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走西口 作者:蛮马   ○(西北班机)   云之上,飞?   我在飘。或者,只是浮着。   窗外的云,一朵又一朵,象电影开场前的爆米花动画。   象鸡毛一样轻松。   对每一片鸡毛,总该有一阵风吹过。抖一抖尘土,你一定要飞,直到重力把 你拽回地面。   去你的吧,老板;去你的吧,干不完的活。今天是我的假日,我要逃离东岸 的塞车、东岸有病的无头苍蝇般的忙碌,往西方去。   我要给自己打气,给自己吊一串胡萝卜,给日复一日的无聊重复,寻找所谓 的意义。   我知道大麻,我知道白面,我知道摇头丸,我知道右旋安非他明。但是我怯 弱。逃跑,便是我的大麻,我的白面,我的摇头丸,我的右旋安非他明。   西方,那里会有山,那里会有水,那里会有望不到边的麦地和草原,那里会 有开阔的天空和遥远的地平线。   做梦。   一(双子城)   轮胎在水泥跑道上摩擦,吱叫。   回到了地面。西北航空公司的总部。   两百年前的路易斯安那置地之前,这里还是美利坚的边疆,西北由是得名。   来吧,你旧大陆的移民,来开垦你新大陆的美梦。   法国人来了,英国人来了。   可是,这里的冬太长,这里的风太冷,这里的雪太多。   于是,只有北欧的移民在这里立住了根,繁衍,生息。   因为,这里的冬很长,这里的风很冷,这里的雪很多。   两百年后,你还明显地看得出来。你的周围,是多么地白,纯白,方头金发 薄唇的白。你的黑发是黑洞,拖拉着一条条视线。明白了,这里已不是东部拥挤 的、人人视而不见的人种动物园,连描叙白色都要八比特字长。   然而交通依然堵塞,3M的标志让你想起上班那分隔间里满板的便贴签,通用 磨房(General Mills)让你联想忙乱的早晨打翻了盛着牛奶麦片的碗。   继续逃跑。   没有蓝花花的挂念。   沿着I-94高速公路,从老西北再走西北。   挟带在周末逃离城市的车流中。   二(北达科它)   逃城的车流,渐渐地散去,散入一个个湖畔的野营地。   明尼苏达有数不尽的湖,却只有四百万人,因此高速公路很快畅通,两旁渐 渐只有稀疏的谷仓和奶牛群在悠闲地嚼草。   看数不清金黄的向日葵向我摇摆,送我出了明州。   我High呀。谁在念记着信天游?我只要有玛当娜和詹妮弗·洛佩兹的节奏快 速、鼓点强劲的舞曲。   法戈(Fargo),你送过来北达科它的招呼,却只是我的加油站。我刚跨过 了密西西比河,你身边的红河,留不住我的脚步。   我知道我进了北达科它,平原便更加开阔。我用不着再往北方,只要向西, 向正西方奔跑,便会远远离开东部的喧嚣。   北方的大平原,小麦已经成熟,康拜因在无边的麦浪中穿行,收获着农夫们 一年的喜悦,从容不迫。   的确,这是一片沃土,无边的沃土,分出金黄和灰黑两色的条理,一直伸展 到天边的地平线。播下种子,就会有收获,金黄的麦穗已经说过。一半灰黑休耕 的土地,你用不着播种,你不需要收获,只需等自然的力量来恢复土壤的肥力, 来年便会有更好的收获。   隔着遮阳的染色车窗,我从太阳镜后,观看着丰收的景象,以八十迈的速度 过来,以八十迈的速度过去。   我的老家,正在摄氏四十度的热浪中喘息。那里的稻田,一年两季,养育着 太多太多的儿女,何时也能得到片刻休养生息?   让暮色挡住我失落的眼光。   让城市的诱惑慢下我的脚步。   三(俾斯麦)   北达科它州府俾斯麦(Bismarck),横跨密苏里河两岸,是我西行中最后一 座都市。从此后,一路将只有旷野,旷野之中,只有小镇驿站,农舍牧房。   从它的名字,可以看出早先居民的德裔渊源。市内引以为傲的州府大楼,建 于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当年耗资两百万。对于地广人稀的北达科它州来说,真是 宏图巨制了。   我慕名前往,当年时髦之致的鲍豪斯建筑风格的塔楼,到今天只像一座不起 眼的大学宿舍。   街口,一样有埃克森的加油站,麦当劳的快餐店。   汽车旅馆的对门,也有了一家中餐馆。宫灯、国画装饰着四壁,左宗鸡、陈 皮牛之外的鱼香肉丝,居然还真有一丝川味。餐馆的名字是不是叫香港,或者华 皇、金凤?只顾着去隔壁的折扣酒店拎啤酒,也就没太留神了。   惺松醉眼里,奔跑的急促中,还会有多少不留神。   四(曼丹堡)   俾斯麦城边的曼丹堡(Fort Mandan),便在不留神中穿过。   可在美国的历史中,这是一处无法忘过的重要里程碑。   一八○三年,年轻的美国刚刚完成了路易斯安那置地,国土倍增,只更激起 了少年壮志,总统杰弗逊派刘易斯和克拉克带领武装探险队从圣路易斯出发,开 始了史诗般的西部探险,谋求打开通往太平洋的通道,建立起横亘整个美洲大陆 的伟大国家。   一八○四年冬天,刘易斯和克拉克在印地安曼丹部落所在的密苏里河边驻扎 下来。北达科它的冬天可以冷到零下四十度,远非从费城来的刘易斯和肯塔基来 的克拉克可以想见的严酷。他们即将面对的黑脚印地安人也远不象之前遇见的其 他印地安部落友善。但就在困难之中,他们在这里遇到了整个探险征程中的救星, 沙喀喀维娅(Sacagawea),一个肖肖尼部落的印地安妇女。   沙喀喀维娅从此一直陪伴着探险队西进和回程。她通晓多种印地安语言,熟 悉西部的地貌和路径,懂得采集在饥饿中救命的野菜。特别在生命忧关的与印地 安部落对峙中,凭这位交流自如的印地安妇女站在白人一方,就一次又一次地化 险为夷。作为探险队里唯一的一名妇女,当现实的困难变得仿佛难以承受,她的 存在给这些刚强的男人们无法估量的心理抚慰。   善良的女子,以你的善良,帮助成就了一个伟大的国家。可你得到的回报, 是对你的种族一次又一次的背信弃义和屠杀毁灭,是把从你肥沃的草原向贫瘠的 保留地的驱赶,是你赖以维生的野牛群的消失。你的幽灵有知,能否豁达到“不 要问这个国家为你做了什么,要问你为这个国家做了什么”?   什么都可以剥夺,连同言语的权利。   你的土地的名签,被一个普鲁士的名字覆盖。   你的家族,你的部落,可有一块墓碑,宣告你们曾经存在。   我已经走过。   五(罗斯福国家公园)   就在北达科它和蒙大拿交界之前,先到了此番走西口国家公园行的第一个国 家公园。天刚蒙蒙亮。   公园景观里有“坏地”侵蚀地貌,草原景观,草原狗(或者叫旱獭?),大 头长绒的北美野牛,鹿,野马,野火鸡等等。   同行见多识广的朋友却不买账,认为级别不到国家公园,与将要去的其它国 家公园逊色多了。这不吊我的胃口吗?   于是走马观花。   夜雨在天边残存的几缕乌云,被晨曦映成无数种紫红鲜红橙红。没有从郊区 到闹市的车流,野牛懒洋洋地对本地特有的甜草爱理不理,对身边驶过的我们甩 一把尾巴表示不屑,任由头上的毛绒披着朝霞的红晕。   我蔫拉着头,再打一次瞌睡。   再出公园门上路时,看园人上班了,递过来公园介绍。读过,发现此园的确 有私情夹带之嫌。   老罗斯福年轻时曾在此行猎和建牧场,自称此段经历激励他成为总统。此公 任内开设立国家公园之先河,此地便成为罗斯福纪念公园。直到一九七八年卡特 任内,才滥竽充数,升级为国家公园。   还有谁会怀恋这里千百年的景色?我只是过客,我只回忆起黄土高原,那里 没有动物,没有生机,只有犬牙交错的沟壑。   那么,让我继续向西行。   六(辽阔天空)   对,Big Sky,蒙大拿就叫这名。   地,更贫,更旱。草,更低,更枯。麦浪,更淡,更稀。   人烟,更少。蒙大拿为美国面积第四大州,人口却不到一百万。   空旷的大草原上,无遮无掩的苍穹。   把笼罩下的你,缩小,缩小,缩微到不存在,谁还需要州际高速公路,我们 便转上了美国二号公路。几年以前,蒙大拿的公路连限速也取消。现在虽然恢复 了白天限速七十五迈,可我们一路上从没有见到过警察。   你自由自在。   你一无所有,连思维也消失。在一无所有中,公路标出一条线轴,任由没有 质量的灵魂滑行,好奇,却不激动地看着一场场时间重复的嘻戏。乌云生起,日 光消失,雷鸣电闪,硕大的雨点咚咚敲过一阵鼓点,重新挂出清蓝的幕布。   旱獭也钻进了地洞里。   狼点(Wolf Point)过去了,没有狼群在撕扯着水牛的躯体。   格拉斯哥(Glasgow)过去了,没有苏格兰的风笛。   马耳他(Malta)过去了,没有地中海的涛声。   两百年前,还没有这样的名字,刘易斯和克拉克也这样走过。一队全副武装 的人马,风尘仆仆,个个形容瘦削。大箱大箱沿途收集的动植物标本驮压在马背 上,高草几乎没盖了马腿,只有旗帜在劲风中呼呼作响。   文字记录着行程要事,地图绘制着新获得的一望无垠的国土。   他们要猎杀野牛和鹿作野餐,他们要对付狼群和黑熊,他们要跟和善的印地 安部落交易,他们要跟其他强悍的部落对峙,强行通过他们的领地。他们不确切 前方到底会出现什么,他们收不到家人和后方的消息,视野尽头的地平线,足以 支起他们前行的坚毅。   往北,平坦的地平线之外,有一条看不见的国境线,分隔着另一个地广人稀 的国家。无缘无故地划地为牢。   往南,时隐时现的密苏里河,喂养着河岸的窄窄一丛绿树,给无边的枯黄打 扮出一点点生命的痕迹。   身旁傍随着的,只有蒙大拿中部铁路的两条乌黑的铁轨。你向左拐,它向左 拐;你向右转,它向右转。时而在你的左侧,时而在你的右侧。仿佛你忠诚的猎 狗,你无云烈日下的身影。   请你过来吧,我要你的陪伴。   请你走开吧,我要我的自由自在。   在梦里,我有了你的陪伴,也有了我的自由自在。   七(印地安保留地)   用酸麻的手臂,抹去嘴角的残涎。   其实还有,破败的村落。   零乱的房屋,斑驳的墙壁,残缺的招牌,废弃的农具。   因为焚风吹枯了草原,吹干了血性,因为野牛群已经消失。   你雄壮的男人,曾经拉起了弓箭,端起标枪,手持利斧,在马背上呼啸,围 猎着大群肥壮的野牛。你能干的女人支起尖顶的牛皮帐蓬,炊烟里等着你归来, 在篝火边说起狩猎的传奇。你的儿女在这故事和摇篮曲中入睡,梦中得到了一副 最完美的弯弓和最绚丽的羽饰。   杂货店的名字,为什么还叫贸易点?你换走了毛皮,搭着你的土地,你的野 牛群,你的神灵,你的生命。你换来了酒精,搭着天花,搭着刀枪,搭着背信弃 义。为什么你却背着十字架?你的狼烟呢?你的长啸呢?你的圈舞呢?   眨巴着红眼的霓虹灯说:“来吧,我这里有角子机。”   我的两个朋友,一个说走遍了国家公园,一个说玩遍了赌场。在去国家公园 的路上,我见到了保留地里一座座赌场。   八(卡特班克)   西方天边升起了山梁,天空终于在变小。   你总是迫不急待。卡特班克(Cut Bank)迎合着你,迫不急待地打出“落基 山门户”的招牌,招呼着你。   刘易斯和克拉克在这里停留过,那时这里是一个主要贸易点。   铁路从这里开过,运走肥牛和小麦。今天火车仍然通过,却主要是把在西海 岸上岸的大洋另一边的货物运往芝加哥、运往东岸,集装箱上清清楚楚标记着 “中远”、“长荣”、“汉津”等等,只剩下通用磨房醒目的大写花体“G”, 刷在车站孤零零的粮食装卸塔上。   上个世纪初,这里发现了石油,掀起了一阵黑色掏金潮。石油和天然气源源 不断地被发现和开采,金钱和人流滚滚而来,城市不断地繁荣,到七十年代能源 危机时达到顶峰。是美国全球能源战略的精明,还是竞争中败落,仁者见仁,智 者见智。可卡特班克只见盛景不再。   白头宫女说前朝,你知道人老珠黄的无奈。   我知道老的无奈。   我感到时间的箭头在离去。   我想拚命地抓住什么。   我从乡下走进城里,又拎着一口箱子远走天涯,我在天涯踉踉跄跄地流窜, 我象上了发条的玩偶,腿已经不由自主。象蒙上了眼拉磨的驴,我以为一直在朝 前走。我不知道要不要走,象编完的程序,象感染了病毒,我只会不停地走。   “你看到镇里最好的房子,就知道过去的钱是哪里去了。”   迎客站胖胖的小姑娘说话一点也不躲藏:“但年轻人在这里呆不下去,这个 镇要死了。再过一个月我就要搬到西海岸的塔科马去。明年我妹妹高中毕业,我 们全家都会搬走的。”   小妹妹你也走西口?   九(冰川国家公园)   炎炎夏日里,你不化的冰雪用洁白牵引着我的视线。   当我走近你,你说,来吧,我的胸膛敞开着,有更多的冰清玉洁等着你。   我象孩子奔向糖果的许诺走过来,我看见了,一条又一条的冰川,悬挂在你 的胸膛。   夕阳里,你的盘山道鼓励着我。   我转过一道弯,看见了一道飞流直下,气势磅礴的瀑布。   我翻过一道梁,看见了一条青翠的山谷和潺潺小溪。   我登上观望台,看见了刀切刃削般的角峰亭亭玉立,沐浴着金色的光芒。   我越过隘口,看见了壁立的群山,排山倒海般的气势。   我站到悬崖边,看见了深不可测的峡谷里,雪山融水反射回的幽幽冷光。   我走过越野小径,看见了雨林与冰川共存的奇异。   圆月,你关灭了红绿灯、霓虹灯和昏黄的电灯,在湖面上洒满银鳞,用忠诚 慈祥的笑脸,抹去我最后的一点畏惧,让我扑入了深蓝的湖水。清冽的湖水,洗 下我旅程的尘土,涤去我的困倦和昏聩。   于是,朝阳里,我容光焕发,我豪情奔放,我骑马穿过丛林,来到白浪翻滚 的河边。我习惯了这清凉的冰雪融水,我盼望着激流和浪尖上飞舟的刺激。让我 的皮筏随着浪花飞流吧。我知道我已经越过了大陆分水岭,一路下去,飞舟会带 我进入哥伦比亚河,会带我流进太平洋,在大洋的另一边,就是我的家。我走过 了西口,我希望我会象三文鱼一样,回到我的家。   回到家,我会脱下磨破的鞋,打一盆热水,泡软脚底的硬茧,然后安然地上 床睡觉,没有梦的觉,直到第二天的阳光把我唤醒。   这是我的梦。   山口漂过来的浓烟,把我从梦里刺醒。几天来相安无事的森林火灾,突然越 过了封锁线,朝我们的住地扑过来。我们不得不撤退了。   别了,你的山峰,你的冰雪,你的河湖,你的森林。   你是凤凰,你在火中再生。   十(恰图)   你记得亚当和夏娃被赶出伊甸园的恐惧。   我回头惶恐地张望,浓密的烟雾挡住了视线。   只好逃窜,继续逃窜。慌乱中,差点撞死一头鹿,差点被大卡车上掉落的大 包砸中。硫磺与雷电的驱赶,大抵也莫过如此。   傍晚,来到恰图(Choteau),没有任何特别的含义,只是饥肠缕缕。直奔 发现的第一家餐馆,不分男女,一人点上一份大号牛排。   这竟是我们吃到的最好的牛排之一,鲜嫩,多汁,味道又足。好心想讨好大 厨,便打发侍者去问烹制秘诀,大厨竟坚决不告,当我们是间谍来偷知识产权了, 宗毓华的一通沉底鱼谬论,真是害人不浅。   于是话题便转到餐厅横梁上贴满的“上帝保佑谁谁谁”的帖子上来。原来这 么一个几百人的小镇,竟有二十五个士兵在伊拉克服役。   这可怜的小镇,就象卡特班克一样,年轻人绝望,想一切办法也要逃离这单 调和沉闷,哪怕与魔鬼签约。   失去你的纯朴,失去你的无邪。在异邦的土地上,用不着留意他人太多,丛 林法则取胜。   历史在另一个地点重演。   我神经质地盯着我的手指,歙着鼻翼。   我又要逃跑。   我把油门踩到底,我疯狂地超车,我一个上午便跑出了五百英里,逃出了蒙 大拿。   沿着I-90,一路置通向黄石公园的路标于不顾。海伦那(Helena),玻兹曼 (Bozeman),比林斯(Billings),你高举着麦当劳的标牌,又怎么能让我停 下来?   我疾走如飞,我走在风的前面。   十一(谢里丹)   进入怀俄明,谢里丹(Sheridan),昔日横越大陆铁路的重镇,才让我慢下 脚步。因为我还挂念着那晶莹雪山和明镜般的湖泊,而离开谢里丹,那西方的洛 基山脉将从此只在身后,淹没我的将只有烈烈狂风中的草原和麦地。   那百年前火车上的行客,大多从东方来。边疆富饶的土地物产和西海岸黄金 的传说,尽管燃烧起他们急切的欲望和梦想,他们却依然对东部旧殖民地有着依 依不舍的眷恋,冰封雪冻的落基山,依然让他们畏惧。他们停了下来,要享乐最 后一次奢华。   他们聚集在谢里丹客栈(Sheridan Inn),当年在芝加哥和旧金山之间最豪 华的旅店,通宵达旦地狂欢。   一个一把胡子的家伙,摸透了这班行客的心思,在香槟烈酒、美食雪茄的同 时,给大伙献上了一场闹哄哄的“烈野西部”(Wild West)的活报剧。你看见 在舞台上,牛仔骑着马吆喝,你看见印第安人在载歌载舞,你看见强盗奔杀过来, 抓着盛满黄金的牛皮袋呼啸而去,留下女人们在嚎啕大哭。   这个大胡子,就是大名顶顶的水牛比尔(Buffalo Bill)。他的西部秀,几 乎在每个美国人的脑子里,刻下了西部传奇的原型,化为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 记忆和民间历史传奇。   所谓历史,并不比记忆可靠。   我们总愿意选择记忆,和历史合谋,把真实谋杀。   而眼前的现实,还无法变成记忆,我因此逃遁,走进空旷的草原。   空旷。   只有风吹过。   十二(恶魔塔)   你的魔力,把我引向歧路,恶魔塔(Devil’s Tower)。   我乖乖地离开高速公路,沿着魔笛的招引。   我意志薄弱,我永远遭受诱惑。为了一块面包,我可以把我的家园变卖。   所以我到处流浪,漂泊。拣起每一粒面包渣,糊口。   我还贪图口欲。   我是你最容易俘掳的奴隶。   何况你高速公路边门前的招牌,写着美丽动人、令人遐想的“太阳舞” (Sundance),在你的脚下养着一群蹦蹦跳跳的旱獭。   等我醒悟过来,我已经在你的魔爪之下。   在山岗之上,你突兀而起,粗壮,蛮横,直顶蓝天。因为你响岩的身骨,经 历了地火熔炉的熬炼,等流水和岁月涤荡开泥土,你终于奋勇挺拔。   你为先民们敬畏,你被奉为与鬼神立约的见证。等到好莱坞看上了你,你沦 为<第三类接触>的平台。   你该知道,有更危险的恶魔,不一定都有狰狞的面目。看看你一片一片的身 骨,是怎样脱落,变成乱石堆,埋住你自己的脚踝。   你该懂得贪欲终会成为枷锁。   你该懂得陷入泥潭,无力自拔的痛苦。   烈日里,我痴呆一样张开口,喘气。买一筒大号的冰淇淋,伸长舌头,舔一 大口甜腻。   十三(南达科它)   基本上,这就是达科它。一样的草原,一样的麦地。同卵双胞胎。你见过北 达科它,就见到了南达科它。烂地国家公园(Badlands National Park )的烂 地比北达科它罗斯福国家公园的烂地烂得更惊心动魄。   然而我们不谦卑,我们狂妄,我们自造偶像,我们崇拜偶像。   斯德基斯(Sturgis),一个一无所有的草原上一无所有的小镇,每年八月 的第二周,象春天动物的发情,象候鸟的回归,全美各地的摩托车手,驾着五花 八门的摩托车,便从四面八方围聚到这里,开始整整一周的狂欢作乐。周围五十 英里的范围内,都难找出一张空床。   拉什莫尔山(Mt. Rushmore),本只是一座花岗岩山包,几十年人工,竟化 作了四个巨大的人头,华盛顿、杰弗逊、老罗斯福和林肯在一起并肩厮磨。   不远处,还有一具体积更大的雕像,印地安酋长疯马(Crazy Horse),又 在雕造。   还有此行中为其两百周年纪念而无处不在的“刘易斯和克拉克到此一行”的 标牌。   不。   我是为了逃开东部,我是为了到西部寻找梦中的一无所有。   我逃离旅游者堆积的休假地,盯满苍蝇的臭肉。   我继续在高速路上狂奔,我开始讨厌自己的阴影相随。   我终于发现了路边的一块歇脚区,周围一棵树也没有。我坐下来,开始我的 野餐。   热风,吹走了我色拉,吹走了我的土豆片。   十三(美国商城)   懒惰是万有引力。   回到双子城,回东部之前还剩下一点时间,闲逛的引力把我带进了美国商城 (Mall of American),号称全美最大的购物中心,除去数以百计的大小商场, 吃喝玩乐的设施也一应俱全。   低沉的鼓点从中央天井舞台传过来。   印地安人一年一度的泼沃(Pow-Wow)庆典,从昔日草原上的湖畔,搬进了 盖顶空调的购物城。   扩音器放大了鼓点和急速切分的印地安语歌声,在天井里回荡轰鸣。男子们 全身披上各种毛皮,臀部绑上色彩炫目的火鸡毛编成的羽盘,手持节杖和镜子, 妇女的长袍上挂满了金属铃铛,人人手持一把小羽毛扇,依次表演着群舞,祭祀 舞,熊舞,狼舞,野牛物,鹿舞,鸡舞,蛇舞,妇女列队慢速摆手舞,迎客舞, 摇篮舞。舞至高潮,舞者便进入了如痴如醉的状态。   我肯定,那一刻他们一定看到了草原,看到了各种动物,看到了鹰在天空中 翱翔,看到了野牛群又回来了。   我需要的也就是一种幻像,一种安慰,一种挣脱了束缚,意志在飞翔的自由 自在的感觉。   我的毛病就是没有感觉。   我也不要山,我也不要水,我也不要麦地和草原。在西边空旷的天空下,朝 着永远也到达不了的地平线狂奔,我忘记了我没有感觉。   十四(机场)   这就够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