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嫁给美国将军的东方女子 -- 秀姿的故事 醉竹 911以后, 美国X州的"陆军军区基地"迅速关闭了公众可以自由出入的车道, 加紧了 防哨, 二十四小时都有荷枪持弹的士兵轮流站岗 -- 成了森严戒备的禁地. 那里面 的青山绿水, 天鹅野鸭, 长湖边无涯的青草地, 湖心岛上的野柿子林......从此都 与普天下的大众百姓无缘了. 落日熔金, 返照在我的车玻璃上, 也返照在军区大门防哨所的泥棕色墙壁上. 天上 盘旋着一两架直升飞机, "突拉突拉"地发出一阵阵的轰鸣; 地面上一辆辆绿色封闭 卡车, 灰色的圆柱形管道车, 忙个不停地往返穿梭 -- 实在想不出那些车到底是用 来干什么的; 放眼朝前望去, 空旷的营地操场上, 一大群士兵列成方队正在操练, 发出一声又一声"赫赫赫 --嚎嚎嚎", 排山倒海地响过来. 那紧张的阵式莫不是要开 仗了? 我停下了车, 把守在门岗的一位黑人士兵威严地注视着我, 我这张典型的亚洲人的 脸, 会不会在他的脑子里反映成一张间谍的脸? 这也难怪自911以后, 美国政府上下 风声鹤唳, 草木皆兵, 怀疑一切可怀疑的人, 防止一切可防止的事, 我早就听说西 点军校关了, 美国最大的Hoover Dam水库关了, 连通向水库的高速公路(highway 93)也 对外界关了...... 我坐在车上, 摇下玻璃, 还没有来得及对士兵解释, 一辆雪白的宝马恰到好处地开 过来了. 士兵对车上的年轻女子友好地挥了挥手, 我心领神会, 跟着她的宝马开了 进去, 因为她是将军的夫人 -- 我的朋友. 她名叫秀姿, 地道的中国名字, 地道的中国女子, 鸡蛋清一般光泽的肌肤, 标准的 鸭蛋脸, 两弯浓淡相宜的柳叶眉, 向鬓角淡淡抹去, 宛若中国山水画中不经意的一 笔; 细长细长的丹凤眼, 似醒非醒, 时而流转着柳咏笔下仕女的韵波. 这样的一个 女子, 洋溢着华夏古典气息的女子, 如果再穿上一件贴身的旗袍, 就恍惚是从青灯 下的古卷中朝你走来. 要说秀姿的身世也够称得上传奇. 秀姿祖上三代侨居越南, 皆为循规蹈距, 遵法守 纪的良民. 秀姿的父亲从小酷爱中国传统文化, 大学毕业后在越南南部的一所综合 大学教授中文; 秀姿的母亲也出身于书香门第, 自小受到良好的教育, 嫁给秀姿的 父亲后, 夫妻恩爱, 琴瑟合鸣. 不幸的是秀姿的父亲在七十年代初被政府指为共产 党, 遭到追杀, 一家人惶惶不可终日, 幸被一萍水相逢的美国高级军官热肠相助, 在他的特别关照下, 上了开往夏威夷的军舰, 来到了美国. 秀姿一家以越南难民的身份, 在美国定居了下来, 为生活所迫, 父母彻底放下知识 份子的清高, 开了一家经营东方副食品的杂货店, 开始了日夜辛劳的奔波. 日子慢 慢地火红起来, 秀姿十三岁的时候还进了昂贵的私立中学读书. 他们没有忘记当初 的救命恩人, 登报托友, 辗转打听到那位军官的下落. 终于得到了他的消息! 其实 他所居住的地方离他们并不遥远, 就在六十英里外的一个军事基地, 他如今已经容 升成了将军. 政府特地在军区幽静的湖边, 为这批曾在沙场上为国家流血奋战的功 臣们修筑了漂亮的房子, 让他们在有生之年免费居住. 秀姿一家和将军一家经常欢聚一处. 坐在将军家后院的草坪上, 看绿茸茸的青草一 直延伸到蔚蓝色的湖水中, 天边一群大雁, 映着火红的夕阳, 慢慢地飞过来, 好像 一幅图画. 烧烤(BARBEQUE)的香味一阵阵随凉风吹来. 将军兴奋地拉着秀姿的手, 激动地喊: "十五年前你还是个小BABY, 走起路来一摇一晃, 想不到时间过得这么 块, 如今长得和我女儿都一般高了. 来, 来, 来, 告诉叔叔, 你最喜欢吃什么?" "我最喜欢吃螃蟹腿. " 秀姿清脆的声音在晚风中回旋. "唉, 可惜没有, 下次我一定记住......要不我现在就去给你买. " 将军真像一位慈 祥的父亲. 那是秀姿一生中最美丽的回忆. 慈祥的父母呵护她, 逐渐富裕的家庭让她生活无忧 , 将军一家对她又是那样友好热情, 她常和将军的两个女儿在后院的湖边喂野鸭, 看它们向她们游来, 看它们吃饱喝足后, 又向天空飞去."我真喜欢你们家的这个湖 , " 秀姿羡慕地对将军的小女儿说: "要是我家也有同样的一个湖那该多好! " 有一天, 湖上游来一对洁白的野鹅, 秀姿把满手的玉米向它们撒去, 快乐地喊道: "来吃啊, 野鹅, 你们真是一对漂亮的野鹅. " "它们不是野鹅, 它们是天鹅, 每年 的冬天从加拿大飞过来避寒, 每次都会给我们大家带来好的运气. " 将军的一双手 搭在秀姿的肩头上, 秀姿回头望他, 第一次发现将军的蓝眼睛不再是晴朗无云的碧 空, 隐约地, 飘来一片乌云. 第二年的冬天, 天鹅没有飞来, 似乎在幂幂之中预兆着什么. 秀姿的父母在一次出 外采购的途中, 遭遇车祸, 双双离世而去, 可怜的秀姿, 她在一夜间成了无父无母 的孤儿! 曾经装满幸福的房子, 如今回旋着她孤独的啼哭. 将军来了, 他的手为她 拭去了眼泪. 半年后, 将军执意要与结发妻子离婚, 娶秀姿. 众亲友听后大惊, 以为将军中了风 -- 都什么年龄了, 为什么晚节不保, 名誉不顾, 家庭不要......妻子自是不同意 , 她声嘶竭力, 泪流满面, 凭什么嘛? 当初你甜言蜜语, 海誓山盟才把我骗到了手 , 结婚后我含辛茹苦, 为你生儿育女, 那些日子, 你在战场上生死为未卜, 我在家 里日夜为你祈祷, 为你提心吊胆......平时温柔如水的小女儿 -- 将军的心肝宝贝 , 也因几日泪劝父亲无效, 一怒之下冲到秀姿的家里, 失去了理智, 朝她愤怒地喊 道: "你为什么要恩将仇报, 毁了我的家, 我父亲真是引狼入室. 我知道你一直都 想霸占我们家的房子和那片漂亮的湖水, 你这个越南难民, 为什么不滚回去. " 秀姿开始还听着, 后来忍无可忍, 抬起头, 冷笑道: "我劝你把你话收回去, 我是看 在将军的份上才不控告你对我的侮辱罪. " 尽管众叛亲离, 大失人心, 将军最后还是娶了秀姿. 秀姿成了湖边房子的女主人, 将军的妻女不得不含恨地搬离了出去, 将军当然为此付出了不薄的赡养费. 秀姿后 来告诉我, 到那个时候, 她也没有想明白, 她到底是需要一个父亲还是一个爱人, 或者她两者都需要. 我和秀姿是在她婚礼仪式的前两天才认识的. 我那晚正好在一家中餐馆打工, 秀姿 和将军前来吃饭. 我看秀姿一直双手托腮, 一动不动, 对着墙上挂的一幅大型山水 字画反来复去地念: "明月松间照,青泉石上流." "你是中国人吧? " 我笑着上前为她端上一杯乌龙热茶, "你刚才念的那两句诗, 应 该是唐诗吧? " "是唐诗, " 她点了点头, "是王维写的. " "是王维写的? 如果你不说, 我们这儿的人谁也不知道. " 我没想到她居然懂这么多 , 主要是在这样的一个地方, 我不禁对她刮目相看. 但是那一晚客人很多, 我忙着端茶递水, 收桌子收小费, 也没有机会给她聊上几句 , 除了知道她是越南华侨, 明天就要嫁给坐在她身边的军人, 其它的我都无从得知 . 临走的时候, 她把二十块钱的小费塞进我的手中, 以诚恳的口气对我说: "明天是 我的婚礼, 我真心希望你能来参加. 婚礼将在XX军区的教堂举行, 你到了军区就会 问得到..... " 我和她素昧 平生, 仅仅一面之交, 她就邀请我参加她的婚礼. 我确实有点楞了, 钱 在我手里捏得发紧 -- 她才吃了十五块钱的东西, 就给了我二十块! 打工这么久, 我还是第一次得到如此的好小费. 我看她年轻而漂亮, 典型的东方美女, 却要嫁 给一个当她父亲也绰绰有余的美国军人, 真是不可思议的女孩, 充着这份好奇我对 她的邀请点头了. 我们就这样成为了朋友, 你来我往, 友谊一天天的加深. 后来秀姿才告诉我, 尽管 她把自己当作中国人, 但是这儿的人包括将军都把她当作越南人, 她虽然有一大群 的越南朋友, 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中国朋友, 她之所以想结交我, 是因为她对我的 第一眼就有好印象. "因为你懂唐诗. " 她笑着说: " 我一读'明月松间照, 青泉石上流', 你就知道是唐 诗, 我自然而然就对你充满了好感. " "瞎蒙的. " 我嘿嘿笑了两声, 老实地交代: "当时那么忙, 哪有时间同客人说话, 我之所以见缝插针地与你聊上两句, 因为我认定了你是个好客人, 想多骗点小费, 结果你出手果然不凡. " "你真势利! " 秀姿笑弯了腰: "不过也很老实. " 我慢慢地了解到, 秀姿有相当的古典文学功底, 她告诉我这都是她父母从小给她的 熏陶, 她三岁就开始背唐诗宋词. 但是在美国初期的日子毕竟是艰辛的, 父母由于 要经营杂货店, 没有很多时间教她学习中文, 就把她送到当地的中文学校, 结果秀 姿第二天就拒绝再去 -- 因为老师的水平对于她来说, 根本就太浅, 她宁可呆在家 中自己看三国 , 水浒, 红楼梦, 遇见不会认的字就自己翻字典. 将军真的是爱她, 也非常宠她, 婚后把二楼面湖的房间留给她作书房, 几乎占了整 整一壁的落地窗, 把湖光云影全部收成了一幅画. 房内还添置了古色古香的中国家 具 --不知道那是不是将军一番特别的心意. 摆放着文房四宝的紫檀木书桌, 面与 柱交接处雕镂精致, 一色的龙飞凤舞; 紫檀多宝阁上错落有致地陈列着各类工艺品 : 双面绣, 贝雕, 玉观音, 景泰蓝花瓶...... . 西墙的正中挂着一大幅中国山水画 -- 黯蓝的夜空中, 一轮朦胧的弯月照在碧蓝的江面上, 波光粼粼, 似有微风细雨 掠过岸边竹林中的小楼.... 左右两边各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飘逸而隽秀的行楷书法 : "雨余江上月, 风醉竹间楼." "这是我小时候的作品, 你信不信? " 我第一次去她家的时候, 她曾经指着对联上的 字问我: "你知道这句诗是从哪儿来的吗? " "大概又是唐诗吧. " 我头也没有抬, 我对诗词绘画没有兴趣, 眼睛一直落在一对贝 雕龙凤宝瓶上, 看那上面栩栩如生的龙飞凤舞, 云蒸雾绕, 心中涌起了无限的惊叹 . "是唐朝戴叔伦作的. " 她认真地说: "原句是'雨余江上月, 好醉竹间楼', 我把'好 ' 改成了'风', 不知道戴叔伦地下有知会不会生气. " "戴叔伦? " 我抬起了头, 不想扫她的兴: "好像没多少名气吧, 如果有, 我们在学 校会学的. " "我父亲年轻时候曾经研究过他的诗. " 她的眸子里流转着盈盈的光. "为什么不研究李白和杜甫, 反而去研究他呢? " 我奇怪地问. "我父亲曾经说过正是因为没有多少人研究, 他才去研究. " "我们到室外的湖边去看风景, 好吗?" 我对她的话题实在不感兴趣, 有些闷了, 想 拉她出去玩, " 我喜欢水上的野鹅. " 我对她说. "从窗子这儿望出去不是很美吗? 你也可以看见成群的野鹅, 又何必非要去外面呢? " 她说, 坐在地毯上, 根本没有动的意思. "外边看得真切. " "外边虽然看得真切, 但是草地上到处都是鹅屎, 脏了你的鞋, 你会不高兴的. " 她 一本正经地说. "我无所谓. " 我心中有光闪了一下, 忽然恍然大悟, 止了口, 我无所谓, 她有所 谓啊, 踩脏了的鞋子再回来踩她的地毯-- 我应该懂事明理. "如果鹅屎越堆越多, 那湖边不是越来越脏吗? " 我终于领悟了, 再美的事情也有烦 恼的一面, 住在临水的房子固然怡然, 但也有鹅屎来脏你. "会有士兵定期来清扫的. " 她平静地一笑: "等他们扫完后, 我们就可以去湖边坐 坐. " "什么? 士兵为将军扫鹅屎, "我真的服了! 美国部队里的等级森严, 从此可见一斑 耶! 其实部队官兵之间的等级森严, 放之世界各地, 也是无处不有, 我们早就耳闻目睹 , 习以为常. 不说多了, 就说我们所看见的将军的三层楼洋房, 普通军官的一层平 房, 一般士兵的集体宿舍, 可谓是天壤之别. 将军们的房子, 一般分布在风光幽美 的湖边, 安静而宽敞的汽车林荫道, 顺道而修的铁栏杆, 纡回曲折, 栏外总是修剪 得齐齐整整的常绿灌木......老远的地方就设了防哨亭, 虽然无人站岗, 但也能提 醒你不得随便入内; 普通军官的房子一般建在营地周围, 或红楼或灰房, 前后有绿 树草坪, 还修了小孩子的游玩场(PLAYGROUND), 总之还不错了, 就是房子之间显得 过于拥挤 -- 感觉是我的厨房可以看见你的卧室; 要说刚入伍的士兵, 条件是最差 的, 有时候会四人合住一间宿舍, 经常为洗澡或上厕所打架, 一栋楼闹哄哄的, 有 神经衰弱的人就别想好好休息. 不过秀姿说, 最近军区建了几栋新兵大楼, 他们的 住宿条件也得到大为改善. 秀姿很喜欢中国朋友, 我的一群朋友自然也成了秀姿的朋友. 秀姿每一次见到新的 朋友, 她喜欢试着从他或她的口音中判断对方来自南方还是北方, 每次也都猜了个 八九不离十. 她告诉我们, 因为她自小生长在越南的华侨地区, 华侨们来自中国四 面八方, 到了美国家里也多是同越南人和越南华侨打交道, 她除了会说越南话以外 , 还能说国语, 粤语, 客家话, 潮州话, 跟我们来自大陆各地的朋友接触后, 她说 她最喜欢带有北京味的普通话, 说快了像大珠小珠落玉盘, 然后模仿一个北京女孩 的发音, 她学得太夸张, 像在说相声, 经常惹得众人大笑. 秀姿对朋友很热忱, 经常开着车载着我们一群人在军区内瞎逛. 军区很大, 里面的 公路纵横交错, 各类设施完善, 就好象一座独立的城市 __ 有教堂, 有银行, 有医 院, 有麦当劳, 有高尔夫球场, 还有高耸的水塔. 最叫人称奇的是自然风光, 光天 然湖泊就有十多个, 公园依水而建, 处处风光如画. 有时候从一个公园到另一个公 园, 光开车就需要四十多分钟 -- 可以想象里面有多宽阔. 有一次, 秀姿带我们去一个名叫南湖(SOUTH LAKE)的公园, 南湖因为水域辽阔, 风 光优美, 设有许多的水上娱乐活动. 那是在911以前, 军区还没有对外关闭, 每到周 末吸引了附近不少渡假的居民, 也算是部队为自己创收的一个项目吧. 其中最引人 兴奋的就是乘"FLYING BOAT", 这种船可以飞上天, 一旦上天, 就伸出双翼变成了飞 机, 绕城环游一周后, 然后再降落水面, 一旦下水, 双翼收回又恢复成了一艘船. 就在众人兴高采烈准备买票的时候, 发生了一件很不愉快的事情. 我们中的一个叫 小伟的男生, 见四周山青水明, 风光秀丽, 拿着他的数码相机拍个不停. 忽然间, 不知道从哪儿冒出一个女军官, 一身军服, 威风凛凛, 恶狠狠地高喊道: "不准照相 , 不准照相! " 小伟见状, 只好说尴尬地说了声"不知道, 对不起. "知趣地收起相 机. 事情本来就可以这样平息了, 可秀姿却跳了出来, 我从来就不知道她的嗓音会有 这样尖锐, 像崭新的刀片: "你不能对她道歉, 她应该向你道歉. " 她拉着小伟的袖 子冲到女军官面前, 先出示了自己的家属证, 然后厉声询问女军官: "如果不能照相 , 请问你们这儿有告示说明吗? " 女军官见了秀姿的ID, 声音温和了一大半, 她耐心地解释: "我们也是得到上面的通 知, 要对军区四周的环境随时保持警惕, 特别要防止外国间谍......" "如果要保持警惕, 防止外国间谍, 那军区为什么要对公众开放, 干脆关了得了, 既 然开放了, 任何公众都有拿起相机的权力. " 秀姿得理不饶人, 语气咄咄逼人. "我们也是执行上级的命令, 万一真有间谍......" "对, 我的朋友全是间谍, 我就是间谍的头, 你们来抓我好了. " 秀姿的脸通红, 像 熊熊的火光, 一对丹凤眼已经瞪成了杏眼 -- 她显然已经出离愤怒了. 我们一下子 成了公众的聚焦点, 无数的目光把我们包围了. 一大群在湖边玩沙滩排球的男男女 女也停了下来, 跑过来瞧我们的热闹. "算了, 算了. " 我们几个怕事情给弄大了, 给将军惹上麻烦, 连忙上前拉住秀姿的手往回走. "你也太敏感了, 不照就不照吧, " 我善意地劝慰她: "犯得着去这么闹吗? 闹到将 军那儿去, 他也会怨你不懂事. " "我知道, 我当时也太冲动了, 我只是受不了她目光中的那份歧视. " 秀姿平静地说 : "我看得很清楚. " "你眼光真毒, 我怎么没看出来? " 小伟问. "你因为没看出来, 所以你才没火气, 我因为看出来了, 所以我就忍无可忍. " 秀姿 叹了口气说: "有那个女巫婆在, 我今天也没有心情玩FLYING BOAT了, 我们干脆去 逛店吧. " "好啊! "我们求之不得, 大家都爱去军区的商店买东西, 不为别的, 就为价格比外 面普通商店的货物至少便宜一倍, 无论吃的穿的还是用的. 它们里面也有ON SALE的 时候, 我就曾经买过10 美元一瓶的Chanel #5, 不过秀姿在一旁泼我的冷水: "可能 是假货, 我从来就不在里面买化妆品. " "不可能吧, 这是美国部队的商店啊, 难道对军人也要欺骗? " 我不解地问. "反正多留一个心眼吧, " 秀姿慢悠悠地说: "因为是部队的店, 根本就不存在竞争 , 那里面负责采购的人......听说跟外面......鬼知道呢. " 我佩服秀姿有这么多的心眼儿, 无论怎样, 我还是决定买了-- 价格太诱人了嘛. 不 仅是化妆品, 哪样东西的价格不诱人, 各种肉类, 蔬菜, 水果...... 一磅中虾才2.99美 元, 外面至少也要5.99美元. 看来国家对部队的物质供给还是大力保障并特殊照顾 . 如果不是秀姿, 我们根本进不了这类部队超市, 因为它仅仅服务于军区的官兵及 家属-- 闲人自然免进. 秀姿进店的时候, 一般要向门卫出示她的家属证, 如果她带 上我们一伙人, 必须在入口处登记. 从部队商店买完东西开回秀姿的家, 在路上我们常看见一栋青灰色的建筑, 大概有 五六层楼高, 隔着宽敞的士兵训练场, 与新兵宿舍大楼遥遥相望. "你知道那栋楼是干什么的吗? " 有一次, 秀姿问我. "部队培训教室. " 它貌不惊人的外部特征让我回忆起了我所读中学的一栋教学楼. "看清楚了它门口的字吗? " 经过大楼的时候, 秀姿故意把车开得很慢. "POLIGRAPH DEPARTMENT." 我的眼睛虽然看清楚了字, 但是反映到脑子里却一片茫 然: "那是什么地方? " "测试你说的话是真话还是假话. " 秀姿调过头来, 冲我神秘地一笑. "你是不是也去了那个地方接受检查? " 我好奇地问, 并自作聪明地说: "因为你嫁 给了将军. 在结婚前, 总有人会疑神疑鬼的-- 你这张中国人的脸. " "谁敢查我? " 秀姿轻蔑地哼了一声: "我打死他! " 我发现她真的被宠坏了. 时间匆匆, 很快就到了夏天, 我记得那个暑假我因为选了四门课, 再加上十五个小 时的GA, 每天忙得天昏地暗, 恨不得把一分钟拉成两分钟来用, 哪有时间去问侯秀 姿. 她打了几次电话想同我长聊, 我哪有空闲, 三言两语敷衍过去后就挂掉电话. 有一天深夜, 她硬是用铃声惊醒我的酣睡, 让我聆听她心中的苦闷. 这时候, 我才 发现她其实是一个相当任性, 意气用事的女孩. "我跟那老头子再也过不下去了. " 她在电话里嚷. "怎么了? " 我关切地问, 映象中的"老头子"对她是相当温柔有加, 处处非常容忍. 我私底下也替秀姿思量过-- 将军的年龄陪秀姿虽说大了些, 但是以将军的身份和地 位, 再加上他高大的身材, 潇洒的风度, 对她宽仁的爱心, 秀姿也不至于太受委屈 啊. "她居然背着我偷偷去看他原先的太太和儿女! ...... 他原先的太太!" 她的声音在 电话里暗淡而飘忽, 像冷月下芦苇的影子. "那并不过份啊! " "你怎么不帮帮我说话, 反而站在他们的一边. " 秀姿委屈得哭出了声. 我一听楞了, 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终于熬到了夏季学期的结束, 我有了短暂的 空闲, 于是驱车去了她家, 听她滔滔不绝的苦恼. "我最恨的就是他的前妻. " 清凉的月光下, 她的声音令我不寒而栗. "为什么? " 我没有多言, 问号在心底重重叠叠, 她对她-- 将军的前妻, 应该是内 疚而不是仇恨. 我沉默不语, 静静地听她讲述另一个与从前有些出入的故事版本. 时光又回到过去的日子, 那时候秀姿的父母还健在, 两家人常常相聚在将军家中. 将军的太太热情大方, 对秀姿一家非常的友好, 在秀姿的心中, 她曾是世界上最善 良美丽的阿姨, 直到有一天...... 那一天, 将军长年在外的大儿子从外州休假回家, 将军在晚餐桌上开玩笑, 说要秀 姿当她的儿媳妇. 大伙儿一笑置之, 都没当一会事儿, 但是将军太太的脸上却浮现 了一个阴冷的嘲笑, 虽然是稍瞬即逝, 秀姿那时恰好抬头, 那嘲笑像根钢针一般刺 进了她的心头 -- 她在一瞬间读透了她 -- 秀姿的眼前全是一串串美丽的肥皂泡. 秀姿对将军的大儿子并没有半点的感觉, 但大儿子却有事无事找时机接近秀姿, 邀 她去看电影, 邀她去喝咖啡, 秀姿为了气将军太太, 每一次都应邀前去. 将军太太 气坏了, 以为秀姿在勾引自己的儿子, 想法设法让儿子结束休假, 提前返回外州工 作. 这件事她做得滴水不漏, 除了两个女人在无意的四目相视中心知肚明, 大家谁 也没有看出波平浪静的水底下还滚动着什么. 秀姿的父母逐渐察觉了女主人不愉的神色, 决定不再拜访将军, 但是将军的热忱是 挡不住的, 他甚至说: "你们不来也就罢了, 我知道你们店里忙, 离不了人, 让秀姿 过来玩, 我知道她喜欢水, 我刚好买了一艘船, 我们今天准备开到湖心岛上去野尴 5c. " 秀姿当然要去.她一想到将军太太的心会愤怒得快要燃烧起来, 她就开心死了. 在上 船的时候, 她执意不穿救身衣, "这是法律, 上船的人必须穿. " 将军说着走到她的 身边, 小心细致地, 亲自将救生衣为她穿好. 她从眼角的余光扫到将军太太灰白的 脸, 船还没有起锚, 她的心底已经溅起了朵朵快乐的水花. "秀姿, 我们去那一边钓鱼. 那边有大鱼." 上了湖心岛, 将军太太安心要避开众人 , 同秀姿单独谈话, 秀姿将计就计随她进了林深树密的隐蔽处 "知道吗? 我儿子工作很努力, 恐怕短期内不会回家, 他已经有女朋友了. " "好愚蠢的女人, 还自作聪明, 以为懂尽了我的心思. " 秀姿在心底暗笑: "可怜的 人啊, 她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 隔着纵横交错的树枝, 两个女人同时看见将军矫健 的背影, 他在前面不远的地方, 摆好了两个炭炉, 一个用来烤肉, 另一个用来煮海 鲜. 聪明的女人啊, 你看见你丈夫一直往锅里丢螃蟹腿, 怎么就不问个为什么? 家里的 成员有谁偏爱螃蟹, 没有! 将军太太曾那么骄傲自己的娘家 -- 英格兰贵族家庭, 尽管早已没落了, 但却是高贵的, 与众不同的; 她从小就被母亲教育, 不要在大庭 广众下吃带骨头带壳的肉类, 比如鸡翅膀,鸡大腿, 还有那些没有去壳去刺的虾和 鱼; 嫁给将军后, 虽然改变了一些习惯, 她依然还是按照自己的饮食方式调养自己 的孩子 -- 她长大了的儿女没有一个爱啃螃蟹腿. 秀姿淡淡地笑着, 看将军往锅里丢螃蟹腿, 一个又一个, 小女儿在一旁打杂, 把煮 好了的, 红亮亮的螃蟹腿装进一个大盘里. 螃蟹腿夺目的颜色混合着太阳的光晕, 忽然冲进了将军太太的双眼, 像针, 隐隐地刺痛了她的太阳穴, 她咬紧嘴唇摇了摇 头, 不, 不, 绝不能让这个爱啃螃蟹腿的女人闯入我家, 抢走我的儿子! 无限的恨 意像汽油一般涌上了大脑, 眼睛自然被点燃了, 吐出了火苗子. 秀姿不紧不慌, 沉 吟了一下, 直迎着将军太太眼睛里的火苗子, 慢腾腾地说: "你刚才说什么? 你儿子 已经有女朋友? 事情还没到最后, 说结局是不是太早了点? " "你别以为将军喜欢你, 你就敢偷偷与我的儿子保持联系, 也别以为美国是个自由开 放的国家, 什么都任你胡来, 也有重视门当户对的家庭, 比如我们. " 因为过度的 愤怒, 她呼吸急促, 眼前似乎有沉沉的暗影蒙住了她的视线, 她猛地挥动了右手想 去驱赶, 没料到右手指头上的钻石戒指, 不自觉地碰扯了两下她的头发 -- 她金褐 色的头发, 本来梳成一了个漂亮的发髻, 骄傲地盘在头顶, 可惜她这一碰扯, 两鬓 掉下了几绺子的金发, 一下子破坏了发型的高雅. "只要真心相爱, 是没有种族肤色和国籍的限制. " 秀姿气定神闲, 含笑欣赏她的愤 怒. "但是你不配, " 将军太太气白了脸, 蓝灰色的眼睛阴影沉沉, 她咬牙切齿, 再也 装不出她平时幽雅的风度: "你这个-- 越南难民. " "你要你为今天所说的这句话付出代价! " 秀姿也气白了脸, 她的牙齿不停地颤抖, 似乎想咬破舌头. 后来的故事就不用再赘述了. 月亮从薄薄的云尘里浮出来, 又渐渐地升高了, 我和秀姿都笼罩在乳白色的月光里 . 她刚才所讲的故事, 余音袅袅, 仿佛也杂揉在轻纱般的月色中, 最后化成了她身 下的影子 -- 这个故事是注定要跟随她一生的. 但我还是有些困惑, 我问秀姿: "你 当时是真的爱将军吗? " "我也不知道. " 她叹了一口气, 茫然地一笑: "我只知道将军前妻非常爱将军, 抢 走她的儿子并不能让我完全解气, 如果我把将军从她手中夺走, 把她从这栋房子里 赶出去, 那是对她最彻底的报复. 所以......"秀姿停顿了一下, 咽了咽口水, 蓟 7d难地说: " 我当时也动了一些脑筋. 要知道, 如果我父母在世, 对于我和将军的 事, 他们会抵死不同意的. 或□ '5c正是因为他们的离世, 才成全了我的报复计划." "原来如此. " 我低下了头, 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我知道我是难民, 一个敏感多愁的难民, 所以我最恨人家对我的歧视, 特别是那种 居高临下的歧视, 那简直就是在杀我, 如果我不还击, 我会慢慢折磨死的......" "干脆还是忘了吧, 如果你一直生活在仇恨中, 你会感到很痛苦, " 我也只有这样 劝她. "再痛苦也没有忍受侮辱痛苦, 那是人生最大的痛苦. 我不像我的父母, 他们能忍, 从越南忍到美国, 宁可把侮辱埋在心里, 也不会去伤害别人, 但是我做不到, 我要 报复! " 忽然间, 她的声音越来越苍白, 越来越零乱, 像飒飒秋风中的落叶: "我发 现将军并不能彻底忘掉她, 我怕, 真的怕......" "你不用怕, " 我安慰她: "你现在是他合法妻子, 只要真心待他, 不怕拴不住他的 心, 他因为你, 这个年龄又是离婚又是结婚, 恐怕再也折腾不起了. " "我明白, " 她轻轻地说: "我有时候确实太任性了点, 但是这老头子脾气也很犟, 唉, 年龄老了总免不了些怪脾气. " "那你也得让让他啊, 既然你已走到这一步了. " "我当然清楚. " 她淡然一笑: "否则我不是拱手让出我的胜利果实吗? 你放心, 我 才不会傻到那个地步. 退一万步说, 就算老头子死了, 只要我不改嫁, 作为军属, 部队会养我终身, 那老巫婆就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或许她也有希望......" 秀姿的 脸上忽然浮出一个阴冷的嘲笑: "除非我找到一个我非常爱的人. 总之, 我知道我该 走什么样的路, 从明天起, 我再也不在家里混日子了, 我要准备去学校完成我的学 位......" 原来秀姿前后都想好了, 她的脑筋比谁都明白, 我完全不用为她担心挂虑, 但我还 是要为她祈祷, 希望她今生平平安安, 无灾无难, 最好不要上演新的传奇 -- 一个 女人的一生又经得起几次折腾?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