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记忆 山东省实验中学99级9班　夏杨 　　这是一架跟随我多年的B29轰炸机，几乎载满了我所有的荣誉。在一个时代 的一场游戏里，它为我赢得了一个军人，尤其是一名飞行上校足以引以为荣的功 勋。 　　它被我叫做“埃诺拉·盖伊”，我母亲的名字。坐在并不宽敞的驾驶舱里我 感到她的存在，这让我觉得安全。 　　我的机舱里装着我的11名伙伴和一个被他们叫做“小男孩”的铁家伙，蓝色 的外壳上用铅笔乱涂着写给天皇的粗鲁词句，还贴了大美人儿丽塔·海沃丝的大 幅剧照。从他们的谈话中我偶然知道那是个据说最伟大的发明，它将给我的祖国 以无尽的力量。 　　而我的任务只是把这个孩子带到他该去的地方。凌晨2时45分。拉起陪伴我 旅行的操纵杆，我朝窗外的格罗夫斯将军发出一个经典的美式帽礼。 　　我看到那个一向坚定的男人脸上露出一丝复杂隐约的微笑。 　　我生活在一个造就和发现英雄的时代。我出没于一场继一战之后的世界范围 的强者游戏。战争是勇敢者的特权，我喜欢在男人们崇敬的目光中打开舱门，走 下舷梯，习惯了在孩子们的仰视中生存，在女人们惊叹的欢呼声中冲出跑道尽头， 飞向蓝天。地平线在视野的下方沉没，我的眼睛逐渐被鸟儿点缀着的蔚蓝填满， 安详的、洁净的蓝。三十年代的阳光透进明亮的玻璃窗，散散地洒在前方黑黑白 白的按钮和仪表盘的表面，像极了我身下的山峦。我似乎可以感觉到云朵拂过我 的双翼，自己像一只鸟儿沐浴在煦暖的和平中，舒展地穿行。 　　其实我知道，没有什么可以比得了和平。和平呵，记忆中的早晨，冒着热气 的甜牛奶，门前碧绿如油的草地，还有克丽丝汀梦一般的吻…… 　　那是我的精神家园。我出生在那一场史无前例的世界大战即将宣告结束的时 刻，童年让我懂得来之不易的和平多么可贵，像我的母亲一生呼唤的那样。我没 有见过我的父亲，甚至不曾拥有一张他的照片，但我执着地相信着他是一名出色 的英雄，因为母亲用颤抖的声音给我讲述了那个曾让无数个像父亲一样的军人为 之付出生命的战争。那时的我痛恨战争深及骨髓，原因有两个：第一，我是他的 儿子；第二，他是我的父亲。我没有理由不憎恨夺走父亲生命的恶魔。我以为我 的血海深仇早已得报，直到我看到21年后的昨天，一个有着丑陋面孔的德国人再 一次唤醒了沉睡不久的潘多拉之盒。 　　它告诉我人类的本性就是贪得无厌和恃强凌弱，它让我看到在弱肉强食的时 代里对付这样的敌人，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办法就是比他更强。 　　也许有人会说我同样残忍，但我只能坚信自己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可以不再去 做。这是这个只有170年历史的国家告诉我们的一切，这足以让我们抱着和平正 义的信念赴汤蹈火别无选择。 　　我开始沉浸在这个固执的信仰中了，因为它可以不择手段、不分对错，它可 以让一个平凡的人在瞬间变成英雄，或者——当然，化为灰烬。 　　这，就是战争。 　　6年前的一个秋天，一个叫做希特勒的魔鬼般的人物以他的巨大野心为世界 所知，我不知道由此引发的一切对于我是一场噩梦抑或一个福音。请原谅我的口 不择言，毕竟，是战争给了我今天。我是指，被格罗夫斯将军如此地信任和器重。 　　一直以来，将军似乎一直在保守着什么秘密。对所有人，除了总统。然而就 在今年的4月12日，罗斯福总统终于遽然离开了人世，轴心国的人们喜气洋洋。 尤其在亚太地区的日本看来，我们似乎不会再有一位如此强有力的领袖人物了。 他们虽然不能战胜，却可以在光荣的平等基础上，为和平谈判做准备。裕仁天皇 和他的臣民觉得冥冥之中有神明在保佑他们。然而他只猜对了一半：那神灵，加 速了一场灭顶之灾的到来。 　　我是在新任总统杜鲁门的白宫椭圆办公室里听到他和将军的密谈的，因为他 们需要我参与完成这次绝密行动。我第一次听到将军提及那个向我们提供建议的 发表相对论的科学家的名字，第一次知道了那个足以震惊世界的“曼哈顿计划”， 第一次在两个对整个战争形势举足轻重的男人脸上同时看到了紧张与恐惧，或者， 还有兴奋，还有激情，还有迫不及待、跃跃欲试的冲动。 　　一个另人难以置信的词汇——原子弹，它的定语是：驾驭宇宙间的基本力量。 　　我至今依然在想，那时他们是否看到，那种力量在后来以怎样的方式改变了 世界。 　　我下方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和地图里相吻合的图形，一向准确的判断力让我 相信，我们已经在目的地的上空。这里的人们以幸运儿自居，因为我们的B29对 包括东京在内的很多大城市进行过饱和轰炸，却不曾触及这个叫做广岛的地方。 难道过度的思考真的会使人走向幼稚和天真吗？无辜的市民中竟流传着很多美好 的传说来解释上天对他们的“厚爱”：美国人大概有许多亲友住在这儿吧；也许 美国人想把这里用作战后的居民区么；听说杜鲁门的母亲在广岛住过一段时间 呢…… 　　是的，在今天之前，他们有充分的理由。 　　现在已经是当地的早晨，这个以太阳为国旗图案的国家上空高悬着他们民族 的象征，橘红的朝阳散发出温暖的晨光普照着大地。像每个没有奇迹的早上。 　　我的右手伸向那个在下一秒种改变了历史的按钮；它把机组里12名成员的名 字历史性地同这颗叫做“小男孩”的原子弹联在了一起；它把死亡以不同的形式 向后延续了数百年；它把1945年8月6日以值得记念更值得诅咒的意义深深地印在 全世界人的心里。 　　对于我那只是一个任务，尽管有些不同寻常。我常常在想，如果当时知道它 的后果，我是不是可以试着改变什么。那么那之后的历史也许至少会变得含蓄很 多。然而我没有得到答案。其实我明白，不会有。 　　历史不容假设，机会不容错过。就像在偏僻的村庄遇到了一辆过路车，却没 有立刻决定搭乘。由于蝴蝶效应一切会变得不一样。那人甚至会困死在山里的一 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就此消失殆尽，这怪不得别人。 　　选择的意义。每一次也许都是唯一，有时以一个人的一生为代价，有时以n 个人的。n∈[0,+∞)。 　　我的手指终于推动了历史的车轮，或者，是历史的车轮推动了我的手指。当 它们向手心弯曲时，我看向我的头顶： 　　8:13　AM。 　　白色的降落伞在我们身下顺利地张了开来，在地面上善良的人们看去，也许 就像一朵洁白的小花。很难猜出这对他们象征着什么，但我知道43秒以后，一种 我不能想象的万劫不复将从天而降。 　　白色的花朵逐渐缩小成纸屑般的白点，给人一种由近及远的感觉。我意识到 结果不可预料，一切却已无法挽回。这真的是我一手造成的么？真的是吗？ 　　忽然变得愤怒。因为蓦地想起临行前的一幕—— 　　“战争就要结束了，”一个声音说到，“没有原子弹，法西斯也要被打败。 假如我们把这种可怕的力量释放出来，后代会诅咒我们的。” 　　“无论如何也要在战争结束之前造出原子弹来，扔在谁头上是德国，还是日 本，这都一样！” 格罗夫斯吼道，“要吓唬一下整个星球，为的是让全世界知 道，只有美国拥有这种武器。” 　　将军愤怒地咆哮，眼睛死死地逼在被称为“原子之父”的奥本海默身上。 　　“这是法西斯主义！”学者愤怒地喊道。 　　格罗夫斯将军不能容忍这声喊叫。就为这，战后他把奥本海默送上被告席， 控告他有反美活动，甚至早就与左派分子有联系…… 　　科学家终归是科学家。军人终归是军人。 　　政治终归是政治。 　　面对着试爆成功后方圆一公里半内找不到任何生命的焦土，负责内爆的班布 里奇兴高采烈地宣告他的祝福：“任何一个看到它的人都永远难忘，一件肮脏的、 令人毛骨悚然的表演，”他转向奥本海默，“现在，我们都是狗娘养的！” 　　疲惫不堪的科学家表情冷漠，猛抽着骆驼牌香烟。他痛苦地感觉到：世界不 会再是原样的了。他记起《摩诃婆罗多》中的经文，为自己找了一个大致相似的 形象：“我已经变成了死神，大千世界的毁灭者。” 　　少数人在笑，少数人在哭，其余的沉默。 　　我似乎察觉到原子之父不能自已的颤抖。 　　我按照原定计划驾驶飞机做了一个漂亮的140度急转俯冲然后驶离目标上空。 墨非定律说，该出事的，一定会出事。前方的秒表一刻不停地走动，预示着一个 时刻的来临。 　　我们已经到达安全区域，随时可以返航。 　　就在我抬起机头的同时，我的余光捕捉到一个无声的爆炸，随后是一个巨响。 天空忽然就在那一点被撕裂，伴随着令人目眩的光和色射向各个方向，就像小孩 子用稚嫩的小手涂抹出来的太阳…… 　　我和伙伴们从飞机的舷窗下恐惧地看到一座巨大、丑恶的蘑菇云，还有蘑菇 下一片黑色翻滚的东西。我们想到一锅正在沸腾的沥青。广岛完了。 　　从此以后，这个谁也无法描述的故事，就不断地被叙说。人们的想象里依然 难以捕捉到那世界末日般的一霎那；这一切给日本领导者带来的震撼，也超乎人 类的理解能力。 　　后来我看到空军收集的资料： 　　“不幸的广岛被翻滚的黑烟和褐黄色的火球吞噬，成为一片火海。城市上空 闪着一道道刺眼的蓝白光，看到它的人们立刻失去了光明——不过，这对他们转 瞬之间即将也要失去的生命来说，已没有太大的意义。随着一种奇异的震动，一 股令人窒息的热浪和风把一切都卷走了。在爆炸中心的正源射影处500米内，温 度接近摄氏100万度，它融化了花岗岩，把人体的影子永远地印在地面和墙上， 一个烧死的女人的轮廓竟雕刻在住友银行的石阶里。火光和波浪瞬息间把市中心 夷为平地，800米内的生物当即化为残迹。 　　“爆炸引起的巨大震波迅速扩展引起一场火灾。8秒种内，数以千计的街上 行人被干热的浪潮烧焦了，更多的人在地上翻滚、嘶喊。一切东西，只要遇到爆 炸气浪，都被毁灭。浓厚的黑烟碎石残片和蒸汽争相冲入天空，在1.9万米的高 空形成蘑菇状的云，完全遮住了太阳，天空一片灰暗。 　　“广岛市长死了，城防司令和他的所有参谋死了，军队通讯大楼的器材设施 被完全破坏了，整个指挥系统瘫痪了。东京对于这些一无所知。 　　“广岛所有钟表的指针都停在了8时16分，成为一座死城。人类仿佛不复存 在…… 　　“……” 　　活人同死人的世界本是截然不同的地方，但在那一天的广岛，两个世界竟合 而为一。 　　我终于意识到原子之父沉默的代价。他的悲愤的脸和灵巧的手指浮现在蘑菇 云中，因为痛苦而扭曲。 　　我们做了些！什！么！！！！！！！ 　　“随后20分内，放射性微粒的黑雨夹杂着灰烬和蒸汽在广岛市中心飘落，涉 及到更广的地区，增加了新的灾难。这场神秘的、超自然的黑雨落到残存者的头 上，使他们魂飞魄散。绝望的广岛人欲哭无泪、仰天长叹：‘美国人的心太狠毒 了，把城市毁灭还不算，又向幸存者身上撒油，想把我们都烘死啊！’ 　　“随后20天内，没有被直接杀死的人也在大量α、β粒子、γ射线和中子的 辐射下陆续走向死亡。 　　“随后20年内，原子弹爆炸产生的200多种全部具有放射性的同位素，让劫 后余生者在‘辐射症’的陪伴下缓慢地踏进坟墓。患者呕吐、丧失食欲、焦渴、 高烧、腹泻，接着头发脱落、牙龈肿痛、白血球迅速消失、伤口难以愈合、各种 癌症相继发生。他们与健康人通婚生出的婴儿，全部智力低下。无尽的痛苦，与 他们终生为伴。受害人数远远超过广岛原来的总人口，殃及子孙后代……” 　　我的名字叫做保罗·蒂贝茨。美国空军飞行上校。 　　那是我的最后一次飞行。也是另外11个人的。 　　参与此事的人当中，有的为了不继续参与氢弹的研制，切开了自己的静脉； 有的故意犯下罪错，只为毁掉这魔鬼般的英雄形象；有的转业回到地方，拼命工 作以求减轻良知的谴责；有的每月都要寄钱到广岛，信封上写着“给受害者”…… 　　但我知道，他们每天晚上闭上眼睛，一定仍然可以看到那个我们亲手缔造的 地狱般的广岛。我知道这个，因为我同样看到。 　　这场战争并没有接着延续多久，杜鲁门总统引以为荣的强大力量毫无障碍地 加速了轴心国集团的覆亡。他们说科学正像极了一把双刃剑，达到目的的同时也 在腐蚀着自我。 　　我没有找到答案。其实我一直一直陶醉于起飞时那再亲切不过的蓝天，与梦 魇般的记忆毫无瓜葛的蓝天。飞越太平洋的上空我每每在想，也许，有一天人们 将不再热衷于放纵的短浅和堕落；也许曾经的废墟上会重新建起一座白色的纪念 碑，有纯白的鸽子停在四周，花坛里燃烧着永不熄灭的圣火…… 　　会有那么一天吗？ 　　是的我想，是的。 　　有件事我从未跟人说起过，其实每次起飞前我都会许下一个愿望，我希望可 以在飞向蓝天时看到我的母亲，这个为和平祈祷了一生的女人。我想告诉她自己 曾以为战争会换来和平，这是我一生最大的错；告诉她我曾辜负了人类的灵魂， 从此我再也不会让她蒙受耻辱。埃诺拉·盖伊，这只用她的名字命名的鸟儿啊， 它带给我太多太多的光荣与罪恶。我不祈求宽恕，只盼望时光和尘土不会湮埋了 曾经洁白无暇的理想的花朵。原因有两个：第一，我是她的儿子；第二，她是我 的母亲。给母亲和平，粉身碎骨，死得其所。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