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7.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   落英情怀   江一平   暮春时节,雨丝霏霏、落英纷纷。   近两年来的这个季节,每次往返校图书馆,我总会带点下意识地绕远道走东 边湖畔的小路。这小径的两旁栽着各种各样的花树,小径上铺满红紫黄白的花瓣, 在积水中泛着点点清丽的光泽,与泥地上新生的小草和湖边迎风摇曳着的柳枝一 起,构成了一幅色彩斑斓的奇妙风景。置身于这样的风景中,我的胸中总有一股 别样的情怀在氤氲。   春光正好时,百花次第绽放,装点着灿烂的春色,也璀璨着人的心情。待到 春暮,雨僝风僽遍地落英,不禁引人顿起忧伤。古往今来,千秋诗文咏尽了无涯 的惆怅,最著名的当属晏殊那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事情到了无可奈何的地步, 似乎便只剩心灰意冷潸然泪下了。睹物思人,忧伤的不仅是对花的悲悯,更多的 是对自身命运的联想。于是,黛玉要葬花,要怨叹“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 能几时”;要哀歌“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其实,有类似哀怨的岂止黛玉。花草一春,人生一世。降低标准而言,人人 都有灿烂辉煌之际,也有下坡谢幕时分,宛如花开花落,都是自然规律。但人心 往往总有不甘或耽于自信,期冀挽留青春或永铸辉煌,却抵不过毫不依主观意愿 而修改的客观规律。因而便难免无奈的尴尬,诸如让位愤懑、退休失落、离亲愁 苦、衰老忧郁、死亡恐惧等等情感障碍性病态便往往纷至沓来。   我也是窠臼难脱的一员,55岁之后便常有一种莫名的焦躁。我知道,这是一 种对失落将临的预期心理。我深爱我的职业,也长怀雄心壮志,期望在教书育人 之余,于科学研究上也有所创造,最好能为某个生命机制之阐明或某个医疗技术 之突破做出自己的较大奉献。20多年来,高校和国家一起在艰难中步履蹒跚,不 是软硬条件难以支撑,便是人心不古学风浮躁,始终难有安稳的学术环境。长年 累月寒窗面壁,屈指建树乏善可陈,但总算积累了不少正反经验,锤炼了一身钢 筋铁骨,也培育了一点洞察能力,似乎浑身汗毛都蠢蠢欲动跃跃欲试。这时候意 识到已临退休,就好比鲜花刚刚孕育出微小的子实,未及见证其成长便不得不跌 离。这样的心境令人很容易与落花同命相怜,所以我爱来这条小径。   但我并不是来悼念或哀伤的,我来与落英对话,感悟她可能给我的启发。   生命科学知识表明,花朵的凋零只是生物普遍的程序性细胞死亡,也称细胞 凋亡,是花树尚未出土就已预先编程的遗传表现,与“风刀霜剑严相逼”实际上 并无直接关联。风雨充其量只是凋亡花朵飘落的助推者,而凋亡却是生命运动的 一种必然,甚至往往是机体健全的必要。我们每个人在胚胎期发生四肢时,总是 先长出馒头状的肢芽继而演变成带蹼的掌。最终,蹼的细胞全部凋亡、解体、消 失后,才形成灵活的手指和脚趾。如果没有先驱蹼的凋亡,我们个个都会张着四 只笨拙的鸭掌。花也类似,她是果的先驱。她以艳丽和芬芳吸引蜂蝶来舞,借以 将雄蕊的花粉授给雌蕊孕育果实。使命完成后花便按程序凋落,以便为树节省营 养,更将空间腾给幼弱的果实去亲近太阳。如果没有先驱花的凋亡,便不会有后 来的累累硕果。   所以,花的凋零并非一种悲伤而只是一项纲常。假设植物也有情感,花的凋 落于树应是一种欢畅,就像母亲完成了分娩,父亲挥别了游子;于花本身则要看 凋亡后的去向。看那树上仍有些残花,也许凋亡时恰遇风和日丽抑或躲藏在其它 花叶的庇护中幸免掉落,花还在枝头恋栈,但花瓣却已枯槁萎黄,惨不忍睹令人 扼腕;相反,另外大部分迎着风雨飘落的花瓣却依然色泽明艳光彩夺目,从昨日 的妖娆枝梢转为今朝的渲染大地,收获了一路赞叹,这就是落英!我恍然大悟落 英之称的含义——欣然飘落英容犹在。英若有情,必将感激风雨,是他们帮助自 己在完成使命之后及时实现了定位转换。这些落英,虽然最终也要褪色也会衰微, 但那时她已悄悄地随雨水化作春泥适得其所。人们记住并吟诵的,是她曾经灿烂 的亮相和潇洒的转身,还有那“化作春泥更护花”的高尚依归。由鲜花而落英, 从始至终葆有美丽品质和尊严。   人亦如花。人类的生命基因和社会制度也为每一个体事先编好了程序。让位、 退休、离亲、衰老乃至于死亡,都是必然的过程。与其愤懑失落愁苦忧郁恐惧, 像那恋栈枝头的残花一样枯萎不堪,毋宁学这落英,遵循纲常、美丽转身、悄然 归依。去年、今年,在与落英对话了两个春天之后,我做了一个决定——我要提 前为自己酝酿风雨,以便能够在该飘落的时候带着风韵犹存的华彩。那风雨便是 自身对人生换位从思维到技能的综合预备。   小径有条侧支通往湖水。傍水的一块大黑石上,有人端正地摆了一片枯干的 老树皮,上面有致地码着几朵梨花,构塑了一方精致小景。是谁这么有心?是静 物摄影的摆拍,还是灵机一动的创意,抑或只是恋人约会的道具?无论何种缘由, 我想都寄托着作者的爱怜和恭谨。树皮上的梨花不是落英,是整朵花连根折断的, 若非人为便是狂风暴雨的摧残,这不是凋零而是夭折!看到这个构塑,我有会心 的感动。以往在老家,我也常在果园的地头,把被大风摧折了的整朵桃花捡拢于 干枯的竹笋壳上,陪它坐着想往事,想得最多的就是那些被贫病或事故过早夺去 生命的童伴或青年伙伴。值得缅怀和哀怜的是他们,他们没能走过完整的程序。 相比之下,能够成为落英是多么幸运呵,因为在大自然的编程中她是完美的。   黑石外的水面上,点点落英随波荡漾,渐漂渐远,使那单调的湖水也变得绚 丽多彩起来。我的视野也随着她们远去而开阔,一边还想着,不久的将来,我也 会是其中的一枚,心里一片憧憬!   (一平 2012-5-23写于福州) ◇◇新语丝(www.xys.org)(xys7.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