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   凤与凰(中篇小说)   作者:云 亮   1   从厚厚的玉米地里钻出来,凰的头上密密麻麻地落了一层玉米花粉。凤痴痴 地看着凰,说凰,你别动。凰停下来,顺从地听任了凤的目光的抚摸,脸上渐渐 罩起一抹薄薄的羞涩。凤痴痴地看了一会,突发奇想地弹起身子,一手按住凰的 肩头,一手高扬着握住玉米棵顶端缀满花粉的纤纤细手似的穗。凤把手里的花粉 均匀地散落在凰的发上。凰耐不住了,说凤,你要做啥?凤后退一步,一边情不 自禁地欣赏,一边喃喃道,凰,你这模样,跟我那时在梦里梦见的一样!啥时? 凰眨动着游鱼似的眼睛,明净的眼神随着鱼的游动一波一波地向四周漾开。在费 镇中学念初二时啊,那时你的座位紧靠着窗子,窗玻璃上罩了淡绿色的纱网,阳 光从东边墙头上照进来,斑斑点点地蒙在你身上,珠光宝气的,引得我直开小差。 凰抿着嘴笑,说以前咋没听你说这些,胡编的吧。凤一本正经起来,说谁胡编了, 没跟你说的多着呐,我还偷过你的东西来。凰睁大眼睛,偷过我的啥?一块小手 绢。   凤面对面两手握住凰的胳膊,一只飞虫抡着翅膀摇摇晃晃地从两个人的鼻缝 间划过,凰要抬手,胳膊被凤死死握住了。飞虫划过,留下一股异味。凰皱皱鼻 子,凤突然贪婪地深吸一口,说这味真好闻啊。凰向凤靠靠,说凤,我知道你是 想把这味都吸走,好叫我闻不着。凤也向凰靠靠,说真的好闻。一阵风滑下山坡 毛手毛脚地钻进玉米地,飞虫留下的异味顷刻消失了。凰浑身一软,下颏卡在凤 的肩上,喃喃道,说说吧。说啥?你偷我的小手绢的事啊。凤来了兴致,空出一 只手,哄小孩入睡似地轻轻拍打着凰的背,说那次他们小组做值日,范成刚不小 心把凰的文具盒从桌上碰下来,凤正在跟前,听见响声猛回头,文具盒下坠的一 瞬,从里面飘出白生生的手绢云一样轻盈地往下落。凤清清楚楚地听见内心深处 咔嚓响了一下,接着有一股浓浓的东西在感觉里漫开,他被那块云一样的手绢吸 住了。不好,把小桃红的文具盒弄地上了,她那么要干净,衣裳成天连个皱都不 折,知道了非跟我急不可!范成刚毛手毛脚地去   捡地上的手绢。   小桃红是班上男生给凰起的外号。那时班上的女生差不多都有外号,像紫葡 萄、酸石榴、胖地瓜、高粱杆……不同的是这些外号都有所指,比如外号叫紫葡 萄的女生成天穿一件紫色上衣,叫酸石榴的女生跟人一说话就是这个不爱吃那个 不爱做,叫胖地瓜的女生矮矮胖胖。小桃红的含义就不那么明了了,是一个男生 从电影上学来的,那部电影班上只有他一个人看过,是他跟在县城上班的亲戚在 县城看的。活动课,女生们说说笑笑地倚在墙根晒太阳,老师打发那男生来唤凰 去帮着看作业,男生隔着老远一个劲地摆手,女生们你看我我看你,问男生到底 摆谁,男生脱口而出,找小桃红啊。于是凰就得了这外号。 刚刚清扫过 的地面上,手绢无声地栖落,倏忽变成一小堆熠熠生辉的雪,又像一只蜷缩着的 白鸽。凤正直了眼傻看,一只脏乎乎的小手毛毛躁躁地伸过来,他忍不住惊呼一 声。范成刚吓了一跳,颤着声急问咋了。凤猛然醒悟过来,心咚咚跳着看范成刚 握着手绢的手,生怕范成刚把手里的白鸽弄伤。范成刚把手绢重新放回凰的文具 盒,凤隐约看见手绢上着了几道污痕,心里好不痛惜。   卫生还没打扫完,小组里的人争先恐后地往外跑,凤主动落在后面。待教室 剩下凤一个人,他疾步走过去,颤着手打开了凰的文具盒。凤对凰坦白,说他本 来是想替她洗洗再还给她的,不知咋的,后来又舍不得给她了。凤请求凰原谅, 凰说原谅啥,这不叫偷,是你学雷锋做好事没做到底。   凤与凰手挽着手沿田间的小路往回走,没膝的杂草填满了田间的地表,不时 蹦出几只各样的蚂蚱,像炒豆时从锅底爆起的豆粒,四下散开,有的落在高挑着 的细长或者圆圆的草叶上,立足未稳,伸直了头上发辫似的触须战惊惊地向这边 注视,忽然被凤和凰踢踏的草茎惊动了,慌不择路,一个猛子扎进绿汪汪的草叶 间。蝗虫慌乱地从草叶上跌落的瞬间,露出一小块洁白细腻的腹,在绿汪汪的草 叶间显得特别耀眼。一只胆大的蚂蚱蹲在从草叶间拱出的山石尖上,曲伸着前足 旁若无人地写写画画。凰瞅见了,指给凤看,说凤,你看它像不像范成刚,尖下 颏,宽额头,两眼有些鼓。凤定晴一看,哧地笑出声,说凰,你别说,还真有点 像。凤突然弯腰捡起石块恶狠狠地朝蚂蚱扔去,嘴里念念有词,范成刚,再叫你 把凰的文具盒弄到地上,看我收拾你!凰被逗得咯咯地笑。   两石相撞,爆出一声结结实实的脆响,山石上印下一个圆圆的白点。凰向前 赶几步,俯下身子查看,嘴里说,可别真的伤着它啊。凤说,伤着就伤着,谁叫 它把你的文具盒弄到地上了。凰一手抚弄山石上的白点,挑衅般地笑看着凤,说 凤,那时你咋不这样?那时……凤语塞了一阵,变了口气,说那时感激范成刚还 来不及呐,要不咋能知道你有这么一块好看的小手绢。凰朝山石周围扫了一眼, 站起身重新挽起凤的手,接着刚才的话题问,凤,看来那时你对我还没动心思, 要不咋能对我文具盒里有块小手绢都不知道,我的文具盒可是常敞开的。凤摇头 看着远天,说可不是,早动了,只不过光在你的外围转悠,不知咋弄的,在远处 咋胡思乱想都行,离你稍近就挪不动脚了。凰笑着继续问,如果我不在,你就没 想着偷看我抽屉里的东西?凤坚定地摇摇头,说还真没想到,你一出教室,我心 里就空了,咋有心思待下去,恨不得立刻跟出去找你,又像被人监视着似的,光 顾挖空心思地找个理由磨蹭出去了,哪里想到去看你的抽屉。   凰说她偷看过凤的抽屉。凤不信,仰脸望远出的天空。秋日的黄昏,远天涂 满了霞霓,浓艳,热烈,与渐渐凉爽的天气形成鲜明的对照。一只鹰铺开翅膀孤 独地滑翔,动作呆板得像一架断线的风筝。秋风送爽,突如其来的云块从一方挡 住了缓缓下沉的夕阳,巨大的阴影投射到远天的霞霓上,远天的霞霓顿时明一半 暗一半,像黑暗还没有散开的黎明,像灰烬上燃烧的篝火。鹰猛地翻一下身,漫 天里反射出一道柔和的光亮,与广阔的空间相比,光亮虽然微弱了些,但细腻鲜 明,令人无法忽视,像一束饱蘸温情的目光,像记忆中一段微不足道又让人刻骨 铭心的往事。   凰又说,凤,不诳你,我真的偷看过你的抽屉。凤低下头,表情像是丝毫没 有受到凰的话的影响。凰已习惯凤的这种痴痴的注视,下意识地绷紧手指在凤的 腕上捏一下,含着笑满脸幸福地眺望高举着乳白的穗的连绵不断的玉米地。凤的 目光集中到凰的左眼的眉梢,凰像经受烧烤一样脸上微微红润起来。凰突然想起 左眼眉梢昨晚被蚊虫咬起一个小疙瘩,今天凤约她出来时她还匆匆瞥了一眼镜子, 红红的微微有点肿胀,便抬手去捂。凤把凰的手移开。凰说昨晚让蚊虫咬的,难 看死了。可不难看,我正嫉妒它呐。凰不解地看凤,问凤嫉妒啥。凤说他恨不得 变成一个小疙瘩日日夜夜长在凰的身上。凤的眼里春水荡漾,像要从睫毛围成的 栅栏里溢出来。   凰说,凤,我真不诳你。不诳我啥?我偷偷翻看过你的抽屉。啥好看的,破 书破本子的。凰摇摇头,一脸郑重地说那次偷看凤的抽屉决定了她的命运。凤吃 惊地睁大眼睛。凰说很小的时候她做过一个梦,梦见一个拿魔镜的男孩把她照住 了。他逃不脱,大哭起来,男孩哄她说,别哭别哭,我是你的小丈夫,凰不信, 小男孩说真的,不诳你,我现在是来看看你,等长大了我就抬着大花轿来娶你, 凰真的不哭了,睁开眼想看看小男孩的模样,小男孩不见了,只留下一个拿着魔 镜的印象。凰说收到凤的小纸条时,她又想到了那个梦,体育课上,她偷偷溜回 来,鬼使神差地翻弄凤的抽屉,果真翻出一面四四方方的小镜子,她坚信凤就是 那个拿魔镜的小男孩,于是应了他。凤问他哪有过四四方方的小镜子。凰说这还 有假,她亲手翻出来的,还在里面照了照,四四方方,背是黑的,比一般的镜子 要厚,有一个角带着孔。凤想起来了,说他是在路上捡的,一辆摩托车与拖拉机 相撞掉下来的。凰就笑,说她后来也认出来了,邻居家买回一辆摩托车,她第一 眼就盯上了那四四方方的镜子。   凤问,凰,你肯定后悔吧,觉得上当受骗了。凰反问凤,你说哪?不知道。 凰仰起脸看天上的霞霓。霞霓上的阴影不见了,更浓,更艳,沉沉的,仿佛要坠 落下来把厚厚的无边无际的玉米地严严盖在下 面。凰的脑海里一片辉煌、灿烂。 她说,凤,说真的,到现在我仍然觉得你就是那个手拿魔镜的小男孩,我被你牢 牢照住了,逃不掉的。   天黑下来,凤与凰沿着山坡往下走。风很细,细里透着点硬,不是那种带着 对抗性的硬,是一种一触即溃甚至有些柔的硬。遇到长满针刺的酸枣棵,凤总是 抢先一步,脚踩手拨,像驯服顽皮的孩子一样清理出一个尽可能大的空间。凤很 喜欢看凰小心翼翼从他清理出的安全地带走过的样子。一次,他竟情不自禁一跃 而起,紧紧抱住了凰。凰吓了一跳,问凤咋了,凤说没咋,就是想抱她。酸枣棵 疯狂地反扑过来,团团围住两个人的腿,两个人忘乎所以。很久以后,凤问凰疼 不疼,凰说疼,疼得心甘情愿。凤说他也是。分开身子,凤弯腰看凰的腿,见上 面有几个小血点,心疼地说,凰,对不起啊。凰说我愿意,其实你腿上的伤比我 还多。你咋知道?我早觉出来了,你拿腿护着我呐。   再遇上酸枣棵,凤要背凰过去,凰不依,说背起她,凤肯定啥也放不到心上 了,两腿还不被酸枣棵扎成蜂窝啊。凤说哪有你说的这么玄乎,我小心着就是。 凰拗不过凤,只好依了他,嘱咐凤,你可一定要小心着点啊,就当你的腿是我的 腿。凤说行啊,喜气洋洋地蹲下身子,背起凰向前走。各样的小虫纷纷蹦跳着让 路,凤变了嗓门开玩笑说,背新媳妇喽。凰搂紧凤的脖子,脸上流光溢彩地笑。 凤背着凰在酸枣棵里穿行,躲躲闪闪,颠簸出一路欢笑。   凤突然停下来,站稳一条腿,另一条腿微微挪动。凰问咋了,是不是针刺进 腿里了。凤不说话,更加专注地挪动那条腿。凰拿手在凤的背上轻轻捏了一把, 同时蠕动一下身子,说凤,我下去吧。可不行,我咋能把你放进酸枣棵里!说着 一咬牙,把腿往旁边一甩。凰哎哟一声,胶水一样粘在凤的背上。凰问凤疼不疼, 凤说不疼。凰说,凤,说实话,真的疼不疼?真的不疼。凰不相信,说她都觉出 疼来了,疼得往心眼里钻。凤耸耸身,把凰背得高一点,说,那是你把我看得太 娇嫩了。   出了酸枣棵丛,凰从凤的背上滑下来,凤等她走到前面,没听见动静,刚要 转身,被凰从后面紧紧抱住了。凰说,凤,我想跟你说句话。凤侧过耳朵,啥话, 说吧。凰两手抱住凤的耳朵说,凤,我爱你。凤快乐得拦腰把凰抱起来,又迅速 腾出一只手托住凰的两腿。凰在凤的胸前斜躺一会,挣扎着要下来。凤说,凰, 刚才说啥来,别口是心非了,抱都不叫抱。凰说她恨不得在凤的怀里躺一辈子, 只是怕累着他。凤说一点也不累,抱着她比空着手还轻快,不由分说,抱着凤大 步流星地往下走。凰说,凤,我可要睡着了。睡就是,保证你梦见那个拿魔镜的 小男孩。凰便甜笑着闭上眼。   凰睁开眼睛,看见近处地里的玉米棵间斜伸出一截木柄,沿着木柄往下看, 猛不丁被一个隔着玉米棵的间隙往外望的身影吓了一跳。凰抓紧凤的衣服小声警 告凤,凤,有人看咱呢!哪里?下边的玉米地里。看就是,我抱媳妇碍着他啥事 了。凰说,人家笑话咱呐。凤说,不是笑话,是眼热。凰坚持要下来,凤说,刚 才还说恨不得在我的怀里躺一辈子,才遇到这点小事就打退堂鼓了。凰说可不是 这么回事。咋回事?凰动了动嘴唇,索性两眼一闭,说凤,不跟你争了,我可真 要睡了,这回我非要看看那个拿魔镜的小男孩到底是不是你。凤着急似地晃了晃 凰,说别睡,我先问你,如果拿魔镜的小男孩不是我咋办。凰笑而不答。   2   凰约凤去爬费镇中学北边的双凤山,说在费镇中学念了三年书,硬是没到山 上去看看,不知这三年做啥来。行啊,我也挺想去那里看看。凤应过之后,脸上 突然像经霜的树叶一样暗了下来。凰迅速捕捉到了凤脸上的这一变化,问凤咋了。 凤面带愧疚地望着凰泉水一样明净的双眼,郑重其事地说,凰,那事你再好好考 虑考虑吧。啥事?你上高中的事啊。凰满不在乎地一笑,说考虑啥,咱不是说好 了,我才不稀罕去念那高中来。凤还是一脸郑重其事的表情,目光像两只小手在 凰的眼泉里搅了搅,说凰,说实话,如果我也能考上高中,那你还稀罕不稀罕去 念高中?凰不加思索地说,我当然去念了,不过可不能说是稀罕。凤沮丧起脸, 恨恨地说,凰,看来还是我连累了你。凰有些生气了,埋怨道,凤,看你扯到哪 里去了,不早跟你说过,上不上高中对我没啥意思,要紧的是……是你。凤不能 释然,惋惜道,我知道你的心思,可是,可是你在学校学习那么好。凰噗嗤笑出 声来,说别人都说她学习好,有才分,脑瓜子好使,可她一点也觉不出脑瓜好使 到哪里,她对念书从来就没抱啥大愿望,家里也从没强求她,只不过看着跟她同 龄的孩子都去上学,跟着凑凑热闹就是。在学校里,同学们都把学习知识当作升 学的梯子来爬,而她总是当作任务来完成,觉得学过的东西记不住或者弄不明白, 就对不住老师费的口舌,是件顶丢人的事。到了考试,同学们都把眼睛磨成针尖 盯在名次上,而她却一个心思把目光铺展到试卷里,看哪些题能做得出,哪些题 做不出,她总认为只要是出现在试卷上的题,就应该会做,如果做不出,考完试 就得想法弄个究竟,结果她的成绩在班里总是排在前头。同村的一位同学对凰说, 将来她们村肯定就她一个人能考上大学。她说考大学有啥稀罕。那位同学不解地 问,那你来学校念书的目的是啥。她说,跟你们做个伴啊。那位同学不相信,说 她心口不一,她说你爱信不信,到时候看,等你们不念书了,保证我也背着书包 回家。   凤被凰说得脸上有了暖色,坦城地说,凰,说实在的,在学校念书时我也做 过考大学的梦。心想考上大学多好啊,将来出落个人模狗样,领着你回到咱村上, 满街打一趟叫村里人看看,要多风光有多风光,唉,这条路不大好走啊,倒不是 我脑子笨,主要是管不住自己。凰一声不响地看着凤。凤慨叹一声道,凰,你跟 别人可真不一样。凰嗔起脸,说凤,你是不是说我这人有点怪?凤连忙矢口否认, 可不是,可不是,凤,我是说你太好了,比天底下所有的人都好!凰破嗔为笑, 说凤,咱以后再也不提念书不念书了,还是说说去双凤山的事吧。   双凤山其实是一座顶了一片柏树林的小山冈,像发酵过的馒头,隔了一条马 路和几家店铺松松胯胯地摊软在费镇中学的北边。山基围满了形状各异的梯田, 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宽宽窄窄,像年迈老人力不从心画下的杠杠。庄稼棵一起 来,和周围大片的田野连在一起,澎湃成一片波推浪涌的绿海,这时的双凤山成 了漂浮在碧波中的一座孤岛,无论是丽日柔风的晌晴天气,还是云雾缭绕的阴雨 天气,山的周围都如梦如幻地透着一层绰约的仙气。   凰的家乡错落在费镇西南的崇山峻岭中,从一记事起她就跟伙伴们在高耸入 云的群山里跌跌碰碰,对双凤山这样的小山冈当然不会放在心上。在费镇中学上 学时,课余时间,常有同学相约去爬双凤山,她一点兴致也没有。几个同学爬双 凤山回来,见了大世面一样滔滔不绝,有的给凰后悔药吃,说凰这回没去爬双凤 山可吃大亏了,那里的景色优美着呐,跟书上写得一模一样。凰丝毫不为所动, 说一座小土丘有啥优美的,她们那里的山才真正称得上优美,比书上写得还好。 那位同学跟凰较起劲来,非要跟凰去她们那里看看不可,凰说去就去。星期天下 午,那位同学从凰那里一回到学校,就对着班上的人慨叹不已,说人家凰那里的 山才是真正的山呐,咱这里的双凤山顶多是人家的一个小指头!惹得不少女生一 到星期六就缠着凰跟她一起回家,回来后便三五成群围了书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男生们沉不住气了,又不好意思跟凰去,便几个人涎着脸来找凤。凤和凰虽 然不是一个村,但相隔很近,都错落在崇山峻岭中,而且两个村的田地也没有明 确界限。在凤的记忆里,很小很小的时候,好象在两村交界的田地边见到过凰, 两个人都跟着家里大人们到坡里去,大人在田里干活,他们各自在地头玩。玩着 玩着,两个人靠到一起,凤说,咱们一起过家家吧,凰说行啊,你当爹我当娘。 凤从地上抱起一块石头,说还有他呐。凰问要他做啥,凤说要他做咱的孩子啊, 凰笑着把石头抢过去,抱在怀里,拿手有节奏地拍打着,嘴里嗷嗷个不停。凤要 抱石头,凰不肯,说孩子都是娘来抱的。凤不高兴了,说谁说娘来抱,我爹还常 抱我呐。凰不依,凤更不高兴了,扭过身,说不叫抱就不跟你过家家。凰急了, 想把怀里的石头给凤,又舍不得,突然灵机一动,指指地上的石头,说你抱那块 就是。凤这才破嗔为笑,欢欢喜喜地跟凰过起家家来。   凤曾经问过凰,问有没有记得这回事。凰不承认,说丢死人了,那么小就当 爹当娘的。凤苦起脸后悔不迭,说真不该跟那小女孩过家家。凰问为啥,凤说那 样做他就不纯洁了,对不起凰。凰笑着安慰凤,说那么小懂啥啊,要不你就把她 真的当成我吧。凤一本正经地看着凰,问那个小女孩真的是不是她。凰红着脸不 看凤,说她真的记不起来了,反正把那小女孩当成她就是。   凤领着几个男生在家乡的山顶上欢呼雀跃。范成刚突然指着远处的一个山顶 咋呼道,你们看啊,那不是咱班的女生!可不,最前面的是紫葡萄!成明进惊喜 地喊。凤正仰脸看天上一大堆徐徐移动的云彩,云彩在阳光的照射下洁白耀眼, 凤恨不得从上面落下一块,把他严严覆盖起来。那不是小桃红啊,看她那神气劲, 像旧社会的大小姐领着一帮丫环。听见范成刚的话,凤猛不丁扭过头,打眼从女 生中认出了凰。凰穿一件绿上衣,轻轻飘飘像一片迎风飞舞的叶子。那边的女生 也认出了这边的男生,拉拉扯扯地围向这边。你们好!你们好!你们过来啊!你 们过来啊!男女生们的对喊声中,凤从男生中游离出来,孤零零地朝着凰凝望。 因为两山隔得太远,凤看不清凰的眼神,他恨不得乘上头顶的云彩飞过去看看凰 到底是不是也在看他。蓦地,凤看见凰举起手朝这边摇晃了几下,像是冲他摆的, 禁不住热血奔涌,高扬起手挥动着回应。范成刚回过头问,凤你跟谁摆手啊。凤 一阵慌乱,说跟天上的云彩啊。几个男生都笑,一齐抬起头看天上的云彩。其中 一个指着那朵云彩说,看,那朵云彩就像一只大老鹰。大家都觉得像。范成刚突 然做一个着急的动作,招呼凤,要凤快到他们中间去,别叫老鹰叼走了。许久以 后,凤跟凰提起这事,凰摇摇头,若有所思地说,我哪里跟你摆手来,真是没有 啊。凤有些懊丧,说白叫他高兴了一晚上。凰笑着开导他,高兴都高兴过了,咋 能成了白叫你高兴一晚上,要不,就算是我冲你摆过手吧。   凰生出爬双凤山的念头是在初三毕业复习准备升学考试那段时间。同桌的小 男生早就沉不住气了,恨不得立马收拾起书本回家,学校又不允许提前离校,必 须参加完升学考试,不然就不发给毕业证。那段时间,同桌的小男生一有空就风 风火火地往外面的双凤山上跑,回来便满脸喜气地夸赞双凤山上那位牧羊老汉的 那群羊如何如何地好。凰忍不住跟他开玩笑说,看那群羊把你招惹得这样,回家 后干脆你也去当羊倌算了。同桌的小男孩咧嘴一笑,来了认真,说凰算说对了, 这些天他做梦都在想这件事,等回了家,一定凑齐四十三只羊,跟班里的学生数 一样,那时他就成班主任了,谁若不好好听话,手一扬,啪就给它一鞭子。凰被 同桌的小男孩说得合不拢嘴地笑。小男生抖起威风,学着班主任的腔调训斥凰, 凰你别笑,以后你若不好好叫我抄你的作业,到时我非挑只最丑的羊在背上染上 你的名字。凰笑得更厉害了,说就是不叫你抄,你爱在哪只羊的身上染就在哪只 羊身上染,反正又不是我。小男孩不依不饶,说你不承认归你不承认,我可认为 那就是你来。   凤来找凰借一本复习资料,小男生猛不丁插上一句,凰,那本复习资料我可 早跟你打过招呼了,看你能不能做到大公无私。凰推开小男生的手,把复习资料 递给了凤,转脸对小男生说,安际贵,别捣乱了,给你你也不看。小男生故意鼓 突起腮帮生闷气,不一会,突然嘿地笑出声,说凰,你和凤倒是应该爬爬双凤山, 上边还有关于你俩的一个故事来。凰不理他。小男生继续说,凰,真的不诓你, 人家牧羊老汉讲的,把我感动得可不轻,不知咋弄的,听牧羊老汉讲时,我总是 想起你俩。见凰还是不理他,小男生知趣地扭过身从桌洞里拿出一只木柄弹弓来 玩,嘴里不轻不重地念叨一句,这回咱可知道那山为啥叫双凤山了。那时凰就动 心了,暗暗拿定主意,抽空一定跟凤到双凤山上看看,想到考试时间临近,便决 定等考完试再告诉凤。   3   凤和凰去爬双凤山。两个人骑同一辆自行车到了费镇中学大门前,凤说,凰, 咱把自行车放在学校里边的车棚里吧。凰说咱又不是学校里的人了,不知人家愿 意不愿意。凤不以为然,说咱才离开学校几天啊,还能转脸就不认人啊,我跟传 达室的李师傅挺熟,跟他说一声准行。   凰正迟疑着,传达室的老李从窗口探出身搭话道,这不是凤啊,咋,才几天 不见面就想我了!凤把车推给凰,转身走过来,笑着答道,李师傅,我可真是来 看你来,李师傅,你忙吧。传达室老李爽朗地一笑,来看我也不拿瓶酒啥的,空 着手咋好意思来啊。凤说,李师傅,我还真拿来一瓶酒,不过你没福气喝。咋? 在路上不小心摔碎了。两个人面对面地大笑。   老李瞥了瞥一边的凰,压低声音问凤,凤,你那媳妇定下了?凤点点头。老 李感慨道,听说那丫头为了跟你,连高中都不去上了,不知你给她吃了啥迷魂药。 凤笑着不说话。老李肯定地说,凤,你这步棋可算走对了,要真叫她去念高中, 你俩这事十有八成得泡汤。凤连忙摇头,说李师傅,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老李不 听解释,说你俩的事我比谁都清楚,下了晚自习,两个人偷偷摸摸地出去约会, 回来得那么晚,看你们爬铁大门时那热乎劲,你怕我跌着,我怕你碰着,恨不得 两个人缠成一个,一回,我故意没锁大门,没想到你俩一点也不领情,那丫头说, 李师傅真粗心,忘记关大门了,你说得更好听,保证李师傅又喝酒了,三两酒一 下肚,躺到床上做起美梦来了,你听听,我这么大年纪还有啥美梦可做,倒是你 们,不做梦也美得睡不得了,我气得真想咋呼一声吓吓你俩,又怕小小年纪给吓 掉了魂。凤的脸上露出窘相,李师傅,原来你常隔着玻璃偷看啊。谁偷看了,我 在床上听见的。老李又瞥一眼凰,说那丫头可不赖,长得秀气不说,脑瓜也好使, 凤,你可得费点心思笼络住人家啊,千万别粗心大意,煮熟的鸭子也有飞了的, 我那侄子托人从云南买回一个媳妇,押犯人似的小心了那么多年,孩子都爹啊娘 的不离口了,心的话这回可是剜到篮子里的菜了,村里办了个玻璃厂,托关系投 门子给她找了个活络,寻思挣个零花钱来,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两个月刚出头就 跟一个外地打工的跑了,操他娘,那打工的有啥好,贼眉鼠眼的,哪比得上我那 侄子,除了憨点,要长相有长相,要力气有力气!   凰催促凤,凤,咱走吧。凤一招手,凰,赶快把车推过来吧,我跟李师傅说 好了。凰推着自行车迟疑地往这边看,老李笑着跟凰答话说,这丫头,才离开学 校几天啊,就跟我老李生分了,你那高中入取通知书还是我托人给你送去的哪。 凰推着自行车走过来,红着脸道,李师傅,谁跟你生分了,主要是怕给你添麻烦。   凤和凰把自行车放进费镇中学的破铁皮车棚里,一前一后往外走。跟在凤后 边的凰突然急促地跑到凤的前边,催促凤快走。凤问凰咋了,凰说她看见校长吴 有为了。凤说看见他还咋,他又管不着咱了。凰不说话,在前面加快了步伐。凤 猛然想起凰躲避吴有为的原因,紧追几步赶上凰。在费镇中学上学那阵,学生早 晨起来去操场跑操时天还不亮,模模糊糊跑一阵才能看清彼此的面目。按要求各 班班主任应该到校盯着的,班主任们对此好象不太感兴趣,每周一、两次到操场 打个照面,之后便不见了踪影了,只剩下轮流值班的体育老师懒洋洋地领着学生 在操场里转几圈。校长吴有为有时起个大早来操场看看,倒背起手,学着电视里 上级领导到下面视察的样子在操场边上走走。偶尔,吴校长看着哪个班的纪律不 太好,便叫值班的体育老师把这个班拉出来,喊过立正、稍息后,官气十足地走 上前,撇腔撇调地训一番话。一次,吴校长正训着话,天渐渐亮了。前排的同学 猛然看见吴校长的小腹上耷拉着一小块肉色的物件,待看清那物件是男性身上的 那个不宜暴露的器官时,几个调皮男生忍不住地窃笑,女生们则臊得低下头恨不 得把两眼挖出来埋进地里。队伍秩序大乱,吴校长终于发现问题的症结,匆忙伸 手把那一小块肉色物件塞进裤缝,一梗脖子,气急败坏地嚷到,笑啥,一块皮带 头子啥好笑的!之后,班上的女生远远见了吴校长便像见了鬼一样四散奔逃。班 主任知道这事,在班上开导女生说,跑啥,啥好怕的,就当那天早晨在操场上见 了一条不通人性的公狗!   深秋的肤色明显地转暗,像明亮的夏天投下的沉沉的影子。正在经历着收获 的土地坦然面对着农人热烈的目光和农具锋利的刃,浑身透着视死如归、大义凛 然的豪气,仿佛它们整整一生都是为了等待这个壮烈的日子。风吹草动,土地深 处传出庄稼棵窃窃私语的声音,农人直起腰身,像听见了某种神秘的召唤,痴痴 地凝望高而远的天空。凤与凰来到双凤山下,凤问凰咋猛不丁想起来爬双凤山。 凰说其实也不是猛不丁,中考前就想来,怕影响他复习,没敢约他。凤有些纳闷, 说凰,你不是不稀罕爬双凤山啊,那次上作文课,语文老师叫全体同学都去爬双 凤山,回来把感受写下来,我跟人都爬到半山腰了,发现你没来爬,便再也没了 往上爬的兴致,结果那次作文你写得最好,语文老师当范文在班上读,班上同学 说咱咋一点这样的感受也没有,老师却说他看重的就是这一点,有新意,不像其 他的同学千篇一律,一个模子扣出来似的。凰笑了,说其实她写的是爬她们村东 边的一座小山的感受。凤也笑了,问凰,那你为啥又想起爬双凤山来。凰把同桌 小男生安际贵说的那事一说,凤连忙摇头,凰,你才别听安际贵胡说八道,那小 孩一点正话也没有,他连咱吴校长都骗。凰问安际贵咋骗吴校长来。凤说那次安 际贵家的毛驴不知咋弄的死了,安际贵一脸馋相地咋呼着晚上要回家吃驴肉,这 话不知咋弄的叫吴校长听见了,吴校长把安际贵叫到校长室,有一句没一句地啦 了会家常,最后说晚上要到安际贵家里去家访,安际贵知道吴校长是馋他家的驴 肉,又不好推脱,便硬着头皮把吴校长领回家,安际贵的爹娘一见吴校长去就有 些不高兴,把安际贵叫到一边数落起来,安际贵经不起数落,对他爹娘说,这还 不好办,略施小计保证叫吴校长乖乖地空着肚子回去,爹娘问施啥小计,安际贵 说,爹,娘,你们两个扯个因由吵一架,吵得越蝎虎越好,直到吵得他没了等着 吃驴肉的心思,安际贵回屋给吴校长倒开水喝,他爹娘为了点鸡毛蒜皮的事在外 边吵起来,越吵越凶,吴校长坐不住了,灰着脸起身要走,安际贵一边送吴校长 往外走,一边悄悄地说,吴校长,不行明天我给你装块驴骨头去,吓得吴校长一 个劲地推辞,说安际贵,千万别往学校装啊,传出去还不叫人笑掉了大牙,听说 那次吴校长饿着肚子赶回家,一连吃了七个馒头肚子还有点空。凰忍不住嗤嗤地 笑,说安际贵人不大,一肚子鬼心眼,要是把这心思用到学习上,成绩也不会那 么糟。   凰抬眼瞥见山顶上豆粒般徐徐蠕动的羊群,笑着指给凤看,说兴许安际贵说 的是真的呐,便把安际贵准备毕业后当羊倌把班上每个同学的名字都写在上面自 己当班主任的事一说,凤笑得前仰后合。笑过,凤问凰,凰,安际贵到底咋说的, 双凤山这名字到底有个啥来历。凰摇摇头,说安际贵也没有细说,只是冒了句双 凤山上有关于咱俩的一个故事,双凤双凤,这名字取得也真有点奇巧,安际贵说 那故事是上面的牧羊老汉讲的,要不咱去问问他。凤与凰一起仰望双凤山顶上的 牧羊老汉。牧羊老汉上身半披着一件外衣,悠闲地跟在拥挤的羊群后面,不时高 举起鞭杆甩出一声脆响。深秋的天空一片明净,南来北往的飞鸟像天空脱落的一 块块轻薄的皮屑,纷纷扬扬落向四面八方。   4   爬上双凤山顶,一走到牧羊老汉跟前,凤与凰便被他响若洪钟的声音唬了一 跳。你俩是凤和凰吧!凤转脸看凰,凰的脸上也缭绕起云雾。凤又转过脸看牧羊 老汉,怯怯地问,大爷,你咋知道我俩的名字?牧羊老汉仰脸一笑,说我咋不知 道你俩的名字,你俩是这山上的两只神鸟到下面村里投的胎,我成天在这山上转 悠,啥不知道?牧羊老汉不再说话,眯起眼笑滋滋地朝费镇中学方向望去。凤走 近凰,压低声音说,凰,咱是不是碰上鬼了,刚才来时我见那边有一大片坟地。 凰摇摇头,哪里有鬼啊,你忘了咱语文书上那篇鲁迅踢鬼的故事。凤说,那是踢 的假鬼,要是碰上真的,鲁迅就不那么写了。凰的脸上罩起一层恐怖的神色,说 凤,咱下山吧。凤说下就下,你在前边我在后边,若是那鬼追你,我就死死抱住 他的腿,到时你可快往下跑啊!凰说可不行,我咋能舍下你,还是咱俩一块跑吧, 要追叫他追就是。凰挽起凤的手,两个人急匆匆地往回走。   牧羊老汉突然哈哈大笑,说跑啥,看把你俩吓得,是不是把我当成鬼了,大 白天的,哪有那玩意!凤和凰停住身,拿不信赖的眼光看他。牧羊老汉一拍胸脯, 看我哪里不跟你们一样,人胳膊人腿人脑袋。凤怯怯地问,那你咋知道我俩的名 字?胡蒙的。凰问,你咋那么会蒙?牧羊老汉仰脸一笑,嗨,真是蒙到正地方了, 前些时候,那边学校里有个叫安际贵的娃子三天两头来双凤山估摸我这群羊,跟 他啦闲话来,听他说那边学校里有那么小两口子,从初二就开始啦夫妻,像对鸳 鸯鸟,棒打不散,我问他们叫啥名字,安际贵说一个叫凤一个叫凰,正好这双凤 山有个有关凤和凰的传说,我就记下了这名字,起先看见你俩,猛不丁就想起了 安际贵说的那对小夫妻,随口一说,没想到把你俩唬得这样。凤与凰这才放松下 来,彼此笑看一眼,相互抽回被对方握得湿漉漉的手,一步步朝牧羊老汉靠过去。   凰蹲下身,拿手疼爱地抚摸一只胖乎乎的小羊羔的脊背。小羊羔温顺地蜷缩 在凰面前,翘起潮润润的舌头要舔凰的手腕,凰笑嘻嘻地躲闪着。牧羊老汉走近 凤,问,你俩真是那边学校里的凤和凰啊?凤点点头。牧羊老汉半信半疑地扭脸 看凰。凰笑着不说话。牧羊老汉低头嘟囔一句,倒像是我见了鬼似的,咋这么巧。 凰听见了他的后一句话,说其实一点也不巧,她和凤是专门来找他的。牧羊老汉 意外地睁大眼睛,专门找我,找我做啥?凰说找你听故事啊,你不是给安际贵讲 过。牧羊老汉愣愣神,脸上的皱纹像暖阳下解冻的河流渐渐舒缓开来,淹没了许 多风吹日晒沉积的沧桑。原来是这么回事啊,也别说,说不定你俩真是那双凤凰 投的胎,活这么大年纪了,我还真没见过像你俩这么般配的一对,就像古书上说 的金童玉女,金童玉女,你们知道吧?凤摇摇头,凰笑着不说话。一阵风携着隐 约的铃声从费镇中学那边吹过来,费镇中学的校园里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各色斑点。 牧羊老汉干咳一声,从背后转过水壶仰脸咕咚咕咚喝几口,有滋有味地讲起来。   很早以前,双凤山是一座不长草木的小土丘,也没有名字,镇上的人习惯地 称它为北山。相传远方森林里居住着一个庞大的凤凰家族,它们最盛大的节日是 一年一度的夫妻双人舞大赛。届时,凤凰家族邀请百鸟中的最长者前来评判,获 得第一名的凤凰夫妻将在一年中得到整个家族的拥戴。经过多年的角逐,有两对 凤凰夫妻相互抗衡,难分上下,它们彼此发誓一定要战胜对方,由激烈抗争竟至 发展到相互仇恨势不两立的地步。怎奈两对凤凰夫妻的一双儿女之间偏偏萌生了 恋情,双方父母百般阻挠也无济于事,终于导致了一双年轻凤凰深夜私奔。它们 历尽艰辛来到费镇北山顶上,在此定居下来。当地村民对一双凤凰的突然出现甚 感惊异,对其奉若神明,渐渐不再来山上走动,整个北山笼罩起一层神秘气氛。 常有老妪来此烧香许愿,善男信女暗来私定终身。说来也怪,从此以后费镇周围 人丁兴旺,五谷丰登,一派祥和景象。倒是附近一座寺庙愈渐冷清,荒凉起来。 寺庙主持生出邪念,传言那对凤凰的腹中尽是珠宝,谁若捕杀到它们,便会顷刻 变成富翁。终于有一个外地小贩经不住诱惑,夜里摸上北山,向一对依偎而憩的 凤凰下了毒手。凰被捉住,凤一死相拼,一时间狂风大作,天昏地暗。最后,小 贩被啄死,凤因精疲力竭仆地化作一片青石板,撕落的羽毛化作各种花草。凰悲 痛欲绝,长鸣三声直冲云霄化作一片洁白的云絮。第二天,费镇的男女老少蜂拥 上北山,哭泣哀叹之声震荡天地。被啄死的小贩满身黑血,形容丑陋不堪,费镇 村民对其深恶痛疾,选出十名身强力壮的汉子,用尿布裹了小贩的尸体,徒步扔 到千里之外。为怀念那对年轻凤凰,人们将北山取名为双凤山,将凤与小贩搏斗 累死的那片山坡取名为栖凤坡。据说大诗人李白与一书法家结伴游览泰山时,偶 尔从游客口中听到这个传说,尤为动心,二人亲自来栖凤坡驻足,彻夜不归。李 白写诗一首,书法家挥毫泼墨,当地能工巧匠主动赶到山上刻制碑石,立在栖凤 坡的向阳处,栖凤坡一时成为当时一大景点。   凤问牧羊老汉哪里是栖凤坡。牧羊老汉指指山腰的一片青石板说,那就是, 你俩仔细估摸估摸,看像不像展开的屏。凤与凰仔细看看,不由自主地一起点头。 牧羊老汉又抬手指指天上的一堆云彩,问他俩那堆云彩像不像一只飞舞的凤凰。 凤与凰仰脸一看,情不自禁地说,像,真像!牧羊老汉笑了,说传说那对凤凰夫 妻常常说悄悄话,可他在双凤山转悠了这些年,大张着耳朵就是没听见一句。牧 羊老汉要凤与凰好好听听,看能不能听见那对凤凰夫妻说悄悄话。凤与凰笑着凝 神细听。不一会,牧羊老汉催促凤与凰把听见的话说说。凤与凰都笑着摇头,牧 羊老汉不相信,说就是听见,你俩也不跟我说啊。   凤把目光转向山腰的那片青石板,看了一会,突然问,大爷,哪里有石碑啊? 牧羊老汉举起鞭杆赶起身边一只打瞌睡的羊,要它去吃草,别偷懒,然后叹口气, 脸上凝起一层厚厚的遗憾,说那石碑莱芜战役时叫一个爱好书法的国民党军官弄 走了。凤问牧羊老汉,大爷,这事你咋知道得这么清楚。牧羊老汉咧嘴一笑,说 不清楚还行,打莱芜战役时,他们排的主要任务就是找到那个国民党军官,弄回 那块碑石,可惜碑石被那国民党军官捆上手榴弹炸了个粉碎,一想起这事他就心 眼子疼,恨不得扒了那国民党军官的皮,抽了他的筋。凤吃惊道,大爷,原来你 参加过莱芜战役啊!牧羊老汉脸上腾起冲天的豪气,说他不光参加过,还立过大 功哪,那次,一个国民党士兵抱着枪趴在石头后面朝他们部队射击,他提起两口 铁锅当盾牌,躲躲闪闪地冲上去,硬把国民党士兵的脑袋砸了个稀巴烂。凰赞叹 道,大爷,你这么勇敢啊!凤说,大爷,你这么勇敢按说早该做大官了,咋当起 羊倌来?牧羊老汉说从部队上回来,他转业到了县武装部,后来跟县武装部长干 了一仗,赌气扔了铁饭碗,来家干起了这营生。凤问为啥,老汉摇头叹气,说现 在当官的可不如以前了,又霸道又没正事,不说别的,光说当兵吧,以后打起仗 来非得败给外国鬼子不可。凰又问为啥。牧羊老汉说这不明摆啊,以前当兵是凭 本事,有能耐才行,可现在,傻的痴的,只要有关系就能穿上军装。他和县武装 部长干仗就是为了这个,那年他相中了一个好兵,脑瓜聪明,身体又壮,可不知 咋的叫一个呆子替换了,一打听,竟是县武装部长做的手脚,可把他气坏了。牧 羊老汉满脸憧憬地回忆起当年他参军的那个夏天,他说解放军的一支部队行军从 他们村头经过,王二愣、陈栓柱、李大壮、赵铁锤、辛老虎、胡豹子,加上他, 他们七个小伙伴一起找到部队首长要当兵,部队首长不同意,他们死缠硬磨了好 长时间,部队首长才答应从他们七个里选一个。他们七个红了眼比赛,跑步,摔 跤,扔石头,跳进村头的河里游泳,结果他样样都是第一。牧羊老汉满脸深情地 说,他就是死了变成灰也忘不了那个夏天六个小伙伴哇哇哭着眼巴巴看着他跟部 队离开村子的情形,那是他一生中多么值得自豪的事啊!   牧羊老汉突然高举起鞭子,向前猛跑几步,对着一只形貌丑陋的黑羊狠狠抽 一一下,黑羊疼得龇牙咧嘴地怪叫。凤和凰慌了,上去劝阻。牧羊老汉咬牙切齿 地发恨道,这个王八蛋,我恨不得把它的头揪下来扔到山底下去!凰说,大爷, 你可别再打了,再打就把它打伤了。凤说,就是啊大爷,看你把它吓的。牧羊老 汉望着那只可怜巴巴的黑羊,愣了愣,气急败坏地扔掉鞭子,愤愤的说,其实我 真想打的不是这羊,是那个王八蛋县武装部长,从我赶着羊群上山的第一天,我 就把这丑东西当成那个乌龟王八蛋了,有了气我就往它身上出,我知道我的做法 对这羊不公平,可一来气就管不住自己了。牧羊老汉向前走几步,蹲下身怜悯地 抚弄那只羊,一脸无可奈何的神情。   两只蝴蝶颤悠悠地飞来,落在凤的肩上。凰看见了,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又 惊又喜地说,真好看,真好看!凤回转身,蝴蝶被惊飞。凰仰脸指着那两只颤悠 悠的蝴蝶,叫凤看。凤感叹道,白蝴蝶,那么白,那么白!两个人仰着脸看两只 蝴蝶越飞越高,直到隐约成雪花瓣那么小。牧羊老汉的表情已经恢复过来,用了 带着诱惑的口吻说,我知道蝴蝶的窝在哪里,好看着哪,啥颜色的都有,每种颜 色都是纯一色,丁点杂色也没有。凰迫切地问,大爷,蝴蝶的窝在哪里?凤也问。 牧羊老汉告诉凤和凰,说蝴蝶窝在栖凤坡上边的那片酸枣棵里,然后把凤叫到一 边跟他说话。凰急着去看蝴蝶窝,催促凤,牧羊老汉拦住凤不让走,直到两个人 都笑出声。   去栖凤坡的路上,凰问凤牧羊老汉跟他说啥来。凤不说,凰不依,非叫凤说。 凤说,说了怕你生气。凰说,你不说我才生气来。凤只好把牧羊老汉跟他说的话 说给凰听。凰同桌的小男生安际贵来双凤山找 牧羊老汉时跟他说,在费镇中学, 安际贵最眼热的是凤和凰小两口子,有一次安际贵做梦自己变成了凤,跟凰在校 园南边的小树林里说悄悄话,正幸福得了不得,猛不丁醒了,懊丧得他把枕头都 扔到地下了。后来,安际贵给班上的一位小女生写了一封信,没想到小女生把信 给她爹娘看了,她爹气势汹汹地找到安际贵家,说非把这事报告派出所把安际贵 逮起来不可,吓得安际贵好几个星期一看见穿制服的人撒腿就跑。凰忍不住地笑, 说没想到安际贵会那样。笑过之后就埋怨班上的那小女生,说不愿意就散,叫爹 娘吓唬人家做啥。凤对凰说,凰,你猜安际贵咋给小女生写的信。凰摇头说猜不 出。凤说,安际贵在给小女生的信上说他一看见那小女生,裤裆里的小鸡就发硬。 凰愣了愣,满脸羞红地说,羞死了,不听!凤见凰生了气,愧疚着脸向凰道歉说, 他本来真不想说的,没寻思冒了出来。   凤和凰真的在栖凤坡上面的酸枣棵里找到了蝴蝶窝,啥颜色的蝴蝶都有,真 的像牧羊老汉说得那样,红的红,黄的黄,蓝的蓝,白的白,无论哪种颜色都是 纯一色,丁点杂色都没有。   5   秋末,接连下了几天雨,天气明显地转凉。从枝上跌落下来的叶子被风赶到 街头巷尾的旮旮旯旯,开始了漫无目的地流浪。收获过的田地空空荡荡,新生的 麦苗顽强地托举起一层新绿,为凄清的旷野轻轻涂抹上一抹亮色。雨一停凰就来 找凤,约他一起去双凤山看蝴蝶。凤笑了,说寻思凰就来找他,昨晚他做了一个 梦,梦见满天都是蝴蝶,啥颜色的都有,凰也在里面飞,成蝴蝶女王了。凰说我 可不愿当女王,我当女王你当啥?当啥也行啊,就当你的贴身奴才吧。凰说可不 行,咱俩谁也别高过谁,谁也别低过谁,平起平坐才行。凤突然嘿得笑出声,说 他想起班主任在班上讲的关于费镇中学校长吴有为的那个笑话。啥笑话,关于吴 校长的笑话多着来?皇帝皇后的那个啊。凰还是记不起,凤只好讲出来。班主任 常常去校长室跟吴校长打扑克,有一次,人还没凑齐,吴校长便和班主任两个人 先打着。他们打的是赶毛驴,为了哄吴校长开心,班主任故意让着他,结果吴校 长先出完牌成了皇帝。吴校长拿手指关节敲打 着桌面感叹说,我要是真的成了 皇帝多好啊,到时我娘就成皇后了!凰记起来,止不住地笑,说那回咱班主任都 喘差了气,又不好意思笑出声,好不容易憋着到了教室讲给我们听后才缓过劲来。 两个人笑后,一个劲地感叹吴校长那样的人咋能当校长,大人们的事咱真弄不懂。   美丽的阳光像天网筛落下的细细的金粉,轻轻盖住了双凤山的落寞。凤和凰 手挽手往上爬,脚下隐约的小路屈曲伸延,一会没入草丛,一会横过裸露的山石。 前面突然叠起一大堆山岩,凤和凰的目光轻轻碰在一起,彼此摇摇头。凰说,回 吧,从下边过去。从下边过去。凰也说。但两个人都没有动身。两个人重新掂量 一眼前边叠起的山岩,目光不约而同碰在一起时,都忍不住笑了。凰说,凤,咱 能不能从这里上去。我看能。咋上?你踩着我的肩上去,再探下身拉我一把。凤 笑着蹲下身,凰笑着靠过来,凰刚要抬脚,凤突然站起身把凰紧紧抱住了。凤说, 凰,咱若真的是两只凤凰多好,一扇翅膀就飞上去了。凰喃喃道,两只蝴蝶也行 啊。   凰一踩上凤的双肩就躬起腰身咯咯地笑。凤说,别笑了凰,把我惹笑了就托 不住你了。凰忍住笑。凰上了山岩探下身拉凤,凤一握住凰的手就笑。凰说,别 笑了凤,把我惹笑了就拉不动你了。凤忍住笑。上了山岩,两个人相拥着回望下 面的山岩。凤说,凰,咱咋上来的?飞上来的。是变成了凤凰还是变成了蝴蝶? 凰摇摇头,都没变,也不是飞上来的。那咱到底是咋上来的?凰将双唇一点点凑 到凤的耳边,悄声说,凤,做个填空题吧。啥填空题?凰拿小石子在青石板上写 下一行字:咱是( )上来的!凤从凰的手里接过石子,郑重其事地在括号里写 下一个“爱”字。   距栖凤坡上面的酸枣树丛还有十来米,凤和凰看见前面空中闪烁着各色斑点。 蝴蝶!凰脱口惊呼一声跑上前去。凰穿一双棕色皮鞋,鞋底在青石板上敲出好听 的叮当声。凤痴痴地望着凰小跑时婀婀娜娜的样子,两手斜伸在胸前,像亲手放 飞了一只鸽子在等待鸽子飞回来。凰一靠近,酸枣树上的蝴蝶突然约好似的忽地 飞起来,纷纷扬扬,令凰眼花缭乱,不一会就遮住了上面的一小方天空。凰后悔 不迭,回转身对凤说她吓着了蝴蝶,咱安静地待一会,等蝴蝶看出他们并没有恶 意肯定会落下来。   凤和凰小心翼翼地缩起身,仰脸看天上纷纷扬扬的蝴蝶。凰感叹说,真美啊! 凤说,跟我昨晚梦见的一样,不同的是你没有在上面飞。凰跟凤开玩笑,凤,昨 晚在梦里你就不担心我会跟蝴蝶一起飞走啊?凤摇摇头,说他一点都不担心,在 梦里,他好象就是那无边无沿的天空,凰飞得越高就离他越近。远处传来鞭声。 凤说,牧羊的大爷肯定又生县武装部长的气来。凰笑了,说咱们班安际贵肯定是 跟牧羊大爷学的,现在不知咋对着那些写着咱班上同学名字的羊出气来。凤笑了, 出就是,咱又没欺负过他。凤突然看见凰的肩上接连落下两只白蝴蝶,说凰,你 别动!凰也发现了,僵起身子斜眼朝肩上看。凤分析道,凰,这说明蝴蝶已经不 怕咱了。凰对凤做个鬼脸,笑着说,凤,我有点忍不住了,我想伸开胳膊。凤连 忙制止她,可不行,若这次把蝴蝶惊走了,说不定它们永远不再往你身上落了。 凰故意苦起脸,又掩饰不住发自心底的兴奋。凤开导她,说凰,就当作我正在给 你挖耳屎,可别动啊,一动就弄伤了你的耳朵。于是凰闭了眼,脸上的笑意鲜艳 欲滴。凤经不住凰那情意绵绵的样子的诱惑,正挖空心思想表达点什么,一对黄 蝴蝶落在凰的肩上。凤刚要告诉凰,又有几对蝴蝶落到凰的身上。凤直了眼痴痴 地看。空中的蝴蝶像接到了号令,雪花一样飘舞着纷纷落下。凤惊喜地说,凰, 你成蝴蝶人了。凰睁开眼,脸上也闪过一道惊喜,凤,你也成蝴蝶人了。凤这才 注意到他的身上也落满了蝴蝶。   凤与凰相互笑看着。这下可好,咱俩都动不了了。不动就不动。凤,说点啥 吧,分散分散注意力。说点啥,要是跟你捱着就好了,那样的话,一点不动,一 年不动,就是一辈子不动,死了也没啥遗憾的。凰说,凤,我不愿你这样说,我 才不想死呐,我巴不得永远这样美美地活下去。凤说,对不起啊凰,我可不是那 意思,我幸福得都迷糊了。凤,说点啥吧。凰,还是想点啥吧。想啥?从咱俩刚 谈恋爱开始,一直想到现在,各人想各人的,谁也别打搅谁。两个人笑眯眯地闭 上了眼睛。   赶走凤和凰身上的蝴蝶的是牧羊老汉。凤和凰从痴迷中睁开眼睛,目光自空 中五彩缤纷的蝴蝶徐徐转移到牧羊老汉身上,都愣住了。牧羊老汉爽朗地一笑, 原来是你俩啊,我还以为是那边坟地里的两个小鬼来糟蹋我的蝴蝶哪!凰看看牧 羊老汉,又仰脸看看天上的蝴蝶,惋惜地说,大爷,叫你这么一吓,蝴蝶都不敢 往下落了。凤也说,可不,要是它们飞到别处去,可就再也见不到了。牧羊老汉 又是爽朗地一笑,说你们放心吧,它们才不稀罕往别处飞呐,这些蝴蝶在双凤山 上陪了我多少年了,兴许是老天爷可怜我这倔老头,专门赏给我来解闷的,说来 也怪,不管心里多么乱腾,来这里坐一会,看看这花花绿绿的蝴蝶,看看这干干 净净的颜色,心里不知不觉就清净下来了。牧羊老汉看看凤与凰愣愣的神情,辩 解似地说,你们是不是觉得我扯远了,故意蒙你们,不信你们自个想想,现在都 啥时候了,哪里还有蝴蝶,可咱这里有,啥颜色的都有,飞得那么欢,像不跟咱 这世道一码事一样。牧羊老汉突然拿鞭杆朝凤和凰的后面指指,你们看,你们看, 刚才你们还担心蝴蝶会飞走,这不开始往下落了。凤和凰急忙回转身。各色的蝴 蝶纷纷扬扬飘落到丢尽叶子的酸枣树上,不一会,酸枣树就变成了五颜六色绚丽 多彩的蝴蝶树。凤和凰欢呼雀跃起来。   牧羊老汉板起面孔,要凤和凰以后少往这里来,来的时候一定要悄悄的,不 要张扬。凰问为啥。牧羊老汉说怕叫别人知道了。牧羊老汉感慨起来,说本来这 个世界上就他一人知道这群蝴蝶,那天看见凤与凰般般配配的一对,不知咋的就 漏了嘴,事后又后悔又不后悔的。凰转脸看凤,凤向前一步,下保证似地说,大 爷,你放心,我俩决不会叫人知道。牧羊老汉点点头,接着又是一番感慨,说他 现在有两样宝贝,一样是手里的鞭子和那群羊,再一样就是这群蝴蝶了,他把他 厌恶的人看成一只羊,来了气就给一鞭子,但这法子有时不太灵验,因为打着打 着,他就无法把眼前这只可怜兮兮的羊和那个可恶的乌龟王八蛋联系在一起了, 这时候便来看这里的蝴蝶,看着看着,心里的气渐渐平息下来。牧羊老汉说,这 群蝴蝶跟一般的蝴蝶有两个不同的地方,一个是颜色,不论哪一种都纯得没有一 丁点杂色,再就是这些蝴蝶不管飞到哪里都是成双成对的,跟你俩一样啊!   牧羊老汉说他也有过一个意中人,后来走丢了。凰噗嗤一笑,大爷,丢到哪 里了?不知道。牧羊老汉的脸上突然阴云密布,凤与凰看到他的表情,心里仿佛 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不再作声。牧羊老汉说他和他那意中人从小在一块玩耍, 她答应长大了给他做媳妇,他也答应长大了给她做男人,他当兵后,部队行踪不 定,又得保密,与家里没法联系,打莱芜战役时他回家过一次,家里说几年前她 就去找他了,他一有机会就打听她的消息,直到现在,都打听了大半个中国了, 还没有找到她的下落。凰苦着脸问,大爷,现在你还是一个人?牧羊老汉点点头。 凤推测说,大爷,或许她出了啥事吧,要不早该找着了,现在啥事这么方便。牧 羊老汉突然两眼一瞪,恶狠狠地说,出啥事,啥事也不会出,她能着呐,小时她 爬到高过屋顶的树梢上,树梢断了,下落的当口,她拼命抓住下面的一截树枝, 正好刮起大风,树枝惊驴一样摇摇晃晃,她硬是没有松手,一直熬到我把村里的 大人喊来!凤和凰的脸上被牧羊老汉咬牙切齿的表情唬出一层惊恐。牧羊老汉皱 皱脸,面色和缓下来,说,吓着你俩了吧,其实不少熟人都劝我,劝我成个家, 别傻等了,可我就是转不过弯来,我从骨子里觉得她没有去,她一定也在到处找 我,也许在临闭眼前我俩还能碰成堆呐,哪怕只看她一眼,只一眼就够了。牧羊 老汉仰脸望着天空中一堆凤凰展翅似的云点点头。泪光闪闪的凰转脸看凤,凤的 眼里也含满了闪闪泪光。   一架飞机拖着乳白的烟线缓缓深入南边的天空。飞机不见了。留下的烟线一 点点地扩散,渐渐宽泛成一条绰约的道路,仿佛爬到双凤山顶,沿着这条道路不 停地走下去,就可以到达高高的天堂了。见牧羊老汉的脸上有了暖色,也是为了 打破笼罩着三个人的凄清的气氛,凤试着跟牧羊老汉开玩笑,大爷,起先我俩听 见你的鞭声,是不是又教训县武装部长来。牧羊老汉摇摇头,说可不是,起先我 教训的是那个王八蛋村主任。村主任咋了?咋了,不正相啊,他那村主任是请了 八桌酒席拉选票选上的,村里人也贱,要是我,给个金元宝也不选他,来头根本 就不正,还能干好,这下可好,又没有卖后悔药的。咋?现在村里不是兴干义务 工啊,今天修路,明天封山造林,管理又跟不上,白糟蹋功夫和力气,村里的男 人都到外面找活挣钱花去了,家里光剩下一帮娘们,那个王八蛋村主任拿着义务 工招惹村里的娘们,谁跟他胡络络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不上他的钩就找因由 把义务工往多里加,庄户人家谁家没个杂七杂八的活,干不了,正好,他上去糟 蹋几桌酒席,今天派出所来了,明天司法所来,拍打桌子吓唬猫,胆小的娘们乖 乖地就依了他,操他娘,弄得男人在外面混穷也不安生,三天两头往家跑,恨起 来,恨不得一菜刀砍了那王八蛋,可砍了就得偿命,咱倒不是吝惜这条命,主要 是和那滩臭狗屎搅在一起,总觉得亏得慌。羊群中灰不溜球的一只顾自爬上一道 高高的山坡,弄翻了一块山石,山石蹦跳着沿山坡往下滚,吓得下面的羊拼命往 一边躲闪。牧羊老汉看见了,高举起鞭杆撵过去,嘴里骂道,那就是那个王八蛋 村主任,看我非教训教训他不可!   离开双凤山,凰不时回头朝栖凤坡上的酸枣树丛看。凤问凰看啥。凰说看那 些蝴蝶啊,五颜六色的,那么鲜艳,太美了,我真有些舍不得走开。凤沉思默想 了一会,说凰,你那么喜欢那些蝴蝶,干脆咱在镇上开一个服装店算了。开服装 店做啥?凰,你想想看,那些五颜六色的蝴蝶像不像一大堆花衣裳,咱开一个服 装店,还不跟活在一大群蝴蝶里一样啊。凰的脸上现出欣喜,反问凤,凤,说实 话,你喜欢不喜欢那些蝴蝶?凤说不喜欢我咋能梦见你跟蝴蝶一起飞。   6   凤与凰的双凤服装屋开在镇政府大街东端的一个末梢上,店面不大却整洁、 典雅,简朴中透着一种掩饰不住的华丽,与整个镇政府大街相比,像悬在不会打 扮的富婆耳垂上的一粒质地优良的耳坠。开业的第一天,服装屋里挤满了人,女 客居多,问这问那,弄得凤与凰应接不暇。一群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围拢过来, 盯着凰身上的衣服不眨眼地看,问凰店里还有没有她穿的这种颜色和样式的衣服。 凰摇摇头,说就进了这一件。一群女孩子的脸上蓦地笼起失望的神色。其中的一 个恳切地问凰,她身上的这件卖不卖。凰笑着去问凤,凤说可不行,穿过的咋能 卖。那个女孩子不甘心,说穿过她也不嫌。凤坚定地摇了摇头。女孩子用了近乎 哀求的口吻,说大哥大姐,价钱再贵点还不成?凤说这不是价钱不价钱的事。凰 有些过意不去,笑着不说话。凰身上的衣服是凤亲自为她挑选的。从青岛进货回 来,凤把一大包衣服逐一摆开,瞪大了眼从中挑出这身衣服,要凰穿上,然后前 后左右地看不够,赞叹说,凰,你真成了一只美蝴蝶了!凰故意伸展开胳膊,轻 轻抖动着,说我可要飞起来了。凤说飞就是,反正我早说过了,我是天空,你飞 得越高就离我越近。凰束起手,说,那我不飞哪?凤说,不飞就不飞,大地是口 锅,天空是锅盖,不管咋着,你已被天空严严盖起来了。   女孩子们看出凰的弱点,目标一起指向凰。凰有些招架不住了,推脱说服装 店凤说了算,她得听凤的。她们讪讪着瞥一眼凤,见凤一点转机也没有,唉声叹 气起来。凰实在不忍心,答应下次进货一定进几套这样的衣服。女孩子们脸上挂 着远水不解近渴的失落相,依依不舍地走开。没走几步,一个女孩说,那女的我 认的,刚从咱费镇中学毕业。另一个用了十分羡慕的口吻说,等毕了业我也开一 个服装店,啥好衣服先由着自个穿,多美气啊!凤和凰都听见了,打个照面,彼 此送一个甜甜的笑。   临近中午,服装屋闯进一个小个子青年,提着小包,脑门上抹了油的头发向 后抿着,湿漉漉地发着亮光。小个青年挥舞着手里的小包径直来到柜台前,定定 地看看凰,又看看凤,举起小包轻轻磕着柜台面嬉笑着说,真是你俩啊!凤与凰 疑惑地看他。小个子青年脖子上的领带鼓囔囔的,像个充血的肿瘤令他短短的脖 子有点僵。见凤与凰认不出他,小个青年扬起包重重摔到柜台面上,大声说,凤, 凰我是安际贵啊,你们的老同学,才几天啊就认不出我来了,看来我可真是出息 了!凤与凰这才认出来。惊喜交加。凰说,安际贵,你不是回家放羊了,咋猛不 丁跑到这里来,看你这打扮,跟在费镇中学时可真是天上地下。凤也说,对啊, 安际贵,我还惦着你挑一只啥羊在它的背上写我的名字哪。安际贵双手卡腰,一 脸的得意神色。羊是放不成了,过几年兴许能放人呐!放人?凤与凰不解地看他。 安际贵拿起小包用力拍拍胸脯,凤,凰,你俩知道我现在在哪里上班?哪里?咱 镇政府办公室啊!镇政府办公室,别诓人了,现在的大学毕业生都进不去,听说 今年咱镇上有一个从山东大学毕业的大学生,啥工作都没找上,在村煤井下窑呐, 你连个初中都不好好念,咋能进的去。安际贵理直气壮地拉开小包,伸手在里面 拨拉几下,拿出一个小塑料本本,往柜台上一扔,凤,凰,不信你俩看看,这是 我的工作证。凤捡起塑料本本打开,凰凑过去,上面“工作单位”一栏清清楚楚 地写着:锦屏县费镇人民政府。   凤与凰傻了眼。凰问凤,咱这不是做梦吧?凤凑起拇指和食指的指甲在手背 上用力掐几下,说能觉出疼来,不准是做梦。安际贵哈哈大笑,说,凤,凰,看 你俩这天真劲,真是没见过世面,我在咱镇上找个活络就把你俩吓成这样,若是 有一天我当了镇长,开着小轿车到你们家门,你俩非吓得当场没了气不可。凤与 凰跟着笑。安际贵,不是小看人,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你会出息到这程度。凰问安 际贵咋挤进镇政府的。凤说,对啊安际贵,不是听说镇政府正进行机构改革,要 分流啊,按说咱镇政府只有四十多人的编制,现在二百四十多人,都超了二百多 了,你咋进去的?安际贵不以为然,嗨,咋呼咋呼造造声势就是,上头一个劲地 吆喝,下面不附和附和不行,话说回来,咱下面跟上头的情况不一样,上面分流, 随便去个单位也差不到那里,可咱这里就不行了,不让在镇政府干就得回家种地 来,轮着谁谁不急,再说,能进镇政府的人都有个来头,上面一有这风声,都托 关系找门子,你叫谁下去?凤和凰面面相嘘。   安际贵倒背起手在柜台边来回走动,两眼滴溜溜转动着看悬在墙上的衣服。 凰问,安际贵,以前没听说你有啥亲戚当大官啊,你咋挤进镇政府的?安际贵突 然转过身,夸赞说,凰,你这个“挤”字用的好,说句实话,没个挺脱关系还真 到不了衙门里去,我们村村主任的二儿子师范毕业后,村主任一门心思想叫他转 行到镇政府混个差使,好几年了,村主任三天两头往一把手那里跑,恨不得把全 村的人都送给一把手当干儿,可一把手就是不点头。凤催促安际贵说,安际贵, 还是说说你咋挤进镇政府的吧。安际贵慢条斯理地走过来,伸手抓过凰的杯子仰 脸咕咚咕咚喝下几口,感慨道,唉,这就叫该着不挨饿,天上落馍馍,你俩也许 听说过,我姐姐不是在深圳打工啊,咱镇上的一把手不知跑到深圳做啥来,碰见 了我姐姐,我姐姐跟他打个招呼,说我今年初中毕业,麻烦他给找个差使,人家 还真讲信义,一回来就给我安排好了。   安际贵一说他姐姐,凤和凰都隐约记起来了。在费镇中学念初一时,安际贵 常从家里拿来一些气体打火机和印了电话号码的手绢分给班上的同学。一次,安 际贵同村的一个同学来晚了,没分上,别的同学拿着分到的打火机和手绢一个劲 地眼热他,那个同学气急败坏地说,我才不稀罕呐,你们还拿着当好东西,你们 知道安际贵他姐姐咋弄来的?同学们问咋弄来的。那位同学压低声音神秘地说, 实话跟你们说吧,那些打火机和手绢是安际贵他姐姐叫人家搂着跳舞弄来的。这 话还是让安际贵听见了,他握起拳头恶狠狠地冲过去,两个人扭打成一团,班里 叫喊成一片。校长吴有为从教室门前经过,听见里面的叫喊声,推门进来,问清 缘由,把同学们的打火机和手绢都没收了,转身揪住跟安际贵打仗的同学的耳朵 教训说,小小年纪,哪来的这些坏毛病,叫人家搂着跳舞咋,成天吃香的喝辣的, 你想叫人家搂着跳人家还不络络你哪,啃你的冷馍馍去吧。吴有为临走把安际贵 叫到门外,嘱咐以后他姐姐弄来打火机和手绢,不要分给班上的同学了,都给他 送到校长室去,并答应给他几筒半新不旧的扑克牌,把个安际贵高兴得接连点头。 跟安际贵打仗的同学不服气,暗地里断不了说安际贵他姐姐的坏话,说她在外面 勾引了多少男人,村里人都骂她破鞋,又说安际贵他姐姐叫一个比她大三十五岁 的老头骗了,说是领着她去台湾过好日子,结果到了深圳就把她扔下了。一个从 安际贵那里得到的打火机和手绢最多的同村同学替安际贵辩护,说别听石广水瞎 说,人家安际贵他姐姐现在在深圳过得好着哪,逢年过节来家,小轿车接小轿车 送,比咱费镇的镇长还气派!   安际贵问凤与凰,你俩猜猜,我到镇上上班的第一天是谁来接的我?谁?告 诉你们吧,是咱镇上的二把手,坐着桑塔纳,唉,那天我在我们村可出尽风头了, 村委里那帮混蛋,平日里头不抬眼不睁,找他们开张证明信都得坑场酒喝,那天 好,都跑来点头哈腰地围着二把手转,还一个劲地夸我从小就聪明,聪明啥,在 费镇中学三年我都没考及格过一回。凤与凰都笑。凰问,安际贵,你不是挺想当 羊倌啊,看你以前那劲头,一有空就往双凤山上跑,说起人家牧羊老汉来眼热得 流口水!安际贵略一认真,说凰,你别说,要是没有这好事,我真打算放一辈子 羊,到镇上上班之前,我都建起班委来了。建起班委?对啊,咱班的班委不是共 有六个人啊,我正好凑齐了六只羊,唉,我二舅家还有两只,一般大小,小两口 似的,对了,就像你俩,我本想弄来把你俩的名字写在上面来,二舅倒是同意, 可好说歹说二妗子高低不同意,说我这么点小人,又没个正形,怕给放丢了,把 我气得可不轻,女人真是头发长见识短,白给你放,又不要工钱,更叫人生气的 是一听说我要到镇上上班,二妗子骨碌子没命地跑到我家,说那两只羊我要真愿 意放,去赶来放就是,看看,这会你就不嫌我人小没个正形了,气得我理也没理 她。   凰见安际贵的眼珠时不时地向墙上悬着的时装上滚,笑着说,安际贵,挑件 衣服吧,送给你,一分钱也不要。安际贵连忙摇头,说不要钱还行,写个单子, 开成茶叶、香烟啥的,回去报了我就给你送钱来。安际贵的眼珠滚来滚去,停在 凰身上,凰,你穿的这身衣服可真不赖。凰笑了,安际贵,这可是女式的啊。凤 凑过来,安际贵,给你姐姐买啊。操,我姐姐啥衣服没有,还用得着我操心,送 人的。送给谁?镇政府那打字员。凰笑道,安际贵,这么快啊,啥时吃你的喜糖? 安际贵摇摇头,说他来镇政府才几天,还没来得及跟人家说句囫囵话呐。凤与凰 同时想起牧羊老汉讲的安际贵给班上的小女生写求爱信的事,忍不住劝他。安际 贵,还没跟人家说句囫囵话就送这个,不太合适吧。就是啊安际贵,托个人给你 介绍介绍,看情况再说。安际贵不以为然,说找人介绍做啥,谁给你俩介绍来, 不就是凤给你写个小纸条你就应下了。凤与凰都笑着不说话。安际贵问咋没看见 凰穿的这种衣服。凰说,真对不起,就进了这一件,怕进多了卖不出去。安际贵 坦然地一笑,说凰,其实你穿啥衣服都好看,我刚才看斜眼了,麻烦你给挑一件 吧。凰为难道,安际贵,咋给你挑,我又没见过那打字员。跟你差不多,就是脸 跟不上你好看。凰笑了,拿眼看看挂满衣服的墙,指一件叫安际贵看。安际贵说 行啊,凰看准的准没错。   凰给安际贵叠衣服,说安际贵,你咋知道我和凤在这里开服装屋来。安际贵 说今上午外乡镇来了几个客人,闲聊了一会,一把手安排他领着出去吃点饭,路 上猛不丁看见“双凤”两个字,便想起了凤与凰,胡乱进来看看,没想到真是他 俩。外面传来有节律的汽车喇叭声,安际贵匆忙抓起衣服,说他得赶快去,外面 的人准是等急了。临出门,安际贵回过头,脸上流光异彩,压低声音神秘地说, 凤,凰,一把手找我谈过话了,叫我跟人家学着点,准备抽机会叫我干办公室主 任呐!   7   入冬后的第一场小雪来得有些勉强,柳絮似的雪花轻飘飘地纷扬了一下午, 才薄薄盖住地面。晚饭后,凤约凰出去走走。凰说,是不是跟我在屋里守了这么 些天,闷得慌了,想出去透透风。凤矢口否认,说凰,你想到哪里去了,只要跟 你在一块,守一辈子我也不会觉得闷,主要是外面下雪,叫我想起了一种情景。 啥情景?凤说在费镇中学上学时,有一天下午,上课铃响了,凰还没来教室,他 心烦意乱地没心听课,眼睛一个劲地透过窗玻璃朝宿舍楼那边望,终于,凰从宿 舍楼的门洞里出来了,穿一双红棉鞋,空中飞舞着雪花,地上已积了很厚,凰深 一脚浅一脚走着,一双红棉鞋在白雪的映衬下特别耀眼,飞舞的雪花像一大群调 皮的孩子,侧愣着身子迎着凰冲去,有的撞到凰的肩头,嬉笑着往下跌落,有的 落到凰的发上,讨好似地为凰戴一串银花,他最羡慕扑落到凰的脖颈上的那些雪 花,贪婪地吻一会凰脖颈上白皙的皮肤,突然不见了,像被凰严严地藏了起来, 那一刻他多么想冲出去,跟凰一起在雪地上走走啊。凰被凤感染了,说凤,今下 午飘着雪花时你咋不跟我提这事。凤笑着摇头,说想过来,总觉着不合适,咱不 是开着服装屋啊,若是锁上门,两个人到雪地玩,别人看了,准笑话咱。凰不以 为然,说笑话啥,不就是少卖几件衣服,再说开服装屋咱也不纯粹是为了挣钱啊。 凤说他也这么想来,怕凰不同意,忍住没张口。凰说你不说咋知道我同意不同意。 凤装出后悔的样子,说,好,下次再下雪,咱一定锁起门到雪地里去玩。玩就玩。   地上的雪很薄,脚一落地便破损了,现出新鲜的印痕。凤和凰专捡没被人踩 过的地面走。走过一段距离,两个人一起回转身看他们留在地上的印痕。凤板起 脸问,凰,这是谁留下的脚印?凰将计就计,说凤与凰啊。凤与凰是谁?传说中 的两只鸟啊。鸟有翅膀会飞,咋能留下脚印?凰皱起眉推测说,可能是它们张开 翅膀飞时翅膀扇动的风吹出来的吧。凤没了话,两个人便忍不住抿着嘴面对面地 笑。   一个穿粉红皮衣的妇女骑自行车晃动着车铃缓缓过来,凤与凰闪向路边。凤 多少有些吃惊地说,凰,这不是费镇中学的靳水香老师啊。凰不说话,扭头专注 地朝骑车的妇女看。凰,你看啥?看那皮衣。皮衣,皮衣啥好看,那颜色怪碍眼 的,当初进货时我就有些相不中这颜色,是老板硬把这样一件皮衣塞给咱的。凰 回过头,凤,你也认出来了?认出啥?靳水香老师穿的皮衣就是咱店里那件。凤 不相信,说凰,你看走眼了吧,咱店的那件不是费镇中学的吴校长买去了,咋能 穿到靳水香老师身上。凰坚信不移,说不知咋的,那件皮衣她咋看咋像吴校长从 他们服装屋买去的那件。那天,凰在服装屋门口拿抹布擦洗门后墙角的一小块污 迹,外面焦黄的阳光透过门玻璃照在她的脸和身上。凤高声说,凰,你别动。凰 问为啥。凤说凰被阳光照着的样子真有光彩,像梦幻中的仙人一样。凰停下手抿 嘴笑着供凤欣赏,无意中扫一眼门玻璃,突然小声惊呼了一句,扔下笤帚跑向里 屋。凤问凰咋了。凰说不好,费镇中学的吴校长朝咱这边走过来了。说完,咣当 关上了里屋门。   吴有为推门进来,满屋里估摸几眼,向凤这边走来,笑着说,凤啊,听说你 和凰开了个服装店,早就想过来看看,一直抽不出空,唉,学校里那一摊子忙得 人不着闲。凤礼貌地向前迎了迎。吴有为双手按着柜台,长叹一口气,脸上笼起 一层薄薄的严肃,用了教训似的口吻说,凤啊,你和凰那事,早就有人向我反映, 在学校里弄这个可了不得,这叫早恋,你知道吧,按说应该严肃处理,唉,我这 人心太软,看着你不赖,凰也不错,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不知你俩听说过 没有,不少老师背地里骂我不依法治校,太偏向你俩哪。凤低下头看着吴有为在 柜台上微翘着的藏满污垢的黑指甲不说话。吴有为仰脸一笑,说散了,散了,咱 不提这个了,反正你俩已熬出头,学校管不着了,爱咋着咋着。说着倒背起双手, 凝眉瞪眼审视起墙上的服装来。凤看见吴有为的背上着了一层灰白的尘土,捡起 一本书走过去,提醒说,吴校长,你的背上着了一层尘土,我帮你拍打拍打。吴 有为伸手制止了凤,说可能是在校长室的墙上蹭的,拍打这个做啥,反正我又看 不见,眼不见为净啊。凤觉得有些好笑,心想你倒眼不见为净了,别人可看着别 扭来。吴有为转悠来转悠去,停在一排女式皮衣前,问凤从哪里进的货。凤说从 青岛。真皮还是假皮?真皮啊。吴有为估量估量,关切地说,你俩可别叫人家骗 了啊。伸手提起那件粉红色皮衣,嘴里嘟囔道,就要这件吧。转过身对凤抱歉地 说,对不起啊凤,忘记带钱了,下回给你吧。凤笑脸相迎,吴校长,啥钱不钱的, 看着好拿去穿就是。吴有为一走,凤把凰从里屋唤出来,说凰,咱吴校长才会来 事来,连个价钱都没问就把衣服拿走了。凰问哪一件?那件粉红色的皮衣啊。凰 苦笑道,咱吴校长倒挺有眼光,挑件皮衣,咋不挑那些十块八块的,唉,谁叫他 曾经是咱校长来,给就给,不给咱又不能去跟他要。凤笑了,还说他挺有眼光哪, 挑件啥的不好,偏偏挑那件粉红的,那么显眼的皮衣,他老婆穿上准不是个样。 凰问,凤,要是我穿上呐?凰,你穿啥也好看!   前面绕过镇风筝厂分出三条茬路,一条是通往洛镇方向的公路,一条通向镇 政府驻地东南的吴家庄,中间的一条连着一大片麦地。凰停下来,问凤走哪一条。 凤转着身子望望三条路的尽头,看着凰说,你选吧,你说走哪一条就走哪一条。 凰略一思忖,扬手指指身后的空地,说凤,干脆咱把各人选的路写下来,看一样 不一样,若是一样可就好了。凤问,凰,若是不一样呐?凰弯腰捡一截枯树枝, 说若是不一样就两条路都走啊。凤也捡一截枯树枝,学着凰的样子折去枯树枝上 的分叉,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写起来。凰写完后站起身笑眯眯地朝凤这边看,见凤 也站起身,便远远地问,写完了?写完了。凰问,凤,咱先看谁的?话音没落, 凤先踩着地上的薄雪小跑过来,迫不及待地看看凰写下的一行字,笑着失望道, 看来咱得走两条路了。凰惊疑说,凤,原来你选的不是中间那条啊!凤苦着脸领 凰去看。到了那里,见地上工工整整地写着“走中间那条”,凰炸起满脸的欣喜, 说好啊凤你诓我,扬起手要打凤。凤蓦地做一个立正姿势,一本正经地冲凰行一 个少先队队礼,说你打吧,凰。凰缩回手,说我才不打你来,忘了物理课本上学 的作用力和反作用力啊,我打你,实际上就等于你打我。凤恳切地说,凰,我真 巴不得叫你打几下,那次你打范成刚,可把我眼热死了!凰愣住了,说凤,我啥 时打过范成刚来?凤说刚进初一时啊,那时我还没敢给你写小纸条,你们小组打 扫卫生区,范成刚往地上洒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水洒到了你脚上,你急了, 追着范成刚连打了三巴掌,那叫啥巴掌啊,一点力气也没有,像蜻蜓点水,范成 刚叫你打得哈哈大笑,我正好在篮球架下玩来,巴不得你那巴掌打到我身上。凰 记不起来,说真有这事啊,我咋一点印象也没有。凤说这回我可不诓你,说着又 摆开架势叫凰打。凰咯咯咯地笑起来,说那时打范成刚,说不定我心里还真有点 恨,对你我可恨不起来。   凤和凰走在前面连着一大片麦地的小路上。来往的风伸出小手将地上的雪面 抚弄得光滑平整。凤向前猛跑几步,平衡起胳膊做一个溜冰的动作,身体稳稳地 向前滑出一段距离。凰在后面拍手叫好。凤受了鼓舞,继续向前滑。见凤与自己 隔了一大段距离,凰学着凤的样子小跑几步向前滑。凤看见了,停下来,痴痴地 朝凰这边看。凰说,凤,你看啥?看你滑冰啊。凰自嘲地笑了,说看我这笨样啊。 凤说,凰,你笨得真好看!凰不滑了,小跑着赶上凤。凤说,凰,咱俩一起滑吧。 凰说你得让着我点。咋让? 滑得慢点啊。凤说慢了就滑不起来了。凰说那就不 跟你一起滑了。凤想了想,说他有办法了,伸手挽住凰的手。凤,你要做啥?凤 说这才叫一起滑来。凰被动地跟着凤,歪歪扭扭地试了几次,渐渐协调起来。凰 的手被凤握出了汗。凤说,凰,咱不滑了。凰问为啥,凤说怕她的手从他的手里 滑出来,把她跌了。凰说跌了就跌了,在平道上,能有多疼。凤说可不行,放慢 速度,猛然叉开两腿站住了。凰止不住咯咯笑着滑进凤的怀里。凤双臂合拢将凰 围在胸前,头抵在凰的肩上,侧过脸贪婪地呼吸凰脖颈里散发出的温热。凰喃喃 道,也不怕人家看见,并不挣扎。   凰辨出地上两道车轮滚过的痕迹,弯下腰指给凤看。凤说他早就注意到了。 凰不解地说,这样的天气,还有人骑车到这里来。凤说,这样的天气,咱不也到 这里来了。凰说,咱是闲着没事来这里走走啊,骑车往这里来就叫人奇怪了。凤 说,兴许人家也是闲着没事,骑车来这里打一趟,看看雪景啥的。凰抬头朝前遥 望。凤说别望了,依我看,准是一个人骑车来转了转,又返回去了,正好两道车 痕。凰把目光从远处撤回来,笑看着凤,惊讶道,凤,你这么聪明,我咋没想到 这一点。凤皱皱脸,说凰,你笑话我吧,光听人说你脑瓜好使,我还从来没听人 说过我聪明。凰继续笑看着凤,说真的,凤,我真不是笑话你,刚才我一直纳闷, 两个人骑车过去,到现在还不回去,在雪地里做啥啊,真是门里调不过扁担,就 是没想到你说的那一步。   天色暗了,茫茫雪地显得更白,更细。四周有些静,凤与凰并肩走着,脚下 传出好听的嚓嚓声。就在凤与凰要转身往回走的片刻,凤看见路下坡地的洼处躺 着两辆自行车,上面盖了玉米秸杆,像是要把自行车盖住,秸杆倒不少,只是盖 得不够恰当,四个车轮都露出了大半。凤碰碰凰的胳膊,说凰,看来还是你聪明, 我是自作聪明。凰问咋了,凤握起她的手朝路下边指指。凰定晴一看,吃惊道, 他们真的还没走啊,车上还盖了玉米秸,像是怕叫人偷了,可惜盖得不严实,幸 亏咱不是小偷,他们人哪?凤与凰扭动脖颈,四下张望了一会,不见人影。凰说, 咱回吧,凤。凤有些不甘心,目光停在前面一大堆玉米秸杆上,说说不定他们就 在那垛玉米秸后面。他们在玉米秆后面做啥?谁知道,过去看看就知道了。凰劝 凤往回走。凤说他想起来了,前几天,几个到他们双凤服装屋买衣服的人私下议 论,说镇上有些养兔子的,夜里偷偷去地里割麦苗,糟蹋得可不轻,明年不知要 少打多少麦子,凤说说不定这两个人就是来割人家的麦苗,真是损人利己,非得 过去看看,真要是的话咋呼几声吓吓他们。   凤蹑手蹑脚往前走。凰顿了顿追上去,手和凤的手紧紧攥在一起。凰悄声说, 凤,他们要是跟咱打架咋治?凤说他们不敢,偷割人家的麦苗又没有理。凰说, 他们要是不讲理呐?凤说他们真要不讲理咱就骑他们的自行车跑,到了镇上,把 自行车交到派出所,说明缘由,叫他们自己去骑。凰说可不行,听说派出所罚人 可厉害了,没事都找茬罚人家,咱这么一弄还不把他们害苦了,真要有这事,咱 好心好意地跟他们啦啦,要是他们家的麦苗叫人偷割了喂兔子他们愿意不愿意? 玉米秸垛顶上东边的积雪没有了,几捆玉米秸杆散乱地向下耷拉着。凰说,凤, 那边真的有人。凤与凰向前紧走几步,猫下腰往下看。玉米秸垛的这边扒了一个 洞,里面依着两个人。凤吃了一 惊,说那不是费镇中学的吴校长和靳水香老师 啊。凰也认出来了,他俩来这里做啥?   玉米秸洞里,吴有为和靳水香搂抱在一起。吴有为呶起嘴凑向靳水香的嘴, 靳水香嬉嬉笑着抬起手挡在中间,说摸哪里也行,就是不能亲嘴。为啥?吴有为 傻笑着看靳水香。靳水香嘻嘻笑着低下头,说说了怕你不高兴。吴有为说,说就 是,我敢对你不高兴啊。靳水香还是嘻嘻地笑,说我可真的要说了。说就是。听 人家说,听人家说你爱吃带屎臭味的猪肥肠!吴有为傻笑一声,说这个还咋,闻 着臭吃着可香来。说着又呶起嘴朝靳水香的嘴上凑。靳水香嘻嘻笑着拿手挡开了, 说就是不跟你亲嘴。吴有为缓开手紧紧抱了靳水香一下,说不跟我亲嘴,那你跟 我做啥?靳水香嘻嘻笑着伸手钻进吴有为的两腿之间。凰说恶心死了,使劲拉住 凤的胳膊往回走。往回走的路上,两个人都不说话。许久,凤说,吴有为咋这样, 还当校长来。凰说,靳水香咋这样,还当老师来。凤说,听说靳水香她男的在部 队上当兵呐,知道 这事非拿着枪回来把吴有为毙了不可!凰说,靳水香做的也 不对啊。   8   凤要去青岛进货,凰送他到费镇汽车站,说凤,干脆我跟你一起坐车去县城 吧,等你坐上火车,我再回来。凤说可不行,你若跟我到县城,说不定我就管不 住自己了,非要你坐火车跟我一起去青岛不可。凰说可不行,跟你一起去青岛, 咱的服装屋就得关门来,倒不在乎关门不关门,主要是怕惹人笑话,叫人说看凤 和凰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哪像开服装屋的样。凤说,那你就别去县城了,好好 在家等着,我一定连夜赶回来。凰痴迷地看了一会凤,喃喃道,以前好几天不见 面,倒觉不出啥,主要是村与村隔得近,虽然见不着面,就和在跟前一样,这回 可不同,青岛离咱这里一千多里呐,一想起来心里就觉得空。凤安慰凰,不就是 一天的时间,就当我回家给你拿好吃的去来。凰摇摇头,说可不一样,回家这段 路多熟,你离开店门,每走一步我都能觉出来,啥时上崖了,啥时拐弯了,啥时 碰上坑坑洼洼了,啥时推门进家了,就像我跟你一块回家一样,青岛那么远,路 又不熟。凤说,咱不是一块去过一回青岛啊。去过是去过,在车上光顾跟你说话 了,先到哪里,后到哪里,一点也没记住。   凤痴迷地看着凰,说凰,干脆咱不去青岛进羽绒服了,反正咱开服装屋也不 是为了挣钱,接就着干吧。凰犹豫了一会,叹口气,凤,还是去吧,昨晚刚商量 好,到明天就变卦,也显得咱太没主心骨了。昨晚,凤与凰从外面回来的路上, 骂一会吴有为,又骂一会靳水香。凤说他早就知道靳水香不正经。凰问凤咋知道。 凤说听班上的男生说的,靳水香讲完课,还不到下课时间,常走下来跟男生坐一 条板凳。凰说跟男生坐一条板凳还咋。凤说咋倒不咋,可靳水香跟别的老师不一 样。咋不一样?靳水香跟男生 坐一条板凳同男生捱得特别近,跟男生说话时, 一会摸摸男生的这里,一会摸摸男生的那里,摸得人可不得劲了,范成刚说得才 怵人。范成刚咋说?范成刚说有一回靳水香老师跟他坐一条板凳上,看着他的裤 兜说,范成刚,你裤兜里装的啥,范成刚说没装啥啊,靳水香老师不信,非伸手 掏掏,范成刚叫她掏,谁知靳水香伸手捏住了范成刚的小鸡,吓得范成刚哎哟一 声,惊得班里人都回头朝这边看。凰说丢死人了,真没想到靳水香老师这样。凤 吐口唾沫,说最气人的是吴有为从咱服装屋里拿走的那件皮衣给了靳水香。凰也 来了气,说凤,过段时间吴有为要是不送钱来咱就到学校里跟他要。行啊,咱俩 一块去。临近服装屋,从北边小胡同走出两个叽叽喳喳说话的妇女,一个说,眼 下穿棉袄外面套外衣不跟形势了,买件皮衣吧价钱又太贵,另一个说,可不,羽 绒服倒挺合适,价钱不太贵,穿着又好看有暖和,可惜镇上没有卖的,听说县城 里有,青岛出的质量不孬。凰拿胳膊碰碰凤,说凤,听见了吧,咱服装屋进些羽 绒服才好。凤说进就进。两个人当即商议明天凤去青岛进羽绒服。   车来了,下车的人像在盛满水的桶的下部扎一个孔一样喷涌出来。凰跑先一 步,问售票员啥时候开车,售票员说半小时以后。凰跑回来挽住凤的胳膊,说凤, 我跟你上去坐会吧,等开车时我再下来。男司机和女售票员懒洋洋地下了车,寻 一个僻静的地方,说笑着走过去。车上就剩下凤和凰。凤随便选一个座位坐下。 凰转着身四下打量了一番,招呼凤到另一个座位坐,说车跑起来那边兴许能晒着 太阳,暖和些。凤到凰指的座位上坐了,凰紧捱着他坐下,低声道,凤,抱我一 会。凤朝车窗外看看,笑着说,咋,这回不怕叫人看见了。凰嗔笑着看他一眼, 趔趄着身子说,不愿意抱就算,别乘人之危啊。凤扔下手里的包,像怕凰跑掉一 样将她紧紧抱住。两个人陷进彼此熟悉而又贪得无厌的吻里。   许久,凰从凤的吻里浮出来,喃喃道,对不起啊凤,我咬疼你了。凤不愿意 从凰的吻里浮出来,用冒气泡似的声音坚持着,说没有啊,我一点也没有觉出疼。 还不疼呐,我都咂出腥味了。凰理智地从凤的依偎里挣扎出来,醉意朦胧中瞥见 前面已坐了三、四个人,慌乱地提醒凤。两个人正襟危坐。凰羞红着脸小声说, 凤,人家一定笑话咱呐。凤强作镇静,说笑话啥,兴许他们压根就没看见。凰弹 腿碰碰凤的 腿,说咋能看不见,你没看出人家有意躲开咱啊。凤朝前看一会, 故作感激状,说人家真够意思,怕惊了咱们的好梦,凰,咱可得珍惜啊。说着伸 手做一个准备拉凰重新跟他相拥的姿势,凰吓得匆忙向外移了移身子。又有几个 人上车,满车里环视一下,隔一排座位,坐在凤与凰的前面。   被风追赶的树叶,像一群随便惯了的孩童,歪歪扭扭地向前奔,风稍一止步, 它们便停下来拿挑衅的目光向后张望。凰要凤关上车窗玻璃,凤扭头看看,笑着 说,这不关着好好的啊。凰向一侧指指,说 好象关得不严实,要把玻璃往那边 推推。凤伸手胡乱推一下,回转身聚精会神地看凰。凰站起来,侧身走到里面, 两手码住车窗玻璃朝一边猛推几下,伏下身不放心地对着车窗的一侧看。凤说挺 严实了凰,抬手轻轻握住凰的一只下垂着的手。凰还是有些不放心,皱起眉沉思 一会,从兜里摸索出一块纸片,两个手指捏了,小心翼翼地将纸角在车窗缝上磨 蹭。纸角陷进车窗缝里。凰说,可不行,车一跑起来非往里边灌风不可,凤,来 跟我一起推。凤拗不过凰,只好起身跟她一起推车窗玻璃。凰又拿纸片的一角在 窗缝上磨蹭,确定纸角陷不进窗缝,才呼一口气,放心地走出来紧捱着凤坐下。 凤的两手紧紧抱住凰靠近他这边的手,说凰,好好在家等我啊,别着急。凰点点 头,四下里看看,把另一只手移来软软地罩在凤的双手上。一矮个青年将头拱出 车窗,招呼男司机和女售票员,说不早了快开车吧。女售票员扭头朝这边瞥一眼, 回头继续跟男司机说笑。凰看一眼说笑的男司机和女售票员对凤说,两个人开车 也不赖,一个握方向盘,一个卖票,汽车像座房子,一会搬到这,一会搬到那。 凤不以为然,说这个有啥好,乱糟糟的,两个人连说话的空也没有。凰说咋没有 说话的空,你看人家说得多带劲。凤看看将头拱出车窗的矮个青年,说就这霎空, 还有一个喊魂的,我敢说,要不是为了挣那几个钱,人家才不稀罕干这个呐。凤 突然停住,盯着凰反问道,凰,你真觉得开车不赖啊?凰连忙摇头,笑着说,随 便说着玩呐,看你当 了真,唉,咱俩的想法就是不跟别人一样,人家做的咱都 看不上眼,像不是活在这个世上似的。凤快活地笑了,就是啊,你忘了牧羊老汉 说的,咱俩是传说中凤和凰在人间投的胎。   矮个青年等急了,握着拳头锤打车窗的边缘。女售票员朝这边看看,不太情 愿地走过来,洗得发白的小帆布包在腋下僵僵地摇晃。女售票员上了车,翕动着 枯焦的嘴唇满车里看了一会,挥手招呼男司机,说走吧,够二十个人了。凰见司 机朝这边走,两手在凤的手上用力握了一把,起身下车。到了车门口,女售票员 不解地问凰,凰一说,女售票员满脸不快,嘟囔道,原来你不坐车啊。女售票员 朝男司机迎过去,说车上才十九个人,等等吧。车上有人听见,大声嚷起来,走 吧,别多一个人少一个人的了!众人随声附和,对啊,快走吧,多一个人能有啥 大赚头!女售票员和男司机充耳不闻。凰站在车窗下跟凤说话,嘱咐道,凤,中 午可一定吃好饭啊,多喝点水,别接就。凤反过来嘱咐凰,放心吧,你照顾好你 自家就行,对了,中午别一个人去双凤山上看蝴蝶了,等我回来咱俩一块去。等 来一个挎包裹的村妇,男司机笑嘻嘻地上了车。女售票员朝慢腾腾赶来的村妇走 去,隔了老远就说,大嫂子,像你这样可得买行李费啊。村妇皱起脸,买行李费, 才多么点东西啊。多么点东西,能占一个人的空。村妇止步不前,眯起眼四下里 张望。女售票员的语气有所缓和,说大嫂子,你也别到处看,下一班车早着呐。 见村妇迟疑不决,女售票员哀叹一声,做出退让的姿势,说这样吧,大嫂子,照 顾你照顾,买个半票算了。村妇犹豫着跟女售票员往车前走,经过踮着脚隔着窗 玻璃大声跟凤说话的凰,女售票员轻咳一声,不太友好地拿眼白瞥了凰一眼。   车一走凰顿觉心里空落落的,她忆起第一次去青岛进货跟凤快快乐乐坐上车 的情形,两眼就有些发潮。一阵风像从高处泼下来的水,地上的落叶溅向四处。 离凰不远处的一片叶子起伏不停,像朝上方拼命的摆手。凰抬起头,看见从附近 树上斜伸过来的一截光秃秃的树枝,心想这片叶子是想重新回到树枝上去啊,脑 海里迅速闪现出一截郁郁葱葱的树枝在夏日的空中蓬勃高蹈的情形。凰情不自禁 地把她和凤比成地上的落叶和头顶上那截光秃秃的树枝,心里忍不住漫起一股凉 凉的凄楚。随着沉闷的汽笛声响,一辆客车喝了酒般醉醺醺地停在汽车站。这不 是凤坐的那辆啊,是不是嫌坐车的人少又回来了,凰心里一热,当即决定跟凤一 起去青岛。下车的人又像在盛满水的桶的下部扎一个孔一样喷涌出来。最后站在 车门口打着口哨贪婪地呼吸新鲜空气的男售货员重重地在凰的心头泼下一盆冷水。   一推开双凤服装屋的门,满屋垂挂的各式各色的衣服便被比凰抢先一步闯进 屋里的风吹动得波推浪涌。多么灿烂的一片海啊!凰在服装屋门前痴痴地站了一 会,仿佛置身于第一次她和凤一起去青岛在海边逗留的情境。那次凤与凰漫步在 海边浸透了强烈腥咸的气息里,涉过湿淋淋的沙滩,绕过深深浅浅的积水湾,坐 在退潮后的礁岩上,两个人迷醉于初次见到大海的亢奋中。海风阵阵,水天一体, 不觉中,涨潮的海水已经逼近了凤与凰所处的礁石。凤无意中低头,禁不住一声 惊呼。往回走的路上,凰想起从书上看过的一个悲壮而美丽的爱情故事,讲给凤: 一对恋人相约来到退潮的礁岩上,忘我的倾谈中,海水没膝,四顾茫茫一片,没 有了归路。讲到这里,凰突然停下脚,测试似地问凤,你说说,他们该咋办?凤 不假思索地说,啥也别想,静静地等待海水淹没!凰笑了,说这就是那个故事的 结尾。   安际贵提着小包喜笑颜开地一步跨进双凤服装屋的时候,凰正坐在靠近柜台 的椅子上发呆。屋后,镇上的施工队正在铺筑街道,不知哪种机器的声音,在凰 听来特别像火车在轨道上行驶时的咔嚓声。时断时续的咔嚓声把凰引领进上次她 跟凤一起坐火车去青岛时的甜情蜜意中。凰问凤到了青岛想做的第一件事是啥。 凤说,去海边啊,你呢?到海边的礁石上坐坐。凤高兴地说,凰,咱俩的想法一 样。凰说也有点不一样。凤问哪里不一样。凰说,凤,你到海边是为了看大海, 图个新鲜,我不光想看大海,还为了去看书上的一个故事。啥故事?凰摇摇头, 说到时才讲给凤。   屋后面曾是一片郁郁葱葱的麦地,凤与凰去玩过,凤被浓绿的麦苗迷住了, 说真想在上面打个滚。凰说打就是。凤连忙摇头,说可不行,叫人家看见笑话不 说,人家也不愿意啊。凰说她到那边给凤放哨,一有人来就告诉他。凤犹豫了一 会,还是走开了,说明年春天咱来这里踏青吧。现在,屋后的麦地已被施工队弄 得一塌糊涂,压路机压过的地方僵硬地泛着一层薄薄的黑绿。这片麦地刚刚被征 收时镇上没有做通村民的工作,村民们护在麦垄间吵吵嚷嚷,弄得施工队无法动 工,负责这项工作的镇上的二把手不得不动用派出所。费镇派出所全体出动,稀 稀拉拉地包围了这片麦地。村民们还是不肯让步,性急的指导员身不由己对着无 遮无拦的天空鸣枪警告。几个胆小的村民被态度强硬的枪声吓得尿在裤里,尿液 濡湿的裤筒经从裤管钻进来的风一吹,凉凉的令两腿打颤,他们只好埋起头来退 出。见有人退出,其余的人一阵愤慨之后,赌着气极不情愿地纷纷败下阵来。还 是这个顶用啊!施工队长晃着额上被夜里到他家行窃的人弄下的明光光的“V” 形伤疤扯开嗓门安排任务。谁知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妇提着蒲团跌跌撞撞地赶来, 往麦垄上一坐,哭腔哭调地唱起来。施工队长额上明亮的“V”形疤痕渐渐变暗。 指导员鸣枪警告,耳背的老妇无动于衷。指导员急了,下令两个人一伙把老妇架 出去。手下的人迟疑不动,有的问指导员,都这么大年纪了,还经打啊,万一出 了人命咋办?指导员黑着脸僵在那里。   负责这项工作的二把手听说这事,在办公室里急得团团转。跟二把手同学的 费镇中学校长吴有为上气不接下气地赶来,一进门就说这事好办,二把手正在气 头上,对着吴有为劈脸就是一句,好办个鸟啊,你知道啥事!吴有为说不就是几 个老太婆赖在麦地里不走,铺街道无法施工啊。二把手的脸上涌出暖色,对啊有 为,快说说有啥好办法。吴有为说,以他看那几个老太婆也不是成心对抗政府, 主要是她们目光短浅,心疼那几垄麦苗,想法把她们骗开,就说这片麦地不铺街 了,以前咋着还咋着,等她们走了,集中人马把麦苗锄掉,等她们知道,心疼一 阵也就算了。二把手细心一捉摸,如法炮制,那几位老妇知道后,哭爹喊娘地大 闹了一场真的软下劲来。二把手高兴得不得了,开工宴上特邀吴有为参加,一个 劲地夸他真是有为啊,还特意嘱咐酒店的厨师给吴有为做了一大碗带屎臭味的猪 肥肠,吴有为乐得把一大碗猪肥肠扒了个精光。   据说征用后面的麦地铺筑镇政府大街是镇上一把手的意思。前些天,一把手 去厕所,碰上传达室的老赵,两个人在茅坑上蹲了一会,老赵讨好似地说起先有 个看风水的来找一把手,他把他赶走了。一把手夸赞老赵做得对,说工作这么忙, 哪有闲功夫跟个江湖骗子瞎络络。老赵受了夸赞满心高兴,话多起来,说那看风 水的没三句话就胡说八道,说咱镇政府大院风水倒挺好,就是布局不合理,他懂 个球啊。一把手从鼻孔里哼一声,脸上漾起浅笑。老赵又说,那看风水的说咱镇 政府大院的布局影响领导们的官运,这不是胡扯一溜烟啊,从这出去的领导哪个 没有高升!一把手笑着点点头,问老赵看风水的人说咋影响领导们的官运了。老 赵龇牙一笑,说一听这话他就气得不得了,唬起脸把他赶走了。老赵系上裤子往 外走,刚要拐过墙角,一把手猛地提了裤子站起身,把老赵喊住了。老赵,给你 个任务。啥任务?一把手注意力一集中,提裤子的手劲就有些放松,裤子蓦地滑 落下来。老赵睁大眼睛看一把手的那玩意,一把手慌乱地提着裤子,说看啥啊老 赵,一根筷子俩鸡蛋,你又捞不着吃。老赵笑着转移目光。一把手嘱咐老赵千方 百计把看风水的找回来。老赵满脸不解,问找看风水的做啥。这个你就别操心了, 找来后把他领到我的办公室,找不回来可要扣你的工资啊!   老赵跑了一上午,满头大汗把看风水的人从离镇政府驻地八里多的一个小村 子找回来。一把手关上门,问道,听老赵说你说咱镇政府大院这布局影响领导们 的官运,咋个影响法?看风水的说,这不明摆着啊,当官的都讲究个面南背北。 这样才能官运亨通、步步高升啊,可咱这镇政府大院成了面北背南了。一把手哈 哈大笑道,这样说我就不信了,远的不提,光这几年范缜出去了多少官啊,有的 还成了副县长哪。看风水的人不屑地说,副县长,这还叫官啊,这些年范缜有没 有到省里当官的,有没有到中央里当官的?一把手被问住了,摇头说,咱可没想 这么高,能混个副县长干干就相当不赖了。看风水的理直气壮地说,为啥不能想 这么高,人往高处走,水才往低出流呐,省里不少大官都是从下面镇上提起来的, 有的还是从小村里爬上去的呐。一把手从椅子上站起身,给看风水的点一颗烟, 自语说,事倒是这么个事,不过镇政府大院就这样了,再建一座花老钱了,操他 娘,眼下又不兴卖人,咱范缜这穷地方,啥也没有,就是人多来。看风水的哈哈 大笑,压低声音神秘地说,用不着卖人,我有个办法,保证叫你花不多钱,还能 弄个面南背北。啥办法,快说说。一把手低头凑过去。看风水的深吸一口烟徐徐 呼出来,脸上荡开一层得意,说这个好办,院子后面不是一片麦地啊,征下来, 修一条大街,南边和北边两排房门来个向后转,不就面南背北了。一把手一咂摸, 两眼禁不住放起光来,说这办法倒行。一把手回转身从抽屉里举起两条精装大鸡 烟,看风水的连忙接过来揣在怀里。一把手不解地问他把烟揣在怀里做啥。看风 水的满脸感激,说出去叫人看见影响不好。一把手一瞪眼,咳,你拿着大摇大摆 地从我这里走出去就是,谁敢说别的!   安际贵将一叠钱重重摔到柜台上,笑滋滋地看凰。凰说,安际贵,你这是做 啥?还你们的衣服钱啊,上次叫你开个单子我好拿回去报销,可你高低不给开, 我只好到别的商店里开了一张,操他娘,那商店的老板狗眼看人低。凰截住安际 贵的话,说安际贵,你咋动不动就骂人,还在镇政府上班呐,我看你这毛病可得 改改。安际贵说对不起啊凰,跟一把手学的,一把手一生气就这么骂人,那商店 的老板单子倒是同意开,就是非得要五块钱的开单子费不可,气得我出来给工商 所的小杨打了个电话,再去商店开单子,你猜咋着,那家伙见了我比见了他爹还 亲,说起先是跟我闹着玩的,操……对不起啊凰,我差点又骂出来,啥闹着玩啊, 我若是把钱给他,早忙不迭锁进抽屉里了。凰忍不住地笑,笑过,板起脸说,安 际贵,快把钱收回去,老同老学的,咋能要你的钱,那衣服就算我和凤赞助你的, 祝你旗开得胜。安际贵说可不行,该咋着是咋着,就算你有个同桌之情,还有凤 啊,不知人家同意不同意,别因为一身衣服惹得你俩闹别扭。凰笑着说,闹啥别 扭啊安际贵,你错了,不收你的钱是凤的意思,我可是打算收你的本钱来,凤高 低不同意,说同学一场,要钱就无情无意了。安际贵把钱往前一推,凰坚持不收, 安际贵急了,说凰,你这不是小看我啊,现在可不是在费镇中学上学那阵了,见 我吃不饱饿得提不起精神,你断不了给我几张饭票啥的,把我感激得恨不得给你 下跪,现在不同了,你这样真叫我脸上挂不住,噢,你还以为我是那个学习跟上 穿得破破烂烂动不动就捱人欺负的穷鬼啊!见安际贵真的生了气,凰不好再推辞, 又不情愿把钱收下,便转了话题将钱冷在柜台上。凰说,安际贵,那事咋样了? 啥事?你和打字员啊,不知人家相中相不中那身衣服。安际贵脸上现出笑意,说 那么好的衣服咋能相不中,她还不清楚我的来头,跟我摆架子啊,说她啥衣服都 有,不稀罕,我说你啥衣服都有,可缺少我这件来,把衣服硬扔给了她。凰劝安 际贵,说这样可不行,好好跟人家啦啦,看人家对你有没有那意思。安际贵的脸 上腾地炸起一波愤怒,说咋啦啊,还没谈上三句话,分管文教的副镇长来了,那 家伙一有空就往打字室里钻,看他瞧打字员时的那个熊样,像好几天没吃饭猛不 丁看见一只肥嘟噜的扒鸡一样,操他娘,一个副镇长不好好趴在窝里当你的官, 往打字室里跑啥,逮着机会我非到一把手那里告他一状,叫一把手狠狠训他一顿 不可!   安际贵扭脸瞥一眼旁边的里屋门,问,凰,凤窝在里边做啥啊,我来这么长 时间了,也不出来打声招呼,我和你这么说说笑笑的,他就不吃醋啊。凰笑了, 说跟你同桌了一年半凤都不吃醋,才跟你说了一会话吃的啥醋。安际贵苦笑道, 那一年半,凤不是不吃醋,是他压根就没拿我当人看啊。见安际贵脸上有些不高 兴,凰说安际贵,你想到哪里去了,跟你同桌时没记得你这么多事啊,凤不在店 里,要不早出来跟你打招呼了。安际贵愣了愣,凤不在店里,那他去哪里了?去 青岛进羽绒服去了。安际贵恍然大悟,是这么回事啊,怪不得一进门就见你愁眉 苦脸的,我还以为你病了呐,唉,你俩可真算得上一对,才拆开这么一霎就牵肠 挂肚的,凤若是和我在镇上一样成天忙得不着家,你就得扯开嗓门哭来。凰说, 安际贵,凤哪有你这本事,别说去镇上了,连个村干部也混不上。安际贵满脸流 光异彩地一笑,来了认真,说凰,你真想要凤当村干部啊,这事说不定我能帮上 忙,别看又是投票了又是选举的,镇上若是叫你干,多少动动手脚就能成,别的, 不是我不肯帮忙,到镇上来还真不好办。凰连忙笑着摆手,安际贵,别当真了, 跟你说着玩呐,我和凤可一点这样的想法也没有,当那个干啥,做个平头百姓安 安静静和和气气地过日子就行。有人进来看衣服,安际贵站到一边,见看衣服的 迟迟不走,跟凰打声招呼出了服装屋。   看衣服的两个妇女相中一条裤子,一问价钱,嘟囔着喊贵。凰说,还贵呐, 除去盘缠钱,我们服装屋每件衣服只赚五块钱。两个妇女都撇嘴,你说这个谁信 啊,像你说的这样,买卖再好也就混碗饭吃,人家东边的好几个服装屋都有你们 这种衣服,价钱可便宜着呐。凰不以为然,说一分钱一分货啊。一个妇女说,啥 一分钱一分货,那里跟你们这里的衣服一模一样。那,那里卖多少钱?别的没问, 光这条裤子就比这里便宜四十多块。见她们漫天杀价,凰知道她们不急着买,便 笑着看门外。和那边一样价钱行不行?不行。凰无动于衷,两个妇女放下衣服讪 讪着往外走,小声嘟囔道,眼下卖衣服的太宰人了,明明十块钱的东西,非得往 五十、一百里要,弄得人还价都没法还。凰的心里不是滋味起来,像是捡到钱包 好心好意送还失主,却被怀疑成小偷一样。凰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件趣事自我安慰。 那次,安际贵从外面回到教室,垂头丧气地说,咱吴校长真不够意思。凰问咋了。 咋了,起先我从自行车棚子旁边走,一阵风刮倒一辆自行车,我把自行车扶起来, 正好咱吴校长拖着一张锦屏报上厕所,看见了,二话没说就训我开了,安际贵, 你闲得手痒痒了,人家自行车好好待着,又没惹你没碰你,你把它弄倒做啥,我 说吴校长不是我弄倒的,是它自己倒的,吴校长不相信,说安际贵,你以为你是 费镇中学校长啊,从自行车跟前走都吓得自行车跌骨碌,我说是风刮倒的,吴校 长不耐烦地扬扬手中的锦屏报,没好气地说,别巧辩了,也就是我今日心情好, 不然非给你点处分不可。   凰定晴看清站在对面的安际贵,吓了一惊。安际贵,你咋又回来了,是不是 落下了啥东西?没落下啥东西,是落下一句话,凰,看你那如醉如痴的样,想啥 啊,准是又想凤来。凰笑道,凤我倒是没想,想你来。安际贵双手作揖,说凰, 你若真想我,时间不用长了,哪怕一眨眼的功夫,我就扑通跪下给你磕三个响头! 凰笑着把话叉开,安际贵,你落下啥话了?安际贵笑看着凰不说话。凰也笑了, 安际贵,我还真没见你在我跟前这么腼腆过,是不是有关那个打字员的?安际贵 做出壮了壮胆子的样子,凰,有关你的。有关我的。凰愣住了,说安际贵,不准 是又想抄我的作业本吧,现在你可是镇上堂堂的大干部了,说就是,看你这认真 劲。凰,我早就对你有意思,只不过在费镇中学上学时,别人都不拿咱当人看, 咱不敢动那心思,现在好了,时来运转,一把手跟我谈过话,说找因由先给我弄 个办公室主任干着,等机会一到就把我提起来,凰,不是吹,将来我准能混出个 人样,说实在的,上次来服装屋看到你和凤,我还没产生这念头,起先见你孤零 零地一个人在屋里我才醒悟过来,原来你和凤也是能拆帮的啊,一有了这念头就 摁不住了,都到镇政府大门口了我又返回来,凰,别看你和凤好了这么些年,我 不在乎,我一定拿你当作我一辈子最金贵的宝贝来待你!凰哈哈大笑,安际贵, 你说的啥啊,我一点也听不懂,快回去找你那打字员去吧,看看这里有没有相中 的衣服,相中了,拿着再给人家送去。安际贵一本正经地说,凰,你脑瓜那么好 使,说听不懂我才不相信,你是笑话我大白天里说梦话吧,不错,我说的是梦话, 你就是我的一个梦,以前我只能躲进被窝里,把自己扮演成凤偷偷接近你,现在 不一样了,我想把梦变成现实,如果你同意,我立马就去把那身衣服要回来,那 打字员算啥,跟你站在一起,整个一个小鬼见了神仙。凰还是笑,说安际贵,你 越说我越糊涂了,啥梦啊神啊鬼啊的,咱不都是大活人啊,你看这屋顶,看看外 面街上走着的人。又有人来看衣服,安际贵倒背起双手装出看衣服的样子满屋里 溜达。来人问过几件衣服,又嫌价钱贵摇摇头走了。   安际贵又走到凰的对面。凰笑着说,安际贵,咋还不走,你们领导准满政府 大院里找你开了。安际贵阴下脸,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赌气似地说,凰,你装迷糊, 不亮个实底叫我咋走!说完,把小包往柜台上一放,赖在那里,一副不达目的的 势不罢休的样子。凰张了好几次口说不出话来,终于冒出一句,安际贵,你的话 我听明白了,可这么大的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啊,等凤来了跟他商量商量再答复 你吧。安际贵猛地弹起身子,从容不迫地说,凰,你别拿凤吓我,这可不是在费 镇中学念书那阵了,是个人就想欺负我欺负,凤还打过我两拳呐,这回他要找我 打架,我连话都不跟他说,往派出所打个电话,准叫他吃不了兜着走。凰说,安 际贵,谁拿凤吓唬你了,别信口乱说,凤啥时打过你两拳?在厕所门口啊,别看 我不还手,谁欺负过我我心里可明镜似的记得清清楚楚。见安际贵理直气壮的样 子,凰略一思忖,笑着说,我记起来了,安际贵,那次可怪你啊,人家凤上厕所, 你从后面往坑里扔石头,溅了人家一身,叫谁谁不跟你急啊。安际贵理屈地笑了 笑,解释说那次他不是对着凤来的,本想报复报复体育委员那个王八蛋来,没寻 思选错了目标。凰撇下安际贵整理旁边的衣服。安际贵待了一会,识趣地走开, 摞下一句,凰,我说的那事你可好好考虑考虑啊。安际贵临出屋门,像是自言自 语,又像是对凰说,唉,不管咋说,这么一捅开窗户纸,心里倒敞亮了不少。   下午两点多钟,凰才觉出有点饿,又没有食欲,便打算到外面的小吃摊上随 便买点吃食应付应付肚子。下午的阳光很好,金灿灿地铺满街道、沿街的房屋和 树枝,一群孩子雀跃着对着东边的天空大吵大叫,凰仰脸一看,是镇风筝厂系在 厂门口的一只风筝断了线,忽高忽低地在天空中飘荡。凰来到小吃摊前,摊主热 情洋溢地指着面前的各种吃食问凰要哪一样。各样吃食像用泥巴捏成的,丝毫松 动不了凰紧缩的胃口,她摇摇头,说看看再说吧。旁边的电话亭里传出往外拨打 电话的声音:喂,十八道沟村委吗,我想找范为民接电话,噢,范为民是从费镇 中学刚调到你们村小学的那个老师,麻烦你喊他一声来接电话行不行,好,谢谢 你啊。凰的心里一动,范为民,不是在费镇中学校长室里的那个老师啊,咋调到 十八道沟村里去了?凰绕过桌角朝电话亭那边一探头,赶紧缩回来。电话亭里, 费镇中学的小郭老师正倚在电话机旁,一手握着听筒紧紧捂在耳朵上聚精会神地 倾听。凰买了两个烧饼往回走,隐隐听见电话亭里小郭老师兴奋的说话声。范老 师,我是小郭啊,听出来没有,你去十八道沟小学咋不跟我说一声,送送你也好 啊!在费镇中学听说过小郭老师追校长室的范为民,范为民好象不同意,班上的 同学都纳闷,说范为民真是个大傻瓜,放着这样的大好事不要,还想啥啊!一次, 下了晚自习,凤和凰偷偷到校园南边的树林里约会,没说几句话,前面走来两个 人。凤和凰手挽手悄悄躲在一大簇蒿草后边。是小郭老师和于文菊老师。于文菊 问小郭,小郭,你对范为民真是铁了心啊?铁了心了。范为民人倒是不错,挺大 气的,就是年龄大了些,比你大十来岁呐,这事你可得好好考虑考虑,别一时冲 动啊。小郭说,不是一时冲动,好几年前就开始冲动了。好几年前你还在济南上 学呐,那时你知道范为民是谁?我看过他的一封情书。于文菊恍然大悟,小郭, 原来你俩早就认识啊!不认识。不认识你咋看过他的情书。在阅览室里,我从报 上看到一篇文章,作者范为民,就像专门写给我的,我恨不得把那篇文章从报纸 上撕下来,可管阅览室的人的眼珠满屋里不停地转,我只好动笔抄,你知道,每 天课外活动阅览室才对咱开放,我抄了三节课外活动才把那篇文章抄完,一读那 篇文章我就感动得不得了,毕业分来费镇中学后,听说这里有个范为民,也写文 章,我拿着我抄的那篇文章去找他,还真是他写的,那天晚上我兴奋得都没睡好 觉。原来是这样啊,小郭,怪不得那么多青年男教师追你你都无动于衷,要叫我, 早挑话花眼了,你好,熟视无睹,我还以为你那根神经出了毛病呐,原来是找到 你的梦中情人了!梦中情人,也算是吧,这些年我不知梦见过他多少回了,虽然 看不清他的相貌,听不见他的声音,可第一次跟他说话,猛不丁发现他表情里掩 着的那层忧郁,我就知道我找的就是他。可人家范为民啥也不知道啊。慢慢他就 会知道的。   凰突然决定去县城火车站接凤。刚关上双凤服装屋的门,走过来一老一少, 像是母女俩,问凰做啥去,凰说有点事。母女俩紧走几步,问凰先看看衣服行不 行。不行啊,我得赶去县城的车,可能是最后一趟了。母女俩有些失望,嘀咕说, 真没见过,还有怕钱咬手的。凰歉意地冲她俩笑笑,说对不起啊,我真有点事。 母女俩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凰急匆匆地往镇汽车站赶。凰坐上通向县城的最后一 辆汽车时,天色已有些暗,西边的天空热烈着一抹绯红,像天空鲜润的唇,微翘 着对大地私语,又像在天空的肌肤上划开的一道伤口,血淋淋的,叫人感到丝丝 疼意。   凰在县城火车站候车室大厅的空地上来回走动着等凤。每有火车进站,她就 跑到乘客出口附近瞪大眼睛看,尽管她已从墙上大红字的列车进站时刻表上知道 车不是从青岛那边来的。一个小女孩拽着母亲的衣领站在旁边,凰推测她们一定 是在等小女孩的父亲。小女孩的另一只手指指画画一阵后垂下来,凰情不自禁地 向一边靠靠,握起小女孩的手。小女孩看看凰,甜甜地笑了。小女孩的父亲来了, 小女孩挣脱开凰的手跑过去。小女孩的父亲从包里拿出一个硬纸盒,打开,一只 漂亮的蝴蝶结小心翼翼地栖落到小女孩的头上。小女孩的父亲屈下身反复端详小 女孩的脸。蝴蝶结红红的,一点杂色都没有。凰专注地看着,一大群蝴蝶从小女 孩的头上飞起来,红的,黄的,绿的,白的,各种颜色都有。凰禁不住脱口而出, 凤,快来看啊!凤是谁?小女孩的母亲疑惑地看着凰问。   凰本来憋了一肚子话要跟凤说的,可见了凤,憋了一肚子的话像一群鸟展开 翅膀扑扑棱棱飞走了,只有两眼潮乎乎的,埋着两泓涌动的深潭。凤提着一只大 包风尘仆仆地走过来,见了凰,一点也不感到奇怪地说,凰,我知道你就准来县 城火车站接我。你咋知道,又没跟你说过。凰,你别忘了,咱俩是传说中双凤投 的胎啊,咋弄也去不掉身上的仙气。凰就笑,一笑,眼里涌动的泪水不知释放到 哪里去了。凤和凰去问出租车,十几个司机纷纷迎上来,将两个人团团围住。凤 问到费镇多少钱。十几个司机七嘴八舌地反问,去费镇政府驻地,还是下面的村? 镇政府驻地啊。这样的话,六十块就行。凰说,六十块,上次不是三十块啊。上 次是上次,现在不是市场经济啊,一眨眼就是个变化。凤与凰迟疑不决。一个公 鸭嗓子的司机说,要是你俩愿意,五十七块钱我跟你俩跑一趟。其它司机不愿意 了,对着公鸭嗓子的司机吵嚷,五十七块钱,你装的那根葱啊,噢,就你是活雷 峰,我们都成黑心狼了!对啊,你装的那根葱啊!凰拿胳膊碰碰凤,示意他离开 这里。两个人走了不远,两三个司机跟上来,咋呼说你俩别走啊,到哪里也是这 价钱。凰边走边回过头说,我俩不坐车了,找个熟人送回去。两三个司机才失望 地停住脚。   凤说,凰,你这里有啥熟人?哪里有熟人啊,诓着他们玩就是,要不他们缠 着不放。那咱咋办?随便走走再说吧。凤和凰一人一边架着包在火车站前的广场 上漫无目的地走。凤,进了多少件羽绒服?一百件。咋这么点点。嗨,跟面包似 的,一件团起来也就跟馒头般大小。角落里停着一辆暗红色的出租车,司机倚在 墙角打盹。凤有意无意地问,师傅,去费镇多少钱?三十块。司机懒懒地应了一 句,又继续打盹。凤看凰,凰朝车前走一步,说师傅,我俩要坐车。司机无精打 采地站起身,看也没看凤与凰,拉开车门猫进驾驶室。出租车发动 起来了,凤 与凰匆忙上车。车离开灯火通明的火车站,黑乎乎的夜迎面扑来。车厢里的灯一 灭,凤与凰紧紧拥抱在一起。激情过后,凰问凤,凤,你这次去青岛有啥感受? 凰,你留在家里有啥感受?你先说。说就说,凰,下次我可不一个人出去了!凤, 你再出去,说啥我也要跟你一起去!   凤与凰的双凤服装屋关门了。上午,服装屋里来了不少买羽绒服的妇女,她 们拥挤着挑挑拣拣,说说笑笑。凤与凰倚在柜台边。凤说,凰,我还担心这一百 件卖不了呐,看来咱还得去趟青岛啊。凰说,去就去,我在家等着,你可快去快 回啊。可不行,要去咱俩一块去。一块去就得关门来,还是我在家等你吧。可不 行,关门就关门,不就是一天啊,要不我也不去了。看着凤认认真真的样子,凰 噗嗤一笑,说凤,看把你急的,刚才跟你闹着玩呐,你就是不要我去我也得跟你 去。进来一个烫发妇女,高跟鞋急促敲打着地面挤进人群。哎呀,这里也有羽绒 服,这种样式的多少钱?听过价钱,烫发妇女惊呼道,这么贵啊,那边跟这里的 样式一模一样,价钱便宜一半呐。别诓人了,哪有这么便宜的羽绒服。看看你们, 咋这么不相信人,谁诓你们就是小狗。你说的那边是哪里?镇政府跟前的正大、 光明和好好服装店都有,也是刚进来的。真的啊,干脆咱去看看。妇女们纷纷放 下手中的羽绒服,一轰而散。凤与凰傻了眼。   许久,凰说,凤,这是咋回事。凤说,凰,我敢说,她们一定会再回来,比 咱便宜一半,哪有这样的羽绒服啊,咱可是直接从厂里进的,货真价实。凤,要 不,你过去看看吧,看到底咋回事,她们都去了这么长时间了 。凰,还是你去 吧,尽些女的,不好意思进去凑合。女的咋,我不也是女的,你咋整天跟我凑合。 你和她们可不一样。咋不一样了,还不都是头发长见识短。凰,别忘了你是双凤 上的凰在人间投的胎啊!凰笑着出了双凤服装屋。   凰从外面回来,阴沉着脸,凤问了好几遍也不答话,凤急了,说凰,到底咋 了你可说话啊,谁惹你生气了?凰板着脸,下了决心似地说,凤,这服装屋咱不 干了!为啥?没法再干了。这不干着好好的啊,咋没法干了。凤,你觉出咱双凤 服装屋比以前冷清了没有。冷清,比以前是冷清了点。告诉你吧凤,镇政府门口 那几家服装店都是从黑市上进的货,不光羽绒服,别的一些衣服也跟咱这里一样, 不仔细看根本就分辨不出来,价钱可便宜了一半来,怪不得人家一来就嫌咱这里 的衣服贵。可他们毕竟是从黑市上进来的啊!人家买衣服的哪管你是从黑市还是 白市进的,价钱便宜就行,再说咱可不能站在屋门口咋呼,某某的服装店是从黑 市上进的货,双凤服装屋才是正儿八经从生产厂家进的货,就是这样说人家也不 一定信啊,人家凭啥相信咱?凤没话了,跟凰一样阴沉起脸,过了好一会才讷讷 地说,凰,咱这服装屋才开了多长时间啊。多长时间也不行啊,要继续干下去, 咱就得跟他们一样到黑市上进货来,咱可不干那昧良心的事,再说咱开服装屋也 不纯是为了赚钱啊。凤也跟凰一样下定了决心,说不干就不干,凰,你要是同意, 我立马就去把咱服装屋的牌子摘下来,摘就摘。凤气呼呼地提着板凳去摘服装屋 门口上面的牌子。   凤与凰去双凤山看蝴蝶,迷在那里不想回来了。两个人坐在草坡上,不时有 蝴蝶落在谁的身上,另一个嘘一声,说别动,蝴蝶给你戴花呐,对方便僵住身子 快快乐乐地笑。凰突然问,凤,有个问题我一直想不开。啥问题?凤,这么冷的 天,这里咋还有蝴蝶?对啊凰,我也正想问你来,这么冷的天,这里咋有蝴蝶? 两个人皱了眉沉思默想。凰突然笑起来,凤,咱不想了,不想了,想这个做啥, 咱来个比赛吧。啥比赛?看落到谁身上的蝴蝶多啊。比就比。两个人都坐直了身 子不动。过一会,凤说,凰,你身上有七只蝴蝶,我身上有几只?也是七只。真 的啊?真的。又过了一会,凰说,凤,你身是有十二只蝴蝶,我身上有几只?也 是十二只。真的啊?真的。凰似有所悟地说,凤,我想起来了。想起啥来了?凤, 你捣鬼来,故意把我和你身上的蝴蝶说的一样。凤笑道,凰,肯定你也捣鬼来。 两个人都笑,咱俩都捣鬼来。笑过之后,凰说,凤,咱真格的比一次,看谁身上 的蝴蝶多。比就比。过了一会,凤说,凰,你身上有九只蝴蝶。凰小声一树,说, 你身上也有九只,真的不诓你。咋怎么巧!真的,咋这么巧!   从双凤山回来的路上,凰对凤说,看来服装屋是干不成了,凤,咱再干点啥, 要不干脆回村里算了。凤说,凰,我倒想起一个活络,不知你愿不愿意去干。啥 活络?到我叔的饭店去帮忙啊。凰不说话了,过一会,慢吞吞地说,干饭店,忙 忙活活就是为了吃来,想起来没劲透了。凤说,有一样,凰,我一说保证你觉得 有意思。哪一样?夏侯厨师做的菜啊。凰兴奋地笑了,说夏侯厨师真有两手,做 的菜花样多又好看,那天晚上我都看花眼了。那次坐出租车从县城火车站回来, 天色已经晚了,开亮服装屋的灯,凤看见柜台上有两个火烧,被方便袋包了,冷 清清地躺在那里。凤笑道,凰,真不够意思,我大老远地去一趟青岛,你就用这 个招待我啊。凰说谁用这个招待你了,这是我上午买的,下午坐车去县城走得急, 买来得及给你准备饭,凤,你想吃啥,我现在就去给你买。凤说,凰,原来你中 午没吃饭啊,算了,别出去买了,我领你去吃一顿。凤,你领我去哪里吃一顿? 到我叔开的饭店啊。是那里啊,凤,咱别去麻烦你叔了。麻烦啥,我叔跟我说过 好几回,还说咱俩架子大招呼不动呐!凰笑道,谁架子大了,噢,咱不去麻烦人 家,人家倒有理了,去就去,今晚咱非去吃他一顿不可,正好我空了一天肚子呐!   凤与凰一进凤他叔开的饭店,凤他叔热情相迎。哎哟,这不是我那儿和儿媳 妇啊,贵客,贵客,你俩咋抽出功夫来!凰红着脸往凤身后躲。凤说,叔,来找 你顿饭吃来,今天去青岛进了点羽绒服,没处弄吃的了,只好来给你添麻烦。凤 他叔乐了,说麻烦啥,你叔我大出着功夫就是干这个的,叫夏侯厨师给你俩做就 是。说着转脸唤夏侯厨师,叫他做几个拿手的菜。夏侯厨师去做菜,凤他叔跟凤 与凰搭话。凤,凰,你俩那服装屋干脆关门吧,进趟货还得坐火车,挣几个大钱 啊,到我这里来帮着择择菜端端盘子,钱,叔一分也少不了你俩的。凤说,根本 不是钱不钱的事。不是钱的事,不挣钱你俩开服装屋做啥,噢,费那么大劲进来 衣服挂起来看花花啊!凤说,叔,还真有这么点意思。叔听不进凤的话,瞥一眼 凰,说,看你俩般般配配的一对,叫人怪欢喜的,得干点大事才行啊,你俩知道, 叔就一个闺女,老了还指望你俩养着呐。凤说,叔,你放心吧,待你老了,我和 凰保证饿不着你。夏侯厨师来唤凤与凰去吃饭,两个人随他走进一个小房间,里 面花花绿绿的一桌菜令凤与凰目瞪口呆。夏侯厨师说,看着你俩文文静静的,我 没大鱼大肉地做,做了几个美食,又好吃又好看。夏侯厨师一走,两人对着一大 桌菜都舍不得下筷吃了。   回到服装屋前,凰看着没了店名的空荡荡门墙说,凤,抽空去你叔那里问问, 他若真稀罕咱帮忙,咱去干干看。不用问,到时直接去就是。凤问凰,费镇中学 吴有为的皮衣钱还要不要。咋不要,你不说我倒忘了,给那样的人穿还不如给路 边的叫化子来。凤问啥时候去要。现在就去,正好在节骨眼上,就说咱的服装屋 办亏了,欠人家不少钱,收起钱来好还人家的帐。   凤与凰去费镇中学,路上遇见几个半生不熟的人。有的问,哎,你们服装屋 上的牌牌咋没了?不干了。不干了,为啥?不为啥。不为啥,是嫌挣得钱少吧, 看你俩年纪轻轻,要价咋那么狠,得薄利多销才行,恨不得一口吃个胖子,人家 买衣服的又不是傻子,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眼下人尖着呐,你比人家多赚 一分他们也看得出,别说差距那么大了,这个弄法谁买你们的帐。凤要辩解,凰 伸手拉拉他的衣领说,走吧凤,跟他们根本说不清楚。   费镇中学传达室的老李正跟人说话,看见凤与凰,主动打招呼,一听说凤与 凰去找吴有为,冷起脸问,找他做啥?凤说,是这样,李师傅,我和凰不是开了 个服装屋啊,现在不干了,还欠着人家不少钱,那天吴校长去拿了件皮衣,我俩 找他要皮衣钱来。老李满脸释然地一笑,是跟他要钱啊,我说找他不会有啥好事, 快去跟他要,以后可别这样,跟这种人就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穿得起衣服拿得 起钱,不拿钱就别拿人家的衣服啊,臭美啥!   凤和凰进了教学楼,楼道上满是瓜子皮、塑料袋和各种颜色的包装纸,墙上 被涂抹得乱糟糟的,坏了的窗玻璃上塞着大大小小的纸团,纸团与纸团之间连着 落满尘埃的蛛丝,脚尖不时踢翻一只塑料瓶,跌跌撞撞地向一边滚动,发出有气 无力的闷响。凰说,看楼道里脏成啥样子了,吴有为来来回回也看得下去。校长 室里没有人,凤和凰坐在墙边的沙发上等。凤说,凰,我以前来过这里。来这里 坐做啥?挨训啊,来这里还有好事。凤,以前咋没听你说过,为啥挨训?那次期 中考试,交了试卷,我和范成刚去上厕所,男厕所挤满了人,根本进不去,范成 刚非拽着我去男教师厕所,可也巧,从男教师厕所出来,正好碰上吴有为,吴有 为拖一张报纸,对了,是一张锦屏报,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锦屏报”三个字, 一想起那事,那三个字就像大风车一样在我的脑子里转,吴有为看见我俩,一瞪 眼说,这里是你两个来的地方啊,上校长室等着我去。你俩真去了?不去咋治, 我和范成刚在校长室里等吴有为,范为民老师从里屋出来,问我和范成刚违犯了 啥纪律,我俩一说,范为民老师笑了,说这能算违犯纪律啊,人家济南那么多公 共厕所,也没说只叫大人进不叫小孩进,你俩快回去好好学习吧,别听吴校长小 题大作,我俩不敢走,一直等吴有为回来劈头盖脸地训了我俩一顿,说我俩是严 重的流氓行为,若是交给派出所非得关个儿半个月不行,把我和范成刚唬得两腿 都发软开了,没听咱班长说啊,镇上的派出所厉害着呐,到了那里,不管对错, 先关进小黑屋子揍一顿再说。凰生气地说,吴有为也真是,噢,上上厕所就成流 氓行为了,我看着他和靳水香才是流氓行为来!   凤接着先前的话说,凰,你猜那次吴有为咋惩罚的我和范成刚?咋惩罚的? 吴有为叫范成刚和我每人买两筒扑克,说正好学校里经费紧张,搞不起别的活动, 打把扑克,叫老师们歇歇脑子。凰一撇嘴,说哪有这样惩罚人的,凤,你和范成 刚给吴有为买没买扑克?买了,是范成刚抢着买的,一出校长室他就大包大揽地 说,是他拽着我去的男厕所,正好他家有四筒新扑克,拿来给吴有为就是。凰评 价道,范成刚倒挺够意思。凤说,凰,你猜范成刚那四筒扑克是咋弄来的?咋弄 来的?这事,范成刚当时都没跟我说,临毕业那阵才透给我的,原来是他敲碎了 体育室窗户上的一块玻璃,钻进去,偷出一张破锣当废铜卖了。凰的脸上绽开满 脸的惊异。凤说他和范成刚去给吴有为送扑克,吴有为不在,范为民老师看见他 俩手里的扑克,笑着说,你俩可真听话,如果吴校长要你俩摆一桌酒席你俩也真 的把他往饭店里拉啊!凤说范为民出了校长室,范成刚气不过吴有为,拿圆珠笔 在他的桌角写下一行小字:吴有为小儿子。凰说真的啊,站起身到吴有为的桌前 看,凤制止她说,都多长时间了,早被吴有为擦去了。凰在吴有为的桌前俯下身 仔细一看,笑着招呼凤过去看,说那行小字现在还有来。凤感叹道,吴有为可真 够勤快的,这么长时间连桌子都没抹!   靳水香抱着一大摞书本进来,见了凤与凰,喜笑颜开地说,这不是凤与凰啊, 咋有空上这里来!找吴校长有点事。噢,找吴校长啊,刚才在操场那边转悠来, 倒好快上来。靳水香抱着书本进了里屋,不一会就招呼凤与凰进去帮她搬桌子, 说桌子对着窗户好,抬脸就看见双凤山。靳水香从兜里掏出两把小锁放在桌上, 埋怨范为民小家子气,连把锁都拿去,又不是自家的,还不都是从学校仓库领的 啊。凰疑惑地问,靳老师,你在这里办公啊?靳水香笑着点点头,说人家吴校长 照顾她,她准备报名参加自学考试,办公室里乱哄哄的,这里僻静些,能看点书。 趁着靳水香往抽屉里放书本,凤回头看凰,彼此撇了撇嘴。凤问,靳老师,以前 范为民老师不是在这屋啊。靳水香从鼻孔里哼一声,范为民啊,早叫吴校长撵出 费镇中学了,三十来岁的人了,不结婚,跟这里一个二十来岁的女教师胡络络, 没点人格!靳水香噗嗤一笑,说真没想到凤与凰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以前在学校 里,寻思他俩不懂事弄着玩来。   吴有为一进校长室就对着里屋咋呼,水香,今上午就叫你搬上来,你咋今下 午才搬!靳水香急匆匆地迎出去,说吴校长,人家凤和凰来找你呐。吴有为像被 人突然捂住嘴,支吾一句,变了语气往里走。是凤与凰啊,找我有啥事?凤说, 吴校长,我和凰的服装屋关门了,亏了不少钱。凰也说。吴有为看看凤,又看看 凰,仰脸一笑,说是这样啊,明天我还准备去看看新近有啥好衣服呐,幸亏你俩 来,不然白跑一趟。凤与凰跟着吴有为出了里间,坐在沙发上跟吴有为说话,说 来说去,见吴有为只字不提皮衣钱,凰给凤使了个眼色,凤笑着说,吴校长,那 天,你不是去拿了件皮衣啊,皮衣钱……吴有为双眉一皱,立刻又舒展开来,说, 皮衣钱啊,我当时不就点给你了,凤。凤愣住了,吴校长,你哪里点给我了?吴 有为皱起双眉,又立刻舒展开来,拿手指敲打着桌子,肯定地说,点给你了,是 点给你了,这事我记得清清楚楚。凤与凰僵在那里。靳水香颤着身子从里屋出来, 半笑半嗔地说,哟,凤与凰原来找吴校长是来要帐啊,是你俩记差了吧,堂堂一 个费镇中学校长,还能欠你俩一件衣裳钱。   9   天气确实有些冷了,镇政府大街像一大截倒卧的树干,枯巴巴的没有一丝生 气,谁家店铺里里泼出来的水,做一个欲展翅高飞的假象,啪地摔在地上,顷刻 结下一层薄冰。有人不小心一个踉跄在薄冰上摔到了,狼狈不堪地站起身,一手 抚摸着疼处,气呼呼地对着泼水的店门瞪一会眼,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走开。处理 完服装屋的事,凤和凰来到凤他叔开的饭店。凤他叔正和一个披肩发的女服务员 说笑,听见开门声转过身,双手插进裤兜迎过来。女服务员伸长脖子,嘬起嘴吐 出一枚瓜子皮。瓜子皮不偏不倚落在凤他叔的脖颈上,凤他叔伸手一摸,冷起脸 训女服务员说,小崔,别没大没小的,叫我侄子和侄媳妇看见还以为我老不正经 呐!被唤作小崔的女服务员咧开嘴笑道,经理,说你老是有点埋汰你,说你不正 经可一点也不冤枉你啊!凤他叔挥挥手不理她,过来迎凤和凰。凤,是不是上回 那顿饭吃出瘾来了,又来找饭吃啊。叔,不光找饭吃,还找饭碗端呐。凤他叔愣 住了,找饭碗端,啥饭碗?啥饭碗也行,掉到地上摔不坏就行啊。凤他叔似有所 悟,说,凤,你和凰真的同意来跟我帮忙啊?凤与凰笑着点头。凤他叔喜出望外, 两手猛地从裤兜里抽出来拍得山响,说这下可好,你俩算帮了你叔大忙了,店里 早就该找几个帮忙的,可不知己的用着又不塌实,以前连着辞退过的那俩,一个 偷喝王八汤往里加水,一个偷着往兜里塞对虾,偷喝王八汤加点水,味道是差了 些,顶多怪厨师的手艺不咋样,可那对虾是按人头摆的,一端上桌就惹得客人吵 嚷着找出来,弄得我都不敢找人了,宁可自家费把劲忙活忙活,可这也不是长法 啊,你俩一来我就放心了!披肩发的女服务员嗔着脸插进话来,经理,可别糟践 人了,谁稀罕吃那几口王八虾啊。凤他叔说,小崔,你生的哪门子气啊,我又没 说你,我是说那俩帮厨的,咱小崔是啥人,店里的宝贝蛋啊,桌上的菜想吃啥还 不由着你,你不吃恐怕人家还不乐意呐。叫小崔的女服务员绽开笑哼起歌来。   凤他叔给凤与凰安排活络,叫两个人听厨师吩咐,择择菜啥的,到时把菜送 到房间门口就行了,说报酬保证叫他俩满意。凤说啥报酬不报酬的,主要是找点 事干充实充实生活,又不是吃不上穿不上的。凰也笑着点头。   凤与凰在厨房里择菜,择完了,又一遍一遍地洗。厨师嫌他俩干得太仔细, 凰说,吃的东西,不仔细咋行。厨师笑了,说咋不行啊,我干这个都十来年了, 没见有你俩这干法的,掐头去尾从水里涮一把就行,留着那点仔细劲到做咱吃的 饭时再用吧。凤与凰不依,干起来还是那样认真。凤与凰洗盘子,盘子满是油渍, 两个人忙活好一阵才洗干净一只。厨师看不下去了,过来做示范,拿脏不拉几的 抹布在盘子的里里外外擦一遍,啪地放到桌上,说咋样啊,比你俩那忙活法剩多 少劲!凤说光这样擦擦,看着挺干净,实际上可不干净来。厨师笑了,说你管实 际不实际做啥,客人得看不出来就行,俗话说眼不见为净啊。两个人笑笑,还是 把盘子泡进水里,一丝不苟地洗。厨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寻思教你俩点窍门 叫你俩省省劲来,愿意费这功夫就费吧。   凰恳求厨师再来了客人一定做几个好看的菜叫她饱饱眼福。厨师说这可不一 定,到时得看情况。看啥情况?看来的客人啊,若是有个一官半职或是摊上了个 好职业,断不了下饭店,胃口早腻了,啥好东西也吃不上,摆弄几个花样菜,图 个新鲜,若是不大下饭店的,百年不遇地碰上这么一回,恨不得一顿吃下十天的, 你若给他花花绿绿地上,准费神不讨好,说不定会暗暗骂你糊弄人宰他呐,这样 就得碌碡碰碾子实打实地上,撑他个肚儿圆。正说着,小崔笑嘻嘻得进来,说来 客人了,又是指名找她的房间。厨师问小崔来的啥客人。工商所的。凰亮起眼问 厨师这伙客人咋样。不上不下,你想想啊,眼下干大买卖的都有个来头,你小小 一个镇工商所咋能奈何得了人家,也就是对着那些小门头小店铺和集上的小摊小 贩使使劲,这些人请工商所大都为了图点小利或是被抓住了啥把柄,咬咬牙破费 几个不过是堵堵工商所的嘴,这些人精着呐,想捞十块钱的好处顶多糟上五块, 多一分也舍不得,来饭店是被迫不得已的事,各人有各人的小算盘啊,被请的吃 喝一顿赚一顿,请人的提心吊胆,生怕超了他那小九九,咱每端上一个菜都像拿 针尖扎他的心窝窝一样,咱若不分青红皂白地乱来,保准他下回再也不到咱这里 来了。见凰眼里的光彩有些变暗,厨师噗哧一笑,安慰似地说,别失望啊凰,一 会我露一手给你看看。   送上几个炒菜和汤,厨师招呼凤与凰,说他可要做美食了。凤与凰欢天喜地 围过来。厨师从各样熟食和蔬菜挑选出几样,一阵精工细作,美食做成了。凤与 凰花了眼,赞叹不已。凰说,这哪像菜啊,简直是一幅画。凤说,真的,像突然 从天上落下来一样,我都忘记咋做成的了。厨师一脸的得意。凤,凰,你俩知道 这菜叫啥名?啥名?天女散花。凤与凰围着“天女散花”看不够。小崔满面红光 地来催菜。厨师说,凰,别看了,快送去吧,有机会我给你做道更好的。凰小心 翼翼地端起菜往外走,面带遗憾地说,唉,这菜吃了可真瞎了。厨师就笑,说做 菜就是为吃的,咋能瞎了。   凰出了厨房,前面的小崔折回身让开路叫凰走到前头,吩咐说,凰,直接送 到房间里吧,我去趟厕所。凰犹豫道,我可不懂啊,咋往桌上放?小崔笑着说, 啥懂不懂的,进了房间,有人伸手接,给他就是!凰回到厨房不久,凤他叔就被 一个穿工商制服的男人拽着走进来。凤他叔两手一摊,说,哪里有啊,白所长? 穿工商制服的男人对着凰抬了抬下颏说,她不就是。凤他叔苦起脸,白所长,你 弄错了,她是我侄媳妇,那个是我侄子,来我这里帮忙的。真的?白所长,我啥 时蒙过你?穿工商制服的男人龇牙一笑,说你这不故意捉弄人啊,把一块香喷喷 的肉锁进玻璃橱里,干叫人谗得慌。说完回转身往回走时,两眼像两把锋利的刀 子在凰身上狠狠割了一下。   凤他叔把凤叫到一边,说凤,有件事你得替我跑步腿。到哪里去?去趟派出 所。派出所,那是啥地方,怪吓人的,我可不去。凤他叔笑道,这孩子,都划拉 上媳妇了,还这么小孩子气,派出所咋了,咱又不是做了啥坏事叫人逮了去,咱 是去给老虎喂食,又不是去戳老虎屁股!凤抬手搔头皮,问,叔,那你叫我去派 出所做啥?去给派出所的田指导员送袋子海米,那天田指导员来咱店里喝酒,要 我想法子给他弄点海货。凤笑了,说叔,原来你是叫我替你去巴结人啊。巴结人 咋,眼下这不是大兴世道的,别人想巴结还没这腰力气呐,咱这袋子海米,别看 着不起眼,一般人家还吃不上呐,就是条件好点的人家,也得当芝麻盐每回放不 得十粒八粒的。凤一脸的难为情,支吾道,叔,还是你去吧,我不想去。凤他叔 皱起脸,埋怨道,这孩子,给你点正活络,寻思叫你闯荡闯荡,认识几个人,以 后办点大事来,你倒好,打起退堂鼓来了。凤他叔匆匆往后撇一眼,转过脸来悄 声劝凤,说凤,你可不能这样下去了,听说你和凰办的那服装店,把你爹和你娘 的那点本钱都陪上了,这咋能行,得吃一堑长一智啊,你以后的麻烦多着呐,又 得盖房子,又得娶媳妇,就算凰被你黏糊住不要彩礼啥的,可以后也得顶家过日 子啊,没个家底咋行,别看现在凰对你服服贴贴的,以后还不定咋样呐,女人的 心野着呐,跟咱从坡里逮来的野鸟差不多,得用线拴牢了,别叫她挣断线飞走了, 哪样才能不叫她飞走,一句话,家底子越厚,线就越结实,拴得就越牢,得想法 弄几个大钱啊!见凤无动于衷,凤他叔叹口气,换了语调,说凤,我现在咋说你 也听不进去,当局着迷啊,慢慢你就明白过来,可这趟派出所,还是得你去,你 叔我这样做自有我的道理,你想想,若是我去,万一田指导员再一张嘴,要点这 个那个的,我能不给他弄,可你去就不一样了,一个半大孩子家,他还能开得了 那口,这就叫小人办大事啊,说这话,你也许回偷偷骂你叔鬼心眼子多,拿你当 炮灰了,可这事对你也是有益无害啊,认识认识田指导员,以后在路上碰上查车 啦或是不留心出点小毛病啥的,有这么一面之交,他田指导员还好意思拾掇你, 唉,人熟是一室啊!凤没了话,只好硬着头皮从他叔手里接过那袋子海米,去推 自行车。   凤骑着自行车在镇政府大街远远地看见安际贵。安际贵骑一辆崭新的摩托车, 戴着墨镜,昂首挺胸地横冲直撞过来。凤跳下自行车,待安际贵驰近了,一手扶 着车把,一手摇摆着跟他招呼。安际贵略一转脸,一梗脖子飞镖一样从凤旁边疾 驰而过,车后腾起一股呛人的油烟。凤眼巴巴地看着安际贵骑着摩托车在远处打 一个趔趄,踅进镇政府大院,收回僵在空中的手,心想,这个安际贵,连我都没 认出来。   凤在派出所门前下了车,犹豫好大一会,壮起胆子怯怯得往里进。派出所传 达室的门吱呀一声,弹出一个胖乎乎的老头。老头倒背起双手,冲凤厉声喝道, 干啥的?凤被吓了一跳,颤着声音说,我,我找田指导员。找田指导员,想做啥? 凤按照叔的嘱咐回话,声音蔫蔫的,像被烈日炙烤过的玉米叶子。我是田指导员 的亲戚,找田指导员有点事。田指导员的亲戚。胖老头的语气明显和缓下来,拆 开倒背的双手,像个松软的大面包,软答答地朝传达室一指。田指导员出去了, 到屋里坐坐等他一会吧。凤连忙推辞,说不进去坐了,在外面等一会就行。   凤把车打在车棚边,脊背倚着车棚的铁柱等田指导员。三个穿公安制服的人 朝这边走,凤浑身一紧,赶忙推起车往里靠了靠,瞥眼见三个人继续朝这边走, 心里抑制不住地发起毛来,脑子里开锅一样翻滚,飞速捉摸进派出所后自己有没 有做得不妥的地方。直到三个人掉转方向朝车棚的另一端走去,凤紧缩的心才多 少有些舒缓。凤放开目光怯怯地跟随三个人,突然发现车棚另一端的铁柱上铐着 一个人,是个女的,穿着、发式和年龄都跟他叔饭店里的小崔差不多。三个人走 近她,其中一个双手捅进衣兜,两腿分叉,立成一个陡峭的三角形,问,耿菲菲, 想好了没有,你若是顽固不化不肯张口的话,今晚陪你过夜的就不是那些好哥哥 好先生了,而是这根圆滚滚的铁柱子!耿菲菲干虾一样蜷缩着身子不应声。另一 个公安烦了,用拿杯子的手上下点划着,大声训斥说,耿菲菲,你以为你是战争 年代的地下革命者啊,临危不惧,视死如归,大义凛然,别络络,坦白交代!见 耿菲菲没反应,拿杯子的公安生气了,拧下杯盖,一扬手把杯里的水泼到耿菲菲 的脸上,嘴里念念有词,叫你不说,看我非把你这张骚脸冰成面具不可!耿菲菲 一个激灵,浑身抖缩得厉害。一阵风吹着尖利的口哨呼啸而过,院墙前光秃秃的 大杨树的上身随风移了移,反弹回来,干枯的枝条一阵混乱,发出噼劈啪啪的声 响。年纪大点的公安向前走一步,语气多少带点温和地劝道,这丫头,别嘴硬了, 又不是啥光彩的事,赶快招了算了,你没想想这是在哪里,是你逞能的地方啊, 多咬出一个减少一份罪行,别糊涂着心眼子了。   耿菲菲终于抬起结了一层薄冰的脸,颤着声试探地问,真的我多咬出一个就 多减少一份罪行?真的,保证不诓你。年长的公安连忙应道。其余两人向前走一 步,三个人把铐在铁柱上的耿菲菲包裹起来。耿菲菲念藏经似的一口气嘟噜出一 大串前面连着单位或者村名的人名。年长的公安连忙制止住她,说等一等,叫小 仇记记。叫小仇的公安从兜里掏出小本本,单腿着地,另一条腿折起,将小本本 放在膝上记起来。耿菲菲说过五、六十个人名,转脸看年长的公安,问跟她只做 过一两回的算不算。年长的公安说,算,咋不算,只要沾沾边就算。耿菲菲皱起 眉边想边说。北边的公安提醒耿菲菲,丫头,可得实事求是啊,别为了减轻罪行 顺嘴乱说,你咬出的每个人可是得负法律责任的,不能胡诌八道。耿菲菲点点头, 说她知道,记准了才说,记不准的不说。人名过百,做记录的小仇耐不住了,说 操他娘,腿都发软开了,说着收起本子给钢笔尖戴帽子。耿菲菲意犹未尽,说, 大哥,你咋不记了,还有呐。两个年轻的公安相视一笑,一个说,再记,再记我 看着今辈子你也别想出来了!耿菲菲睁大眼睛,吃惊地问,你们不说咬出的越多 罪行越轻?三个人笑着摇头,说耿菲菲半精神半糊涂,真是傻×一个。   一辆乌黑的小轿车开进派出所,上面下来的瘦高个公安冲司机摆摆手,乌黑 的小轿车掉头而回。传达室的胖老头迎过来。田指导员,你的一个亲戚来找你。 亲戚,在哪里?田指导员顺着胖老头手指的方向看见凤,步履缓慢地往这边走, 一边走,一边低声嘀咕,亲戚,我咋不认的。凤提起装海米的袋子来到田指导员 跟前,把他叔的名字一说,田指导员笑了,说凤他叔真滑头,打发个半大孩子来 应付他,肯定是怕再给他布置任务。   这不是田大哥啊,田大哥在这里上班啊,田大哥,你还认不认得我!耿菲菲 突然惊喜地大喊起来。田指导员侧过身,朝车棚那端定定地看了一会,说,这不 是小耿啊,你咋到这里来了?小耿掩饰不住心头的惊喜,田大哥,叫你们逮来的 啊,田大哥再晚来一步我可就没命了!田指导员吩咐三个人把耿菲菲放了。年长 的公安为难道,指导员,这丫头的事上面也知道了,白白放了不好交代。田指导 员平静地说,老鲍,这事你别管了,我跟上面说一声就是。一打开手铐,小耿立 刻舒枝展叶地婀娜到田指导员跟前,说田大哥,原来你是干这个的啊,去我们店 里你咋不穿这衣服,连个名字都问不出,真是的。田指导员冷起脸,小耿,快回 去吧,以后好好干,别弄些下三烂。小耿看看田指导员的脸,伸了伸舌头,举起 胳膊做了个再见的动作,婀婀娜娜地往外走,临出派出所的大门,回过头冲田指 导员灿烂地一笑。凤推起自行车跟在几个人的后面,前面的两个年轻公安窃窃私 语。一个说,煮熟的鸭子又飞了,不加把劲寻摸几个活口。今年的奖金肯定赶不 上去年。另一个说,飞就飞吧,我看来,这只煮熟的鸭子也没有多少油水,咬出 来的那百十个人除了当官的就是没职业的二流子,根本榨不出玩意。   10   从派出所回来,凤在他叔的饭店里没有看见凰,心里莫名其妙地就有些空, 于是探着身子神经兮兮地四处找。小崔颤着两轮鲜红的脸蛋迎过来,说凤,看啥 啊,是不是找凰,咋,才分开这一小霎就想得慌了?凤不敢看小崔,觉得小崔的 眼睛像长了刺一样扎人,斜眼看着小崔颈上的一粒纽扣问,小崔,你知不知道凰 去哪里了?小崔的胸前漫起一股刺鼻的酒味,她火辣辣地一笑,凤,还真叫我猜 着了,看你那心神不定的样,凰在宿舍里耍小孩子脾气呐,快去哄她哄吧。凤慌 慌地往宿舍跑。凰正伏在宿舍里的床上抽泣,身子蜷缩着不停地抖动。凤过去劝, 听见凤的声音,凰抽泣得更厉害了,凤从没见凰这么伤心过,呆在床前,心急火 燎地不知所措。   小崔悄无声息地来到宿舍,翘起手指在凤的背上轻轻捏了一下,低声道,凤, 凰好了没有?见凤没有反应,小崔笑着俯身去按凰的肩,说,凰,别拗了,不就 是摸了一下啊,又没少这个缺那个的,值不当的这么哭。凰还是抽泣。凤转脸看 小崔,问凰到底咋了。小崔仰脸笑着,略表歉意地说,这事也怪我,那伙王八蛋 轮流缠着我喝酒,见他们不怀好意想把我灌醉,我想法脱开身在外面躲了一会, 临了叫凰把饭送去,寻思赶快打发这伙王八蛋走来,不知哪个不要脸的伸手在凰 的脸上摸了一把,把凰惹成这样。   凤说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出了啥大了不起的事呐,凰,别哭了,就当是 你去给驴喂饲料,不小心叫驴蹄子戳了一下,以后提防着点就是。凰抬起泪汪汪 的眼,说凤,你真的不怪我?凤轻松地一笑,说凰,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怪你做 啥,就是怪也得怪那些王八蛋啊,噢,坏了惹了好人,咱还能怪好人啊。凰破涕 为笑,继而阴起脸,下定决心似地说,凤,咱不在这里干了,我看来,到这里吃 饭的,不是来糟蹋钱,就是不安好心,单单是为了吃饭的话,在哪里不能填饱肚 子!凤脱口而出,说不干就不干,你要是愿意,我立马就去辞了我叔。   一旁的小崔突然失声大哭,把凤与凰吓了一跳。两个人愣过神,问小崔咋了。 小崔哽咽着哀叹,说她那男朋友要是跟凤一样这么想得开,她就到不了现在这一 步了。说着,两行眼泪不断线地纵流而下。凤和凰仔细一问,才知道小崔原来有 个挺要好的男朋友,小崔家里条件不大好,经人介绍到县城的一家饭店去帮忙, 到饭店不几天就有客人对她动手动脚,她本想忍着领到一个月的工资就离开,再 也不干这行当了,谁知就在发工资的前一天,男朋友去饭店找她,正好碰上她跟 一男客坐在沙发上说话,男朋友见了,拨头就走,小崔一直追到他县城汽车站, 男朋友转回身恶狠狠地扔给她一句:臭婊子,跟着我做啥!说完,扬长而去。小 崔没脸回家了,心灰意冷地在外面破罐子破摔起来。   11   凤与凰辞了凤他叔出来,凤问凰,凰,咱先回谁家,你家还是我家?凰说谁 家都行啊。我知道谁家都行,咋弄也得从中选一个,总不能两家都回吧。咋不能 两家都回?咋能?你回你家我回我家啊。凤连忙摇头,说可不行,可不行。凰噗 嗤一笑,说凤,逗着你玩呐,还是先回我家吧,挺长时间没回家了,我娘倒好想 我了。凤爽快地点头应道,行啊凰,咱先回你家。   去费镇汽车站的路上,凰问凤,凤,咱在镇上待了这大半年,最吸引你的是 啥?凤说当然是凰了。凰连忙摇头,说她不是指这个,是指别的。凤略一思忖, 脸上闪出一道顿悟的光彩,不回答凰的话,却说,凰,我知道最吸引你的是啥? 啥?双凤山上的那窝蝴蝶啊!凰满脸欢喜的一笑,凤,真叫你猜对了,最吸引你 的呐?凤点点头,说也是那窝蝴蝶。凰慨叹起来,说大冷的天,树枯了,草枯了, 小虫不叫了,鸟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只有天气好的时候偶尔看见几只不舒身的 麻雀,那窝蝴蝶却还是那么鲜活,真叫人怀疑它们是不是真的活在这个世界上。 凤也表示疑惑不解,说他对那窝蝴蝶不知捉摸过多少回了,就是捉摸不出个道道, 用生物课本上学的知识一点也解释不通,唉,世界真是个谜,就拿咱人来说吧, 有些东西像是命中注定的,可命在哪里,总不能成天不思不想地守株待兔啊,咬 着牙努力又咋样,在费镇中学初三那年,你成绩那么好,我发狠一定加把劲追上 你,那一年我下的力比以前的七年还多,可结果咋样,还是拉了你的后腿,我要 是真笨得不受扎裹还算另一会事,明明觉得学得不孬,一考试就完了。凰叉开凤 的话,说凤,咱不说这个了,眼下咱不是活得挺好啊,人家小崔还眼热咱呐,凤, 咱还是说说双凤山上的那窝蝴蝶,你觉得那窝蝴蝶好在哪里?好在颜色上。为啥 好在颜色上?像模样老汉说的,那窝蝴蝶每种颜色都那么纯,一丝杂色都没有。 凰满脸欢喜地接连点头,说她也这么认为。   凤与凰在车站等车,一辆箭一样飞射而来的摩托车在离两个人几步远的饿地 方嘎然而止。是安际贵。安际贵放好摩托车,急匆匆地径直走向凰。凰跟他搭话, 安际贵,你到车站来做啥啊,跑得这么急。来找你啊,凰。找我,准是又要给那 打字员买衣裳吧,我们服装店早就关门了。安际贵一手卡在腰际,一手小心翼翼 地安抚额上油光光的头发说,我早就知道你那服装店关门了,你不是到聚鑫酒店 帮忙去了,寻思到那里吃个饭看你看来,操他娘,这几天不知咋了,一个饭局也 没有,好不容易等来一个,欢欢喜喜地到那里去,一问,老板说你辞了不干去汽 车站了,这不我就赶来了。   凤主动上前跟安际贵说话,问他在镇上工作得咋样。不咋样。安际贵看也没 看凤,不冷不热地甩过一句,继续跟凰搭话。凤有些尴尬,便闭了嘴站在一旁不 做声。凰说,安际贵,你和那打字员咋样了?哪个打字员?就是你给人家买衣裳 的那个啊。安际贵一歪嘴,凰,你是说那女的啊,早滚蛋了,现在的打字员是个 男的。见凰满脸疑惑,安际贵解释说,那次他从厕所回来,看见分管文教的副镇 长鬼鬼祟祟地猫进打字室,寻思就没好事,便蹑手蹑脚走到打字室窗前,从窗缝 往里一瞅,分管文教的副镇长真的跟那不要脸的打字员胡乱腾来,正好一把手没 出发,他悄悄回去跟一把手说了,一把手气呼呼地赶来,一脚就把打字室的门踹 开了,破口大骂了一场不说,干脆把打字员撵到下边的办事处当伙房工,把副镇 长关起来写了一个星期的检讨,现在那分管文教的副镇长见了他还毕恭毕敬的。   安际贵问,凰,下一步你打算在镇上干点啥?凰说啥也不打算干了,回家老 老实实地种地。安际贵不相信,凰,你真这么打算啊?凰说,安际贵,不真的还 诓你啊,再说镇上也没啥可干的了,不回家老老实实种地咋治。安际贵拿一只脚 的脚后跟点地,脚尖有节奏地打着拍子,笑嘻嘻地说,凰,我倒能找到一个活络, 不知你愿不愿意干。啥活络?到镇风筝厂当工人啊,我跟那里的副厂长喝过好几 回酒,跟他打声招呼准行。凰的脸上炸开一波喜色,说安际贵,你若找成这活络, 我和凤一定好好谢你。凤也凑过来热情洋溢地向安际贵表示谢意。安际贵直了直 身子,敛起脸上的笑意,一本正经地说,凰,你谢我,我还能勉强接受,凤谢我 我可担当不起啊。凰问为啥,安际贵说他和那副厂长只是一面之交,介绍凰一个 人去还行,两个人就不好说话了。凰说,安际贵,这么大个厂子还在乎一个人两 个人啊,你费心问问就是。安际贵不松口,还是一本正经地说,两个人不好办, 只能一个人。凰的脸有些阴,突然爽朗地大笑起来,说安际贵,跟你闹着玩呐, 我和凤早商量好,说啥也不到镇上干了,到家里好好种地去。安际贵怔了怔,规 劝说,凰,我说的这事你可一定得好好想想,镇风筝厂可有发展前途了,工人工 资最低也有七、八百,听说厂里造的风筝还要出口到毛里求斯呐!   前面传来汽笛声,凰打眼一看,拽起凤的胳膊就往前跑,匆忙扔下一句,再 见了安际贵,我们那里的车来了!在车上,凤说,凰,要不你自己去镇风筝厂干 吧。凰不同意。凤问为啥,凰说不为啥。凤说,凰,你不是挺愿意进风筝厂啊, 那次咱俩出去玩,经过镇风筝厂门口,你说你要能进风筝厂,一定造两个风筝, 用细线把它们连起来一起放上天。凰平静地说,凤,安际贵跟咱根本不是一路人, 还是少跟他接触为好。   12   凤与凰倚在凤他家院子里的北墙根晒太阳。天气真好,顶点风都没有,墙上 的两串干辣椒彤红彤红地燃烧,仿佛满天底下的温暖都是它们烧出来的。凰闭了 眼,仰脸看天上光芒四射的太阳,招呼凤,说真好看,那可能就是书上说的天堂 吧。凤学着凰的样子,闭了眼仰脸朝天上看,说好看是好看,不过可不像书上说 的天堂,人家书上说的天堂有高楼大厦天兵天将啥的。凰说咋没有,你看那不就 是玉皇大帝的宫殿,那不就是天兵天将,哟,他们好威武啊!凤提高声音,诧异 地问,凰,我咋没看见?凰笑了,说凤,你得发挥想象力啊,颜色又浓又烈的那 一片不就是高楼大厦,周围密密麻麻的那些小彩带内,不就是天兵天将!凤双眉 紧蹙,按照凰说的方法苦思冥想了一会,摇头笑道,凰,咱可没有你那想象力, 咋想也想不出宫殿和天兵天将,把又浓又烈的一大片想象成老太婆藏在箱子底的 绸缎还行,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彩点倒像镇南双凤山上的那窝蝴蝶。凤闭着眼又想 象了一会,没听见凰说话,以为凰又沉醉进她想象的天堂里了,一时间很想看看 凰沉醉进天堂里的模样,睁开眼定晴一看,见凰正滞着一双好看的眼睛朝镇上的 方向遥望。   凤问,凰,你是不是又惦记那窝蝴蝶?凰点点头。凤说,要不我再去一趟给 你弄两只来?凰连忙摇头,说可不行,死了怪叫人伤心的。凰说,这回咱好好保 护啊,上次是咱没保护好,冻死的。凰不同意。前天,凰一大早来找凤,两眼红 红的,说她昨晚做了个梦,梦见那窝蝴蝶都死了,说着,两个眼角的泪又摇摇欲 坠。凤安慰凰,说做梦与真实情况正好相反,放心吧,那窝蝴蝶保证没有事。凰 放不下心来,非要拽着凤去双凤山看看,凤见外面呼呼刮着冷风,怕冻着凰,找 因由叫凰帮凤他娘做活络,自己偷偷去了。双凤山上的蝴蝶依旧。凤高兴得不得 了,为了惹凰欢喜,便悄悄捉了两只,用塑料袋包了,虚掩在胸前的衣兜里。凰 见了蝴蝶,破涕为笑。两个人把两只蝴蝶放进屋,屋里顿时增添不少光彩。后来, 两只蝴蝶落在墙上斜挂着的镜框沿上。凤说,凰,那两只蝴蝶睡着了。凰说,它 们飞了这一会,准是累了,叫它们歇息歇息吧。过了好一会,两只蝴蝶还是一动 不动。凤踩着板凳上去看,手一碰着玻璃镜框,两只蝴蝶便碎纸片一样飘飘悠悠 落下来。两只蝴蝶死了。凤与凰难过得不得了,整整一天都提不起情绪来。   凤他娘提着满满一筐灶灰从灶房出来,凰小跑着迎上去。做啥啊大娘,我和 凤都闲着,有啥事招呼一声叫我俩做就是。凤他娘就笑,说一点灶灰,又不沉, 自个提得动。凰伸手抢着接过灶灰筐,问凤他娘把灶灰倒在哪里。凤他娘拍打着 两手说,洒进后边的菜地里吧,这东西能顶肥料用,去年我洒了一点,菜长得好 着呐。凤笑嘻嘻地走过来,说娘,我不是早跟你说过了,后边那块菜地明年别种 菜了,我想种花,又好看又好闻,到时咱家里准香气扑鼻。凤他娘说,种花也得 施上点肥料才长得旺啊。凰接过凤他娘的话,说大娘,别啥事也依着凤,那么大 块菜地,种花不瞎了。凤他娘笑道,种菜种花都行,其实家里也不在乎这点菜地, 坡里地又不少,地头地尾的洒把菜种子就够吃的。凤把脸转向凰,问凰刚才唤我 娘啥来。大娘啊。凤说,凰,昨天我不是跟你说了,和我一样喊娘就是,比喊大 娘还少着一个字。凰抿嘴一笑,微红着脸弯腰跟凤一起架着灶灰筐去后边的菜地。   凤与凰在菜地里洒灶灰。凤他娘急匆匆地从前面赶过来,说有人找凤和凰。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问谁找他俩。一个老头,说是在镇南的双凤山上放羊认识你俩 的。原来是牧羊老汉啊!凤很是兴奋。凰嘀咕道,不知牧羊老汉找咱做啥。凤和 凰一前一后来到前面的院子,牧羊老汉一手提一只硬纸箱一手提一只沉甸甸的编 织袋正四下张望。看见凤与凰,牧羊老汉大笑说,凤,凰,这回我可找着你俩了, 以前光记住凰她庄的名字了。好不容易找到凰她家里,才知道凰上凤这里来了, 害得我多跑了不少道。凤问牧羊老汉找他和凰做啥,凤他娘插过话来,说这孩子, 一点礼节也不懂,人家大老远的来了,先叫人家进屋喝口水再说。凤把牧羊老汉 往屋里让,牧羊老汉执意不肯,说托凤与凰一件事他就走。凰问,啥事啊大爷, 大老远的跑这里来?牧羊老汉干咳一声,粗门大嗓地说,咱镇上那帮当官的烧得 不知姓啥了,不知咋弄的看上了我常放羊的双凤山,准备把双凤山顶炸平,在上 面盖一座干部楼,叫镇上当官的搬到上面住,说是住得高看得远,有利于咱镇的 发展,操他娘,天底下哪有这理啊,他们会都开了,马上就要动工,我去找村里, 寻思叫村里出出面到镇上阻拦这事来,村里那几个哈巴狗高低不敢,说是胳膊拗 不过大腿,操他娘,要是人家把你们老祖宗卖了你们也不管啊,双凤山可是我们 村的命根子,村里好些人的祖坟都在山上,没有双凤山还叫啥双凤村啊!   大爷,双凤山上的那窝蝴蝶咋办?凰听了牧羊老汉的话不加思索地脱口而出。 凤也急了,说就是啊大爷,那窝蝴蝶咋办?牧羊老汉长叹一声,说他就是为这事 来的,看看凤,又看看凰,郑重其事地问,凤,凰,你俩想不想保住这窝蝴蝶? 当然想保住了!凤与凰异口同声。可是……凰为难起来,问咋弄才能保住那窝蝴 蝶。牧羊老汉说这个好办,把那窝蝴蝶挪到你们家里就是。挪到家里,可不行, 大爷,前天,凰想那窝蝴蝶,我骑车去弄来两只,不长时间就都死了,弄得我和 凰难过了一天,若是一大窝蝴蝶都死在这里,还不要了我和凰的命!凰也说,大 爷,这可不是办法。凤他娘从屋里小心翼翼地端出一杯水,非要叫牧羊老汉喝几 口,说这位大哥,到屋里坐坐也好,大老远地来了,站在天井里说话,真叫俺过 不去。牧羊老汉接过杯子咕咚几口喝下,转身对了凤与凰,咂着湿乎乎的嘴唇说, 凤,凰,你俩放心,只要你俩真心要这窝蝴蝶,我有办法,保证一只也死不了。   凤与凰又欢喜又疑惑不解。牧羊老汉说,他在双凤山上转悠了这么些年,早 就摸透了那窝蝴蝶的底细,蝴蝶窝下面埋着一块怪石,怪石冬暖夏凉,那窝蝴蝶 就是受了那块怪石保护才一年四季活得那么鲜活。牧羊老汉打开编织袋叫凤和凰 看,两个人探过身一看,顿时目瞪口呆。怪石是一双相对而拥的凤凰,缤纷绚丽, 光彩夺目。   凤与凰把安置蝴蝶的地方选在后院的菜地。牧羊老汉帮两个人埋了怪石,寻 一根枝杈繁多的枯树枝插在上面,踩实周围的泥土,然后解开捆缚硬纸箱的细绳, 将箱里的蝴蝶放出来。顷刻,枯树枝变成了一棵鲜艳的的蝴蝶树。凤与凰高兴得 手舞足蹈。牧羊老汉眯缝起眼看枯树枝上纷飞的蝴蝶,自语道,明年若是在这地 里种上些花啊草啊啥的,不知比现在好要美多少倍呐,唉,我这辈子,白白来世 上折腾一遭,死啊活啊的没啥意思了,可这窝蝴蝶要是叫他们糟蹋了,真叫人心 疼啊!   凤与凰留牧羊老汉在家里吃饭,牧羊老汉高低不肯,说他有急事得赶快回去。 临出门,牧羊老汉涎着脸对凤他娘说,大嫂子,我真眼热你,有这么一对孩子, 甭说别的,光看一眼就叫人心里舒坦得多活好几年!   13   新年那天的中午,凤与凰在后院的菜地里看蝴蝶。蝴蝶已经跟两个人熟了, 一点也不惧怕他们。看着看着,凰忍不住伸手捉住一只红蝴蝶。红蝴蝶乖乖地被 凰柔嫩的手指捏着,有时晃动着细细的触角冲凰指指点点比划一番。凰问凤,凤, 你看它在做啥?凤说,凰,它在跟你说话呐。它跟我说啥?它说……它说,凰, 你跟凤真幸福!凰忍不住地笑。凰怕弄疼红蝴蝶,张开手指放走它,手指捏蝴蝶 翅膀的地方留下几粒红粉。凰哎哟一声,凤问凰咋了,凰递过手指叫凤看,说她 把红蝴蝶的衣服弄坏了。凰不忍心再捉蝴蝶。两只黄蝴蝶伏在一枯树枝的一块突 起上窃窃私语。又一只黄蝴蝶飞来,冲两只私语的蝴蝶扑棱翅膀。凰将手伸成扇 状,轻轻扇动着赶它。凤说,凰,你赶它做啥?凰说,你没看见人家说悄悄话, 它却来捣乱啊。凤说,兴许它是它们的孩子呐。凰白凤一眼,说凤,不许你羞我。 谁羞你了,你没看见后来的这只小,先前的两只大啊。凰向前探探身子,脸上漾 起一波小小的惊讶,说真是的,后来的一只比前两只小。两只私语的蝴蝶经不住 小蝴蝶的干扰,往外移了移身子。让出一道缝隙。小蝴蝶乘隙而入。三只蝴蝶说 说笑笑,其乐融融。凰笑着回头看凤,说凤,它们真像一家子!   菜地里的蝴蝶突然四处纷飞,转眼团成一个大大的彩球,在空中停了停,颤 悠悠地飘向前院。凤与凰都惊呆了。直到彩球拐进前面的墙角,两个人才惊慌失 措地向前院跑。彩球撞开凤的房门不见了。凤与凰气喘吁吁地追过去,刚踏进门 就听见一声地动山摇的震响,整个世界不复存在了。   凤与凰从一片混沌中清醒过来,彼此凝望了一会,同时打一个激灵,不约而 同地跑向后院。菜地里的蝴蝶依旧,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凤与凰起先站过的 地方陷下两个深坑。坑里各有一块龇牙咧嘴的怪石。   村里人纷纷跑出家门聚在村头的大柿树下议论纷纷。咋了?到底咋了?我正 要去问你呐!原来你也不知道啊!好事的人侧棱着身子从人群里挤出来,推出自 行车去临村打听。临村早有人骑摩托车赶来。两个人面对面停下来迫不及待地问 话,相互都一个劲地摇头。   消息最先是由村里去镇上饭店送鸡蛋的养鸡人传来的。养鸡人说不知咋弄的, 镇南的双凤山爆炸了,腾起的烟尘严严包裹住山周围的七、八个村子,阴魂一样 迟迟不肯散去。上了年纪的人一听,蓦地变了脸色,说镇南的双凤山可是座神山 啊,要不是有啥不顺心的事惹恼了它,它咋能发这么大脾气!年轻人被唬得战战 兢兢,追问缘由,上年纪的人便绘声绘色地将双凤山的传说。年轻人听着听着, 渐渐不那么害怕了,说原来是一对十足的情种啊,它们那么有情有义的,肯定不 会害咱们!   准确点的消息是由村里一位在费镇中学教书的化学老师带来的。那几天,村 里人被双凤山爆炸的各种说法弄得云山雾罩。一听说在费镇中学教书的那化学老 师来了,便忙不迭三三两两地约合着上门去问。那位化学老师哈哈一笑,说哪里 有神啊仙啊的,若是真有神啊仙啊的话,说啥也不能叫世界乱成这样子,就拿我 们费镇中学来说,铺下身子下大力的,啥好事也摊不上,人家那几个整天无所事 事的倒一学期一学期连着当先进。有人问双凤山到底为啥爆炸,化学老师一点也 不奇怪,说是一个放羊的老头弄的,老头是个光棍,在双凤山上放了半辈子羊, 镇上不是要在双凤山上盖干部楼啊,若盖起来,光棍老头就放不成羊了,老头气 不过,来了这么一招。有人不解地问,老师,一个放羊的光棍老头咋就能叫双凤 山爆炸了?化学老师笑道,是这么回事,放羊的光棍老头以前当过兵,跟咱镇上 的一位领导战友过,眼看盖干部楼的事挡不住了,便主动找那位领导找了个在双 凤山看炸药的活络,这下可好,镇上一边把炸药往山上送,老头一边偷偷地把炸 药往山腰的枯井里装,炸药拉完了,枯井也填满了,准备过完新年就动工来,谁 也没想到老头这么倔,他把他放的那群羊集合到枯井上面,点燃了炸药,那声震 响啊,咱这半辈子也没听到过,幸亏是新年中午,人们正躲在屋里吃年饭,不然 的话,不知要伤多少人啊!   听说牧羊老汉的事,凤与凰止不住地流泪。凤他娘接连叹息了几声,红着眼 圈说,凤啊凰啊,去给你们那位大爷烧烧纸吧。凤与凰哭得更伤心了。凤与凰骑 着同一辆自行车去双凤山给牧羊老汉烧纸,谁也不说话,偶尔不由自主地停下去, 你看我,我看你,眼里的泪亮闪闪地往外涌。   前天下的那场大雪被太阳晒净了,道路像在纸上写过几行字又用橡皮擦去一 样恢复原来的面目。双凤山的半腰裂来一个大大的缺口,像一张拼命张开的嘴巴, 向着远处声嘶力竭地大喊着什么。   凤与凰烧着纸,一辆摩托车咚咚叫着自山下盘旋而上,凤瞥见了,低声对凰 说,凰,安际贵来了。安际贵调转车头,对着上面的缺口使劲摁了三声车喇叭, 喜笑颜开地朝凤与凰走过来。凰问,安际贵,你来做啥?安际贵摘下眼上的墨镜, 意味深长地说,我来给牧羊老头致哀呐,牧羊老头这一炮,将一只羊头炸到镇政 府大门东边的墙头上,起先羊头被泥土裹着没人认出来,经雪水一洗,原形毕露, 可也巧,偏偏叫一把手看见了,一把手气呼呼地叫人找来办公室主任,说你这分 管检查卫生的咋搞的,血淋淋一个大羊头硬是看不见,这不叫人骂咱镇政府挂羊 头卖狗肉啊,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就地免职,任命我接替了他的办公室主任。   作者简介   云亮:中学时代开始发表作品,及今在《人民文学》、《诗刊》、《青年作 家》、《阳光》、《山东文学》、《时代文学》、《佛山文艺》、《新大陆》、 《世界论坛报》等海内外多家报刊发表过诗歌、小说等纯文学作品。作品入选多 种选本。1994年加入山东省作家协会,现为济南市作家协会诗歌创作委员会委员、 章丘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诗集《云亮诗选》等。   地址:山东省章丘市埠村埠西公寓4号楼西单元   邮编:250215   电子信箱:yunliang495@sohu.com   Plain Text Attachment [ Save to my Yahoo! Briefcase | Download File ]   走马庙岭地(中篇小说)   作者:云亮   一   我和程海仁是同村。小时候跟伙伴们在村头玩耍,惹爹娘生了气,扔过一把 生锈的镰刀,骂一声,到坡里割草去!于是我们脏乎乎的几个,战俘一样,耷拉 着脑袋出现在通往山里的崎岖小径上。偶尔,遇上一个脸色黝黑,戴一顶蓝布单 帽,肩上背一个家织布包袱打成的包裹的人埋头前行。同伴中的一个低语一声, 程海仁来了!   来人抬起黑铁一样的方脸,眼珠朝我们滚几下,继续埋头赶路。等那人渐渐 走远,我们一阵骚动,几只小脚散乱地撮在道路中央。最先认出程海仁的伙伴扯 大嗓门喊道:程海仁——他——爹呀!我们齐合:哎嗨——哎嗨——哟!声音饱 满锐利,长蛇一样在山谷和白云之间悠来荡去。   如此反复,那人终于沉不住气了,驻足回首,朝我们愤怒地挥了挥拳头。我 们齐唰唰地绷紧神经做出准备逃跑的姿势。那人并没有追赶,整一整肩上下滑的 包裹,讪讪着走了。   此刻,他若是处在高处,一定收脚将一块圆滚滚的石头踢下。石头欢蹦乱跳 地跑下,钻进田里,野兔一样撞得庄稼棵抖出一道粗线。我们一起大呼,快看啊, 富农糕子搞破坏啦,抓住他,绑起来!那人一慌,低头转身,样子极狼狈地跑了。   我们村叫“马蹄庄”,名字取的挺小气,村却是大村。认得程海仁的伙伴叫 歪松。歪松的一个亲戚住在村东头,他常跟着爹娘到村东去玩。一次,歪松对我 说,程海仁他爹是个大坏蛋哪。我问为啥,歪松说他也不晓得,只知道程海仁他 爹垒过村里的大戏台。   我立刻想起那天和伙伴们到大队院子去玩时见到的情景。一群老头抬着满筐 的土石在大队院前台阶下不声不响地垒填戏台。里面腰弯得最厉害的叫罗天富。 旧社会,罗天富像压迫过雷锋、黄继光、董存瑞的地主一样压迫过村里人,他的 腰就是解放后经常挨批斗低头认罪弄弯的。当即我就想跟罗天富这样的人一起垒 戏台,肯定不是好东西。程海人他爹是大坏蛋的事伙伴们很快都知道了,于是就 有了那声程海仁他爹呀哎嗨哎嗨哟的喊。   那时我哥正读小学四年级。一次,哥放学回来得很晚,脸上汗津津的。我问 哥干啥去了。哥说去搜电台了。去哪里搜电台?村东程海仁家。我来了兴致,程 海仁家真的有电台?哥说程海仁他爹弄的,昨晚,程小江从他家门前走,听见他 家里嘀嘀嗒嗒响,跟电影里敌人发电台的声音一样。我问,搜出来了?哥丧气地 说,没有,那老家伙死活不承认,说那声音是他家的黑猪拱栏门时栏门上的铁环 发出的。我替哥着急道,说这老家伙真不老实。哥笑了,也没便宜他,叫我们拳 打脚踢了一顿。我对哥顿生羡慕,哀求说,哥,下回你们再去搜电台时一定带上 我。哥的脸一沉,可不行,等你长大以后吧。   于是我盼着长大,盼着上学,盼着像哥那样兴冲冲地跑回家,向娘讨要几毛 钱,从学校领回一条鲜艳的红领巾,盼着像哥一样排在游行的队伍里举着彩纸做 的小旗高喊口号。   终于,我也能上学了。而学校里一切都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没有了浩浩荡 荡的游行队伍,没有了盖住墙皮的大小字报,当然更没有去程海仁家搜电台。同 爹娘相比,老师要严厉得多,整天逼着你写写算算,最叫人受不了的是那些多如 牛毛的纪律,仿佛偏冲着你做不到才制定的,小心着小心着还是免不了犯上一条, 犯一条就得经受点小小的但在那时看来像是顶破天的灾难。渐渐地,对哥做的那 些轰轰烈烈的大事淡忘了,倒是隐约听人说起过程海仁。先是大队给他家摘帽了。 那时不知道摘帽的含义,以为大队不让程海仁家的人戴帽子了。又听说程海仁在 他教书的那个小山村做了啥坏事,叫人打了,说他是“程害人”。   二   “公社”改叫“镇”了。“大队”也成了“村委”。我从省城师范学校毕业 回到老家锦屏县洼峪镇,在家很开心地懒散了一些时日后,接到分配通知。我被 分配到洼峪镇西南边缘的一个叫庙岭的村子。按通知上的要求,明天我必须到那 所小学报到,虽然通知末尾那句“不得有误”的话实在叫我严肃不起来。   从我们村马蹄庄到镇政府驻地有二十里,路面铺了柏油,途中有两个坡度很 大坡路很长的上崖,必须下了车推着往上拱   。八月天气,没走几步,汗流立刻浃背了。一团热浪紧紧裹住身体,浑身炙 烤般难受,恨不得插翅飞上崖顶。到了镇政府驻地洼峪村,已感到些许的疲惫, 找荫凉处把车停下,稍作歇息,去一家火烧铺前打听去庙岭的路线。火烧铺的老 板娘是回民,脸蛋鲜红如血,眼珠昏黄得灼人。她比比划划地介绍完去庙岭的路 线后,脸上皱纹一紧,这么热的天到那地方去,够你受的!蓦地,她的脸上泛起 一层活力,说带几个火烧吧,在路上加加油。我觉得盛情难却,买了两个。打开 行李,里面的物件热乎乎的。刚要赶路,火烧铺的老板娘颠着脚跑出来,吆喝道, 给你,你丢的。我扭头一看,是皱巴巴的一角钱。赶忙摇拨浪鼓似地摇摇头说散 了散了。老板娘来了认真,可不行,该咋着是咋着。路不拾遗这个词在我的脑海 里匆匆一闪。   过了洼峪村,我很快就被那些坑坑洼洼一波三折的泥土路治伏了。汗水浸透 的衣服胶布一样贴在身体的几个部位。一遍遍用手背擦汗,脸已叫手背擦得又酸 又胀。前面的三个人不间断地大声说笑,有时停下来对着浓绿的山谷大喊几声, 然后侧着耳朵倾听山谷里悠长的回声   。后来,他们干脆挽起裤管,露出毛绒绒的小腿,扯下上衣随意在腰际打一 个结,赤裸出水漉漉的上身,凸现的骨骼透出山石一样的坚硬。   由洼峪村往西南,地势陡然增高。群山连绵,一座高大过一座,把远远近近 的村庄低低   地甩向一方。两列走向基本相同的山岭相挽着朝洼峪方向延伸,间隔时近时 远,围成一道曲折幽深的山沟。通往庙岭的泥土路被举在山腰,沟侧不时凸起几 座小山包,把泥土路鼓出些蜿蜒。沟底积满了卵石,从沟岭深处飘带一样拖出来。 卵石两边野草丛生,因为流失了水土,草长得矮且微疏,并不时陷下大小不等的 坑窝。太阳照耀的卵石干巴巴地望着天空。   渐渐地,卵石两边的野草由黄转绿,由绿变得油黑。卵石也温和了许多,不 再干巴巴地刺眼,直到埋不住哗哗啦啦的流水声。几只体大如鸡的不知名字的鸟 从头顶扑扑楞楞飞过,投下的阴影也随着快移,打了个回旋之后,轻飘飘地滑上 山坡。拐过一个大的山脚,一道巨大的石坝把两架山岭连了起来,构成一个不太 规则的梯形。倾斜的坝面上用石灰水刷出四个大字:洼峪水库。我小时就听说过 这座水库,说里面有门扇大小的鱼,张开嘴能将小孩囫囵吞下。有两百多斤的水 蛇,跟水桶一样粗,远远伸出舌头,能将相隔十来米远的馒头大的石头吸进口中。 还有鏊子般大的乌龟,夜里有人看见一只乌龟拖着一位白胡子老头在水库周围走 动。以至于有段时间我常常做一些被鱼吃掉、被水蛇缠身或者被乌龟掀进水里的 恶梦。   靠近水库,明显地感到这里的空气清新湿润,夹带着几丝腥味。身上的汗水 开始收敛。前面的三个人快要爬上坝顶,我密切注视着他们的动向,试图从他们 的反应中提前获得一点见到水库全貌的欣喜。三个人到了坝顶,竟没有朝坝里看 一眼,继续说笑着赶路。他们对水库的冷漠表现激起我想对水库看个究竟的强烈 欲望。我费力地骑上车,上身贴进车把,狠命往上蹬。   广阔的水面展现在眼前了,我的胸怀为之猛然大开。碧绿的水波,嬉戏的水 鸟,游荡的孤零零的小船,色彩鲜艳的浮标,岸边婆娑的小树林,以及整个水面 逼向天空的那种令人感奋的大,多么美好的景象!陶醉之余,我为前面三个人的 无动于衷感到不解。很久以后,程海仁无意中流露出的几句话使我深有感触。他 说,这地方,像咱们这样做客似地来走走还行,要长久住下,就不容易了,唉, 有些事情在旁边看着挺好,若要设身处地去做,可就大不一样了!   再往上,两道山岭大幅度地向南向北分开,之间错纵出许多小岭。水面一直 铺展到岭下,分头涌进大大小小的山沟。分散的小山沟里都堵了坝,还取了名字。 泥土路翻山越岭,时宽时窄,我边走路边看景边打听。终于,牧羊人拿鞭杆指着 前面一道山梁说,翻过去就是庙岭了。   翻过山梁,下面果真有一个村子。我问一个正在用木杈翻晒柴草的农妇,大 娘,这里是庙岭吧。农妇一皱眉,你说哪个庙岭啊?我也愣了,大娘,不就是一 个庙岭啊?农夫咧嘴笑了,一个,五个哪,东庙岭,西庙岭,南庙岭,北庙岭, 还有中庙岭,俺这里是南庙岭。我被弄糊涂了,一时无话可说,便傻愣愣地看农 妇的脸。农妇问,你到底找谁啊?我结结巴巴地说,不找谁,我是来教书的,通 知上说我分在了庙岭小学。农妇捋捋额前的一小缕头发,噢,是个小老师啊,你 说的可能是中庙岭,中庙岭也叫大庙岭,别的村里没有正儿八经的学校。   至今我还能清清楚楚触摸到当年我按洼峪镇教委分配通知上“不得有误”的 要求按时到达报到地点而那里却是铁将军把门时的沮丧心情。我将自行车停在校 门口,到荫凉里找一块石头坐下,开始了无可奈何的等待。   一串方言土语从斜对面的小胡同里领出一个捧着葫芦瓢的农妇。农妇看看我, 又看看校门口的自行车,提高嗓门问,来收购啥啊?我懒洋洋地灵机一动,说收 购蝎子啊。农妇一撇嘴,哎哟,都啥时候了,还收这个。我说,这时候收价钱贵 啊。贵,多少钱一个?两毛。农妇又一撇嘴,还贵哪,今年春上人家收的两毛五 一个。我说,两毛钱一个是小的。农妇脸上有点意外,小的你也要?胡同里走出 一位老农,半披着上衣,右手拄一把铁锄,一颠一颠的。农妇扯开嗓门搭话。他 大爷,你看啥时候了,还有收蝎子的!老农有点兴奋,巧了,今清早我才逮了一 个,在罐头瓶里盛着哪,幸亏没喂了鸡。农妇哈哈大笑,咋这么巧,快拿去吧, 一个蝎子能买一斤咸菜。   我赶忙解释,大爷,可别回去,我跟这位大娘说着玩哪。农妇拿眼看看我, 笑怒道,你这人,年轻轻的,咋这么会诓人,俺都当真了!老农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罢,冲农妇说你愿意当真,咋能怪人家。农妇上上下下打量起我来,纳闷地问, 你找谁?不找谁,我是来学校教书的。农妇吃惊地说,教书,你咋这么年轻?我 说刚毕业。老农插话问我是哪个村的。我一说马蹄庄,农妇惊呼说,哎哟,马蹄 庄人家,可不近啊。说着朝学校那边看看,不解地问,咋来这么早,这里还没开 学哪。我说通知上写着八月一日开学的。农妇看看老农,叹口气,唉,咱这学校 没正事,怪不得年年教不出个成器的人来,人家大老远的来了,连个接接的都没 有。老农自言自语道,不知谁拿着门上的钥匙。农妇一皱脸,是南庙岭的袁若北 吧。老农说,不就是那个胖老师,正好我从他家大门前走,唤他一声,叫他来给 人家这小老师开开门。我赶忙道谢。   约近正午时分,太阳允许万物保留的影子已经到了最小限度。不愿在阳光下 逗留的禽畜不知躲藏到哪里去了。知了伏在高不可攀的树枝上拼命呐喊,彼此非 要比个高低似的互不相让。屁股下面的石头已挪到墙跟,身体的一部分还是侵犯 了阳光的领域,我只好默默忍受它们灼热的进攻。自行车暴露在太阳的眼皮底下, 生锈的铃铛像一只鼓鼓的眼球,可怜兮兮地望着我。   远远的那人一露面,我就觉得他是袁若北,于是下意识地站起身做一个迎接 的姿势。他也看我,边走边伸手在腰里摸索,像是紧了紧腰带。路边两个玩耍的 孩童恭恭敬敬地跟他打招呼,更加证实了我的判断。他果真朝学校这边走来。我 迎上去,刚要搭话,他先热情地开了口。你就是新来的佟老师啊。我应了一声, 充分调动面部表情做出可亲的样子。你是袁老师吧。啥老师不老师的,都是自家 人,以后叫大哥就行。袁若北进了学校,径自走到西边的院墙下,扯开嗓门朝那 边的邻居喊道,朝鲜!连喊几声,见那边应了声,便说,朝鲜,送过一暖瓶水来, 咱学校来了一位新老师,快点啊!   我们进了办公室,一股热浪迎面扑来,袁若北哎哟一声,赶忙开窗子。我刚 要往椅子上坐,袁若北喳呼一声阻止了我,迅速从桌上拿起一本《山东教育》在 桌面上拍打起来,说一个假期了,尘土落了一大层哪。一个黑不溜球的半大男孩 抱着暖瓶跑进来。男孩个子不高,却挺老成,浑身上下透着几分精明和顽皮。袁 若北接过暖瓶跟男孩笑问道,在家干啥了?干活啊。男孩走时,袁若北跟出门把 他喊住,嘀咕了几句,男孩应声跑出校门。   我问袁若北今天为啥没开学。他笑了,你还不熟悉这里的情况,这里山高皇 帝远,那些交通方便的学校领导们来来往往不断,不按时开学不行,咱这里早一 两天晚一两天的没事,反正除下功夫就是教书的,还差这一两天。说到这里,袁 若北苦笑了一下,说一些人还不愿往这学校来,想不开啊,你看人家老程,恣得 都不愿意下山了。我问哪个老程。就是你们庄的程海仁啊。   袁若北的话多起来。唉,老程是三进山城了。啥叫三进山城?就是三次调进 咱庙岭来啊。袁若北神秘地笑了笑,说这个老程啊,要不因为那点事,说啥也三 进不了庙岭,在镇中心小学干得好好的,又弄出那事来。我问弄出啥事来。袁若 北笑着摇头,慢慢你就知道了。   沉默片刻,我问袁若北学校共有多少老师。四个,你,我,老程,还有王松 财,南庙岭的。袁若北说明天程海仁能来,王松财家里有点事,得后天来。   一位矮个子青年手里提着鼓囊囊的黑人造革提包走进办公室,风尘尘朴朴地 对我笑了笑,径自朝袁若北走去。若北叔,早来了?我也是刚来,朝鲜跟你说了。 矮个青年应了一声,将人造革提包提上办公桌,说朝鲜一直找到他地里,大店关 了门,他到小店凑了凑。袁若北说行啊,咱和佟老师先简单坐坐,等人到齐了, 再好好给佟老师接接风。两个人手忙脚乱地从包里掏出四个罐头,两瓶百脉泉白 酒,几包点心。矮个青年过来跟我搭话。袁若北急忙过来插话道,哎哟,佟老师, 我忘记给你介绍了,他叫袁致滨,咱本家的,在南庙岭教一、二年级复式班。我 噢了一声。袁致滨说,佟老师,你是马蹄庄的啊。袁若北打开墙角的橱子,端出 一些碗碟酒具,又启罐头盖。袁致滨边说边四处打量,忽然探身从门后拿起一个 纤维板做的长条牌子,对袁若北说,若北叔,这牌子咋没挂在门口。放假时摘下 的,上面的字是咱镇教委主任亲自写的,弄坏了不好交代。我一看,牌子背面刷 了白漆,白漆上写着一行红字:锦屏县洼峪镇庙岭联合小学。   我问袁致滨,这里是联合小学啊。袁致滨说这里有五个庙岭,除去大庙岭, 各村只有一、二年级,三年级往后都到大庙岭的联合小学来。说话的功夫,袁若 北已准备好了,招呼说,佟老师,过来坐,不找别人了,就咱仨,人少了说话投 机。我的情绪高涨起来,刚才的沮丧心情渐渐淡薄了。   我们边说边吃边喝,互不相让。袁若北说,佟老师,你知道你咋来的吧,是 我把你挖来的,为了调你来我可做老工作了!   三   一觉醒来,浑身慵懒,胃像害了大病一样令我心神不宁。眼睛被房顶的一面 拳头般大小的镜子刺得躲躲闪闪,我艰难地翻身,选一个舒服点的位置向四周探 望。空空荡荡。除去门后几株干枯的向日葵秸杆和身下这张吱吱咯咯的木床外, 屋子里什么也没有.墙脚蛛网密布,重重叠叠,几根蛛丝缠缠绵绵地把相对的两 个墙脚连了起来.几片破损的蛛网像婴儿衣服一样微微飘摇.那面拳头大的镜子 是房顶的一个窟窿。也就是说,整整一夜,我通过这个拳头般大小的窟窿同外面 的世界连在了一起.   有人敲门.是袁若北.袁若北比昨天体面了许多,一指长的短发刚刚梳洗过, 湿漉漉、齐唰唰地直竖着,白白胖胖的脸上笑容可拘,一根暗红色的军用皮带将 白的确凉上衣和灰的确凉裤子拦腰连在一起。袁若北走到我床前,关切地问,咋 样?我说喝迷糊了。袁若北一笑,   你的酒量还行。行啥啊,你俩啥事还没有,我先舌头根发硬了。袁若北谦虚 道,谁说啥事没有,我也迷糊了。   闲聊几句,袁若北看看腕上的表,和蔼地说,佟老师准备准备吧,现在七点 半了,八点预备。   临出门,袁若北忽然回身问我,佟老师,你还没吃饭啊。我说中午一块吧, 现在不想吃。袁若北解释说这里没有伙房工,外地老师各人起灶,刚来还不大适 应,慢慢就习惯了。   走进办公室,对面墙上的老式挂钟及时告诉我此刻的时间:七点四十分。袁 若北伏在桌上聚精会神地写着什么。我坐在办公桌前做些不必要的收拾。一个浑 身泥垢的小学生来办公室里喝水,我才注意到西边墙角有一口大水缸。小学生喝 水的愿望很强烈,捞起水瓢恨不得连瓢吞下,可只喝了一口,突然扔下水瓢撒腿 跑了。我吃惊地转过脸,袁若北正鼓突着大眼朝水缸那边瞪着。小学生是被袁若 北吓的。   办公室就我们孤零零的两个人,外面却热闹得顶破天。我倚着门口,大大小 小的学生挤满了校园,像连雨天后池塘里的蝌蚪,纷纷扬扬,令人眼花缭乱。他 们玩得都是些土得掉渣的游戏,小时我也玩过,而且投入的程度远远超过他们, 因此看着特别亲切。两个学生甩动胳膊伸指头划拳。大个学生赢了,高高兴兴地 骑在小个学生的背上。小个学生驮着他没走几步就跌倒了。大个学生骑在上面不 下来,把小个学生压得龇牙咧嘴。小个学生的痛苦表情唤起了我的同情心,我挥 手朝大个学生吆喝一声。两个人打滚似地迅速爬起来跑向一边。大个学生边跑边 对小个学生说,这是新来的老师!   袁若北擦着我的右肩走出办公室,院子里象一锅沸汤蓦地浇了瓢冷水。我对 袁若北说,程老师不准来了。袁若北摇摇头,来,八点十分前准来,佟老师,我 先到各班维持一下秩序,你在办公室歇着,等老程来后咱商量商量给你安排课。 说着从门后墙上抽出一根生锈的铁棍用力敲打挂在门前的废犁头。   程海仁一踏进办公室,我条件反射般立刻去看墙上的老式挂钟。八点零八分。 袁若北说的一点也不错。程海人不是记忆中的样子了,除了皮肤还保持着黑色, 其余跟从前判若两人,虽然我一眼便认出了他。见到我,程海仁的面部肌肉巧妙 地拼出一副慈祥的表情,笑道,早来了。他放下手中沉甸甸的提篮,继续说,昨 天我才知道你也来了庙岭,听咱村在镇教委的苗成顺说的。我噢了一声。程海仁 感慨道,像你们这么大年龄,要是不提家里大人,还真没法认,你爹我挺熟悉, 念书时聪明着哪,可惜没遇上好时候,若是现在,考学肯定不成问题。我对这个 记忆中的大坏蛋陡生好感,在他对面坐下,与他兴致勃勃地攀谈起来。   程海仁说他和我的外祖父虽然家隔得挺远,实际是同族,按辈份我应称他老 爷。程海仁说现在的镇教委一点正事都没有,大事小情都得请客送礼,不然该成 的事也不成,像我这样才毕业,应该分到较正规的学校锻炼锻炼,养成严谨的工 作作风,分到这样的地方,一年半载后,业务荒了,倒学会做饭啥的几样老娘们 的活络。程海仁知道我昨天到校后,严肃地问,昨天袁若北迎你没有?咋迎?就 是喝点酒啥的。我说迎了,袁老师说先简单坐坐,等人齐了再好好聚聚。   袁若北见到程海仁时的热情象见了久别的亲人一样。程海仁像早已习惯了这 种热情,正眼也不看袁若北,漫不经心地应付着他的问候。我为这样的对话深感 尴尬,进而推断他俩之间可能存在着某种微妙。袁若北似乎也早已感到了这种对 话的牵强,但好象有一种动机促使着他,使他不得已而为之。终于,程海仁不耐 烦地说一声,我得上厕所了。   程海仁一走,袁若北苦笑着摇摇头,打趣道,老程这人……真有意思。说着, 随随便便走到程海仁的办公桌前,吹着口哨翻弄程海仁提篮里的东西,说,哟, 老程又买肉了。   办公室里燥热难忍,我来到窗前,一阵风从远处直奔过来,在窗外的树冠上 绊了绊,弄出些哗哗啦啦的声响。我浑身一爽。听觉里突然有轻微的脚步声向我 逼近,没来得及回头,袁若北的胖脸上的那张光洁无毛的嘴巴已贴近我的耳朵, 接着神秘的声音仓促传来。佟老师,昨天咱喝酒的事千万别跟老程说啊,他这人, 以后我再跟你细说。我心里发慌,迟疑了一下,坚定地点了点头。   程海仁从厕所回来,袁若北又恢复了刚才的热情。经过一个假期的落寞,办 公室里一派黯然,虽然袁若北提前安排学生打扫、清理了一番,还是漏洞百出。 那些脏乎乎的学生对卫生程度的要求本来就不高,再加上在家待了这么长时间, 今天开学凑到一起,憋足了劲要好好热闹一场,根本没有心思跟角落里的那些污 物过不去,设法搞一点小诡计,挡挡袁若北的眼就了事了。   程海仁发现隐蔽在桌腿后面的一小撮垃圾,很严肃地拿来笤帚要扫。袁若北 抢过笤帚,一边代劳一边尊敬地劝程海仁,程老师,有啥事说一声就行,有我们 在这里,这些活还有你干的?继而朝外干咳一声,发恨道,这些小东西尽偷懒, 看给程老师打扫的,抽空我非想法治治他们。袁若北说这些时,程海仁直起身朝 我丢了个眼色。这个眼色对袁若北的劳动不够公平。或者说有点对不起袁若北的 殷勤。但袁若北的言行又实在唤不起我对程海仁那个眼色的反对。   袁若北替程海仁打扫完卫生,洗了手、脸,拿起毛巾边擦边向程海仁走去,请 求似地说,程老师,有件事得向你请示请示。程海仁哈哈一笑,你是负责人,说了 就算,向我请示啥。袁若北来了认真,程老师,可别这么说,俺这些人懂啥,没 有你指点根本就不知道工作咋干。见程海仁不说话,便说,人家佟老师大老远的 来了,咱得给人家接接风啊。程海仁仰脸一笑,接来送往,嘻嘻哈哈一场,都成 规律的事了,你看着办就行,该咋办咋办,到时我伸伸手,抹抹鸡脖子,择择鸡 毛就是。袁若北也笑了,行啊,只要程老师不嫌麻烦就行,佟老师来校时你不在, 我也没敢办,今天你来了,程老师,你说这事咋办,弄点啥?   程海仁的情绪急转直下,脸一黑,你是负责人,爱弄啥弄啥,问我干啥,我 算个鸟!站起身哼着小曲走了。   袁若北呆愣在那里,额上没有擦去的水珠蚯蚓一样向下蠕动。他皱着眉,满 脸疑惑,说这个老程,刚才还好好的,脸说变就变。我说没啥,可能是程老师谦 虚,觉得自己不该插手管这些事。袁若北摇摇头,可不是,老程对这些看得重着 哪,要不征求他的意见,准这毛那病的挑起来没完,弄得咱们酒也喝不出好滋味 来。我无话可说。袁若北沉吟了一会,意味深长地对我说,佟老师,你还不熟悉 老程,这人有些毛病真叫人受不了,比如,年轻人咋有能耐也支不起他的眼皮子, 这回可能是他看着你年轻,不拿你当回事,嫌学校浪费,鸟,年轻咋了,以后找 茬给他点颜色看看,他就不敢小看你了!   我隐隐感到袁若北正精心铺了一条路叫我走,只要踏上这条路,我就会离程 海仁越走越远。我情不自禁地激发出一丝尿意,临出门不失礼貌地约了袁若北一 声。袁若北像是陷入了沉思,冲我摆摆手。   程海仁在离厕所不远的地方跟几个小学生逗着玩,挺投入挺开心的样子。我 刚从厕所里出来,他便悄悄与我打招呼。待我走进了,程海仁神秘地问,建军, 袁若北有啥反应?我说没啥反应,只是说你刚才还好好的,脸说变就变。程海仁 冷笑道,变脸,没破口大骂就便宜他了,你看这小子办的事,我活这么大年纪, 啥酒席没坐过,还在乎那几杯小酒,给你接过风就接过风吧,他非要遮遮严严的, 拿我当傻瓜蒙,这不是找着惹不痛快。顿了顿,程海仁发恨地说,建军,今上午 这酒咱非得喝,不光喝,还得弄得好好的,过一会,咱俩去买鸡,不喝白不喝, 学校那几个经费还不知都叫袁若北糟到哪里去了。   回办公室时,程海仁跟我并肩走了几步后,突然停住,说建军,你先走吧, 我随后到。   回到办公室,袁若北迫不急待地问我,老程在哪里?在院子里。他在院子里 干啥?没干啥,跟学生逗着玩哪。话音刚过,程海仁哼着小曲走了近来。袁若北 目不转睛地看着程海仁,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程海仁看也不看袁若北,很和蔼 地对我说,建军,中午我给你接接风,一瓶百脉泉,两个小菜,保证咱爷俩吃喝 得舒舒服服。袁若北热情地凑过来,程老师,这是公事,咋能叫你破费!程海仁 淡淡地说,我不破费咋治,人家新老师来了,又没人管。袁若北媚态可掬,程老 师,咋没人管,不是在等你的指示啊,你只要一句话,我立刻照办。程海仁脸一 沉,这样吧,既然你有这个想法,咱就公事公办,你是负责人,不便出面,我和 佟建军出去弄几个菜,你在学校看着那些孩子,别叫他们乱了套,对外影响不好。   袁若北兴高采烈地送我们出门,边走边说,你们在外面办就是,学校里有我 哪,保证乱不了。   程海仁领着我走街串巷,一路上说尽了袁若北的不是,以及他怎样将计就计, 想方设法使袁若北难堪。娱人之处,我们一起哈哈大笑。这里的住户错落有致, 很少有两户或三户以上处在同一个高度。以前我曾听说,有些山村,孩子们上山 砍柴,把柴捆好后往下一滚,柴能一直滚到灶边,当时我还不信,现在想来,这 话真有些可信性。我们所到之处,老老少少的村人都主动同程海仁打招呼,且恳 切地邀他去家中坐坐。   说笑间,我们顺利定好了酒菜,只要买到鸡,再沿途返回,一切便大功告成。 买鸡费了不少周折,好不容易打听到一家,一问,主人说不卖,准备以后派用场。 程海仁脸一沉,似笑似嗔地埋怨道,这孩子,跟你老师还争争扯扯的,别说一只 鸡,就是一头牛,你老师说要尝尝,你还能犟着不杀?主人嘴一歪,程老师,俺 这鸡真有用场,又不诓你。程海仁更来了劲,这孩子,我知道你有用场,你咋这 么死心眼,我这是买你的鸡,又不会低了价钱,你拿这钱再买一只不就得了,本 村本院的,买只鸡还不容易,要不是我们人生地不熟的还用着跟你缠!主人只得 让步,说你们自己逮吧。   跟程海仁逮鸡时,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从电影里看到的日本归鬼子扫荡中国农 村时的情形,行动起来就有些顾虑。程海仁挽起袖子,很快投入了战斗。生龙活 虎,斗志昂扬,这些词用在当时的程海仁身上,一点也不过分。最后逮住鸡的当 然是程海仁。   回学校时,袁若北远远地迎接我们。待我们走近,瞥一眼我们买的东西,袁 若北的脸上匆匆掠过一抹阴影。我和程海仁都注意到了。事后谈起,程海仁说, 建军,你看出来没有,袁若北嫌咱花的钱多。我深表赞同地点点头。   程海仁有心向我露一手杀鸡的本领。杀鸡时,他把我招呼到跟前,说这是门 手艺,学会了将来用得着。他把杀鸡的过程分成几个步骤,简明,扼要,且很有 条理。在我之前的经验里,对杀鸡并不陌生,但没有亲自操作过,说来还真有些 模糊。经程海仁指点介绍,我很快就掌握了要领。客观地说,程海仁杀鸡的技术 是相当高明的,干净,利落,且能说出一大套理论根据。然而,问题就出在他的 高明上。他为了给我做示范,劲头聚在心力上,手力就有些放松。最后,程海仁 将刀刃在鸡脖子上一抹,说,完了,就这么点事。把鸡扔了出去。   鸡在空中划了道优美的弧,重重落在地上。按说程海仁的表演至此应画上一 个圆满的句号了,然而许多事情都是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发生的。鸡在空中划了 道优美的弧,重重地落在地上。我们的目光正准备从鸡身上撤离时,鸡竟异乎坚 定地站了起来,在疼痛和对生命的渴望的强烈驱赶下,绷紧流血的脖子,展开雄 性的翅膀,狂唤着在校园里飞奔。   校园里欢声大作,各式头颅从窗口探出来,挤作一团,有的甚至跑出教室观 看。这也许是程海仁杀鸡史上最不光彩的一页。他脸窘得黑红,握菜刀的手似乎 有点发抖,刀刃上的血蹭在衣服上也没引起他的注意。随着那只鸡的訇然倒地, 校园里又是一阵吵嚷。离程海仁不远的一个小男生高声说,程老师真会杀鸡,死 了还能站起来跑几圈!程海仁一瞪眼,去去去,毛孩子家懂啥,还不快到教室里 背课文!   杀鸡事件大大压抑了程海仁的兴致。酒场上他不止一次后悔道,这是咋治的, 以前从没有过这种情况,真窝囊。我为他开脱,可能是刀不快。程海仁摇摇头, 放假前我还切过肉,哧哧的。我又说,都一个假期了,刀刃早生锈了。程海仁叹 口气,满脸遗憾。   袁若北涎着脸也安慰程海仁,程老师,别把这些小事放在心上,谁一辈子还 不打坏个黑碗啊。程海仁脸唰地冷下来,将筷子往桌上用力一掼,生气地说,袁 若北,你会不会说话,啥黑碗不黑碗的,不会说干脆连嘴也别张。袁若北夹一口 菜含在嘴里,红着脸低下头闷嚼。   被几桩事一搅,酒场很不活跃。那个中午唯一做的一件事是分了分课。我任 五年级班主任,教语文、自然。王松财任四年级班主任,教四、五年级的数学。 程海仁教四年级的语文、自然。袁若北在三年级包班。决定好班主任,袁若北很 紧凑地补上一句,程老师虽然不做班主任,但得给我们整个学校出谋划策,也不 省心,因此班主任费照发,由学校支付。   四   王松财身材瘦小,满脑袋透着精明。在程海仁面前,王松财的谦恭比袁若北 表现得更为出色。一见面,王松财就调动浑身的热情对程海仁毕恭毕敬。程老师 先来了,假期过得好啊!主动和程海仁握手,握完手又是一串不着边际的赞语。 说程海仁白了,发福了,年轻了,更有官样了。仔细揣摩一下,等于把一些绝对 值相等的正、负数加在一起,加加减减,其结果等于零。但一般人不会注意这个 结果,而是被那个沸沸扬扬的过程冲击得把握不住方向。在胖大魁梧的程海仁面 前,王松财显得瘦小伶仃,但王松财焕发的活力弥补了他的身体的缺陷,反而显 出几分干练。程海仁一直在笑,是那种彻底的,毫无顾忌的,甚至还洋溢着几分 轻佻的笑。   程海仁把我介绍给王松财,这是佟建军老师,才分来的。王松财过来同我握 手,哎哟,新分来的大学生。我说啥大学生,连个小小的师范生都不大够格,这 不被撵到这里来了。王松财脸上露出不快,这里咋,我们不是也在这里,谁敢说 这里的老师是熊包,拿程老师来说,谁不承认他有本事,再说好几任镇教委主任 都是从这里熬出去的哪。   我感忙解释,王老师,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王松财打断我的话, 很不客气地说,说啥,一些人总看不起我们小山沟里的人,我就不信这个邪,看 我将来混个镇教委主任,狠狠治治这些小子,啥鸟大学生中专生的,肚子里装得 还不都是屎?我来了气,咋惹出你这些闲话,你将来爱混啥混啥,我又没拦你, 我是说我没本事才分到这里,又没说你是熊包!王松财又要发作,见我气呼呼地 冲他瞪眼,腮鼓了鼓,又瘪下去了。办公室里一阵不太愉快的沉默。   程海仁哈哈一笑,打圆场说,散了,你们俩凑啥热闹,兄弟们一场好聚好散, 还没等搭伙,先打起嘴官司来了。语气一转,对王松财说,我看这回不是在你这 边,人家建军是说他没本事走歪门邪道才被分到这里来,又没说这里不好,你发 啥脾气,上头那些鬼头蛤蟆眼的头头脑脑来时拿你那么不当人,你咋没这劲头, 还哈巴狗似的满茶倒水,生怕落在后头,你当啥镇教委主任,一边站着去吧,凭 你这模样,坐在龙椅上也不像皇帝,说实在的,你们这穷地方,不是万不得已谁 愿意来,别人不知道,你们自己还不清楚,过的这份日子吧,清汤寡水的,也就 是我上年纪了,不愿到那几个狗官面前低三下四,在这里图个清闲,人家建军是 谦虚,没本事咋能考上省城师范,我们马蹄庄人才称得上没熊包,到这穷山沟里 来,是来支援你们,你们得好好待,有火朝自己肚里发,怪自己生在这穷地方。   王松财一声不响地听着,大气不敢出。当他听到程海仁说“我们马蹄庄人” 这句话时,抬起头,脸上涌起一团疑惑,待程海仁说完,怯生生地问,程老师, 佟老师也是马蹄庄的?程海仁没好气地答道,不是马蹄庄还是你们庙岭的,你们 庙岭出过中专生啊,建军不光是马蹄庄人,还是我的外甥哪!王松财现出后悔不 迭的表情,讨好地说,程老师,你咋不早说,原来是自家人啊!程海仁脸一黑, 早说,你算老几,我还得向你汇报。王松财红着脸跟我搭话,热情沸腾。   袁若北从教室里回来,嘴里嘟囔个不停,说这些小东西,不给他们点厉害不 行,看我非得拿出点颜色来,叫他哭爹叫娘也来不及。程海仁哈哈大笑,讥讽道, 袁若北,你那一套不行,教育是门艺术,得来真格的,像你那样瞪瞪眼绷绷脸, 拍打桌子吓唬猫,转身就没有理你那一套的了,看我教的那个班,咱虽不是班主 任,一个个规规矩矩的,教育这东西得以理服人,以情感人,像你那样,就是把 眼珠挖出来嵌到教室墙上,顶多也就是维持维持秩序。   袁若北脸上挂不住了,可不,咱年轻的就是不行,得跟程老师好好学学。程 海仁听出袁若北话里的不服气,纠正说,袁若北,我不是说年轻的不行,是说你 不行,为啥,你没有经过专门教育,一个民办教师,又不肯死心塌地地探索点经 验,成天价官气十足,你以为官是装装样子就能当的,也就是庙岭人老实,要在 我们那里,就你这样子,非把你打残了扔进粪坑里不可。袁若北不敢吭声,拿起 抹布要为程海仁抹桌面。程海仁拒绝了,说你忙你的吧,我这里刚抹过。   办公室里没了动静。过了好一会,王松财自言自语地说起田里的事,说今年 的庄稼长势多么多么好。袁若北接几句,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起来,越说 越投机。我和程海仁对桌,无意间与他的目光相对,程海仁朝王松财那里乜斜了 一眼,憋起一脸怒色。   上课时间到了。袁若北、王松财相继走出办公室。我刚站起身,程海仁唤住 我,建军,等一等再走,我跟你谈点事。啥事?程海仁做了个等一等的手势,估 摸两个人走远了,压低声音说,你看刚才王松财和袁若北那个热乎劲,待一会, 我非叫他们闹点小别扭不可。我问,咋叫他俩闹别扭?程海仁胸有成竹,建军, 你只管按我说的做,到时看热闹就是。我咋做?你去上课,抓紧时间结束讲课, 安排一下赶快回办公室,王松财见你回来,肯定也回办公室,到时看我的。   我按程海仁说的匆匆讲完课,又布置了作业,便向办公室走来。一进门,程 海仁笑着低声道,咱说是吧,王松财出来了。我扭头朝窗外一看,王松财果真出 了教室朝这边走来。   程海仁佯装认真地备课。我胡乱翻出一本杂志佯装耐心地看。王松财故作高 雅摇头晃脑地走进来,洗把手,来到我和程海仁桌边,瞥一眼我正看的杂志,又 去看程海仁备课,冒出一句,嗨,人家程老师写字就是麻利。程海仁脸上的一块 肌肉动了动。见我和程海仁都不说话,王松财知趣地走开了。   程海仁抬起头,很有分寸地咳嗽一声,清了清喉咙,问王松财,今天上午咋 治?王松财疑惑地说,程老师,还咋治哪?程海仁笑道,人家建军来了,咱得坐 成堆闹几盅,认识认识。王松财笑了,噢,这个好治,跟咱袁校长嘀咕嘀咕,啥 事不就办了。程海仁说,早嘀咕过了,前天是南庙岭的袁致滨,昨天连上我,两 小桌了,花费可不少,可惜你都没参加,按说今天最圆满,咱四个人都齐了,可 袁若北今中午好象没那个意思。王松财的脸唰地阴下来。   办公室里一片沉寂。“啪”地一声响,惊得我和程海仁抬起头来。声音是由 王松财制造的。他将一摞作业本重重摔在桌上,嘴里咕噜几句,扬头气冲冲地去 了教室。王松财走远,程海仁冲我嘿嘿一笑,建军,看热闹吧!   王松财走进教室不长时间,班里一阵吵闹,随后学生蜂拥而出,乱纷纷地在 院子里摆出准备好好玩一场的架势。王松财提一只自制的纤维板乒乓球拍,领着 几个学生到办公室后面的乒乓球台那里打乒乓球。球台是由两块正方形水泥板拼 凑而成,球击在上面发出噼噼啪啪的脆响。王松财每赢一个球,围在旁边的学生 齐声叫好。输球的时候,王松财便气急败坏地骂几句脏话,惹得学生开怀大笑。 校园喧闹成一团。   我对程海仁说,这么乱,班里咋上课。程海仁捏着沾笔很有节奏地敲打着桌 子说,嗨,王松财这一套我太熟悉了,看着,袁若北快沉不住气了。话音刚落, 袁若北气冲冲地踏进办公室,闷着头在屋里转了一圈,最后停在程海仁身边,不 满地说,松财咋不到时间就下课了。程海仁慢条斯理地说,刚才我和建军还谈论 这事哪,松财班的学生在外边这么闹,其它两个班还有法上课,干脆都下课散了! 袁若北着急地摇摇头,可不行,可不行。程海仁反问说,不行咋治,这么乱能学 得下去?袁若北咬咬嘴唇,郑重其事地说,下课后我跟松财谈谈。   袁若北一出办公室,程海仁嘲笑道,找松财谈啥,无非是含一半露一半地咕 噜两句。   和程海仁说得一样,袁若北跟王松财谈话,内容像风吹起的一片落叶,在空 中犹豫来犹豫去,最后轻飘飘地落在水面上。即便这样,还是溅起了滔天巨浪, 把袁若北溅得狼狈不堪。王松财拿起桌上的书本往桌上用力一放,没好气地“操” 了一声,说上完课在里面窝着干啥,反正咋弄也是玩,还不如在外面玩个痛快。   袁若北说,松财,咱不是有作息时间,上下课都有个规定,不能由着性子啊。 王松财火了,操,我就是这个弄法,不行你汇报镇教委把我撵走算了,教这么多 年书,还没人敢拿我不当人看。谁不拿你当人看了,说实在的,松财,我一直很 尊敬你,谁不知道你有才分,弄啥都有一套。王松财哼了一声,别哄小孩了,尊 敬我,嘴上说得好听,背地里……王松财来了气,将手里的书往桌上一摔,站起 身走了。   袁若北呆怔在椅子上,满脸彤红,说不出话。我和程海仁对望一眼,彼此赠 送了一个灿烂的笑。袁若北涎着脸问程海仁,程老师,松财咋了?程海仁哈哈一 笑,真有意思,你都不知道我咋知道。袁若北认真地追问,我真的想不出,程老 师,你说说看。程海仁掩饰不住满脸的笑意,把袁若北弄得也跟着傻笑起来。笑 完,程海仁开导说,袁若北,平时看着你挺聪明的,这点事咋看不出来,你真是 聪明一时糊涂一时啊,王松财咋了,还不是因为没喝那场酒。哪场酒?还有哪场 酒,接建军的酒我可就知道昨天那场。   袁若北不自在起来,支吾道,不准,他又没来,咋知道?他不来就没人告诉 他,拿昨天那场酒来说吧,满院子学生谁不知道,就是没人告诉王松财,他还没 个嘴问问,每学期开学、放假,成规律的事了,这点小动作能瞒得过谁?   袁若北埋头不语,手在桌棱上蹭来蹭去。我和程海仁又互相赠送了一个笑。 袁若北涎着脸问程海仁,程老师,你看松财这事咋办?程海仁哈哈大笑,声音比 前几次高出几倍,袁若北,你真有意思,你是学校负责人,想咋办就咋办,咋问 起我来了。袁若北锲而不舍地讨叫,程老师,咱这里啥不得靠你指点,您说一句, 我们揣摩一晚上也想不出来,这事还得靠你啊。程海仁敛起笑,其实这事好办, 就看你的态度了,看你想来硬的还是来软的。硬的咋来,软的咋来?程海仁挽挽 袖子,板起脸说,给松财停课,叫他去家里呆着,随便给学生下课在校园里胡闹 腾,纯粹是教学事故,保管他在家窝不上两天,就得低着头来向你求饶。袁若北 脸上泛起一层怯意,软的哪?程海仁轻蔑地一笑,这就好办了,弄几个小菜,再 迷糊一场,恩恩怨怨一笔勾销。还是来软的吧。袁若北皱着脸,讷讷地说。   程海仁叹口气,唉,你们这些年轻人,太缺少脾气了,我年轻时就是没碰上 好时候,要不非干出点事来不可。袁若北一声不响。程海仁换成教训的口气,袁 若北,不管你承认不承认,这次主要责任在你身上,要是等大家都齐了,团团结 结地坐在桌前,少花钱又显得和气,多好,看叫你弄得零零散散,吵吵闹闹,咱 才几个人啊,不就是四个,唉,说实在的,我对公家酒一点也不感冒,也不知咋 弄的,喝着就是不香。程海仁扭头看着墙上的老式挂钟,语气加重,嗨,时间不 早了,得赶快行动,建军找松财出去简单弄几个菜吧。   我跟王松财一说,他的脸像遇热的蜡,很快软了下来。   一路上,王松财有说有笑,兴高采烈得像个孩子,说他念书时成绩多么多么 好,可惜家里穷没继续念下去,初中毕业就下地劳动了,后来轻而易举地当上了 民办教师。我问,王老师,你考上高中没去念啊?他摇摇头,考啥,考上也念不 起,我没好好考,应付了应付。王松财又说他三叔在湖北当兵,现在已是团级干 部了,在五个庙岭中是最大的军官。还说他报考过锦屏县吕剧团,论嗓子,他数 一数二,可他家里条件不好,没钱给人家送礼,眼巴巴地落选了。   我对王松财的话渐渐没了兴趣,而他的兴致却越来越高,我只好敷衍。后来, 我实在耐不住他婆娘似的唠叨,叉开话说,我咋看着程海仁在庙岭的威信挺高。 王松财不屑地一笑,威信高啥,这么大年纪了,没人跟他惹气,哄着他玩就是。 我说怪不得袁老师这么顺着他。王松财脸上掠过一丝神秘,哼,你不知道啊,袁 若北是做贼心虚,你知道他的校长是咋混来的,要凭真本事,有我的也没有他的。 我来了兴致,袁老师的校长是咋当上的?王松财打了个哈欠,从裤兜里捏出一条 皱巴巴的手绢,擦擦鼻窝,断断续续地为我讲述了袁若北当上庙岭联小校长的经 过。   庙岭联小的校长原是程海仁的。程海仁在镇中心小学做校长时犯了错误,被 贬到这里。我问程海仁犯了啥错误,王松财说不知道,但从他的眼神里我断定他 一定知道。   王松财的表达能力实在差劲,一件事绕来绕去费不少口舌才表达清楚。事情 很简单。去年五月,县教委组织检查团来洼峪镇检查工作,选定的五个被检查的 学校中就有庙岭联小。按通知上的日程安排,五月六日来庙岭。时间临近,检查 团突然改变日期,提前一天检查庙岭。袁若北断不了到镇教委走走,顺便带点核 桃、栗子啥的叫领导们尝尝,无意中听到了检查团提前一天去庙岭的消息。   程海仁五月四日就做好了迎接检查的准备,五月五日便有些放松,一放松就 觉得无所事事。袁若北提议弄几盅,说他家的那只大公鸡快四斤沉了,每天都糟 蹋不少粮食,不行拿来炖了。说得大家食欲酒欲一起大增。袁若北主动说鸡钱就 散了,算是请请领导和同事。以前几个人都伸长了舌头千方百计想舔公家点便宜, 从没人这么慷慨过,程海仁挺高兴,一高兴,就多喝了几杯。其他三个人还没有 酒意,他的手脚却不听使唤了。三个人忙忙活活把程海仁架到宿舍。袁若北说, 今天又没别的事,你两个回家忙忙地里的活络去吧,我在这守着。两个人一听正 中下怀,向袁若北虚谢几句,打着饱嗝回去了。   检查团一进校门,除袁若北的三年级,其余两个班都乱腾腾的不成样子。来 到办公室,迎接他们的是扑鼻的浓烈的酒气和满桌狼籍的杯盘。镇教委主任知道 程海仁的宿舍,过去找,检查团也跟了过来。推开宿舍门,程海仁正躺在地上大 发鼾声。结果程海仁被就地免职。新任命了袁若北。这件事作为一起重大事故, 通报了全县。镇教委主任在全镇教师大会上点名批评时,顺便描述了程海仁醉酒 后从床上跌下来弄得满嘴是泥的情形。程海仁挺身而出,反驳道,这纯属捏造, 庙岭那里尽是沙,咋能弄得满嘴是泥。众人哄堂大笑。袁若北也由此闻名,暗地 里有人称:一只四斤沉的大公鸡换来一个三个人的校长。   五   在对程海仁的称呼上,我着实为难了几天。按同事关系,我应称他程老师。 从同乡的角度,程海仁与我的外祖父同辈,我应称他老爷。与程海仁说话,“老 师”和“老爷”这两个称呼常常同时挤到舌尖,叫我在极短的时间内犹豫不决。 我很快发现称呼程海仁“老爷”比称呼“老师”更叫他高兴,便不由自主地习惯 了“老爷”这个称呼。   自从我当着袁若北的面唤了程海仁“老爷”,袁若北对我的态度发生了根本 的变化。他曾有意无意地问过我一句,佟老师,老程和你真是亲戚啊?我笑笑, 不是,他和我外祖父同辈,其实家隔着挺远,我都不知道他家住在哪里。袁若北 用一种怪怪的眼光看着我,看样子本想再跟我说几句,但张了张嘴巴竟没有说出 来。   从那时起,我隐隐感到他和我之间猛地拉开了一段距离。为消灭这段距离, 我主动跟袁若北接近,背着程海仁,主动流露一点对程海仁的不满,以期同袁若 北搞好关系。我接近袁若北的结果是袁若北把我当成程海仁的密探而严加防范。 程海仁把办公室的肥皂拿回宿舍用,袁若北察觉后,皱起眉,我当即对程海仁的 行为表示了不满。袁若北却突然舒眉展眼开心地一笑,嗨,一块肥皂,又值不了 几个钱,叫程老师用吧。随即打发学生又买了一块。而不当着我的面,他却对王 松财大骂了程海仁一场,骂他是财迷,连块肥皂都舍不得买。王松财眉飞色舞地 告诉我时,我彻底丧失了同袁若北搞好关系的信心。   程海仁与袁若北之间的裂痕日益明显,我跟哪一方多少表示点亲近,都会伤 害到另一方,或者说给双方造成力量悬殊。上次集体喝酒后剩下一点花生油,袁 若北悄悄锁了起来。程海仁对这事又特别上心,简直称得上明察秋毫。放学后, 程海仁咬呀切齿地对我说,建军,袁若北把剩下的那点花生油藏起来了,这个穷 鬼,真是小肚鸡肠,咱离乡背井地到这里来,就是吃了那点花生油,还不是应该 的,操他娘,这是有意跟咱过不去啊!   第二天,办公室的人到齐后,程海仁喊进一个学生,说,去伙房把我那半斤 油拿来。学生应声拿来。程海仁接过油瓶,启开盖子闻了闻,皱眉道,咋不是正 味,拿出去扔了吧,别把人药死了。学生走后,程海仁开玩笑似地问我,建军, 半斤油多少钱?我说一块五吧。程海仁撇撇嘴,噢,才一块五啊,我寻思准值金 值银的哪。我斜眼一看,袁若北脸上开始泛红。   程海仁继续说,建军,别看一块五毛钱,有些小里小气的老娘们,还真拿着 当回事哪。如果我顺着程海仁的话说下去,很明显是站在程海仁一边攻击袁若北 了。如果对程海仁的话不作应答,程海仁肯定认为我倾向了袁若北。我急中生智, 将墨水瓶碰倒,鲜红的液体血淋淋地溅到衣服上,于是我堂而皇之地出去洗衣服, 从两个人的争斗中退出来。   在这一点上,王松财比我高明得多。一会给程海仁捋捋胡子,趁着程海仁被 捋得舒服,再给袁若北搔搔痒痒,打发得两人没气没火的,把他看成局外人。王 松财那一套我学不来,只好笨拙地干些不合算的蠢事。空闲时,我尽量只跟王松 财扯几句,因为这样,程海仁和袁若北都没有意见。   和王松财相处也不那么顺心。王松财喜欢打乒乓球,问我会不会打,我说不 大会,他便执意要和我去玩玩。正是课外活动,球台边围满了学生。王松财的球 龄一定很长,虽然技术不是多么好,却磨练出一个古怪的发球方法。王松财接连 发了五个怪球,我竭尽全力,只抵挡了三个。旁边一个学生甜着嘴夸赞王松财, 说王老师发的球真是神了!   王松财得意洋洋地提出和我开一局。我说玩玩算了。他不肯,非要和我比个 高低,且做出一个满不在乎的架势,漫不经心地接我的球,像逗小孩一样。王松 财的无礼触怒了我的自尊心,我暗骂一声,准备给他点颜色看看。我横握球拍, 猛打猛攻,以二十一比十五战胜了他。一个小学生伸出大拇指冲我晃了晃。王松 财抬脚恶狠狠地踢了他一脚,骂道,滚一边去,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小学生吓 得没敢吭声,抱头鼠窜。   我跟王松财回办公室时,他指指划划地对我说,佟老师,你打球有个毛病, 姿势不大好看。我谦虚地点点头,可不,瞎闹着玩就是。   我上音乐课,因一支歌学生没唱好,拖延了时间,其他两个班的学生围在门 前听,有的跟着小声哼唱起来。第二节不到上课时间,王松财凶神恶煞地将他班 的学生唤进教室,也高门大嗓地上起音乐课来。学的是“洪湖水浪打浪”那支歌。 回到办公室,里面只程海仁一个人。见我回来,程海仁抿着嘴莫名其妙地笑。我 问,老爷,你笑啥?程海仁说,我笑王松财,这家伙真是心比天高,可惜没多大 本事。我问咋了?程海仁说,咋了,他看着你上音乐课,又吸引了那么多学生, 也上起音乐课来了,这家伙,啥也想戴个高帽。我说,他这节原来不是音乐课啊。 程海仁哼了一声,啥音乐课,他是想跟你争个高低,真有意思,都“浪打浪”了 好几学期了,还浪打个啥劲,真是老调重弹。   之后,我每每上音乐课回来,王松财都拿腔拿调地哼几句“浪打浪”啥的, 哼得我心烦意乱。为了照顾王松财的情绪,上音乐课时我有意压低声音,不叫自 己那自我感觉良好的浑厚歌声张扬得太厉害。后来干脆不亲自上音乐课了,找几 个家里有录音机的学生轮流领着班里的同学胡唱。   王松财不住校,只有中午饭在学校吃,自带点干粮、咸菜。我和程海仁分开 起灶,各做各的。程海仁做好饭,端到一边自顾自地大吃,让也不让王松财一声。 王松财和我凑成堆。我把我做的菜推向他一边,要他一起吃。他摇摇头,又推过 来,说他就喜欢吃咸菜,他老婆在家炒了菜,他没拿。接着开始评论我的菜。若 我炒得是蔬菜,他便说现在的蔬菜没法吃,施化肥施得里面含了对人体有害的化 学成分,容易致癌。上粪便的往往洗不干净,吃进肚里长虫子。还有菜叶上有虫 卵啥的。若我的菜里有肉,他就说有一种五号病,人吃了这种病猪肉,要烂脚丫 子。说得我胃口大减。   袁若北跟王松财闹了点小别扭。外地一户来庙岭落户的人家,家里有个正读 四年级的孩子要到庙岭联小插班,暗地里请了袁若北的酒。袁若北满口应称下来。 学生来校时,王松财将其拒之门外。袁若北过来解释,两个人拌起嘴来。袁若北 说这个学校谁说了算。王松财反驳,四年级这个班谁说了算。我和程海仁躲在一 边嗤嗤地笑。   结果还是袁若北让了步,答应再叫学生家长请一桌,全体老师都去。放学后, 我和程海仁为袁若北和王松财的事好笑不已。程海仁来了兴奋,建军,今晚咱爷 俩喝几盅。我说行啊。   几杯酒下肚,程海仁的情绪渐渐提升到亢奋状态。大概是我问了一句,老爷, 你在北水中学待过啊。程海仁满面红光,神采飞扬,讲起了他的一段辉煌历史。   程海仁第二次调来庙岭后,他早期的一个学生从部队转业来洼峪镇做副镇长。 师徒两人在公共汽车上相遇,叙起旧情。学生问,老师,您现在从哪里教书啊。 在庙岭联小。学生诧异道,都这么大年纪了,咋不要求要求调得离家近点。程海 仁来了感慨,攸光,你又不是不熟悉你老师的脾气,咱一不会拍马溜须,二不会 请客送礼,嘴边又没个沟沟槽槽,有啥说啥,这些年还不知得罪过多少头头脑脑, 谁还知冷知热地待咱,唉,你老师也习惯了,没有那些争强好胜的棱棱了,混碗 饭吃,图个清闲吧。学生不平地说,到了镇上我一定替您说几句话,您有能有耐 的得弄个位置施展施展,说真的,我那点知识都是当初跟您学的哪。   下学期,程海仁被调回我们马蹄庄中学做校长。那时我们村因村干部闹矛盾, 已经以一条季节河为界解体成北马蹄庄和南马蹄庄两个村了。我和程海仁都是北 马蹄庄人。马蹄庄中学是两个村联办的一所中学,校址设在北马蹄庄。这里的校 干们把“联办中学”称为“难办中学”。有荣誉,两个村都抢破头地争,一到收 交办学经费,两个村又互相推委,把个学校孤零零地甩到一边。马蹄庄中学成了 一个烂摊子,建校多年了,只有一长排房子横卧在北马蹄庄村东头。每每假期, 学校都要惨遭破坏,玻璃没有了,课桌凳缺腿少胳膊,黑板被五颜六色涂抹得看 不出眉目。多任校长为建院墙的事跑直了腿,磨破了嘴,都没弄出个结果。没办 法,买点东西趁天黑到镇教委主任家诉苦一场,打个请调报告,避瘟疫一样离开 了。   程海仁回马蹄庄中学前就有街坊邻居对他说,来吧,有你的罪好受。程海仁 回之一笑,是啊,咱生来就是吃苦受罪的,前半辈子都喊咱富农糕子,后半辈子 你们再捉摸个名堂吧。   来马蹄庄中学的第二天,程海仁召集各班班主任开了一个简单的碰头会,布 置好几项任务后,走出校长室,在一长排教室前很气派地走了几个来回,然后一 个人不声不响地来到村苹果园里。承包苹果园的人是老姜,程海仁同他有些熟。 老姜将程海仁叫进茅草屋里,很尊敬地唤了声程校长。程海仁一笑,啥校长不校 长的,叫个老程散了。两个人闲聊了几句,程海仁说,老姜,你们几个人承包的 苹果园?四个人啊。程海仁又问,你们一年往村里交多少钱?两千。程海仁再问, 你们四个人一年到头都挺忙吧?老姜说,忙一阵闲一阵。   程海仁低头沉思了一会,仰起头郑重其事地说,老姜,我包给你一个活络你 干不干?啥活络?给学校拉道院墙。老姜的头立刻摇得像拨浪鼓,可不行,可不 行,又没给钱的!程海仁认起真来,咋没给钱的,不光给,还保证叫你不吃亏。 老姜半信半疑,谁给?程海仁说,我给,只要你把院墙拉起来,我就把钱给你。 老姜问,多少钱?两千元咋样。老姜笑滋滋地说,价钱到可以,就是怕你说话不 算话,到时弄不到钱。程海仁哈哈一笑,恳切地说,老姜,咋能骗你,咱俩当庄 当院的,我真要骗了你还跑得出马蹄庄,要不咱先立个字据,到时你拿着条子来 找我就是。   两个人一本正经地立了字据。   程海仁来马蹄庄中学的第四天上午,就有拖拉机突突突地运来砖石,扑扑通 通卸在教室前面。老师们不解地问程海仁,程校长,他们要做啥?做啥,这不是 给咱拉院墙啊。老师们糊涂了。哪里来的钱?村里的。老师们吃惊地睁大眼睛, 你要到钱了?程海仁平静地一笑,要到了,活人还能叫尿憋死。   程海仁来马蹄庄中学的第十天,学校的院墙建起来了。虽然还没有安装大门, 但有了院墙的学校同以前相比已经呈现出另一番景象。学生们像过节一样在院子 里跑跑跳跳,爱不释眼地转着身向四处看。老师们走出办公室,三五成群地围在 一起谈论,不时将敬佩的目光涌向程海仁的办公室门口。   承包苹果园的老姜躬着身子远远地朝学校这边走来。程海仁来门口倒脏水时 看见了,压低声音将几位老师唤进他的办公室,嘱咐道:老姜来讨拉院墙的钱了, 你们在一旁坐着,必要时加几句话。几位老师愣愣地坐在捱着墙的连椅上。老姜 进了校长室,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程校长,我来跟你要钱了。程海仁叫人给老 姜倒一杯热水,笑嘻嘻地说,行啊,我早给你准备好了。老姜顾不上喝水,从裤 兜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程海仁,程校长,你真讲信用,结了帐我得赶快回去, 果园里忙着哪。   程海仁谦让道,喝碗水吧。老姜不坐,执意拿了钱就走。程海仁捂着嘴咳嗽 了几声,和蔼地说,老姜,你拉院墙的钱,我跟村里商量好了,准备免收你今年 承包果园的那两千元承包费。老姜听了,脸腾地红了好几倍,额上涌出一层细汗, 结结巴巴地说,那哪成,村里根本不同意为学校拉院墙,你这不是坑我啊!程海 仁站起身亲自倒了碗水,递到老姜面前,肯定地说,老姜,你别急,我咋能坑你, 你问问这几个老师,我跟村里定时他们都在场。   几位老师恍然大悟,一起凑过来劝老姜,真的,村里答应了,我们都亲眼看 见的。老姜一屁股坐在连椅上,沮丧着脸埋怨程海仁。程海仁一点也不恼,陪着 笑脸开导说,钱还不是一样的,现在给了你到时你也得往村里交,再说拉这么道 院墙能值两千元,你沾老了光了。旁边的老师七嘴八舌地好言相劝,老姜才闷闷 不乐地走出学校。   老姜一走,程海仁洗把脸,穿上长袖衬衣,向老师们打听谁跟村主任关系最 近。有老师说他跟村主任是姑表兄弟。程海仁说,正好,跟我到村里去一趟。到 了村委,村支书听程海仁一说,雷霆大发,说简直不像话,不经村委同意擅做主 张,这事你一定负责!程海仁慢腾腾地坐在沙发上,不愠不火地说,负责就负责, 这是给集体办事,我又没贪分文,难道还能叫我蹲大狱不成?村支书又要发作, 程海仁抢先说,这事最好向上级汇报,说不定我还能得到上级表扬哪,咱学校是 镇里的老大难,镇上领导恨不得咱这里盖座楼才好。村支书气呼呼地说,盖也得 通过正当渠道啊,先打个报告上来,经村委研究后决定,哪有你这样做事的?程 海仁苦笑说,支书,不这样做咋治?以前哪任校长不打三五回报告,解决了吗? 村支书气得站起身来回踱步。   程海仁给同来的老师使了个眼色。那位老师点点头,过来劝村支书说,表哥, 人家程校长是没办法啊,你看咱这学校都成啥样子了,老百姓说闲话,说你们村 委会一点正事也没有,孩子念书可是以后的大事。村支书皱皱脸,气已消了大半, 阴着脸说,可弄得这事……太离谱了。程海仁道歉说,支书,我做的这事是有些 离谱,可我是一心想把咱这学校办好,没办法才这样做啊。   村支书软下来,程校长,这事村里不是不愿办,说实在的,村里也不缺少这 两个钱,可……这学校不光是咱北马蹄庄的。程海仁站起身,殷勤地给村支书点 了一颗烟,支书,你放心,这事我早想好了,院墙虽然拉起来了,不是还没有大 门啊,叫南马蹄庄出,南马蹄庄在中学里上学的人少,出个大门基本就扯平了。 村支书为难地说,南马蹄庄村委那些人,一滴血也不出的。程海仁笑道,支书, 请放心,我有办法。啥办法?程海仁神秘地说,南马蹄庄的加工厂不是新做了一 个大门啊,我去看过,还没安上,在加工厂的院里扔着,夜里咱去几个人弄来安 到学校里就是。村支书摇摇头,南马蹄庄能愿意啊?程海仁咂咂嘴,这就看你的 了,北马蹄庄建起院墙,南马蹄庄出个门还不行,要打架咱村的人比他们还多一 大截哪。村支书一下子来了精神,咬咬牙说,行,我集合起全村的民兵来帮你们 办这事,不行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事情出乎意料地叫程海仁解决了。程海仁派人到县城做了面白底黑字的牌子, 往校门一挂,一座像模像样的中学奇迹般地出现在我们北马蹄庄的村东头。公路 上来往的人象碰到天上落下白面馒头一样驻足观望,啧啧称赞不已。   当时的镇教委主任听说后,掩饰不住兴奋骑车专门前来观看。一看看了个心 花怒放。正好镇中心小学校长到了退休年龄,因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拖延了挺 长时间。从马蹄庄中学回来,镇教委主任乐得不得了,心血一涌就把程海仁调到 了镇中心小学做校长。   六   五年级的学杂费收齐了。我问程海仁,老爷,咱学校的会计是谁?程海仁怔 了怔,问这个做啥?我说五年级的学杂费收齐了,不知交到哪里。程海仁皱起眉, 以前袁致勇是咱学校的会计,现在调走了,就是你来之前调走的那个老师,到北 庙岭去了。我点点头。程海仁若有所思地说,可也是,开学这么长时间了,袁若 北咋还没定会计,难道想自己兼着?   我摇摇头,不准,哪有这样的事。程海仁脸一冷,嗨,你还不熟悉,这些人 啥好景都干得出……他要真这样,也太小看我老程了,我非找他的好看!程海仁 嘱咐我等袁若北来了把钱给他,看他收不收,若收,保证像他说的那样,袁若北 想连会计一堆兼着,若不收就有说法了。   袁若北一从教室回来,我就把钱给他。袁若北笑笑,轻描淡写地说,这么快 就收齐了。很麻利地接过钱,往手指上吐口唾沫,认认真真地数完后,说正好, 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接着从备课本上撕一页白纸,写给我一张收到条。程海仁凝 神看着桌面,我感到一束强烈的光芒从他身体的某个部位逼射过来。   一个小学生慌慌张张地跑来唤袁若北,说班上有人打架了。袁若北骂句脏话 匆匆忙忙走出去。   王松财上完课摇头晃脑地进来。程海仁背着双手满办公室踱步,后来,停在 王松财跟前,用力干咳一声,松财,你班的学费收齐了没有?快了,还差两个人。 程海仁问收起来后交给谁,王松财谨慎地说,先个人拿着吧,咱学校还没定会计。 开学这么长时间了,袁若北咋还没定会计?王松财淡淡一笑,反正谁干也是钻麻 烦篓子。松财,要是袁若北要你钻这麻烦篓子,你钻不钻?王松财看看程海仁, 笑道,唉,要我……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啊。   程海仁哈哈大笑,我看咱谁也死不了了,袁若北把啥麻烦事都揽到自家身上 了。王松财不相信,哪有这事?程海仁又是哈哈大笑,没有这事,建军班的学杂 费早叫咱袁大负责人收起来了,还写了收到条,不信,建军拿给他看看。看了收 到条,王松财气愤填膺,哼,这下可花着方便了!   门外一阵小小的骚动,两个脏兮兮的学生在袁若北的威吓下战战惊惊地进来。 袁若北命令他们在一边立正站好,然后顾自回到椅子上看作业。办公室里寂静无 声。程海仁端着杯子慢悠悠地去倒水,暖瓶被两个小学生挡住了。程海仁一犹豫, 阴起脸,去去去,快回教室吧   ,以后别闹了,这穷地方念个书容易啊,一点也不珍惜!两个小学生扭头看 袁若北。程海仁来了气,快回去,要站到厕所里站去,别在这里碍事不拉的!袁 若北红着脸,头也没抬,闷声闷气地说,回去吧。两个小学生箭一样飞出办公室, 没多远,传来几声咯咯的笑。   程海仁倒了水,有滋有味地喝了几口,对袁若北语重心长地说,若北,以后 对这些小学生别成天踢踢打打的,弄不好闹出点事来非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得因 势利导,别动不动就体罚。说着,程海仁叹口气,唉,我这人就这样的秉性,看 着不顺眼的事不说出来不痛快,也许你听着不舒心,不舒心是你的事,我就这样, 跟上边那些正儿八经的大领导我都没软过,别说你。袁若北的脸红红的。   程海仁主动跟王松财搭话,唉,松财,开学这么长时间了,袁致勇咋没来咱 学校走走。来走啥,又不是咱学校的人了。走啥,来培养个接班人啥的也行,当 这么些年的会计了,得为咱庙岭联小做点贡献。噢,你是说叫他培养个会计啊, 这个还用培养,咱这样的小学校,仨核桃俩枣的谁算不过来,无非是替领导保管 保管,替领导跑跑腿。程海仁一撇嘴,松财,你这就外行了,会计这行当重要着 哪,一些事得替领导决策,不要由着领导的性子胡花乱花,得起点约束作用。王 松财嘘口气,像你说的这样咱可做不到,咱就是当差的命,领导叫做啥咱就做啥。 程海仁一笑,其实咱这里也用不着会计,南庙岭离这里又不远,叫袁致勇遥控着 干吧。王松财也笑了,那咱就管不着了,领导叫谁干就谁干。程海仁说,如果领 导谁也不叫干哪?王松财来了认真,哪有这样的领导,操了心,还要惹别人的闲 话,这不是睁着大眼往是非篓子里钻!有愿意钻的。程海仁用力一屁股坐下,椅 子发出一声坚实而有力的叫。   袁若北憋不住了,仰起上身,红着脸说,咱学校咋不选会计了,这段时间挺 忙,我只是临时管管,既然大伙都想到这事了,程老师,你就帮着物色物色吧。 程海仁哈哈一笑,就这么四个人,物色啥,反正我干你是不同意,钱在我手里, 你又不敢指手画脚,还不成了我自家的,再说也不知你到底是啥想法,是打心眼 不准备兼着干,还是不好意思,如果想兼着干,你是负责人,你说了算,先由着 你。袁若北红着脸推辞,我咋能干这个,就是一身清说不定别人还说闲话哪。程 海仁又一笑,那么,就剩下建军和松财了,松财家不是本村,他又不住校,不方 便,我看就叫建军干吧。   我慌乱地摇头,好啊,要是把钱叫我拿着,还不丢得满院子都是!程海仁来 了认真,反正放学后就咱俩住校,你丢了我帮着给你拾起来就是。我又摇头,可 不行,可不行,我数学不好,一提数学就头疼。程海仁笑了,这孩子,发工资时 你咋不头疼。王松财打起口哨,胳肢窝夹着书走到门前,转脸对袁若北说,袁校 长,你们讨论吧,我得上课去了,去年统考,上学期我的数学才考了个第三和第 四,这学期我得跃跃进,叫咱庙岭联小露露脸。程海仁打趣道,啥,叫咱庙岭联 小露露脸,指望你得等到公鸡下蛋太阳从西边出来啊!   王松财走后,程海仁对袁若北说,你看出来没有,松财挺想干这个会计。袁 若北摇摇头,啥好干的,又没啥光沾,不过管管帐。程海仁嘿嘿一笑,说实在的, 我就挺想干,图个名声也挺好,外人说起来,说某某某在庙岭联小当会计哪,四 个人里也算个二把手哪。袁若北没抬头,支支吾吾地说,程老师尽开玩笑。程海 仁眼一瞪,腮一耸,袁若北,不跟你开玩笑,这会计我要真想当,你同不同意? 袁若北低下头,脸胀得彤红,怯怯地说,这事考虑考虑再说吧。程海仁哈哈大笑 起来。   放学后,王松财跟袁若北陆续走出校门。程海仁突然放下手中的课本,蹑手 蹑脚地跑过去,关上门,从门缝往外张望。望了一会,转身向我走来,用手比划 着说,这两个家伙!我问,咋?程海仁说,这两个家伙一翘尾巴,我就知道他们 要拉几个屎蛋,以前放学他们根本不同路,袁若北直接往南,王松财往西走一段 路才往南,你看他俩那个神秘劲,像特务对暗号似的,袁若北站在邢秃子家门前 的粪堆上朝王松财摆摆手,王松财儿子看见爹似的匆匆忙忙跑过去,两个人对着 膀子往南去了,咱学校的会计保证是王松财的了。我说,老爷,其实你真要想当, 袁若北不敢不叫你当。程海仁仰脸一笑,建军,当这个干啥,我镇中心小学校长 都当过了,还稀罕这点芝麻官,今下午我不过是吓唬吓唬袁若北和王松财。怪不 得你总是笑,笑得袁若北都不知咋好了。程海仁恢复脸上的平静,严肃地说,建 军,说实在的,袁若北就是冒险自己兼着,也不准叫咱俩当,他知道咱跟他不是 一路人。我点点头。程海仁深深呼出一口气,背着手走了几个来回,转过脸发狠 地说,建军,这两个家伙要真不吃好饭食,咱一定拾掇拾掇他们!   第二天,王松财的态度有了明显的变化。以前,早晨见了面,我俩总是友好 地相互打个招呼。现在,由王松财带头,把这个招呼取消了,我俩之间立刻暴露 出一段空荡荡的距离。王松财跨进校门时远远地跟我打了个照面,我正准备招手, 王松财埋下头径自进了办公室。我的心里一暗,虽然这谈不上受到冷落,但总觉 得有点不是滋味。   我在院子里看一群灰眉土眼的学生咿咿呀呀地叠罗汉。压在最下面的学生身 体比较健壮,一点痛苦的表情也没有。我正看在兴头上,办公室的后窗子吱呀一 响,王松财探出一张阴冷的瘦脸,恶狠狠地训斥道,混蛋,都给我滚到教室里去! 院子里空落落地剩下我一个人,我这才发现刚才在院子里玩耍的尽是四年级的学 生,我有一种釜底抽薪的尴尬感觉。一看见王松财那张余怒未消的脸,满腔怒火 呼呼鼓荡着我的胸膛。正好一个五年级的学生在门前探头探脑地向这边张望,我 大喊一声,叫五年级的学生都出来活动活动!一声令下,五年级的学生哄地涨满 了院子,我俨然成了一位叱咤风云的将军。   我和王松财刚才发生的一幕可能叫程海仁看见了。他提着暖瓶从伙房出来, 在我身边停住,低声说,王松财想找事,袁若北两块糖果就哄得他不知天高地厚 了,过一会我非给他点颜色看看。程海仁放下暖瓶,大声问五年级的学生会不会 跳舞。学生们摇摇头,反问程海仁,程老师,你会不会跳?程海仁一乐,当然会 跳。说完,哼着小曲,扭着肥胖的身躯跳了一段童舞,惹得我和学生开怀大笑。   袁若北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学校,在办公室和三年级教室的走廊里碰见两个学 生追赶着跑,没头没脑地暴出一句,跑啥,就你们五年级……迎面看见我和程海 仁,立即把话咬住了。我的心里腾地放了一个爆竹,本想追问一句五年级又咋了, 看看袁若北那张窘得不成样子的脸,努力将怒气忍住。   正像程海仁预想的那样,等办公室的人到齐后,袁若北很不自然地公布了叫 王松财当会计的事。他佝偻着身子,在办公室的空地上走来走去,张了好几回嘴 才说出这样的话,跟大伙说件事,昨晚我考虑来考虑去,觉得还是叫松财当咱学 校的会计合适,他办事仔细,又教数学课,佟老师还年轻,得锻炼锻炼。听他的 话,好象是我竞选会计落选了,他在开导我。我气愤地站起身,袁校长,你话说 得明白点,我对咱校的会计可是一点也不感冒,别把我往里扯络,听你的话音好 象是我想当会计没当上似的。袁若北僵着脸,佟老师,我可没那意思,只是顺便 说说,怕你有别的想法。我说你干脆连顺便也别顺便,这个会计爱谁当谁当,谁 当我也没意见。那更好,那更好。袁若北接连点头。   程海仁紫红着脸一句话不说,忽然把一本作业重重摔到地上,好不客气地骂 道,这些鸟玩意,想考考我还是咋的,以为我不懂数学,实话告诉你说吧,我教 数学时你爹还穿开裆裤哪。原来是有学生把数学作业本错放进他的语文作业本里 了。王松财低头一看,见是他班的,赶忙俯身去拾,嘴巴嘟囔道,交错了拿出来 不就是,发这么大火做啥?程海仁一拍桌子,暴跳如雷,王松财你装啥孙,把作 业本给我放在地上!王松财看着程海仁,脸上涌起胆怯的神色,见程海仁仍然坚 持着,只好把那份作业本又轻轻放在地上。   整整一天,办公室里弥漫着异常紧张的气氛。我和程海仁不在时,袁若北和 王松财两个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一旦我俩中有一个在办公室,他们便板着脸, 一言不发。有一次,袁若北和王松财倚在离厕所不远的树下窃窃私语,程海仁蹑 手蹑脚走过去,近了,用力咳嗽一声,吓得两个人慌乱地躲开了。   七   在南庙岭教一、二年级复式班的袁致勇捎来通知,说今天上午九点学区召开 全体公民办叫师大会,庙岭联小除程海仁外其余全都参加。说完,袁致勇从兜里 摸索出一封精心折叠成三角形的信交给程海仁。程海仁漫不经心地打开信,眯起 眼看了看,随后扔在桌子上。我凑过去一看,见上面写着:   程老师您好:   今天学区开公民办叫师会议,顺便安排勤工俭学等事宜。您年纪大了,行动 不便,就不必参加了,有要事我一定向您请教!   此致   敬礼   铁川即日   袁若北忙忙活活地梳头洗脸。袁致勇不耐烦了,说若北叔,开个小会又不是 去相媳妇,哪里来的这些仔细腔。王松财斜坐在椅子上,专注地看着袁若北,喋 声喋气地接过袁致勇的话,你这就不懂了,袁校长是咱的头,出去得场面场面…… 忽然碰上程海仁阴森森的目光,缩口不语了。   袁致勇说话总是乐呵呵的。早晨来校送通知时,一见面就跟我打招呼,你是 佟建军老师吧,咱那闺女你可得费费心,别说开小灶了,多少惦记着点,别半年 六个月还叫不上名字。我说哪里的话,不就是袁静静啊。袁致勇歉意地一笑,噢, 我还真冤枉你了,咋样,她有没有扎裹头?挺老实,也挺知道学习。袁致勇哈哈 一笑,都这么说,可就是老实不出点成绩来。我说,还不到时候,文火需要时间 才能烧得透。袁致勇抿嘴笑了,说建军老师真有意思。我说,袁老师,以后你可 别老师老师地称我了,叫我建军就行。袁致勇说我还真想叫你建军,只是怕你想 多了。是你想多了,我这人才好处着哪,老百姓讲话不酸不乔的。袁致勇来了高 兴,这就好,过几天到我那里喝蘑菇汤去,咱俩一人闹一瓶百脉泉。几句话我俩 便熟了。袁致勇两手紧紧握住我的一只手,我强烈地感到了他热乎乎的体温。   袁致勇意识到这里的气氛有点不对劲,转过脸笑嘻嘻地对我说,建军,你还 犹豫啥,晚了可要罚款的,我的自行车在门外,快推出你的车咱走吧。我和袁致 勇出村后约一里多地,听到后面有人喊。是袁若北和王松财。袁若北扯着嗓门喊 袁致勇,要他慢着点跟他们一起走。袁致勇招呼说,你俩得快着点,走得那么仔 细,我啥时才能等到你们。我低声说,袁校长是不愿你和我在一块啊。袁致勇有 点生气,说若北叔就这点不好,肚量小得像针眼,容不下事,为这老程和他闹翻 过多少次了,真不值得。我没作声。袁致勇继续说,老程这人说起来也不错,就 是心眼多点,不过不坏,只要不跟他拐弯抹角的,他也跟你实打实。我说,可不, 我也这么看他。   学区和五个庙岭之间隔着一道庞大的山脊,一条很不规则的沙土公路蜿蜒翻 过。上崖时没法骑自行车,只能拱着腰往上爬,爬上崖顶不知要出几身臭汗。下 崖时完全是另一番情景,若自行车的刹车不是十二分的好用,是不敢冒险骑车的, 除非拿着命不值钱。骑车下崖,行不到一半路程,身上的汗早已无影无踪。再往 下,身体再壮的人也没有毅力制止住那层冷飕飕的小疙瘩了。   我和袁致勇边走边说。袁若北和王松财远远地落在后面。我问袁致勇,从名 字看,学区校长铁川一定挺威严吧。袁致勇笑笑,威严啥,要威严的话,能不叫 老程开会。见了你就清楚了,跟松财差不多,瘦小伶丁,只是看着比松财憨实些。 我问铁川为啥不叫程海仁去开会。袁致勇滔滔不绝地讲起来。说铁川对程海仁如 何如何惧怕,以前每次开会,铁川刚讲几句,程海仁就站出来发表自己的看法, 当着全学区那么多教师的面,弄得铁川下不了台。比如学区要进行期末统考,会 上,铁川话音没落,程海仁立刻粗门大嗓地进行反驳,我看这统考再也不能这样 进行了,没意义,又没正事。铁川红了脸辩解说,程老师,咋能没正事哪?程海 仁一撇嘴,我说铁校长,还有啥正事,上学期,有的人请假盖了两个月的房,连 个代课教师都没找,结果统考还是弄了个第一,咱学区里各人那两下子谁的心里 不清楚,里面的道道还用戳破,你说这统考还有啥统头。说到这,程海仁来了感 慨,唉,劳民伤财哪,你看吧,一统考,老师们那个忙啊,调换监场,近了都不 行,非得叫人跑个七里八里,一到了那天,有车的骑车,没车的厚着脸皮去借, 借不到和不会骑的就得笨鸟先飞,赶四集似的,热闹是挺热闹,关键是不起作用。 学校里接天神似的迎接监考老师,为的啥啊,为的是叫他们监得松点,提高提高 成绩,中午弄上几两小酒,有的甚至监考老师去了大清早就下手,监考,监个球 啊,监考老师的胃口也大了,全指望这天开开荤,伺候不好,就瞪大眼珠子,学 生放个屁都是违反考场纪律,弄得学校临近统考就得准备花销,这哪里是统考, 简直成了走亲访友了。程海仁的一席话引起与会老师的共鸣,低一声高一声地议 论起来。有的说,程老师说得对啊,这统考不能再鼓捣了,去年我新买的自行车 就是统考时跌坏的,可把我坑苦了,受点小伤不要紧,可这车子谁赔,我咬咬牙 卖了头肥猪才买的啊。有的说,可别再瞎折腾了,丑话说在前头,若真统考,我 们那里可不管饭,成绩爱咋样咋样,我们学校的欠帐都成无底洞了,正事还办不 过来那!   会场大乱。程海仁成了铁川的一大心病。铁川好几次偷偷请求镇教委把程海 仁调离本学区。镇教委不同意,说庙岭离程海仁的家远些,叫他来回跑跑提提精 神,离家近了,还不更不把镇教委领导放进眼里了。铁川费了好大脑筋,终于想 出一个简单可行的办法,借程海仁年龄大为由,不叫他到学区开会,程海仁不会 骑车,这样既表示了对他的尊敬,又省得他再惹麻烦。   彼此沉默了一会,我们的话题又转到程海仁身上。我问铁川咋那么惧怕程海 仁。袁致勇说,老程资格老啊,他干学区校长时,铁川还是他的一个小兵。学区 校长,程海仁刚从我们那里调来时,不是在庙岭啊?对啊,就是在庙岭干出了点 名堂才提到学区的,在学区里要不出那档子事,也不能二进庙岭。我问程海仁在 学区出了啥事。袁致勇疑惑地看着我,反问说,你们一个村还不知道?我说真不 知道,这些年我一直在外地上学,两家离得又挺远。袁致勇神秘地笑了笑,你没 听说过叫老程“程害人”的事?我说隐约听说过,不知为啥那样称他。袁致勇笑 着摇摇头,老程在学区干校长时搞了个大闺女!我的思维轰地一热。袁致勇停下 车,边弯腰系鞋带边深表同情地为老程开脱道,其实也不能怪老程,老程家里的 老婆是父母包办的,他一直不顺心,也就是现在上年纪了,过段时间回家走走, 才来庙岭时,挺长时间也懒得回家。   我对程海仁那档子事产生了强烈的求知欲,担心袁若北把话扯远了,便忍不 住直截了当地问,袁老师,程海仁那档子事究竟是咋回事?袁致勇说你真的不知 道啊,回头望一望远远跟在后面的袁若北和王松财,如我所愿地讲起来。   程海仁是个老师范生,从我们临村的学校调到偏远的庙岭地后,把个学校搞 得红红火火,又赶上家里摘了“富农分子”帽子,被调到学区做校长。程海仁做 学区校长后,按惯例是不用任课的,但学校没有一个像样的音乐老师,他便主动 承担起全校的音乐课。程海仁的音乐课很受学生的欢迎。与学校隔着一道土坯墙 的邻家有一个杏菊姑娘,程海仁上音乐课时,她常常倚在墙角偷听。时间长了就 有些着迷。一着迷胆子就壮起来,从里边竖起梯子爬上墙头听。程海仁上音乐课 完全是出于一种责任,孩子们与他的年龄悬殊太大,又是严格的师生关系,讲起 课来说教的成分较多。自从发现墙头多了一双耳朵,而且是一双野菊花般艳得扎 人的姑娘的耳朵后,程海仁的喉咙日渐滋润,发出的声音越发透出情感的韵味。 虽然杏菊与程海仁的年龄相差很大,但她对音乐的出色反应像是对程海仁的一种 鼓舞,又像是对他的一种神秘的呼唤。程海仁本来正进行着简单的乐理练习,一 次,他竟鬼使神差地教唱起一首情歌。学生们可着嗓门大声吆喝歌词时,墙头上 杏菊的双腮渐渐流溢出熟柿般的鲜红。在程海仁的感觉里,墙上那双被黑发掩映 的耳朵渐渐被两束灼灼的目光代替。程海仁变得年轻了,一下子回到那个蒙上被 子便容易胡思乱想的年龄。   程海仁很准时地上他的音乐课,墙那边脚踩木梯的咯噔声也很准时地传来, 接着就是一种默契,和默契中埋藏不住的悸动。一次,墙头上迟迟没有出现那张 洁白细嫩的脸庞,程海仁焦燥不安,有意提高嗓门发出寻求的信号,但一直没有 得到呼应。程海仁无心上课了,布置一段曲子叫学生反复练习,失魂落魄地在教 室的走廊里踱步。这是程海仁有生以来体验到的一种滋味很特殊的烦躁不安,他 仔细品尝着,不时将视线指向窗外,眼眶里竟有一些热辣辣的东西湿湿地蠕动。   黄昏时分,程海仁孤零零地在院子里散步,左顾右盼中墙头上艳光一闪。程 海仁驻足呆呆地凝望着,双脚不由自主地向墙跟靠近。杏菊也很专注地看着程海 仁。两个人非要发生点什么不可了。但那时如果杏菊能够礼貌地喊程海仁一声老 师,程海仁会蓦地丢掉一切非分之想,将她看成自己比较喜欢的一名学生,当作 一笔贵重的财富珍藏进他饱经沧桑的感情里。事实上,杏菊姑娘没有称他老师, 而是像跟同龄人讲话一样,无拘无束地问道,今下午你上音乐课了吧?程海仁点 点头,你咋没来听?杏菊说,俺娘叫俺到亲戚家送东西去来,真可惜,耽误了, 没听上。杏菊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令程海仁一时间心潮澎湃。程海仁开导她, 没听上就没听上,以后补上就是。杏菊缓缓摇头,耽误了咋能补上,除非现在你 再教一遍。程海仁没了主意,现在咋教?杏菊一笑,喃喃道,你拿板凳来放在墙 跟,我到你们学校里去。程海仁回身拿板凳时完全处于一种酒后醉醺醺的状态。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办公室,杏菊好奇地四下打量,像进了展览室一样。程海仁 自然而然地放弃了补音乐课的想法,在杏菊第三次紧挨着从他身边走过时,一闭 眼将他紧紧抱住了。程海仁的醉意像事先约好了一样很快传染给了对方。天黑下 来。程海仁几经克制还是干了一位已婚男子最无法克制的事。之后,每每黄昏, 程海仁便心旌神摇地将一条板凳放在与杏菊家搭界的墙根。   学校有位老师曾提出疑问,清早到校,咋常看见墙跟那里放着一条板凳。甚 至有几个老师凑在一起简单议论过,只是没有做更进一步的探讨。直到事情败露, 有人一扬手将脑瓜拍得山响,咱咋那么笨哪,就没向那一步考虑一丁点!程海仁 调来学区前,杏菊早已订婚,那次程海仁上音乐课杏菊没爬上墙头听,就是按当 地风俗去男方家里纳鞋底去了。程海仁问起时,她不由自主地撒了个谎。好多次, 两人躺在同一个被窝里津津有味回想起那个黄昏,程海仁孩子似地把杏菊搂得死 紧。   事情一败露,同杏菊订婚的男方经过一番掂量,毫不客气地向女方提出了两 个条件。一是马上结婚,叫杏菊嫁过去,不再与程海仁来往。二是就此斩断两家 的姻缘。并给了女方三天的考虑时间。杏菊去找程海仁,提出要嫁给程海仁因家 庭成分误了婚事的大儿子。程海仁不同意,说这样做我还有点人滋味啊,不行我 干脆同家里的老婆离婚算了。杏菊又不同意,说这样做不是坑了人家,真是这样, 跟你过着也不踏实。三天时间到了,两个人也没弄出个结果,杏菊只好哭哭啼啼 地出嫁了。   这时镇教委已经换了领导。平日里没事程海仁很少去镇教委坐坐,同新领导 的关系不算亲近。事一出,他便罪有应得地被贬回了庙岭。   我和袁致勇到了崖顶。回身望去,袁若北和王松财正在距我们一里远的地方 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袁致勇问我的刹车灵不灵。我说行啊。两个人不再说话, 端正上身沿路蜿蜒而下。到了崖顶,再回身一望,袁若北和王松财一高一矮一胖 一瘦的两个身形绰约在高高的崖顶。我真真切切地感到我和他俩的距离是那样遥 远。   八   从学区开会回来的第二天上午,袁若北半吐半咽地说了两件事。一是勤工俭 学,要学生利用业余时间挖草药,在家里晒干了交到学校来,每人二十斤。二是 从今往后,学校要严格考勤,将考勤情况如实报学区,再由学区报镇教委,按有 关规定扣发工资。说完,袁若北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这都是上面的意思,咱不 办不行啊。程海仁、我和王松财都没吭声,王松财的脸上似乎掠过几丝得意的神 情。事后,程海仁问我袁若北说的那两件事是不是在学区会议上安排的。我说会 议上只说过第一条,也不是二十斤,是十五斤。程海仁冷冷一笑,建军,袁若北 肯定又私下找铁川告咱的黑状了,这个熊包,啥事也不敢明着来,尽躲进阴沟里 胡鼓捣。我问铁川咋那么听信他的。程海仁又一声冷笑,啥铁川泥巴川的,袁若 北早把他迷糊住了。程海仁说学区那里有个药材收购站,铁川和站长有点亲戚, 把学区收的草药廉价卖给收购站,又当了好人,又从中捞了好处。程海仁越说越 有气,啥鸟勤工俭学,人家吐出的骨头,学区里堂而皇之地啃啃,学校里再啃啃, 学生们连点沫也贪不上!程海仁分析说,袁若北到铁川那里告黑状,铁川给他打 打气,袁若北的胆子就撑破天了。建军,你看考勤的事是不是对我来的,我不就 是星期一早晨晚来个十分八分的,在咱这样的地方,能算迟到?   今天,袁若北待我和程海仁超乎寻常的热情,说话的带笑率达到我们共事以 来的最高峰。他孩童般地缠在程海仁身边,大赞程海仁作业批改得如何仔细认真, 激动时竟冒出一句很离谱的话,程老师,你这是好孬学生的作业都这么看呀!惹 得程海仁咧嘴准备大笑一番,又顾及到袁若北的面子,将笑仓促地转化成一个很 不标准的喷嚏。袁若北并不感到窘迫,继续缠着程海仁说个不停。程老师,你们 那里离庙岭究竟多远,坐车得坐多长时间,那里的风俗同这村有啥不同?程海仁 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答着,实在不耐烦了,打开抽屉,团起一张纸去厕所。   程海仁从厕所回来,袁若北立刻把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程海仁一反常态, 对袁若北有问必答,且满脸喜气。我觉出程海仁是将计就计同袁若北闲扯,心里 一动,对啊,对这样的人不值得动气,反正各人那套鬼把戏各人心里有数,你不 搁在脸上,我也没必要强挤出来给你看,大伙乐一时是一时。于是我也插话过去。 三个人粘乎乎地攀谈起来。   王松财鼓着腮帮子一句话不说,脸色变幻来变幻去。袁若北刚出门去上课, 他就用力把一本书摔在桌上,气呼呼地骂道,两面三刀!我和程海仁几乎同时悟 出了王松财话里的含义,相互对望一眼,佯装不解地看着王松财。程海仁问,松 财,谁两面三刀啊?王松财拾起书又一摔,那个袁大头啊,说别人咋对得起他! 我问袁若北咋两面三刀了。王松财揭发似地说,这个袁大头,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背地里跟我商量咋不理你俩,当面又装好人,看他跟你俩谈得那热乎劲,好象我 跟你俩有仇似的。程海仁嘿嘿一笑,松财,你这才明白过来啊,咱三个人一样, 张开嘴能看见腚眼子,直,有时叫人卖了也觉不出。我和建军各人叫各人的书, 拢不住谁也求不着谁,图个清心,你可不一样,你是会计,是非多着哪,实话告 诉你,袁若北和袁致勇就弄得不干不净,我这里有详细记录,不说八九不离十也 有个七成把握,咱学校那几个经费可都在我掌心里攥着哪,不知你跟袁致勇咋转 的帐,转给你多少钱。王松财忙不迭地说,程老师,实话跟你说吧,袁致勇转给 我一个零。说零时,王松财用拇指和中指圈出一个“0   ”,嘴还撇了撇。   程海仁一拍桌子,大骂道,我操他娘,他俩的胆子也太大了,看到时我不收 拾他们!王松财附和说,这事根本不能怪人家袁致勇,袁致勇只是管管帐,钱咋 花还不是校长说了算。没等王松财说完,程海仁截断他的话,啥鸟校长,顶多只 算个负责人,给咱跑跑腿就是,人家学校到了一定编制才称得上校长。正说着, 袁若北回来了,脸上带着笑。   从学区开会回来,在我的心目中,程海仁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嘻嘻哈哈豁达爽 朗的样子了,虽然他的言行一如既往。我隐隐觉得在他魁梧的躯体里暗藏着一个 极其脆弱的部件,一不小心戳在上面,就会给他以剧痛的打击。程海仁经常哼唱 一支歌子,表情凝重,声带嘶哑。先前我总觉得他是为了增强哼唱效果故意做的 样子,待细细听出歌词,禁不住心头一震,笃信程海仁是用心真情实意唱的。有 两句歌词大概是:对面山上的姑娘,你为什么这样忧伤……   我跟学生在院子里嬉闹了一阵,回办公室经过程海仁的宿舍,见他在里面打 扫卫生,信步走了进去。程海仁很热情地跟我谈话。我忽然发现我的手背有一抹 尘土,弯下腰在程海仁的脸盆里洗了几把,伸手拿过床上一条红围巾来擦。程海 仁像被蝎子蜇了一下,双手夺过我手里的红围巾,脸胀得彤红,那种失态的样子 把我弄了个愣怔。稍稍镇定下来,程海仁匆忙从床头抽过一条毛巾,掩饰不住惊 慌地说,用这个擦,用这个擦。那件事给我留下了极深刻印象,私下认为那条红 围巾可能就是那个叫杏菊的姑娘送给他的定情之物。   去学区开会回来的路上,我跟袁致勇走不多远,听见后面有人喊,回头一看, 是王松财。袁致勇扯着嗓门问,你不是跟若北叔一块啊?王松财弓着腰推车过来, 气喘吁吁地说,袁校长去找铁校长了。袁致勇笑着道,你咋不跟着一起去。王松 财摇摇头,咱算老几?袁致勇和王松财走在前面,我在后面跟着,一边有一句没 一句地听他俩说话,一边东张西望地欣赏周围的自然景色。   渐渐地,袁致勇和王松财的谈话引起我的注意。他们谈到程海仁。袁致勇说, 这都是命啊,要是老程沉住气等一会,事情就不会这么糟了。王松财说,究竟咋 回事,只听说程海仁在麦假里出了事,被撤去了镇中心小学校长,又发配到咱庙 岭来了。袁致勇咳嗽一声清了清喉咙,是这么回事,麦假里,老程又惦起他的老 相好,偷偷去看她,老程也真有股劲,他又不会骑自行车,走着去的。我赶紧向 前走几步。袁致勇继续说,也该老程有福气,来到老相好家里,喊一句,家里有 人吗,讨碗水喝。杏菊从屋里走出来。老程一看见杏菊,马上醉里梦里的了,问 一声,当家的在家吗?杏菊摇摇头。老程立刻来了牛劲,揽腰抱起杏菊就往屋里 跑。杏菊蹬摇着腿说,我去把大门插上。程海仁不管不顾地埋下脸照着杏菊的嘴 狠狠咂了两大口才把她放下。插上门,两个人搂搂抱抱来到屋里,不管三七二十 一地忙活上了。真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违,邻居家的小孩吵着要麻雀卵吃,女 邻居搬来梯子爬到檐下去掏,把两个人的事情看了个清清楚楚。王松财说,这下 可好了,村里人最不耻的就是这个。袁致勇摇摇头,人家邻居倒不管这个,只是 饱了饱眼福,杏菊在村里待人挺好,她跟老程的事村里人都知道些,对她有点同 情,以前老程也去过几次,邻居早察觉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这回可不行了, 两个人弄得正火热,杏菊男人回来了,一敲门,把两个人吓懵了,杏菊把老程藏 进一间盛杂物的偏屋,嘱咐他在里面呆着,不叫千万别出来,杏菊男人倒是没起 疑心,说是抽烟忘了带火,从田里回来拿。   杏菊察颜观色一番,断定男人没起疑心,殷勤地给男人拿火柴。男人本想撒 泡尿就走,谁知走过侧屋门口时,藏在侧屋里边的程海仁不小心碰了一下门。门 上的铁环一响,杏菊男人纳闷地走进去,撞上了程海仁。事情闹大了,杏菊男人 发疯地喊来村里的同族兄弟,把程海仁拳打脚踢地揍了一顿,非叫程海仁喊杏菊 男人爹不可。王松财幸灾乐祸地问,老程喊没喊?喊了,不喊咋行,都在气头上, 不喊不把他打成肉饼了,就是喊了还是把他从墙头上扔出去的哪。我脱口插话说, 杏菊咋不出来替他讲讲情?讲情,她连自己都保不住了,被男人摁在炕上打了个 披头散发。太惨了。可不,老程这样的人啥时被人这么作践过?王松财不以为然, 啥时被作践过,搞运动那阵还好得了他?   三个人沉默片刻。王松财有点气愤地说,对这样的人就得好好治治,自己有 老婆,还捣鼓人家的,太不像话了!袁致勇若有所思,也不能这么说,人家老程 又不是乱搞,多少年了就惦着这一个,要我看老程真算得上有情有义,中交!王 松财苦笑一下,中交有啥用,把个中心小学校长丢了。袁致勇也笑了笑,管这个 做啥,喝酒不吃菜,各人心里爱,有钱难买愿意。   九   草药渐渐收上来,各班教室里的空间越来越小,面对这些辛勤劳动的产物, 我一丝收获的激动也没有,有的只是一日深过一日的罪孽感。好几次,晚饭后我 和程海仁到外面散步,议论起草药的去向,程海仁都是面带忧郁地叹口气,唉, 真是瞎了这些学生娃子的心血!   五年级上体育课,办公室里只剩下我和程海仁。一位打扮很得体的乡下姑娘 怯生生地来到办公室。程海仁问,找谁?姑娘脸一红,若北叔在这里吧?找他做 啥?姑娘一只脚点地,轻轻搓弄着,细声细语地说,俺是若北叔的邻居,有事从 学校这里路过,给若北叔捎个话。啥话,说就行。若北叔家不是要修房子啊,先 前定下的人来了,要他赶快回家。程海仁一愣,皱皱眉,这可是大事,建军,领 他找袁若北说吧,咱别传差了话。我正犹豫,姑娘已挪步走到前面。出了办公室, 姑娘停住脚,右肩向一边侧了侧,我稍微迟疑后悟出了她的意思,她是要我走在 前面。走在姑娘前面,我有一种如芒刺背的感觉,离三年级的叫室还有七、八米 远,便停下来,用手朝那边指指,叫他自己去找袁若北。   回到办公室,程海仁冲我一笑,幸灾乐祸地说,建军,这下可好了,再叫他 袁若北耍小聪明,严格考勤制度,看他这回咋办。我附和道,可不,只要他请上 一、两天的假,这个月就数他出勤少了,他还有脸向上汇报?程海仁显得很兴奋, 左手用力拍着大腿,对啊,往上交考勤表前,我非拿过来看看,如果他记得不切 实,我非当着他的面把考勤薄撕个稀巴烂不可。   袁若北把捎话的姑娘送到门外。我凑到办公室门前向外看,姑娘临出大门时 转脸朝这边瞥一眼,我被她那双眼睛狠狠水了一下。回到办公室,我禁不住冒了 一句,这地方还有这么俊的姑娘!程海仁嗤地笑了,咋,动心了,不行我操操心 找人给你帮帮忙,你老爷这点人缘还是有的。我推辞,啥啊,我才多大,可别出 洋相了。程海仁反而认真起来,别管多大,这样的事跟年龄可没关系,只要顺上 道,走着可带劲哪。程海仁那双昏花的老眼里亮起两束火苗似的光芒。袁若北笑 眯眯地走回来,见我俩说笑,打趣道,你俩笑啥啊,说出来叫咱也笑笑。我和程 海仁没接他的话茬,各自认真地翻开书看,但脸上的笑意却抹不去。   袁若北靠在程海仁的办公桌前,小心翼翼地拿起程海仁的备课本来看,涎着 脸说,怪不得松财说程老师写得字好,仔细审审还真有些道道,咱不行。程海仁 不作声。袁若北又要说什么,程海仁说他要备课,抬手不客气地从袁若北手里抽 回备课本。临松手,袁若北还忙不迭地抚了抚备课本上的褶皱。   袁若北在程海仁的桌前不走,神情专注而毫无目的。程海仁写完一页备课纸, 仰头望着房顶沉思。袁若北漫不经心地问一句,程老师,快放秋假了吧。程海仁 表情淡薄,快了,还有十多天。袁若北忽然紧张起来。噢,这么快啊,眨眼功夫 就到了!说完匆匆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看墙上的校历表,自语道,时间不多了, 得叫学生给学校干点事。我和程海仁不说话。袁若北作低头沉思状,在办公室中 央的空地上缓缓走了两个来回,深吸一口气回教室了。   程海仁警惕地对我说,建军,看出来没有,袁若北想跟咱耍花招。我说我咋 没觉出来。程海仁继续用刚才的语气说,肯定的,袁若北一到我跟前摇尾巴,就 保证有事,他是想先宽宽我的心,叫我给他个好脸,还夸我的字有道道哪,我都 为自家写的这把臭字恶心!我皱起眉,袁若北到底想做啥啊。程海仁很有把握地 推测说,保证与他家修房有关。   中午放学,袁若北支支吾吾说完那件事,我禁不住为程海仁暗暗竖起大拇指。 袁若北完全是用商量或征求意见的口气说的,意思是快放秋假了,趁着功课还不 紧,下午开始放一天半假,叫学生到山上砍些柴交到学校,冬天学校用着方便。 王松财有点不同意,这才啥时候,比起去年现在还早着哪。我看袁若北,蓦地发 现袁若北正变幻着表情给王松财使眼色,碰上我的目光后慌乱地掩饰,结结巴巴 地说,早下手有早下手的好处,赶着村里还没有人下手,山里的柴厚些。王松财 受了袁若北刚才的表情的指引,变了口气,现在弄也行,反正早晚也得弄,先下 手为强啊。可不,我也是这么考虑。袁若北赶紧附和。因我和程海仁都不说话, 办公室里断断续续地出现寂静。其间,我和程海仁不约而同地对望一眼,会意地 撇撇嘴。   袁若北憋不住了,提起暖瓶来给程海仁倒水,问,程老师,你看这事就这么 定了吧。程海仁慢悠悠地直起身,意味深长地反问说,你说咋办吧,你是来征求 我的意见哪,还是以学校负责人的身份来命令我服从?袁若北连忙摇头,程老师 看你说的,啥负责人不负责人的,我是来征求你的意见,看这样做行不行。程海 仁冷笑着深深呼出一口气,征求意见,好,我问你,你是要我说实话,还是要我 给你那点小聪明留留面子。袁若北脸一窘,吞吞吐吐道,当然是……听实话了。 程海仁板起脸,一本正经地说,好,袁负责人,我向你请教一个问题,我们干工 作,应该集体服从个人还是个人服从集体?当然是个人服从集体。袁若北回答得 忙不迭。程海仁进一步问,那今天放假的事咋解释?袁若北的脸腾地红了,放假 也是为了集体,砍了柴又不是我要。程海仁眼一瞪,猛地拍了下桌子,袁若北, 你蒙谁,我早就说过,不是吹的,你一翘尾巴我就知道你要下几个粪蛋,你当我 是三岁小孩,刚才王松财都说了,才啥时候啊,猛不丁给学生放假。袁若北正想 辩解,程海仁又一拍桌子,别装蒜了。干脆我给你戳穿了吧,放这一天半假,你 不是想在家修房子?   我……袁若北又要辩解,程海仁呼地站起来,你“我”啥,你除了弄点鬼花 招还有啥能耐,你那一套我老程就是不干,要不把你卖到澳大利亚说不定你还感 激我哪。袁若北无言以对。程海仁坐回椅子,说袁若北,今天我不跟你动气,咱 就事论事,你拍着胸脯想想,共事这么多年,我哪里对不住你,咱俩之间就是有 些不快还不是你耍小聪明弄出来的,说实话,你有块心病,总是认为我不拥护你 这三个人的校长,你这才错到家了,我不稀罕这破官,我镇中心小学的校长都干 过了还眼馋这个?王松财站起身,摆出一副很成熟的架势,过来替袁若北解围。 程老师,别跟袁校长过不去了,其实袁校长没啥不好的,可能有些事没想周到, 你就别逮住不放了。本来程海仁的怒气消了不少,一听王松财这么一说,来了不 痛快,冲王松财一瞪眼说,王松财收起你那一套吧,我逮住袁若北啥不放了,你 会说就说一句,不会说靠边呆着去!王松财面带委屈,程老师,咋……程海仁不 耐烦地挥了挥手,王松财,别自以为是了,说句不好听的话,你还不如袁若北, 我最看不惯你那副摇头晃脑的穷酸样!王松财来了气,看不惯就散!程海仁气更 大,不散还给你点啥,明说了吧王松财,我老程是看着你过的那份穷日子,不忍 心再给你泼凉水,高看你一眼,你以为你能得没治了。你这样的,啥时也混不到 人前头!王松财底气不足地咕噜一句,混不到人前头就在人后头啊。说完伏在桌 上不作声了。办公室里空前沉默。我象大热天喝下一杯冷饮浑身畅快。   过一段时间,袁若北站起身,小孩子做了错事一样怯怯地走近程海仁,程老 师,我还年轻,一些事做得不妥当,你得原谅着点,可别生气啊。程海仁哈哈一 笑,我生啥气,刚才一冲动说话声音大了点,其实没啥的,你想做啥我又不阻拦 你,只是别把我想坏了,我老程不是孬种。袁若北缓过脸来,有了笑意,程老师, 考勤的事咱就不记了,到时应付应付就是,咱不缺那点时间,其实别的学校也不 拿着当事。程海仁语气变得和蔼,你看着办吧,咋治我也没意见,各人有各人的 工作方法。袁若北渐渐放松开来,说话也有了力量,程老师,下午和明天我不能 到校了。程海仁正了正身子,一本正经地说,有事你尽管去干,反正就咱这几个 人,商量着把事干好就行,你尽管在家忙,这两天调调课,我去照看照看三年级。 袁若北满脸感激地说,麻烦你了程老师!   袁若北不在,我和程海仁心情舒畅地过了一个下午。其间王松财耐不住寂寞, 主动向我俩靠拢,我和程海仁相继被他美美地夸赞了一番。程海仁偷偷对我说, 建军,别看王松财摇头晃脑装模做样,其实天生一身贱骨头,哪头热往哪头滚。   放学后,程海仁派学生买来一斤猪肉,说要炒几个小菜跟我热闹热闹。我赶 忙跑出去买来一瓶清照特曲。程海仁不高兴地说,买这么好的酒做啥,咱俩又没 外人,弄瓶百脉泉就行。程海仁忙着炒菜,我欢欢喜喜地做下手,无意间向外张 望时,发现三年级的房顶上蹲着一只青皮葫芦,信口说道,老爷,种葫芦才不合 算,除了做瓢使,别的没啥用了。程海仁摇头,可不是,嫩葫芦去了皮做汤喝好 着哪。忽然一拍脑壳,对啊,咱学校不是长了个葫芦。我笑了,我就是看见那葫 芦才说的。程海仁有些兴奋,好了,你不说葫芦除了做瓢没啥用处,今天我做给 你尝尝。我有些为难,葫芦在房顶上,咋弄下来?程海仁指指学校西边,邻居家 有梯子,刚才还听见他家朝鲜唱歌哪,喊他喊,叫他把梯子扛过来。邻居家朝鲜 常到学校里玩,跟老师们挺熟,我没喊几声,他便应了。   梯子扛来了,朝鲜抢着爬上去摘葫芦。我在下面仰起脸,清晰地看到他鞋底 上的两个大窟窿,顿生怜悯,朝鲜,该换双鞋了,这样不硌脚啊!咋不硌脚,家 里穷换不起啊!我心里像吹进冷风,凉丝丝的。程海仁接过葫芦掂了   掂,兴奋地说,哎哟,可够咱吃的。我开玩笑   ,这几天,我看着王松财老是把眼光向房顶上抛,说不定早打上葫芦的主意 了,咱吃了他还不气炸了肺。程海仁一瞪眼,他算老几,咱离乡背井的,吃个葫 芦还不行,要不他也来住校,再说这课葫芦秧还是我安排学生栽上的,你不提我 都不在意,我也注意到了,这几天王松财总是神神道道地往这边转悠,操他娘, 我最讨厌这种见财就想敛的人!   菜做好了,邻居家的朝鲜要走,被程海仁喳天呼地地喊住,这孩子,咋这么 不看事,给老师满满酒也好,一看见活络撒腿就跑。朝鲜停住脚,愣愣地走回来。 程海仁指了个位置叫他坐下,说今天就不叫朝鲜喝酒了,别早早养出酒虫来,不 过菜可得敞开肚子吃。朝鲜要满酒,程海仁不让,说在一边看着学学吧,别洒了 酒,叫你佟老师满吧。吃菜时,朝鲜一怠慢,程海仁就会催促,这孩子,眼里咋 没有活络,瞪着眼干啥,快动筷子!朝鲜动筷子夹菜了,程海仁把视线转向我, 我俩边喝边吃边谈。谈话时,程海仁时不时地带出几个脏字,惹得朝鲜捂着嘴笑。 学校的事谈够了谈腻了,我们赞美起葫芦汤来。程海仁说王松财明天来了,一抬 头非傻了眼不可。   一瓶酒下去一多半,酒劲开始发作,我和程海仁的对话声越来越大。醉意朦 胧中,我的脑海里亮起朝鲜鞋底的两个窟窿,于是说,朝鲜,你的鞋还有法穿啊, 叫你娘给你换一双吧,别受罪了。朝鲜可怜巴巴地说,俺也想换,家里条件不行 啊。程海仁训斥似地说,受罪是活该,一双鞋才值多少钱,勤快点,挖几斤草药, 卖卖就能买一双,自己懒怨得着谁?朝鲜辩解说,看程老师说的,谁说我不勤快, 我挖了一百多斤草药哪。那你卖的钱哪?都给我爹买药了。程海仁叹口气对我说, 朝鲜他爹病倒好几年了,家里的日子就紧在他的病上,这几年可苦了朝鲜他娘, 朝鲜这么大点人先当劳力使唤上了。三个人都说不出话。几杯闷酒下肚,程海仁 睁大发红的醉眼,朝鲜,你记着,明天我给你买双鞋,买双好的。我大受感染, 张了几次嘴却没说出话。此刻我的意识虽然叫酒精麻木得辨不清方向,但有一点 还清楚,就是我的工资根本不够花,每月十五日发工资,不到十日,已虎视耽耽 地盯上下个月的工资了。我昏昏思索了一会,猛抬头发誓似地说,朝鲜,以后想 看书来找我就是,我这里有的是书。   朝鲜被我俩感动得不轻。他低下头,眼角蠕动着泪水,抽搐着对我俩说,两 位老师的好意我领了,请老师不要为我费心,我受得了这苦。瓶里的酒已剩得不 多,我和程海仁喝得很慢。什么时候,朝鲜那双磨出了两个窟窿的鞋占据了我的 整个思维,膨胀,晃动,把我的脑瓜搅得生疼。   我忽然想起堆在叫室里的那些皱巴巴的草药,思绪飞速运转,很快就有强烈 的冲动撞击胸膛,一个念头顷刻闪现。我郑重其事地对程海仁说,老爷,我班那 些草药交上去也是肥了个别人,干脆送给朝鲜散了。程海仁面露疑惑,咋给?我 说这个还不好办,把五年级教室门打开,将草药一袋袋从墙头扔到朝鲜家,伪造 个现场,就当是被人偷了。程海仁闭目想了想,咬咬牙,行,就这么办!   三个人纷纷行动起来。朝鲜娘知道这事后,打发朝鲜的弟弟鸭绿江也来帮忙。 不长时间,五年级叫室里变得空荡荡的。我叫朝鲜打开后窗,伪造了被偷的现场, 正要离开,程海仁迎了过来。他压低声音说,建军,我看这样不妥,忘记关后窗 引起被盗,若追究起来,你是这个班的班主任,你有摆脱不掉的责任。我问咋办。 程海仁喘着粗气,坚定地说,干脆来个狠的,叫朝鲜绕到后面用石头打坏一块玻 璃,事情不就好解释了。行。我表示赞同。   第二天,经过一个意料中的沸沸扬扬的上午,下午三点钟左右,学校来了两 名派出所的公安。上午,袁若北到学区把草药被盗的事报告了铁川。铁川稍一考 虑,说会不会出了家贼啊。袁若北顿生疑窦,怀疑到我和程海仁身上。两个人咬 牙切齿一番,向派出所报了案。   两名公安一来,校园里寂如死水。他们先找袁若北到一间小屋里谈话,气势 很是威严。校园里到处是惊恐的眼睛。忽然,朝鲜娘风风火火地跑来,说有事要 找两名公安。我的大脑嗡地炸开了,思维里混沌一片。程海仁没事人一般镇定自 若,约我一起上厕所。到了厕所,程海仁坚定地说,朝鲜娘爱咋说咋说,只要咱 不承认,派出所就没办法。又说,朝鲜娘不仁咱也不义,反正草药都在她家里, 咱又没啥把柄落在她手里。我点点头,心里早已暗暗拿定主意。果然,朝鲜娘一 走,两名公安便打发袁若北来唤我。   袁若北满脸喜气,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我忍不住低低骂了一声:王八蛋!进 了小屋,没等公安问话,我主动说草药是我弄的。两个公安像没听见似的要我再 说一遍。我提高声音一字一句地说,学校的草药是我弄的。这也许是两个公安办 案史上最顺利的一次。我创作一样有枝有叶地编造了作案动机和作案过程,只字 没提程海仁,也尽量为邻居朝鲜家解脱了责任。两个人手忙脚乱地整理完材料, 叫我摁了手印,很客气地对我说,对不起,佟老师,跟我们走一趟吧。   十   事情的结果并不像人们想象和有些人盼望的那样糟。洼峪镇教委为了顾全面 子,以免事情传出去有损洼峪镇教育界的声誉,由镇教委亲自出面,大宴了派出 所一场,私了了这事。镇教委当然不肯为我吃这份经济亏,把宴请派出所的的钱 算做对我的罚款。事后反复研究,认定我是那种无所事事不求上进的人,庙岭那 地方太自由,正好得了我的劲,于是决定下学年把我调下来,安排进管理比较严 格的北岸中学。又考虑北岸中学距我的老家马蹄庄太近,只有十里远,路又好走, 觉得这样太便宜了我,思来想去,决定把我调到离家偏远,且有一段坎坷路程的 下坡中学。   镇教委主任跟我谈话时,有意无意地问我说,你知道为啥把你分到庙岭那穷 山沟?我望着镇教委主任脸上一个麦粒大小的麻坑,满脸疑惑地摇摇头。镇教委 主任拿鼻孔轻蔑地对我哼了一声。你刚毕业到镇教委来报到,在操场上跟我走了 个对面,连个招呼都懒得打,你是啥了不起的人物,那时我就看出你的素质相当 差,非得到穷山沟里锻炼锻炼!   作者简介   云亮:中学时代开始发表作品,及今在《人民文学》、《诗刊》、《青年作 家》、《阳光》、《山东文学》、《时代文学》、《佛山文艺》、《新大陆》、 《世界论坛报》等海内外多家报刊发表过诗歌、小说等纯文学作品。作品入选多 种选本。1994年加入山东省作家协会,现为济南市作家协会诗歌创作委员会委员、 章丘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诗集《云亮诗选》等。   地址:山东省章丘市埠村埠西公寓4号楼西单元   邮编:250215   电子信箱:yunliang495@sohu.com   Plain Text Attachment [ Save to my Yahoo! Briefcase | Download File ]   黄色出版物(中篇小说)   作者:云亮   一   来费镇中学前,我在县文联那间四十来平米的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清闲了将近 十年。说清闲,并不是什么事都没有,特别是刚来县文联那阵,隔三差五的就有 县委办公室的人来唤我。柳向东,某某县长要到某某地方开个某某会,要你去照 张相,快点啊,先去办公室楼前等着,别拖拖拖拉拉的惹某某县长生了气!   我当然不敢惹某某县长生气,赶忙拉开抽屉,拿了我的小照相机急匆匆地往 外走。县文联主席阿少梧把我喊住了,说小柳,拿上照相机啊,叫你去不就是弄 这个的,咋干活不带工具。我举起我的小照相机冲他晃了晃,说阿主席,我拿着 相机呐。   阿主席咧嘴一笑,说小柳,你那也叫相机啊,别拿小孩子玩意给咱文联丢人 了。我不识好歹,坚持说,阿主席,别看我这相机跟小孩子玩具差不多,照出相 来可一点也不比别的相机差。阿主席不依,叫袁方金打开厨子给我拿文联买的照 相机。   临出门,阿主席嘱咐我,小柳,可得好好爱惜啊,这照相机是咱文联专门为 你配备的,别人我都舍不得叫他用。   我好象应该感动,又着实感动不起来。   到县文联上班的第二天,县委办公室的小纪就来唤我,说某某县长去下面桃 花镇检查工作,指名要我跟着照张相,并嘱咐我照得仔细点,县报还要头版头条 刊登。   我跟某某县长一行人去桃花镇。我生平第一次坐上了一尘不染的洒了香水的 漂亮的小轿车。我不识好歹地发现坐洒了香水的漂亮的小轿车远不如站在人挤人 背靠背的吵吵嚷嚷的公交车上舒坦。   该照相了,我拿出我在地区师专玩了近两年的小照相机,刚把镜头对准某某 县长,就看见某某县长的双眉紧蹙了一下,接着桃花镇镇长捏着小碎步风一样飘 过来,问我手里捏索的啥玩意。我说照相机啊。桃花镇镇长一撇嘴,小声说,我 还以为是无声手枪呐。说着冲站在远处向这边凝望的桃花镇宣传委员摆摆手。   我用宣传委员毕恭毕敬递上来的照相机对准某某县长,我看见桃花镇镇长跟 某某县长小声嘀咕了几句,两个人仰脸大笑。   第二天,阿主席将一台崭新的照相机轻轻放在我的桌上。小柳,这是给你用 的,以后可要好好给领导照相啊,别辜负了领导对你的期望。我不胜感激地又点 头又哈腰,说谢谢你阿主席,谢谢你阿主席。阿主席非常客气地摆摆手,说不要 谢他,要谢就谢县委的英明领导,谢县委宣传部领导下的文联这个集体,文联有 责任也有义务为咱锦屏县各类文艺人才铺设成长的道路。   刚参加工作不几天就尝到集体的温暖,我忍不住扭转身满脸深情地去看写诗 的袁方金和写小说的朱善起。袁方金和朱善起都侧棱着身子朝我这边看,我满脸 的深情得不到回应,便循着他俩的目光向一方推移。两个人的目光交汇在阿主席 送给我的那台崭新的照相机上。   我爱不释手地把照相机带回家。娘见了高兴出满脸光彩,说你可一定得好好 工作啊东东,看人家领导对你多关心!   邻居家三岁的文文扎煞着脏乎乎的小手去摸照相机。我瞥眼看见,被蛇咬了 一般大吼一声。文文吓得裂开大嘴嚎哭。邻家嫂子救火般慌里慌张地赶来,一问 缘由,埋怨说,不就是一个破照相机啊,摸摸还能飞了,看把俺孩子吓得!我不 服气,说嫂子,你埋怨我行,可不能侮辱这照相机,这照相机是单位给我配的, 侮辱照相机就等于侮辱我们单位。邻家嫂子白我一眼,抱起满脸泪痕的文文一阵 风走了。   一上班阿主席就找我谈话。柳向东,昨晚你把照相机带回家了?我点点头, 对阿主席配给我的照相机赞不绝口,说这照相机比我那破玩意可强多了,昨晚我 把说明书反反复复地看了十几遍,真好啊真好,就是好啊就是好。   阿主席不耐烦地摆摆手,脸也冷下来。柳向东,你咋一点集体主义观念都没 有,公共财产咋能随随便便拿回家,这不是把公共财产视为己有是啥?我懵了, 佝偻起身子诚惶诚恐地萎缩在阿主席面前。阿主席越说越有气,柳向东,你以为 给你配照相机就是把照相机送给你了,你想得倒天真,这照相机是配给你办公事 的,得时时刻刻想着这是公家财产才行,你倒好,抱回家搂着睡觉去了,说不定 还跟外人张扬说是自己买的,撑能呐。   我赶忙解释,说阿主席我真的没对别人说这照相机是我自己买的。阿主席说, 柳向东,我不听你辩解,你究竟咋说咋做我又没跟着你,可不能听你一面之词啊, 再说了,我就是捉摸得有点出入你也得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啊!我哑口无言。   阿主席叫我交出照相机,由袁方金锁进橱子,不经过阿主席批准谁也不能动。   我去给娘打电话。我先把电话打到老家的村委,叫村委的人去找我娘。娘一 摸起电话就气喘吁吁地说,东东,有啥急事,是不是病了?我说娘,你千万别着 急,其实啥事也没有!那你为啥打电话?一点小事。啥小事?娘,我那小照相机 你给文文送去没有?还没呐,我这就去送。我赶忙阻止娘,要娘别给文文送了。   昨晚,邻家嫂子抱着文文走后,娘心里不大是滋味,嫌我不冷静,惹了人家, 影响邻里关系。又说邻家嫂子心直口快了点,其实是个好人,每次回她娘家拿来 瓜果梨枣啥的,都给娘送几个,叫娘尝尝鲜。我也后悔,想来想去,说,要不把 我那小照相机送给文文玩算了,反正我有新照相机了。娘很高兴,说那敢情好, 这样的话文文和他娘不知多欢喜呐。   娘问我为啥又不想把照相机送给文文了,不是有了新照相机。我说新照相机 我舍不得用。娘夸我懂事会算计了,说她也觉得那照相机叫文文玩了糟蹋了,这 样吧,我去跟你邻家嫂子说说,又没啥大不了的事,几句话说开就好了,你邻家 嫂子那人啊,刀子嘴豆腐心。   我把我的小照相机又带进县文联办公室。   我的小照相机上有一股浓浓的烂苹果味,我知道这是我的错觉,但又抹不去 这一印象。我想这也是我想把它送给邻居嫂子家文文玩的主要缘由,要不我怎么 能舍得把一件陪伴了我将近两年的宝贝一样的东西轻易送给一个三岁的小孩哪。   那天去桃花镇给某某县长照完相,我把照相机还给桃花镇宣传委员。宣传委 员客客气气地跟我握完手要走,我追上他讨要我的小照相机。宣传委员说把我的 小照相机扔到东边墙角的垃圾池里了,并好心好意地开导我,要我回去跟领导要 求要求,置办一架像模像样的照相机,说给县里的大领导照相,用这玩意也太不 场面了。   我跑到东边的垃圾池边一看,我的小照相机正狼狈不堪地躺在一大堆烂苹果 里,上面嘤嘤嗡嗡纷扬着一群胖乎乎的绿苍蝇。我用枯树枝小心翼翼地把小照相 机挑出来。宣传委员不好意思地跟过来,打眼看见垃圾池里的那堆烂苹果,破口 就骂,说办公室那几个小子,这么好的苹果,烂了都舍不得分给人吃,光知道喂 上边的领导了。   我用报纸把小照相机包了,回到家,用肥皂、洗衣粉、洗涤剂将小照相机反 复洗了好几遍,凑近鼻孔一闻,还是甩不开那种烂苹果味。尤其是想到那群胖乎 乎的绿苍蝇,那种脏乎乎的烂苹果味愈发浓烈。   二   小照相机是我刚进地区师专时省吃俭用买来的。那时我对照相知识还一窍不 通,只知道照相机能把美好的东西逮住,永远留在衣兜里。   我买小照相机的唯一动机是因为一个跟我同桌过一年的女同学。我在村里读 完小学,背上被褥兴冲冲地去镇上读初中。跟我同桌的女同学叫蔡银银。蔡银银 的皮肤白得像张纸,我神使鬼差地拧下笔帽,颤动着笔,痴了心地想在身边这张 洁白的纸上写下点什么。还没想好究竟要写什么字,有一天那张雪一样照耀着我 的纸不翼而飞。蔡银银一家随她在济南工作的爷爷一起迁到了济南。   没有蔡银银那张纸的照耀,教室里顿时暗下来,我被那种苦不堪言的暗纠缠 得学习成绩由前三名跌落到二十名左右。我躲进黑咕隆咚的被窝里拼命追忆蔡银 银的模样,除了那种雪一样的白,我一无所得。要是有一张蔡银银的照片多好啊, 我发誓等我有了钱一定买一台照相机。   在地区师专的两年。我和我的小照相机形影不离。   毕业回到锦屏县,我出乎意料地被分配到县文联。我们那届师范毕业生,除 一人找门子钻进了县电视台,其余基本上都各就各位,回到了各自的乡镇。   毕业生分配工作会议上,我被我分配到县文联的调令弄了个目瞪口呆。出了 会议室的门,几个同学将我团团围住,不太友好地向我表示祝贺。柳向东,原来 你有这么挺脱的关系啊,在学校里咋没听你提起过,是不是怕我们沾了你的光! 对啊,柳向东,你可真是真人不露相,这下好了,以后我们来县城,别络络,你 管饭就是!   更有投门子没投成花了不少冤枉钱的同学气急败坏地挖苦我。柳向东,你进 县文联花了多少钱,你家这不挺有钱啊,上次我们去四海香喝酒,知道你们那里 穷,照顾你,叫你少拿了九块钱,不行,你得把九块钱还给我们。   我急眉急眼地解释,说我真的不知咋弄的分到了县文联,也许是有人跟我重 名弄错了吧,待事情弄清楚,说不定我也得跟你们一样回我们簸箕镇当教书匠。 同学们不相信,柳向东,别捂着盖着了,不就是个县文联啊,我们又不抢你的, 看把你吓得!对啊,不就是个县文联,县长县委书记咱也不稀罕,巴掌大的一个 锦屏县,在哪里不能活人?   以后我才知道我分配到县文联是因为我拍的几张照片。我的那台小孩子玩具 似的小照相机活生生地塞给我将近十年的县文联的生涯。   暑假里,我和几个同学去爬我们那里的锦屏山,看着上面的景色不错,我便 用我的小照相机随便拍了几张。返校的路上,我把照片弄丢了。一天下午,我正 躲进阅览室里消磨时间,一位同学捧着报纸凑过来。柳向东,这不是你拍得照片 啊。我仔细一看,可不,我在家乡锦屏山上拍的那几张相片编号上了报纸,还取 了一个醒目的标题:锦屏风光。   同学指着照片下面的一行小字兴奋地说,柳向东,还有稿费来,快把你的地 址告诉人家报社啊!我的目光沿同学关节粗大的手指滑下来,落到用小括号捆着 的一行规规矩矩的小字上:请作者速告详细地址,以便汇寄稿酬。   我把地址写信寄给报社,不几天就有一位长头发大胡子的编辑给我送来二十 元的稿费。我问大胡子编辑从哪里弄到我的照片的。大胡子编辑说是从公交车上 捡的,有几张都叫人踩得没法用了,疼得他了不得。   大胡子问我还有没有照片。旁边同学撺掇我,柳向东,快把你的照片拿出来 啊,多挣几个稿费,咱好出去解解馋!大胡子编辑笑道,这样可不行,要是一心 想着挣稿费,就拍不出好照片了。我拿出几张照片,大胡子眯缝起眼端详来端详 去,从中挑出几张带走了。   一个星期后,我的那张照片又张扬在那家报社的报纸上,下面还附了篇小文, 给我戴了顶校园摄影家的帽子。   老家锦屏县的一位副县长无意中看到报纸上的照片,把报纸推给来找他闲聊 的人事局长说,你看看,咱县里还有这么个人才来,等他毕业回来,在咱县里的 文化宣传部门给他弄个窝,有事叫上他给照个相啥的,咱县里那几个照相的水平 太差,照得照片没有活气,跟遗像差不多。   三   把我从县文联赶出来的也是那台小照相机。   今年春天,朱善起提议县文联办一份文学刊物,立刻得到袁方金的热烈响应, 说锦屏县文联早就该有一块自己的发表园地,咱当作家诗人的不就是给人们生产 精神产品的啊,写了那么多东西,积压在抽屉里介绍不出去,真是英雄无用武之 地啊!   朱善起说他倒没有这么强烈的责任感,主要是想弄几个稿费,手头宽余宽余。 袁方金说朱善起不说实话。朱善起辩解道,方金兄,我咋不说实话了,眼下都是 钱上紧,不为弄个仨核桃两枣的,谁费那劲熬夜劳神,低三下四地去找人发表文 章,就拿方金兄来说,每次去地区报社送稿子,不是估摸着能弄三十来块钱的稿 费,才狠下心买二十来块钱的锦屏小米,还要钻空子搭趟公家车,省下几个车费。   袁方金微红着脸,说善起弟,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你熬夜劳神要死要活地 写小说,是有别的想法。啥想法?啥想法你自家知道,还用得着我给你戳破啊。 朱善起双手往桌上一铺,挺直了上身,非要袁方金把他的想法戳破不可。袁方金 拗不过,试探着说,善起弟,那我可真要给你戳破了,不过你可别犟着不承认, 其实咱干这个的,谁没那点野心,我也有,不过不便明说就是。方金兄,你戳吧。   袁方金脸上漾起笑意,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朱善起。善起老弟,你不就是想出 出名啊!   朱善起刚要矢口否认,袁方金提高嗓门制止住他。善起弟,你别不承认,想 出名咋,又不是啥坏事,俗话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啊,咱搞艺术的,谁不想叫 后人成天挂在嘴上念叨?   朱善起欲言又止。袁方金软下语气继续说,善起弟,咱老兄弟俩也不是外人, 说句心里话,我袁方金背着锦屏小米一趟趟地腆着脸跑地区报社,你以为我真的 稀罕那几块钱的稿费啊,从咱县里有了那份《锦屏报》开始,是人不是人的都在 报纸上发东西,把咱这作家诗人的好名声都搅混了,咱不想法突出突出咱的地位 咋治?   朱善起嫌地区报档次太低,袁方金不以为然,说管它档次高低做啥,反正比 咱县的《锦屏报》高一头,再说,地区报的编辑好打发,一袋小米就能发表一小 篇,不像朱善起跑省城,又请客又送礼不说,还得住旅馆抽人家的空,到头来掐 头去尾的挤上篇小东西,连个目录都没上,名利两方面都不合算。   朱善起说,方金兄,我那可是纯文学刊物来,你在地区报上发二五一万也进 不了文学圈子。袁方金反问道,善起兄,你拼死拼活地弄那么几个字,连个目录 都没上,就进文学圈子了?   朱善起被袁方金问住了,尴尬着脸看他。袁方金缓和气氛说,善起弟你可别 生气啊,我不是成心跟你抬杠,主要是想劝你别好高鹜远,实际一点,其实巩固 住在锦屏文坛的权威地位就不孬,跟乡下盖房子一样,你想盖瓦房,他还想盖前 出厦来,你想盖前出厦他还想掇楼来,依着攀还有个头啊!   朱善起说他也不是攀高,别说没那才气,就是有那才气也不去冒那傻劲,曹 雪芹鼓捣《红楼梦》鼓捣了好几十年,穷得连盅子酒也喝不起,图个啥,就是鼓 捣出个世界名著还有啥用,人死如灯灭,眼一闭啥都不知道了,白瞎活了一辈子。 袁方金鸡啄米似地点头,对啊,对啊,善起老弟,咱俩想得差不多,看来善起老 弟也没啥大野心,只想在咱锦屏文坛戴个高帽,这样我就不大明白了,你老弟为 啥非要碰破头地往纯文学刊物上使劲?   朱善起叹口气,说咋弄也是纯文学刊物腰杆硬啊,若是县里的文学作者来县 文联坐坐,把刊有自己作品的纯文学刊物往外一拿,准把他们唬得不敢再写东西 不可。袁方金不大同意朱善起的看法,说其实地区报有地区报的优势,咱这里哪 个单位没份地区报啊,发点东西,不用张扬全县的人就都知道了,纯文学刊物发 行量那么少,发篇东西,如果不成心宣传人家根本看不到,别人看不到还不跟没 发表一样啊。朱善起犹豫着点点头,说倒也是,他以前咋没往这方面想。   我插话道,袁老师,朱老师,其实你们俩是殊途同归啊,选择的道路不同, 目标可一致来,袁老师是从大众化的角度出发,朱老师是从纯文学的角度出发。 两个人扭过头,冲我笑了,一起夸我这句话说到了点子上。   两个人闲扯了几句,越说越投机,最后一起骂给他俩发表文章的编辑。袁方 金骂地区报的副刊编辑不见鬼子不挂弦,发表屁大点的一首小诗也得去他那里跑 一趟。朱善起骂某编辑油头光脸的不是东西,该送的送了,该吃喝的吃喝了,临 了还弄他一条将军烟。   我疑惑地看看袁方金,又看看朱善起,说两位老师,原来发表文学作品那么 难啊,我发表照片咋没费那么大劲,一开始发表的那几张,我都不知道咋回事, 掉到路上,编辑捡着就登到报纸上了。   袁方金阴下脸来看着桌角不说话。朱善起用了教训似的口吻对我说,小柳, 你不懂啊,摄影和文学都是艺术不假,可不是一回事来,搞摄影还不容易,弄台 照相机胡拍乱拍就是,拍得多了,咋弄也能挑出几张艺术品,文学可不行,跟做 木匠活一样,是个费劲活,功夫下不到不行。袁方金连忙点头,说善起弟说的对 啊,搞文学创作跟做木匠活差不多,得精工细作,不像搞摄影那么轻松,用不着 熬夜劳神,手指一按快门就把事办了。   四   阿主席开完会回来,打开抽屉,将硬皮记录本工工整整地放进去,然后直了 眼盯着笔筒上正在觅食的一群小乳鸡感叹。唉,形势一片大好,形势一片大好啊, 感谢党的英明领导,感谢县委领导的英明领导啊!   若是以往,袁方金准会谦虚地问上一句,阿主席,好在哪里,快说说,我好 写首诗歌颂歌颂。阿主席便说,哪里不好啊,咱们国家地大物博,欣欣向荣,随 便选一个地方挖下去,都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袁方金放眼满屋里扫一会, 脸上漫起茫然的喜悦,连忙点头说,对对对,哪里都好,哪里都好,值得写的地 方太多了。上次开会回来,袁方金问话时阿主席正站在脸盆边洗手,阿主席说完 “哪里不好”后掂着手里的肥皂说,比如我手里的这块肥皂,牺牲自己,干净了 别人,这是啥精神,这是奉献精神,很值得我们作家诗人拿起笔大写特写一番。 袁方金果真写了一首关于肥皂的诗,弄得我们几个人好几天都不好意思用那块肥 皂洗手了。   这次,朱善起抢先一步走过去,给阿主席倒一杯水,待阿主席慢条斯理地嘘 了几口后,说,阿主席,有件事向你请示一下。啥事,可别再提过分的要求了, 上次那事我一时没考虑好,违背了原则,真是对不起党,对不起县委领导多年的 培养啊!   前些天,朱善起下了决心要写一部惊世骇俗一名惊人的小说,提出请一个月 的假在家写作。阿主席没有应他,说文联是个办事机构,不是创作室,说不定哪 一霎就有事,耽误不得。朱善起闷闷不乐了一天,一脸壮志未愁的失落相。临下 班,袁方金提醒他,说善起老弟,你真是死心眼,办事光凭嘴说说咋行,晚上到 阿主席家里走一趟,阿主席不是好喝茶啊,给他弄包好茶叶,别弄两个钱光往编 辑部里扔,跟编辑部再熟写不出东西也白搭啊。朱善起按袁方金说的方法试了试, 果然应验了。   县文联归县委宣传部管,宣传部长来文联走走,没看见朱善起,便问,我矢 口把朱善起请假在家写一鸣惊人的小说的事说了。宣传部长好不乐意,说想图清 闲干脆永远别来上班了,常在家写就是。阿主席慌了神,吩咐袁方金给朱善起家 里打电话,叫他抓紧来上班。   袁方金打通电话,问朱善起在家做啥来,朱善起说他正酝酿情绪,三五天后 就动手写作。袁方金说还是到文联办公室来酝酿吧,这里有急事。朱善起不来, 袁方金说这可是领导安排的,他只负责下通知。   为这事,阿主席给宣传部长写了检讨。阿主席交上检讨就来批评我,嫌我说 话太随便,宣传部长问朱善起时,随便找个因由应付过去就算了,偏要说得那么 详细,叫宣传部长生了气,宣传部长那么忙,一生气就影响工作,对咱县的宣传 大业有害无益。   朱善起说,阿主席,这回是公事。啥公事,说说看?   朱善起把办文学刊物的事一说,阿主席沉吟片刻,说事倒是好事,就是需要 钱,咱县里经济形势那么紧张,宣传部那几个宣传经费也是捉襟见肘,咋好意思 向国家伸手啊!朱善起说钱的问题好解决,现在不是兴发表报告文学啊,弄几张 介绍信,打着县委宣传部的旗号到下面的厂子里转转,收几个宣传费就够支付印 刷费的。   袁方金过来帮腔,说只要阿主席点头,弄报告文学的事由他和朱善起办。见 阿主席有所松动,袁方金进一步说,阿主席,办起来吧,有这么块园地,咱发表 点东西也便易。阿主席终于点了头,说他办刊物的目的倒不是为发表东西便易, 主要是为锦屏县的文学事业着想,给锦屏县的文学爱好者办件好事。   县文联召集县里部分文学爱好者开会,郑重宣布了办文学刊物的事,每人发 一张盖了县委宣传部印章的介绍信,鼓励他们到县城周围经济效益好点的企业做 工作,并采纳袁方金的建议,联系到报告文学的作者可拿宣传费的百分之十三点 五作为个人提成。文学爱好者一走,朱善起笑着对阿主席说,阿主席,咱这么一 弄,我咋有一种撒出猎狗去逮猎物的感觉。阿主席沉起脸。善起,你咋能这么说 话,咱这叫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啊。   事情很快有了眉目。朱善起从抽屉里拿出一大叠小说稿,骂道,操他娘,这 回可过过发表瘾了,以后再不是咱求人,而是别人求咱了。袁方金掩饰不住脸上 的兴奋,从抽屉里拿出比朱善起的小说稿厚了将近一倍的诗稿,说这是他八年前 写的,如果刊物坚持办下去,不出三、五年,他的诗稿就会全部变成铅字。   朱善起突然问袁方金,方金兄,咱一回发表这么多东西,有没有必要附上篇 评论?咋没必要,可得附上一篇,这就叫画龙点睛啊。朱善起不同意袁方金的看 法,说按方金兄的说法,咱写的都是没有眼睛的龙?袁方金连忙摇头,说他可不 是这意思,主要是附上篇评论显得珍重。   朱善起犹豫不决,说找个名人写评论吧,咱又牵不上线,从县里找一个吧, 又有些跌价,他还不如咱呐,凭啥对咱的作品指手划脚。袁方金说,这个还不好 办,自己写一篇,取个花里胡哨的笔名,有人问,就说是山东大学中文系的。朱 善起愣了愣,两眼一亮,说还是方金兄有办法,干脆,有人问,就说是北京大学 的教授写的!   定稿的时候,阿主席不紧不慢地拿出一叠散文稿子,上面还有一篇用县委常 委专用稿纸写的评论,说为了办好这期文学刊物,他特意开夜车整理了以前的几 篇散文,叫某某副县长看了看,某某副县长一个劲地夸他写得好,贴近生活,有 号召力,非要写篇评论介绍给全县的文学爱好者。   袁方金和朱善起傻了眼。第一期刊物共80个页码,除去发表报告文学的20个 页码,朱善起和袁方金早已各自准备了25个页码的稿子,而且忍不住要打留给全 县业余作者的10个页码的主意。   阿主席非常客气地说,方金,善起,这个不要紧,都是自家人,发表谁的一 个样,咱合计合计。   合计来合计去,阿主席很不好意思地占了20个页码,袁方金、朱善起每人15 个。   五   县委组织代表团去海南三亚观光,给了县文联一个可去可不去的名额。   阿主席犯了难,去吧,不放心文学刊物《锦屏文苑》创刊号的出版,不去, 又不愿错过饱览祖国大好河山陶冶爱国情操的大好时机。朱善起劝他,阿主席, 干脆别去了,等《锦屏文苑》赚了钱,咱向宣传部请个假,风风光光地满中国地 里打一圈。袁方金说,阿主席,还是去吧,这么好的机会咋能白白扔了,多看一 回是一回啊!   阿主席犹豫来犹豫去,还是决定去。   临行前,阿主席给县美术馆的贺画家打电话,问《锦屏文苑》创刊号的封面 设计好了没有。贺画家说正着手准备,他以前没弄过封面设计,摸着石头过河, 得好好构思构思。   阿主席脸上飞过一抹事与愿违的不快。袁方金提醒阿主席,说阿主席,美术 馆那边是不是想叫咱请一桌啊,忘了上次咱在活动中心办书法展览,请美术馆设 计个刊头,半拉月了,那边还没有动静,咱跟宣传部请示请了一桌,第二天那边 就把设计的刊头送来了。   阿主席为难地说,使啥请啊,咱文联一分钱也没有,申请办《锦屏文苑》时 我早跟部长打了保票,说保证一分钱也不向部里伸手。朱善起一拍桌子,说阿主 席,依我看也别叫他们设计了,啥了不起的,不就是往纸上抹和几把颜料啊,干 脆叫柳向东拍张照片得了!   阿主席捉摸了一会,没别的办法,只好应下来。   六   问题就出在我为县文联《锦屏文苑》创刊号封面拍的那张照片上。   阿主席去三亚陶冶爱国情操去了。袁方金、朱善起和我开了个简单的小会, 商量拍封面照片的事。朱善起提议我们三个人一块到锦屏八大景的八个景点走走。 袁方金不同意,说这事又没经过阿主席点头,到时报销不了车费咋办,他才不干 这费力不讨好的买卖。朱善起征求袁方金的意见。袁方金说,眼下庄稼棵那么旺, 到县城周围转转,拍一张就行。朱善起说可不行,咱办的是文学刊物,高雅艺术 啊,又不是《锦屏农业》啥的。   两个人意见不一致,都转动着眼珠问我。我说我不懂艺术,你俩叫我拍啥我 就拍啥。   朱善起突然抬手往北墙边一指,说有了,咱也别拍锦屏八大景和绿油油的庄 稼地了,还是人有看头。我和袁方金一起朝朱善起指的方向看。橱子里杂志封面 上的漂亮女人正龇着白生生的两排牙齿对着我们三个人媚笑。   袁方金摇头说,可不行,可不能用这个。朱善起理直气壮,咋不行,人家国 家正式刊物都能用,咱一个内部刊物咋就不行?袁方金解释说,不是不能用,是 没啥意思,不就是一张女人像啊,啥看头。   朱善起说,方金兄,别嘴不和心同了!善起弟,我咋嘴不和心同了?方金兄, 你忘了这本杂志刚来时,你先抢着拿回家看,我看一晚再给你都不行,其实里面 的内容有啥看头,还不是拿回去多看几眼封面女人那俊模样啊。   袁方金微红了脸,说善起弟,别瞎扯了,都这么大年纪了,谁还有那闲情逸 志。   朱善起坚持到街上拍女人照片,袁方金拗不过他,说要去你和柳向东   去,咱可没那面皮,不认不识的,咋好意思对着人家拍啊。不去就不去,方 金兄,咱这是弄艺术,别想得这么低下好不好,咱要是有那花花肠子,早去逛酒 店了。袁方金说,不是不想去,没钱啊。朱善起说,我不跟你抖嘴了方金兄,向 东,咱去干正经事。   阿主席从海南三亚回来,满怀强烈的爱国热情来到县文联,一进门就喜形于 色地问,咋样,咱那文学刊物出笼了没有?   正在津津有味地看自己发表在《锦屏文苑》上的小说的朱善起抢先回答阿主 席的话。出笼了,正热气腾腾呐,回来了,阿主席,三亚咋样?好啊,美不胜收, 祖国太伟大了,咱可得好好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听党的话,多为人民做贡献。   袁方金掏出钥匙笑滋滋地去开橱子,准备给阿主席拿《锦屏文苑》。阿主席 迫不及待地抓起袁方金桌上的亮着袁方金诗歌的那本,眯起眼急匆匆地翻找他的 散文。袁方金给阿主席拿过书来,见阿主席正异常投入地看他的那本,只好打开 手里的一本,乐滋滋地又翻到发表他诗歌的那几页。   一时间,县文联办公室里鸦雀无声。   阿主席看了个大概,合上书,慢条斯理地评价说,刊物办得基本可以,就是 某某县长的名字印得小了点,某某县长写的那篇评论最好都用黑体字。又说,这 期刊物时间太紧,他没做好充分的准备,下期一定写几篇好点的。   阿主席给某某县长送《锦屏文苑》创刊号。朱善起提醒袁方金,方金兄,你 听见阿主席那句话没有?哪句?阿主席准备赶写稿子,发表在下期那句啊。咋没 听见。袁方金叹口气,说这个弄法他写的那些诗不知啥时候才能都变成铅字。   七   阿主席给某某县长送杂志回来的时候,我正盯着桌上的《锦屏文苑》创刊号 的封面发呆。   那次,朱善起拽上我出去拍照片,逛悠了大半个县城也没遇上一个我俩公认 的漂亮女人。朱善起一个劲地叹气,说现在的时装都把人弄假了,远远瞅着那女 的长得不错,待走近了一看,嘿,整个一个丑八怪,像憋足了劲准备享受一顿美 餐,却吃了一嘴臭屎一样叫人丧气。我深有同感,说上下班的路上我都懒得往花 花绿绿的地方打眼。   朱善起提议到城东的皇宫大酒店转转,说他上下班常看见那里门前进出着不 少服务小姐,浓妆艳抹的,有的头发湿漉漉地打着卷,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我不同意,说咱吃了一嘴臭狗屎还不够啊,还要再去闻一鼻子酒臭气。   朱善起一个劲地摇头慨叹,唉,平日里总觉得满天底下都是美女,就是自家 的老婆不咋的,好象从外边随便拖进被窝一个就叫人心惊肉跳的享用不尽,现在 好,瞪着大眼瞅了大半个县城,连个跟上自家那发面馒头似的老婆的都没碰上。   我忍不住地笑,说朱老师真有意思。朱善起笑着问我,柳向东,你那小媳妇 咋样,好象来过咱文联一次的,那天我编瞎话请假在家写小说,没见着。我说不 咋样,凑付着过罢,咱这社会,不娶老婆又不行。   朱善起继续感慨,唉,都是中了《大众电影》的毒啊,念中学时,做贼一样 偷偷从邮局买回一本《大众电影》,一个人躲进屋里看个没完,有时忍不住神经 兮兮地对着某个演员的剧照亲几下,那感觉,他娘的连真谈恋爱时也没那样神魂 颠倒过啊,唉,怪咱那时太纯真,看个电影就叫里面的女演员迷上了,一做梦就 跟人家海誓山盟地谈恋爱,跟真的一样,操他娘,都是些梦啊,现在又看报纸又 听广播又看电视,知道了那些女演员做的那些鸡零狗碎的事,操他娘,这不跟街 上的母狗一样啊,现在就是她扒了裤子站在咱面前咱也提不起那情绪了,唉,都 是些梦啊!   来到荷花公园门前,我提出进去转转。朱善起说啥看头啊,里面那些东西都 是假模假样摆在那里糊弄人的,也许划划船还有点意思。我说,那咱就划船啊。 朱善起说划船得拿钱,巴掌大的一洼水,又找不到真正在海上乘风破浪的感觉, 不值当的。我说,朱老师,你放心,钱由我拿,就算请朱老师的客。朱善起不太 勉强地应了下来,说他并不是心疼那几个钱,主要是觉得没意思。   荷花池里的划船有两种,一种是脚踏的人工划船,一种是电动的。电动的每 半小时比人工的多五块。朱善起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电动船,说按说应该脚踏划船 才好,又锻炼身体,又能获得划船的原始体验,只是那船质量不太可靠,万一出 了事,倒不在乎自家那条小命,主要是很多重要作品还没写下来,得对锦屏文学 史负责,不能叫锦屏文学史上我生活的这几年出现空白。   我和朱善起上了一条电动船。朱善起抢着掌握方向盘,我坐在他旁边满池里 乱看。朱善起笑着说,柳向东,你若是个女的多好,两情依依,男欢女爱。   电动船拖着笨拙的身子左摇右摆,不大听朱善起的使唤。朱善起一边忙乱地 转动方向盘,一边诗兴大发,问我,柳向东,你猜在我的眼里,这荷花池是啥? 我反问道,是啥,朱老师?   朱善起拔高嗓音说,柳向东,在我眼里,这荷花池就是一页阔大的方格稿纸, 这方向盘就是我手中的笔,我要在这张阔大的稿纸上写一本枕边书,叫后人时不 时地拿出来翻翻。我笑着打趣道,可惜,这方向盘不大听朱老师使唤啊。朱善起 不服气,匍匐下身子要驯服方向盘,突然,荷丛里刀尖一样刺出一只小船,刀尖 所指的方向正好冲着我和朱善起的电动船向一边摇摆的方向。朱善起慌乱地松开 方向盘,两手抱住脑袋失声高呼,坏了坏了,完了完了!   两船即将相撞的瞬间,荷丛里划出的小船上蓦地弹出一个身形,小船的主人 镇定地将身子倾向一侧。两船有惊无险地擦肩而过。   朱善起后仰着上身坐在电动船上发懵。小船的主人回转身冲着我俩咯咯地笑 起来。待我看清小船的主人是一个年轻的异性的同时,立刻被一种朴素的外表包 裹不住的光彩夺目的美震撼了一下。我热血沸腾地拿出照相机。   八   阿主席径直走到我的桌前。拿手指不轻不重地照桌面敲了几下。被惊醒的我 吃惊地看他。别瞪眼了柳向东,这回你可惹下天祸了!我问惹下啥天祸了。阿主 席不正面回答,转身要我跟他去一趟他的办公室。   阿主席有专门的主席办公室,却不大喜欢一个人呆在里面,乐此不疲地往我 们大办公室里跑。朱善起很眼热阿主席的专门办公室,暗地里说他要有那么一间 办公室,早出大成绩了。袁方金把朱善起的话半开玩笑地跟阿主席说了,阿主席 慷慨地说,善起,这个有啥眼热的,不就是一间办公室啊,要去你去就是。朱善 起见阿主席态度诚恳,真的收拾东西往主席办公室去。经过阿主席身边时,下保 证似地说他一定不辜负阿主席的期望,写篇大作品,为锦屏县文联争争光。朱善 起去了主席办公室,阿主席又断不了地去主席办公室坐坐,弄得朱善起沉不住气 了,说这么两头忙活,他真怕阿主席累着。阿主席说累不着,县领导把这么几个 人交给了他,不经常看看心里内疚得慌。朱善起站起身,说这样的话,干脆还是 回大办公室适应适应算了,本来他正苦思冥想着,好不容易把灵感从老天爷那里 唤来,阿主席一开门,吱呀一声就把他的灵感吓飞了。阿主席就笑,说善起,哪 有你说得这么悬乎,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嘛,我写东西就从不避人,我敢说, 像你那样闭门独处写出来的文章,肯定没多少群众基础。朱善起觉得无法与阿主 席沟通,收拾起东西返回大办公室。阿主席对朱善起重返大办公室有些过意不去, 尽力克制自己少往大办公室跑,免得影响朱善起写大作品,但不几天又一如既往 了。   我跟阿主席来到他的专门办公室。阿主席很客气地要我在沙发上坐下,给我 倒一杯白开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心平气和地问,柳向东,锦屏文苑创刊号封 面上那张照片是你拍的吧。我点点头。阿主席脸上现出不快,声音也变得严肃起 来。柳向东,咱这么大个锦屏县,拍点啥不好啊,像小花了小草了名胜了古迹了, 县城周围那么多工厂,拍拍突飞猛进的工业气息也挺好啊,偏偏拍这个!   我问阿主席我拍的照片咋了。阿主席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咋了,简直是一 张黄色照片,好端端的一期刊物,叫你那张照片一搅和,成了黄色出版物。   我问阿主席那张照片黄在哪里。阿主席说黄在哪里你柳向东还觉不出啊,文 学作品本来是高雅艺术,却生生挂上个女人门面,你这方面倒挺高超,看看你拍 的那眼神,叫人看一下浑身都不自在,跟电影电视里的窑姐有啥两样?我说阿主 席,这可是我和朱老师在荷花公园里拍的啊,又不是在妓院里拍的。我不管是在 哪里拍的,后果可是一样来。我有口难辩。   阿主席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说小柳,想条后路吧,这问题太严重,我可保不 了你。我问阿主席的话啥意思。阿主席欠了欠身子,一脸公事公办的表情。小柳, 实话跟你说,这县委大院你是呆不住了,咱县委大院是整个锦屏县的心脏、脑瓜 子,藏不得一丝污纳不得一丝垢啊,我把这期杂志给某某县长送去,某某县长一 看就火了,说拍封面照片的人思想有问题,得赶快把他从县委大院里清除出去。   我目瞪口呆了好一会才隐隐看清阿主席那张和蔼可亲的脸。阿主席语重心长 地开导我,说其实在哪里工作都一样,只要心里装着祖国,装着人民,一切行动 听从党指挥,人生就活得有意义,不枉来世一遭。我说阿主席,我不敢说心里装 着祖国、人民这样的大话,我只想问一问,我柳向东哪里不听从党指挥了?阿主 席理直气壮地说,小柳,别嘴硬了,事实胜于雄辩,你拍的那张照片不就是个不 说话的证件,那样的东西,明摆着背离了党的方针、路线、政策和精神,还能冤 枉你啊!阿主席,咱文联订的刊物,封面是女人照片的有的是,你不也抢着看过, 可为啥偏偏说我拍的那张是黄色的?   阿主席生了气,严肃地说,小柳,不许你胡说,我啥时抢着看登女人照片的 封面来!我被阿主席脸上突然聚起的严肃吓了一大跳。阿主席颤着手端起桌上的 杯子,喝一口,半吐半咽地含了一会,一仰脸咕咚咽下,果断地冲我摆摆手。小 柳,事情已经这样,话也不跟你多说一些,说实在的,就是我想留也留不住你了, 这样吧,回去好好想想,除了县委大院,你捉摸个单位,明天告诉我,我尽力给 你做工作。   阿主席脸上又恢复了和蔼可亲的表情,关切地劝我喝杯里的水。我低头看一 眼杯子,杯里的水清澈见底。一只苍蝇哼哼叽叽飞过,翅上抖下的一小块东西飘 飘悠悠地下落,落进杯里,杯里清澈见底的水顷刻污浊了一小块。   我临出门,阿主席后悔不迭地叹后气,说他真不该去海南三亚,若不去的话 一定能避免这失误,这事他也有责任,得好好向某某县长检讨一下。   回到大办公室,朱善起和袁方金问我惹下了啥大天祸。我把事情一说,朱善 起气不打一处来,说这不无中生有啊,真是说你黄你就黄不黄也黄!袁方金万分 侥幸,说他那天幸亏没跟着去。朱善起不服气,说去又咋了,要不是为了工作, 谁吃饱了没事撑得满县城里辛辛苦苦地去忙活,不行,这事我一定跟阿主席讨个 公道。   大办公室里突然被阿主席从门口发出的一声咳嗽安抚得寂静无声。阿主席神 态安详地走进来。袁方金语气谦虚地向阿主席汇报工作,说他帮助县里一位业余 文学爱好者修改的稿子在锦屏报上发表了。朱善起盯着阿主席的表情看了一会, 不肯示弱地,说他准备组织全县的小说作者开一个研讨会,争取在锦屏报副刊发 个专版。阿主席对着两个人一一点头,对两个人的工作给予了充分的肯定,说下 期锦屏文苑他准备弄个散文专号,培养一下全县的散文创作力量。袁方金吃惊地 问,阿主席,咱这刊物还能继续办啊?咋不办,毛主席说过,犯错误不要紧,改 了就是好同志嘛。朱善起拿下颏指指我,问阿主席,那……柳向东呐?阿主席脸 一沉,说,朱善起,这事轮不到你插嘴,好好写你的小说就是。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会这么快突然离开县文联。下班出了县委办公大楼,传 达室的赵老头正捋着黑胶皮管子往花池里浇水,瞥见我,笑着跟我打招呼。柳兄 弟,我买冷补胶了,你的摩托车再扎了胎,来找我就是,在集上,三块钱就能买 四十多个冷补胶,那些修摩托的真坑人,补一回就要两块钱。   一时间,我念起赵老头的许许多多的好处。我说,赵大爷,我给你照张相吧。 赵老头像是没听见,浅笑着继续捋黑胶皮管子浇水。我提高声音把话又说了一遍。 赵老头脸上的浅笑有所加深,不太相信地回我的话,柳兄弟,别糊弄我了,你是 给人家领导照相的,我一个糟老头子咋攀得上你照相。我说领导咋了,领导也是 人,头上又不比咱多长两个角,赵大爷,我真的要给你照张相。   见我从包里摸索出照相机,赵老头的脸上现出光彩,不知所措地扔下手里的 黑胶皮管子,说柳兄弟,你真的要给我照张相啊?真的,赵大爷。赵老头忙乱地 整了整衣角,对准手心吐了两口唾沫,抬起手,用力将头发朝一边抿了几下,一 个立正站在离我四、五步远的地方。   哟,咱柳摄影师要给赵老头照伟人相了!几个从县委办公大楼出来准备回家 的人掉转方向围过来,对着赵老头指指点点。赵老头,把两手叠放在小肚子上! 赵老头,头昂得再高一点!我烦了,大声说,赵大爷,别听他们瞎囔囔,你刚才 的姿势就挺好。   一个穿白皮鞋的高个青年官气十足地走过去,浑身摇晃着挡在赵老头前面, 官腔官调地对我说,柳向东,先给我照一张!   我知道他是新提起来的档案局副局长,以前我每次去档案局送照片,都看见 他跟一个戴着玉米粒似的耳坠的女办事员逗笑。今天我对他脚上的白皮鞋特别反 感,便很不友好地冲他摆摆手,说,对不起啊,我的照相机没胶卷了,只能照一 张。   穿白皮鞋的档案局副局长倒背起双手,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势,说柳摄影 师,就是照一张也得先给我照啊。凭啥先给你照,就凭你是新提起来的档案局副 局长啊?我生气地收起照相机不理会白皮鞋。白皮鞋好不尴尬,龇了龇牙,大红 着脸恐吓我。柳向东,你真不够意思,看我非找阿主席给你告上一状不可!告就 告,有能耐你把我送到档案局的照片一把火都烧了!   白皮鞋被我气走了,我重新拿出照相机给赵老头照相。赵老头突然摇摇头坚 定地走开,说他不照了,谢谢我的好意。   九   回到家里,老婆把儿子的试卷摊到我面前,愁眉苦脸地说,你看你那儿子考 的,出溜出前十名了,这样下去还有啥大出息头。我有些烦,没鼻子没脸地驯老 婆道,别成天你那儿子你那儿子的,好象儿子是我柳向东自家的,说起来我才搭 上了多少东西,还不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老婆也生了气,鼓突起腮帮子反驳我,柳向东,儿子不是你的是谁的,你要 不搭上那点东西,俺也不会受那份洋罪!我一时理亏起来,想起跟老婆成亲的那 个晚上,老婆胆怯地缩在墙角,经我好一阵死缠硬磨才抖着身子勉强入道的情形。 老婆怀孕后反应得厉害,吃了东西就吐,又担心亏了肚子里的孩子,只好吐完后, 漱漱口,继续硬着头皮吃。就这样吃了吐,吐了吃,折腾了大半年,弄得我夜里 常常梦见泥石流把我们的村子冲跨了。   我尽量暖起脸哄老婆,说你看你这凶样,对我跟对仇人似的,人家心里不痛 快不愿听你唠叨,随便扔你一句话你就当了真。老婆见好就收,暖了脸回我说, 谁拿你当仇人了,你心里不痛快也不能说那样没良心的话啊,人家一个大活人都 成你的了,把儿子说是你的还不行?   我没心思跟老婆套近乎,让老婆快盛饭去,说我肚子饿了,今中午县委食堂 里的菜炒的炖的拌的全是烂茄子,弄得人没胃口,肚子咕咕叫了一下午。   老婆忙不迭地给我盛饭,盛着饭还望不下儿子的学习,说人家前十名的那些 同学,不是爹当老师就是娘当老师,有的爹娘都当老师,断了不给孩子补补课啥 的,成绩咋能孬得了。我说,你要是眼热,我去当老师就是。老婆不理我的话茬, 说别糊弄人了,老师就是这么好当的。我说,咋不好当,念大学时,我读的就是 师范,本来就该当老师。老婆说,你念的师范是不假,可没当老师的命来。   我干脆把我要被赶出县文联的事跟老婆说了。老婆问为啥。我又把原因告诉 她。老婆的脸顿时涨成了紫茄子。我向老婆挑衅,看看吧,刚才还说当老师好, 现在又舍不得那县委大院了,真是嘴不和心同。老婆急了,说谁嘴不和心同了, 县委大院有啥好,她又不是没去过,那里的人一个个跟纸糊的一样,连点人气都 没有。那你为啥一听说我要出县委大院就急成这样?   老婆说她不是急是气,不就是拍了张女人照片啊,凭啥给人戴上顶黄帽子, 他们的老婆还是女的呐,他们的老娘还是女的呐,他们的姊妹们还是女的呐,她 们就没拍过照片,不叫在县委大院里干拉倒,哪里还不能活人啊,可有一样,不 能窝囊人啊,俺向东是啥人俺还不清楚,走到街上,头不抬眼不睁的,就是狐狸 精也甭想勾到他一个好脸,到了你们那里咋就成思想有问题了?   我倍受宽慰,第一次,领略到老婆生气时的泼泼辣辣里闪烁着一种令人心动 的媚。夜里,我和老婆非常投入地做那事,眼看就要腾云驾雾了,老婆突然冒出 一句,向东,你拍照片的那女的一定长得挺俊吧。我像飞升中突然打翻的吊桶, 高涨的激情急转直下,在老婆的殷殷期盼中摔跌成一塌糊涂。   十   我哧啦撕下一页稿纸,折叠好,用刀片割成一叠小方块,然后把县城以外的 二十二个乡镇中学的名字分别写在上面,依次揉成小纸团。   我做这些的时候,朱善起和袁方金不声不响地从一边围过来,满脸的诧异。 朱善起终于憋不住了,问我弄这个做啥。抓阄啊。我把小纸团一个一个捡在手里, 合拢两手,空成一个圆包,然后上下均匀地摇晃。   朱善起又问,柳向东,你抓阄做啥?我说县文联不要我了,抓抓阄看我该到 哪里去。袁方金脸上的诧异更加明显,说,柳向东,就是不在县文联也该在咱锦 屏县城里选个单位,我咋看着阄上写的尽是下面乡镇中学的名字。我说我没福分 在县城啊,来县文联是误入歧途,我本来就是下面乡镇的人,家又安在下面的村 子里。那你干脆回你们镇算了,上下班也省得骑摩托车直跑,还抓啥阄啊。我摇 摇头,说可不行,得征求征求老天爷的意见。   我深吸口气,把拢在两手里的纸团最后用力晃几下,一撒手散在桌上,然后 闭了眼伸手在桌上摸索。   我摸定一个小纸团。朱善起抢夺了去,笑着帮我拆。袁方金大睁着两眼伸长 脖子迫不及待地去看结果。费镇中学!可不,真是费镇中学,柳向东,跟你们家 乡簸箕镇差不多偏僻!两个人神态异样地看着我。   我要去找阿主席,袁方金和朱善起商量着把我喊住,劝我别先急着找阿主席, 静下来好好考虑考虑再说,依他们看,最好还是留在县城。我坚定地冲他俩摇摇 头,说还是给老天爷一个面子吧,有些东西根本不是考虑的事。   本来昨晚我已和老婆商量好,准备在县城选所学校的。在选择学校的问题上, 老婆表现得特别主动。一开始,老婆喊着我的乳名说,祥子,干脆回咱簸箕镇教 书算了,省得成天价来回跑,你放心,地里的那点活我一个人能行,连累不着你, 你若待动就伸伸手,不待动,窝在家里看书、喝茶,睡懒觉都行,有一样,你那 儿子那里你可得上上心。我不愿意回来,说在县城好好上着班,猛不丁回来了, 懂内情的知道是我受了冤枉,不懂内情的,还真以为我干了啥见不得人的事呐。 老婆来得更是果断,说祥子,咱就教初中吧,你那儿子现在念四年级,还有一年 就上初中了,到时说不定还能帮他一把。我答应了老婆。   老婆满足得像得了糖块的小孩,高兴地对我动手动脚,馋着脸问我刚才好好 的咋就猛不丁不行了。我不回答老婆的话。老婆说,祥子,你是不是还在生那些 王八蛋的气啊,别跟那些王八蛋一般见识,谁知道他们安的啥心眼!我把老婆的 手拨拉到一边,说谁生那些王八蛋的气了,不知咋弄的,突然没了那心思。老婆 顺从地缩回手,翻过身肩并肩地和我仰躺在床上,一对玻璃球似的眼珠在月光清 扫不尽的黑暗中嘀溜溜地转。   早晨,来县文联上班,到了西外环路,我突然对面前这座出入了将近十年的 县城感到了一种难以消融的厌倦,仿佛交往了多年的朋友,突然从他身上发现了 某些无法忽略的劣迹,再也没有了和他交往的耐性。于是,我产生了离开这座县 城的念头。   十一   我去费镇中学报到。在校长室里,费镇中学校长吴有为郑重其事地接过我叠 成卷的一纸调令,郑重其事地端详了一会,又郑重其事地夹在墙上攒了一摞红头 文件的小铁夹上。调令继续打着卷,像一小绺抚不平的头发,颤巍巍地高翘着, 使坦荡如砥的墙壁显得有些滑稽。吴校长用力咳一口痰,津津有味地在嘴里含了 一会,瞄准桌腿边一洼鸟巢形的痰迹,噗地一声打靶一样从容地扣动了扳机。痰 应声蔫呼呼地贴在痰迹的中心。我正启动判断思维尽力苛刻地估摸吴校长吐痰的 准确程度有没有偏离鸟巢形痰迹的十环区,一只脚强硬地踩过来,恶狠狠地来回 一阵搓弄之后,大功告成般果断地撤了回去。痰迹中心留下一抹鲜明的潮痕。   吴校长心满意足地抬起脸,耸动着喉头,满脸畅快地咽下一口吐沫,放开山 雀卵眼睛在我身上打了几个滚,说,柳同志,咋放着好好的县委大院不干,到咱 这穷地方来,一定是惹领导生气被撵出来了吧。我无话可说。看来惹得还不清啊, 一竿子戳到底,就是挂拉到县城里的别的单位也挺好啊。我无言以对。   见吴校长还要继续往下说,我抢先问道,吴校长,我教啥课啊,我可是学物 理的,搁下这么多年了,得好好温习温习。吴校长从鼻孔里哼一声,说还教啥课 啊,都这把年纪了,弄个清闲活络,好好养养身体吧,看你瘦儿巴几的,说你以 前在县委大院里干,别人都不准相信。我说吴校长,我年纪不算大啊,才三十来 岁,脑瓜也不混,用用心,准能教得了。   吴校长不理我的茬,说教书有啥好,成天吐唾沫星子,又是备课又是看作业, 一年到头忙得不着闲,柳同志,你不是会照相啊,就留在档案室,帮着整理整理 档案,干点胡弄洋鬼子的事,学校里开个会啥的,就去照个相,可有一点,柳同 志,你在县委大院伺候的都是大领导,可别小看了咱这镇中学校长,在费镇教育 界,咱也是属一属二的人物啊,县委大院里那些头头脑脑的,到了市里、省里, 还不也跟咱一样?   见校长态度坚决,我只好放弃教书的念头,去档案室。   我来费镇中学前,档案室里就高发贵一个人。来档案室闲玩的老师都一本正 经地称他高主任。后来我才知道高发贵曾经是费镇中学总务主任,吴有为来费镇 中学做校长后,干商店的熟人乐颠颠地找上门给他灌迷魂汤。吴有为大包大揽, 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啊,他保证费镇中学一分钱也落不到别人的腰包里,把熟人恣 得恨不得架起吴有为一扬手把他扔到天上去。吴有为安排高发贵去熟人的商店买 东西,高发贵不依,说那几家商店里的东西价格贵不说,质量也不大可靠,他早 已深入调查货比三家了。熟人见高发贵频繁地出入别的商店,红了眼,怨声载道 地数落吴有为,说堂堂一个镇中学校长,连个跑腿的都使唤不了,真是政令不通 啊,你看人家邓小平,到南方沿海城市走走,全国人民都瞪大眼朝南方看。   吴有为架不住了,寻个节骨眼,把高发贵撤了,换了一个经常去校长室跟他 打扑克的牌友。高发贵气不过,就着小孙子从坡里逮来的三个蚂蚱喝了斤半百脉 泉白酒,醉儿咕咚地到费镇中学校园里骂阵。吴有为,你有啥了不起,不就是有 个当镇长的同学,这算啥本事,又不是凭真能耐干出来的,吴有为,有种的出来 跟我说个过来过去,你凭啥把我的总务主任撤了,我高发贵为党干了二十六年工 作,十年小学校长,五年中学教导主任,人家领导信任我才把总务主任的重担叫 我高发贵挑,你到处打听打听,我干了这四年总务主任,哪里贪过一分一文,你 凭啥不叫我干了,不就是没到你说的那几个货不真价不实的破商店买东西啊,吴 有为,有种的你站出来,跟我高发贵当面锣对面鼓地敲打敲打,吴有为,你凭啥 当费镇中学校长,不就是有个当镇长的同学啊,吴有为,你死狗托上墙头也是死 狗,有种的你站出来!   吴有为吓得缩进校长室不敢吭声,担心高发贵闯进来,拿起内部电话语无伦 次地唤来两个经常找他打扑克的青年教师,要他们到门口好好看着,千万别叫高 发贵闯进来,并答应做好这件事情,以后一定给他俩弄个像样的差使干干。   两个青年教师热血沸腾,知道立功的机会来了,决不能错过,纷纷从门后拖 出拖把,昂首怒目地站在校长室门口。高发贵大骂一阵,拖泥带水似的两脚被乱 石一绊,全身一个踉跄摔跌到地上。老师们惊得跑过去,高发贵已酣然大睡。   几天后,镇上分管文教的副镇长开着小轿车来费镇中学开全体教师会。会上, 副镇长说了几句客套话后,一拍桌子勃然大怒,说有的老校干酗酒闹事,有损老 师形象,简直不成体统,如果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镇政府决不手软,一定采取 严厉措施。高发贵自知那天失态,大红了脸长叹一声之后,便像换了一个人从此 寡言少语了。   一开始,高发贵对我不太友好,骨朵着脸,从抽屉里揪出一张旧报纸翻过来 正过去地看,看厌了,拧开钢笔帽,百无聊赖地在上面写下一行小字。我好奇地 往旁边扭扭身,眯起眼瞅了一会,上面写着: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大概是我不太畅通的呼吸声惊动了高发贵,他用眼睛的余光朝我瞥了一下, 有些慌乱地收起旧报纸,干咳一声,上身伏在桌上慵懒地打起盹来。我的目光在 高发贵窄窄的后脑勺上停留了片刻,沿着黑白相间的有些焦枯的头发滑下来。窗 外不太明亮的阳光虚虚实实地落向遮盖了杂草的地面,远处低矮的村落像一堆堆 被人遗弃的废砖块,灰暗得没有一点活气。   高发贵动了动身子,起先僵硬的胳膊明显地有些发软,翻转过来的面颊上陷 下几道印痕,一滴挂在嘴角的口水摇摇欲坠。一只蝴蝶从窗台下飞上来,紧接着 又是一只。两只纯白得没有一丝杂色的蝴蝶一前一后飞进屋里,屋子里顿添光彩。   我从没有见过这么白这么纯的蝴蝶。两只蝴蝶飞到墙边的一排档案橱前又折 回来,屋子里颤动着两朵耀眼的白。我后悔没有带照相机来。两只蝴蝶原路返回, 临近高发贵面颊的上空时,高发贵突然大喝一声猛地站了起来。你们要做啥!窗 口白光一闪,两只蝴蝶顷刻不见了。   我被高发贵的喊声吓出一身虚汗,瞪大眼愣怔怔地看他。高发贵满脸惊恐, 一双干枯的手紧紧握成拳头,仿佛刚才的喊声不是他发出的。高发贵颤着声音问 我刚才那白的是啥东西。我说是两只白蝴蝶。高发贵自嘲地摇摇头,说原来是这 样啊,可把我吓坏了。   见我满脸疑惑,高发贵又好笑又好气地跟我解释说,前些时候,他也是这样 趴在桌上打盹,梦里雾里的一只手往他肩上拍了一下,他睁开眼,一把明晃晃的 刀子逼在他的脖子上。桌前站着三个蒙面人。他问他们要干啥,他们不说话,其 中的一个将一张纸条摊在桌上,上面写道:赶快把身上的钱统统拿出来,不然就 杀了你!   高发贵一时慌乱,掏出身上的三十多块钱给了三个蒙面人。三个人一走,高 发贵赶忙给传达室打电话,问传达室的老李刚才有没有行踪可疑的人出校门。老 李说没有。高发贵跑出办公室一看,好几个班的学生正在操场里追逐打闹,联想 到三个蒙面人那不太强壮的身体,断定是上体育的学生干的,便去找体育老师。 我听后忍不住地笑,说没想到有这么大胆的学生,赶上黑社会了。高发贵就骂, 操他娘,都是吴有为这几年鼓捣的,以前咱费镇中学的学生可好了,别说搞黑社 会了,路上拾到钱都一分不少的交给班主任老师。   高发贵和我的话多起来。我想起那两只蝴蝶,后悔没关上窗子,不然它们也 飞不走。高发贵说,后悔啥,说不定它们还飞来,啥事有第一回就有第二回。   现在想起那个下午,我还能忆起那种整个身心都有些发飘的晕乎乎的冲动。   十二   那个下午平常得令钟表上的指针懒得重复原来的步伐。我和高发贵守在档案 室里打瞌睡。高发贵上半身瘫软在桌子上。我依着椅背,脑袋有气无力地耷拉向 一边。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把我俩从慵懒中吵醒。我看高发贵。高发贵半睁着眼 朝电话机那边仰了仰下颏。   我哈欠连天地去接电话。是吴校长找高发贵。我把电话递给高发贵。高发贵 接过电话喂了一声,立刻怒目圆睁地嚷到,吴有为,你别高主任高主任地叫我, 我那总务主任不早叫你卖给人家了……卖给谁你知道……你愿意叫啥叫啥,反正 别叫我高主任……别人是别人,别人叫我臭狗屎也行,你不行……吴有为,有话 就说有屁就放,我没闲功夫听你瞎络络……这事我早知道,等着你早晚三秋了! 高发贵没好气地扣下电话。我问高发贵吴校长有啥事。高发贵骂了一句,说他还 有啥正经事。打完了扑克没话伸出舌头耷拉话啊!   我和高发贵重又摆出各自刚才的睡态,没几分钟,便不约而同地睁开眼相视 而笑。高发贵端直身子,说,操他娘,叫吴有为这么一弄,一点困劲都没有了, 唉,向东,再忙活一会吧,咱得对得起咱那几个工资,要是冲着吴有为,咱才不 干来,等上面检查的来了,批吴有为这个婊子生的就是!   我和高发贵整理新学年的教师档案。我翻开旧档案拉长腔调有板有眼地念, 高发贵摆出架势一笔一画地往新表上抄。高发贵边抄边嘱咐我,向东,有个事帮 我记着。啥事?在小黑板上写个通知,下午放学前挂在校门口,要全校老师每人 准备一张一寸免冠照片,等咱整理完了一起贴上。我说行啊,这事交给我就是。   高发贵抄了一会,把一摞新表推到我面前,说他的手都酸了,跟我对换一下, 他念,我抄。我一落笔,高发贵就瞪大眼睛凑过来,对我的字赞不绝口。向东, 你可真是一笔好写啊,这下好了,以后抄抄写写的,都交给你了,我那把字,咱 费镇中学里除了吴有为谁都比我强。   桌上的电话响了,我抬手去接,被高发贵制止住,说肯定是吴有为打来的, 闲着没事没话找话,别理他。我放了手。电话机又干嚎几声,扫兴地闭上了嘴巴。 不一会档案室的门咣当开了,一个青年教师闯进来,气喘吁吁地说,屋里这不有 人啊,咋不接电话,我还以为交换机又出了毛病呐,害得我跑一趟。我和高发贵 忍不住地笑。高发贵说,是你打的电话啊,我还以为是吴有为呐,小宫,啥事?   高主任,晚上去我家陪陪客吧,来了个朋友,大老远的,不喝几盅不是个事。 高发贵笑着拒绝,小宫,叫吴有为去吧,人家是校长,显得有面子,我又不当总 务主任了。小宫呸了一口,说吴有为算老几,也就是在学校这一亩三分地披着一 张校长的皮,出了校门,谁认他的帐,高主任,咱可说好了,晚上你一定得去, 我可不再来叫你了,我得提前回去一霎,弄几个菜。   姓名,梅小艺;性别,女;年龄,19   岁;文化程度,大专;毕业学校,泰安师范专科学校;所学专业,舞蹈;所 任教科目,舞蹈课。   高发贵继续念。我问哪个梅。梅花的梅,大小的小,文艺的艺。   钢笔没墨水了,我拿出墨水瓶拧开笔管吸墨水。高发贵低头瞅一眼我在表格 里划下的笔痕,将一摞旧登记表推到我面前说,向东,你自家比着抄吧,我得去 财务科一趟,借两个钱,以前去小宫家咱都空着手,那时咱是总务主任,想拿点 东西吧,又怕落嫌疑,叫人说咱顺手牵羊,只好两个膀子扛着头,白吃白喝,现 在咱不当总务主任了,买两瓶酒遮乎遮乎脸,喝起酒来也舒坦。   我说高主任你去吧,我自己比着抄就是。墨水吸饱了,我拧紧笔管,哧啦撕 下一块旧报纸擦去笔头上的墨迹。我的目光一触到旧登记表上那张墨水瓶盖大小 的黑白照片,脑瓜的某个部位便嘭地一下无声地炸裂了。   我的整个身心都晕乎乎地发飘。这不是我在县荷花公园里拍的刊登在县文联 《锦屏文苑》创刊号上的那个女孩!她叫梅小艺!她是费镇中学的舞蹈教师!   那个下午,我的那种晕乎乎地发飘的感觉一直持续到高发贵从外面回来。高 发贵一手提着小黑板一手捏着一小卷纸币朝我径直走过来,俯下身对着桌上的登 记表一看,吃惊道,向东,咋弄的,我走后你一个字也没写,是不是攀我的伴啊?   我迟迟没能从高发贵的玩笑中清醒过来。高发贵看出了我的异样,放下小黑 板,用力拍着我的肩膀问我咋了。我在高发贵的急速拍打中如梦方醒。向东,你 倒底咋了?我含糊其辞,说不知咋弄的,头有些疼。高发贵关怀倍至。头疼,头 疼可不是闹着玩的,头是人体的司令部,司令部有毛病,浑身都得失灵,跟咱学 校里一样,校长室钻进个混子来,这么大座学校都乱得不成样子,得赶紧找个老 师骑车送你去卫生院看看。我不知所措地拒绝,说不用去卫生院,我有个偏头疼 的毛病,疼一霎就好了。   与高发贵的对话中,我无意间又瞥见登记表中那张墨水瓶盖大小的梅小艺的 黑白照片,嘭地一下,我的身体里像鼓胀着一只气球,不可抑制地托着我向高处 飞升。   写梅小艺三个字时,我握笔的手抖得厉害,高发贵重复了七、八遍,我才勉 强写下这三个字。三个字写得柔弱无骨,轻飘飘的,像初春浮在空中的柳絮。高 发贵看看表上的字,又看看我,说,向东,你咋弄的,人家好端端的一个小闺女, 把名字写成这样,人家看了,准不乐意你,看来你那偏头疼还没好利索,干脆还 是你念我写吧。   从高发贵手里接过旧登记表,我的大拇指紧挨着梅小艺那张墨水瓶盖大小的 黑白照片。我的心嘭嘭跳着命令我的大拇指离梅小艺远一点,我的大拇指反应迟 钝,像烟瘾强烈的人捏着一枚快要燃着手指的烟头,明知该怎么做,又舍不得扔 下那种充满快意的灼烧。   我看见我的大拇指的指甲里面藏着一小轮黑黑的污垢,我怒不可遏,在心里 抡起胳膊给了我的大拇指一记响亮的耳光。我的大拇指捂着被打疼的半边面颊依 依不舍地离开梅小艺。我正捉摸这一耳光是不是打得重了点,高发贵从一旁催促 我,向东,咋不念?   我慌乱地移开目光,颤着声音道:梅小艺,女,19岁,大专,毕业于泰安师 范专科学校。   照片上的梅小艺神情专注地看着我,像是判断我是不是那个在县城荷花公园 的电动船上突然举起相机给她拍照的人,又像在凝神聆听,仔细分辨我有没有读 错她的简历。梅小艺面颊上的一星黑痣唤醒我与她在县城荷花公园水池里擦肩而 过的那天的所有的美好的记忆。直到现在,我还打心底里承认那天是我有生以来 遇到的最好的天气。   那天天空里挤满了白云,细腻的阳光细腻地描绘着人间万物,荷花公园附近 的空气里弥散着不容忽视的荷叶的清香。朱善起说,向东,刚才那小妮长得虽然 不算出众,倒挺勾人的,看来今天咱也碰不上漂亮女人了,干脆再给她拍一张, 到时看能不能用。我当即表示同意。眼看着梅小艺着了岸,我和朱善起匆忙掉转 船头,以救火般的行动迅速返回。梅小艺挎着小包出了荷花公园的大门,我和朱 善起忙乱地追出去,大街上错综着县城居民和下面来的小贩的一张张俗不可耐的 脸。朱善起有点失望,我安慰他,说我照的那张兴许能用。朱善起不大抱希望地 跟我回县文联,一路上抱怨不停,说平白里看着美女遍地,仔细一估摸,连个上 眼的都寻不到,真是经不住推敲。照片洗出来,朱善起一打眼就相中了,说想不 到这小妮子倒挺上相,向东,你真是弹无虚发啊!   十三   晚上,我梦见梅小艺跟我谈恋爱。从幼年到上地区师专,甚至我在县文联清 闲着,偶尔诚惶诚恐地给领导拍几张照片的那些时日,还猛不丁撞上她几面。我 知道这些都是我的一些真实经历的演绎。经历中那些与我相关的异性,一经梅小 艺代替便焕发出迷人的光彩。   我的老家簸箕镇斑鸠村南面有一片鹅卵石,雨季来临,上面山沟漏斗一样拢 下的雨水,在卵石上拧成一条河,因了地势,或宽或窄,紧贴着村庄的身子蜿蜒 而过。听说河水最狂的时候,几乎漫上村周围的护庄堰,全村人收拾家当,牵着 牲畜,鬼哭狼嚎拖老带幼地往北边山上爬。只有一户姓赵的人家,因家宅的地势 较高,不但纹丝不动,还出言不逊,说河水河水你狂吧,就是冲走了全斑鸠村, 也奈何不了我老赵家。话音刚落,河水一阵激荡,中间窜起一股巨大的水柱,龙 一样弯曲着身子直奔向赵家高高的宅院。结果那场大雨过后,其他人家毫毛未损, 只有老赵家连人带物荡然无存。   在我的记忆中,上面山沟拧成的河水从未超过村边护庄堰的一半,这使我在 一个个风雨交加的雨夜安然而卧的同时,一天天对水龙卷走赵家的说法产生了不 可辩驳的怀疑。河水刚刚肆虐时,泥浆一样浑浊的河面上陷下一连串深深的旋涡, 像一张张大张着的嘴巴,将上游漂来的枯草、树枝和庄稼棵叶子囫囵吞咽下去, 过了十几米,又猛地吐出来。我们几个年小的村童挤在河边战战兢兢地观看。这 正是水性好的人逞能的好时候。   村东潘娃子大咧咧地从村胡同冒出来,冲我们几个看一眼,又轻蔑地瞥一下 咆哮着的河水,撮起围了一圈黑毛的嘴,吹着口哨,漫不经心地褪下长衣长裤, 露出沥青一样乌黑发亮的身体。我们几个的心窝蓦地发起紧来,缩了眼圈朝潘娃 子围过去。其中的一个唬起脸劝道,潘娃子,别往下跳,水那么急那么大,可不 是闹着玩的。潘娃子不理我们的茬,左右摇摆着两手,冲两个陷下旋涡的屁股蛋 噼噼啪啪地打几下,小跑几步,弹起身噗地没入水里。伙伴中胆小的哇呀哭出声。 其余屏住呼吸对着河面傻看,两腿不由自主地发起颤来。   河水扭动着粗壮的腰肢,波浪翻滚。终于有胆大的攒足力气,做出拨头往回 跑的架势,咋呼说,快着点啊,回去跟大人说把潘娃子救出来,那回潘娃子从黄 老六家偷了核桃,还分给我两个呐!走,我跟你去,快去喊人,那回潘娃子从河 湾里逮蛤蟆烧着吃,还分我两根蛤蟆腿呐!两个人抖着身子往村胡同跑,没跑几 步就被我们惊天动地的欢呼声震住了。   河的斜对面冒出一个黑点,紧接着腾起两根藤条一样的胳膊用力抽打水面。 潘娃子没淹死!潘娃子没淹死!潘娃子真是牛了!   潘娃子在我们的大呼小叫中爬上对岸,看也没看我们一眼,身子一缩,仰脸 躺在了岸上的泥地上。从那时起,潘娃子在我们的心目中疯长成高不可攀的英雄。   河水在我们的凝望中一天褪一层皮,渐清渐浅,终于我们也敢壮着胆子在它 的外围嬉戏了。就有一次,我和梅小艺在河边的浅水里玩耍。梅小艺那时也就六 岁,头上扎着两只小羊角辫,胎乎乎的脸蛋奶油般细润。梅小艺眨巴着玻璃球般 的眼睛问我,东东哥,这河里有没有鱼啊?我说有啊,没有鱼咋能叫河。东东哥, 我咋没看见?你咋能看见,鱼都在深水里呐,浅处游不开。那,东东哥,咱往深 水里去吧。我赶忙制止住她,艺艺,可不行,深水能淹死人呐,咱又不会袅水。   梅小艺脸上聚起厚厚的失望。我顿觉惭愧,心想我要是潘娃子多好啊,一个 猛子扎进那边的深水里,摸一条鱼送给梅小艺,梅小艺准会高兴得一蹦老高。我 低头看见梅小艺没在水里的一排白生生的脚指头,灵机一动,说艺艺,其实浅水 里也有鱼,看我摸一条给你。真的,东东哥?   梅小艺俯下身瞪大眼睛往水里看,一边说,东东哥,哪里有啊,我咋没看见。 我说,艺艺,你得闭上眼睛,鱼胆子小,一看它它就吓跑了。六岁的梅小艺听话 地站直身子,闭了眼,说我不看,东东哥,你快给我摸。我俯下身把手伸进水里, 脸上抑制不住地漾出笑意。我的手摸到梅小艺白生生的脚指头,梅小艺一愣神, 咯咯咯笑起来,睁开眼,佯装生气地说,好啊东东哥,你诓我,看我以后不跟你 玩了。我赶忙举起双手向她投降,告饶说,好艺艺,好艺艺,我以后再也不诓你 了,可别不跟我玩啊!   我和梅小艺在浅水里玩。梅小艺总是眨巴着眼朝水深处望,我知道她忘不了 我说的那句鱼在深水中的话,便格外留心,不叫她往里边走。一瓣柳树叶一样的 黑东西飘飘悠悠地进了石缝,我心里一热,莫非真是一条小鱼,便兴冲冲地弯下 腰并拢手指捂住石缝。就在我绞尽脑汁,合计如何捉住石缝里的鱼的时候,身后 传来梅小艺的一声惊呼。   东东哥,救救我!我腾地转过身,梅小艺全身陷进水里,两手正拼命摇摆着 挣扎。不知哪里来了股力量,我摇身变成潘娃子,跃进深水,双手把湿漉漉的梅 小艺托举了出来。梅小艺又惊又喜,待镇定下来后,冲我满脸灿烂地一笑,拿白 嫩的小手抚弄着我的手说,东东哥,长大了我给你做媳妇吧。我高兴得手舞足蹈 着接连点头。   不用说,上面是我昨晚做的梦里的一个片断。事实上,那个六岁的小女孩是 西邻家的阎二妮。   阎二妮又脏又馋,常常缠着她爹用泥包了死老鼠在炉火里烧了,吃老鼠肉。 伙伴们都不愿跟他玩,说她身上有股死老鼠味。阎二妮她娘要上坡里干活,嫌她 碍事,找到我娘,要我领着阎二妮玩。我当然也不愿闻阎二妮身上的死老鼠味, 可我娘不依我,说要是我不领阎二妮玩,晚上就不叫我回家睡觉。我怕我娘不叫 我回家睡觉,只好领着阎二妮玩。阎二妮她娘嘱咐过,不叫我俩到河边去,说那 里危险。我偏不,偏领着阎二妮去河边。在河边,我赌气不跟阎二妮说话。阎二 妮巴结我,东东哥,你要跟我玩,我爹烧了老鼠,我叫你吃老鼠肉,老鼠肉香着 呐!   我恶心得满口吐唾沫,说别恶心人了,谁稀罕吃你们家的老鼠肉。我和阎二 妮玩得很不开心。阎二妮一口一个东东哥一口一个东东哥叫得心里腻歪透了。一 只灰不溜球的大蛤蟆拖泥带水地从河里跳出来,张开宽大的丑嘴巴咕呱叫了几声, 拿贼溜溜的眼睛朝我俩看。我说,阎二妮,快叫你爹来把这只大蛤蟆逮住,给你 烧蛤蟆肉吃。阎二妮一撇嘴,说我才不吃蛤蟆肉呐,大蛤蟆丑死了,脏死了。我 说,阎二妮,别臭美了,死老鼠肉你都吃个楞劲,这蛤蟆比起那死老鼠来,哪里 丑,哪里脏?就是脏,就是丑,东东哥,快别说了,再说我就把今清早吃的韭菜 饼吐出来了。   阎二妮说着窘起一脸的恶心相,仿佛真的吃了蛤蟆肉一样。阎二妮的臭美相 叫我厌烦透了,我瞥一眼长满水藻的黑绿的河湾,不怀好意地对阎二妮笑笑,说 阎二妮,你不愿意吃蛤蟆肉,愿不愿意吃鱼?当然愿意吃了,可吃鱼得花钱到商 店里去买啊。我说不用花钱,也不用去商店,这里就有。真的,哪里有啊?我冲 河湾里一指,说那里有的是,那天我和张三子摸了一大塑料袋呐,回去裹上面泥 往油里一炸,香得啥都不愿吃了。   阎二妮高兴得不得了,对我说,东东哥,快去给我摸鱼吃。我脸一灰,说我 才不去给你摸呐,谁想吃谁去摸就是。阎二妮咂巴着嘴,一脸馋相可怜巴巴地哀 求我。我没好气地扭过脸不看她,扔下一句,爱吃不吃,谁吃谁去摸!   一群蚂蚁拖着一只蚂蚱往一边走,到了洞口,拖不动了。我幸灾乐祸地蹲下 身,看蚂蚁急得团团转。就在我捡一粒石子准备把蚂蚁的洞口堵住的当口,身后 爆起一连串没命的哭喊。阎二妮拨拉着两手在河湾里挣扎。我慌了神,拔脚往回 跑,一边还上气不接下气地辩解道,反正是你自己下去的,反正是你自己下去的!   山上放牛的潘娃子看见了,扔下手里的长鞭,接连跳下十几道石堰,飞一样 冲下来,救出满身泥水吓得浑身抖颤的阎二妮,惊呼说,小孩子家咋能到这里来 玩,幸亏湾里水不深,要不非出事不可!以后,阎二妮她娘嫌我心太野,没深没 浅的尽到危险的地方去,再也不叫阎二妮跟我玩了。   上面只是我昨晚做的那个长梦的小小的一个片断。在那个无头无尾的连绵不 断的长梦里,扎着羊角辫的梅小艺和我一起长大,一起酿造出一杯杯令我心旌神 摇的甜情蜜意。   一觉醒来,整个身心像在烈酒里浸泡过一样,我感到疲惫不堪,轻飘飘的, 虚脱中氤氲着一种回味无穷的醉意。老婆做好饭笑眯眯地等我吃。向东,昨晚你 睡得那么香,呼噜打得山响。我啥时打过呼噜?向东,这个我还诓你我,昨晚你 那呼噜都把我吵醒了,寻思打雷要下雨来,拉开窗帘一看,外面老高的月亮地, 原来是你打呼噜。   老婆阔大的脸盘像一张白纸,我在里面看见了梅小艺的影子,心里慌慌的闭 了口不再说话。吃完饭,我要去上班,老婆猛不丁从后面搂住我,脸发面饼一样 热乎乎地贴在我的背上。我问老婆咋了。老婆不说话。我有些急,说你看几点了, 再晚走一会非迟到不可,我刚调到费镇中学,得给人留个好印象。老婆这才松了 松紧箍着我的腰背的胳膊,用低得刚能分辨出来的声音道,向东,昨晚你在梦里 跟谁做那事来。我摸不着头脑,问老婆做啥事。老婆还是用了那叫我刚能分辨出 的声音说,还有啥事啊,昨晚叫你的呼噜吵醒,我睡不着,伸手一摸,你那地方, 跟锄把一样硬得厉害。我想起梅小艺那张纯真得叫人生不出一丝杂念的面孔,气 愤填膺,猛地甩开老婆,说你想到那里去了,真是没个正形!   十四   我和梅小艺在费镇中学的第一次碰面是在教学楼一楼空空荡荡的楼洞里。我 从楼梯上下来,梅小艺从东边越过楼梯口往西走。我比梅小艺晚几步,一个拐弯 把毫无准备的我连在了她的后面。   教室的门窗紧闭着,空空荡荡的楼洞像一座长条形的大房子,里面走着我和 梅小艺。这有些类似于那个长梦里的情形。在那个长梦里,我和梅小艺就反复出 现在静谧温馨的晨昏里。与现在不同的,梦中我和梅小艺是并肩走着的,有时她 小跑着赶到我的前面,随随便便地做几个舞蹈动作,然后回转身冲我做个鬼脸, 那一刻,我浑身的血管里都涌满了幸福的暖流。每一次和梅小艺分手,我都是先 看见她面颊上的那枚黑痣。那枚黑痣在我不安的凝望中一轮轮地扩大,扩大成亮 满星星的黑夜,每一颗星子都是我对她的一份鲜明得略带疼意的依恋。直到茫茫 黑夜在我拥挤的思念中一层层地褪去,霞光初露,我知道我又能见到梅小艺了。   我不声不响地跟在梅小艺身后。我闻见一种来自生命深处的热烈而毫无粉饰 的纯净的芬芳。我的目光一窝蜂地涌向她的背影。她像是被蛰疼了,稍稍一侧身, 一双水亮亮的眼睛照彻了空荡荡的楼道。   梅小艺看见我的时候,并不十分地吃惊。是你啊,咋到我们费镇中学了。我 不说话,其实是说不出。梅小艺经不住我痴痴地傻看,神色一慌,匆忙转过身继 续往前走。我的目光又一窝蜂地源源不断地涌向她的背影。我感到我的整个身心 像被挖空了一样,如果周围稍有风吹草动,我肯定会飘起来。   飘起来多好啊,飘成一朵白云,从高高的天空往下看着梅小艺,她走到哪里 就跟她到哪里,要么干脆变成一只鸟,落在她的肩上,对了,落在她的一个舞蹈 动作的顶峰上才美呐!我正沉醉于自己不着边际的幻想,楼门吱呀一响,到楼道 口了。我忍不住惊呼一声,梅小艺!   梅小艺猛然回过头。我和梅小艺都没有说话。与梅小艺对望的片刻,我明显 地看到她的眼里与我眼里完全相同的内容。   出了楼门,梅小艺径直走向南边的宿舍楼。我本来准备去厕所,梅小艺带给 我的一片明净使我对那座污迹斑斑的厕所顿生厌恶,便掉转头,原路返回。   来费镇中学这段时间,与新同事闲聊,他们问得最多的是我为啥丢下好好的 县城来到这偏僻的小镇。我对他们的问话无从说起,只能轻描淡写地应付一句, 说在上面待烦了,下来新鲜新鲜。他们便以极不信任的目光看我,眼神的刀子晃 动着,仿佛要剥开我的面皮,露出本来的货色。以后有人问起,我干脆说是我在 县文联干得不好,被轰了下来了。他们的目光同样渗透着不信任。有的刨根问底, 说县城那么大,这里干不好调到那里,那里干不好还有那里,说啥也不会被撵到 咱费镇这小地方啊,除非,除非你犯了啥案子,不敢在县城里待了。我无言以对, 心里慌慌的,仿佛自己真的成了在逃犯,怕人识破似的。   现在想来,那时,对我突然来到费镇中学,唯一不怀疑我是因为做了啥大错 事而被发配到这里来的,只有梅小艺。这是我与梅小艺走到一起的那个夜晚知道 的。梅小艺说,嗳,问你件事。啥事?你说你来费镇中学,是不是因为在县城荷 花公园见了那次面,费尽心思寻来的。我知道她说的不对,但我情愿是这样,于 是对她肯定地点了点头。她很激动,背过身,我感到天底下所有的夜色都随着她 纤巧的身体剧烈地抖动。她喃喃道,柳大哥,我一定好好珍惜你这份情意。   来费镇中学前,我就已经知道我被赶出县文联并不是因为我在县城荷花公园 给梅小艺拍了那张照片。离开县城那天,我去向县电视台的同学告别。县电视台 的同学热情地迎接我,拿纸杯浸一杯绿茶端到我面前,一股浓浓的清香让我领略 到久违了的同学之情的纯净和芬芳。接下来同学的行为便有些怪异,只要我把话 题一扯到县委大院,他就挤眉弄眼伸舌头咬嘴唇地忙乱一阵,我的脑瓜不算笨, 稍费心思就领会出他的意图,大概他是不叫我说县委大院里的事,于是我咬住正 在吐出的话,转换脑筋说一些别的话题。   我的话题一转,同学的表情果然放松了,顺着我的话题舔油加醋地烹制一番, 弄得我俩的谈兴愈渐浓烈。有时,同学扭过头,招呼在墙角的女同事说,邢珍珍, 这事你听说过没有?叫邢珍珍的女同事吟吟笑着转过脸答话,说听说过是听说过, 可没有你说得这么邪乎。同学不服气,说邢珍珍,我说得还算客观些,最起码有 风有影的,这事要挂到新闻部王洛生的嘴上,那才叫邪乎呐!两个人不约而同地 大笑。我也傻哈哈地随着他们龇牙咧嘴。   邢珍珍穿一件大红上衣,我每次到同学这里来,都看见她缩在东南角,大睁 了眼对着镜子摆弄她的五官。   下班后,同学领我到县电视台对面的峨嵋餐馆吃快餐。两杯啤酒下肚,同学 咂巴着满嘴的啤酒沫问我,向东,你猜起先在办公室里我为啥不叫你说你们县委 大院的事。我摇摇头。同学说,邢珍珍就是某某县长从桃花镇弄到县电视台的那 女的。我惊得目瞪口呆。   那事我是听县文联的朱善起说的。朱善起问我,向东,你跟着去给某某县长 照相,听没听说过某某县长弄的那档子花花事?啥花花事?就是某某县长把桃花 镇计生办的一个女临时工弄到县电视台那事啊。我说不出。朱善起有枝有叶地给 我和袁方金讲起来,说他是听县纪委的章秘书说的,嘱咐我和袁方金听了不要外 传,不然叫某某县长知道了,非被轰出县委大院不可。我和袁方金点头称是。   某某县长到桃花镇检查工作,一行人众星捧月般地尾随他到各办公室里转。 进了计划生育办公室,听计生办主任汇报完工作,某某县长倒背起手走到一位女 同志跟前,关切地问她多大了。女同志说了年龄,某某县长鼓励女同志说,正是 好时候,好好干吧,有事给我打电话。事情的经过就这么简单,随行的人对那位 女同志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印象。结果不出一星期,那位女同志调进了县电视台。 传言是某某县长亲自给那位女同志办的。起先人们对传言不大相信,直到某某村 联防队夜间巡逻时,在路边轿车上捉到一对狗男女,送到派出所,派出所的人吓 得个个丢了魂,恨不得给那男的下跪磕头,事情张扬开来,人们才不得不地信了。   袁方金听了惊讶不已,夸某某县长真是情场高手,众目睽睽之下,一句话就 叫那女的上钩了。朱善起不以为然,说啥高手不高手的,咱要是当了县长,说不 定一句话不说就有找上门来的,更何况男女之事没三篇文章,只要王八找绿豆对 了眼,卖腥的碰上专好闻腥的,烈火干柴一点就着。袁方金慨叹说,唉,这世道 还是当女的沾光,苦了咱这些大老爷们,想想啊,要是咱也是女的,找男编辑发 稿子,用不着背锦屏小米,准保他整版整版地给咱发!   那几天,阿主席拿不定去不去海南三亚的主意,袁方金和朱善起忙着整理旧 作准备过过发表瘾,我无事可做,抽空到县电视台同学那里去了一趟。同学也是 用那种颜色的纸杯给我泡了一杯绿茶,我也闻到了那种同学情谊般的浓浓的清香, 邢珍珍也是穿了那件大红上衣对着镜子摆弄脸上的五官。不同的是,我并不知道 邢珍珍就是某某县长从桃花镇计生办弄到县电视台的那个女临时工,更不知道她 是黄坡村联防队从小轿车上逮住的那对狗男女中的狗女。我和同学扯东扯西,不 由自主扯到朱善起给我和袁方金讲的有关某某县长的那档子花花事上。邢珍珍在 一旁听得很认真,记忆中,对我精彩的叙述,邢珍珍好象还抱以了非常友好的微 笑。   我从目瞪口呆中清醒过来,埋怨同学那时咋不制止我。同学说,那时我也不 知道啊!我接连喝下三杯啤酒,把我被轰出县文联的事说了。同学大吃一惊,举 起满满一杯啤酒摔到地上,骂道,准是邢珍珍那浪屄捣的鬼!   作者简介   云亮:中学时代开始发表作品,及今在《人民文学》、《诗刊》、《青年作 家》、《阳光》、《山东文学》、《时代文学》、《佛山文艺》、《新大陆》、 《世界论坛报》等海内外多家报刊发表过诗歌、小说等纯文学作品。作品入选多 种选本。1994年加入山东省作家协会,现为济南市作家协会诗歌创作委员会委员、 章丘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诗集《云亮诗选》等。   地址:山东省章丘市埠村埠西公寓4号楼西单元   邮编:250215   电子信箱:yunliang495@sohu.com   Plain Text Attachment [ Save to my Yahoo! Briefcase | Download File ]   杏姨(短篇小说)   作者:云亮   那东西透着跟他的名字一样的质感。   铁信马由缰地狂奔了一阵,匆忙中就有些后悔,他想延续这种天马行空的神 秘。   好象已经来不及了。事实也是这样。铁只好恋恋不舍地听任了那个短暂的过 程的强有力的摆布。用铁的经验说,他又美美地死过一回。   屋里有些暗,但什么东西都呈现得清清楚楚。铁已习惯了这种暗,如果屋里 十分亮堂,他反而觉得周围的墙壁有了漏洞一样不踏实。   娘曾经买过一个大灯泡,说那样对铁的眼睛有好处。铁坚持换了,说他的眼 睛好着哪,要是愿意的话,他生来就是当空军的料。   铁听泥巴和木头说,当空军要有非常好的眼力。一旁的岩问,当空军为啥要 有非常好的眼力?铁脑瓜一转,替泥巴和木头回答岩,那还用说,空军就是开飞 机的,眼力不好,跟天上的老鹰撞了咋办?   铁回转脸看泥巴和木头,泥巴和木头连忙点头,说铁说的对,天上不光有老 鹰,还有别的,撞上可不是好玩的。   铁开始用手里的液体粘合被他拆开的信封。   用这种液体粘信封,是铁的突发奇想。一闪出这个念头,他就感到身上冒出 这种液体的源头热烈地响应了一下。   几天没摆弄那东西,冒出的液体水了许多。握起手搓搓   ,粘性还是有的,完全抵得上从村东小卖部买的五毛钱一塑料瓶的胶水。   村东小卖部卖的胶水真是坑人。那天岩做值日,不小心把墙上的课程表弄下 来,吓得来找铁。铁和岩翻遍身上的衣兜,只搜出三毛钱。他们只好再找泥巴。 泥巴正好有两毛钱。胶水买来,本以为有个了结了,可一点也粘不上,气得三个 人直跺脚。   最后还是亏了木头,跑到学校附近的亲戚家和来麦面糊糊,课程表总算粘上 了。   信封粘好了,明显地露出被开启过的痕迹。铁开始犹豫是不是把信给她。看 来不给是不行的,信是班主任亲自发给铁,并嘱咐一定要捎给她,别误了人家的 大事。   铁接过来一看,问班主任,陈甜杏是谁?   老师说就是你们那里的杏子啊,印象中好象你们的家离得很近啊!   原来她叫陈甜杏。平日里,铁唤她杏姨,娘说杏姨家跟铁他老爷家是近支, 刚出五服。   铁早就觉得浑身圆滚滚的杏姨像一粒饱满的杏子,但真正嗅到杏子的甜味, 是在那个满地白花花的月光的晚上。   泥巴伸手把一粒圆圆的小玩意抹进铁的嘴里。铁咧开嘴要吐掉。泥巴大喝一 声制止住他,说别吐,好吃着呢!   啥玩意?   尝尝就知道了。   你不说我不尝。   泥巴不肯直截了当。铁咧咧嘴又做了一个要吐掉的口型。泥巴慌了,脱口而 出,是一粒花生仁!   泥巴的话音还没有落地,铁就用舌尖辨认出来了。刚开始有点涩,涩中隐隐 透出甜味来,直到涌出一股倾倒胃肠的浓香。铁呱叽着嘴巴把花生仁嚼了个粉碎, 碎得连渣也不剩了,才耸动喉头把被咂得淡然无味的汁液咽了下去。   哪里弄的?   还想不想吃?   当然了,谁不想吃!   晚上我们再去弄!   花生是杏姨家的菜园里种的。   四个人在村头的石碾旁磨蹭到月亮升上天。岩赤裸着一脸馋相,急不可奈地 请示泥巴说,泥巴,快下令啊,现在到时候了吧?   泥巴满脸的凝重,看看天,看看地,又对着面前不声不响的村庄估量了一会, 终于果断地一挥手,出发!   四个人憋足精神向杏姨家的菜园挺进。   杏姨家菜园的围墙比大人还高出许多。   一来到墙下,岩、铁和木头便主动分散开认认真真地观察地形。落在后面的 泥巴赶上来,拿手做的喇叭压低声音对岩、铁和木头广播,说别白费劲了,地形 他早侦察好了,只有从一个地方才能爬进菜园。   三个人匍匐着身子聚拢过来。泥巴一挥手,率领三个人向菜园的西墙角走。   来到菜园西墙角,岩、铁和木头就明白了,这里有一棵老树紧挨着院墙向天 空喷射开来。   泥巴和木头在外面站岗,岩和铁顺着老树爬上墙头,再沿着里边的一棵比外 面的老树小了许多的树滑下去。   岩和铁躬着身子没走几步就看见地上垄起的一小堆新鲜泥土。岩拿手推推铁, 说肯定是泥巴干的,这家伙真贼,村里有啥好东西也瞒不过他。铁哑着声干笑, 说可不,村主任家那棵大核桃树,就剩下一个核桃,藏在一大堆叶子里,来来往 往谁也没看见,偏就叫泥巴发现了。   那晚的月光真好,白花花的,像扬了满天的银子。铁和岩兵分两路趴在杏姨 家的菜地里扒花生。土是沙土,松松软软的,扒起来不太费劲。刚扒出第一粒, 铁便迫不及待地掰开,把花生仁填进嘴里,一边津津有味地嚼花生仁,一边继续 扒。   菜园北边房子的门开了,溢出一个人,并且朝铁这边急匆匆地滚过来。是杏 姨。铁吓昏了头,撅起屁股,两手抱紧脑袋拱在地上,恨不得变成一枚花生果, 被沙土严严包裹起来。   以后,铁回忆起来,觉得那时的他就像一只兔子。听人说兔子就是管头不顾 腚,遇到危险,前爪抱头缩成一团,若是被追赶,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从山坡往 下滚。   杏姨弄出的水声唤醒了铁。铁抬起头,一轮浑圆的白映入他的眼帘,浑圆的 白里窝藏着一抹蓬蓬松松的黑。就是那时,铁发现了他的好眼力,只一眼,他便 异常清晰地记下了那片陌生的所在。   水声停止了。杏姨站起身,那轮浑圆的白在铁的注视下变换了一下形状,蓬 松的黑被彻底窝藏了起来。铁满腔的惊恐不翼而飞,飞得他浑身轻飘飘的。   岩匍匐着身子爬过来,喘着粗气说,菜园里原来住着人啊,真歇乎,要是叫 抓住可就完了!   铁还沉浸在那轮浑圆的白和那抹蓬松的黑里。   岩继续说,要是叫抓住,爹娘知道了,一顿胖揍脱不了,老师知道,不开除 也得罚一个星期的站,走走走,咱不弄了!   铁对花生仁也失去了兴致,突然觉得花生仁比杏子差多了,可是现在往哪里 去弄杏子啊,他失望地朝北边房子的门死死盯了一眼。   岩和铁一爬出院墙,在外面放哨的泥巴和木头就小跑着凑过来。见岩和铁一 人只扒了一小把花生果,泥巴不满意地埋怨,说他俩不该这么一小霎就出来,扒 这么点玩意还不够塞牙缝的。   岩虎起脸,不出来,再不出来就被活捉了!   木头问为啥。   岩甩手朝菜园北边指了指,说铁他杏姨在菜园里睡觉哪。   泥巴忍不住笑出声。   泥巴,你知道里边有人?   咋不知道。   岩急了,说泥巴,你咋这么坏,明明知道里边有人还叫我和铁去,这不是叫 我俩睁着大眼趟地雷是啥,以后不跟你玩了。   泥巴还是笑,说哪有那么歇乎,深更半夜,铁他杏姨早睡得跟死狗一样了, 叫汉子抬了去也不准知道。   岩带着气,说死狗咋能跑出来撒尿,真会哄人,怪不得抢着在外面站岗,是 怕抓住挨爹娘揍吧!   泥巴不承认,说他真不是这么想的,他知道在外面站岗没啥用处,为的是给 他俩壮壮胆。   往回走的路上,岩骨朵着脸不说话,泥巴一靠近他,岩便腾地弹向一边。   泥巴突然提高声音,对木头说,木头,我二叔给我弄的那把火柴枪咋样?   当然好了,省火柴,响声又大。   我准备把那火柴枪送人哪。   送人,别诓人了,你才不舍得哪。   泥巴停下来,说他真的要送,他二叔又给他弄了一把,比这还棒。   木头问,泥巴,你要送谁?   你们三个谁都行。   真的?木头的声音里闪出喜色。   泥巴学着大人的样子双手一背,拖着腔调说,不过,要是岩想要的话,得先 由他。   木头的声音就有些蔫,问为啥。   还用问啊,咱们四个,数岩小。   木头不服气,说不就是比我小三天啊。   小一天也是小,咱们班,河子和江子,一天生的,江子还得叫河子哥哪,谁 叫江子不早一霎从他娘肚子里钻出来!   泥巴的右肩不轻不重地挨了一掌。岩凑过来,瓮声瓮气地说,泥巴,你刚才 说的话得算数!   泥巴扭转身正对着岩,说谁敢不算数啊,偷铁他杏姨几个破花生看把你心疼 的,谁不知道你和铁最好。   谁心疼了,我是生你诓我的气,明明里面有人,还瞒着要我俩往酸枣棵里钻, 要是逮住了可不是玩的,你忘了上次去河里洗澡,老师审出来,咚地给我那一拳 啊?   泥巴噗嗤笑出声,说哪有那么严重,好,以后不诓你了,这回我说话一定算 数,明天就把火柴枪给你。   岩骨朵着的脸怒放开来,禁不住弹出腿将脚下的小石块踢了出去。木头哎哟 一声,小石块正好蹦到他的身上。操他娘,咋这么准!岩骂一句赶过去,问木头 疼不疼。还能不疼啊,你把火柴枪让给我也许就不疼了!   三个人哈哈大笑。   铁没笑。泥巴问铁咋了,是不是心疼他杏姨那几个破花生。   铁使劲摇头,不说话。   泥巴又问,铁,说话啊,你哑巴了?   岩说他知道铁为啥不说话。   为啥?泥巴把脸转向岩。   岩说,铁在想他杏姨的大白腚哪!   泥巴愣住了,问到底咋回事。   岩笑嘻嘻地说,铁他杏姨出来撒尿,铁看见她的大白腚!   铁说,岩,别不要脸,你不也看见了?   你可比我隔着近来!   泥巴慨叹一声,一副后悔不迭的样子,说忘了不在外面站岗了,没捞着看铁 他杏姨的大白腚。   那夜醒来,铁首先感到的就是那东西。   铁感到浑身的气力都集中到了上面,他有一种想用它刺穿点什么的冲动,但 想不出把它刺向哪里。   铁记起他是从梦中醒来的,梦里梦见了杏姨,是在杏姨家菜地里的延续。   杏姨撒完尿站起身,看见了铁,说,铁,你趴在这里做啥,跟兔子见了老鹰 似的。   铁不好意思起来,说杏姨,我和岩来偷你们家的花生,泥巴和木头还在外面 站岗哪!   杏姨转着头四下看了看。说哪里有岩啊,这不就你自己?   铁扭脸看了看,也不见岩,心里就有些纳闷。   杏姨笑着说,这孩子,还用偷啊,想吃来扒就是,只是还没熟好,不好吃。   好吃,杏姨,香着哪。   杏姨不相信,说是么,我扒一个看看。   杏姨俯下身扒花生,铁这才注意到杏姨的裤衩一直没有提上,一躬身又绷起 那轮浑圆的白,便直了眼往上面看,看着看着目光就哗哗流到了那洼蓬蓬松松的 黑上。   杏姨扒出两粒花生果,递过一粒,要铁自家剥了吃。铁没接,眼睛一个劲地 朝杏姨那地方看。杏姨看看铁的眼睛,又低头看看那地方,说原来你在看这个啊, 以前没见过吧。   铁点点头,说你们的原来这样。   不这样那样?   还以为跟我们的一样哪。   杏姨笑了,跟你们的一样,我们不也变成男的了?   铁搔搔头皮,说,杏姨,你们的不如我们的好。   杏姨问为啥。   铁说,这不明摆着啊,你们的连个抓手都没有。   杏姨笑得更厉害了。   铁就是被杏姨的笑声惊醒的。   铁握住它摁向一边,手一松,它又固执地弹回来。   铁有点生气,挺起巴掌,稍稍用力刮了它一下。一丝直抵感觉深处的疼痛闪 过之后,溅起一丝美妙的火花。铁忍不住又刮了一下。   铁兴奋起来,没想到身上蕴藏着这样的神奇。   接连几下,他已被那种不知来自何处的美妙感受严严包裹起来,浑身胀满了 气力,所有的气力都鼓荡着涌向它。铁成了一个盛满气力的玻璃瓶,而那东西就 是顽强地堵住他浑身气力的塞子。   铁想把塞子拧下来,又不得要领,情急之中,他想起了杏子一样的杏姨。   杏姨快帮我把塞子拧下来!   铁在心里急促地默念着,杏姨真的就来了。他急不可耐地让杏姨露给他那轮 比那晚的月光好看千倍万倍的白。杏姨顺从地给了他。铁在那轮浑圆的白上不知 所措了。铁一阵不择方向地狂奔,浑圆的白里猛然闪出那窝蓬蓬松松的黑时,他 身上的塞子喷礴而出。   铁决堤了。   在铁的渴望中,杏姨真正真正成了一枚杏子,而且是一枚熟透了的裹满甜汁 的杏子。   一闻到杏子的甜味,铁就恨不得狠狠咬一口。   铁知道他咬不着,对于他,杏姨是一枚高悬在树梢上的可望而不可即的杏子。   铁不甘心,便偷偷地咬。   铁早就学会了偷咬的方法。   铁最喜欢过夏天。夏天,杏姨穿的衣服薄而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从杏子上 咬一片杏肉,心咚咚跳着躲进小屋里咀嚼。   铁最不喜欢冬天。厚衣服把杏姨藏得严严的,瞪裂了眼睛也啃不下一丝杏皮。   有一次,铁馋得不行,半夜跑到杏姨家的菜园里。   菜园里有一堆柴禾,铁躲进柴禾堆里等杏姨出来。一只小老鼠哧哧啦啦从柴 禾里逃出来,划一道线,漏进北边房子的墙洞里。铁当即就想,做一只老鼠多好 啊!转念一想,其实做啥都好,就是别做人。   比如做一棵树,叫人杀了,做成床,杏姨正好睡在上面。比如做一盆水,烧 热了,被杏姨端进房里,欢欢喜喜地看着杏姨脱下衣服过来洗。做一小屡风也行 啊,钻进杏姨的衣领里,里面一定黑咕隆咚,最好带一根蜡烛,可不行,别把杏 姨烧疼了。   铁这么想着,北边房里的灯亮了。   铁兴奋得浑身发热,忘了喘气。   门迟迟没响。铁耐不住从柴垛里往外走。一阵刺耳的哧哧拉拉的响填满了空 荡荡的夜。   灯噗地灭了,房子对着铁的一面,像一张瞎老太婆的脸。   铁在心里说,这么冷的天,杏姨当然不会出来了。这么想的时候,铁的脑瓜 里闪过一个念头,做一只尿盆也行啊!   菜地光秃秃的,在月光的照耀下,静静地发着白光。铁猛不丁把菜地同杏姨 身上的那轮浑圆的白联系起来,同时觉出那东西调皮地伸了个懒腰。   铁又闻到了杏子的甜味,口水四溢,耐不住在杏姨的菜地里吃起杏子来。   铁觉得在杏姨家的菜地里吃杏子是一件挺美的事。   铁开始编造理由,以便杏姨问起来回答她。   信拆开过是遮掩不住了,问题是谁拆开的。   当然不能说是自己拆开的。   这就牵扯到一个啥时间拆开的问题。说班主任给他时就拆开过肯定不行,说 不定哪一天杏姨碰见班主任,埋怨一句,老师,你们学校咋弄的,咋能随便把人 家的信拆开看。班主任一问缘由,不怀疑是我干的才怪哪!   得说是班主任给他以后才拆开的。   铁眨巴着眼睛,对着用那东西冒出来的液体粘贴的信封看了一会,一条理由 从脑瓜里蹦了出来。对了,就说班主任给他信后,他把信放在书桌上,上茅房回 来,信不知叫谁拆开了。   铁把理由放进脑瓜里又筛一遍,觉得找不出别的岔子了,脸上漾起一波得意 的笑。   铁对自己编理由的本事非常自信,他不少次沾过编理由的光。   比如上次泥巴、木头、岩和铁偷偷去村头河湾里洗澡,班主任在班上问起来, 泥巴和木头经不住吓唬,承认了。班主任板起脸朝门外一指,说对不起,到外面 晒太阳去,你俩不是到河里痛快过了,现在再到太阳地里痛快痛快!   泥巴和木头只好耷拉着脑袋乖乖地到外面晒太阳。   班主任问岩洗没洗。岩做贼心虚地硬撑。班主任背起手郑重其事地说,我最 后问一句,你到底洗没洗?岩迟疑着摇了摇头。班主任倒背着双手走过来,拿指 甲在岩的胳膊上一划,岩的胳膊上立刻飞起一道白杠。班主任笑着说,咋样,还 嘴硬不?岩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班主任脸一沉,照着岩的胸脯咚地就是一拳,把 岩打出了好几步远。   班主任把目光转移到铁的脸上。铁一点也不害怕,主动说,老师,我可没洗 啊!班主任一瞪眼,说洗不洗不能听你嘴上说的,得看证据。班主任叫班长用指 甲在铁的胳膊上划一下。班长报功似的对班主任大声说,老师,他胳膊上有白杠! 班主任冷笑一声,说咋样,你也想嘴硬嘴硬?铁瞥见班主任的拳头缩成了石块, 赶忙皱起脸,哭腔哭调地说,老师,我真没洗!   那你胳膊上的白杠是咋来的?   我娘去河那边的面粉厂磨面粉,我帮娘架着面粉过河,不小心绊倒,浑身都 湿了。   铁说得理直气壮。班主任不信。铁发誓似地大声说,老师,要不我这就跟你 去问我娘?   班主任对铁察言观色了一会,停止了追问。   放学回家的路上,晒得蔫蔫的泥巴、木头和岩围住铁一个劲地笑骂,操他娘, 咱们四个人,就铁这家伙精!   不管信是谁拆的,粘信的人得说自己了。   铁这么一想,忍不住举起信冲着粘过的地方闻了闻。一股嫩草汁似的腥味钻 进鼻孔。   铁曾经奇怪过这液体,心想那东西咋能冒这玩意哪。   现在铁不奇怪了,不奇怪并不等于明白了原因,铁一直没弄明白原因,只是 习惯了,他知道那个美美地死去的瞬间一到来,这玩意就会从那东西里冒出来。   泥巴、木头、岩和铁躲在背人的地方比赛那东西,看谁坚持的时间长。   以前差不多都是铁的第一,可这次不行了。   以前,铁像摆弄一根小木棒,木木的,啥感觉也没有,只是一个劲地强迫它 坚持,像当运动员,憋足劲努力不落到泥巴、木头和岩的后头。   这次不行了。   铁想到了杏姨,想到了那轮浑圆的白和浑圆的白窝藏不下的那洼蓬蓬松松的 黑。铁牵不住缰绳了,一放手,那玩意从那东西里脱缰而出。那东西有气无力地 坍塌成一塌糊涂。   泥巴、木头和岩都吓坏了。   岩战战兢兢地看着满脸疲惫的铁说,铁,你可别死啊?   泥巴喳喳呼呼地把在上面地里干活的二叔唤下来。   二叔一看,咧开嘴大笑,说铁这小子,能当爹了。   四个人都弄不清为啥这样铁就能当爹,但他们相信泥巴他二叔的话,因为上 个月泥巴他二叔就当爹了。   岩很眼热铁有了当爹的本事,问铁是从哪里学来的,他想学学,等将来找了 媳妇,生下一大群孩子,把爹安排给他的活络统统分给他们做,谁不听话就打谁 的小屁股。   泥巴笑了,说岩原来是为了偷懒啊,打孩子的屁股就不是好爹了。   岩说,管他好爹不好爹做啥,反正是爹,在家里啥事都得听爹的。   几个人都忍不住地笑,脸上纷纷亮起当爹的欲望。   泥巴对铁有了当爹的本事不太服气,说按理这本事应该先轮到他和木头有。   岩问为啥。泥巴说,这还用问啊,当爹就得有媳妇,铁连媳妇都没有,咋能 当得成爹?   岩便想起了红子。他们几个在一起过家家,泥巴常常叫红子给他当媳妇,红 子也挺愿意给泥巴当。便问,是啊泥巴,你们做了那么多回两口子,咋没生孩子?   泥巴被问住了,转脸看木头,说木头和莲子也没生孩子啊!   岩又想起了莲子。过家家的时候,莲子给木头当过媳妇。   有一次木头没来,莲子又给村干部家的棒子当媳妇。木头跟他姑下地回来, 见莲子和棒子躺在“床”上做夫妻,生了气,说他再也不要莲子了。莲子给木头 赔不是。说她和棒子是闹着玩的,她真心想给木头做媳妇。木头不信莲子的话, 扭过头不理她。莲子呜呜哭着回了家,一见她娘就说木头不要她了。莲子娘问明 缘由,气得在莲子的屁股上打了两巴掌,说这么点小人就不学好,以后再也不能 和木头、泥巴那几个坏小子玩了。   莲子不来玩,木头便开始后悔,又怕莲子他娘打他的屁股,不敢往莲子跟前 凑和,于是常常闷着头不说话,真的成了块木头。   岩问木头为啥他和莲子不生孩子。木头沉下脸,吧嗒吧嗒地掉眼泪。岩慌了, 转脸看泥巴和铁。泥巴和铁也没有办法。   远处传来泥巴他二叔粗声粗气的吆喝声:一亩地两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   泥巴突然扬起手在空中用力挥了一下,大声说,操,咱谁也别当爹了,当爹 啥好,又得种地又得放牛又得拾柴禾烧炕头,冲啊,咱们爬山去!   岩和木头紧随其后。铁也叉开步子往前跟,心里猛不丁冒出一句,谁说我没 有媳妇,杏姨就是我媳妇!   从那时起,铁就把杏姨想成他的媳妇了。   铁给杏姨去送信,一路上,反复设想着杏姨看过信后的反应。   好几次,铁看见了杏姨嘴角撇起的轻蔑的笑。铁坚信杏姨决不会要那男的。 杏姨咋能要那样的人做男人哪,婆婆妈妈,一点骨气也没有。即使杏姨一时拿不 定主意,他也有充足的理由说服她,比如泥巴和红子,比如木头和莲子,铁觉得 自己长大了,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   偷看了信,铁才知道杏姨已经成了别人的媳妇。   那男的字写得比班主任帅多了,可没看几行铁就开始看不起他,觉得他太娘 们气,对杏姨说话,开口一个“好吗?”,闭口一个“好吗?”,像小孩同大人 说话,一点当爹的味道都没有。比如他说:我越来越离不开你了……我们早点在 一起……好吗?还说:等在一起了,我一定好好疼你,啥活也不叫你做,把你养 得白白胖胖的,好吗?   娶媳妇又不是养蚕宝宝,咋能光养着,该打就打该骂就骂才是。就像泥巴和 红子。   红子惹泥巴生了气,泥巴便抡起胳膊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在红子的屁股上来一 下。   红子被打疼了,红起眼骂,泥巴你这个王八蛋,你为啥打我?   为啥,就为你是我媳妇,要是别人我才懒得动哪,瞎了我的力气!   红子便笑了,举起胳膊也来打泥巴。   两个人打着打着就抱做一团,把旁边的人眼热得手心直发痒。   还有木头和莲子。   铁觉得木头做得对,要是他碰上自家的媳妇跟别的男人躺在一起,他也不要 她了。   后来木头偷偷对铁说,长大了他一定娶莲子做媳妇。   铁觉得木头也对,他暗暗发誓长大了也要娶杏姨做媳妇。   最叫铁感到好笑的是信的末尾。   信的末尾写道:你的张成。   看来张成就是那个男人的名字,可他一个大男人家咋有脸把自家说成是杏姨 的。铁觉得杏姨看了一定会笑掉大牙,用不着劝,杏姨就会当着他的面说,铁, 我不要张成了!   进了杏姨家,杏姨娘喜滋滋地从屋里迎出来。   铁问,杏姨哪?   找你杏姨做啥?   有事,她上哪里去了?   噢,你杏姨进城了。   进城,进城做啥?   杏姨娘掩不住笑,铁,你杏姨要嫁人哪,人家来过信,怕你杏姨收不到,又 打到村里电话,叫你杏姨去商量日子。   杏姨愿意了?   咋不愿意,人家是城里人,又和你杏姨同过学,两个人啦了好几年了,挺合 得来的。   铁说不出话,甩手做了一个泥巴往红子屁股上打巴掌的动作。他是冲着杏姨 打的。巴掌没落到杏姨的屁股上,杏姨的信却被重重摔到地上了。   深夜,铁睡不着,悄悄溜出家门,来到杏姨家的菜园里。   月光下的菜地,轻飘飘地躺卧成全身赤裸的杏姨。   铁俯下身躺下,沙地软软地托浮着他,软软地,使他有一种下沉的感觉。   一股火苗从身体里蹿出来,越烧越旺,铁被燃着了,浑身熊熊燃烧起当爹的 冲动。   铁不顾一切一次次放纵起那种美妙来,直到疲惫不堪地睡去。   铁梦见杏姨家的菜地里长出一棵大杏树,树上结满黄澄澄的杏子。风一吹, 满树的杏子从树上跳下来,打一个滚,变成一大群可爱的小人儿。铁双手卡腰, 指挥着一大群可爱的小人儿做这做那。   泥巴攀上墙头冲里面喊,铁,你真有能耐,叫你杏姨生出那么多小孩,当爹 真好,我啥时能当爹啊!   铁欢欢喜喜地仰起脸,全身赤裸的杏姨坐在圆滚滚的月亮上,一边做针线活, 一边笑眯眯地朝铁这边看。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