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孕   亡羊   郁知道他的生命完全取决于他自己,所以他从不相信命运。他随时随地都能 让自己的生命消失。他想,有一天自己是会消失的,这只是个时间的问题。就像 一台运转中的机器,有一天他感到厌倦了,讨厌那种单调、嘈杂的运转之后,他 只需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按一下那个红色的停止键,那么这台机器立刻便会安静 下来,寂然不动了。以后的工序就是让时间给它盖上一些锈迹斑斑的印戳了。   他有时想,自己生下来时就是一张白纸,以后陆陆续续在上面写下了许多密 密麻麻的文字,他实在不知究竟记录了一些什么。他想,总有一天自己会给它划 上一个句号的,然后就是将它装进信封,贴上邮票、盖上邮戳,寄往另一个完全 陌生的世界。他知道自己是上不了天堂的,可也不见得就会入地狱,也许是进入 了虚空,化为虚无了吧?郁这样想着感到很愉快,他经常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 醒来时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梦里的感觉竟然那么真切,于是他相信自己是 真正在梦里生活了一回。也许那就是他熟睡之后他的灵魂脱离了肉体而进行的活 动吧?所以他想,也许自己的日常生活才真正是一场梦呢!这两个梦究竟谁更为 真实呢?如果说日常生活不是梦,为什么日常间他的所作所为却是这样和他的思 想不协调呢?相反,他所有的相法在夜晚的睡梦里却能得以实现,而他日常间的 所作所为--比如吃饭、工作、上厕所,无非只是他的肉体的某些需要罢了。于是 他怀疑他的身上出现了两个"我",另一个"我"白天只是依附在自己的肉体上,只 有当夜晚来临,当梦来临,那个"我"才从那个阴暗的角落里走来,开始了他的一 些活动。他为自己的这些发现而振奋了,既然日常生活中的那个"我"不是真正的" 我",那他为什么还让它存在呢?他究竟为什么成了这个具有人形的肉体的奴隶 呢?他想,他只不过是个寄生虫罢了,他只是将无形的"我'寄存在这个有形的实 体里,他随时都可以逃脱了这个形体,对于这一点他知道自己是很容易办到的。   郁喜欢那种阴沉沉的天气,在那样的天气里,时间仿佛天上凝结的云块一般 变得厚重而有形。在晴朗的日子里,时间会像空气和水一般转瞬便会从你的身旁 溜走,你的指尖甚至感觉不到它的流动,它只是在窗外匆匆地瞅了你一眼。当白 昼消逝;当太阳带着他的绚烂一跤跌入山后,夜色如鬼魅般从窗外的泡桐树下蹑 足而来时,他就感到有一种难以排遣的愁绪。因此,他宁愿那种没有阳光的日子。 阴雨天里,白天向夜晚的过渡是那样平缓而柔和,也不会有晚霞将日落渲染成一 片凄恻的美丽。室里阴沉沉的,他拉上窗帘,揿亮桌上的台灯,于是整个白昼就 和夜晚一样了。窗外的雨声稀稀落落,隔绝了一切人声,只有这时郁才感到一阵 轻松。他将自己裹在一件厚重的衣服里,坐在一把两边扶手都磨得又光又亮的旧 藤椅里,开始向桌上那堆稿纸倾吐一些东西了。郁是一个自由撰稿人,他称不上 是一个作家或诗人,因为他从未发表过一篇东西。他每写一篇文章就将它锁到抽 屉里,他共塞满了整整三个大抽屉。只有这时,他才仿佛在真正生活着,他在他 的稿纸上生活、恋爱,在稿纸上挣扎、痛苦,也就是说他生活在他的思想里,生 活在他的白日梦中。   只有当躯体静止下来,他的思想才能无所顾忌地从他的身体里爬出来。郁很 仔细地看着它们胆怯地一步步走到那些稿纸上。渐渐地,它们觉得它们的主人似 乎并不讨厌它们,于是它们开始在稿纸上追逐、嬉戏了,它们激烈地争吵着、冲 撞着,像一群从密林里钻出的野兽。   郁是一个单身男子,性格孱弱。他有一双忧郁的眼睛,它从不专注于哪件事 物,甚至可以说它很少行使过它作为眼睛的职能。人们看见他的眼睛瞅着什么东 西,其实它的瞳仁里并没有那个东西的影象,人们只看见那些跳荡在他瞳仁深处 的微弱的火焰。所以郁给人的感觉总是一副毫不专心的样子。他的眼睛并没有瞅 着外界,他只关注着自己的内心,所以人们从来没有看见他的眼睛由于见到什么 惊奇的东西而偶尔爆裂的明亮的火花,它只是两堆既不熄灭也不会燃旺的火焰。   甚至在他见到薏时!   薏是一位丰韵别致的颇具性感的少妇。当然,以前她只是个瘦小的丫头,她 的丰腴和肉感多半是缘于她的丈夫。没结婚前她只是一团冰冷的粉面,是她的丈 夫用那双粗糙的大手把她揉成一团温热湿润的面团的。她的丈夫是个很好的艺人, 他像雕塑艺术品一般将她身上的棱角全部剔除了。她出落得更加圆润、光滑,像 个瓷器,像个大花瓶,每个男人见到她都想伸手去摸一摸她。薏喜欢穿线条柔和 的衣服,比如一些针织品和丝质的裙衫。这些衣服能够顺着她身上的曲线像一股 流水倾泻下来,而不会受到任何阻隔。她很得意自己的穿着,有很多女人是被衣 服束缚着,以致于使她们本来很好的形体由于穿了那些蠢笨的衣服而变得呆板、 僵滞。而薏的穿着却让那些衣服能够适应自己的形体,从而更加衬托了自己。透 过这些衣服人们可以聆听到她的肉体仿佛一股隐映在花草下的流水般汩汩的流淌 声。人们甚至能触摸到那流水的柔嫩和腻滑。   薏就像一枝清香四溢的栀子花,它的花瓣正一瓣瓣地舒展开来,期待着一只 蝴蝶的吸吮。她知道青春易老、红颜易逝,她知道女人的天敌是吝啬的时光,因 此她要好好把握自己,她需要一种能够震颤她的整个身心的幸福。   可以承认薏是被一种宠爱娇惯坏了。从小她就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从小学到 大学毕业,几乎不要她费什么心思,作为教授的父母早就给她铺好了一条康庄大 道。她所要做的只是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就是了,她根本不必担心路上有什么阻绊 她的石块和荆棘。她有很舒适的小家庭,也没有孩子给她增添烦恼。丈夫是那样 孔武有力。丈夫,她想,他真会利用他的身体,这在他们的新婚之夜她就充分相 信了这点。丈夫让她软得像一团棉絮;让她像一片白云轻轻地在蓝天里飘来荡去; 让她变成了一堆泥摊在那儿一动也不能动,可丈夫依然像一匹精神抖擞的战马。 她简直怀疑他从哪来的那么大的精力,以致于她对别的跃跃欲试而又委琐的男人 都嗤之以鼻。她觉得这些男人既可恨又可怜,简直像些贪嘴而又害怕挨主人打的 猫儿。因此,她对那些男人从来都是不屑一顾的。   然而薏没有想到会遇到这样一个男人,这样一个眼里燃不起火焰的男人。以 往的骄傲和自尊在刹那间土崩瓦解了。当她感觉到有一个男人在盯着自己时,她 以为又遇到哪个偷腥的猫儿了,她一开始不打算回头看郁的,可她忍不住好奇, 因此还是看了他一眼。她看见那个男人的目光迅速离开了她而转向了别处,她这 才明白她并不是郁所关注的事物,她在郁的眼里和其他任何东西一样,只是一个 没有实体的、空洞的躯体,她的丰腴肉感的身体并没有吸引住郁,因为他的注意 力完全倾注在他的思想上。薏有一种被人愚弄的感觉。她的心头有了一种莫名的 恼火,因为从来没有哪个男人如此傲慢地忽视了她的美丽。同样,如果谁忽视了 她的美丽,就等于嘲讽了她。这令她不由得仔细打量起郁来了。她终于发现了郁 的与众不同,他不是一个谗猫儿,他是一只凶猛的虎!它的光芒隐藏在他的瞳仁 后面。   薏坐在室里开始了她遥远的想象。她突然很想屏弃了父母给她铺好的那条康 庄大道而独自走上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径,她想看看大道以外的风景。她想,她是 给父母和丈夫养在笼子里的小兔,吃得饱饱的,穿的暖暖的,什么也不愁,长着 一身很好看的长长的绒毛。她觉得周围的人也像一些被饲养熟了的家畜一般,驯 良温顺。可她更向往野外的生活了。她想,郁一定是只独来独往的兽,没有谁会 控制它的思想,它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自己。她感觉到他的身上有一种强大的 力量,就是是说他能主宰自己。这从他那双虚幻而又坚定的眼睛里就能看出来, 它不会轻易地就爆裂出一些火花来,那些火花虽然明亮但毕竟会转瞬既失的,而 他眼里燃烧的只是那么一堆坚定的火焰,既不旺盛也不会轻易熄灭。   薏就这样边打着毛衣边想着郁,她打的毛衣很小,是为她尚未出世的孩子打 的。她想,将来有一天她会拥有一个可爱的小胖男孩的。她想以后的日子她就要 和这个胖小子厮守在一起了,这个从她肚子里出来的他。一想到这里她就感到兴 奋。以后,她就是这个小生命的主宰了,她要喂他奶,替他穿衣服,送他上学。 她要无微不至地照料他。他是她的一件工艺品,就像她手里织的这件毛衣一样, 是她一针一线将他的血肉连在一起的,使他成了一个完整的人。他要剔除他身上 的所有渣滓,使他完美无缺。   房门被打开了,薏的丈夫可回来了。她的丈夫叫可。她总是开玩笑地说你可 回来了,你可坏了!她的丈夫就在一旁笑。可喜欢她开玩笑的样子,他说你是个 永远也长不大的小女孩!丈夫总是把她当个洋娃娃似的,什么也不让她做。唯一 让她做的就是床上的事情。然而在床上丈夫也不许她放肆。丈夫喜欢她乖乖地躺 着,喜欢她满脸绯红的样子,他说好的女人都应该这样。于是她就努力学着好女 人的样。但她觉得要做个好女人也不容易。有时她因为兴奋而不由得呻吟高亢起 来,丈夫便责备她了,这令她的兴奋立刻像退潮的水波一般退了下去,消失得无 影无踪。她变成了一面平静的湖,因为她的丈夫不允许她翻出那些绚丽的浪花。 她为自己的行为而略感羞耻,她想,自己是否是个不正经的女人呢?她从来没有 想过抵触丈夫的思想,她觉得丈夫的一切都是对的,因此她尽量不动声色。虽然 她知道这样对于自己简直就是一种折磨,但她一想到这种折磨是为了丈夫而忍受 的,心中便也释然了。她认为所有的女人从来都是这样。在这种事上,快乐是那 些男人的事情,女人需要的是付出,是尽义务。   在薏的所有生活中,从来没有她独自思考的空间。即使她思考,也总是围绕 着父母、丈夫和自己的未出世的小胖(她已经这样称呼他了)她的思想总是被别 人占据着,虽然她有着很空闲的时间。她在一家图书馆上班,每星期只上三天班。 上班时她就捧着那些书看,无非是一些通俗性的故事性很强的书籍,要不就是一 些《幼儿智力大全》、《棒针新编》之类。她从没想过透过一些文字去看另一种 世界。因此可以说她是慵懒的,她是一片在生活之河中随波逐流的叶子;她是一 朵在原野上随意开放的花朵。   命运有时会把两个毫不相干的人拉到一起,让他们相识、交往,甚至让他们 发生一些悲欢离合的故事。所有故事的发生似乎都是缘于许多偶然的因素,而许 多偶然的因素聚在一起则又导致了事情发生的必然性。   应该承认郁确实是个心不在焉的男人,他那么吝啬他的思想,不愿意倾注一 点在他的日常生活中。当售票员让他买票时他才费劲地从口袋里往外掏钞票,结 果钞票没掏到却掏出一张写满了诗的纸片。钞票于他毫无意义,但钞票又是维系 他生命的必不可少的要素。而他的思想还寄存在他的躯体上,所以他也和许许多 多的人一样,不得不受钞票主宰。而如今没有钱买车票就意味着要被赶下车子。 本来,一个大男人没钱买车票应该是件很难堪的事情,而郁仿佛并不在意这些。 只不过目前的困境倒确实让他犯愁了。他仿佛把自己的思想从很远的地方拉回似 的,惊愕地瞅着售票员,如今,他不得不花费一点思想来应付眼前的困境了。   售票员瞪着他大声说:"你看什么看?我问你买不买票,不买就请下车!"他 沮丧地低下头来,他已经翻遍了所有的口袋,除了又掏出两支笔和三张方格纸外, 其余一无所有。正在他不知如何是好时,耳畔突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我替 他补了吧!"他抬头看了看薏。他的眼睛第一次专注地看着薏,虽然在此之前他 已经见到薏许多次了,但今天他才仿佛第一次见到她似的。他的眼里没有丝毫感 激的神色,只是惊讶,他不相信在他身边居然还有个活着的人!因为他早已不承 认人们是活着的了,就连他自己也只是个行尸走肉。他没有说"谢谢",也没有丝 毫感激她的意思,甚至连头都没有点一下,他只是专注地瞅了瞅眼前的女人。他 看到了薏那双明亮透彻的大眼睛,他惊奇地发现在那双瞳仁深处正映现出自己的 影子。他为这个重大发现而惊奇不安,他这还是第一次在别人眼里发现自己的影 子!这就仿佛证明了自己的存在,他觉得自己有了存在的理由。他并不是为了自 己存在,他是为了一双瞳仁存在,为了拥有这双眼睛的女人存在。啊,女人!这 意外的发现像刺一般刺痛了他的神经,这陌生了他整整三十年的称谓。这只有在 他的梦中,在他的想象中存在过的女人,如今居然以一种丰腴、实在的血肉之躯 出现在他的眼前。   在郁看着薏的同时,薏也看到了郁眼睛里的火焰。它们缓慢地然而又是坚定 地燃烧起来,并不是爆裂出那种绚丽的火花,而是逐渐地沉稳地燃烧起来。她知 道这意味着什么,她知道自己成了一段木柴被投入到他的火焰里去了。   薏望着郁在街上越走越远的身影,她突然有了一种感动。她感觉这个凶猛的 野兽内心其实是柔弱的!她是一只兽,却羸弱无力,他的不凡只能蜷缩在贫困的 外衣下瑟瑟发抖。她觉得她应该去拯救他,让他恢复往日的雄风,这于他几乎成 了一种神圣的事业,她觉得自己有责任来做这件事。   她循着郁的踪迹,终于发现了他的小屋。小屋前是两棵高大的泡桐树。初夏 时节,泡桐开出一朵朵紫色的花,像朝天空吹奏着的喇叭。屋子是郁租来的,远 离了市区,那些喧嚣的闹市声远远在那条大道的边缘上止住了它们的脚步。门前 的土场上,时间像一条忠实的狗似的静静地蹲在那里。寂静在大地的边缘反复叹 着"嘘"的声音。   薏沿着虚掩着的门来回踱着步子。土场上坑坑凹凹地聚集着一些细小的干燥 的粉尘。房子左边是一条土沟,里面探头探脑地伸出许多紫色、红色的小花。阵 阵清香从田野上漫过来。薏感到很惬意,她觉得这一切很虚幻,像一个梦境。如 果不是那明亮的阳光,她几乎真以为这是个梦了。   后面传来了脚步声。薏回过头去,她看到郁穿着件背心,手里捧着本书从屋 后钻了出来,薏注意到他的身上和头发里粘了些草屑。郁见到她时略微吃了一惊, 然而很快便像接待一个老朋友似的将她请进屋里。   郁的屋里堆了很多书,而且很乱,床铺没有叠,松松散散地堆放着。而郁似 乎并没有在意这些。薏坐在那张郁常坐的旧藤椅里开始翻着桌上的书。郁安静地 坐在一侧。他望着薏的动作,他想这个女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地闯入他的生活呢? 薏翻着翻着,突然从书里落下几张相片来,薏将它们一张张拣拾起来。"没有相 册,就将它们夹在了书里......"突然,郁说不下去了,因为薏的手中捏了一张 他小时在池塘边的裸身照。薏也看出了照片中的小孩就是郁。她不曾想到会看到 这张照片,她的脸羞红了。相片上的郁一派天真活泼样,他站在高高的塘埂上, 双手叉腰,挺着那小小的玩艺一副威武的样子。郁的脸在那一刻也发烧了,他没 想到自己也有感情波动的时候。以后的谈话就显得磕磕碰碰了,他们都害怕沉默, 因为他怕触及到那种思想,所以总是慌不择题地找些话说,说到结果又是毫无头 绪。他们知道他们都在装假,在互相掩饰着什么。   傍晚时分,他们走出屋子,在门前的土场上进行了一次简单的晚宴。两棵粗 硕的泡桐树在夕阳的光照里静静地燃烧,远处是一脉温柔的青山。夏季的柔风收 集了田野里的清香悄悄掠过门前的空地,四野里昆虫的叫声织起一张又绵又密的 网。远处村落的烟囱里升起一缕缕淡淡的烟雾,直升入天空,和晚霞揉和在一起。 西天的晚霞还在燃烧,而东方的蓝空里已现出了第一颗勇敢的星辰......   "青春是扇腐朽之门   上面攀附着死亡的常青藤   灵魂的羽翼影匿在瞳仁深处   当睡梦降临   它便飞出思想的密林......"   薏读着郁的手稿,她不知道这是首诗还是一个狂人的呓语。总之郁呈现给她 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她像个探险者一般出没在他思想的崇山峻岭中,这给 她带来了一种全新的感受。   从此薏变成了一个隐秘的跟踪者!她井然有序的生活被打乱,被切割得七零 八落了。只有这时她才感觉自己成了时间的主人,而以前的时间是留给了丈夫、 未出世的孩子,是留给了琐碎的生活。时间以一些琐碎的事情兑换了她,她感到 以前是受了时间的欺骗了。她终于能够利用一些时间来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了。   很显然郁显得不安。他经常像一只困在笼里的野兽般焦躁地踱着步子。因为 他的生活不允许别人侵扰,除非他能容纳那股外来的力量,悄悄在心里将这股力 量平抑下去。然而他知道这很难办到。他很明显地感受到潜伏在他身上的那股沉 睡多年的欲望复苏了。他的日常间的"我"变得生动起来,它像个贪婪的野兽在猎 物面前蠢蠢欲动了。虽然他的另一个"我"在鄙视着它,但他无法阻止它的需要。   于是夜晚对于他变得漫长,变得更加倍受煎熬了,他知道这一切都是缘于这 个叫做薏的女人。"女人是滋生罪恶的源泉"他想,他从来不承认女性的美,他觉 得女人只是一只诱惑男人的兽;女人只是一截丰腴的肉体;女人从来就没有思想, 它是一种空洞的实在。   于是他的清纯如水的夜晚变得锈迹斑斑,内心的邪恶像有毒的病菌一般遍布 了他的身体。他开始操纵起青少年时代经常用来排遣内心灼热的那种动作来。   可粗重、浑浊的呼吸像一滩浊水四下里漫延。淡蓝的月光睁着朦胧欲睡的眼 睛睥睨着房里的一切。桌上的书、椅子和黑暗中的空气都附和着主人的呼吸。薏 睁着眼睛凝视着天花板,她突然有了一种孤寂感,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一颗被潮水 冲到岸边的孤寂的石子。她不知道丈夫怎么会这么快就入睡的,刚才还是那么生 龙活虎;那样恣肆癫狂。难道性欲会有一个开关,在他不需要时就像拧紧水龙头 一样将它拧死吗?难道说这一切不是由于自己美丽的身体激起了丈夫的渴望,而 只是因为他可以借助她来满足了他的饥渴?想到这里她有一种深深的失落感。薏 觉得自己成了一堆食料,只是用来给丈夫充饥的。当然这些想法熟睡中的可是根 本不会知道的。可不知道她也有思想,他总是认为自己的思想就是薏的思想。薏 又想这样的夜晚郁是怎样度过的呢?快三十岁的人了,还没有一个女人。她仿佛 看到郁那瘦削的身影。她看到郁叹息着躺在床上用手抚摩着自己。他紧紧闭着眼 睛,似乎是害怕看见自己的丑陋行为。郁的脑子里交替出现了女人洁白丰腴的肉 体;那两座微圆、放着朦胧光泽的乳房像两只硕大的清香四溢的花朵悬挂在他的 嘴唇上方。两条修长的光腿仿佛年轻的带着晨雾的小松树挺立在他的面前。郁用 手小心地然而又是急促地抚摩着它们,抚摩着这些想象之物。他的脑子在羞怯地 拒绝着它们,而它的身体却渴望着粗暴地占有它们。最后他不得不屈服于他的肉 欲。他迫使自己将她们剥个精光,他迫使自己的眼睛看到那些神秘之处。他放任 着自己的想象,他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暴徒、一个色欲狂、一只野兽。他不存在了, 他的灵魂羞怯地逃走了,只任由他疯狂地动作着。然后他突然静止不动了,情欲 像退潮的波涛从他的四肢上消退了,那些裸像逃得无影无踪。他的脑子成了一片 空白,他的灵魂站在不远的地方冷冷地凝视着他。他恹恹地爬起来,长叹一声, 然后弄干净自己,他明白他永远战胜不了自己了。   薏知道自己应该去找郁了,她要补充郁的空白的想象,她要让郁的那些动作 变得自然而美好。她知道郁会懂得怎样使这样的行为变得完美的,薏不想再让郁 的灵魂忍受那种煎熬了。   薏终于像一枚无声的落叶朝郁飘去,她选择的是一个阳光晴朗的上午,她知 道人们在上午会充满了活力。郁害怕的是黄昏,上午离黄昏还隔着老长的一段距 离。薏沉稳有力地敲响了郁的屋门。郁穿着短裤满脸惊愕的出现在她的面前。郁 有睡懒觉的习惯,因为他晚上睡觉一般都很迟。薏置他的惊诧不顾,她冲着郁甜 甜地一笑,说:"今天我让你懂得什么叫女人!"薏就在郁的惊诧中一件件剥离了 她的衣服。上午明亮而暖和的光线透过窗子射了进来,给薏的周身染上了一层朦 胧的光晕,郁能看见薏身上的纤细的金黄色的茸毛在阳光中熠熠闪光。无数的光 点在她瀑布似的披垂下来的头发间跳荡不停,阳光像流水一般湿润着她的身体, 随着她身上的曲线起伏不定,在低凹处积聚起来。郁看见她从容地剥掉了上身的 那副绣花乳罩,两只肥实的乳房有力地跳荡出来,仿佛挣脱了树枝的果实桀骜不 驯地挺立在她的胸前,沉甸、厚实,饱蘸了生命的汁液。她的皮肤在阳光下呈现 出透明状,郁甚至可以看见那些红色的血液沿着淡蓝色的血管在缓缓流淌着。郁 觉得薏简直就是一株生长在五月阳光下的健康的植物,她高大、成熟,而又满含 了芬芳。很奇怪地,和想象中的裸体是那么不同,那一刻郁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并 没有羞怯地逃走,而是激动地颤栗地等待着。他等了三十年,终于等来了这个被 兑现了的诺言。   可以想见,第一次的经历使他显得笨拙无比,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大男孩。薏 以一种母性的方式指引着他,她为他打开了一扇厚重之门,他从来不曾踏进这扇 门。她敏捷而又巧妙地诱导着他。她那急遽的喘息声在催促着他,他的意识变得 空蒙起来,她赠于他的实在是太丰厚了,以至于他难以承受。最后,在一阵晕眩 中他寂然不动了,他的眼角迸出了泪水......   可为薏呈现的勃勃生机惊诧不已,他发觉薏常常莫名其妙地陷入某种沉思, 这在他同薏短暂的婚姻生活中是从未出现过的现象。他不知道薏那小脑袋里究竟 隐藏了些什么古怪念头。她总是不间断她为未出世的孩子打毛衣的行为。女人总 喜欢将一些琐碎的事情弄得看起来饶有兴味,他不知薏的这些单调乏味的动作意 味着什么。每当他看到薏在打毛衣,他的心里就忍不住难受,总感觉这是对他的 某种无声的嘲弄。其实,只需花点钱,什么样的衣服买不到呢?可他无法阻止薏 的行为,就像无法阻止隐藏在她脑袋里的那些思想一般。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 将对未出世的宝贝的爱意一针一线地表达出来似的。他不知她为什么那么早就想 做一个母亲。"我多想有一个孩子呵!"薏经常这样向可发出感叹,她觉得她空洞 的身躯急需一个孩子来填充,就好象容忍不了自己的脑袋里始终空洞无物一样。 "我们还年轻,况且还有许多事业要做,不能过早地让孩子浪费了我们的精力。" 可向她解释着。她不明白孩子为什么就能浪费了他们的精力,而丈夫从来不说那 些堆在桌上的图纸、尺子和铅笔浪费了他的精力。人们为什么总愿意把那些精力 浪费在一些毫无意义的东西上,而不愿意投入到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上呢?她多么 羡慕那只带着一群毛绒绒的雏鸡在土场上散步的母鸡啊。她想人们就爱给自己制 造一些莫名的烦恼,有时还真不如那些动物活的自在些呢!   晚饭后她常常在她家附近的天桥边慵懒地散步。初夏的天气,阳光慵倦、温 热,空气里弥漫着槐花的淡淡甜味,她觉得自己仿佛一株寂寞的花树在淡淡的晚 风中踽踽独行。时间在初夏的黄昏呈现出一种让人无所适从的空白,人们无所思 考,只是那么适意地沉浸在那种慵懒的舒适里。在这样的时刻,薏的目光常常去 追寻那个推着婴儿车的年轻母亲的身影,直到她消失在铁轨路基的尽头......   郁现在常常思考的问题是:人为什么活着!他觉得人活着只是为了延续历史 的需要。其实人的一生在历史的漫漫长河中无非是一朵细小的浪花,他不知道每 个人为什么都将自己的生命看得那么宝贵。"人类一思索,上帝便发笑。"在上帝 的眼里人类和别的畜生又有什么区别呢?其实人的一生就是从无到有然后又归于 无的过程,到头来一切又都归于虚无。最后他总结出一条定义:人的一生就是在 等待死亡!   郁的头脑就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整日不停歇它的工作。然而一方面他又有 意识地控制着他的思想,不让它跑得更远,否则他就无法将它归拢到自己身边。 因此,有时他不得不节制一下他的思想,而最好的办法就是学会忘却,让它在肉 体的享乐中沉沉睡去。他把自己完全湮没在他的肉体里,无休止地领略肉体所带 给他的欢乐。他想象着他的身体就是一把巨大无比的钥匙,它打开的是一扇扇快 乐之门!   郁完全沉醉在一种仿佛小孩子似的恶作剧中。显然这是一种危险的游戏,然 而他喜欢的就是这种处在生命边缘地带的感觉:要么成为一个超凡脱俗的圣人; 要么沦为肉体的奴隶,除此,他别无选择。年轻时他的精神生活就是寻找纯真的 爱情。然而,他太过虚幻了,他对爱情的期望太高了,这也许是由于年轻时读的 那些爱情小说。那一个个编织精美的故事迷惑了他的眼睛,以至于他总是在现实 中寻找那些可以和书上对上号的女孩来。可以想象这样做将给他带来怎样的结果, 他的爱完全是柏拉图似的,而他所需要的爱人几乎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圣女。曾 经,让他发现了一个女孩。她那清纯秀丽的脸庞和典雅贤淑的气质深深打动了他, 他以为她就是他多年来苦苦寻觅的对象了。然而,偶尔的一次,让他窥见了她同 一个男人在一起干的丑陋卑鄙的事情。他听到了她嘴里发出的仿佛母狗求欢般的 呻吟声,以及那一阵阵淫荡的笑声时,他感到全身冰凉,四肢发抖,他的肉体在 一瞬间萎缩了。从此,女人的形象在他的脑海里变得丑陋无比;从此,他给自己 的心安上了一道厚重的闸门,再也不允许有一丝情感流溢出来,他让它们在内心 深处凝固起来了。从此,他的爱情观变了,他把爱情划入了寻求肉体的快感之中, 在他的爱情生活中再也没有清纯美丽的女性形象了。   郁很快就发觉了薏的企图,她时刻都想窥视他的思想。这一点令他不快,他 不喜欢薏介入他的精神生活。因为他的内心是封闭的,从不向外界开启,他只是 在肉体上需要薏。他只是希望自己是无声地来到世上,他更不愿意自己能同世界 苟同,他从来就是杰出的、无与伦比的,他就是一颗彗星,灿烂地滑过人类蒙昧 无知的夜空。他只是那么匆匆地瞅了世界一眼。   郁将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肉欲的旋涡里,他在其间学会遗忘。然而很快他就 觉得厌倦了。当他想到全世界人都在重复这种千篇一律的动作时,他又感到索然 无味了,那么不就是说他又迎合了这个世界庸俗的味口了吗?   夏天越来越逼近小城,小城像一只正在孵化的鸡卵在焦躁不安地等待着。槐 花的甜味渐渐在空气中消逝了,代之而起的是渐渐腐烂的瓜果的气息。绿色的藤 类植物向清亮的小溪伸出攀援的手臂。大槐树下的阴影变得更加真实,而枝头清 脆的鸟鸣被冗长单调的蝉声替代了。   郁在这个闷热的夏季变得更加无所适从。心情烦躁郁闷。他经常只穿着一件 短裤坐在潮湿闷热的房间里写作,而往往写不到一半就一把揪了稿纸将它扔在门 后的废纸篓里。他所叙述的故事陷入了一个令人难堪的僵局,握笔的手变得僵滞 涩重。就好象这个夏天一般让人觉得无可奈何。一年四季,郁最讨厌的就是夏天, 它的冗长、闷热几乎让人难以忍受。空气中漂浮的始终是那种汗湿粘腻的腐味; 耳朵里尽是聒噪的蝉鸣和令人讨厌的苍蝇的嗡嗡声。   就在这时他有了一种逃离的渴望。他想起了他的老家,那是离这里很远的山 区。山上一年四季都有郁郁葱葱的松柏,山坳里是水面像丝绸一般光滑的水库。 小时候他就常爱和伙伴们一起光着身子在水库里游泳嬉戏。山势的每一条罅隙里 都有一股清亮的溪流,能映现出水底圆滑的石子和石子上衍生的苔藓,常有些小 鱼小虾在那里闪现着,像一条条光的影子。   郁开始在屋前的草坪上烧起他的稿子来。他将整整三大抽屉的稿子全都搬来。 一本本装订得厚厚的手稿被投入到烈焰中去,火焰发出欢快的吱吱声。那些稿纸 在火焰里痛苦地扭动着、挣扎着,最后颓然地倒下,被熊熊烈焰吞噬了。郁的神 情变得肃穆而沉静,他凝视着这些火焰,他想过去的岁月就是这样被他毁灭了, 他要重新开始另一种生活。   当他把这种想法告诉薏时,他明显地感觉到薏的犹豫。薏就是这样一种女人, 她宁愿与他和丈夫之间保持一种若有若无的联系,她还不敢果断地将这种关系公 开,那样,她在丈夫和父母面前成了怎样的一个女人呢?她可不愿意让父母给别 人落下一个耻笑的把柄。   郁变得暴躁起来,他将桌上的书本扔得满地都是,狂吼着说:"你就知道顾 虑这顾虑那,你有你自己的思想何必在乎别人?"因为郁从来就是独来独往的, 所以他行事从来不受别人的约束。然而薏却不同,她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世 俗。薏努力使郁的心境平静下来,然而郁始终是悒郁不安的,就这样郁在几乎难 以忍受的煎熬里度过了漫长的夏季。整整一个夏季郁一事无成,整天坐在闷湿的 屋子里,对着低矮的天花板发愣,仿佛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秋天到来时郁平静了一些。窗外的泡桐树叶一片片脱离了树梢头,仿佛是发 给秋天的吊唁信,秋天一方面表示着收获而另一方面也预示着收获之后的死亡, 这是无法更改的事实。   郁的情绪随着四季的更迭而变化无常,他想自己身体内部是否也有着四季的 轮回呢?一个人也是一个浓缩了的自然。   就是在这个秋天薏感觉到来自她腹中的第一次悸动,仿佛是一双稚嫩的小手 在叩击着那扇沉重的生命之门。薏为这个发现兴奋异常,多年来的盼望终于变成 了事实。薏在心里想着这究竟是谁的孩子,她希望是郁的,她希望孩子也会像郁 一样具有绝对的天赋和敏感的心灵。但他不喜欢郁的神经质,她想以后她会改造 好自己的儿子的,她需要他敏感、颖慧,而又必须具有一个健全的理智的头脑。 她希望他细致丰富的感情始终流淌在他理智的河道里,而不会随意泛滥。   薏没有将这个意外的发现告诉丈夫,她首先告诉了郁。然而她没有想到郁的 反应居然非常冷淡,这令薏发觉郁的自私。他居然那样封冻着自己的感情,难道 他连一点点骨肉之情都没有吗?郁很不耐烦地对她说:"我连照顾好自己的能力 都没有你又如何让我去照顾他呢?谁又能说他来到人世不是一种痛苦呢?其实人 无所谓生和死,他只不过是我们欢娱后的不幸产物罢了!"听到郁的话薏气愤异 常,她第一次和郁发生了争执,那天她满怀怒火走出了郁的屋子。郁确实是一只 野兽,他连人的感情都不具有了。她想。   现在,她把自己所有的思想都倾注在身体里的孩子身上。她渴望着在这孩子 身上能够塑造一个她理想中的形象。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充满了渴望,她甚至 为此变得焦躁不安起来。   当可知道薏怀了孩子的消息后,他变得脸色铁青,紧抿着嘴唇一声不吭。薏 觉得可有点小题大作,她不明白为什么男人都不喜欢孩子。其实孩子生下来是迟 早的事情,可有什么必要这么生气呢?整整一天可都是沉默无语,薏甚至不敢碰 他,仿佛他身上装满了一触即发的火药。   平生第一次夜里,可没有回家。   第二天醒来,薏感觉到身旁空荡荡的,她赶紧坐起身子。漱洗室里也没有丈 夫的影子!她感到非常意外。户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射下一缕缕明亮的光线,整 座屋子笼罩着一片恬静的氛围。她的心情莫名其妙的倒显得平静了一些。因此, 她在这种恬淡的氛围中沉浸了好久,然后下床收拾起屋子。做完早饭后,她端起 一只凳子到屋檐那儿坐了下来慵懒地晒着太阳。她想她应该多晒晒太阳,这样对 肚子里的孩子会有好处的。   阳光透过院里的果木,射下一些金黄的光芒。那种圆圆的、泛着金光的酸果 高高地悬挂在枝头上,阳光给它的周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光晕。她很想有个人 替她将那个酸果摘下来,这段时间,她特别想吃酸,她想等丈夫回来就让他做。 她的目光漫无目的地四处逡巡着,突然,她看见了靠在屋角的一架木梯!如果将 这架木梯靠在墙上,就能够爬上墙头摘下那个果子。她想到这一点心里特别高兴。 她无法遏制自己要吃到那枚酸果的渴望。于是,她开始行动了,虽然她知道这样 的行为将给她导致怎样的危险。   她慢慢挪动着梯子,那棵果树是倚着院墙生的,果子圆润光滑地悬挂着,她 甚至能感觉到那绿色的汁液在果皮包裹下的流动声。她笨拙地挪动着自己的身子, 这时她愈发感觉到自己身子的沉重。一步一步地,她接近了那个强烈的诱惑着她 的果子。她朝它伸出手去,只差一点点。她用右手紧紧攀住树身,努力倾过身子, 如果没有风就好了,只可惜果子调皮地在她手心触摸了一下便敏捷地逃开了,她 很舍不得手心中那种光滑圆润的感觉,于是她更加努力倾过身去......   事故并不是在她摘果子时发生的!是在她摘过果子以后。当她终于摘下那枚 果子,满心欢喜地从梯子上下来时,一不小心,她摔倒了......   等她从医院醒来时,她感到牙帮子酸疼,这让她想起了发生事故的原因。空 荡荡的病房里没有一个人的影子,就是这时她想起了肚里的孩子,孩子会怎样呢? 她的心一下子缩紧了,她不能没有孩子!她一下子紧张得大哭起来。医生被她的 哭声惊动,纷纷赶了过来。她急切地询问起他们来,令她欣慰的是,医生给了她 肯定的答复:孩子安然无恙!幸亏是在木梯的最后两级上摔下的。况且又是背部 接触地面,否则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晚上,家里人闻讯赶来了,却没有发现可的影子!父母频频追问她:可呢? 可怎么没来?可怎么没来?她也在心里问着自己。   可在小城神秘的失踪一下子弄得家里人摸不着头脑。薏的父母和可的家人向 公安局报了案,也在电台搞了寻人启事,但依然一无所获!眼瞅着薏怀了身孕而 丈夫恰恰在这时神秘地失踪了,这不由让家人焦急不安。薏也在心里频频追问着 自己,难道他知道了她同郁之间的私情?   时间在一天天过去,薏成天到晚只能以对未出世孩子的想象来填补她空白的 思绪。她现在不想任何人,只要有孩子和她在一起就行了。这段时间以来,也一 直未曾出现过郁的影子。   秋末的一天,薏接到可发自M城的一封信,信上说他如今正在M城,如果薏希 望他回来,就必须将孩子引产,因为,这孩子不是他的!他曾去医院检查过,他 根本没有生育能力!薏接到这封信后感到震惊无比,原来丈夫没有生育能力,这 么说这么多年来丈夫一直都是在欺骗着自己。她的心中顿时涌上一股愤怒。让她 引产那是不可能的事情,除非要了她自己的命,如今,她已经将自己的生命同肚 里的孩子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了。她急匆匆地从书桌上取过纸笔,给丈夫回了信。   信寄出去之后她倒变得坦然了。有些事情当别人不知道时,你的心里老是担 心着会被别人发觉,那时所承受的痛苦确实很多,而当事情公开了,反倒不必再 承受那么多心灵的重负了。薏现在唯一盼望的就是丈夫同她提出离婚。   第二年春天到来的时候,郁终于悄无声息地离去了。据说他是隐匿到一个什 么小岛上去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郁已经被视做小城里一个刚刚崭露头角的 诗人。他在离城前的一段日子里发表了大量的哲理诗,一度被小城的诗评家捧得 十分红火。新闻界也密切注视着他的动向。当他隐居到小岛上去的时候,那些诗 评家便在报上评论他道:"他天生就是个敏感浪漫的诗人。他喜欢幻想,在现实 的土壤上构筑他的诗国。可他不满足现实,所以他只能选择逃离,他离开了,是 为了寻找他诗中的世界。"   看到报纸上的这些评论时,薏正躺在医院的产床上,她苍白,虚弱的脸上浮 现出一缕安详的微笑。她早就知道郁是会取得成功的,但他一定不会满足于这些 成功。如今,当小城里正将他传得沸沸扬扬之际,有谁知道他的刚出世的孩子就 躺在自己身边呢?   她轻轻嘘了一口气,产房里特有的恬淡氛围静静地笼罩着她。窗外,尚未消 融的积雪下露出一块块黝黑的泥土,有几只鸟雀在窗台上扑腾着翅膀。一缕金黄 饱满的阳光射在窗玻璃上,整个产房静悄悄地,时间像水一般浸透着。这是二月, 冬天渐逝,春天即将来临,而身边的小生命也会像冰雪下的草叶般茁壮起来 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