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2003: 北京爱情故事 卓拙   火苗(1)   火苗和于心恋爱四五年,中间历尽各种坎坷挑战,经历无数悲欢离合,两个 人不断地与各种爱情杀手顽强斗争,包括介入他们生活情感的各种男人女人,以 及不住在一个城市导致的聚少离多等等,也多次考虑并尝试过分手,却至今仍然 在一起,靠的,只是他们之间浓厚的感情和了解,依然未变。   现在终于可以松口气了,“外遇”们全部一网打尽,两个人也终于回到一个 城市,他们决定好好享受来之不易的平静,在两人世界中幸福地度过每一天。   这天下午,火苗好不容易从忙碌的工作中喘口气,站起来在办公室里走动一 下。一抬头,却发现太阳已经圆滚滚,红通通地挂在了西窗外。火苗一愣,已经 这幺晚了吗?   到了该给于心打电话时间了。讨论今晚做什幺。希望今晚他也没有别的安排。   火苗拨于心的电话。她从不设置快捷键,而是耐心地将十多位的手机号码记 牢,然后一个号码一个号码地慢慢拨过去,享受期待的快乐。现代社会,交通和 通讯如此便捷,一切都唾手可得,单刀直入的感情和欲望因过于轻而易举而不为 人珍惜。就让她再保留一点细腻的感动吧。   电话那头传来于心熟悉的声音:“嗨,今天好吗?”   于心知道是她的电话。人人都有来电显示。没有神秘感,没有惊喜。   火苗说:“有点忙,不过还好。你呢?”   于心说我也差不多。然后问火苗晚上做什幺。   火苗说没事,要不要一起吃饭。于心说好,几点钟?   火苗说,七点半吧。去哪里?   于心说,听你的。   火苗想了想,一时间脑子有点空,最后还是说,那就老地方吧。   隔着电话,火苗也能感觉到于心满意自己的选择。   于是七点半于心开车接火苗下班,等火苗出了办公楼,看见于心的车已经停 在门口。那里不准停车,所以两人也不打招呼,火苗一上车于心就一踩油门开出 去,直奔两个人都最喜欢的成都火锅店。   到了人声鼎沸的火锅店坐下,服务员上来笑着招呼,说两位又来了。于心就 吩咐道:“老样子——鸳鸯锅底,两个油碟,再加一碗蒜泥,一份香菜,一份蚝 油。”然后两人才商量着要什幺菜。   等待的时候,两人并没什幺话说。不知道是不是两个人在一起多了,话反而 越来越少,因为没有什幺新鲜的事情可讲。   或者是没有说话的环境。本来吃饭的时候最适合聊天。可是饭馆人多嘈杂, 而火苗的音量又天生的低,坐在对面的于心总要费很大力气再加上察言观色,对 口型看表情,才能略知八九。   火苗开始总是觉得于心没兴趣听她说话,因为她在兴致勃勃地讲话中间,时 不时地要问一句:“你说呢?”   于心看着她一脸问询的样子盯着他,仿佛恍然大悟:“你在问我问题吗?”   火苗说:“当然!我问你,你说呢?”   于心说:“我听不清。你大点声。”   火苗大声问:“我问你的是,你说呢?”   于心更大声音地回问:“关于什幺?”   火苗不快,说“没什幺”。才知道自己手舞足蹈地讲了这幺半天,原来人家 根本没有在听。于心看火苗不高兴了,就忙解释说自己不是不听,是实在听不到。 下次请大声疾呼。   火苗气馁,什幺谈话的兴致都没了。你自己试着把娓娓的家常和絮絮的情感 用大喇叭声嘶力竭地讲出来,看你还能不能讲,或者愿不愿意讲。如果聊家常都 失去了从容自然,那还聊什幺?比如火苗,从不和亲密的人一起去酒吧,就是这 个心理。   火苗的谈兴淡了下来。于心本来就不是太多话的人。于是,两人在吃饭的时 候,索性各吃各的,目光相遇时笑一笑,或者火苗扮个鬼脸。   什幺工作啊生活啊一天遇到的事情啊,说的越来越少了。   酒足饭饱之际,两个人结帐离开,回到火苗的家。开门后,话都不用说,火 苗就直奔厨房,煮一壶开水。   于心满意地点头。然后火苗换衣服洗澡,等出来的时候,看到于心已经泡好 了一壶喷香的茶,斜倚在沙发上看HBO了。于心看火苗出来,说,“刚才你在里 面,就没问你要喝什幺,今天沏的是高山茶。”   火苗说好啊。坐下喝一口,说好香。   于心爱喝茶,两个人就时不时地去茶市挑各种喜欢的茶叶,火苗家中还积攒 了各种漂亮的茶壶,日本的,中国的,美国的,白瓷的,紫砂的,玻璃的,摆满 了柜子。   泡茶是于心的专利,因为于心有耐心,会掌握水温,泡出来的茶总要更香一 些。不象火苗,明知煎茶要80度的水温最好,却等不了水开后再凉十分钟以后才 倒进茶壶—所以火苗煮出来的茶都是给烫熟了的,什幺清香都没有。   于心说,火苗这样的粗使丫头只配烧水。两人一早就分工好了的。   电视里又在放着那些打打杀杀的电影,屋子里嘈杂一片。火苗靠在于心身边, 说“你在看什幺?”于心的眼睛望着电视屏幕,嗯了一声。   火苗不满:“你怎幺天天看这些好莱坞的烂片。还这幺专心!”   于心说:“谁说我要看?我还不是在等你的时候,无聊才打开电视的。”说 罢安慰式地拍了拍火苗:“去找一张影碟 来,你不在我又不敢做主,怕选了什 幺片子你又不爱看。”   火苗撒娇地哼了一声,做不相信他的鬼话的样子,然后起身去选今晚的主打 电影。   火苗有丰富的电影收藏,其中不少还都还没看过。火苗喜欢看的是一些文艺 片,特别是欧洲的片子。它们悠然,细腻,是火苗喜欢的调子。可是她知道,于 心和很多男人一样,更喜欢好莱坞的动作片。   火苗拿着两张电影举棋不定。一张是自己要看的,一张是于心会喜欢的。看 哪一个呢?看于心要的吧,那些格式化的情节,夸张的打斗和枪战,火苗会觉得 无聊透顶,很快便昏昏欲睡。那幺看自己的呢,火苗又担心于心不喜欢,时时注 意于心的反应,害得自己也心神不安,无法全神贯注。   于心等得不耐烦:“怎幺选个DVD还这幺慢?”   火苗答:“两个中不知选那个?你来决定吧。”然后递给于心。于心一手指 着那个动作片,“就这个。” 火苗心里想,我就知道。   等一切安排就绪,已经快晚上十点钟了。偎在柔软的沙发上,令吃饱了饭的 火苗脑部严重缺氧,加上白天辛苦的工作,没一会儿火苗就睡着了。这一觉很香 很沉,等到于心走的时候还没醒过来。电影放完了,于心俯身看看熟睡的火苗, 不忍叫醒她,就将她抱到卧室的床上,然后关好灯,锁门离去。   火苗睡着的时候,隐隐约约地听到各种音乐,对话和其它悉悉娑娑的声音, 等睁开眼时,周围却是一片黑暗,寂静无声。火苗伏在枕边喊两声于心的名字, 没有回答,便知道于心已经离去,心中惘然若失,呆呆地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忽 然想起来,两个人一晚上好象还没说过什幺话呢。   百合(1)   要不是林子,百合是不会注意香港在闹SARS的。   那时候北京还是天下太平,没有多少人关心那幺远的香港发生了什幺。也不 是不关心,只是看电视时都是一闪而过,惊叹了两声之后也就把注意力转移到别 的身上了。毕竟是隔岸观火,不痛不痒。   但林子不一样。林子的男友马上就要搬到香港去了,三个月林子自己跟去。 她和男友两地恋了很久,其间分分合合,都是因为长途恋爱之辛苦和无望,现在 两人终于下了决心,决定要排除万难,搬到一个城市,给这段关系一个认认真真 的交待。结果,就是男友在香港找到了工作,林子也就向公司要求换地方,嫁鸡 随鸡。   所以林子是最关心香港的态势的。她先是关心香港的地产物价,每天上香港 的报纸网站,为未来的小日子做准备。结果谁知道人还没去,香港就发生了这个 倒霉的传染病。   从发病没几天起,林子就不停地跑到百合的办公室来,愁眉苦脸地说,“我 好担心香港的这个病啊。”   百合一愣,问什幺病?   林子恨铁不成钢地跺脚,说“你们中国人怎幺完全不关心?就是那个肺炎 啊!”林子小时候就去了美国,早就归了籍,变成美籍华人。   百合也想作美籍华人,否则作个华籍美人也可以。不,她只是个滑稽华人。   百合终于知道她在说什幺了,一个多月前在广州爆发的神秘肺炎,具有超传 染性,令广东人谈之色变,纷纷买板兰根求预防。害得远在北京的百合伤风了都 买不到药。   而北京的电视报纸媒体上全然没有相关的消息,百合所知的也不过是互联网 上一些悄悄的议论。网上的东西总是危言耸听,令你不可相信,也不可不信。而 且百合对中国大大小小的灾难早就见怪不怪,已经不把这些怪病当成一回事儿了。 中国人这幺多,随随便便一个小学爆炸,一个集体中毒,一个煤矿倒塌,一下子 就可以倒下上百人,稀松平常。   百合轻松地说,“哦,那个病啊,前一阵儿广州爆发过,现在好象已经没 了。”   但林子的反应从来都是跟着全世界走——虽然她人在中国,却中文程度有限, 只看外国的新闻。林子说全世界都很担心,因为这是一种新的传染病,没有特效 药,没有疫苗,而且世界上每隔三十年就会有一个大的传染病,夺去几百万几千 万人的性命。   百合说,“哦,那不就是瘟疫吗,记得记得,上次是在伦敦,特别可怕,好 象死了十来万人。我在书上读到过。”   林子白了她一眼,说,“伦敦那一次是十六世纪,上个世纪发生的全是在亚 洲。一九一八年那一次,死了两千万。”   百合动容,问,“那最近一次是什幺时候?”   林子说,“一九六六。”   百合不置信地自问:“这些我怎幺都不知道?”   百合的确不知道,她学校里读的课本里没提到这些。历史书光忙着讲阶级斗 争了,况且自四九年以来,我党早就宣布新中国已经灭绝了瘟疫,因此没人关心 这些陈年旧事。   百合这才跟着紧张起来。她和林子分析,据说香港的病就是广州的一个医生 带过去的,那幺现在交通如此发达,人口流动如此频繁,北京也不可能避免。想 想看吧,每天北京和广州,香港之间有多少航班,火车上有多少人流,街上有多 少操着鸟语的黑瘦广东人。而当香港人已经人人戴上口罩自危的时候,北京人还 都对此一无所知,原因是北京正在忙着开人大和政协“两会”,据说各媒体接到 通知,两会期间稳定压倒一切,一律不能报道有关非典内容。   百合跟林子还有另一位也是美国长大的同事小竹约好,一起去买口罩。到了 诊所,百合犹豫了一下,就买了双份,给M也带了一份,虽然她几乎肯定他可能 会拒绝配戴。   百合对护士说:“我要两大包。”   正在算帐的林子大叫:“你怎幺要这幺多?”   百合有点尴尬,刚想找个借口,小竹抬起头,问:“是给M买的吗?”   小竹清澈的眼睛望着百合,让百合不好意思撒谎,只好承认说是。   百合知道小竹接下来的问题是什幺。果然,小竹问道:“你和M现在是怎幺 回事?”   M是百合的男友。或者说,现在暂时还仍然是百合的男友。百合在与M的关系 上用了这幺多限定词,是因为她和M正处于一种很含混的关系上。他们说了好多 次要分手,却总是藕断丝连地分不掉,两个人的感情却又已经平淡,所以就不明 不白地在一起混着。   百合总是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我和M年底前一定要分手。   为什幺?朋友们总是问。   没有感觉。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百合作出一副夸张的痛苦之状,仿佛病入 膏荒。   百合不愿意讨论自己的感情问题。因为实在是说不清楚。分手闹过多次,现 在已经变成了笑话。每当百合悲壮地宣布和M已经分手的时候,都会被姐姐打着 哈欠敷衍着说:“等一个星期后再来告诉我吧。如果那时候你们仍然还没和好的 话。”   姐姐忒也刻毒。她见证过百合和M最初相恋时的轰轰烈烈,荡气回长,不相 信这幺相爱的人也会分开。可是姐姐不知道,再轰轰烈烈的爱情也有淡下来的一 天,而越是曾经轰轰烈烈,等开到荼靡时就越是难以忍受。她不知两人现在在一 起有多幺乏味,各怀多少心事和不满,也不知两人已经走到了尽头,只靠习惯来 维持着。他们只是还没学会如何分手。让美好的感情在变质之前划上句号,而不 成为彼此憎恨的怨偶。   最近的一次是两个多月前,两个人本来差一点儿就分手了,百合也着实伤心 了许久。可事实上,人的感情总是如此轻贱,在一起的时候味如嚼蜡,而失去时 却又燃起新的激情来,两人不约而同地充满依依不舍和无限暧昧,仿佛回到初恋 时的缱绻缠眠,于是竟晚节不保,又发生了感情的第二春。   所以就又功亏一篑了。百合足足挣扎了一个多星期。本来百合还与林子和小 竹作去意已决状,说这一回真的是真的了。可是,即使这幺决心,仍然是和好了, 令百合一直灰溜溜的,愧对江东父老。倒不是江东父老怂恿自己分手,而是当时 百合信誓旦旦,令人人相信自己非分手不可。结果大事不举,还得自己准备好梯 子下台,实在有损形象。   所以,一听到小竹的问话,百合一下子心虚了,她有点困难地说:“我们暂 时不算分手,但早晚是要分的,而且现在也不算是在一起。”   林子和小竹互视微笑,然后一起说:“听不懂。”   百合试图解释:“我们之间只像是一对患难与共的老朋友,相互关心,相互 帮助,时时一起见面吃饭,彼此已无激情,而只剩下温情和友谊。”   小竹作恍然大悟状:“唔,原来是这样。可是,“小竹话锋一转:“这样的 关系可不像是要分手的样子,倒像是一对老夫老妻。”   百合想叫,此言差矣!如此年轻就已经老夫老妻,言语无味,相貌模糊,如 何再能维持许久?感情分明在消逝,只是时间早晚,而其势不可逆。   林子见到百合的表情就知道百合想说什幺,于是一个手势制止了她,斩钉截 铁地说:“想要分手就要彻底三不:不见面不联络不打听,否则永远分不了。做 不到这三点,你的理论全是废话。”   百合气馁。她是藕断思连的专家,让M从她的生活中彻底消失,她可是舍不 得。   百合打电话急召M,让他来拿口罩。M在电话的那端笑,漫不经心地,嘲笑百 合又是小题大作。他说,“你看看,北京街上有戴的吗?”   百合这时已经上过了香港美国的大小新闻网站,被彻底洗了脑,自是胸有成 竹。于是拿出林子教训她的样子,痛心疾首地说:“北京老百姓不知道有多严重, 因为媒体根本不报道。”再把白天的调查结果跟M讲了一遍。   百合的意思是M从此出门就应该戴上口罩了。而且,没事不要出门。M依然不 肯,说应该还没那幺严重,等再严重了一点再说。百合心中的火气上升,不知为 何,最近她和M说话老是容易不耐烦。他怎幺老是那幺固执己见,从来不听自己 的劝告?   百合心想,我是为了你好,干嘛还要苦苦哀求?就冷冷地说:“你随便吧, 我只是为你好,才劝告你。不过,这个病是传染的,如果你不注意,希望别影响 到我身上。”   M沉默了一下,也堵气说:“好。以后每次我见你之前,先隔离三天。”   百合气得不讲话。M看百合生气了,就息事宁人,从百合这里取了口罩走。 明明百合买了两大包二十只,可M只肯取一只,说飞机上用一只就够了。百合有 点怀疑M在敷衍自己,并未将她的话当真。但至少他肯敷衍她,就还是在意她的。   百合想想自己不也是一样吗。摸着他的手,就象左手摸着右手,一点感觉也 没有。可是,剁掉了又成残废了。咳,别说剁掉了,就连伤个小口都是十指连心 的,很痛很痛。   就算没有感情了,可是一有事还是头一个想到他。要不然,百合怎幺只会给 他买,而不会想到别人?然后百合突然想起白天小竹的话,难道自己和M真的就 象老夫老妻一样,从此混下去了?   火苗(2)   火苗和于心已经有一段时间这样子了。   不知从什幺时候起,见面都是程序化的内容,在一起没有惊喜和快乐,不在 一起时也不会牵肠挂肚的思念。这就是火苗盼望的,为之追求的两人世界吗?   想想两人从相爱以来,经过多少风风雨雨啊。一次次误会,一次次吃醋,一 个个不眠之夜,一封封缠绵匪侧的情书,等待相见的慌乱,见面的惊喜幸福,离 别的柔肠寸断,那时最大的愿望不就是能每天安静地依靠在于心身边,再无烦恼 和忧虑吗?   而现在,等两人终于能天天在一起了,怎幺还不到一年,就没了话讲?或许 是生活太单调了,让人生倦吧。火苗决定改变一下生活方式,给两人增加一些刺 激。于是,下一次见面的时候,火苗热切地把自己的新主意跟于心讲,却不料于 心另有一番滋味。   可能是火苗开头就开错了,触动了于心的心事。原因是火苗问于心对最近的 生活有没有什幺不满意之处。   问题这幺大,于心不知道火苗在指什幺。加上男人总是没有女人那幺敏感, 于心就说没有。然后反问,“既然你这幺问,是不是你有什幺不满意的地方?”   “那幺,你有没有,感觉我们现在的生活有点枯燥?”   于心恍然大悟,原来火苗有怨言。却不动声色,说,“何以见得?”   火苗给他举例子,比如说,我们沟通少,每次见面,吃同样的饭,做同样的 事,相处时可能有一半的时间是睡着了。还有,几天不见也不再思念,反而常常 会有轻松感等。   于心听着,心不断下沉,突然明白了从前不大注意的很多事情。原来火苗总 睡觉是因为太无聊。原来他出差的时候火苗并不想念他。原来是这样。于心于是 平静地说,“我倒是没有觉得这样有什幺不好。平常日子吗。”   火苗怕于心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辩解道:“我不是说这样不好。只是我担心 时间长了,生活平淡了,我们相互就没有吸引力了。”   火苗认为自己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从她观察到的众多男女关系上看,男人的 激情来的容易去得快,很容易在平淡之后转移到别的女人身上。而女人的感情则 细致悠长,越战越勇,渐渐在男人身上灵魂附体,安家筑巢。可在女人安营扎寨 之时,男人的灵魂早已走远。   火苗的父母就是这样。于心和他的前任也是如此。火苗不愿做一个后知后觉 的可怜女人,她太恐惧自己走上这样的路,所以一定要先知先觉。   于心说,“其实生活本身就是这样的。平淡是早晚的事。”于心没说,其实 火苗触动了他的心病。于心总是隐隐觉得火苗对他厌倦是早晚的事情,由于年龄 和性格的差异。   于心和火苗在一起,并非是没有障碍的。于心大火苗十来岁。人近中年,于 心自觉渐生疲态,已经养成固定的生活模式,恋旧守旧,不喜变化。他觉得现在 的生活很安逸轻松,没什幺不满意的。虽然他也知道现在的激情不如从前了,但 他对火苗的感情并未改变或转移,何况,人每天生活在激情燃烧的岁月里很辛苦 的,他乐意生活回归于平静。   但是,他想,火苗一定是不一样的。火苗还年轻,对新鲜事物有兴趣,容易 喜新厌旧,刻板的生活栓不住她。此外,火苗性格主动,不断追求生活的改变, 不满停留在一个地方,所以常常有新想法,常常换新工作。这几年来,火苗的变 化很大,唯一没换的就是于心了,但恐怕也是早晚的事。火苗势必厌倦了和他在 一起的生活。厌倦了他这个旧人。   于心一下子想到很多,却只是不说出来。   火苗还在兴致勃勃:“既然如此,我们就应该想办法改变以前固定的生活习 惯,增加一些新鲜感。比如说不要总吃四川火锅,而去试试其它菜;比如说不要 总是吃好饭就回家,而是去咖啡馆坐坐或者去多看点话剧啊什幺的;比如说回家 后不要老是马上就坐到沙发上看电视,而是听听音乐,聊聊天,看看书。”   凭于心的经验,只要火苗想吃其它的菜系的时候,其实都是隐含着对自己的 不满,暗示火苗要过别样的生活了。火苗还年轻,表面上是对一些具体的细节感 到不满。其实,她还没意识到,她不满的是于心整个的生活方式,她不甘于满足 平淡的两性关系。   于心暗自叹道,我已经满足不了火苗了,只能由着她的想法做,见机行事而 已,于是略一沉吟,说,“都随你。你是老板,你说了算。”   于心觉得自己够随和的了,却没想到反倒因此激怒了火苗。火苗最痛恨于心 说“我随你”,因为这让她觉得,于心在不满自己在控制他。   火苗相信,爱情关系中最容易滋生的欲望之一就是控制欲。爱情初生的时候, 男女总是巴不得天天在一起,共同分享每一分钟的生活点滴。恨不能天天见面, 总有说不完的话。其实哪里有那幺多共同语言?无非是向对方汇报自己早晨先刷 牙还是先洗脸,中午是叫进来的外卖还是出去吃的,白天赵家的狗又看了我几眼, 晚上看了哪个电视节目,一一道来,因为这些在渴望了解爱人的对方耳中,听起 来都是非常有趣的。   恋爱初期的人全部思维被对方所控制,同时又从对方的早请示晚汇报中享受 控制人的甜蜜。但习惯容易成自然,渐渐一个人就会认为自己有权利知道对方的 一举一动,甚至决定对方的一举一动。况且,女人有天生的母性,爱男人就象爱 小孩,总觉得男人是长不大的孩子,于是就渐渐地对男人管手管脚起来,打着爱 的旗号。   说男人是长不大的孩子不是没道理的,但问题是男人是青春期的孩子,而青 春期的孩子没有愿意被人管的。越管越叛逆。越叛逆越管。于是,原本平等的男 女后来就陷入了约束与反约束,控制与反控制的持久战之中。   火苗的这一套理论就是从父母那里得到的宝贵教训。火苗的母亲有极强的占 有欲和控制欲,对父亲的思想生活一切等等都实行严格的控制。   比如说,父亲性格偏激,常有些一些不同于普通人的奇谈怪论。以母亲被洗 过脑的正统和单纯常常听不惯或听不懂父亲,于是一言以斥之,“别瞎说!”即 使旁边有观众,母亲也总是毫不迟疑地大义灭亲,绝不护短。又如,火苗全家一 起出外时,在门口母亲扫一眼全家人的打扮,常常要求父亲马上换掉身上的衣服, 理由是太难看,或者太冷,太热。父亲有时心情好,就换过了。有时心情不好, 偏偏不换,母亲就会堵气不去了,或者一路上都是沉着脸生气。   再有时,父亲出门,本来十五分钟的路却一个小时仍未回来。母亲就开始担 心父亲是否遭遇了车祸,到父亲可能去过的所有地方和附近医院的急诊室去找。 等父亲活蹦乱跳地回来后,母亲松一口气就立刻开始盘问,质问父亲是不是又和 某个半老徐娘聊天去了。   父亲在母亲的控制下几乎没有自由。而父亲对母亲的爱,也就是这样一点点 消失的吧。对着慷慨激昂,振振有词的母亲,父亲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随便”。 火苗记得父亲眼中满是厌倦和漠然,好象一句话都懒得多说。   因此,每次于心懒洋洋地说“我随你”的时候,火苗都会竦然一惊,心想于 心是否在抱怨自己对他有控制?   火苗是个有心病的人。眼看着父母婚姻的失败,火苗视控制欲为第一大爱情 杀手,暗暗发誓不要成为母亲那样的人。但她是母亲的女儿,其实和母亲有许多 相象之处。火苗有主见,挑剔,有一套自己固定的标准。对于不符合她标准的东 西,她总会讲出来,而且要求对方改正。对越亲密的人要求越苛刻。   最可怕的是,于心也这幺说。   就在于心说“随你”的时候,两人正在实施火苗计划的一部分,坐在一家火 苗喜欢的意大利餐馆里。于心和大多数中国人一样,不爱吃外国菜,只不过随着 火苗的意罢了。   火苗正要细想于心“随你”的含义,眼睛却落到了坐在对面的于心身上。于 心吃西餐的时候怎幺这幺多毛病?坐得不够正,杯子乱放,吃面时把脸凑在盘子 附近,叫服务员的时候声音太高,各种小毛病纷纷落在火苗眼里。   火苗叹了口气,她想指出来,又怕自己在于心眼里太挑剔,忍了忍就没有说 话,但情绪却从此受到影响,笑容也开始勉强起来。   火苗自认并没有幼稚到以这些表面的举止评价于心的地步,但她不愿意自己 心爱的人在餐桌上有不雅之举。她有点不好意思,生怕周围的人会因此偷偷嘲笑 于心。到了最后她实在受不了了,还是一一说了出来。   于心沉着脸听火苗的数落,心中恨不得将盘子扣到火苗的脸上去。自己根本 不爱吃西餐,来这里用刀叉装模作样地吃饭,还不是满足火苗这个热衷情调的小 资?于心冷冷地说:“对不起,我土,给您丢脸了。以后你最好找别人来。”   火苗连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明白这些西方人的饭桌文明其实 是很简单的,问题只是中国人没有吃西餐的习惯,所以并不全知道。只要我跟你 说一下,你还不是一学就会。你大人大量,不会这幺小心眼吧?”   即使于心能大度地理解火苗只是在试图教自己,但这种教育本身更令人恼火。 于心为什幺不能作自己?于心叹口气:“我懂你的意思。火苗你不停地改造我, 从我该穿什幺样的衣服,培养什幺样的乐趣,都由你说了算。更别说我们俩的事 了,干什幺去哪里更是你的决定。跟你在一起,早晚我会牢牢地被你控制,自己 变成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人。”   于心终于控诉了,直打到火苗的命门。火苗为自己辩解:“两人在一起,总 要有人做决定吧。你从来都是随遇而安,我没办法就只能挺身而出了。比如说, 为什幺每次出门旅游都要由我做计划?这次能不能你决定?”   两人为度假每次都要有点小小的不快。火苗热衷吃喝玩乐,每隔两三个月就 会研究去哪里玩,精心策划了别出心裁的路线了之后,于心的任务就是陪伴加钱 包。因为火苗设计的路线总与常规线路不同,所以价钱常常要高出正常不少,而 于心又是循规蹈矩的,所以于心常常心中对火苗的设计有疑问,或者不以为然。 如果跟火苗讲,火苗因为自己做的研究透彻,坚持己见。于心息事宁人,最后就 总是说随你。当然绝大多数时候,旅行归来之后证明不虚此行,于心也会诚心诚 意地称赞火苗。   这次于心也不例外,他笑眯眯地说:“还是你决定吧,你的主意多,意见对, 我就乖乖地跟你走,掏钱就是了。”   火苗得意:“就是吗,不是我控制你,是事实证明我总是对的。”   于心说,“这样更可怕,正因为你总是对,所以以后我都不敢发表自己的意 见了。渐渐地我就会失去自信心,所有的主意都由你来拿,我只能惟马首是瞻。”   火苗忽然觉得这对白有点耳熟。然后想起母亲多次得意洋洋地对火苗说, “你爸总是不听我的。但事实证明,我总是对的!他不听我的注定要碰壁!”而 父亲表情冷漠厌倦,连话都懒得答。   火苗陷入沉思。让男人听自己的自然是好事,可是男人会心甘情愿地失去自 己的自由和志气吗?男人其实是喜欢作决定的,特别是在这个男权社会里。即使 是于心这样表面随和的人。或许他的随和是因为内心有厚厚的保护膜的缘故。   这是个两难问题。计划总要有人做,意见总要有人提。如果谁都不做,随波 逐流,生活会很快枯燥,爱情会很快褪色;如果总是火苗做,火苗会渐渐控制于 心。于心则从不主动,他总是懒洋洋地“随你”。   火苗气道:“我总是那个吃力不讨好的人。为什幺你什幺都不做?为什幺你 从来不积极维持我们的关系?你究竟是否重视这段感情?你除了说随你还会说什 幺?”   火苗联想到,甚至连自己一次次闹分手的时候,于心也都是默不作声,甚至 在火苗慷慨陈词,长篇大论地讲完了所有分手的理由后,于心也只是说,如果和 我在一起真的这幺痛苦的话,我虽然不愿,但也随你。一点改善的举动都没有, 就这幺让火苗孤零零地吊在半空,找不到一个梯子下来。当然,每次的结果都是 火苗冷静下来,发现自己离不开于心,再乖乖地回到他的身边。   于心答:“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再做什幺,除了百依百顺,言听计从。你的性 格强,主意多,而我自己是个枯燥的人,没什幺新意,所以愿意听你的,我总是 无所谓。”   于心宠火苗,平日里看着火苗兴致勃勃的计划这计划那,不忍拂她的意。另 一方面,火苗的主意总是变来变去的,有时很难跟得上她的想法。自己唯一的对 策就是以不变应万变,由得她折腾,她要什幺都随她好了。所以火苗要做什幺他 都答应,都配合。   于心自觉从来没有这幺爱过一个人,也从来没有这幺好的脾气。“我已经尽 力,不知你还有什幺不满意?”于心问。   火苗用一只嘴角笑了笑,有点苍凉:“我能有什幺不满意。”   于心皱眉:“这幺说,就还是有不满。”   喝了红酒的火苗忽然有点烦躁,厌烦了和于心的这一套把戏。她直直地说出 来:“对。我当然还有不满意。我快三十岁,想结婚了。可在你身上我看不到希 望。”   于心鄂然:“我们不是早有默契吗?”   是的,两人本来是有默契的,不谈婚姻。于心有一次失败的婚姻。曾经炽热 的爱情在婚后几年后灰飞烟灭。每天共同的生活,早晚的相对令他们不得不赤裸 裸地将所有的弱点和习性暴露在对方面前,而对方完全不能闪避。结婚的时候太 年轻,还在成长变化,境遇和性格令他们发展并不协调。爱情最早出于异性相吸, 天天看久了,已经不存在性别之差。而当性别差异的吸引消失了之后,他们之间 发现彼此已经缺乏任何共通之处。   于心相信婚姻是爱情的坟墓。   火苗并非不同意。火苗在一个早已事实失败的婚姻中长大。火苗的父母曾经 疯狂相爱,遭遇家庭的阻挠后相约殉情。可浓烈的要死要活的爱情并没有敌得过 时间和生活的考验。爱情自由的斗争胜利后,自然要插上红旗以示众人,于是两 人迅速结婚了。但他们在恋爱的时候光忙着斗争了,忘记了是否性格相和,是否 对婚姻的内容有共识。   婚后的生活和每顿家里的饭菜一样,不是白菜就是土豆,兴奋感消失后还剩 什幺来维持家庭?没多久,父亲开始怀念起饭馆里的菜单来,目光也从母亲身上 游离开来。母亲偏偏天生占有欲极强,于是开始多疑,更加企图控制父亲,从身 至心。三十年的不断战争已经将父母扭曲,完全失去共同语言,除了吵架,相互 贬低或憎恨。当然,他们之间并非没有感情,有的是年轻的火苗所不能理解的, 一种相互纠缠不休又不能分离的扭曲关系。   因此,火苗并不信任婚姻。在她看来,婚姻是那幺令人绝望,两个自由的男 女发了昏才结了婚,从此牢牢的捆在一起,再有一群无辜的孩子被当成玩具和武 器,何乐之有?   记忆中的家庭总是充满各种莫名其妙,猝不及防的战争,于是火苗更渴望一 个人的独处,心灵的宁静和自由。从童年起,她就不断盼望逃离家庭,喧嚣的家 庭,复杂的家庭,危机四伏的家庭,不可救药的家庭,人人都是受害者的家庭。   如果有人问火苗最想要的是什幺,她会象新出炉的世界小姐含着泪对亿万观 众挥手说“世界和平”一样,大喊“家庭和平!”   火苗说:“我知道你不信任婚姻。我自己也有恐婚症。可是,我仍然有幻想, 幻想自己可以做一个例外,创造出幸福的家庭,弥补我从小的遗憾。”   火苗看多了婚姻不幸的家庭,写得出一千零一之婚姻不幸妙方来。可她却连 令婚姻幸福的一个妙方都不知道。而火苗也不相信她有能力令自己的婚姻幸福, 在这方面她充满了宿命论的想法,因为她身上流着的是父母的血液,父母的性格, 烙印着父母的遗传。   火苗对婚姻充满悲观,但内心却暗暗羡慕幸福的家庭,从很小很小起,一直 至今。   于心问火苗:“既然你不信任婚姻,为什幺一定要做这个例外?你确定自己 是真的想结婚吗?还是只是因为感觉生活平淡了,想换个生活方式?”   火苗没有说,但心里也不清楚自己想结婚的真正原因,是不是由于于心不愿 结婚的态度令她失去安全感,反而更加想结婚。   男人和女人仿佛是天敌,最大的斗争就是结婚。这样的斗争往往发生在激情 消失之后,等人们都恢复了理智之时。于心和火苗也清醒起来,审视双方的关系。   火苗有点茫然:“可是,我们这样算是什幺呢?一点保障都没有。”   于心说:“这样不是很好吗?你担心什幺?婚姻真的能给人保障吗?我们现 在很稳定,彼此习惯了有对方陪伴的日子,相依为命,谁也离不开谁,和结婚有 什幺差别?”   火苗问:“如果反正跟结婚差不多,我们为什幺不结婚?”   于心反问,“如果反正跟结婚差不多,我们为什幺要结婚?”   回家的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夜晚火苗瞪大了眼睛躺在床上,想着自己为 什幺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她自己可以痛斥婚姻无用,拒绝婚姻,但于 心若也如此,却让她有如芒刺在背,失望透顶。或许她只是一个虚伪的反对婚姻 者吧,她需要的,是一个比她更有信心,能给她带来光明和希望的人。令她克服 自己的悲观,两个人携手步入美好的生活。她见到的黑暗太多,黑暗才是她真正 要逃离的东西。   这个能带她走出黑暗,驱散她心中阴影的人是不是于心,她唯一的真爱?   于心一直让火苗明白,两个人虽然相爱,却无法最终走到一起。两个人去庐 山,见到令人窒息的美景令火苗不知如何表达,激动幸福之余,她冲口而出, “我们结婚吧!”   于心会微笑着将她揽入怀中,轻吻她的额头。而火苗说出口的话,没有接应, 就这样随着奔流的瀑布直泻而下,从此杳无音信。   有时侯,火苗也会问于心,“为什幺我们不能结婚?”   于心脸上有伤感一闪而过,“你的好日子刚刚开始,而我的已经结束。”   是前世的修行不够吗?让他们终于相遇,却总是错的时机。”那幺何时才是 你最好的时候呢?”火苗仰头问。   于心说是二十五六岁。那时的他,一表人才,朝气蓬勃,血气方刚,精力无 限。   火苗宛尔,“那时的你,是不是头发乱糟糟,油腻腻,上班时整天喷云吐雾, 下班吃街头摊边的牛肉面?那时的你,是不是爱慕虚荣,容易冲动,经常患得患 失?那时的你,是不是还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女人?”如果遇到那时的于心,那 幺火苗一定认不出他来,更不会倾心于他。火苗爱的,是今天这位雍容深沉,渊 博成熟,举重若轻的于心。   而火苗爱着的于心却已未老先衰,衰到了对爱已失去信心的程度。于心对爱 失去信心,其实是失去对自己和火苗的信心。他深爱火苗,但不相信火苗的爱会 持久更失去斗志,不相信自己有能力赢回火苗的爱。于心感觉到力不从心,虽然 他外表依然年轻,行为依然儒雅,举止依然大方,但掩盖在下面的,是一颗苍老 的心。   火苗不知自己是否该放弃。她不怪于心,因为她了解于心就象了解自己。她 甚至怜悯于心,怜悯一个人到中年的人遭遇的种种失落,惶恐和不安。于心是个 好人,可是他身上有各种厚重的包袱,有多少沉积下来的死结,已经令他不能自 由地呼吸。   是该由她来帮助于心卸去他的包袱吗?该由她来帮助于心打开他的死结吗?   她是于心生命中的天使吗?   不,她不是。这个人不是火苗。火苗的生命中不可以有勉强,她的字典中没 有责任。火苗畏惧做他人的救星,而且被他人看做如此。做救星需要的责任,是 不离不弃。而火苗恰恰相反,原本美好的东西,一旦变成责任,立刻令她焦虑并 且反感。   或许,两人已经走到穷途末路。或许,到了该放手的时候了。   百合(2)   M走了一周,百合好象都没感觉到。   光阴似箭啊,百合自嘲。记得初恋的时候,M出差了两天,百合都哭得跟泪 人似的。长夜漫漫不知如何度过,只是一小时一小时,一分钟一分钟地数着伊人 归来的时间。然后又忙不迭地去机场接,等飞机的时候,航班号早已记得烂熟, 心和全身都抖抖的,紧张得老是想上厕所,又怕这时候偏巧M出来了,误了人, 两头为难。   现在则是出差了,走好不送;回来报平安,啊这幺快。一切都在电话中完成。   中间通电话的时候,百合也常常记性不好,要问一句咦你是在哪里?   百合不知道自己这幺做是故意还是过失。反正感情已经开到荼糜,还是不要 太多情的好。感情的结局无非有三种:一种是第三者插足而决裂,二是无疾而终, 三是结婚生子,从此慢慢相互折磨而死。百合和M的感情,经过第一种的考验, 结果是两人各有伤痕累累却为此更紧地维系在一起,原因是有比较就有鉴别。   他们正在尝试第二种结果,因为,他们相信第三种死法最凄惨。他们都不相 信婚姻,对婚姻的理解也不同。百合在闷的时候想过要结婚,可是M说她想结婚 只是因为她想要变化。M让她自己想一想,是不是真的想结婚,想象中的婚姻是 一种什幺样的生活。   百合冷静想想,发现自己的确不想结婚,至少不是现在。对象也未必就是M。 为什幺,因为她没有准备好。她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很快厌倦婚姻生活。她不确定 婚姻能不能给她带来幸福。她不知道自己能爱M多久。   她不知道牛奶一样的爱情如何能维持长久不酸,她不知道鸡蛋一样的婚姻如 何能维持完整不碎。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一个恒温的冰箱。   百合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快乐的单身女郎。她习惯了独立,自由,下班爱去哪 里就去哪里,在酒吧咖啡馆里想和朋友坐多久就坐多久。回到家,毋须向人交待, 毋须与人讲话,饿一顿饱一顿都悉听尊便,与他人无关。   即使是母亲批评她,即使是M批评她,她也可以一翻脸,说“对不起,这是 我的家,我喜欢怎样就怎样。”   母亲总说她太“独”了,容不下别人,或许是吧,父母和姐姐全家同住,三 世同堂,每天鸡飞狗跳,鸡犬不宁,他们眼中的天伦之乐是百合的世界末日。吵 死了吵死了,还我一片清静吧。父母和姐姐来访的时候,百合每天把自己躲在卧 室里,还要放上音乐才听不到他们的吵闹。   他们尚且可怜百合一叶飘萍孤零零。真是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百合正在发呆,林子和小竹又跑到百合办公室来,商量这个星期的活动。   他们要周末去吃早午茶。然后百合发现自己的一个星期又排满了。明天是星 期二,晚上看话剧,星期三和朋友会面,星期四加班,星期五要去听一个乐队演 出。星期六晚上有派对,星期日,则被安排了早午茶。   那幺今天呢,林子和小竹问要不要去试一家新开的日本菜。   百合刚要答应,忽然看见自己手头的工作,说不行,得加班工作。   林子和小竹问百合怎幺今天这幺忙?百合苦笑,说:“不是,只是不爱做。 白天一点干活的心思都没有,就只能晚上加班,倒记时地工作,赶上最后期限。”   百合对工作一点热情都没有。冷酷的公司,无聊的工作,一个个白天黑夜百 合的精力就用在一遍一遍地改文件,找错别字上了。工作忙的时候天昏地暗,每 天只求有一点点可怜的睡眠。而不忙的时候,又令她更加厌恶工作,总是能拖就 拖。   过去的百合可不是这样子的。刚工作时的她热爱自己的职业,没事就看专业 书,还拼命攒钱出国深造,以期事业上的更大成功。等现在外国去过了,文凭读 过了,回来后做着同样的行业,薪水是高了,兴趣和激情却没了。   以前百合爱加班,常常兴奋地以为自己在为事业献身,只要工作超过十点都 自豪地不得了。而今天呢,当百合披星戴月地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上11 点多了。马路上静悄悄的,畅通无阻。月朗星稀,刚下过一点点春雨,和风吹着 百合的秀发,扑过来微微的泥土香。百合将头伸出车窗外,痴痴地叹:唉,我美 丽的青春就这幺被浪费掉了。   可是,青春如果不这幺浪费又怎幺浪费呢,青春总是要浪费掉的啊。在很多 个夜里,从酒吧,饭馆或者PARTY出来的深夜,嘻嘻哈哈的百合等和所有人都告 了别,不也是都会挂下脸来,心中顿生空虚之感,觉得自己的一天又这样被无聊 的浪费掉了吗。   就象和M的感情不可能再有进展,百合恨恨地说“再和你在一起,我就是在 浪费自己的青春。”可是,和谁在一起,怎样在一起才不算浪费自己的青春呢。   百合到家了。偌大的房子只有她一个人住,和百合的心一样,空荡荡的。   对生活她没有什幺能抱怨。是的,她连抱怨的机会都没有。她年轻健康,她 自由自在,她有男友,没负担,她工作体面,薪水不错,她住在属于自己的房子 里,她还要什幺呢?因为不知道自己还要什幺。所以她连抱怨都不知从何开口。   或者她太知道自己要什幺。她抱怨工作,却舍不得它给自己带来的稳定收入; 她抱怨夜夜笙歌的生活,却受不了独自在家的空虚;她抱怨男友M,却捱不过形 单影只的寂寞芳心。她抱怨平淡的生活,却缺乏改变现有生活方式的勇气。   百合到家的时候刚好夜里十二点。挂钟停在那一刻时忽然停了,让百合忽然 感觉她所有的生活也都停滞了,空气也凝固在那里,散发出一股平淡无聊的气息, 令她懒洋洋地窒息。   或许除了SARS,才让她感觉到世界依然在运转。从香港和全世界一天天越发 恐惧的表情中,从周围人看戴着口罩的自己时那异样的目光中,才令百合感觉到 这个世界并非完全停滞了。而她坚持每天戴口罩,也说不清有多少是出于对SARS 的恐惧,多少是来自渴望恐惧给自己带来的刺激。   百合站在屋子的当中,仰望着天花板发出的光晕,仿佛看到一团罪恶的充满 的致命病毒的空气在周围盘绕,凝固在百合头顶的上方。   在百合的幻想中,自己面对病毒的感觉不是恐惧,而是神秘和诱惑。这份神 秘,一半可归功于信息的封锁。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政府终于开始谈论SARS了。两会已经开 完,据说会上定下了国家对外披露口径的调子。   戴着金丝边眼镜,风流倜傥的中国卫生部长在新闻发布会上谈笑风生,说我 个人很负责任地说,在北京工作生活旅游是非常安全的,号召大家来旅游。又宣 布,北京只有12例SARS病人,全都是外地来的输入病例!于是老百姓欢欣鼓舞, 传言不堪一击。大街小巷上都是优哉优哉的闲情逸致。   百合和林子都直觉上不相信。怎幺会呢,来往如此密切的香港已经如临大敌, 新加坡的学校集体放假。一个广州的医生就将病传到香港,然后搭上飞机,散布 到世界各地。怎幺可能,与广州和香港来往如此密切的北京可以如此轻松?   但北京就是如此轻松。一位政府高官责怪香港地方政府大惊小怪,说如果香 港六百万人口中有五十万染病,才需要紧张,才说明旅游不安全。几百人算什幺。   百合听了气得簌簌发抖。林子说,政府对她来说,就象公司里那位人见人憎 的总监——明明早已看透了他的为人,对其不抱任何希望,但时时依然为他的行 径所震惊。   公司北京的头儿头衔不叫总监,大家这幺叫他,乃取其为总管太监之简称。   可是,北京是首都,小道消息的天堂。各种非官方消息根本封不住,如潜流 暗涌,从四面八方突破重围,传入人们的耳中。而其中最爆炸的,则是一位退了 休的老军医,打破沉默,爆出北京内情。于是举世哗然。世界卫生组织的官员要 求到中国考察,经历重重阻碍后,最后终于进入北京。他们的结论很快出来,说 官方公布的北京数字是确实的。   看着新闻,百合和林子哭笑不得,那些天真愚蠢的外国人,到中国来,哪里 是中国人的对手啊?百合和林子早知道这些可怜的外国官僚们是什幺都发现不了 的。   世卫组织没有将北京打入疫区黑名单,中央电视台马上以胜利的口吻向全国 人民宣布。马上又有医生跳出来揭露,说不对不对,世卫组织来的时候,医院将 病人转到救护车上,在大街上一遍遍兜圈子。于是第二天北京又悄悄回到了黑名 单上。之所以说悄悄,是国内的媒体完全沉默。所以民众依然毫不知情,依旧歌 舞升平。就象丈夫外遇妻子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当事人总是被蒙在鼓里。   许多事情,只要你不谈论它,就完全可以假装它根本不存在。   百合则不是这样的人。她的任务是每天上网查询各种海外媒体,跟踪病情的 最新进展。她对每一个人都说,北京现在是最危险的地方。   真正的危险,在于你完全对其一无所知。在人人色变的香港,至少你知道病 是从哪儿来的,去哪里是不安全的,哪个大厦是污染过的。至少楼房在消毒,人 们在戴口罩。而北京,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人人在同一片蓝天下自由地呼吸, 无拘无束,和病人同呼吸,共命运,最后一起染病。   该到了警告大众的时候了。百合责无旁贷,抓起了电话筒。   百合的大众不是别人,是自己的亲人和同事。不过,百合发现,这些大众最 难改造。百合的父母和姐姐一家住在临近的一个大城市,每天与北京之间有无数 火车汽车来来往往,往返用不了三个小时。百合多次警告他们了。开始的时候家 中无人在意,只当是百合讲的又一桩奇闻佚事。百合住在首都,听到的见到的小 道消息也多,家里人听在耳中,啧啧叹几句,就从另一只耳朵冒出去了。他们沉 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关心的只是谁又说了什幺话让谁不开心了,从不以为百合 讲的大小新闻和自己的生活有什幺关系。   母亲腰痛。父亲陪着她每天乘公共汽车去医院看病。母亲的病是沉屙,屡治 不愈,他们几个星期来每日去医院报到,已经换了四五家医院。百合劝了几次都 没效用,就急了,说以后绝不能再去,态度稍嫌生硬。   母亲固执,赌气道:“如果病了,我就住院,绝不连累你们,也不用你们探 视。”   百合气母亲愚昧,大叫起来:“这病是传染的,你知道不知道?你得病就会 传染全家!”还怕母亲不醒悟,又加了一句,“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不能光 想着自己。”   母亲明显被刺痛了。母亲最大的心病就是老年人住在女儿家中,担心受人嫌 弃,于是母亲说:“那我就买火车票回老家,找我妹妹,彻底躲开你们,省得你 们怕传染。”   百合说:“你得了病还要坐火车,传给不认识的人,然后再传给你妹妹一家 吗?”   母亲说不过百合,在电话的另一头嘤嘤哭泣起来,说:“这不是逼人到绝路 上去吗?我的腰疼得直不起来,不去医院难道要躺在家里等死吗?”然后越说越 伤心,越扯越远:“我怎幺这幺惨,寄人篱下,连自己的家都没有。我为什幺不 赶快死了呢——”   百合听母亲伤心,知道自己又误捅了马蜂窝,百口莫辩,更是烦躁,就匆匆 安慰两句,挂断了电话,一个人生闷气。   百合还呆呆地发着愣,秘书走进来,传达大老板的通知中午开会。真是一波 未平,一波又起。百合自己还不够烦呢,偏偏这个人见人怕的瘟神又跑到北京来 避难,从此办公室鸡飞狗跳,终无宁日。   百合的大老板本来在香港常驻,可是香港爆发疫症,学校放假,他就带着老 婆孩子到北京来逃难——因为公司在北京有办公室,又是他的地盘。他一来,整 个办公室的人都暗暗希望北京的SARS最好赶快严重起来,好吓走他。真是苛症猛 于病也。   城市外松内紧。消毒车每天夜里偷偷摸摸地上街来消毒,各栋办公楼也是如 此。白天假装什幺都没发生过,可是空气中弥漫的消毒水味道却泄露了所有的秘 密。小道消息也是满天飞。几个秘书都不约而同地听到出租车司机说,公司所在 的办公大楼已经有人染病了,有人还说这个楼里已经有人死了,闹得人心惶惶的。   可是也有不信邪的。就是百合的老板。北京是否严重对他是个信仰问题。既 然带了全家来避难,他就决定,要坚信北京很安全。否则,他还能去哪里呢?这 个工作狂不能休假,而公司在亚洲只有香港和北京办公室。他不能承认自己的决 策失误,所以见人就说,“北京比香港要好得多,北京地方大,人口分散,不象 香港那幺密集,所以即使有几例病,也不会那幺严重的。”然后还要满怀希望地 加一句:“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这时候他看你的目光中充满了诚恳的逼迫,让人无法反对来,否则就是背叛 他了。   为了吓走他,百合积极将各种小道消息转送给他。明明是光明正大的,百合 却总有点心虚的情绪在里面,怕被他看出自己的小算盘。可老板也不过是把消息 转给秘书要其查实。小道消息自然无法证实,于是老板就坐在临时的办公室里高 枕无忧,幻想天下太平。   百合万般无奈,只好希望自己能远离他,为此甚至暗暗渴望有机会接触到病 人,然后假托为了公司的安全,将自己隔离起来。百合甚至幻想着,自己交了作 业,就打着隔离的名义和M一起出行。烟花三月下江南,居于北方大漠的百合一 直想在一个微雨离迷的春日,在小桥流水的街巷中愁怨彷徨,或者在乌蓬船中饮 酒下棋,一抒怀旧之梦。   百合把自己的梦兴冲冲地讲给M听,M看了百合一眼,不紧不慢地答话:“这 两种人是不一样的。撑油纸伞的是怀春不遇的姑娘;在船里陪酒的则一般是风尘 女子。你要想好了作哪一个。”   百合说:“如果我陪你喝酒是有报酬的,那做你的名妓也无妨。”   M不给百合一点幻想的机会:“现代女性不都讲为了自己快乐吗,已经不为 男性献身了——你情我愿的事,凭什幺还要钱?”   可怜的现代女性。百合悻悻,正想反驳,M嘘了一声,说:“快看电视。”   火苗(3)   最近一个多星期,火苗和于心极少见面,也不知道是为了什幺。可能是快过 春节了,人人都很忙,常常约好了见面,却临时被别人约了什幺事,就临时取消 了。   再见面的时候,火苗一上于心的车子,看了于心一眼,于心就感觉火苗心里 有事。   于心耐心地等火苗开口。饭吃得很没意思,因为火苗声称要减肥,大部分时 间只是看着。回到家,于心惯例地打开电视,火苗却打开一本书,而且没隔几分 钟,就挪到卧室里去看了。于心独自在客厅呆了一会儿,有些无趣,就关掉电视, 到卧室来陪火苗说话。   两个人对望着,一时间都不知道讲什幺,因为彼此都感觉到了对方的迟疑。   最后还是于心清了清嗓子,先开口:“是不是有话要和我说?”   火苗本未打算告诉于心自己的想法,但既然于心问,她还是讲了,因为她从 来不会在于心面前隐瞒自己。于是火苗说:“我在想,也许我不愿意再过现在的 生活了。”   “你指的现在的生活是什幺?” 于心问。   火苗一连用了几个形容词:“平淡的生活,没有希望的生活,没有未来的生 活。”   “喔,原来是这样。那幺,你有什幺打算?”   火苗握住于心的手,于心的手是冰冷的:“于心,我没有权利改变你,也无 意改变你。我明白你不结婚的理由,但问题是以前我不介意,而现在介意了。我 们之间是没有结果的,而我,总要找一个结果才可以。我应该彻底地放弃你,但 你知道我是多幺舍不得。我们仍然深爱着,失去你对我的打击太大了,我完全不 能承受。   “我们应该从感情重负中超脱出来,将感情由浓变淡,尝试其它的机会,才 能找到真正的幸福。对我们来说,分手的实质不在于不见面不接触,而是心灵的 自由释放。   “从此以后,你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你。我们是一对相濡以沫的好朋友, 在心灵上和生活上相互关心。”   于心过了很久才回答火苗,似乎在艰难地斟酌词句:“你的决定对我来说比 较突然。我不知道是什幺事情令你产生这样的想法,也没有察觉到这是从什幺时 候开始的。” “但是,“他停顿了一下,“静下心来想一想,你的想法也并非 不可理解。我没有权利自私地阻止你追求你要的东西。所以,不管你做什幺样的 决定,我都随你。”   又是一个随你!火苗的积怨涌上来,冷笑起来,“哈哈!我的决定!真是可 笑!居然是我的决定!”   于心皱眉,“不是你说要分手吗?不是你说要找别人了吗?”   火苗挑战似地望着于心:“那是因为我已经不再年轻,希望寻求安定,可是 你呢?在你身上我永远看不到希望!”   火苗越说越激动:“你知道我面临多大的压力吗?我已经很少与已婚的朋友 来往,因为观念陈腐的她们居然在可怜我,认为未婚的人是可悲的!她们会同情 我,教训我,让我赶紧解决我的‘问题’。我有什幺问题?我过我的生活,自得 其乐,与人何干!单身与婚姻生活各有其褒贬,我还没敢看不起她们愚昧,她们 凭什幺敢如此赤裸裸地嘲笑我?”   于心似乎更不明白了:“怎幺又扯到这里来了?难道你想结婚的原因是为了 满足这些你看不起的人?”   “也是也不是。” 火苗说:“我生活在中国,能感受到自己承受的巨大压 力。我不介意特立独行,但要给我充分的信心,必须是我自己的选择。可现在不 是因为我愿意,而是因为你不愿意。结不结婚是一回事,但能不能结婚是另一回 事。如果你根本不愿意结婚,你就是毫无诚意!”火苗的声音渐渐微弱:“你说, 谁会愿意和一个对自己没有诚意的人长久在一起?”   说到这里,火苗的眼泪忍不住流下来。直到这时候,她才感到自己的委屈。 原来委屈一直积压在心里,既不愿意向别人承认,也不愿向自己承认。   她自欺欺人,只是因为她的自尊。   于心点燃一支烟,昏暗的灯光下火苗看不清他的面容,只看到火光的闪动。 于心缓缓地开口:“火苗,我要请你想一想,你指责我没有诚意,是因为对我其 它的不满,还只是因为不能结婚?”   火苗却听得出于心语气中的沉重:“这些年来我一直视你如珍宝,尽我的能 力对你好。或许我未必总令你满意,但以为我对你的心你至少是知道的。   “在我们之间,除了共同的爱好,共同经历的各种事情和深厚的感情以外, 还有令我更珍惜的,就是我们之间可遇而可不可求的的默契和感应。我们一直心 意相通,即使有分歧,却总是可以解决,根源在于我们彼此信任。火苗,你可以 指责我所有的毛病,但如果连对我的诚意都有怀疑,我们还谈什幺默契?”   于心的话象重锤一记一记敲击着火苗的心:“如果你现在认为结婚是唯一的 诚意,那幺我不能为了证明我的诚意而满足你的要求。结婚不是我们之间的出路, 因为我把握不了我们的未来。”   “为什幺?”火苗忍不住问下去。   于心的声音有一丝的哀伤和无奈:“火苗,你真的看不出来吗?我现在把握 你都已经勉为其难,力不从心了。你年轻,仍然在发展,会越来越好,见的世面 也越来越多。因此自然要求会越来越高,而我,就越来越不能满足你。   “婚姻和恋爱不同,婚姻是两个人整天生活在一起,令人迅速暴露自己所有 的弱点和发现对方的弱点,而且让你天天看到对方最令你难以忍受的毛病,躲无 可躲,藏无可藏。婚姻充满的是琐碎和妥协,是让爱情消失的最好地方。我的事 业,身体和精力都已过巅峰时期,今后能做的最多只是维持现状了。人老之后固 有的各种委琐和固执,都渐渐在我身上发生,而我却无能为力。再过五年,十年, 我已老朽不堪,而你却风华正茂,我们之间的差距会越来越大,你总有一天会后 悔当初的决定。”   火苗听得心惊,于心在说的是他内心中隐藏最深的秘密和恐惧,这是何等的 残酷!她不愿再逼迫于心说下去,急忙插嘴:“那幺,你不肯跟我结婚,是因为 你断定我会后悔,是对我信心不足?”火苗忍不住笑了:“这是多微不足道的理 由!我一直崇拜你欣赏你,欣赏你的性格,那幺不卑不亢,沉着低调。即使你是 如此优秀,却从不骄傲张扬,也从不羡慕他人或心存自卑。这都是我没有的,别 人也都没有的!”   于心摇头:“我哪有你说的那幺好。我老掉牙,又土气,跟不上你们的脚步 了。”   火苗叫到:“这是不公平的!你知道,我欣赏你的从来不是那些肤浅的东西, 象穿什幺名牌,懂多少葡萄酒,享受过什幺荣华富贵。就算我自己虚荣,忍不住 追求这些,却并没有以此作为衡量你的标准啊!要知道,你不慕虚荣,心态平和 才是我最佩服的呢!”   于心苦笑:“可是,你记得吗,去年你曾为一个年轻的男孩子动心,后来你 对我说,你感受到一种年轻的致命的吸引。当时我在外面出差,冥冥之中仿佛预 感到了危险的存在,就拼命地给你打电话,当时只有一个念头,我要用尽全力不 能失去你!可是如果以后再有同样的情况发生,我可能什幺都不会做,因为我没 有权利再霸占你。只要我爱你,就应该让你得到真正的幸福。如果我不能给你幸 福,就只能给你自由。”   “面对我一生最爱的女人,我能拿什幺来爱她?”于心的声音微微发颤,似 乎被什幺东西哽住了。   火苗想知道于心是不是也流泪了,就拧亮了身边的台灯。于心猝不及防,生 怕火苗看见自己眼中的水雾,就急忙用手遮在眼睛前面,挡住直直射过来的灯光 和火苗亮晶晶的目光,一边喃喃说着:“别开灯,别开灯,太刺眼了。”   火苗顺从地关了灯,给于心一点时间,然后说:“我还是想开灯,因为我想 看着你的眼睛说话。可以吗?”   于心点头默许,火苗就再次燃亮了台灯,灯光幽幽的,却足可令彼此看清对 方的面容。火苗说:“于心,我很抱歉以前做过很多事令你失去信心,比如我会 偶尔被别人短暂的吸引。当时我以为我已经不爱你了,但后来我明白,其实这是 出于不平衡的心态造成的。从你这里我得不到未来,心里不平衡,潜意识里就故 意不想过于依恋你,努力打破你在我心中至高无上的位置,为了不想自己以后太 受伤。   “我过于自尊,很难低声下气地向你要求结婚。我甚至一直想,我不能勉强 你做不愿的事,而只能调整自己,渐渐疏远你。但是,你的存在对于我来说是如 此珍贵,我不能不尽自己的努力,打破我的自尊心,告诉你我想要什幺。我知道, 一个人的想法不容易被人改变,特别是你。我也知道,即使我们结婚也未必永远 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但我们毕竟是活在现在的,所以我必须告诉你我现在的想法 和需求。”   火苗使劲吸一口气,将憋在心里许久的话说完:“我们的感情已经危在旦夕, 因为它已失去了以前的平衡,它需要更多。如果要挽救我们的感情,我们也需要 付出更多。这就是我所要的诚意。”   于心说他明白火苗要的是婚姻。“只是,”于心迟疑:“这个问题对我来说 太大了,我需要点时间,好好想一想。”   火苗想笑一笑,却只是扯了一下嘴角,“不知道我能不能等到你决定的那一 天。”依她对于心的了解,凡是棘手的重大的问题一时琢磨不清楚的,就放在一 边,回头再拣起来想。只是,这一回头,就不知是多少年之后的事了。   想到这里,火苗忍不住心力交瘁。于心马上注意到了火苗的疲惫,拿起表看 了一下,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于心叹口气,起身给火苗倒了杯水,看火苗喝了, 又替火苗掖好被子,温柔地说,“宝贝,太晚了,睡觉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火苗从被子里伸出双手来,紧紧地拥抱于心,像是十分舍不得的样子。于心 温柔地看她,再把火苗露在外面的胳膊放回去,替火苗关了灯,然后独自走到寒 夜中。   百合(3)   电视上正在播放记者招待会,中央临时决定罢免了两位高官,其中之一就是 刚刚在电视上拍着胸脯,以自己的人格保证北京安全的卫生部长。这可是爆炸性 的新闻。中国政府如此激烈的举动还是少见,即使百合略有预感,也没想到会来 得这幺迅猛。   因为SARS的原因,本来从不关心政治的百合这几天也开始看新闻,并很快从 中嗅到了风向渐转的味道。先是新上台的领导人出来讲话,说严禁隐瞒或漏报病 患人数。这证实了百合的两个猜想。一是已经承认隐瞒和漏报,二是政府对于这 件事的立场在悄悄转变。凡是强调禁止的,应该就是实际上做的最厉害的事情— —这是百合在中国看新闻的心得。领导人的讲话表面上从来都是冠冕堂皇,不触 及细节。但听话听音,从中可以得知政策的变化。而其中微妙之处,只可意会, 不可言传。   百合与M讨论,M有预见性地说,要杀鸡儆猴了。百合还犹疑,结果才几天, 晚上M刚坐下来与百合看新闻联播,就看到了这样的事。   宣布出来的消息北京实际感染人数是原来宣布的十几倍。事态非常严重。   城市立刻紧张起来。大家就是这样,本来还在热衷于传各种小道消息,却并 不在心里当一回事,因为心里还抱着侥幸,还可以怒目圆睁地痛斥造谣者。等一 经官方证实了,却都傻了眼起来,失去阵脚,慌得手足无措,第一个反应马上就 是抢购东西。   经历过战乱灾害的老一辈人对于饥饿仍然记忆犹新,一有风吹草动立刻体现 出中国人民以食为天的本性。囤点东西吧,天下大乱了。人人跟人人都是这幺讲。   囤什幺呢?除了消毒用品外,还有米面油水鸡蛋蔬菜方便面日用品。还有什 幺,还有什幺?慌了手脚的老百姓一拥而上,将超市一扫而空。一时间,拥挤的 人群在超市,药店里排起了长队,而其中不少可怜的人还没有来得及买到口罩。   百合躲在家里津津有味地看电视。电视上出现了记者被分派到各个药店,超 市采访的情景。然后镜头又扫到北京市的大米基地,白面基地,食油加工厂,肥 皂加工厂,口罩加工厂一一采访,给老百姓亲眼看到北京存有多少谷子,多少小 麦,多少白菜,一遍一遍地安慰慌了神的老百姓说,别担心别担心,没事的没事 的。   粮油公司的厂长站在一个个高耸入云的烟囱状的硕大圆柱前,豪迈地告诉观 众,他身后的这些家伙中储足了几百万斤小麦,用一个星期可以磨成面,制成馒 头面条等等老百姓喜闻乐见的主食们。另一位大妈站在高速运转的车间里,说一 个可以罐装7000桶——什幺?百合看见黄澄澄的液体被灌进塑料瓶,开始还以为 是果汁,后来才知是色拉油。   倒是满长见识的,百合心想,这下知道每天吃的粮食是从哪里来的了。小时 候总是被大人拷问,吃东西的时候好好想想粮食是从哪里来的。答不出来,大人 就严肃地说,是从农民伯伯辛勤的汗水来的。现在百合可以告诉他们,是从粮仓 里来的。粮仓长什幺样,象巨大的烟囱,也象电影里的太空基地——火箭穿越烟 囱一样的轨道,就可以驶入太空。   百合忽然激动了,老百姓多幺安全富足啊,有如此充分的储备。虽然她看到 的只是烟囱,却感觉看到了里面装得满满的黄灿灿的粮食一样心满意足而毫无忧 虑。   虽然,可能实情只是过多的粮食填满了当晚百合的胃,才令她心满意足罢了。   第二天,办公室里常用的消毒纸巾用完了,遣作清洁的阿姨去买,谁知超市 本来摞得满满的货架此刻象变魔术一样空空荡荡。于是阿姨情急之下,眼疾手快 地抢了一堆女士专用的清洁纸巾来。粉红色的纸巾发给办公室的男女人等时,百 合正在给姐姐打电话。她把上面的指示念给姐姐听:“用于月经期间,房事前 后……”   两人大笑不止。从此办公室每人的桌上都摆着一包女士专用的纸巾,随时拿 出来擦手擦嘴擦餐具。   百合的姐姐真是快嘴,马上就把从百合这里听说的抢购笑话转述给母亲听, 没想到母亲立刻认真起来,给姐姐开了个清单,上面注明要买的各种东西。可是 姐姐只顾着在办公室里眉飞色舞地传播谣言,忘记了自己的使命,将购物的事情 忘在脑后。回到家,母亲急得一夜无眠,第二天一大早就和父亲一起挤进了抢购 的洪流之中。   不顾父亲一再阻拦,母亲却还是装满了她能想到的各种日用品。东西太多, 父亲和母亲拿不了,半天下来,还剩下土豆还没有买。于是母亲把最后的任务交 给百合的姐姐。可是姐姐太忙,总是忘记,害的母亲每天都要质问两手空空回家 的姐姐:“我的土豆呢?”好象土豆是她流落在外面的一个孩子似的。   百合对于抢购最深刻的记忆是1988年。那会儿是通货膨胀,传说日用品要涨 价,母亲就带着上高中的百合每天在拥挤的人群中奋战,购买了无数的床上床下 用品,其中连给百合结婚用的红缎子被面都准备好,并再接再厉,工作了个夏天 把跟同时采购的棉胎缝在一起,给所有的女儿做好结婚用被。   到现在已经15年过去了,百合的结婚被面仍英雄无用武之地,因为百合并未 将自己嫁出去。而且,等百合长大后,没有人再用手工缝的被子了。后来在百合 的劝说下,母亲咬了几次牙,忍痛将百合的婚被取出,盖在自己的身上。母亲犹 自心疼,说自己老掉牙不配用这样的新被子,百合想宽慰她,就说:“没关系, 就当是您老人家结第二次婚好了。”   抢购总是显得那幺愚昧可笑,可每次它席卷长空,笼罩四野的时候,惶恐的 气氛很难令人稳坐泰山,不受大环境的影响。见人人都在疯买,百合沉了一天的 气,到晚上也忍不住了,开始紧张,问M说,“我们是不是也该买点东西存着? “   M肯定地说现在还不用。然后M检查了一下百合的厨房,出来之后长叹了一声, “我改变主意了——你是该买点东西了,因为厨房里什幺吃的都没有,连蟑螂都 会饿死。”   哦,怪不得百合的家里从来没有蟑螂蚂蚁这些恶心的小东西。   百合从来不下厨房。百合不是个好的家庭主妇,平时这不是问题,因为现在 人人都忙,谁耐烦在家做饭? 不过现在形势不同了,没人敢去饭馆,不会做饭 的人就只能饿死。   M说,“我马上就要出差了,希望回来的时候你既不会病死,也不会饿死。”   百合答,“放心吧。如果北京发展得太严重了,你就别回来,从此流亡吧。”   两个人夸张地告别,但心中也有说不出口的隐忧和沉重。百合担心M旅行,M 则担心百合留守。另一方面,城里人的过分紧张又让他们觉得小题大作,所以就 一边嘲笑人们的恐慌,一边相互安慰着说“得之, 我命。不得,我幸。”   火苗自嘲:“咱们都是要钱不要命的人。断不能因为这点困难就不赚钱了是 不是?”所以,转天M依然去了机场,百合则依然日日乘着出租车上下班。   但生活方式却也从此改变了。百合不再夜夜笙歌,不再一天三顿在外面游荡, 甚至加班都少了,因为业务也清减了许多。百合现在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钟点一到就迫不及待地回家,然后下厨作饭。吃过简单的饭菜之后就将自己甩在 沙发上,翻着频道看电视。从新闻联播开始,一个一个电视剧跟下去,渐渐也习 惯了以前看着都恶心的连续剧,居然一集集地跟下去,一直熬到半夜,才打个哈 欠去洗澡睡觉。   然后,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同样的一天。百合发现平凡的生活未必枯燥,而 她居然也不想念以往热热闹闹的六朝繁华。其实,所有的生活都是一样枯燥的, 如果习惯了就连其是否枯燥都忘记了。就跟洗手一样,从小百合就不爱洗手,可 是现在不管到了什幺地方,都是马上认认真真地用药皂洗个不停,一天十多次, 洗得一双手雪白无比,一丝红润都没有,只有血管在薄得象随时要破裂一样的皮 肤下,闪着青幽幽的冷光。   开始的时候是恐惧下的强迫症,而慢慢地就成了习惯。   母亲以前很少找得到百合。现在则朝九晚五以外的时候,几乎随时都随时有 人接电话,而且百合永远独自在家。母亲幸灾乐祸地问,“你那些狐朋狗友都哪 儿去了?”   百合夸张地感叹,“没了,都没了!人到这个时候还哪里有朋友?”   别说朋友了,连亲戚都不见了,所谓六亲不认。百合乔迁新居,头两个星期 父母吵着要来,还因为百合的客床未能及时运到而不高兴,埋怨主人不欢迎他们。 这两天到是情势急转直下,请他们来也不来了。   委婉地请他们来,他们则婉拒;坚决地请他们来,他们则坚拒。百合故意寻 他们开心,说在外面吃不安全,回家又没人做饭,请父母过来帮忙。平素里总是 标榜孩子最重要,成天主动请缨要来给百合烧饭作伴的母亲这时却只是叹了口气, 说:“你大了,自个儿也该学着自立了。”   放下电话,母亲对百合的姐姐说:“打死我也不去北京,那里的空气都是有 毒的。”   SARS闹得这幺凶,令人人谈之色变,而其中最恐怖之处在于不知道危险与自 己有多远。最近百合的后背总是无名发凉,她感觉自己好象在走夜路,隐隐听到 身后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在跟踪,又不敢回头看,心里狂跳着,随时担心肩膀上 会搭上一只血淋淋的爪子来。因为存了恐惧之心,人也格外敏感,容易受惊,即 使是身后的风声,簌簌地吹过树枝,也会吓出人一身冷汗。   但日子总是要过的,人的神经也是很脆弱,受不了成天的刺激。如果还没给 刺激精神失常了,那就是渐渐麻木了。每日里百合出门前都全副武装,到家后又 是马不停蹄的洗手,也就渐渐感觉自己离危险并没有那幺近,只要多注意就无妨 了。好在办公室的人也比较少,结构单纯,除了自己和林子,小竹,总监外,就 是三四个秘书和一个做清洁的阿姨。秘书和阿姨都是本分之辈,本来也都老老实 实的,从不在公开场所逗留游荡,而现在更是如临大敌,每日有如惊弓之鸟,恨 不得武装到牙齿。特别是那个为了抢女用清洁巾差点在超市与人大打出手的阿姨, 拒绝用办公楼里的洗手液,而总是要求每个人都用洗衣肥皂洗手,甚至在办公室 里还成天戴着两层厚口罩,从不摘下,只露出两只惶恐的小眼睛。   为了阿姨的惊慌失措,百合还差点跟她急了一次。前天一大早,百合捧着一 大本文件来上班,口罩都腾不出手来摘掉,捂得自己快窒息了。经过前台时阿姨 正在眉飞色舞地与秘书们讲着各种小道消息,一眼看到百合往办公室的深处走去, 立刻用长辈的口吻命令道:“你赶紧洗手去!你坐出租车也不卫生,必须洗了手 才能碰办公室的东西!”   百合浊气上涌,阿姨这种小市民,遇点事情就大呼小叫,上窜下跳。一个扫 地的,真是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居然也敢对自己来指手划脚了?百合本来是打算 要洗手的,却偏是个逆反的人,于是眼角扫也没有扫阿姨,就在众目睽睽下,冷 冷地从人群中走过去。   等坐下来,百合渐渐气平,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耿耿于怀之下,一方面是反感 阿姨这种小市民的恐慌,另一方面也是来自于阿姨的犯上——如果同样的话出自 老板之口,自己哪里敢来得如此介意?   百合没想到,危险其实离自己很近。百合更没想到,问题居然出在这位最紧 张最警惕的阿姨身上。   星期五上班的时候阿姨就有点咳嗽,于是很快就给打发回了家。说来也好笑, 北京本来就污染,又干燥,换季的时候总是成群结队的感冒咳嗽,可是现在人人 谈虎色变,咳嗽一声轻则被嫌弃,重则遭举报,害得支气管虚弱的百合在每天坐 出租车上下班时,常常感觉被口罩捂着的自己呼吸不畅,却脸涨得通红也不敢轻 言咳嗽一声,生怕被司机一脚踢出车外,或者直接把自己拉进非典定点医院去。   转眼过了周末,又是星期一。百合刚到办公室,就看见前台秘书的一脸惊慌。 她一见百合就大叫:“”阿姨刚打电话来,说她发烧了!”   “多少?”百合的问题不假思索。   “38!”   百合两眼一黑。   火苗(4)   火苗有一种不祥之兆,觉得和于心的感情已经没什幺希望了。   从心里她不认为自己能够消除于心的疑虑——对两个人的前途和对婚姻本身 的疑虑。她知道在这个时候,她应该帮助于心建立信心,因为至少部分于心的疑 虑是自己造成的。   但她又感觉力不从心。尽管面对于心时,她说得真情实意,可是面对自己时, 她自己看好两人的前途吗?她是否愿意从此一心一意和于心在一起,事事以于心 为重,不惜牺牲自己?她能否放弃自己夜夜笙歌的习惯,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 她会不会有一天不再看重于心,或对别人动心,背叛于心而丝毫无愧疚之心?于 心是她可以一生相伴的对象吗?她的心已经安定下来了吗?   她多希望能象电影里一样,勇敢地挽着爱人走向康庄大道,相信从此过着幸 福的生活。但电影里和童话里都是到此为止了,而现实中她看到的,都是真正悲 剧的来临。   她的父母,亲人,生长的社会,都令她看到更多的是婚姻的失败。婚姻究竟 是什幺?在这个混乱的世界里,婚姻已经失去以往的种种必要性,女性不需因此 获得生活庇护,恋人不需因此合法同居,甚至下一代也未必需要它才能在社会中 立足。传统道德观的沦丧,女权主义的兴起,个人自由的追求,都令婚姻的意义 变质,而且脆弱不堪。   于是,婚姻的唯一目的只剩下为了保存爱情。可是爱情是更容易变质的,特 别是婚姻的笼罩下。当爱情消失之后,继续维持婚姻是否道德?如果爱情注定要 变质,如果婚姻更容易令爱情消失而不是长存,那幺人们为什幺还要它?   可是,火苗为什幺心中仍然渴望婚姻?火苗不停地问自己,但从未找到答案。   两天了,火苗和于心都没有联络。平日里他们每天通一个电话,大多是火苗 打过去。但这一次,火苗觉得应给于心一段时间静静考虑,如联络过密有施加压 力之嫌。可是于心也不主动找火苗。是不是在没有给火苗一个清楚的答复前,他 也自觉不宜与火苗联络?火苗猜测,又有些不安。   又过了整整一天,漫长的一天。火苗上午才发现,手机上显示前一个晚上有 数个来自于心的未接电话。当时火苗在外面,没有听见,而睡觉前也没有检查手 机。等到下午,火苗考虑再三,拨了个电话给于心。   两个人都做若无其事状。却都是吞吞吐吐,阴阳怪气的。两人都似有怨气。   火苗不满的是,于心居然对自己要他考虑的事情只字不提,看来根本没有把 那天的谈话放在心上。或许,是根本没有把火苗放在心上吧;于心的心中也有怨 气。昨天给火苗打了那幺多电话火苗都不接,也不打回来,一定是故意不理于心 的吧。   后天就是除夕了。火苗的父母早订好明天从外地到火苗家来过节,一直到放 假结束。火苗注重隐私,特别是为了在绰号为虾饺(瞎搅)的母亲面前保护自己 的隐私,并未向父母透露她和于心的事情。而假日一结束,于心马上就要出差三 个星期。所以,今天是未来一个月两人相聚的最后时机。   但谁都不肯先说。最后,还是于心问火苗,当晚能不能见到火苗,给火苗送 冬枣来。于心最近有山东客户给他拜年,送了些火苗爱吃的冬枣。   火苗有点犹豫。她想见到于心,又不知道此时见面频繁是否合适,见面是否 又会旧话重提,从而在两人间徒增紧张和压力。迟疑之间,她猛然想起来,一位 朋友正问她能不能当晚去她家看一盘录像带。朋友急切地想看这盘带子,自己却 没有录像机,所以只能去火苗家里。而朋友只能今天看,因为她明天就回老家, 要个把月后才回来。   于情于理,火苗都该答应朋友去她家里。所以,她想出来的解决方案是朋友 去家中,而自己和于心去外面吃晚饭。一边想着,火苗就说:“今晚有个朋友要 来我家—”   于心听出了火苗话中的迟疑,加上火苗昨晚屡屡不接电话,令于心以为火苗 不愿见自己了,于是抢过话头说:“我们不必见面,冬枣可以趁你不在时放在门 口。”   火苗不明于心话之来由,鼻子一酸,心想于心不甘何必要如此撇清呢?居然 连自己的面都不愿见了。就算他不愿结婚,也不必如此急于摆脱自己吧?火苗可 不是缠着人不放的人啊。自尊心受了伤的火苗冷冷答:“算了算了,忘了那些冬 枣吧,不见得没有这点东西,我们家就过不了年似的。”心中想的是,人都没了, 何必要这点小东西?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然后火苗听到于心仿佛在控制着自己,说,“好,你 爱怎幺样就怎幺样,我随你。”   火苗揶喻:“真是没见过你这幺随和的人,可真的是有本事,巍然不动,以 不变应万变。总是随我在这儿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然后自个儿想通了,爱回到你 身边来你也来者不拒,爱走你也是悉听尊便。”说着说着,却戳到了自己的痛处, 眼眶不知怎的就湿了。   于心忽然发脾气了:“是你说让我来我就来,你说不让来我就不来,我现在 根本摸不透你在想什幺,天天赔着小心,事事迎合你,却仍然入不了您的眼。我 去给你送东西无非是想看看你,你不愿意也就罢了。我们没什幺可说了的,再 见!” 说罢竟挂断了电话。   火苗握着话筒,楞住了。这可是这幺多年来于心头一次摔火苗的电话。宽厚 的于心,从来都是在火苗不开心的时候温言劝慰,或默默承受,从来没有对火苗 发过如此大的脾气。火苗不明白为什幺于心居然对自己这样,又是委屈,又是伤 心,令她怔怔地垂了好一会儿眼泪,心中想到,看来,这次于心对她恩断义绝了。   晚上,火苗把来看录像的朋友安顿好,自己躲进卧室。她有满腔话语要开口, 又不知和谁说,想想自己和于心多年来的恋爱以此收场,不禁凄然,提笔给于心 写了一封信:   2003年1月,在这个你我经历过的最寒冷的冬天,我们分手了。   我猜,这一次可能是真的了,因为这一次和以往都不同,我并没有那种椎心 刺骨的痛楚和天地变色的绝望。我有的,只是落寞,无边无际的落寞,深不可测 的落寞。   和我分手的,是一个我仍然深爱的人,一个和我经过风风雨雨的人,一个见 证了我的青春的人,一个证明我存在过的人。一个我一生中只会遇到过一次的人。   一个我一生中只能有一次如此投入的人。一个最了解我,最懂得我,最怜惜 我的人。   而结局,我们的结局仍然不过如此。   其实,我们早知结局,我们每天都在猜测着结局如何到来,何时到来,而我 们只是努力地在拖延结局的到来。但是,等它真正到来的时候,我还是如此慌乱, 如此难过。因为,当它真正出现的时候,你永远都不会准备好。   决定分手是容易的。摊牌的时候,你可以滔滔不绝,也可以保持沉默。你们 可以相约做最好的朋友,也可以狠下心说从此永不来往。你可以拒绝一切帮助和 补偿,可以表现得最坚定,最绝情,最大方,或者最不在乎。你可以在对方面前, 扮演你最想演的角色。   难的是,当你的戏演完了,一个人面对自己的时候,你才明白,从今之后, 你再也见不到这个你最亲密的人了,从今之后,所有的事你都要靠自己了。不会 再有人永远伴随在你身旁,陪你欢笑,听你抱怨,任你揉搓,不会有人在你身边 陪伴,一直到你沉沉睡去,才敢小心抽出被你压酸的胳膊,为你倒满一杯开水放 在床前,然后悄悄离去。   难的是,你深知,从此不会再有人能和你四目交投,会心微笑。   难的是,从此以后的每一个夜晚,每一个清晨,每一个周末的黄昏,每一个 慵懒的午后,你都可能一下子变得脆弱,不可抑制地思念起他来。然后,你意识 到,你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你能忍受这种思念,这种落寞,这种绝望吗?你能战胜你每一个突如其来的 脆弱时刻吗?你能对你作出的决定无怨无悔吗?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宝贝,不是我们不相爱了,是我们已经 无路可走了。我要的太多,你给的太少。当我唯一想要的是你唯一不能给我的, 当我们已经没有周旋的余地了,当我知道自己一开口就是结束的时候,我开口了。   说过的话不可以再收回,身后的路无法再回头。于是,你我都知道,我们已 经走到了感情的尽头,前面是一片汪洋大海,就象半个月前在海南,你向我描述 的天涯海角;又象一朵曾经娇嫩的玫瑰花,已开到荼靡。   我们的路已经走到天涯海角,我们的爱已开到荼靡。   写到这里,火苗已经泪流满面,悲不可抑。她甚至为自己的反应暗暗吃惊, 因为本以为与于心的感情早已变淡,分手已不可能再伤害到她。   火苗心力交瘁,疲极而睡。客厅里朋友仍然在放电视,细细的音乐和说话声 传入卧室,让朦胧中的火苗以为是于心,在半梦半醒中呼唤于心的名字。   没有人回答。   百合(4)   阿姨其实属于最易感人群。她中年,体弱,女性,而且有很多机会接触人群。   阿姨每天乘公共汽车上班。北京的公共汽车总是很挤,特别是阿姨乘坐的这 一线叫300路,每天在北京的要道三环路上周而复始的绕圈子,方便得很,所以 非高峰时间也都挤得象沙丁鱼罐头一样。人挨人,人贴人,一小时的路程可真的 是同呼吸共命运了。   阿姨的女儿在大学里读书。前几天听说她所在的大学宿舍发现了非典病人, 好几个人共享房间,上百人共享洗手间,几千人共享食堂的大学学生们惊慌失措, 纷纷收拾行囊回家。学校担心受感人群如果不加控制,分散到社会和全国就会扩 大疫情蔓延,火速决定封锁校园,不放走一个漏网之鱼。封锁的消息在一个深夜 传到校园,大学生们从睡梦中被人叫醒,吓得象城门失了火的池鱼一样,来不及 收拾行李就匆匆忙忙地往外跑,有的女生披头散发地拖着箱子跑到了大街上才发 现自己只穿著睡衣。一时间鬼哭狼嚎,乱作一团。   阿姨的女儿就是那个夜晚跑回家的。第二天上班时阿姨还眉飞色舞地大讲女 儿逃生记,庆幸女儿逃离魔爪回到最安全的地方——家,可是谁知道女儿是不是 已经被传染,带着潜伏的病菌回到家中,带给最亲近的人呢?在这个年头,谁敢 打保票自己是清白的,又有谁敢相信谁呢?   在危机的时候,求生的本能令人顿生警惕之心,六亲不认,只求自保。百合 听家住外地的姨妈讲,她上小学一年家的孙子每天上课前,老师都要在教室里转 来转去,笑眯眯地问大家:“哪位小朋友的家人有刚从北京回来的,或者家里来 了外地的亲戚啊?”   一个小男孩骄傲地举手回答:“我爸爸刚从北京回来。”   老师颜色一变,勒令小男孩收拾书包回家去,从此两个星期内不许回学校。   而姨父的外甥来探亲,虽说是从河北来——离北京有点距离,却还是一到姨 妈家就被楼上的邻居举报了。然后没一会儿,一个全身套着好几层垃圾袋,连头 都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居委会成员就拿着体温计来测体温和问话,并禁止这个外甥 住在姨妈家中。   为这事儿,姨妈对门的邻居因为包庇罪,还遭到了居委会的严厉批评。而可 怜的外甥,因为没地儿住,只好连夜坐火车走了。   百合想起了文化大革命,何其相似。   其实,文革并非梦魇,它就发生在昨天,而经历过它的人们至今仍大多健在。   百合也有点奇怪自己对于阿姨发病的反应。因为闪现在她脑海里的第一个念 头就是太好了,可以回家隔离了!笑意刚刚浮上嘴角,百合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反 应是不合适的,连忙面色一沈,做沉痛状。然后百合才想起,此时的阿姨是多幺 害怕,还有,多幺可怕。   果然,没有人注意到百合的小算盘,因为这一刻人人都已经自危,各自盘算 着自己与阿姨曾有过多少接触,有多少可能会被传染上。而阿姨的症状,人人也 都详细地询问着,但无非是判断是否是SARS——在这个时候,得了癌症都没有人 大惊小怪,而只要发烧那可就是天大的灾祸了。   办公室的人全慌了。怎幺办?怎幺办?阿姨该怎幺办?大家该怎幺办?   大家异口同声地要马上关闭办公室。可是总监不准,因为大老板不准。大老 板上面还有更大的老板,关闭办公室不是小事,老板不愿为了尚未证实的消息就 贸然关办公室,怕上面怪罪下来。   而之所以尚未证实阿姨是否为SARS病人,是因为阿姨没有去医院检查。   阿姨不愿去医院。怕一去医院不分青红皂白就给抓进救护车,隔离起来—— 与疑似病人隔离在一起,没准反倒传染上了非典。   阿姨的恐惧是有道理的。谣言满天飞,据说医生护士严重缺乏,一个人管五 十张床位,把人扔到病床上就不管了,成天见不到医护人员,因为他们也怕传染, 有时连死了人一两天还都没人知道。医生不过给喂一点退烧药,不给上呼吸机, 因为上呼吸机就要切喉管,而一切喉管,所有参与现场的医生护士全都被传染, 危险性特别大。得病以后就自生自灭,全看自身的免疫力,如果抗的过去还好, 抗不过去就直接火化处理,从进了医院就和亲友隔绝,除非康复出院,否则人死 了家人都见不到最后一面,骨灰也拿不到一盒。   这些传言不知是真是假,但传的人总是言之确凿,诸如是表姐的大学同学被 调到某非典病房,亲口告诉表姐的,而自己又是听表姐亲口说的,让人不由得不 信。真相如何人们无从得知,反正电视里的新闻和宣传也无人肯信。但人们越不 知真相就越恐惧,越恐惧就越容易相信可怕的传言,然后就越将传言更广泛更添 油加醋地散布出去——等传言转了一圈,又回到自己耳中时,已经完全变成了事 实,因为他们经过了别人的验证。   阿姨也听到了类似的传言。所以不敢去医院,幻想自己不是,留在家中总是 安全。可是,这样的选择对吗?对得起她自己吗?对得起她家人吗?对得起办公 室跟她接触的人吗?对得起社会吗?   一个个问题象重磅炸弹一样抛出来,令原来同情阿姨不愿去医院的人也都不 再敢说话,于是大家很快形成决议:一定要说服阿姨去医院,否则我们就要替她 打120电话。   120,是北京市非典病人的急救电话。一夜之间,医疗服务变得如此方便快 捷,只要拨通电话,医务人员就会很快到家中来急救检查。这本来是好意,可是 在人人自危的年代中,拨120电话在某种程度上成了告密电话和举报电话,因为 只要电话一拨通,患者就处于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被紧追不舍,无路可 逃。   平日里嘻嘻哈哈,其乐融融的办公室人员此时表现了出色的革命斗争精神。 同志们软硬兼施地告诉阿姨一定要看病,否则办公室只好替她拨叫120了。   阿姨依然是害怕,于是老板又想出一个折衷的主意来,由公司付费带阿姨去 外国人开办的诊所去拍X光片,看阿姨的肺是否有非典病人所谓的阴影。如果有, 一定要说服或者强迫阿姨去看病——她没文化,自然愚昧无知,可我们是有文化 懂得利害的人,当然要劝说阿姨不要盲目害怕,要对自己和别人负责是不是?   问题终于解决了,阿姨被半威胁半利诱地送到临近外国人的诊所去看病,查 体温拍胸片。这样至少可以保证阿姨不会被穿白大褂地强行拖走,从此生死难卜。 而大家的安全也都全系在阿姨是否侥幸过关了:如果阿姨没事,大家自然没事, 如果阿姨有事,那可就要听天由命了。   大家凑在一起,每个人都在回忆自己和阿姨在过去几天打过的交道,却又自 觉地彼此相距一米以上。   林子还在自我安慰,说:“没关系,反正我们很少跟阿姨说话。而且阿姨这 几天一直戴两层口罩,在办公室都不摘下来。”   “那又怎幺样呢,”另一个人说,“她戴的口罩都是棉纱的,根本没用。”   “糟了!”百合突然想起来什幺似的,大叫着:“我们每天喝水的杯子都是 阿姨用手刷的啊!”   还有,每天摸的计算机键盘,每天伏在上面的办公桌面,每天订的外卖,每 天吃饭的碗筷,哪一样不经阿姨的手呢?别看平时里办公室根本没有她说话的份 儿,现在才发现每个人都默默地和她发生着最亲密的接触!   办公室忽然一阵寂静,百合的脑子嗡的一声,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说:“完 了!全完了!”抬头看看众人,一时间没有人说话,看脸色也好不了多少。   半晌,林子面色沉重,一字一顿地开口:“现在,办公室很危险,我们应该 尽快撤离,隔离起来,以防相互传染。”   百合吃惊地望着林子,不是惊异于她说话的内容,而是她的方式——活脱脱 把好莱坞的灾难电影活生生地给翻成了中文。   老板起初不同意。因为香港最严重的时候跟北京差不多,却从未关闭过办公 室。在最艰难的时候,香港同胞们依然坚持乘坐各种交通工具按时上下班,守在 工作岗位的第一线,为客户们各种毫不关系国计民生的大小问题排忧解难,收取 钜额费用。是的,我们做的事情从不关系到别人的国计民生,却关系到自己的国 计民生。嗜钱如命的资本家,哪里会放弃任何一个最小的赚钱机会呢?   所以香港从未瘫痪,香港人在一天爆发80人的时候还都上班。可是北京人就 不同了。一听说北京爆发的消息后,大量的私营企业马上决定放假或者轮流上班, 毫不迟疑。   钱,这点钱算什幺呢?有什幺比健康安全更重要?老子的命要紧,才不稀罕 这点钱呢!皇城根下的北京人,八旗子弟的后裔,从来都不是会精打细算,吃苦 耐劳要钱不要命的主儿啊。   所以北京不等官方宣布,各个私营的公司就老早改了作息制度,这时候,保 守的反而是象百合公司这样的外企——关键时候看来资本家还是剥削得紧。老板 坚信北京的严重程度不超过香港,所以想循先例,却可惜人不是生活在真空中的。 眼见着周围的公司都关了门,亲朋好友都回了家,只剩下自己的公司在风雨中飘 摇,置员工的健康和安全于不顾,令百合和同事都义愤填膺,每天大骂公司不仁 不义。而到了现在,都有人发高烧咳嗽了,办公室如此危险,居然还不肯给员工 放假,实在是太过分了。   总监传达老板旨意,说带阿姨去看病等结果,如果证实了,就立刻关闭办公 室;如果不是,就继续开着。在看病到确诊的期间,办公室照常开放,大家莫要 恐慌云云。   办公室炸开了锅。百合第一个跳出来反对。“怎幺能这样不负责任呢?我们 应当先关办公室,然后在看阿姨的检查结果而定。”   总监说:“现在还不知道阿姨有无危险,何必贸然关办公室?没多久结果就 出来了,到时候再看也不迟吗!”   林子也跟他吵:“阿姨有无危险未必立刻就能确定。现在你把大家都放在危 险的环境里,让每个人都增加危险!”   总监反驳:“阿姨如果有病,今天才没跟大家接触,而都是几天前了,现在 关也没意义。”   “不对!我们都是易感人群,而且病毒存活的时间可能不止六小时,你怎幺 保证大家的安全?”   双方快指到对方的鼻子了,总监一人独占群雄,终于不能力敌,说自己不能 做主。于是百合又逼着他给能做主的大老板打电话,一行人就在总监的门口侯着, 听消息。   “这是大家全体的愿望。你有义务转达。”百合盯着总监坚定地讲,总监生 气又不能发作,只好脸红脖子粗地回到房间去给老板打秘密电话。他们在里面嘀 咕了很久,终于总监出来,恶狠狠地说:“我们的决定是不关办公室。如果有人 实在太恐慌,可以走,但只能算休假。”   百合立刻说:“我今天休假。”   百合带着大包小裹地上出租车时,感觉自己在逃难,连出租车司机都问她: “小姐是不是去机场?”   难怪司机这幺问。北京此时已经一片萧条。许多公司都已经轮流办公,也有 的索性全部放假了,人们纷纷逃亡出去。有钱人逃到外地或者外国,民工,学生 和外地人逃往老家,留下了大部分都是不怕死的,或者已牢牢生根在北京无处可 去的老百姓们。香港的报纸今天就在显著的位置刊登题为“北京引发逃亡潮”的 新闻,把北京形容成空城,鬼城。   逃,逃离北京,逃离鬼城。可是,能逃到哪里呢?逃到何时呢?工作,生活, 房子,自己的全部都在这里,如果城市并非从此沦落,早晚总要回来的吧。危险 未必即刻消除,生活却要继续,百合愿意从办公室逃回家,却不愿做一个逃难的 流亡者。   北京固然可怕,但家中总是安全的。而且,重要的是,它给人以安全感,自 在和舒适可以大大消除对疾病的恐惧。而在外逃难,虽然或许危险系数要小于留 守人士,可是心理上的压力和恐惧却只能有增无减。   所以百合总是希望在灾难来临的时候自己留守在现场。置身在外的人远观生 活在危险中的人,总会不由自主地渲染和夸大危险的程度,把里面的生活想象得 无与伦比的可怕。而真正处于旋涡当中的人,因为更明悉所处的环境和危险的程 度,深知趋利避害之道,懂得哪里安全哪里不,如何预防如何躲避,反而更加安 之若素,比外面一知半解的人更少恐惧感。   比如说九一一发生的时候,百合就在纽约,后来不停的恐怖警告,又是炸桥, 又是投毒,但一次次也都过来了,并不象外面的人以为的那样,成天等待世界末 日的降临。   百合笑着对司机说:“不,我不去机场。我只是回家工作。”司机回过头, 大概是喘不过气,厚厚的口罩被拉下来,只包着嘴和小半个脸,独独将挺直的鼻 子无拘无束地露在外面,与空气自由沟通。   百合下意识地端正自己的口罩,问:“您这幺戴有什幺用啊?”   司机笑笑:“咳,不戴心里怕,戴上又太难受,自我安慰呗。”   还没等到家,百合就接到了电话通知,阿姨的胸片有阴影,可能是疑似病例。   如果阿姨是疑似,那幺百合这样跟阿姨接触过的人,也成了易感人群,为安 全起见,只怕也应该隔离。那幺,跟百合接触过的人呢?比如说,周六到家中来 帮百合修过计算机的朋友,周日上门送货来的吸尘器推销员,每周上门两次的小 时工,小时工的儿子和他上的小学,还有小时工服务的其它人家,他们是否也应 被通知,被隔离?   隔离就象多米诺骨牌,或者象时下的经济要案,从一个人一点事开始,蔓延 渗透,一直牵出个密密麻麻的人网来,不知道何时该收手。   百合不知该通知什幺人,但通知了又怎幺样呢,要那些人也一起受惊吓吗? 估计这些偶然有接触的人不会有太大危险,而最应注意的是与自己共同生活的人。   单身就是这点好,没有与之共同生活的人。百合决定暂不通知任何人,只是 走进家门,将门反锁,正是开始一个人的隔离生涯。   隔离就是好。百合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坐在家中工作,而不用担心老板随时 会查岗。她将计算机搬到阳台上,给自己倒上一杯果汁,就舒舒服服地开始工作 了。   工作也立刻变得有趣起来。平日里百合是憎恨工作的,在狭小杂乱的办公桌 前埋头写啊写看啊看,两边堆着厚厚的文件,再枯燥也要尽量一气呵成,让百合 觉得生活如此悲惨不堪。可现在,春日的阳光照在脸上,微风吹在耳旁,她斜靠 着露台的台阶坐着,竟感觉到自己些许的青春在荡漾。轻快的情绪下,工作也变 得轻松,效率自然是出奇的高,因为精神不再有抗拒的折磨。而如果微微倦了, 就扔下书本到客厅的沙发中躺下,睡一个小小的海棠春梦,然后脸红扑扑地醒来, 抿一口水再慵懒地回到计算机前。她有那幺多的时间去思考,而不是象在办公室 里那样,永远没有静下来的时候,一有时间就找同事聊天,要不就是在网上东奔 西撞。   吃饭也可以变得很简单。热一热昨天的饭菜,或者一碗方便面,看看电视就 能很快地打发掉一顿饭。生活简单就是幸福。生活中少了那些浮华的诱惑,反而 让人沉静下来,从最单纯的生活中得到满足。说也奇怪,平日里百合总是闷得要 死,一静下来就爱与朋友煲电话粥,让M不满她东家长李家短地说个没完。可现 在彻底静下来了,反倒失去了和朋友长聊的兴致,反而会常常厌倦电话铃常常在 猝不及防时响起,扰乱她宁静的心绪。   其实这个时候朋友们都已经不大联络了,或许是都没什幺心情吧。最多也不 过是互相道声平安,然后相互传达一些耸人听闻的消息或者谣言。不过短信息到 是大大地增加起来。说什幺的都有,开始是问候和中药方子,然后是传播各种小 道消息,再后来就是各种笑话和打油诗了。   不过,这个时候人们还笑不出来,所以传播的都是各种小道消息。百合隔离 的前一个周末,就是收到消息说北京那个周末要封城,将SARS病人大转移,千万 不要出门。而且夜晚飞机要洒药,睡觉千万别开窗户等等。   可怜的老百姓,在信息不透明的年代,只能通过这些到处流传的谣传获取信 息。这些短信息不管是真是假,有着足够的杀伤力。百合自己在家隔离时,本可 以作一个井底之蛙,两耳不闻窗外事,但就是这些不断发来的短信息,彻底毁了 她优哉优哉的第一个隔离之夜。   百合正在看电视的时候,移动电话响了。懒洋洋地起身去看,不是有人来电, 而是短信息。百合揿着键,看着看着就变了脸色。只见上面写道:“据卫生部内 部文件,估计北京一周内将会发生非典大规模爆发,之后将会有四至六周的失控 状态,并将扩散到周围省市和郊县。该消息千真万确,属于绝密级,是刚刚向北 京市卫生局传达的。请务必少出门,千万保重!”   百合饶是一贯自作镇定,此时也不禁害怕起来,联想到今天的阿姨风波,更 是让她心神不宁。阿姨不会有事吧,自己不会有事吧,百合的心忐忑着,一整天 没有认真对待的忧虑和恐惧一下子涌上来,从四面八方包围住她。如果真的染病 了该怎幺办?明天起床会不会发烧?病了敢不敢去医院?百合最大的恐惧在于自 从进了医院就从此与世隔绝,可能再也出不来了。   百合有点紧张,什幺也做不下去,就到网上转悠,正好读到一个非典医院的 护士写的一篇短文。上面说,某天上夜班,她想起某位近几天病情恶化的病人来, 心怦怦跳着,担心不知病人能不能挺过去。连忙跑过去看时,只见病人果然已经 垂危了。医院连忙抢救,却无力回天,眼见着他的生命一点一点暗淡下去。就在 这时候,病人的手机忽然响了,一声,两声,三声,没有人应答。是谁打来的呢? 父母,亲朋,爱人?铃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而这个电话永远也不会再有人应 答了。   百合不忍再看,抓起电话就拨通了早已烂熟于心的M的号码。   M最近不知为什幺这幺忙,让百合一个月都没怎幺见到他。他总是在出差, 一走就是一两个星期,中间偶或回来一天半载的,还要忙这忙那。百合本来对他 的来来去去已经习惯,无可无不可。可是,最近突如其来的SARS,在他们之间忽 然滋生出一种新的温情,发现自己如此关切对方,也同样被对方关切着,而这种 每天的问候叮嘱,又只能是在同甘共苦的亲人之中发生的。患难出真知,百合想 想如果自己现在出了事,真正关怀的恐怕只有那幺几个人,就是自己的父母姐妹, 还有就是她的M。   因为她是父母和M生活的一部分。而对于其它人来说,或者其它人对于她来 说,都是生活中可有可无的点缀,有如白云苍狗,随时变幻。这种生活的感悟令 M在百合的心中又占据了新重要的位置,令她在每个单调无聊的日子中得到调剂, 在恐惧不安的时候得到宽慰,令她再一次对他产生了依赖感。   天天在一起,老觉得话题枯竭,可分开后反而知了心,有说不完的话。特别 是现在非常时期,给生活平添了不少调料,所以百合和M也惺惺相惜的,大有相 依为命之势。   白天百合早已将隔离的事情通报给了M,当时M还称赞她临危不惧,镇定自若 来着。可没到一整天,百合就被染上了时下传染性最强的恐惧症,结果M一接电 话,百合就有点泫然欲泣了。   M明白百合的恐惧,就尽量安慰她,东拉西扯地聊天,分散百合的注意力。 有时候两人聊非典,有时侯也不聊,就是贫嘴来开心。M对百合说起工作上的事 情,刚刚又给客户解决了一个大问题,让客户们很满意。百合听着也骄傲,忍不 住对M表露崇拜之情——其实M工作很出色,百合一向是很崇拜他的。   然后百合又不服气,说:“为什幺就没人崇拜我呢?你呢?老实说,你崇拜 我吗?”   M忍着笑,做诚惶诚恐状:“崇拜崇拜。先把枪眼从我腰上拿下去好吗。”   百合不依不饶:“你崇拜我哪一点?”   M答:“想不起来是具体哪一点。我就是盲目崇拜。”   百合气极。等一会儿转了话题,M说起一位认识的男人,老婆是美女还要离 婚,真是令人不解。百合就分析道:“这有什幺不理解的。其实天天和美女相处, 总会发现她也有缺陷的地方。发现了美女的缺陷是最令人扫兴甚至恶心的,比发 现普通人的缺陷更令人难以接受——特别是对于那些非美女不娶的男人来说,美 女的缺陷意味着一种背叛。”   百合头头是道,“另一方面,美女知道自己长得漂亮,受社会宠爱,自己也 会平白生出许多毛病来。”   M颔首称是,夸百合说的有道理。百合得意,说,“所以你看我性格好,没 有什幺毛病,就是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自己长得美。”   听头半句的时候,M还以为一向自吹自擂的百合终于谦虚了,承认自己不是 美女,谁知绕了个弯子才发现百合依然是夸自己,忍不住大笑道:“现在我知道 我崇拜你哪一点了,你自我吹嘘的本事实在是登峰造极,令人仰止。”   两个人无心机地在电话里瞎扯着,居然其乐无穷。百合笑够了,又忍不住感 慨,自己还算幸运,至少两人还能让对方笑的。最开心的时候,最痛苦的时候, 最恐惧的时候,最需要人分享情感的时候,自己头一个想起来的,不过是他一个 人。   百合挂电话的时候依依不舍,嗫嚅了一下,深情脉脉地讲出来:“我想你。”   电话那一头沉默了一下,然后百合听到低沉的回答:“我也是。”怎幺都有 一种荡气回肠的味道。   百合的心温柔地牵动,放下电话很久还感觉到余音袅袅,胸口也热热的。   火苗(5)   情场失意的人,往往会开始关注起其它的感情来,比如亲情。多年来,火苗 和父母的感情是剃头挑子一头热,虽然父母一如既往地关心她,她却对他们敬而 远之。现在她心中的感情失去了一大块,有点失重,就把父母拣起来了。   除夕夜她和父母去外面吃年夜饭,因为没精打采也就不挑剔,所以事事只是 应了父母的意思。于是父母开心得不得了,从不喝酒的父亲居然破天荒地提议要 了瓶黄酒。酒上来后,父母象征性地抿了几口就放下了。于是不知不觉中,火苗 自斟自饮了大半。   走出饭馆时,火苗已经薄醉,加上天上飘着点微微的雪花,空气温和湿润, 火苗一下子心情好得不得了,忽然觉得她和于心之间没什幺解不开的死结,何必 再闹别扭?   回到家,火苗想也不想,就拨电话给于心,问他在做什幺。   于心好象大病了一场,恹恹地答:“看DVD。还能做什幺?”   火苗轻快地提议:“要不要出去逛逛?”   于心不置信:“你现在,怎幺又好了?”   火苗故作神秘,喝过酒的声音略略有点高亢:“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喝了一 点酒,现在很—开—心!”   于心说:“怪不得。你总是在特别开心或者特别不开心的时候想找个人排遣, 所以就想起来我来了。是不是?”   火苗咯咯笑,撒娇说:“那又怎幺样。你到底是出来不出来吗?”   于心终是拗不过火苗,叹了口气,说,“好,我二十分钟后到。”   火苗出门的时候,看见于心的车已经停在大门口。上了车,于心问去哪里。 火苗说听于心的。于心刚想说随你,一下又记起火苗对自己的控诉,连忙一凛, 认真想想,然后提议去故宫护城河或者后海转转。   火苗慢吞吞地答:“好啊,不过我还有另一个想法, 记得我一直答应陪你 去《英雄》吗,我们可以去赶个晚场电影。”   于心由衷地赞叹:“这真是个好主意。我就没想到。看,听你的多好。”谁 知去了几家就近的影院后,发现《英雄》的档期已过。就在于心打算放弃之际, 火苗又仙人指路:“为什幺不试试新东安,那里比较大,也许会有放呢。”   于心又连忙掉转车头,向西驶去。到了新东安,居然这幺巧,当天的最后一 场《英雄》就在五分钟后开始放映。两人欣喜若狂,忙买了票子,手拉手跑进放 映厅。看电影的时候于心一直握着火苗的手,两人都心里甜蜜蜜的,有一种什幺 东西失而复得的庆幸感。   这简直是个完美的夜晚。如果不是后面的意外发生的话。   出电影院的时候,火苗有点恋恋不舍,想拖拖时间,就提议去东直门夜市吃 东西。于心自然说好。这时,两人正从影院的停车场出来。那个地下停车场很深, 一层一层地绕到地面来,并不容易。车子一点一点往上爬,偏偏车前有另外一辆 车,慢得象蜗牛。于心开始烦躁起来,心里着急,又没办法超车,就拼命地按喇 叭,一边在车里咒骂。火苗试图劝阻于心,让他稍安勿躁,不要离前面的车太近, 太危险了。可是于心完全无视火苗的劝告,仍然故我。   这是于心的老毛病了。平时最好脾气,温文尔雅的一个人,一上了路就急躁 不堪,骂骂咧咧。火苗是个情绪化的人,很容易被别人的坏情绪感染。而且痛恨 不能控制自己的人,因为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她早已受够。虽然知道于心骂得 不是她,但她是他唯一的听众。火苗心里气愤,本来好好的晚上,多等一下又何 妨,何况停车场上的牌子上写着慢行保持车距。于心难道就置他们的安全和她的 情绪于不顾吗?即使自己这样温言劝他?   火苗顿时失去了和于心相处的全部美好情绪。酒已醒,几天来的别扭全都回 想起来,历历在目。她闭上嘴,又张开,说了当晚最后的一句话,“算了,别去 东直门了,我没胃口了。”   这时,于心终于到达地面,超过前面的面车,犹恨恨的,经过时狠狠按了两 下喇叭,令火苗厌倦不已。   一路上,于心试着说话,火苗都冷着脸不答。于心讪讪地,只好闷头开车, 很快就到了火苗家门口。于心停下车,低声说,“到了。”   火苗有半分钟没动,然后吸一口气,打开车门。两人都维持缄默。火苗下车 走了两步,又停下来,有点不甘心,回过头来。她停在路中间,车头背对着她。 于心根本看不见她停下来,所以车子很快就开走了。火苗有些伤心,又痴痴地站 了一会儿,才转身回家。   火苗忍了两天才再度给于心打电话。当然,实在是忍不住了。   于心声音听起来很疲惫,说开了整晚上的电话会,一个合作多年的客户在冤 枉他,他又不能说什幺,因为理解客户也有压力,但仍然不开心。   火苗和于心聊了几句,就单刀直入地问于心:“我让你想的那件事你想了没 有?”   于心知道火苗指的是结婚一事,说:“想了,而且一直在想。”   火苗问:“结果呢?”   于心有点迟疑,咳嗽了一声,大概在想该怎幺说好。火苗马上捕捉到了,赶 紧故作姿态地说:“没问题,有什幺就痛快的说出来好了,我其实早有思想准备, 已经估计到了结果。你只需告诉我,是还是不是?”   于心低声说:“我觉得,不合适。”   这幺痛快,反到令火苗语塞了。她意识到自己的尴尬,赶紧掩饰说“好,好, 好。”一连三个好字,就挂了电话。   于是直到长假结束,两个人谁也没有跟对方联络。   火苗想,可能结局不过如此了吧。这几天家里人多,热热闹闹的,分手也没 有想象中的那幺痛苦,就这幺摆脱了感情的折磨了,倒是件好事。   火苗背着父母与同来过春节的姐姐谈起和于心分手的事,姐姐开始不信,因 为她了解火苗和于心感情,以前也多次闹过分手,但总是过不了多久就又和好如 初了。   火苗黯然:“这次不一样,是真的了。”姐姐问原因,火苗言简意赅:“我 觉得年龄大了,想结婚,被于心拒绝了,那就只好分了。”   姐姐赞同:“那就是该分了。”   这是一天临睡前的谈话。第二天一早,火苗刚睁开眼睛,姐姐就问她:“可 是你觉得你们结婚了,就能幸福吗?”看来姐姐已醒来多时,也思考了多时。   火苗反问,“你看呢?”   姐姐想一想,说:“应该不易。你们年龄差距大,性格也不相配:你们性格 相似,都太敏感,太忧郁,小心眼儿,不会给对方幸福的。”   火苗颓然:“唉,于心也是这幺说的。既然无论如何这段感情都没有好结果 的话,就长痛不如短痛吧。”   姐姐不理会火苗的哀叹,却问道:“你对结婚这件事有多认真?”   火苗老老实实地答:“我不知道。看你和妈妈的样子,本来都不打算结了。”   姐姐自己的婚姻正遭遇十年之痒,日子也并非好过。但姐姐就是姐姐,她无 暇顾及自己的问题,一心集中在火苗身上,替火苗分析:“照说你们到现在这样, 是该分开了。但你们之间谁也没有第三者,感情也没变质。你们俩都是重感情的 人,所以,凭我对你们的了解,就此一刀两断恐怕很难做到。”   火苗伤心却肯定地说:“这一次是一定要分的。我们已经没有退路。”   姐姐洞悉一切似地下结论:“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百合(5)   再好吃的东西也有吃腻的一天。再神仙的日子也有腻的时候。如果不换口味 的话。   三天了,百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终于意识到隔离意味着严禁与一切人 发生接触,包括不能上街买东西,闲逛,会朋友,而不是简单地不用上班。第一 天还好(因为是从外面逃回来的),而第二天一起床,她就有一种迫不及待的愿 望想要走出门去。   起因是这样的。睡得迷迷糊糊的百合忽然梦到自己睡过了头,误了一项重要 的工作,一着急就醒了过来,看看表才七点钟,还早着呢。辨认了许久梦和现实 的差别后,百合终于意识到自己正在隔离,完全有权利睡懒觉,不用上班了,这 才安心地躺回去,重新再睡。可谁知,越是可以睡,反而越是睡不着了。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照得卧室一片耀亮。百合后悔当初没买个厚点的窗帘, 能把光线牢牢地挡在外面。屋子里开始有点热,百合把半个身体伸出被子,也无 法减轻身上的躁热。那是一种从身体里面发出来的蠢蠢欲动,一种象被虫啮咬的 不安,让她迫不及待地想爬起床,到外面去。她要自由自在地到处走走,转转, 呼吸新鲜的空气,和活生生的人接触,而不是被禁锢在这个房子里,象困兽一般 只能在两米见方的笼子里来回踱步!   百合再也躺不住了,一翻身下了床,就奔到阳台上。阳台是家中最贴近自然 的地方,至少上半面墙都是窗子。百合把所有的窗子都打开,趴在上面看下面的 行人。人们走来走去的,多自由,多惬意啊。她从未意识到自由是这幺可贵,可 以随便下楼!   百合怏怏地回到房间来,洗澡刷牙,每一个动作都非常慢,尽量在耗时间。 至少洗澡还是享受的,而这个程序过了之后她就不知道还要干什幺了。半晌她磨 磨蹭蹭地才从浴室走出来,因为实在是饿了。走到厨房,打开冰箱拿出一盒牛奶 和一袋面包,想想又将面包放下。天天只是烤一片面包,干干的一点水份都没有, 真是难以下咽。   换个样吧,百合又抽出一包方便面来,可是方便面是用作午饭和晚饭的啊, 现在吃了,呆会还吃重样的吗。那幺,速冻的干菜包呢?炸荷包蛋呢?都要动火, 然后还得刷碗,太麻烦了,一个人实在是懒,最好是不食人间烟火才好。   越闲越懒,这话是有道理的。忙的时候,百合总会尽量把自己和屋子都弄得 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可现在天天在家了,反倒邋遢得不得了,成天穿著一件 连身的睡衣,蓬着头,这也不爱做,那也懒得动,看着天花板上结了蛛网也不愿 扫一下,最多是看着不顺眼,就换个姿势躺着。   然后就是烦,闷。她厌倦死了这个家,这种孤零零的与世隔绝的生活,她多 迫切地能出去见朋友,或者做点事情,不,不是家务事,是其它的,哪怕是工作。   日子开始过得特别慢,一分钟一分钟,一小时一小时这样地数过去,消磨时 间,无尽地等待,等待什幺,她也不知道。百合起身给M打电话。M仍然在出差, 接电话的时候在开会,声音很小地说:“没事吧?我晚上再给你打。”   晚上? 还要再过整整十个小时才到晚上。百合的怨气开始上升了。M一直耗 在外面不肯回来,害怕SARS, 而自己在最需要他的时候他永远不在,让百合独 自去承受所有的孤寂和恐惧。   百合一直不愿去想这个问题,因为这种非常时刻,自己不能强求别人和自己 一起共同承受风险,如果爱他,就应该希望他留在安全的地方才是啊,怎幺能这 幺自私呢?   百合也是一直这幺跟M说的。她一直劝M尽量不要冒险回来,不要挂念自己, 为此她还总是表现得很镇定很坚强。可是,暗暗之中,是不是也有怨言,也希望 M能陪伴在自己身边呢?百合连忙压住自己的情绪,心想该干点什幺了。   她有四件事可做,读书,上网,写文章,看DVD。踱了三圈步之后,她决定 奢侈一点,两件事一起做,一边上网一边写文章。于是隔了一会儿,心才慢慢地 安静下来。   日子就是日子,不管你再爱它或者恨它,它总是按部就班地照着自己的规律, 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这就象你的前情人一样,分了手之后,不管你是爱他还是 恨他,他都是该干什幺还干什幺,让你咬牙切齿却也无可奈何。因为,再好的日 子总有过去的一天,再难熬的日子也是一样。只要守得云开见月明。这些道理已 经被一万人讲过十万次,但所有的真理都要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次,人们才真的肯 信。   百合没有等到M晚上的电话。这幺说有点玄虚,好象引诱人猜测成百合下午 就发病了。其实,生活没有那幺戏剧化,百合也没那幺倒霉,她只是出去了,回 来得太晚,错过了M的电话。   百合白天的日子过得很难受。只要能睡得着,她就尽量睡觉,反正梦里乾坤 大,醒来日月长。好不容易混过了中午,把残羹冷炙又炒了一遍,看着看着电视, 终于看困了,就回到卧室去睡觉。刚想来,人还是昏沉沉的,电话铃不失时机地 响了起来。   打电话的是办公室的主任。她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说阿姨已经确诊,排除 了疑似,只是普通感冒,现在完全没事了。   百合自己也很高兴,长出了一口气,放下电话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跑到大门外, 狠狠地出了几口气,然后就跑到临近的超市去大买特买了许多东西,也不管需要 不需要。   自由太重要了。百合就这幺跑了出来,连口罩都没戴,因为她只顾想着自己 不会传染给别人了,而忘了别人仍旧能传染给自己。   后来,百合听说,忘乎所以的办公室留守人员在公司门口贴了一条红色大标 语:“热烈庆祝我公司阿姨排除非典疑似!”   谁知弄巧成拙,不贴没人知道,一贴周围的公司倒紧张起来,纷纷询问,结 果没多久就给物业公司的给强行拿掉了。   百合没上班。这一天是4月30日,林子赶在下午去香港,会她那同在疫区挣 扎的患难男友。带的东西特别多,百合就送她一程。送人从来都不是件好事,即 使是送一个不那幺相干的人。明明是一起来了,看着人家走远,自己还要孤零零 地原路回去,总让人多多少少产生凄惨感。百合独自坐在回城里的巴士上,车上 只有她和司机,令她都有些不好意思。车开出了机场,在高速公路上疯一样地行 驶。路上几乎没车,一望无际的只有前方的柏油马路,百合想起去年今日,她下 午赶着去新疆的飞机,机场跟周末的三里屯一样人挨人人挤人,想起自己平时总 是咒骂北京的人多,现在倒由衷地羡慕起那份喧嚣和热闹了。   如果自己不是来机场送人,而是接人,感觉就会大不一样了。W本来说五一 前一定会回来,然后过了长假再继续出差,可是他走的时候北京还没这幺严重, 而现在随着情况的不断恶化,M回来的风险变得越来越大,而且只要一回到北京, 到哪里可能都去不了了,所以百合和M一致同意,可能M暂时不回北京乃必要之举。   那幺,这个漫长的节日,只有自己度过了。百合怏怏地想,心情越发沉重起 来。   回到家,百合继续每天的课程:洗手,换衣服,洗澡,然后躺在沙发上看电 视。眼看着两眼又迷离了,电话铃又一次响起来。   是朋友路华。路华前一个月在家里开派对,给百合打电话,百合坚辞不受, 说“谢绝一切外事活动”,被路华嘲笑了半天。后来事情一闹出来,路华就很紧 张地说要逃到美国去,还到处问去美国要不要被隔离。当时正好百合的同事小竹 也要回美国,小竹肯定地答复道不用,只要体温不高就没事了。   当然,小竹没想到阔别了一年的家乡和父老乡亲是如何迎接她这个疫区人民 的。确认了机票的小竹兴冲冲地给父母打电话说自己三天后就回去了,父母亲答 好啊,我们给你订了个一个星期的短期公寓供你隔离。本来应该隔离两周,可是 我们考虑到你回国的时间短,所以就定为一个星期吧,过后我们就可以见面了。   小竹不开心。回美国只有三个星期,而其中只打算在父母家中待一个星期, 父母却让她隔离。那回去还有什幺意义呢?小竹说,我自己知道自己怎样,可以 保证没病,但如果你们怕,这次就不回去见你们了。父母委婉地说,不是我们害 怕,而是和父母同住的外公外婆年纪大了,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要了他们的命, 不得不加倍小心啊。   小竹从小跟外公外婆长大,也担心老人的健康安全,就理解了父母,调整行 程,变成最后一站到父母的家,这时她已经离开中国两周了,应该过了潜伏期, 没有问题的了。   小竹这趟回美国的一个重要原因是要参加好友的婚礼。她够幸运,婚礼在小 竹回美国的第二个周末举行,过了危险期,所以没有危险了。可是,新郎和新娘 怕别人会介意,就让小竹不要跟别人说自己是北京来的,免得吓着人。小竹不愿 意撒谎,就主动与人群隔离起来,观礼是站在教堂外面,搁着玻璃看过来的。结 果有人看见一个亚裔年轻女性站在外面盯着新人不放,直窃窃私语,猜测小竹是 不是新郎的前任女友。   话扯远了。打电话来的路华是问百合有无胆量出来一起吃饭。路华本要出走 避难,但又舍不得不赚钱。他是一间不大的公司的CEO,主帅脱逃,还能指望员 工们好好干活吗?于是他在最艰苦的时候留了下来,把公司分成ABC三组轮流上 班,实现最小风险。本来计划万无一失,但他要作周扒皮,所以不定时地监督上 班,在各组之间跳来跳去,将严防死守的精心布置都毁了。同事说,如果染了病, 一定是他这种流动人口带来的。   路华抱怨自己的非人生活。吃了半个多月的速冻食品,每天只能在不同馅的 速冻饺子之间换花样。“嘴里一点味道都没有!”路华咒道。   百合笑,说:“你知道吗,我们中原一带的老百姓管这叫能淡出鸟来。”   路华求百合一起出来,找个地方大朵快颐。他可怜巴巴的要百合千万别拒绝, 因为他的胃实在受不了了,可就是找不到人——只要一提出来吃饭的主意,就立 刻被人痛扁。   百合也正闷着,特别是被路华一激,当刻应了下来:“有什幺不敢?”百合 最怕她跟别人一样。   于是各自找了几个胆大不怕死的朋友,约好了晚上八点在一家有院子的餐厅 吃饭。   火苗(6)   火苗原以为经过这平静的几天,自己已经根本不在乎于心了。可没想到父母 一走,压抑的潮水立刻汹涌而出,思念从四面八方包围住她。   火苗给于心打电话,把问候的环节都省了,第一句话就是故作轻松地问: “我问你,是不是如果我不找你,你也就再不理我了?”   于心没有理会火苗的轻佻,只是无言叹息。   火苗象小孩子赌气撒娇一样:“我要拿回我的计算机底座。”计算机底座以 前被于心拿去用。   于心问:“是现在就要吗?”虽然尽量不动声色,却掩盖不住心中的急切。   火苗又故作体谅了,因为怕于心觉得自己刁蛮:“当然也未必就那幺急。可 以等你有空再说。”   于心连忙解释:“我是说,要不要我现在就给你送过来。”   火苗确认了于心其实也是想见她的,心里热了一下,却故意客气道,“现在 过来你有不方便吧。真是不好意思,这幺晚了骚扰你,还是等以后再说吧。”   于心打断了她的言不由衷:“没什幺不方便的。我现在就过去。”   放下电话,两个人都松了口气,终于可以又见面了。   于心二十分钟后出现。轻轻地敲门。打开门,火苗作热情状,笑容可掬。于 心微笑不语。好象什幺都没有发生,又好象是两个熟悉的老友见面。   火苗正在计算机上写一段东西,欲罢不能。而且有点尴尬,不知如何面对于 心,就迅速回到计算机前,头也不抬,挥挥手,作忙碌状:“对不起,还有一小 段马上就好。”   于心说:“这叫什幺主人,也不沏好一壶热茶待客。”   火苗莞而一笑:“反正你也从来没有把自己当客人。自力更生吧,我主随客 便。”   于心走到厨房,烧开水,然后站在炉子前等水开。直到泡好了一壶香气扑鼻 的绿茶,他才重新出现在火苗眼前。   火苗知道怠慢了客人,但这个自己邀请来的客人,怠慢不是,亲热也不是, 反倒是埋头苦干,让客人自生自灭更来得轻松。   写完一段,火苗抬头自嘲道: “看,真禁不住磨练,都快被你刺激成作家 了。”   于心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火苗将计算机一推,不由分说地让于心给自己刚刚写好的文章提意见。于心 坐下来,仔细地阅读,然后认真地与火苗讨论,首先指出长处一二三,然后是不 足三二一。于心的见解深刻,思路清晰,往往一语中地,火苗一边拿笔飞快地记 着,一边迷恋地望着于心出神,心中暗暗想到,多好的人啊,哪怕作朋友,也是 极难得的,我一定不要失去他。   两个人侃侃而谈,彼此有说不完的话。连昏暗的灯光也变得朦胧起来,房间 里洋溢着流动的暧昧,一切突然变得那幺美好,那幺浪漫。那种久违的相互欣赏, 心心相印的气息,空气中随时可以擦亮的火花,那分明是初恋的男女,明显感觉 到彼此的好感和吸引,却都隐忍着小心翼翼地不说出来,生怕讲错一句话就会打 破所有的浪漫情怀。   于心看火苗托着腮发呆,就有点敏感,将正说了一半的话中断了:“我的长 篇大论其实一点意义都没有,让你觉得无聊了吧。”   火苗回过神来,知道于心误会了,微笑着说:“当然不是。只是我在想——” 却低下头,留着另一半的话不说出来。   火苗的眼睛本来是发亮的,脉脉含情的,这时又流露出一丝忧伤。   于心追问:“想什幺?”   火苗还是不肯说。于心将手伸过桌面,略略犹疑,似乎是怕火苗拒绝,停顿 了以下,却还是下了决心,抓住了火苗的,低低地问:“告诉我,你在想什幺?”   火苗有点不好意思,却拗不过于心,还是说出来:“我在想,每次我们要分 手的时候,好象也只有在这时候,就会找回一种说不清的,特别美好,特别心心 相印的感觉了。”说到这里,火苗更难为情了,仿佛初恋情怀的少女在向心仪的 男子示爱似的。   于心的表情也温柔了,他不无怅然地应道:“是啊,平时总忽略的了,却只 有在失去的时候才意识到曾有多幺美好。”   这是这些天来两人第一次真情流露了,说完又有点尴尬。因为两人同时想起 来现在正在分手的,所以又一下子陷入沉默。火苗想缓和气氛,就摊摊手,自嘲 道:“你看,好象我们只有分手的时候才会交谈。”   于心苦笑:“是啊,平时在一起的时候,反而没有机会。”   “也没有情绪。”火苗轻声接道,注意到于心飞快地看了自己一眼,好象在 揣摩自己话中的含义。   果然,于心就说要走了。火苗扬了扬眉毛,作出一个疑问的表情。   于心笑,说“我注意到,你都偷偷打过两个哈欠了。”两人相视而笑,火苗 的每一个细微的举动他都看在眼里,虽然他什幺都不说。   火苗不便留他,于心也不便久留,虽然心中都盼着再多留一会儿,也都暗暗 焦急难道就这幺走了吗,却一时间谁也不便开口,打破多日来的坚冰。   人的心思,虽然近在咫尺,去又似隔着万丈深渊。   于心说了要走,不见挽留,就欠起身子欲起。他略沉吟着,想说什幺似的, 终又忍住,化做一声叹息。   火苗象害怕吓着于心似的,轻声问道;“于心,你有什幺要对我说的吗?”   于心的身子已经起来了,听到火苗的话,就又回到椅子上坐下,却仍是侧着 身,好象随时要站起来走的样子。   于心又叹息:“本来有一肚子的话,但到了嘴边,又觉得其实没什幺可以说 的。”   火苗小心翼翼地:“那幺,原来要说的是什幺呢?”   于心低首沉默许久,最后说:“我们之间,是不是就这个样子了?”直到说 完了,于心才抬起头来看火苗的脸,火苗知道,于心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这句 话。   火苗一阵迷惘:“不知道。”而等她看到于心忧愁的面孔时,她突然泪盈于 睫。   她苦恼地垂下头,轻声地重复着,“我不知道。”   两个人就像电影里的慢动作一样,缓缓的抬头,目光对视,镜头对准于心的 脸,然后摇向火苗,在脸部定格。火苗的眼睛渐渐湿润,然后垂下眼睑,彷徨无 助毕现。   不知是人在不自觉地模仿电影,还是电影在自觉地模仿人,后来回想这些情 节时,火苗觉得自己仿佛是戏里的人,完全入了戏。   于心说,“你说,你不想过这样的生活了。”   火苗答:“是的。可是我也不愿过现在的生活。而我想要的生活,你不愿 意。”   于心摇头:“所有的游戏要有一个规则。你应该让我先知道你的规则,才能 继续走下去,除非你不愿再走,需要结局了。”   火苗说:“如果有规则,也是你的。你在一开始就设定好规则了,我的错是 不按你的规则行事,我要的太多。”   于心答:“我只是听你的吩咐。你说聚则聚,你说散则散。你的想法多变, 我很难揣摩。但思前想后,终于理出你的大概思路来,所以,你怎幺决定都可以, 我随便你。”   于心言语中分明流露出诸多委屈和怨言,令火苗不解。火苗不才是受伤害的 人吗?火苗急道:“不是我决定,而是你决定。我给了你选择,你放弃了我。我 还能怎幺样?”   于心答:“那是因为你暗示我作了这样的决定。”   火苗越听越是离奇,原来自己在暗示于心拒绝她?拒绝自己最想要的东西?   她终于发现,对于同一件事,两个人的看法可以有如此大的差异。火苗静静 地对于心说:“我不同意你,但是,请让我知道你的想法。”   于心说好。然后吸一口气,开始缓缓道来:   “我感觉这是你一个蓄谋已久的举动。你早已决意和我分手,并精心选择在 春节前摊牌,因为正赶上你父母来访和我要出长差,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见面。而 等我回来时,最难过的那段时光已经过去,我们都渐渐习惯没有对方的生活,于 是分手就变得很容易了。   “在你告诉我说你不愿和我在一起,你的心里已经没有我了,要找回你的自 由。但为了不让我感觉到被抛弃,就故意说想结婚。你一向知道我对结婚有恐惧 感。你故意在春节前提出来,让我去考虑,又暗示我不能再主动跟你联系。我不 敢违抗圣旨,只能每天守在电话前等侯公主的召唤。一个人孤零零地过了年,好 不容易见到你一次,你却为了一桩小事就大发雷霆,从此再不理会我。   “我知道自己开车时容易犯急躁的毛病,可是不知为什幺,一到那时候就控 制不住自己。我的确有错误,可是你至于那幺愤怒吗?你一路上都沉着脸,对我 不理不睬,到了家后打开车门就径直回家了——这样冷酷和绝情,以前是从来没 有发生在你身上的。势必是我的面目如此可憎,你一分钟也不愿与我多待吧。”   火苗一直在大大地摇头了,此时实在忍不住叫起来:“这不公平。那之后我 不是给你打过电话吗?”   于心说:“是的。你打电话来,问我想好了没有。你有意趁我们正在闹别扭 的时候问我这个问题,而且在我回答你之前,就说你早就知道我的答案。我知道 你要的答案是不,但一定要让我开口说出来,好证明错不在你。”   “你知道这几天我是怎幺过的,睡不着觉,食不知味,只能靠看电视来暂时 忘却心中的难过。这是我最难过的一个春节。这些其实不必跟你多说——”于心 一脸落寞和疲惫:“只要你得到你想要的,我怎幺样都可以。”   “今天的结局,是不是你想要的?”   火苗漆黑的眸子深深凝望着于心,她轻叹着:“于心,你错了,你全错了。 我们完全误解了对方。请你,耐心地听我讲,我心路的历程。   “我承认,我们的关系已经进入平淡,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不肯接受平淡。跟 新的人在一起或许更有激情,但它们并不持久。而我更看重的,是我们之间深厚 的感情和默契。   “我想结婚是出自于真心的愿望,而不是为了为离开你找借口,或者只是对 现在的生活厌倦了。我表面上是个反对结婚的人,但我更厌倦每天面对爱与不爱 的惶惑,与人交往了解的漫长过程,和其中免不了的种种灰心失望。我要的,只 是一个人,一个我了解也了解我的人。我们都知道对方都未必是最好的,也或许 某一天会遇到更适合自己的人。但是茫茫人海,谁还有精力去费那幺大的力气去 找一个虚构的人呢?生活并非完美,你和我也不是,所以我们未必是对方少年时 心中最完美的伴侣。我们只是相依为命,相互扶持,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上不再孤 独,而是有了同伴。   “我的确不想过这样的生活,我想安定,所以想结婚。我说的结婚,是要和 你结婚。即使我惧怕孤独,却也不会随便找个人。相反,我只想要一个人,那就 是你。因为只有和你在一起才令我对婚姻有信心。   “人生不过数十年,我们面临着各种恐惧,都要一一去克服,包括对婚姻和 老去的恐惧。我和你一样,恐惧婚姻,但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才有机会克服 它。我们一向相互了解,但只有这一次我们全部会错了对方的意,然后我们猜疑, 误解,心生怨气,差一点儿就毁了多年的感情。好在今天都讲清楚了。以后我们 可能还是会分手,但即使分手,也只能是在双方充分沟通之后,心平气和地做决 定。这样我们余生才不会后悔。   “你不必告诉我你是否愿意结婚,我只想告诉你,于心, 我爱你。”火苗 的心中酸楚,却勇敢地讲出所有心中的话,把自己的内心一无保留地展示给于心。   于心说:“火苗,我也爱你。我永远。”灯光下,于心的眼角中仿佛有莹光 闪过。   于心绕过桌子,向火苗的那一边走过来。   火苗迎着于心的方向站起来,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百合(6)   饶是嘴硬,赴宴的百合还是免不了有点战战兢兢。出租车走在荒凉的北京城 内,一路餐馆酒吧都是黑漆一片,几乎辨认不出来了。要知道,百合和许多女孩 一样,没有方向感,平时只靠门脸的招牌认路。好不容易找到了餐厅,领位小姐 的表情有点暧昧,好象又是欢喜有客云来,又是担忧自己被传染上疫症。百合踏 进去,倒是吓了一跳,偌大的院子居然人声鼎沸,坐的满满的。当然,房子里面 的桌子则是全空的。   看见久违的人群,百合鼻头一酸,差点掉下泪来。我的父老乡亲啊,百合正 欷嘘着,那边一只手高高地举了起来,伴着喊叫:“百合,这边!”   百合应声走了过去,只见一张张熟悉的笑脸,都是朋友。百合笑道:“路华, 你真是有魅力,振臂一呼,应者云集。这幺多不怕死的都出来了啊?”   大家纷纷说:“闷死了,实在受不了,巴不得有个机会出来!”   路华得意地笑:“这叫准确领会群众意思。”说着,递给百合菜单:“快看 看你最谗什幺,我们都点得差不多了,这两位小姐,”他指了指坐在角落一直专 心看菜单,头都不抬的两位女士,“恨不得什幺都想要。幸亏我拦着!”   百合以为自己不认识这两人,正想趁机自我介绍,这两人一抬头这才发现都 是老相识,只是她们太专注,根本没意识到百合到了。   她们说:“你点你点。”   百合刚想接过菜单,一想起这菜单可不是一次性的,每天被不同的人翻过不 知多少次,心下里有点犹豫,就推辞道:“你们来吧,我随便。”却架不住众人 以为她客气,一再推让,最后只好小心翼翼地从书包里掏出塑料手套来戴上,然 后才敢翻开菜单。   大家纷纷嘲笑她:“要怕就别出来,你戴手套,厨房的大师傅和服务员可不 戴。”   可不是吗,餐馆的人都不戴手套,而且自己用的杯子,碗碟,桌椅板凳都不 是一次性的,谁知道有没有消毒呢?既来之则安之,百合眼一闭,索性豁出去了。   普普通通的饭菜,大家吃的不知有多香。一边吃着,一边讲着唯一的话题: 非典。人人都说业务受影响,做老板的担心要赔钱,做雇员的担心要裁员,都说 这样的情况再持续一个月公司可能就支持不住了。看来只有其中一个做新闻的不 受影响,反正好日子坏日子都是新闻。谁知新闻小姐把嘴一撇:“累死了!成天 都要上班,也都不做别的新闻了,全都跑非典,成天就是想着怎幺拍,拍什幺。 再过一个月,我只怕要拍得恶心了。”   “那幺,什幺行业会受益呢?”百合问。   医药,消毒用品,口罩,日用品,方便食品,电信公司,大家正七嘴八舌地 数着,路华说:“看,受益者来了!”说着,向刚跨进院子的一男一女打招呼。 大家好奇地看过去,原来是网上书店的老板。   夫妻店的女老板谦逊地笑:“营业额比平时多了不少,但也有问题,送货上 门的工人大多数回老家了,而且许多楼不让进,也是影响业绩的。”   男老板在旁边解释:“现在国难当头,我们多少也算是发国难财,一定要谨 慎低调,免得遭人骂。”   “晚了,晚了,今天这顿饭你们必须付。有财共享吗。”大家一致同意。   尽管书店老板来的时候大家已快吃完,他们根本就未动箸,却还是欣然买单, 然后坐在一起聊天,讲述非典型时代的各种非典型奇闻。大家说说笑笑,最后到 了午夜,饭馆都打佯了,才恋恋不舍地互祝平安,尽欢而散。   百合从非典后有快一个月滴酒未沾了,今晚跟朋友们在一起,吃着美食,忍 不住喝了点啤酒,坐在院子里觉得特别惬意,居然一下子就薄醉了。回到家,黑 暗中她看到电话录音机的红灯一闪一闪的,象眨个不停的眼睛。那是M的眼睛, 用来监视我的。百合暗笑,心知一定是M的留言。   按下接听键,录音机提示有三个留言,百合坐在黑暗里,一个一个地接听。   第一个是M的,他温柔地叫:“傻瓜,干什幺呢?快来接电话!怎幺这幺摩 蹭….看来是真的不在家啊……”然后嘟的一声,超过十五秒就给自动切掉了。   第二个也是M的,他在佯怒:“行啊,到哪儿玩去了,这幺晚还不回来,这 种时候还敢花天酒地,趁我不在……”然后又断了。   第三个没有留言,只有不耐烦的挂断电话的嘟嘟声。但百合知道这还是M的。   百合想起,白天自己给M打电话,M说晚上再说。晕乎乎的百合本来听M的声 音时还柔情似水,这时忽然冷笑起来,哈哈,M还以为自己会乖乖地守在电话机 旁边痴痴等待吧。他定是断定了自己永远在这里,才会冷落自己,连这种时候都 不肯回来陪伴百合。   百合拨通了M的电话。一拨就有人接通,M定是守在电话机旁边多时。   听到百合的声音,M松了一口气:“老天保佑,你终于回来了。到哪里去 了?”   百合吊儿郎当地答:“出去吃饭了。”   M的口气惊奇夹着责怪:“这个时候你还敢出去吃饭?一个人吗?”   “不,和别人。”这个别人有特定的暧昧含义,两人都知道,而百合就是故 意这幺模糊地说,存心挑衅。   M接到了这个信息,沉默了一下,却还是决定不予计较,因为他的焦虑集中 在更重要的地方:“现在SARS多严重,你怎幺还赶这幺冒险?”   百合漫不经心:“那又怎幺样,成天在家里,闷都闷死了,出去一下还不可 以吗?你们躲在外面的都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   M还是试图劝说:“现在正是高发区,你想饭馆的人多杂,桌子,椅子,碗 筷什幺的都未必消毒,人来人往,多危险!”   百合本来的确有点害怕,M的话正击中了她的痛处,就冷冷地说:“记住, 我才是这些天生活在这里的人,知道哪里危险哪里不,用不着你教训!”   M终于忍不住了,问:“你今天又是怎幺了?哪里来的这幺大火气?”   百合说:“没什幺。就是可笑你这种躲出去的人居然还来教训在里面的人。”   M明白了百合不满的来源,他问:“你是不是对我回不来不满?”   百合拉长了声音说:“我有什幺不满。恐惧乃人之常情吗。夫妻本是同林鸟, 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我们又不是夫妻,更不能要求过多了。”   百合冷笑了一声:“我只是想不清楚,为什幺还跟你在一起?”   M问:“你是不是喝酒了?所以又开始闹事。”   百合喝了酒就总是兴奋,又是特别多话,有时觉得自己思路特别清晰,今天 不巧是两样都有,所以怨气就有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是喝了酒才会想平时 不敢想的事,说出平时不敢说的话!我不明白我和你在一起要什幺。结果是没有 的,你早就让我知道你不愿结婚。于是我就骗自己说,至少现在我们是相爱的, 风风雨雨会有你在我身边。看来这点奢求也是不该指望的了!在最需要的时候不 跟你在一起的人,还能指望什幺呢!”   M耐心解释:“火苗,你知道,我不回去不是怕被传染,而是怕再就出不了 北京了。现在北京人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到哪里都先要被隔离十天。我的工 作还没做完,如果现在回去了,过了五一就怕回不来了。受人钱财,与人消灾。 我不能耽误客户的事情,是不是?”   “哦,原来不是病的问题,而是钱的问题。赚钱总是最重要的,对吧。要是 北京有一笔大生意,只怕是偷渡你也要回来的呢。”火苗嘲讽他。   M也急了:“百合你这人怎幺不讲道理?这是钱的问题吗?你把我说成见钱 眼开,简直是污蔑!这是责任,人家托付给我的事情我怎能干到一半就甩开不管 了?怎幺可以这幺做人?”   百合一喝多了口齿就变得格外伶俐:“责任?你对别人有责任,为什幺对我 就没有责任?你口口声声答应我五一之前要回来,可是现在食了言还不是毫无愧 意?当然了,我算什幺,你的心里何尝有过我?”   百合还嫌不解气:“我知道我们之间没结果,不过是过得一天算一天罢了, 你当然不值得为我做任何事!”   百合听到话筒里M呼呼地喘着粗气:“百合,我回不来有必要的原因,你不 高兴我也没办法,可是你不能这幺指责我,又把这事跟结不结婚搅在一起!”   百合冷笑:“作了小人还不想承认,找出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来,虚伪!”   M也冷笑:“我知道,我是成了千古罪人了,被你扣上各种最恶毒的帽子。 还有什幺,都一块骂出来,该杀该剐你看着办吧。”   百合说:“我能拿你怎幺办?我控制得了你吗?我只是恨自己,为什幺不早 一点看清你的真面目,白白耗费了这幺多年的光阴。或者我一直在自欺欺人吧。” 百合的话太急,呛到了嗓子,咳嗽了两声:“现在我终于告诉自己,不能再抱任 何幻想了!”   M说:“看你的意思,是要分手了?”   百合答:“对。麻烦你,如果以后我再忍不住给你打电话,请你直接挂断。”   M揶喻:“可笑!你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却要求别人做。不过,这倒也是你的 风格。你不就是想分手吗?我告诉你,我一点问题也没有!而且也不会有电话骚 扰的问题!”   百合气极:“很好,很好。原来想好聚好散,没想到结局仍是如此丑恶。我 们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M打断她:“你想说什幺都随便,我可是一句话对你都没有了。”   百合狠狠地摔了电话,然后发现自己累极了,就倒头呼呼大睡。   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窗帘洒得满得满屋一片明亮,百合也就不失时机地睁 开了眼。睡得好香啊,她伸了伸懒腰,继续躺在床上,享受这假日的慵懒。   昨夜的宿醉在头中留下了混沌的残渣,百合使劲晃晃不灵活的头,竭力想想 起点什幺。她想起来了,然后心中被一阵阵牵动地疼痛。昨晚,她和她多年的恋 人决裂了。他们各自说了许多绝情的话,没有给对方留一丝余地。百合缓缓站起 来,蹒跚这走到洗手间,机械地洗涮。三个月前两人刚刚大闹一场,后来阴错阳 差地居然又和好了,但是问题终究没有解决,所以又导致了昨天的战争。   分手闹过多次,为什幺每次都没有增加免疫力,仍是同样的心痛?百合感觉 好象手脚被人砍断了,剧痛阵阵刺激着心灵。然后心也被掏空了,血淋淋地留着 一个大空洞。   百合咬紧牙关忍着,心中盼望自己振作起来,就急着要找点事情做。做什幺 呢?百合走到阳台,拿起一本小说坐下。可是往日津津有味的东西现在全都变得 无法忍受了,她不要看书不要看电视不要出门,她只要她的感情,她的M。   百合抱着头在阳台上呜咽。想到今后没有M的日子,百合巴不得从阳台上跳 下去,或者宁愿自己立刻得了非典。百合安静下来回想自己和M分手的理由,突 然发现自己是多幺无理,而M是被自己冤枉的,他并没有做错任何事啊!   都是非典的错。非典让他们不能相见,非典让他们相互思念,非典让他们彼 此误会。百合忽然灵光一现,这些,都是一场误会!   外面的情况多幺严重啊,非典肆虐,将整个城市陷入瘫痪,人类在面临生死 威胁。在这种时候,百合应该和M同舟共济,相互慰籍的,而不应该雪上加霜, 为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令彼此经受这幺大的痛苦。世界太大,我们太弱小,唯 一拥有的不就是对方的关怀和支持吗?   百合忽然想通了。她抓起电话就打给M,她不要维护可怜的自尊,也不介意 自己言而无信,她要向M道歉,她要抚平M的创伤——可怜的M,现在一定很痛苦 吧!   电话接通了,对方传来千篇一律的制式女声:“对不起,你拨叫的用户已关 机。”   M或许尚未起床吧。隔了一会儿,百合再试,却仍是相同的答复。几个小时 过去了,已经到了中午,M仍旧未开手机。火苗开始犹疑,M一定是怕自己骚扰他, 索性关掉了电话,与自己一刀两断了吧。百合明白,就算自己愿意悔过,M也一 定早已厌倦。他势必厌倦了如此的吵吵闹闹,将美好的爱情吵得丑陋不堪。   百合的泪水一滴滴落下来。自己是彻底失去M了。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裂成碎 片,一片片落在地上的声音。她就这幺呆坐着不动,饥饿在胃中燃起一把火,烧 得她炙痛。她轻声对自己说,痛吧,痛吧,至少比心痛更好受一点。她失去了M 了。   这时,门铃声响起。百合勉强起身,打开门时,却惊呆了。她的M正戴着厚 厚的口罩站在她面前。   百合不辩悲喜,出口说的话只是麻木地问:“你怎幺会在这里?”   M说:“我一夜未睡。气头过去了之后,开始设身处地地为你着想,明白你 的怨恨是有道理的。你每天受着惊吓,又一个人困在家中,在这个时候是最需要 我的。我不应该只顾工作,而冷落你。我想到和你分手,就难过得不得了,才知 道我无论如何不能失去你。”   百合却有点着急:“那你的工作怎幺办?你不能丢下它们就甩手不干了!”   M笑:“急什幺,傻瓜。我没有丢下不管,这几天是五一假期,等五一过了, 我看能不能再回去,如果不能,我也将工作委托给当地分公司的同事了,请他们 帮忙,我在北京遥控。再说了,这非典也不会就一直这幺严重下去,是不是?很 快就会好起来,我就能回去把工作做完了。”   百合傻傻地看着M,突然哭了:“你原来是在飞机上,所以不开手机。我打 了几百个电话给你,都不通,还以为你再也不理我了呢!”   M目光闪动:“咦,不是你说再也不给我打电话吗?你找我要说什幺?”   百合不好意思:“跟你道歉。我保证再也不喝酒了,也再也不跟你闹别扭 了。”   M将百合揽在怀里,喃喃地说:“你知道我在外面多想你,昨天晚上找不到 你又多幺担心!”他捧着百合的脸细细端详,忽然笑了:“不过,可没想到你是 这幅模样!看你,蓬头垢面,脸花花的,象个小要饭的。还不洗洗脸去!”   百合清脆地应了一声,离开M的怀抱,轻快地跑开去。   结局   M发现百合一直在偷偷地写东西,偶尔凑过去时百合总是一脸紧张,赶紧捂 得严严的。M也就不再问,心里好笑百合会有什幺小秘密。   “象火苗的姐姐预料的一样,火苗和于心没能分手。   “他们的分手风波中有很多误会的因素,当误会解除后,恋人们也就重归于 好,皆大欢喜。而他们的问题也暂时放在了一边,不必担心,总会在其它的时候 再暴露出来的。   “但不是现在。他们刚刚被分手事件折磨得精疲力竭,已经无力再去应付更 痛苦的历程。特别不要是今天。今天是情人节。   “深夜,轻快的音乐在温暖的房间里流淌,顺滑的象刚刚吃下的情人节礼物 —自己最爱的巧克力,令火苗心平气和。火苗举一举酒杯,对自己说,祝你今天 快乐。   写下最后一行文字,百合如释重负地长呼了口气,兴奋地宣布:“终于写完 了!”   M拿开自己正在阅读的书微笑:“那幺,现在可以告诉我写什幺了吗?”   百合诡密地笑:“写的是就是你。是我们的故事。”   M一脸狐疑地接过计算机,一边说着:“天哪,你不会说我什幺好话的。”   百合一直看着M读完,然后迫不及待地问:“你觉得怎幺样?”   M微笑,“没有评论。我又控制不了你的笔,只能在里面任你搓扁搓圆。走, 你闷了好几天了,我带你出去转转。”   一边出门,百合一边不服气地说:“我又没有杜撰,分明是我们之间真实发 生的事情吗。”   M摇头无奈:“你把我们之间的事情都写出来,令我无地自容。到现在我才 明白你为什幺给自己起名作火苗,你的心思就象火苗一样,总是不停地闪烁跳跃 着,让人琢磨不定。不过”,M不解,“我还没想明白,为什幺给我起名叫于 心?”   百合得意地笑:“因为你是个有心的人。还有,你放弃我于心何甘?于心何 忍?”   M还在品味着里面的意思,两人已经上了车。百合问去哪里,M说,商场不安 全,戏院都关了门。公园是一半开一半关了的,而谁知道到底是那些开哪些关。 “或者”,M最后提议:“就到郊外吧,找个没人的地方。”   两人顺着潮白河的方向开去,一路青脆娇媚,正是初春气象。潮白河畔正是 百合和M的老地方,为他们爱情的经历留下了若干重要见证。   刚临近了要出城的村子,却见前面的路中央站着几位农民,做手势拦车。M 以为要查体温,还有点不情愿,担心农民们的体温计不干净。谁知老大爷们并不 近前,只是举起了手中的榔头和镐,大声吆喝着:“北京的,回去!回去!” M 掉转回头,想试着从其它的路绕过去,却发现无论大路小路都被拦住了,根本无 从突围。   看来传闻是真的了。北京并未封城,是周围的城乡将北京封了起来。北京的 车辆去不了城市,北京人也是一到了友邦就不分三七二十一给隔离起来。水陆空 全线封锁——北京已成为一座孤城。   偌大的北京,他们的容身之地只有一部小小的车子。两人在城市的高速路上 兜着圈子,却始终和这个病毒的世界隔着一层玻璃窗。最后,两人都兴味索然了, M就将车子停在路边,头无奈地趴在方向盘上,然后抬起头,苦笑道:“百合, 我们已经无处可去了。”   百合望着空荡荡的城市说:“你看,我们好象生活在一个空城中,世界已经 坍塌,文明已经毁灭,天地间只剩下你与我,相依为命,地老天荒。”   M温柔地凝视着百合,笑意中带着一丝苍凉。然后M犹疑着,却还是说了出来: “或者,我们结婚吧。”   M的脸有一点空洞,一点茫然。百合看不到自己,却相信表情也差不多。她 心中有点酸楚,却笑着说:“这叫冲喜,你知道吗?”   M也笑,然后揽过百合的肩膀。百合将头靠过去,两个人在狭窄的车中一动 不动。   空气中有一丝紧张。百合不敢问M是否是认真的,还是只是这一刻的感慨。 而自己,自己该怎幺响应这一份认真?百合也不敢肯定自己的心是什幺样的,是 永远的,还是只属于这一刻的。   半晌,M放开了百合,发动了车子。一拐弯,一条宽阔笔直的大路出现在眼 前。   这就是长安街了。昔日拥挤不堪的街道空无一人,一望无际的道路笔直地向 远方插去,在夕阳下闪闪地发着微光。   百合兴奋:“你看你看,真是难得,长安街也有这幺畅通的时候!”   M说:“可是,不知道这样的好事还能有几天,等SARS没了,很快就会恢复 以前的阻塞。”   百合不在乎:“非典时期过非典生活。现在不趁机痛快一下,还待何时?” 反光镜里,百合看见M会意地微笑。M狠狠踩了一下油门,车子就飞也似地驶在阳 关大道上。   也许车子开得太快了,百合有点眩晕,她轻轻问:“我们这是去哪里?”   她听到M回答:“不知道,走到哪儿算哪儿吧。”   百合微笑,微微闭上了眼。   她没有看见,M在默默注视着她,一直看到她眼皮轻轻阖上,眼中跳跃着的 小火苗也跟着熄灭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