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陆记放心肉   何葆国   陆关鹏手握砍肉刀,在案板上嘭嘭嘭地跺着,可是那几位趴在五花肉上面休 闲的金头苍蝇只把它当作耳边风,它们是这座菜市场的永久性居民,难道飞到陆 关鹏的肉案上就需要暂住证?它们才懒得理睬。陆关鹏只好挥起五爪打过去,那 几位金头苍蝇闪过了陆关鹏的五爪拳,说了一声:你真狠啊,连忙身手敏捷地飞 走了。   九点半过后,这个菜市场就开始冷清下来了,好像台风扫荡过后的街道。一 些肉摊早就卖完收摊了,这些先进分子大都拥有固定客户且口齿伶俐,刀功老练, 陆关鹏入行不久,拿刀的手比较笨拙,固定客户还有待发展,所以常常是肉摊最 后一个经营者。陆关鹏原来是马铺市花炮厂以工代干的办公室副主任,这个百把 人的小工厂有将近三十个干部,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开会吃饭和泡茶聊天,陆关 鹏也算是过了好些年的神仙日子。香港回归那一年,准确地说,是1997年9月13 日,马铺市花炮厂宣布破产,陆关鹏从此失业在家,改行给老婆孩子烧饭做菜, 这说起来都是上个世纪的事了。本世纪的第一个春天到来之际,陆关鹏老婆董素 丽所在的马铺市味精厂也寿终正寝了,很显然,一户人家不需要两个人做饭,陆 关鹏就到外面流流荡荡当起了散仙,偶尔和老同事、老同学小赌一场,输多赢少, 把日子过得灰头土脸的,十分压抑。去年底,马铺市工商局搞了一个给下岗工人 送温暖工程,陆关鹏有幸成为其中受益者之一,获得一个猪肉摊位的三年免费经 营权。从此,陆关鹏每天早上六点左右爬起床,骑着自行车跑到马铺市牲畜定点 屠宰厂,贩一头别人杀好的猪回到摊位上卖,这样算下来,每天也能赚个二三十 块钱,虽然不够多,但是放在口袋里还是有一些重量的。   那几位金头苍蝇又飞回来了,陆关鹏认得这个张扬的小帮派,懒得再对它们 发动恐怖袭击,就在凳子上坐下来,用油腻腻的手点了一根烟。苍蝇们在肉案上 嘤嘤嗡嗡地玩得很开心,它们对陆关鹏说:你要讨生活,我们也要讨生活,这样 和平共处多好啊。当然苍蝇说话,陆关鹏是听不到的,他专心致志地吸着烟,一 副很享受的样子。这时,他看到山城工商所的副所长杨高科拿着一块硬塑牌子走 过来,杨所长是军人出身,走路腰板挺直,好像是接受国家领导人检阅一样,他 连忙站起来,一边行注目礼一边做欢迎状。   “关鹏啊,生意怎么样啊?”杨高科说。   “还可以,还可以,托你杨所长的福啊。”陆关鹏说。   杨高科两道浓眉时常往上竖着,不怒自威,像是某个国家领导人。不过他对 陆关鹏一向是笑眉笑脸的,他笑呵呵地把手上的牌子提到陆关鹏面前,说:“这 是给你的牌子,你挂在摊子上,收摊时可要记得收回家啊。”   这是一块奖状一样大小的硬塑牌子,上面用彩纸剪贴了五个红色的大字:陆 记放心肉,陆关鹏一手接过牌子,一手在上面摸了一下,有一种凹凸感。   “关鹏啊,你是我们工商局的帮扶对象,我们才特别授给你这块'放心肉'的 牌子,你可要好好爱护这块牌子啊。”杨高科说话喜欢带感叹词,显出一种语重 心长的味道。   对面的肉摊有个大胡子的,大声说道:“杨所长,你那什么放心肉牌子,也 给我搞一块嘛。”   “这牌子可不是随便想搞就搞啊,这是荣誉,也是形象啊,”杨高科对大胡 子说了一半,又回头交代陆关鹏,“你要珍惜啊。”   陆关鹏像小学生拿着老师的奖状一样,有些激动,还有些腼腆,一边呵呵笑 着一边不停地点头。   中午十二点左右,陆关鹏摊上的肉卖得差不多了,最后一条五花肉干脆贱价 卖给原来花炮厂的一个老同事,然后收拾好刀具、电子称,把杨所长刚刚赠送的 “陆记放心肉”牌子夹在腋下,一偏腿骑上车,叮叮当当跑回家。   陆关鹏家在圩尾街,是祖上留下来的一座老房子。不久前,陆关鹏的老婆董 素丽因地制宜,用临街的门面开了一间理发店,叫作“阿丽美发”,主要服务对 象是老人和儿童,有时也给个别混得差的中年人洗洗头,混得好的人是不会上这 里来的,这些年来,马铺市也开放了,大街小巷布满了发廊、桑拿房、洗脚屋和 休闲中心,所以,“阿丽美发”的生意注定不会好,这一点董素丽是有思想准备 的。不过,出乎她意料的是,大概一个月之后,接连有一些被发廊淘汰下来的洗 头妹来到这里再就业,并扩大经营范围,她们义务帮董素丽给客人洗头(收入全 归董素丽),半公开半隐蔽地半强卖半强买地引诱一些中老年人购买她们的“特 殊服务”,有时也能做成几笔生意。她们大都打一枪换一炮,过几天走了,然后 又来一两个,董素丽迎来送往,“阿丽美发”的人气眼看着越来越旺了。   陆关鹏把自行车架在墙角边,一手提着装刀具和电子称的篮子,一手拿着放 心肉牌子,拖着懒散的步子走进“阿丽美发”,他的肚子真是有些饿了。   “陆哥,你回来了,”长沙发上斜躺着一个洗头妹,亲热地打了一声招呼。   陆关鹏看到是昨天来的小芳,一条肥硕的大腿斜跨在茶几上,露出了半只白 花花的乳房,陆关鹏立即想起了自己案板上的猪肥肉,心里有一种油腻腻的感觉, 不过,这肥肉做成红烧肉,却是他喜欢吃的,他不由咽了一口水。董素丽在灶房 里烧红烧肉,他已经闻到一股香味了。   “陆哥,你好辛苦,”小芳站起身,摇摆着水桶般的腰肢走了过来,这个年 纪在30至36岁之间的外省女人用一种18岁的嗲声嗲气说,“陆哥,有财路关照一 下你小妹嘛。”   “呵呵,我有什么财路?市场卖肉的,我也需要你关照一下呢。”陆关鹏说, 要不是手上有东西,他还真想在小芳的屁股上拍一掌。有时老婆不在场,他也喜 欢在洗头妹身上摸一把,有一种占便宜的快感。   “哎,陆哥,我可是跟你说正经的啊,”小芳向陆关鹏挤了一下眼睛,“要 是你有朋友需要‘特殊服务’,你就找我啊。”   陆关鹏爽快地说:“行,没问题。”他在墙壁上发现了一根钉子,就把手上 的牌子挂了上去--挂得端正而又牢固,这根钉子似乎就是为了它而长在墙壁上 的。小芳抬起头看着牌子说:“陆记放心肉,好好好,陆哥,你也学会做广告 啦。”陆关鹏终于有机会腾出一只手来,在小芳屁股上啪地拍了一声,说:“你 这是不是‘放心肉'啊?”   从此每天早上,陆关鹏带着放心肉牌子到市场卖肉,中午时分收摊时,又带 着牌子回到家里,把它挂在“阿丽美发”的墙壁上。有一天,董素丽突然发觉放 心肉牌子挂在她的门面里,好像不大合适,就把陆关鹏从灶间叫出来,说:“关 鹏,我这里又不卖猪肉,你把牌子挂在这里干什么?”陆关鹏嘴里含着饭,态度 暧昧地对老婆说:“呵呵呵,都一样。”   自从摊位上挂上“陆记放心肉”的牌子,光顾陆关鹏肉摊的人虽然没有大幅 度超常规的增加,但好歹是有一些效果的。陆关鹏每天收摊的时间比过去提前了 半个小时左右。   这一天,有一个陌生的大客户光顾了“陆记放心肉”,陆关鹏十点钟就把肉 全都卖完了,这是有史以来最早收摊的一次。他一手握着车把,一手抓着放心肉 牌子,心情愉快地骑车回家。   在橄榄街准备拐进圩尾街的时候,有个人站在一间杂货铺前,冲着陆关鹏叫 了一声:“老关。”   “老关”是陆关鹏原来在花炮厂的叫法,他扭头一看,正是原来花炮厂的供 销科副科长林宋大,几年不见,那鼻子还是红彤彤的,让他一下子想起了工厂里 一些有趣的往事。   “宋大科长,是你啊,在哪里发财?”陆关鹏跳下车,一步步向着林宋大的 红鼻子走去,发现那鼻头上像是被人咬了一口正在滴血一样。   “就是混混日子啦,发什么财?我前一段到北方去做点小买卖,刚回来不 久,”林宋大用手在陆关鹏肩膀上拍了几下,“你混得不错吧?在搞什么事业?”   “在民主菜市场卖肉,我没像你这么厉害,度日子就是啦,还能怎么样?” 陆关鹏一副看破红尘的口气。林宋大大他几岁,他们原来在花炮厂还有些交往, 大家传说林宋大在厂子倒闭前捞了一把,不过他曾经在陆关鹏面前倒过苦水,说 他一个副科长能捞个屁,最大实惠就是利用职权搞过厂里的一个老寡妇,他的话 虚虚实实,陆关鹏一向是半信半疑的。   林宋大看到了陆关鹏手上的牌子,笑了起来,说:“陆记放心肉,你卖的什 么肉?”   “猪肉,还能卖人肉不成?”陆关鹏开玩笑地说。   “卖人肉好啊,这年头还是人肉好卖啊。” 林宋大笑得红鼻子直颤动。   陆关鹏突然明白了“人肉”的意思,眼前就晃动起小芳胸前那两坨肉,他想 起小芳要他介绍生意,可他似乎没记在心上,现在他看着林宋大的酒糟鼻子,觉 得可以做成一笔生意了,说:“你要买’人肉‘吗?我手头有现货。”   林宋大的红鼻子闪了一下,他把一只手搭在陆关鹏肩膀上,压低声音说: “你真的有货?不瞒你说,我老婆早几年就不行了,我这些天可是快憋不住了。”   陆关鹏像高人一样神秘莫测地微笑起来,说:“你跟我走吧。”   林宋大一看到小芳,红鼻子像烟头一样亮了起来,小芳的身材比较对他的胃 口,不过他有些忧虑,就用本地话问陆关鹏,小芳有没有病?陆关鹏本想骂他一 句,他又没上过她怎么知道她有没有病,但他却做出一副很幽默的样子,用手指 弹了弹手上的放心肉牌子,意味深长地向林宋大撇了撇嘴。   小芳跟着林宋大走了之后,就没有回来了,倒是林宋大晚上打来了一个电话, 说小芳很骚包,是个老鸡了,陆关鹏打趣林宋大说,棋逢对手将遇良材,必有一 场恶战,林宋大在电话里笑哈哈的,说他这几天比较忙,过几天再请陆关鹏好好 喝几杯。   但是第二天十点多,林宋大就出现在菜市场了,伸长着脖子东张西望的,显 然不是来买菜而是来找人的。   “哎,宋大科长,”陆关鹏依然用工厂里的通用称呼喊了他一声。   林宋大扭头一看,就走了过来,说:“关鹏,原来你在这,我要找你。”   陆关鹏出动五爪在案板上挥了几下,一只反应迟钝的金头苍蝇被击中身亡, 另外几只四处逃命,其中一只比较聪明,就飞到林宋大的鼻子上安全降落。陆关 鹏指了指案板上的肉,对林宋大说:“宋大科长,你要什么肉?”   林宋大瞪了陆关鹏一眼,转眼看到摊位上挂着“陆记放心肉”的牌子,那眼 光里瞬间迸出了火花,说:“好你个放心肉,我被你害惨了。”   陆关鹏愣了一下,不解地说:“怎么啦?你什么时候买过我的肉?”   “关鹏,你真会装傻啊,”林宋大说。   林宋大一下沉下脸来,陆关鹏发现他说话的样子像是咬牙切齿的,就更傻了, 说:“怎么啦?怎么啦?”   “你昨天骗我说是’放心肉',结果……”林宋大把陆关鹏拉到一根方柱后 面,这才把后面的话从牙缝里挤出来,“结果,我早上一拉尿就痛,刚才跑到小 诊所打了一针,就花了一百二。”   陆关鹏顿时明白过来了,他看到林宋大横眉冷对的样子,好像他犯下了什么 滔天大罪,他不高兴地推开林宋大,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那货是你介绍的,而且你还说是‘放心肉'。”   “我有说是’放心肉‘吗?”   “你没说,但你用手弹了几下那'放心肉'牌子。”   陆关鹏一下觉得林宋大真是不可理喻,无奈地叹了一声,说:“我现在要卖 肉,没空跟你说这个,你不要影响我做生意。”   “你要给我出医药费,不然,我跟你没完。”林宋大说。   陆关鹏笑了笑,说:“你真好笑,我凭什么给你出医药费?你有胆量,你到 街上大声说,要不你去投诉我好了。”   林宋大朝地上吐了口水,鼻孔里很响地哼了一声,说:“什么'放心肉'?臭 鸟,注水肉!”他转过身子,愤愤不平地走了。   看着林宋大走去的背影,陆关鹏真想笑出来,天底下居然也有这种人,真是 太滑稽了。他忍不住就笑出声了,对面肉摊的大胡子问陆关鹏发生了什么事,他 连忙闭了嘴,说没事没事。但是陆关鹏很快就感到有事了,再也没有人问津他的 肉摊。他刚才与林宋大的对话,特别是林宋大那一句“注水肉”,很多人都听到 了,很显然,人们对他的“放心肉”打了一个问号。他心里痛骂了林宋大一顿, 把放心肉牌子摘了下来,用抹布擦了又擦,那“陆记放心肉”五个字像过了腊一 样,闪射出一种灿烂的油光。   这一天,陆关鹏快到一点了才把肉全部卖完,这是一个阶段以来不曾有过的 情况,也是一个不好的预兆。陆关鹏心里把林宋大骂了个狗血喷头,诅咒他获得 十八种性病。   第二天十点多,林宋大又出现在菜市场了,陆关鹏首先发现的是他那标志性 的红鼻子,他恨得牙痒痒的,真想一刀把那红鼻子剁下来。   林宋大走到了“陆记放心肉”摊前,左右看了看,像地下党员接头说暗语一 样,说:“我又去打一针了,那莆田来的医生都认识我了,给我优惠,只收八 十。”   “别跟我说这些,你打一百针也跟我没关。”陆关鹏偏起头说。   “怎么没关?货是你介绍的,你当时还指着它表示是--”林宋大一抬头看 到摊位上挂着放心肉的牌子,一根指头指着案板的猪肉,又对着“陆记放心肉” 的牌子戳了几下,他接着说,“是你介绍的,你就应该承担一定责任,我也不要 你多,你每天帮我出一半费用。”   “你想得美啊,我既没有赚你一根烟,也没拿她一分钱,我承担个屁责任?” 陆关鹏挥起了手,猪肉上面的几头苍蝇吓得跳了起来,不满地对着陆关鹏说,你 冲动什么啊,有话好好说。陆关鹏突然觉得没办法林宋大说了,这鸟人神经线搭 上电话线了。   “你--你这不是欺诈吗?”林宋大说。   “欺诈”这个词让陆关鹏听着耳熟,原来杨高科杨所长也是经常说的,“做 生意要讲信用,不能搞欺诈”,陆关鹏笑了起来,说:“我欺诈了你吗?谁欺诈 了你,你就找谁去,别在这里惹我发火。”   林宋大显出一种很委屈的样子,正想说话,这时,有个老妇女走到了摊前, 他连忙闭紧了嘴,装做顾客一样看着案板上的肉。老妇女称了一斤的腿肉走了, 林宋大咽了口水,说:“你说她叫小芳,她告诉我她叫小美,鬼才知道她叫什么, 马铺这么大,茫茫一片大海一样,你叫我到哪里去找她?”林宋大的声音好像是 要哭出来了,“我找不到她,我只有找你了。”   陆关鹏挥起五爪,劈啪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掌打在案板上的猪脚 上,几只苍蝇便英勇地牺牲了。他看着手心里的苍蝇尸体,说:“叫你走你不走, 找死。”然后手一甩,几只苍蝇的尸体便摔在了地上。   林宋大盯了陆关鹏一眼,揩了一把鼻涕摔在地上,说:“什么'放心肉'?注 水肉、母猪肉、病猪肉、瘟猪肉。”他用手在裤裆间抓了几下,这才转身走开。   现在,陆关鹏一看到林宋大远远的向他走来,就心惊肉跳,有一种六神无主、 茫然失措的感觉。林宋大来过三五次之后,菜市场好多同行都知道陆关鹏碰到麻 烦了,人家找他讨个说法来了,不过具体什么事,陆关鹏不肯说,他们也不甚了 了,只是发觉那林宋大神色异常,絮絮叨叨,肯定是个难缠的鸟人,从他时高时 低的话里大致判断是这么一种情况:林宋大买了陆关鹏的“放心肉”之后,到医 院打针吃药了。   同行即冤家。对面的大胡子几次大声地对顾客说,这年头很多事,你要反着 看,比如像是当官的,明明有吃有捞,在你头上拉屎拉尿,他却自称是仆人,还 有的自吹是全国名牌,其实却是假冒伪劣产品。陆关鹏听得出大胡子是在含沙射 影,却是对他无可奈何。“陆记放心肉”让人不放心的消息在菜市场像流感一样 流传开来,经过人们的口耳相传,形成了若干个版本,不过其主题思想都是一样 的,就是说“陆记放心肉”令人不放心了。有一句马铺话是这样说的,“人话有 毒”,果然是有毒,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顾客群像汽体一样蒸发了,只有一些不 知真相的陌生人才光顾“陆记放心肉”,接连两天,陆关鹏的肉直到下午两点半 也没卖完。陆关鹏开始有些害怕了,他想这样下去,不用多久,他这“陆记放心 肉”就要完蛋了,他只有灰溜溜地收摊回家了。   陆关鹏越想越害怕的。他回到家里,举手要把“陆记放心肉”的牌子挂在钉 子上,却一下挂了个空,牌子掉在了地上。长沙发上有个新来的洗头妹,眯眯笑 得没了眼睛,问陆关鹏是不是昨晚“做作业”做得太累了。陆关鹏心乱如麻,没 理会洗头妹,就走到卧室里给林宋大打电话。   那天林宋大给陆关鹏留了个手机号码,陆关鹏每拨一个号,心情就沉重一点。 11个号码拨完了,电话里响起接通的声音,陆关鹏几次想把手上的话筒搁下来, 他感觉到话筒突然变得十分烫手,但他还是咬着牙坚持住了。   “谁啊?”话筒里响起林宋大懒洋洋的声音。   “是我,宋大科长,老林,我是老关啊,陆关鹏,”陆关鹏一下变得有些结 巴,好像嘴里含了一口痰。   “你找我有什么事啊?”林宋大在电话里打起了官腔。   “我、我、我向你赔个不是,给你三百块钱,你再也不要到我肉摊来好不 好?”陆关鹏话里带着一种商量的、乞求的语气。   林宋大尖声笑了起来,笑声刺激得陆关鹏的耳朵一阵难受,林宋大说:“你 求我来了?我跑你肉摊跑了好几天,你一点面子也不给我,你以为我就会给你面 子啊?你以为你的三百块钱很大啊?”   “我、我……”陆关鹏结结巴巴说不出来,林宋大在笑声中掐断了电话,他 听着话筒里的电流声,觉得那像是从地狱里发出来的一种声音,全身有一种就要 散架的感觉。   第二天,林宋大又来到了“陆记放心肉”摊前,他感觉自己抓住了陆关鹏的 软肋,显得踌躇满志的,偏着头,眼睛斜斜地看着那放心肉牌子,也不说话,只 是用眼光不屑地瞟着,那鼻头上一点红红的,像燃烧的烟头一闪一闪。   这种阵势令陆关鹏十分害怕,却是无计可施,他知道他遇上一个无赖了,像 一条癞皮狗追在屁股后面,打不过跑不掉。我当时怎么就那么傻呢?给他拉皮条, 我又没得到任何好处啊,陆关鹏一想起那天的事,就恨不得打自己几个嘴巴,可 是他只能在心里重重地叹一口气,要不把他告到派出所去,嫖娼,罚款五千,只 是自己是拉皮条的,罚款更重,弄不好还要拘留,想想还是不划算的。   “我刚刚去打了一针,进口的,不讲价,一百六。”林宋大说,在他的语气 里,“打针”已经变成了一件光荣的事情。   陆关鹏看到了一只金头苍蝇在林宋大的鼻子上翩翩起舞,他看到左右两边和 对面的卖肉同行全都支起了耳朵,他还看到自己躺在圩尾街的青石板上,好像是 死了一样,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他急忙眨了几下眼睛,难道好端端的 日子就这样要毁在林宋大手中?   “你知道我现在花了多少钱吗?三百你就想打发了我,你以为我是乞丐啊?” 林宋大说,“不光医药费,还有误工费、精神损失费呢,看在过去是老同事的份 上,你给五千元,一口价,从今以后再不找你麻烦。”   “你这、这、这是勒索啊?五千?抢银行也没这么好赚啊?”陆关鹏瞪大了 眼睛。   林宋大冷笑了两声,对着肉摊上的牌子念着:“陆记放心肉,嘿嘿,陆记放 心肉……”   陆关鹏看到几个向“陆记放心肉”走来的顾客转头走向别的肉摊了,对面那 个大胡子又在大声嚷嚷地说着什么,他脸发黑,心跳加速,嘴唇哆嗦,不知该怎 么办。   “陆记放心肉啊--来买啊--”突然,林宋大尖着嗓子喊了起来。   “宋、宋大,求求你别喊了……”   “嘿嘿,我为你做广告啊,陆记放心肉,大家都来买啊--”   “宋大,你干嘛要跟我过不去?求你不要再喊了……”   “我怎么跟你过不去了?要不是相信了你的'放心肉',我需要打针吃药吗? 你下岗我也下岗了,你还有肉摊做生意,我屁收入也没有,现在打针吃药又贵死 人,我不找你赔偿,我就要拆房子卖老婆啦。”   “你、你不是到北方做生意了?你……行,我赔你,我们晚上找个地方好好 谈,现在求你不要站在我这里,我还要做生意,算我求你了……”   林宋大露出了一种胜利的微笑,说:“你怕我啦?嘿嘿,你这态度还差不 多。”   陆关鹏一咬牙,口袋里揣了三千块现金,骑车向林宋大家跑去。他一路上在 心里说着,算了,认了倒霉,这三千块就给他打针吃药了,给他买棺材了,给他 当火化费了,给他做水陆道场了,这样想着,心里稍稍有了一些平衡。   林宋大家在大庙街,陆关鹏以前是到过的,这里跟圩尾街一样都是老城区, 破破烂烂重重叠叠,早几年就传说要拆迁改建了,却是只打雷不下雨。陆关鹏凭 着模糊的印象找到林宋大家门口,可是门前石凳上坐着一个中年人,他告诉陆关 鹏,林宋大不住在这里了,他这房子早几年就卖掉了。陆关鹏问不到林宋大的新 住址,只好来到小店铺用公用电话给他打手机。   电话通了,陆关鹏诚惶诚恐地表示愿意赔偿林宋大,林宋大很有耐心地听完 了他的话,突然问了一句赔多少,陆关鹏说三千。“没有五千免谈!”林宋大凶 巴巴地挂断了电话。   陆关鹏急忙又按了重拨键,电话那头林宋大一下就接了起来,他不高兴地说: “老关,我再说一遍,没有五千免谈。”   “五千太、太……宋大科长……”   “别叫我宋大科长,那狗屁花炮厂早就破产了,我还是什么狗屁科长?”   “宋大、大哥,我叫你宋大哥吧,我们也算是老同事了……”   “亲兄弟还明算帐呢,这些废话就不要说了,痛快点,五千。”   五千显然是超出了陆关鹏所能接受的底线,他愣了一下,说:“宋大,你也 讲一点良心嘛。”   “良心?嘿嘿,良心是什么东西啊?我去年在北方看到一个老太婆被自行车 撞倒了,我好心下车扶起她,她儿子跑来说是我撞的,一下敲诈了我五千--现 在的人,谁还跟你讲良心啊?”   “你、你原来是想把被人敲诈走的钱从我这里敲诈回去啊?”   “什么?我敲诈你了?我怎么敲诈你了?要不是你给我介绍,我会去找那货 吗?她是你家养的'鸡',而且你还说是’放心肉',你这明显是欺诈嘛,我要你 赔偿怎么就成了敲诈?”   “我、我赚钱也不容易,三千吧……”   “你不容易,我就容易了?”   “看在过去老同事的面子上,你就给个优惠价吧,大家撕破脸了也不好 看……”   “嘿嘿,有什么不好看的?大不了派出所知道了,定我一个嫖娼,罚款五千, 你可是容留介绍妇女卖淫罪,要判刑的。”   陆关鹏知道他怎么也说不过林宋大,而且自己的七寸被他捏在手里,可是难 道就这样任由他摆布吗?五千不是五十,我起早摸黑要干大半年啊!他当我是百 万富翁啊?他当我是马铺市一号傻瓜种子啊?陆关鹏心一横,把话筒盖下去了。   第二天九点多,林宋大又出现在菜市场了,他像领导干部一样背着手,一副 闲庭漫步的样子。陆关鹏看到他的头上飞舞着一群苍蝇,好像直升机盘旋着要降 落似的,他的红鼻子上先驻扎了一只苍蝇侦察兵。   “陆记放心肉,嘿嘿……”林宋大对肉摊周围的情况已经非常熟悉,他看了 看陆关鹏的同行们,说,“你们菜市场就这么一家‘陆记放心肉'啊?”   陆关鹏从案板上握住了那把最锋利的砍骨刀,手心一阵出汗,两腿突然不停 地打颤。耳边有个声音说,砍了他,砍了他,又有一个声音说,要忍,要忍,要 忍。砍,砍,砍--忍,忍,忍,耳边唰唰唰掠过一阵风。   林宋大走过来了,苍蝇跟着他嘤嘤嗡嗡地飞舞,陆关鹏握刀的手绷紧了关节, 全身四处全都绷紧了,他想那些苍蝇是在为他唱丧歌吧--砍,砍,砍,心里响 起了一个坚定的声音。林宋大越走越近了,这时,陆关鹏看到杨高科杨所长也从 另一方向走过来了。   “关鹏啊,这几天生意怎么样啊?”杨高科隔着五六步远就亲热地对着陆关 鹏打招呼,声音里透着对陆关鹏的特别关照。陆关鹏是他们所的帮扶对象,他做 领导的,总要时常表示一下关心。   陆关鹏咧开嘴对着杨高科笑了一下,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一起 涌上心头,眼睛竟然有些发烫,他一下松开了紧握的刀,不停地眨着眼睛。   杨高科笑容可掬地走到“陆记放心肉”摊前,林宋大也走了上来,他以为他 是顾客,就向他介绍说:“这是我们民主菜市场的’陆记放心肉'。”   林宋大看了杨高科一眼,怪声怪气地说:“我知道‘陆记放心肉',这几天 我天天来。”   “放心肉啊,保你放心!”杨高科说得像是做广告一样,他扭头向陆关鹏问 道:“听说这几天有消费者跟你闹纠纷啊?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可是话头话尾 听到了一些说法啊。”   陆关鹏一脸难堪,不知道该怎么说。对面肉摊的大胡子大声地说:“杨所长, 闹纠纷的就是你旁边的人。”   杨高科哦了一声,不由认真地打量了林宋大一眼,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事?”   一身挺括的制服,两道往上竖起的浓眉,加上威严的声音,林宋大突然感受 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他咽了口气,手很不雅地在裤裆间抓了一下,说:“我、 我……”   “你吃了'放心肉',肚子出现问题?还是短斤少两或者钱数算错了?”   “我,不是啦,我……”林宋大紧张得鼻子都冒汗了,他看了陆关鹏一眼, 朝他丢了几个眼色,说,“就是吃了'放心肉',有点小毛病,小毛病,我只是来 反映一下……”   “关鹏,你这肉都是从定点屠宰厂进的吧?”杨高科说。   “是,都是……”陆关鹏说。   “定点屠宰厂是正规的,有严格的检查检疫制度,是绝对不会卖病猪肉、注 水肉的。”杨高科手一挥一挥,像是在演讲一样,他回头看着林宋大说,“你每 餐饭除了吃肉,还吃青菜吧,还吃鱼吧?你怎么就断定是猪肉闹的毛病呢?你到 医院检查了没有?你的检查单给我看看,还有你的病历卡。”   “我、我……”林宋大有些发呆了,他看到杨高科向他伸出一只手,好像一 把手枪对准了他的胸口,他的手下意识地往前一伸,又立即缩了回来,在裤裆间 抓了几下,“我没有……”   “没事就好,你要是真有什么事,一定要到正规医院检查,要保留相关的单 据,这样才可以到我们工商所投诉,我们一定会按有关规定对经营者进行处罚的, 你明白了吗?”杨高科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判决的味道。   “明、明白。”林宋大像是站在了被告席上。   “明白就好,要是你无根无据,就到市场上跟合法经营者闹事,这就是扰乱、 破坏市场秩序,是我们绝对不允许的,事情闹大了,监狱的大门就对你敞开了。” 杨高科完全把林宋大当作了一个被告,义正辞严,有理有节,批得他抬不起头。   陆关鹏看着场面上带有戏剧性的变化,心想林宋大你有多无赖,到底还是个 没见世面的小唆罗,杨所长一句话就把你镇住了。杨所长神啊,陆关鹏感激地看 着杨高科,嘴唇直哆嗦。   “关鹏,我也说你两句。”杨高科一脸严肃的,“我们授予你'放心肉'牌子, 实际上是对你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啊,严把进货关,绝对不能卖病猪肉、注水肉, 绝对不能短斤少两,你要诚信经营啊,真正让广大消费者放心啊。”   杨高科接连两个“啊”,语重心长余音袅袅,说得陆关鹏眼泪几乎要掉下来 了,他接连不断地点着头,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没想到一场“放心肉”危机,就这样轻易地被杨高科杨所长化解了,摆平了, 搞掂了,陆关鹏一分钱都不用花。林宋大再也没有在菜市场露面,也没有给陆关 鹏打过电话什么的,这个人好像在马铺市消失了。   陆关鹏越想越觉得杨所长是个大好人,如果没有带些礼物向他表示一下心中 的谢意,他会感到非常过意不去的。这天晚上,陆关鹏买了将近五百元的礼品, 一瓶剑南春、一条七匹狼和一盒人参茶,装了满满一只袋子,诚心诚意地来到杨 所长家里。   杨高科再三推辞,最后还是不得不收下了陆关鹏的礼物。“关鹏啊关鹏,你 真是太客气了。”他拍了拍陆关鹏的肩膀说,“好好干啊,争取早日奔小康啊。”   年底,杨高科把陆关鹏评上了民主菜市场的优秀经营者,并推荐到市里,最 后陆关鹏顺利入选“马铺市一百佳工商个体户”。他的“陆记放心肉”渐渐有了 名气,不少人慕名而来,甚至《马铺晚报》的记者都为他写了一篇报道,题目就 叫作《陆记放心肉--我们一百个放心》。陆关鹏的客源越来越大,刀功越来越 熟,生意自然也就越来越好了。   为了进出方便,陆关鹏请人专门做了一只布袋子,把“陆记放心肉”的牌子 装在袋子里,然后挂在车把上。到达摊位时,先挂上牌子,收摊时,先收好牌子, 回到家里,便挂在老婆的“阿丽美发”的墙壁上。因为时常擦拭,“陆记放心肉” 的牌子油光泛亮的,像是一面镜子。   有一天,一个刚来到“阿丽发室”的洗头妹看到“陆记放心肉”的牌子,感 到很新奇,就用手去摸,不料,那根钉子松动了,牌子哐当一声,居然摔成了两 半……   2003年9月13日-15日写于南靖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