趄的步态上发现他已 经患病了,老捕鼠员赶紧跟上去,他还没有走到头人的身边,头人已经倒在了地 上,他背上头人就往医院里跑,却没想到他会死得这么快。   他已经患病许久了。我说。   他本来是可以杀死我的,但是他没有,我跟他说了,等这场灾难过去了,我 就去找他,让他宽限我些日子,因为你说爱城现在离不开我。老捕鼠员充满了哀 伤地说。   我说,现在好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还没有,尽管追凶者都死了,但是事情还没有结束,我依然被追杀着。老捕 鼠员说。   夜里的月光非常明亮,我坐在医院外面的一棵老树下。据说这是爱城唯一一 棵在那场战火中未被炮弹击中的老树,他的树冠很阔大,树叶很茂密,月光透过 树叶,稀疏地洒在我的身上。我想起了在秦村的那些日子,那些和黄眉毛在村头 的草地上看月亮的日子,月光就和今天晚上的一样澄净,空气中飘散着草和花的 芬芳,远处有小溪水的潺潺声……   有一片树叶掉了下来,掉在我的脸上,冰凉,就像一滴泪水。我拿起来,依 稀月光中,树叶还是那么翠绿,尽管秋天的脚步已经来临,但是冬天似乎还那么 遥远。   冬天是拯救爱城的希望,但是冬天呢?   到了第二天早晨,我找到了让爱城人民振奋希望的良药。我去了爱城《真理 与真相报》,自从西门死去过后,《真理与真相报》已经停办,当我找到那些报 社的人跟他们说要重新开印报纸时,都摇头说不行了,因为机器已经锈蚀了,还 说现在死神都已经敲响了门,还会有谁看报纸。   我说,我已经找到了让死神退却的良药,我要将这一消息报告给爱城每一个 人,你们看还能够印吗?   当然!那些报社的人说,我们马上组成三组人马,一组抢修印刷机,一组排 版,一组做好歇息,准备投递。   我说内容很简单,就是说爱城捕鼠局局长东郭自从鼠疫发生后,一直潜心研 究鼠疫疫苗,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研究和试验,现在鼠疫疫苗已经成功,它虽然不 能够彻底治愈鼠疫,但是可以使得健康的人降低百分之七十罹患鼠疫的可能性。 警告爱城所有居民,要待在家中,保持安静平和的心态,等待医生上门注射疫苗。   爱城有救了!报社的人欢呼起来,他们冲上来,向我鞠躬,对我亲吻。   我说是啊,爱城有救了!   30、   丫丫是第一个对这条消息表示质疑的人,我很直接地告诉她,这条消息是骗 人的。   现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你怎么可以骗人呢?丫丫说。   我说,你不是要我给爱城希望吗?让我振奋他们的勇气吗?我只有这样,告 诉他们已经有了预防鼠疫的疫苗,而且可以使得罹患鼠疫的可能性大大降低,让 他们都侥幸自己不会死去,而对生活重新充满信心和勇气,或者干脆叫幻想。   可是你为什么要让我们去上门注射疫苗呢?我们拿什么去注射!丫丫愤怒了。   总不能直接拿谎言去吧。我笑笑说,如果在谎言里掺和进鲜血,这样的谎言, 是不是就会变得真诚,变得伟大呢?   说着,我拿起一把尖刀,猛地割破我手上的血管,在丫丫的尖叫声中,我的 鲜血就像山泉一样喷薄而出,很快就流满了我面前的容器。   你怎么可以这样?丫丫扑过来,给我止住血,看着我苍白的面孔,问我。   这就是疫苗。我说,这可能不是平常的血液,记得那次我快死了的时候么? 是你哥哥秦天给我输送的血液。   我记得,我当然记得。丫丫流着眼泪,说,他们化验都说你的血液很古怪, 非常奇特,因为找不到配型,眼看你就要死了,是他救了你。   其实不是他的血液,而是老鼠的,我的血液,可以融合老鼠的血液,你说我 的血液是不是非同一般?我说,你就拿这些血液对他们试试吧,这是我唯一能够 想到和做到的振奋爱城希望的做法了。   丫丫哭泣着点点头。   我被爱城执政官紧急召见,其实听到他召见我的消息时我就知道,他是想知 道我的鼠疫疫苗有多大的效果,他想注射,他想获得鼠疫疫苗,他想活下来。或 者,他还会责怪我,问我既然发明了那么好的东西,为什么不先拿给他用。   果然,他就是因为鼠疫疫苗而召见我的。我的回答让执政官很失望,不,应 该是绝望。我说,那是我编造的谎言。   谎言?报纸上不是说你已经研制出了鼠疫疫苗么?执政官支棱着眼睛,感到 不可思议。   我说是的,我是在报纸上这么说的,那是为了让爱城的人看到希望,不至于 让他们就这么消沉着面对死亡。   你在树立你爱城精神领袖的形象?执政官探长了脑袋,这一次他没有隔着一 堵厚实的门板跟我说话,可能是因为他看见了报纸上说有了可以预防的疫苗,而 且是跟我这个研制者见面,认为不必要防患过于严密吧。   我说我没有那个想法,我只有这样,现在大家都沉默了,没有人说话,连谎 话都没有人说,只有我站出来了。   真的没有希望了?执政官颓然坐下,像是回答自己似的说道,没有了。   我说我不知道,但是我们还在努力。   你走吧!执政官挥挥手。   我刚走到门口,就听见执政官歇斯底里的叫声,拿水来,拿消毒水来,快把 他刚才站的地方冲洗,消毒!快!快!   两天过后,我再次接到来自执政官官邸的消息,我和丫丫一起去的,这一次, 他没有用一堵门把自己和我们阻隔起来,他躺在了病床上,他罹患了鼠疫。   你们来了。执政官的眼睛里充满了渴求和恐惧。   我们点点头。执政官还不是很严重的病情,他很消瘦,面容惨白,精神非常 差,而且喘息得很厉害,还没有出现剧烈的咳嗽。   丫丫说,您只是初发,并不是很严重,现在,我们要把您送到爱城医院进行 集中救治。   你、你们要把我送到医院里去?和那些鼠疫患者在一起?执政官惊恐起来。   我说,您现在已经是患者了,和他们并没有什么两样,唯一有区别的,可能 就是您的病是初发,不是很严重。   我不去!我坚决不去!执政官惊惧地大叫起来,在床上乱踹着,那些被褥被 他踹到了脚下,一位在他身边伺候他的女人被他一脚踹翻在地。因为急怒,执政 官开始咳嗽起来,剧烈的咳嗽声里,可以听到夹杂着破碎的声响,他的心脏和心 肺,已经被病菌侵蚀了,正在慢慢地肿胀,碎裂,浸透出血水,再过些时间,那 些血水就会随着他的呼吸和咳嗽,大量地涌出来,泡沫般堆积在他的胸口,直到 将他的嘴唇淹没。   等到执政官慢慢地平息了急促的喘息和激烈的咳嗽,我说,如果您待在这里, 您身边的人可能都会被感染,您现在是感染源了。   执政官恐惧万状地看着我,好像面对的是一个没有敲门就突然出现他的跟前 的死神,正要挽着他的手,去赴那在劫难逃的死亡之约。   跟我们去吧。丫丫柔声说,跟我们去医院,我们会努力对您进行治疗的。   可是,可是你们救活的有人么?听说你们医院进去的是活人,出来的全是死 人。执政官想要大叫,但是马上制止住了,刚才的咳嗽让他吃尽了苦头,而且喘 息还没有完全平息,胸口就像压着块大石头似的让他感到憋闷和压抑。   我说,除此外,您看有什么办法呢?   执政官沉默了。   当执政官被我们送上去爱城医院的车辆时,丫丫悄悄地责怪我说,你不应该 那么对他的,你的语言让他无法接受,你可以换一种语气和说法。   我冷笑道,你知道不知道,他曾经企图想要把那些患病的人都集中起来进行 处决,就像他曾经搞过的大清理一样。   其实把患者都集中进行处决不失为一种好的手段,这样,他们就会少受些折 磨和痛苦。丫丫说。   我惊奇地望着丫丫,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她很疲惫,面色憔悴。我说, 你注意一下自己,你是爱城的脊梁骨,你要是坍塌了,爱城就彻底完了。   以前可能是,现在不是。丫丫莞尔一笑,说,现在你是。   我说你怎么会说这样的话,怎么了?   丫丫说,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当然,更应该叫惊喜,我看了这些天的死亡 纪录,死亡的人数在下降了,尽管不是很明显,但是在下降了。   我说,这能说明什么吗?天气还是那么酷热,冬天还很遥远。   我把你的血液用药水稀释了然后叫人挨家挨户进行注射,凡是嘴巴里还有口 气息的,都注射了。丫丫说,现在大家的精神状况比以前好多了,我今天早晨起 来的时候,还听见外面有个小女孩在唱歌。   我说,希望他们看见了希望,希望死亡数字能够继续下降。   不单单是心理作用,我在想,是不是你那些血液做的疫苗有病理作用,真的 会对鼠疫免疫有效果。丫丫说。   我看着她,笑了,说,这是我最愿意听到的消息,如果死亡数字能够直线下 降,就不能不说和我有关系。   所以我说你现在是爱城的脊梁骨,是爱城的希望,是爱城人民心目中的英雄。 丫丫说,希望你能真正地拯救爱城。   执政官没有能从死亡线上逃脱,尽管我们给了他最好的照顾和医护。在临死 的那天早晨,他让一直守候在他身边的老捕鼠员找到我,我赶到到他身边的时候 他正处于回光返照的兴奋时期,正喋喋不休地跟那些医护者讲述他曾经的光辉战 史,讲他如何从刀光剑影、炮火纷飞、血流成河中打下了爱城的江山,建立了爱 城新政权……   我说我到了,尊敬的执政官阁下。   执政官挥手让其他的医护者都出去,却叫住了老捕鼠员,说,你等一等,这 些天你一直在我身边,我不知道你是在等待我死亡好拖我出去掩埋,还是真心地 护理我。   老捕鼠员说,您怎么以为都行。   执政官笑了,指指我说,他会帮我赏赐你的。   老捕鼠员点点头,刚走到门口,执政官又叫住了他,说,谢谢你。   老捕鼠员说,放心走吧,我会亲自给您掘墓的。   我看见执政官的两腮,流淌着眼泪。   当我刚刚在他身边坐下的时候,执政官开始咯血,血水夹杂着泡沫从他的嘴 巴和鼻孔里涌出来,我要叫医护,被他拦住了。过了一阵,执政官平息下来,他 说话的声音陡然小了,我不得不把耳朵凑近他的嘴巴边。他说,爱城还有希望吗?   我愣住了,想了想,说,现在死亡的人数已经在开始下降,而且冬天马上就 要到来了,天气已经开始冷了。   我问你,爱城,爱城……还有希望吗?执政官抓住我的手。   我点点头,说,可能……应该吧。   执政官指指自己的衣袋,他已经没有力气从里面拿出东西了,我伸手进去, 是一枚大大的钥匙,亮晶晶的,黄金做的,上面还镶嵌着许多宝石。   这是爱城钥匙,权力的钥匙,通往至尊的钥匙。执政官接给那枚钥匙,留恋 地看了看,然后递到我的手里,说,我把它交给你,那些权力和财富,爱城——   我慌张起来,说我不能够,不能要。   拿着!执政官像是拼着最后一丝气力,将钥匙拍在我的手里,说,帮我…… 拯救、拯救爱城!   31、   冬天终于来到了,但是这一年的雪,比哪一年都要来得更晚些。   但是当大雪完全笼罩住爱城的时候,已经没有人死亡了。人们开始走出家门, 走在爱城的大街小巷里,矗立在爱城高高的城墙头上,皑皑白雪上,留下了劫后 余生的人们的沉重的脚印。   大雪停住的那天早晨,红彤彤的太阳照耀着白雪上,金光万道,天空湛蓝, 鸟儿愉快地飞着,发出清脆的鸣叫。   ——这一天,老捕鼠员死去了。   就在老捕鼠员死去的头天晚上,他美美地喝了一顿酒,酒是执政官的酒窖里 面珍藏的。我打开酒窖的大门,老捕鼠员发出由衷的感叹,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 么多酒,而且都是美酒。   我说,都是你的,你随便喝吧。   我就喝今天晚上一晚,自从灾难发生后,我还没有好好喝过一次呢。   是啊,这段噩梦般的日子,多亏了你啊!我说,今天晚上,我陪你喝吧。   我没敢喝那些辣辣的酒,只倒了一杯,嗅那芬芳香气。   老捕鼠员一连干了两瓶,他醉眼迷离地问我,咱们真的战胜了灾难么?   我说,现在还不敢确定。   为什么?老捕鼠员倒酒的手停住了。   我说,现在看起来鼠疫好像得到了控制,但是就怕明年春天到来,只怕会随 着天气的变暖,那些病菌又活跃起来,如果再次发生,爱城恐怕就真的完了。   丫丫怎么说?老捕鼠员问。   我说这就是丫丫说的。   有什么办法么?老捕鼠员问。   我叹了口气,说,丫丫的意思就是在这个冬季必须对老鼠进行彻底消灭,不 让老鼠再出现在人类的生活里,只有这样,可能才能够防止春天不会让鼠疫卷土 重来。   但是,你能够对老鼠下得了手吗?老捕鼠员说。   我沉默了。   我是无法再帮你了,爱城最需要我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老捕鼠员举起一大杯 酒,仰脖儿干了,说,我会为你祈祷,为爱城祈祷的。   当时我在沉思中,对老捕鼠员说的话根本就没有在意,也没听出他那话中的 潜台词。   埋葬头人的时候,老捕鼠员留下了他的那把月亮刀,没有让它随同主人一起 深埋地下。现在那把月亮刀刺在老捕鼠员的胸口上,他仰面躺在雪地里,躺在头 人的墓前,刀子竖在阳光里,闪烁着熠熠光辉。   丫丫参加了老捕鼠员的葬礼,就再次消失了。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上次去了什么地方呢,丫丫!我站在爱城高高的城墙上, 看着城下那些在白雪上蠕动的人们,还有在爱城上空袅绕的炊烟。   这次灾难导致爱城人口锐减了三成,但是那些在城外的幸存者进驻了爱城, 爱城并没有出现十屋九空的惨象,反倒在短暂的时间里,就让爱城又恢复了和以 往差不多的热闹与繁华。只是人们个个脸上都残留些凝重和悲戚,这场灾难,已 经像烙铁似的,在他们的心灵深处烙下了深刻的永远也抹不去的印记。   我将爱城捕鼠局的位置让了出去,如果老捕鼠员不死的话,我是要给他的, 除了他之外,我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但是现在他死了,他再也帮不上爱城的忙了。 那个新任的爱城捕鼠局局长曾经在捕鼠局干过,对于捕鼠工作,经验是非常丰富 的,但是他却像一个老练的官僚,在我的面前总是表现得必恭必敬,而且事事总 是要想得到我指示,好像他只是我的一个傀儡,开口闭口总是不厌其烦地称呼我: 我最敬仰的,我最尊敬的,爱城最伟大的……   我看不惯这个在我面前跟地位低劣的奴役似的家伙,要知道我根本不想在捕 鼠这件事情上发表任何看法和意见。在他被我任命为爱城捕鼠局局长的时候我就 告诉过他,爱城的春天,将可能会是一个死神如约而至的时间,死神或者已经做 好了接纳亡魂的准备,他正迈着悠闲的步子,前往爱城的路上。   我的话震惊了这位新任的爱城捕鼠局局长,也震惊了所有在场向他表示祝贺 的人们。他们刚才还在欢歌笑语中高谈阔论,展示着自己未来美好鸿图,现在都 呆若木鸡了,那些才消退了没多日的恐惧和惊悚,又再度浮上了他们的面孔。这 场灾难没有使他们变得坚强起来,却越发让他们脆弱了。我猜想,如果春天爆发 了鼠疫,那么死在鼠疫上的人数,将不可能超过自杀的人和被惊吓死的人。鼠疫 不能够再来了,爱城已经脆弱不堪了,只怕死神的脚步声还在爱城的城门口响起, 爱城就会摧枯拉朽般轰然倒塌。   我说,你们也不必要如此恐慌,我只是说可能,有可能在春天鼠疫会死灰复 燃。   那么,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办?我们尊敬的执政官阁下。他们就像迷途的羊羔 似的,围聚到我的跟前。   灭鼠吧,在新捕鼠局局长的带领下,灭鼠吧。我重病了似的呻吟道,在春天 到来之前,消灭一切可能的传染源头,包括狗和猪,猫和羊,所有可能的……传 染源。   捕鼠局局长找到了我,我以为他咋呼半天是为了什么事,原来是向我请教怎 么捕鼠。我看着他,发现他瘦了,自从那天我说了他这捕鼠局局长的工作对于爱 城的重要性后,他显得比任何人都要紧张而忙碌,他几乎是搅尽脑汁在捕鼠,没 有分黑夜也没有分白天。   我必须请教您,我的伟大的执政官阁下。那位捕鼠局局长说,尽管我们努了 很多力,想尽了办法,但是效果不明显,我们总是抓不到老鼠。   我看着他,一脸的不悦。   它们会到哪里去了?会不会全在这场鼠疫中死了,他们没有医生,没有像您 这样伟大的领袖,不会全死了吧。不会,因为有人向我们报告,说他们看见老鼠 了,就在他们的屋子里,咬烂了他们的衣服,还偷吃了他们的粮食,而且比以前 还要肥大,还要健康,它们在楼道上跑起来噌噌直响。那位捕鼠局局长喋喋不休 地说着话,不时露出森森的白牙,跑出几滴唾沫星子,他热切地看着我,眼里充 满了对我的恭敬和自己的卑微,他说,现在人们看见老鼠就很惊慌,时不时地听 见那些像是油炸了头皮的尖叫声,就是他们看见老鼠了,如果不消灭老鼠,明年 春天,明年春天呵——不敢想像啊。   我看了看窗外,外面阳光灿烂,那些积雪已经开始融化。再有两场雪,天气 就会慢慢地暖和起来了,春天已经距离爱城不远了。   我想它们是不是藏匿在地下那些地道里,那些下水道里,那些石头缝隙里, 爱城是一座老城啊,城市建在城市上,下水道建在下水道上……,下面的那些洞 穴沟道,层层叠叠,错综复杂,我们望洋兴叹,无可奈何啊。那位捕鼠局局长说 着说着,头上和脸上沁出了密密的汗珠。   我打断了他还要继续的唠叨,说,在爱城广场中心位置下面,有一个所有地 道、下水道和暗沟的交汇点。   捕鼠局局长兴奋起来,说我知道应该怎么办,我尊敬的执政官阁下,您简直 就是神,是护佑爱城的神。   我挥挥手,让他离开了。   根据我的指点,这位捕鼠局局长在爱城广场中心位置进行挖掘,发现了那个 可以通往东南西北城区的下水道以及地道暗沟交汇中心,然后由此推算出爱城所 有下水道的以及地道暗沟的走向,他画出了张草图并亲自送给了我,我看了看, 在心里暗自悲叹,——爱城鼠类的末日到了。   对于住在爱城上面的人来说,地下的那些下水道和暗沟地道,简直就是一团 乱麻似的迷宫,然而对于鼠类来说,那却是四通八达的生命线。我深知那些暗沟 地道对于老鼠的重要性,我们可以在里面躲避来自人类,来自猫,来自鹰,甚至 来自蛇的攻击,在不知道鼠疫之前,我们唯一畏惧的就是洪水。我们还可以通过 那些暗沟地道,到达爱城所有的地方,如果说爱城是一个躯体的话,那么这些暗 沟和地道,就是我们通往他躯体任何部位任何组织的血管,我们在里面就像自由 自在的鱼儿,想游到什么地方,就能游到什么地方,我们畅行无阻。   现在这个地下迷宫有了地图,有了这张地图,就可以阻断老鼠们赖以生存的 生命线,然后就可以找到老鼠们藏匿的地方,准确地瓮中捉鳖似的抓住他们。   这位捕鼠局局长有条不紊地进行他的灭绝行动,他先是准备了大量的军警使 用的催泪毒气,还有硫磺、甚至包括干辣椒,然后通过《真理与真相报》,假借 我的名字,招募了几百名义务捕鼠员,并且在报纸上通告了统一行动的时间。   所有的爱城市民那些天都被一种莫名的亢奋刺激着,他们行走坐卧都在谈论 如何消灭老鼠,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行动时间终于快到了。那位捕鼠局局长让捕鼠员和义务捕鼠员们带着那些催 泪毒气和硫磺,还有辣椒,守候在每一个地道暗沟的入口处,做好施放准备。捕 鼠局局长执意要请我登上爱城城墙上那个最高的城楼,他在上面准备了一个“烽 火台”,只要我点燃烽火,那些守候在洞口的捕鼠员们一看见烽烟,就会一起行 动,将那些催泪毒气和硫磺干辣椒之类的东西点燃,塞进洞里。在地面上,几乎 所有的爱城人都手里拿着棍棒,脚上穿着结实的鞋子,只要老鼠一跑上地面,所 有的棍棒都会砸过去,所有的脚都会践踏上去。   我没有答应捕鼠局局长登上城楼,我关上门窗,呆呆地坐在屋子里。但是那 些难闻的气味和烟雾还是透过门窗的缝隙进来了,还有人们的尖叫呐喊,以及他 们棍棒敲打的声音,他们的脚踏得地动山摇,我坐在椅子上,觉得像是要摇摇欲 坠了。   行动一直持续到傍晚才结束。从外面的欢呼声里,我知道了结果是什么。   他们不知道消灭了多少老鼠,因为无法统计,那些老鼠大都被打成了肉泥, 踏成了肉末。除此外,他们还活捉了很多老鼠,全部用笼子装起来,堆积在爱城 广场。   人们欢呼着,呼喊着我的名字,他们组成游行队伍,来到执政官官邸前面, 用歌声和舞蹈向我表达着他们的敬仰和热爱。那位捕鼠局局长兴高采烈地敲开我 的门,邀请我去爱城广场,说和老鼠战斗的第一把火不是我点燃的,那么这彻底 葬送老鼠的焚灭之火,就一定得要我点燃了。   我说我是不会去的。   这可是全城人的心愿啊!那位捕鼠局局长说。   人们欢呼着我的名字,激情像潮水般涌动,我还没有醒悟过来,就被他们挟 带到了爱城广场。他们高举着火把,围着我跳舞和歌唱,唱的都是颂扬我多么伟 大和英明,多么勇敢和睿智的内容。他们唱够了跳够了,然后将火把递给我。在 我面前,是一笼子一笼子的已经被浇透了油的老鼠,他们中间很多还是带着伤的, 一天来的被毒气熏,被人追打,他们都已经累得无法动弹了,一个个蜷缩在里面, 簌簌发抖。我不知道在他们里面,有没有黑鼻头,有没有大耳朵,有没有那个带 着全家逃离了秦天魔爪的叫着布袋的老鼠……   我们尊敬的爱城英雄,我们爱城的救星,动手吧,烧它们吧!烧死这些可恶 的老鼠吧!人们喊叫着。   我的手哆嗦着。   这时候那位捕鼠局局长走过来,在我的耳朵边说,动手吧,我最敬爱的领袖, 烧死这些老鼠,我们就不再害怕春天到来了。   如果爱城没有了老鼠,你这个捕鼠局局长还要着干什么呢?我斜了他一眼, 听了我的话,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我将火把抛了出去,只听得轰地一声,一股 火光冲天而起来。   ——我没敢看,扭头就走,泪水洒了一路。   身后是一阵阵响彻云霄的欢呼声,爱城的人们,在这天晚上,就跟完全疯狂 了似的。   我走出了好远,仰头看天,天上的星辰已了无踪影,幽暗的夜空,被那熊熊 的火焰,烧得通红。   32、   春天来了。恐惧的气息随着那些绿叶的吐露,那些花儿的绽放,慢慢消退了。   在爱城广场,矗立着一尊我的雕像。——我站在城墙上,遥望远方,神情泰 然,目光安详,我的衣衫被风半撩着,显得运筹帷幄般气度非凡。   然而就在在个草长莺飞鸟语花香的季节,我却分明地感觉到我的身体出现了 可怕的征兆,我不得不将我的仆役们赶到外屋去,不准他们靠近我,我不得不荒 芜那些爱城行政院亟待处理的事务。我开始对外声称,我病了。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应该算病,准确地说,那不算,因为我本身就是老鼠,现 在不过是老鼠的特征又重新回复到了我的身上。   这件事情发生在一个早晨,我被一声尖叫吓醒,睁开眼睛,看见的是那位一 直是把果汁和糖豆送我床前的仆役跌跌撞撞逃窜的背影,果汁和糖豆洒了一地。 我不知道怎么了,正要叫住她,突然发觉嘴巴很疼,好像还有什么流淌了出来, 我用手一摸,是血。我的嘴巴里怎么会流淌出血来,怎么会疼。当我站在镜子面 前的时候,我差点被吓得跌倒在地,我的门齿獠牙般显露着,直磕在我的下嘴唇 上,而且我的脸上,长满了一层细密的毛。我惊呆了,再看我的手,指甲长长的, 已经弯曲了,而且我的眼睛,我的眼睛黑多白少……   我慌忙折断指甲,然后找来一把锉刀,将我的牙齿使劲往短里锉,然而由于 手忙脚乱,一不小心戳伤了我的嘴巴,顿时鲜血哗哗直流,疼得我直吸凉气。   当我将牙齿锉回到原来的形状,将脸上那些细密的毛剃干净,然后戴上一副 黑色的眼镜,走出门去的时候,看见那些仆役们都在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我。我 叫来那个给我送早餐的仆役,问她为什么不叫醒我,反而将早餐弄得一地都是。 她不敢看我,埋着脑袋,簌簌直哆嗦。   你说啊,为什么呢?我和蔼地问。   她慢慢抬起头,怯怯地看着我。   我关切地问她,你怎么了?   她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我可能,可能眼花了。   我说什么眼花了,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看见您,您长着这么长的獠牙,脸上,脸上还有很多毛,像,像一 只怪物。她说。   呵呵,你说看见我长獠牙了?我的脸上还有很多毛?怪物?我像怪物?呵呵。 我大笑起来。那些刚才还一脸怪异神色的仆役们也都随着我笑起来,那个仆役也 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她可能以为自己真的眼花了。   我告诉她,你可能是这段时间太累了,今后就不用把早餐送到我的床头了, 我起来,会到餐厅里去吃的,而且今后,没有我的允许,都不得进入我的房间, 因为我怕会吓着你们,我长着獠牙,呵呵,脸上还有很多毛……   我故作的诙谐逗得大家呵呵直乐,那位仆役感激地向我深鞠一躬,去做事去 了。   第二天晚上,我被一个噩梦惊醒了。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奇大无比的老鼠, 嘴巴尖尖的,长长的门齿,一身细密的毛,但是我的身体却是人的身体。我孤独 地行走在爱城空空荡荡的街道上,突然从地下钻出许多老鼠来,将我团团围住, 他们瞪着眼睛,捋着胡须,好像正面对着一餐丰盛的美味佳肴,我正想着要不要 跟他们打招呼,怎么跟他们打招呼,只听得吱地一声凄厉的尖叫,他们向我扑了 过来。我的头上,身上,手上,脚上,全部是老鼠,他们张着尖利的牙齿,将我 噬咬着,顷刻之间,我就被他们咬得鲜血飞溅,支离破碎。我只有恐惧却没有反 抗,任由他们将我吞噬。然而就在此时,我看见从街道四面八方潮水般涌出人来, 他们手里拿着棍棒,拿着刀斧,甚至拿着枪炮,他们呐喊着向我冲过来,那些老 鼠瞬间就逃逸得无影无踪了,只剩下我,躺在地上,我以为他们是来救我的,却 不料那些棍棒和刀斧和枪弹雨点般在我身上落下。我无力喊叫,眼见就要被打成 肉泥的时候,却一下子醒了。   醒过来我马上就感觉到不对劲,跑到镜子前一看,我的脸上再次长出细密的 毛,门齿也长长地露在了外面,当我折断指甲,刮干净脸上的毛的时候,我发现, 我的嘴巴也变得尖尖的了。我拿起锉刀,使劲而小心地锉着牙齿,嘎嘎,嘎嘎……   我生病的消息,轰动了整个爱城,《真理与真相报》每天用很大的版面登载 爱城人们对我的关切的消息,比如各行各业给我送了什么样的鲜花,什么样的水 果,以及谁谁说什么什么祝愿我的话语……   那位捕鼠局局长几乎每天都要到我的官邸向我请安,祝福我身体健康。他总 是企图见到我,但是总被我拒绝,有一次我气急了,说,你如果不听劝阻,胆敢 靠近我的屋子,我的枪就放在床头上!   不止我的脸上长出了毛发,而且我的身上也开始了生长,生长速度非常快, 野草似的直往外面蹿,而且又痒又疼。更让我感到痛苦的是,我的门齿的生长速 度快得惊人。由于我们鼠类的门齿没有齿根,因而牙齿终生都在生长中,所有必 须每天坚持撕咬和研磨物品,让自己的门齿被磨掉一些,保持一定的长度,否则 门齿将生长到我们无法进食的境地。就在我成为东郭以后,只有偶尔在夜梦里发 现自己有磨牙的习惯,我担心我的牙齿会像以前那样快速生长,让我感到欣慰的 是没有,我的担心和忧虑好像是多余的。但是现在,它却开始报复似的以疯狂的 生长来折磨我。   在我成为东郭,成为人的日子里的,我以坚强的意志力改掉了太多的与身俱 来的老鼠的禀性,我不再经受垃圾的诱惑,不再想往洞穴里钻,不再惧怕光明, 不再贪恋黑夜。我实现了爱城所有的人都想做但是没有做到的伟大事业,我成了 爱城的拯救者和统治者,拥有了爱城所有人的敬仰和倾慕,获得了全部的掌声和 欢呼,笑容与鲜花,我荣光高尚,成为他们世代尊崇的楷模……。但是我却压根 儿就是一只老鼠,我的门齿疯长着,时刻都得使用一把锉刀,嘎嘎,嘎嘎,使劲 地锉,我鼠毛遍体,我不敢穿那些衣服,因为那会使我浑身刺痒,疼痛难受……   我企图想把自己当做一只老鼠,可是谁个老鼠会出卖自己的同类呢?会对自 己的同类采取灭绝的手段呢?会对他们的惨死熟视无睹呢?如果我是一只老鼠, 此刻我为什么没有在黑暗中的那些洞穴里悄然潜行,而是把自己隐藏在这个屋子 里,享有着爱城至高权力,以及在鼠类眼里根本就是废物的金银珠宝,我还下令 叫他们锁紧藏宝室,谁也不准进去。   那么我是人吗?   外面那些人的歌唱与赞颂充满了多大的诱惑力啊,那本该是我尽情享有的啊, 但是现在呢,我却只能把自己深藏起来,不敢示人。我想,如果我走出去,说自 己是那个拯救爱城的人,那个叫东郭的爱城执政官,会是什么样子的结局呢?可 能在一片尖叫声中,马上过来的就是石块和火把,当然还有唾弃和子弹。过后, 他们会为打死或者烧死一只大老鼠而欢呼雀跃,第一个向我投掷石块的会不会成 为像我这样的英雄呢?他会不会说我是一只鼠怪呢?会不会把那场可怕的鼠疫和 我联系到一起呢?会不会把所有的罪过都归结到我的身上呢?……   我成了人不人,鼠不鼠的怪物。我冷笑起来,泪流满面。我厌倦了老鼠的生 活,我死了,变成了一个人,我给自己取名叫东郭,然后成了捕鼠员,成了捕鼠 局局长,成了爱城的拯救者,成了爱城的执政官……   ——那么假如我现在又死了呢?我又会怎么样呢?   这是一场闹剧还是一场恶作剧?谁是幕后的主使?   我趁着月色走出执政官官邸,来到大街上。大街上已经没有了行人,清静得 连树叶上的露珠滑落的声音都清晰可闻。爱城已经睡着了。   我在大街上游荡着,在小巷里游荡着,我无处可去了。最后我来到爱城广场。 在我的雕塑下,躺着一个流浪者,他睡得很香甜,呼噜打得很酣畅。   我能到哪里去呢?我仰望天空,月亮已经快要落下去了,启明星闪烁得格外 耀眼。猛然间,我想到了那个老宅院——   推开门,天空已经放明了。宅院里和我上几次看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只是 更破落了些。我上到丫丫以前住的房屋,将自己躺自己地上,我想睡去。但是身 子却着火了一样滚烫,我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正被搁进油锅里煎炸似的,发出吱 吱的焦灼了的声响,疼痛难忍。我的身子骨散架了似的没有半点力气,我甚至无 法直立起来了,只有佝偻着身子,蜷缩成一团。我哆嗦着,以为自己很快就会死 去,这正是我所盼望的。   窗外的太阳升起又落下,时间一天天过去了,死亡距离我还是那么遥远。我 想到自杀,可是没有力气,连掐一下自己都没有办法,我就躺在那里,死去了似 的蜷缩成一团,无法动弹。   我的脑子总是很清醒,这是一个让我痛苦的事情,过去那么多的事,总是戏 剧般地在我的脑子里层层叠叠地映现,忧伤的,快乐的,悲切的,幸福的,总是 像鞭子一样在我这颗依然迟缓着跳动的心脏上抽打着,鲜血淋漓着,让我痛楚得 无法呼吸。   我多想有一只脚向我踏过来,我多么想让自己的骨头像祖母的骨头那样,发 出一阵永恒的碎响啊!   这一天我终于昏迷了过去,在就要昏迷的那一刹那,我乞求上天不要让我醒 来。但是我还是醒过来了,是丫丫将我救醒的,她回来了。   33、   丫丫告诉我,她不在爱城的日子,是去了秦村。   我说你一直在秦村?   丫丫点点头。   我说,我知道那个村庄。   你知道?丫丫看着我。   我说是的,我知道,那里情况怎么样?都好?   都好。自从很多年前一场百年不遇的干旱过后,现在那里什么灾难都没有发 生,包括鼠疫,人们安居乐业,鲜花盛开,庄稼肥硕,——那个村庄很美丽,也 很富足。丫丫说。   我说是啊,那里本来就是一块美丽富饶的土地啊,要不,你的父亲怎么会选 择在那里落脚呢?   你知道我父亲?丫丫问。   我说是啊,我知道,你知道吗?   我全部都知道了,我听秦村的人说的,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知道我父亲的事了。 丫丫说,你怎么会知道我父亲的事呢?   我说我当然知道,因为秦村也是我的秦村,是我曾祖父大骨头的秦村,是我 祖父雨来的秦村,是我祖母米粒的秦村,还有小尾巴,长胡须……,是他们的秦 村。   我给丫丫讲了她父亲秦麻子的故事,他是怎么到的秦村,又怎么离开的,然 后又是怎么死去的,包括她的母亲。   我都知道了。丫丫说。   丫丫跟我说,她先前只听说自己一家来自秦村,但是不知道秦村是在一个距 离爱城有多远的地方,但是她找到了。她还找到了她父亲秦麻子在秦村的所有故 事,那是一个老人给她讲述的,她听了整正三天三夜。   我告诉那位老人,说我就是秦麻子的女儿,我以为他听了会将我撵出秦村, 谁知道老人爽朗地一笑,说,秦麻子的女儿都这么大了啊。丫丫叹息一声,说, 老人还问了我父亲的情况,问他的身体怎么样,当我告诉他我父亲秦麻子已经死 了的时候,老人说,要是他没死,还是应该回来看看的,没想到这家伙到死了也 不回来,还是他的女儿好,晓得回秦村来,秦村多好啊,土地肥沃,春天撒下一 把谷,秋天就可以收获一斗米,种什么就能出什么。   我说,那老人说得很有哲理啊。   最后那位老人问我的父亲是怎么死的,还说他不应该会是死在老鼠的手里吧。 丫丫说,我告诉老人说我不知道,好像我的父亲是病死的,但是那位老人直摇头, 说就是病死的,也应该是老鼠给他的病啊。   我愣愣地看着丫丫,从她脸上平静的表情,我想她可能已经知道了答案。   我回到爱城,到处打听,了解了我父亲秦麻子死去的真相,也知道我的母亲 是怎么死了。丫丫的泪水簌簌地流淌了出来,说,果真是我害死她的。   我说不是,她的死跟你没关系,那是我的祖父雨来干的。   你的祖父?丫丫吃惊地看着我。   我说是的,我的祖父,他是一只非常勇敢的老鼠,还有我的曾祖父,他们都 是很勇敢的,对于鼠类来说,他们同样也是伟大的,你的父亲秦麻子和你的哥哥 秦天都没有斗过他们,败在了他们的手里。   我给丫丫讲述了我们两家的渊源,自然也包括她杀死我祖母的事情。   我是丑丑,你知道吗?我说。   丫丫呆住了。   那天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当我醒过来正为没有死去而感到懊恼的时候, 我看到了丫丫,她蹲在我的身旁嘤嘤地哭泣着。见我醒来,丫丫的哭声越发大了, 她说,你怎么会这样啊?你怎么变成了这样啊?   我吃力地说,你应该知道了啊。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感觉到你有些古古怪怪,但是没想到你会 变成这样?   我说,我原来本身就是一只老鼠的。   丫丫痛哭起来,说,可是我已经爱上你了啊!   我的眼泪滑落了下来。   丫丫离开爱城,原来不单单是为了去秦村寻找她父亲的故事,也是为了躲避 已经到了她身边的爱情。   你才爱上我的?我却是爱上你已经很久了,只是自己不敢承认。我说,我是 一只老鼠,我怎么可以爱上你呢?我又害怕又惊喜,现在好了,就要死了,一切 都结束了。   你不会死的,我会救你的。丫丫悲恸的泪水洒落了我一脸,她捂着我的嘴, 不准我再说话,因为我已经被自己的门齿搞得满嘴鲜血了。   丫丫给我剪掉那已经长得弯曲了的指甲,正要给我剃去浑身的鼠毛,被我拦 住了,因为前面剃去,后面就会跟着长出来,比野草还要快,徒劳的。面对我尖 利的长长的门齿,丫丫显得不知所措了,最后她竟然找来一把锤子,硬下心肠来 要给我敲掉。   你忍着,忍一下就行了,敲掉它就不会再长了。丫丫泪流满面地说。   我曾经用石头连根敲掉过我的门齿,但是它却在一夜之间又暴长出来,而且 势头比及过去,似乎还要更为凶猛一些。我对丫丫摇摇头,惨淡地笑笑。   丫丫看着我,无声的泪水暗自流淌着,那些泪水随着她无法抑制的啜泣,被 吸进了鼻子里,最后呛得咳嗽起来。我哀叹着,把脑袋歪在一边,不敢面对。丫 丫找来了一把钳子,闭着眼睛哆哆嗦嗦地将我的门齿钳断了。我满口鲜血,忙着 往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吞咽,我不想让她看见我是那么一幅惨状。   你们小时候玩游戏嘛?我们玩的,我们玩的是猫抓老鼠的游戏,也玩捕鼠员 抓老鼠的游戏。不知为什么,我们都喜欢选择猫和捕鼠员的角色。当我们被那些 假装是猫和捕鼠员的小伙伴们抓住的时候,我们就得死去,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游戏结束后,我们又活了过来,一次又一次地被抓住,死去,又活过来……   我说着话,丫丫使劲翻过我的身体,她给我擦拭着我已经溃烂了的后背和臀 部,完了,像烙饼子似的将我又翻转过来,我看见了窗外的太阳,太阳像一枚烤 得熟透了的饼子,散发着诱人的香味。阳光照耀在我的身上,温暖而惬意。   当我告诉丫丫我是丑丑过后,她呆住了很长时间,然后把眼睛抬起来,望着 窗外,长时间地看着远方。   难道真的是宿命吗?丫丫说。   我看见有泪水飘然而下,在地上溅起一个破碎的花瓣。   我知道你不属于爱城的,我想和你有一个开始,但是,……但是我感觉到我 的所有,都破碎在了还没开始之前。丫丫转过头,看着我,说,你还记得你给我 的那把钥匙吗?   我点点头,说,我当然记得,我知道那把钥匙会打开一道门,虽然我不知道 那道门里究竟有什么,但是通过最高行政行政长官向我的盘问,我猜想那道门里, 装满了秘密。   那是一把通过地窖到达密室的钥匙。丫丫说,里面堆满了金银珠宝,它璀璨 的光芒虽然比不上爱城上空的太阳,但是却可以照亮爱城每一双眼睛。   有人的眼睛是照不亮的。我说,比方说瞎子,也比方说老鼠,他们不会为了 金银珠宝痴狂。   丫丫愣怔了。   我说,执政官临死之前,也给了我一把钥匙,他说那是权力的钥匙,是通往 至尊的钥匙,有了那把钥匙,我无所不能啊。   丫丫说,我用那把钥匙,把所有的财宝都带走了,从爱城到秦村,我沿途每 走一个地方,都盖了学校,修了医院。   我说,那把钥匙我可能已经弄丢了,里面的金银珠宝,我没有动过,我不知 道那会有什么价值,我欣赏的,只是那些灿烂的光芒。   丫丫点着头,看着我,泪光闪烁地说,要做的,好像我们已经做完了。   我说还没有,你不是想和我有一个开始吗?   丫丫啜泣着点点头,说,我正在努力做准备啊。   我苦笑着说,不用了,别做了,结束了。   丫丫扑过来,抱着我痛哭起来,说,不,没有,没有结束,我们还没有开始 呐!   殊途不能同归,我亲爱的丫丫。我流着眼泪,叹息说,我现在人非人,鼠非 鼠,而且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没有开始了。   丫丫的泪水噗嗤噗嗤地掉在我的脸上,她悲愤地哭喊起来,天啦,怎么会这 样?   34、   丫丫是在秦村知道我的消息的,她听说了爱城执政官失踪的消息后,根本没 有迟疑地就往爱城奔跑,她知道我没有失踪,我应该在那个老宅院里呆着。在返 回爱城的路途上,她一直没有思考出来我为什么要选择“失踪”的原因,她只隐 约地感觉到,她就要失去我了。   失去了才觉得弥足珍贵,这大约是这个世间所有动物的通病。丫丫也不例外。 距离爱城的道路越来越近,丫丫感觉到对我的爱也越来越热切,越来越无法遏止, 她渴望见到我,要把我拥进她的怀抱,告诉我她是多么爱我,从我给她点亮那第 一支蜡烛开始,从她扑在我的怀里靠在我的胸口开始……   丫丫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到我不属于爱城,我似乎属于另外一片土地,那片 土地在什么地方?——丫丫仿佛很熟悉。她在想,当回到爱城见到我的第一眼开 始,她就不会让我离开她,她也不会再离开我,她要带我走,去寻找那片属于我 的土地,那片她熟悉的土地。   ——她没有想到见到我的时候,我已经成为了另外一个样子。   我说,丫丫,帮我一个忙吧。   丫丫从我的眼睛里知道了我所渴求她帮助的是一个什么样子的忙,于是惊恐 起来,说,不不,不不。   我说,我没有力气,我进行不了。   丫丫惊惧地摇着头,长发在她眼前飘拂着,泪水飞溅。   帮帮我吧,只有你了。我哀求说,我太痛苦了,我渴望解脱。   丫丫扑到窗前,抓着自己的头发,喉咙里发出堵塞了似的咯咯声,她在压抑 自己的痛苦,不让爆发出来。   我沉默了。   丫丫企图救治我,她使用了很多办法,用了很多药品,但是却无济于事。我 身上的鼠毛依然顽固地生长,门齿照旧疯长,还有我的指甲……   我的模样越来越像一只老鼠,这一点我是非常清楚的,我感觉到我的嘴脸变 得尖了起来,我越来越希望天空不要再升起太阳,我想在黑暗里。而且我身体的 溃烂越来越厉害,我感到已经溃烂到了体内……   几乎是每天我们都会上演这一幕,我渴求死去,渴求丫丫能够帮助我达到这 一愿望。但是丫丫却做不到,她除了痛苦地哭泣,就是无声地流泪。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我躺在床上,丫丫每天给我剪指甲,给我用钳子钳断尖 利的门齿,给我用钢锉“嘎嘎”地锉,然后像是梳理头发似的给我梳理我身上又 长又密的鼠毛。我无法吞咽食物,尽管丫丫做了很多努力,买来许多精美的食物, 将那些食物研磨成粉,成末,她甚至用嘴噙着来喂我……。我没有办法吞咽,我 的说话与呼吸,都得承受很大的痛苦,我的喉管疼痛,胸口憋闷,肚子里像是闷 了一罐子蚂蚁,在里面蠕动和噬咬,犹如万箭穿肠。   我说丫丫帮帮我吧。   丫丫尖叫着,跑下了楼梯。   这一天,我从窗口瞥见东方的启明星还在天空闪烁的时候,丫丫就起来了, 我说丫丫你再睡睡吧。   丫丫挽好头发,走到我跟前,她弯下腰,在我的嘴唇上吻了一下,说,天就 要亮了,黎明就要来了,我想洗个澡,你洗吗?   我点点头。   丫丫打开一大包蜡烛,一支支地点燃,屋子里瞬间变得灯火通明了。然后她 呼哧呼哧地从楼下搬上来一个大大的澡盆,将里面盛满温热的水,她脱了衣服, 站到盆子里,那些氤氲的水雾袅绕着,丫丫就像一个升天了的仙女。   我说,丫丫,你很美。   丫丫莞尔一笑,撩水洗着。   丫丫洗完后,也并不穿衣服,赤裸着,在我的身上洒上水,然后给我剃除那 些鼠毛。她的动作很轻柔,就像春风在我的身上轻轻地飘拂,我仿佛又躺回到了 秦村的月光下,青草里。   当黎明到来的时候,丫丫已经将我身上的鼠毛剃干净了,我感到从来都没有 过的清爽。   窗外,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   丫丫已经将我的的指甲剪了,而且还给我修了眉毛,挖了耳朵,并且将我的 浑身清洗了一遍。她开始给我锉牙齿了,嘎嘎,嘎嘎,声音就像那些急促着归巢 的蝙蝠,在爱城的上空低低地飞行着。   我说,丫丫,做人多好啊。   暗红的烛火静静地燃烧着,金色的阳光水般地漫进窗户,将我们淹没了。丫 丫站这里,就像一尾金色的鱼,在阳光和烛火中游动着。   是啊,多好啊!丫丫微笑着说。   蜡烛已经燃尽了。但是烛泪所到的地方,那些看似已经快要熄灭的火苗,却 又慢慢地旺了起来。我们相拥在一起,被火苗簇拥着,被阳光浸润着,通体透明, 就像献给谁的一份祭礼。   我想,献给谁呢?   2004年6月30日临晨3时于爱城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