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   回归之旅   高宜   爸爸妈妈离婚的时候, 他刚满一周岁,当妈妈对着他的脸淌眼泪时,他呵 呵地傻笑,这个奶里奶气的笑脸,在以后的二十多年岁月里,成了妈妈长夜相思 的唯一印象。他再一次见到妈妈时,已经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大小伙子了。   抗日战争进行到1944年,是最残酷,最黑暗的胶着状态,日本鬼子由于太平洋 战争的失利,拼命在中国巩固大后方。从胶东至鲁北的广大平原上象过筛子一样, 一遍遍反复扫荡,力图一举把中国的抗日军队消灭干净。一天傍晚,他爸爸,一 位富有经验的敌后武工队长在家里开会,鬼子突然出现在村口。一群哇哇叫的小 鬼子兵乒乒乓乓地敲他家的门,爸爸把驳壳枪拎在手上,准备与鬼子拼了。他的 妈妈,一个颠着小脚的胶东妇女一把拉住自己的男人。快,快从后墙翻出去。院 门哗啦一声倒下来,妈妈拼死用肩膀顶住,任凭外面的人用枪托子把门板砸得哐 哐震响。妈妈嘴角全是血,一直顶到父亲和几个伙伴从后墙翻出去,远处的村边 响起激烈的枪声。爸爸一伙人很快隐入了青纱帐。为了这个,母亲被鬼子打折了 双腿,关了几个月,在她奄奄一息的时候,鬼子投降了。他妈妈从此落下了腰腿 痛的残疾,一到阴天下雨就难以忍受。   这一切苦难他妈妈都承受下来了,但她不能容忍他爸爸进城后很快提出的离 婚要求。那时候,在他爸爸那个级别,离婚是件最容易的事情。农村的老婆只能 忍气吞声,顶多提出一些男人能够接受的简单要求。后来他听说,妈妈那时还不 到三十岁,外表看起来已经象个农村老太太了。妈妈只提出两个要求,第一,家 里的两个孩子,一人一个,小的那个归她;第二,她要求自己的男人继续在北京 抚养属于自己的小儿子,直到他十八岁。因为她自己要回乡下去,为儿子看守老 家的三间瓦房。爸爸答应了,虽然他心里明白,这个坚强的农村妇女实际上一心 想让她的儿子在北京学习大学问,长大当个清官,惩处这个陈士美,为自己报仇。 他爸爸后来也从农村自己的兄弟处听到这个赌咒,但他不怕。自己好歹是个高级 干部,怕他什么包公执法的民间传说。再说,那时流行着一股高级干部离婚,再 娶身边年轻貌美的小秘书的风气,将来总不会出现成千上万个包公,把他们这些 身居高位的领导统统法办吧。他爸爸一开始还不把这种民间报仇式的梦想太往心 里头去,但时间长了,毕竟心里不痛快,一股子怒火也就撒在这个小孽种身上。 这时,他已经添了一个妹妹,如果没有比较,他对于这种痛苦的折磨还不会很快 察觉。但当他发现妹妹自出生就睡在自己单独的卧室,小床上铺着柔软暖和的被 褥,屋里还开着暖暖和和的暖气时。才发现他自己长年累月住在厨房边上留做堆 放劈柴的冰冷的小屋里。屋中没有暖气,甚至电灯也懒得安装,黑暗的屋子只在 临街的一面安装了一扇小窗户。冬季的北风从窗缝里呼呼往里钻,他没有床,只 有一块直接铺在水泥地面的木板,板子上铺着层薄薄的棉絮。他从小到大,还没有 盖过棉被。小的时候,他和哥哥一块挤在这间小屋,冷得受不了了,小哥俩紧紧 搂在一起,互相从对方身上取暖。后来哥哥长大了,结了婚,搬了出去,他才感到 从来没有过的痛心澈肺的那种寒冷。他身下的薄棉套简直就是一层纸,根本抵挡 不住一股股的寒风,虽然他已经用纸条把窗缝糊得严严实实,但这象针尖一样的 寒风不知道从哪里钻进来,直往他的骨头里穿,似乎要把他穿透。有一次他冻得 实在受不了了,他脱掉身上的衣服,光着一个小胸脯,把窗户大大敞开,任凭夹雪 的寒风撞击自己的胸膛。干脆把我冻死算了,他大声喊,但他弱小的声音甚至掩 不住呼啸的北风。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快要死了,感到一种死亡的恐惧。他赶紧把 窗子关上,但感到了更加难以忍受的寒冷。于是,他推开门,向父母睡觉的屋门 大喊,快救救我,求你们快救救我! 爸爸闻声推门,向他怒喝一声,深更半夜 的不睡觉,你在这里嚎什么丧!嚎什么?我要冻死了,你们到底管不管! 管?  好,我现在就管你!爸爸怒吼着冲进厨房,抓起一把捅火的铁条。他吓得扭头 跑出大门,爸爸举着火钩在后面追,眼看就要赶上他了,一个过路的警察挡住了 暴怒的父亲。那个晚上,他一直牢牢记在心里,那年,他正好十三岁。   也是在这一年,他哥哥结婚,婚礼的晚上,几个工友挤坐在他租的郊区农民土 坯房的床上,喝着廉价的散装酒。这是他第一次喝烈性酒,工友们起哄,哥哥也 赞成他喝,我这个弟弟命苦,一辈子没享过一天福,今天让他乐乐。哥哥舌头打 不了弯儿,但眼睛不时地瞟着门口。他知道哥哥心里苦,自己结婚,没有钱不能好 好办喜事,对不起善良的新娘子。更丢脸的是,家里除了弟弟带来一张小妹妹自 己画的小小的贺卡外,其他人竟然连点儿起码的表示都没有,难道他们连个招呼 都懒得打?妈妈不是亲母亲,难道爸爸也不是亲爹?   门外响起一声短促的汽车喇叭,哥哥一下子蹦起来,有点摇晃地冲过去开门。 门外泥泞的村道上,一辆锃亮的汽车横在门前,爸爸手里撑着一把黑伞走到房门 口。   “爸!”哥哥胆怯地叫一声。   “嗯,这是你的新房?”威严的爸爸向屋里探探头,看到一屋子工友,  “这里有五百块钱,是我和你妈给你的贺礼,你收下吧。”   “爸,您进屋坐坐?”   “不了,你们客人多,继续热闹吧,我还有事。”   那天晚上,哥哥在门口的雨水中足足淋了半个小时,谁劝他也不进去,然后, 他喝得酩酊大醉。   他刚满十八岁就急着当了兵,两年后复员进了一家工厂。他住在单身宿舍, 从来不愿意回家,每到节假日或他的生日,妹妹都来看望他。妹妹有一付善良的心 肠,与她的亲妈简直天差地别。有一天妹妹告诉他,他在山东的亲妈来了一封信, 信中提到自己生病很重,希望让儿子回来见她一面。爸爸看完信顺手仍到厨房的 垃圾捅里,被妹妹发现,给他带过来。   “什么,我妈病了!”这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直接面对自己的亲妈,过去因 为爸爸一直对他封锁消息,也许是不屑对他讲这些,使得他对于母亲的印象几乎 只有模糊的一片影子。   “妹,我该怎么办,我该不该去看看她老人家?”   “那还用说,当然应该去了!”妹妹干脆利索的性格倒蛮象自己的母亲, “哥,这几年我攒了差不多一千块钱,我都给你,你再找大哥借几个钱,赶快回家 看看你的妈妈吧。”妹妹说这几句话的时候,眼圈中盈满了泪水。   他请好假直接来到哥哥租的简易房,嫂子正好在家,“哎呀,兄弟来了,快 坐下。”嫂子张罗着让他坐在窄窄的条凳上,“兄弟来的好,我给你擀面条吃。” 嫂子打开用纸糊成的面粉缸,用小扫埽扫出底子上的面粉,给他擀了满满一碗白面 条。嫂子常年没有工作,大哥也刚刚下岗,正在外面寻找工作机会,生活格外困 难。与哥哥相比,他觉得自己还算蛮幸运的。车工技术掌握很快,短短几年功夫, 已经带徒弟了。吃完饭,大哥还没有回来,他不想等大哥了。哥哥就算把家里值钱 的东西都给他,也凑不出仨瓜俩枣来,算了,别给大哥雪上加霜了。   他坐了半夜火车,又搭乘一辆顺道的拖拉机,到老家的村子时已经是掌灯时 分。东打听西打听,才找到母亲居住的农家小院。这是一堵矮矮的泥坯墙后面歪 斜的三间小土房,从斑斑驳驳的墙皮上,可以看出几十年风雨凋噬的痕迹。正屋 里一个头发苍白的老太太正吃力地吹着灶膛里的火,他的心一酸,凭直觉,他知 道这是他的亲生母亲。   “妈----,”老太太对他的喊声没有任何反映,只是转过一双有些昏花 的眼睛来,   “你找。。。。。 ?”   但老太太好象忽然被电击打了一下,“你是,你是。。。?”      “我是二建,娘,我是二建。。。。。!”也许是本能吧,他鼻子里酸酸的, 使劲忍住泪水。   这一晚的母子重逢,使他的母亲好象年轻了十岁,她那年其实才五十岁呀。 城市里这个年龄的女人还在拼命擦抹各种护肤霜,把自己打扮成少妇,而妈妈此 时却象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母亲扯着他的手,在他的脸上反复端详,试图找到 当年那个奶声奶气向她硌硌笑的婴儿的模样,“现在好,现在好,看我儿长大成 人了,我儿模样俊,我儿模样象你爹当年。”   “娘,”他感到受了侮辱,但他控制住自己,他不能第一天就惹妈伤感。   娘扯着他看望所有的亲戚。这里都是爸爸这一边的亲戚,叔叔伯伯见到他脸 上都有些尴尬,虽然堆着勉强的笑,招呼他上炕,询问他爹的情况。   “咱老罗家就你爹出息大呀,当上这么大的京官,俺们脸上都沾光咧。”   他不置可否的应承着,心里比吃了苍蝇还难受。终于把这些亲戚走访完了, 母亲把他带回家,看到炕上一个干瘦的老汉正吸着旱烟等他们回来。   “哦,快来见你秦大伯,你秦大伯可是咱几十年的老邻居了。”   秦大伯属于那种身子板特别硬朗的农村老汉,他话不多,看着他温和地笑, 把手里的烟袋递给他,   “抽一口咱家乡的老旱烟?”他接过来,感到母亲与这个老邻居关系好象格 外密切一些。   和母亲住了不到三天,他已经从母亲和周围邻居口中把此地的情况了解了一 个大概。这二十多年来,母亲一直含辛茹苦,还要忍受他爸爸亲属一边的闲气。爹 这一边的亲戚们,自从离婚的第一天起,就盯上了这三间瓦顶房。谁成想,倔强 的母亲偏偏为自己的儿子坚守房产,死也不肯再嫁。於是,几家亲戚处处跟母亲 为难。母亲的老邻居秦大伯单身未娶,常常照料着母亲的生活,陪伴孤单的母亲。 母亲虽然明白秦大伯的一片心意,但为了给自己的儿子留下这三间瓦顶房,这么 多年来,她就是没对秦大伯吐露一丝情意。   母亲的遭遇使他惭愧,汗颜。这么多年,他竟不知道自己有着如此深爱自己 的母亲。当他蜷缩在冰寒小屋里的时候,母亲正在为了他将来的三间瓦顶房而放 弃自己的全部幸福。与母亲一生的不幸相比,他自己所受的罪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二建打第二个星期开始,请秦大爷帮忙,把三间破房子彻底翻修了一遍。他 又进了一趟城,三天以后,他骑着一辆簇新的自行车回来,车上驼着刚买来了崭新 的被褥。晚上,他和母亲睡在一间偏屋里,他问母亲,“娘,我如果回北京,你 就好好和我秦大爷一块过下半辈子吧。”“那不中,俺一离开,你的叔伯们会把 咱家的房子收走。”“不怕,有我呢,他们别想动咱的房产。”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村子还沉浸在一片静谧的夜色之中,二建已经悄悄起来 了。他早与秦大爷约好,爷俩把一辆胶轮手推车收拾停当,这才把娘叫起来。二 建把娘裹在一堆厚厚的棉被子里,他和秦大爷一个推,一个拉,走上了村头的大路。   东方渐渐露出鱼肚白,路上湿气很重,草叶上的露水把二建的鞋子打湿,裤 腿上也满是水汽。二建深深吸了一口家乡纯净的空气,他的心里感到格外的轻松。 这是二十多年来,他第一次感受到为自己作主的快乐,他为自己选对了这条路而格 外欣慰。当太阳终于在大道的尽头露出脸来,金色的光芒笼罩在早行人的身上, 二建高高扬起头来,迎着新鲜的阳光,向县城的方向大步走去。   全文结束   2002年4月15日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freedns.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