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五月的桑葚 赵莎 1 嫁给大卫需要勇气。不嫁给大卫也需要勇气。 我好象面临着哈姆雷特式的选择。 或曰:见多啦!不就是绑一老外吗,何必做了什么还要立牌坊,装出心灵挣扎的模 样! 如今中国人的确也开放了。闲言碎语中谁谁为了什么什么嫁个洋鬼子,说的人和听 的人在鄙夷和愤然中,多少带些眼红;而国外留学生的圈子里,一个中外合壁的婚 姻和一张人见人爱的绿卡,博得的也多是设身处地的同情和理解。 然而,洋人二字,在老百姓眼里,普遍被想当然地认为是,白人。金发碧眼者自然 为上上签。黑头发褐色眼珠,愿意的话,也可以在自传故事里闪动些浪漫的光泽, 并从大陆老百姓喜闻乐见的生活类杂志上换个好价钱。 但是如果说,这个人居然居然是个非洲裔美国人呢? 非──洲──裔──美国人? 黑人?! 终于相信我说嫁给大卫需要勇气不是矫情了吧。但终于你也不愿意再正眼看我啦。 卡拉里大学中国学生联合会就是这样。嫁给白人情有可原,嫁给黑人,则可谓饥不 择食、自取其辱、自甘堕落,其结果自然只能是自绝于人民。 我要揭穿你的画皮! 刘志鹏最后一句话带着强烈的悲愤: 这一瞬间,我的勇气来了。这傻逼,你还真以为你是我的组织不成。 我带着不屑一顾的神情,一言不发,走出了联合会办公室。有点拂袖而去的痛快。 美国人公事私事分得很开,除非总统的裤腰带才有眼睛盯着。其他的人,干事拿钱, 至于下班后怎么度日,想讲给人家恨不得听还得排队付咨询费。但一到有华人堆就 不同了,道德评判无处不在。哪怕联合会只是一个学生志愿者的机构,也后娘般无 情地因为个人问题而把我踢出门外。 从此以后,我这个理事再也没有收到任何中国学生社团的电子邮件。 想想自加入协会起,我一年四季日以继夜,给这个越来越壮大的中国留学生队伍发 送过无数封集体电子邮件,什么聚会通知,招租转卖,电影快讯,乒乓球赛。逢年 过节弄个晚会什么的,还要从头到尾跑节目,贴广告,拉赞助,买点心。在给自己 的履历添上社会活动经历的同时,天地良心做了多少牛马,拉了多少郎配。一年多 的大好业余时光,就这样白白奉献出去了。 我可以想象,卡大留学生电子聊天室眼下一个热门话题,准是14号以上的加黑宋体: 湖北籍学联会原理事杨梅拟嫁黑人,爱情耶,无耻耶? 2 回到公寓,房门上有一个条子。细长的英文写在笺头印着中共无为县人大常委会的 公文信纸上: 如果你准备搬出去,请早点告诉我,以便有时间招租。另外,上个月倒春寒你用了 暖气而我没有,你应该至少付三分之二而不是一半的费用,因此你欠我14块5毛美金。 谢谢。 瞧瞧,我真有理由不喜欢这个室友。不说别的,我们在一个公寓里,她偏偏给我一 个条子而不跟我面对面谈那些问题。我们分享母语,她却总是用英文跟我留条。但 我偏偏不讨厌她。 搬到赵晶那里之前,半年之内我到处流浪。跟一个华师校友的高中校友的哥哥的前 妻挤过,跟一个网友的师哥的师哥的女儿挤过,还借住过一个去实习了的东北籍经 济学博士生住的地下室。不外是舍不得钱。不是没有钱,拿的是全奖,但按照一比 八的兑换率,以人民币的眼光,我看什么都贵。记得在国内常常呼朋引伴,有千金 散去还复来的气概;不知道为什么,到了这个花花世界,人反而活小气了。也许是 气愤不过拿着国内的金砣砣在这儿当萝卜使? 然而我终于心力交瘁了,同时也顿悟到斤斤计较的机会成本太高:如果把精力花在 学习上,以后找个好工作,一切分分钟就能够赚回来。后来看到卡大东亚图书管贴 的赵晶的分租公寓的广告。尽管两室一厅的房子很有些旧,木板地吱吱地响,房租 也不便宜,但离学校近,和中国人一起住也放心,我总算结束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寄 人□下的免费日子,当下和赵晶签了合约。 赵晶比我早两年入学,读的是早期幼儿教育博士。感觉赵晶非常美国化,得体礼貌, 但锱铢必较,界线分明。我的一室比她的宽一两步,因此1000块的房租,我出520, 她出480。水电对半。冬天除非约好,否则都不许开暖气。电话费不好算帐,就只接 进来不打出去,各人买各人的电话卡打。如此一番先小人后君子,毫不含糊,弄得 我很不好意思。 赵晶很少跟我扎堆。她在的时候,我明显受到潜移默化,学习得多,出响声少。古 人说,亲则疏,疏则亲。还挺有道理。我们这么疏远着,没有多余的人际关系和人 情,笑脸都不要陪一个,住着反倒觉得舒坦轻松。 过后我才知道,还是刘志鹏告诉我的:这个公寓本来住的是赵晶一家三口。她老公 先来读博,然后她来,肚子里的小家伙也得以在美国的领土上落地,成了顺理成章 的美国公民。老公拿了经济学博士学位后,想来想去,决心衣锦还乡。赵晶打死不 干,便自谋前途,也开始考G读博。快三岁的儿子让老公带了回去,一来可以强化孩 子的母语教育,二来,也是节约。美国上幼儿园几乎跟上个大学一样贵,在中国则 有老人做免费的后盾。 话说这老公一回去,高薪受聘于一家四川民办医药保健品企业,经过地方新闻一抄 作,拒华尔街高薪不顾坚持回国创业什么的,大大地烈火烹油了一番。网上看得到 他青春焕发的照片。然后就是现代悲剧故事的老套结局了:年轻的川妹子火辣辣, 爱情加金钱的坐享其成。且不说鞭长莫及,赵晶就是在旁边,奔三十大几的人又如 何敌得过现代化的美才女。 听说赵晶一气之下,把她老公的所有东西都捐给了二手商店。前半生出入过她生命 的这个人的痕迹,从此就像被一场暴雨冲刷得干干静静,片甲不留。一个多余的房 间也开始不断转租。 再看到赵晶,果然觉得她有悲剧气质。不知道怎的,很是心痛。想不通她为什么非 要留在美国不可。这么辛苦地读书,前途渺茫。家庭蛋打鸡飞,特别是儿子,舍不 下也得舍下,因为无法一个人一边读书一边带孩子。留在美国,为的到底是什么, 更蓝的天?更青的草?其他的,富裕也好,开放也好,民主也好,跟我们这些两点 一线的留学生们到底又有什么相干。我们只是外面的人。 在想赵晶的时候,我忘记了询问自己:我不也巴巴地要留在美国吗? 3 大凡没有结婚过来读书的女孩,都憧憬好了要在外头找个依靠。因为年轻,资本增 值的机会也多,于是把东方风情的长头发蓄起来,不乏心慌胆怯却又意味深长地对 着同班的老外浅笑着。 附近几所高校的东亚研究中心的语言交换伙伴的卡片,填了一张又一张,寄托着征 友征婚般的希望。然后眼看着那些嚼口香糖、喜欢方块字的美国金头发男生,纷纷 落网,在校园咖啡厅和草坪上,和小鸟依人的中国伙伴一对一地交换“你好”和 “HELLO”,他们也许继而会成为其它的伙伴,比如性伙伴,生活伙伴,甚至灵魂伙 伴。 没有老外,中国来的博士后也是吃香的。因为工作有保障,不为转换身份为难。然 后是博士生留学生。然后是硕士留学生。 然而,在这里找自己人的余地其实很小。当初在北京过签证关,为了证明自己绝对 学成后会回来报效祖国,个个都赶着火线结婚了,以便在移民管盖拒签的死印前, 能够主动从窗口玻璃底下递上证据,结结巴巴地说,我的爱人,等着我呢。倘若人 家问夫妻分居的人道问题,不要怕,照网上流传的秘籍回答,同时要显得意气风发 又情真意切:我爱人在中国的事业很有前途,不愿意舍弃。这也是我们的根。但她 会去看我。我中途也会回来看她。 美国人哪里了解中国好男儿志在四方、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呢。我操,古代的老 祖宗一外出游学就是十年呢。至于男女饮食问题,都新千年了,在美国那个腐朽堕 落的社会还怕解决不了。 没有结婚的男生呢,每年开学前新生入校,则经历着希望和失望交织的考验。来了 待字闺中的同胞,个个抢着献殷勤。物以稀为贵,相貌平平的都是美女,那略有姿 色的就是天仙转世了。到机场接,超重的行李扛上扛下,找免费过度的住所,请吃 中国自助餐攻势的用意是很明显的:要么作我的女朋友,要不你就是在利用我。爱 恨交加、恩恩怨怨的故事每年都在口口相传。 当我坐上那架在梦中已经无数次起飞过的飞机,笨拙而文雅地吃着某种奇怪的香肠 的时候,当我在底特律迷宫一样的机场,贪看形形色色的人种的时候,当我抵达卡 大,习惯了粗糙浑浊人间烟火的眼睛,被水一样还带着青草香的细腻空气呛得几近 流泪的时候,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落入了现实的尘网中。 刘志鹏读的是国际关系的博士,兼任卡大中国学联的主席和亚洲学生联合会的副主 席,有点单纯,像文艺青年。就是他介绍我借住他东北老乡的地下室的。我在那湿 搭搭的空气里一住就是三个月。 刘志鹏有一辆二手的深蓝色本田车,和一个手机。我估计这是他在留学生中名望高 的主要原因。大家实在需要用车的时候,往往会拨他的手机,那边当然总是“请留 言”。刘志鹏很仗义,常常与人方便。例如,周末总有四个留学生严严实实满载在 他的车里,去超市、跳蚤市场、招聘人才见面会、野餐等等。或者谁谁的年迈双亲 来了,他也会去机场接,帮忙长个面子。 在学校举行的欢迎新生的招待会上,中国学联会也支了张桌子,放了一盘免费的国 产大白兔奶糖,散发传单。他看到我,热情洋溢地拉我入伙。听说我是武汉的,他 来了一句汉腔: 你家莫客气,有事自管找组织! 原来他是武汉大学本科毕业的。他提议为我这个半个老乡洗尘,去中国餐馆共进晚 餐,并说我长得有点像他家里超生的小妹,正在黑龙江畔念中学。几小时后,我帮 他们收拾了桌子,跟他的哥们一起呼啸着坐上他的车子,去了我一生中头一次在美 国的中国餐。难吃和昂贵在意料之中。但我的确对他刮目相看了。 我们继续接触,他帮我几度搬家,我也正式加入了学联会,写写新闻简报,发发电 子邮件。真正的故事,是在我搬到地下室之后发生的。 一个人窝在地下室,跟家庭作业和论文战斗,半夜精疲力尽,免不了格外体会到独 在异乡为异客的凄惶,并产生其它的胡思乱想。那个冬天的周末,刘志鹏来看我。 我们聊到深夜,他对我依旧像对待小妹妹一样关怀有加,爱伶溢于言表,但谦谦君 子动口不动手。 我想我是主动的。也许是因为不满他那种谋事在人,愿者上钩的态度,我提议出去 买点酒。 你喝酒?他吓了一跳,并说晚上出去不安全。 我挑恤道,安全的东西太枯燥。 你有点孩子气。 那你给我讲故事,拍我睡觉。 他犹豫了一下,我已经关了灯,心砰砰跳,但装作没有什么大不了地躺在床上,拉 上被子闭上眼睛。 他过来坐在我旁边,开始给我讲他的家,很穷很有代表性的家。辛苦的父母,可爱 的妹妹。他在美国3年了,还没有敢回去过。那张机票且不提,要是回去,总不能空 手,得给乡里乡亲同学朋友三姑四舅同事上级带点东西吧。当年他们都赶了情的。 他倒是给妹妹买了些衣服磁带什么的,还压在箱子底。也给父母从奖学金里抠出了 钱,寄回去过。他现在在攒钱,也许以后能够把家里人都接出来。父母可以帮忙照 看将来的孙子。至少3个孙子。他买车也不是炫耀虚荣,而是定期在给几家很远的公 司作翻译,算是投资 黑暗是个奇怪的东西,怎样平凡的家常在黑夜里都变成了温柔的知心话。空气也不 那么潮湿了,而是像冬天的大棉被子一样,懒洋洋地让人松弛着。我一转眼就要睡 着了,这个学期真累啊。他一直在握着我的手,喃喃细语就像春天的暖风。我听见 自己正心满意足地对自己轻声耳语着:真喜欢有人这样唠叨着唠叨着唠叨着。 第二天早上,我们像老夫老妻一样,或者亲兄妹一样吃早饭。美式的燕麦片和中式 的葱花炒鸡蛋。他后来走的时候,突然欲言又止: 我没有 没有什么?我问。 他脸红了,说,没有进去,全在你的毛巾上了 我笑死了。说,真是孩子气。我主动亲了他一下。这人看起来是个老手,但其实很 嫩啊。我其实很嫩呢,但心里已经是个老手了。女人的成长真可怕。 4 他说我们结婚吧。我说不行。 才开始呢。他还有两年才毕业。他也许会干得不错,我也许会嫁给他。但不知道为 什么,我心里还没有我们这个词。我甚至拒绝了搬到他那去好节约房租的主意。我 不明白,也没有时间寻思。我夏天就要毕业了。 在国内申请留学时,背单词考试,准备各种材料,提着家乡老酒请教授写推荐信, 报分,打电话询问,全球特快专递,钱像水一样望不见头地哗啦啦流出去;然后是 申请护照,盖章盖章盖章,准备签证,交流心得,排队,几家欢乐几家愁,机票, 黑市换钞票整个过程每一个步骤都像漫漫长征,耗尽了精力金钱和意志。抵达美国 时,新鲜之下已经充满了疲倦和虚弱。 待到学校,一年多,阅读作业论文,资料资料资料。埋头苦干,没有享受没有休闲, 时光却有如飞箭。如今一呼啦要毕业了,赶紧找工作。铺天盖地的简历寄出去了, 每一份都真诚地说:“在您这个行当里发挥我的才能是我一直一来的梦想。”说多 了,自己也忘记到底什么是真正的梦想。反正每个梦想都如泥牛入海。 眼看日子过尽,功没有成名没有就钱没有赚,难道就这样悄无声息打道回府?即使 我愿意,那些指望我拉扯一把的沾亲带故们也不会答应。还有一群早认了干妈的祖 国未来的花朵儿们,已经学起了马宏英语疯狂英语,只等着我扎根了后跟过来读大 学呢。 据不可靠统计,中国大陆留学生百分之九十九的学成后不回去。我真想一一问他们, 是怎么样的鱼路虾路? 刘志鹏继续说,结婚吧。说这样我也许可以变为陪读。到哪里去找这样好的人,去 陪伴我没有身份的青春?然而,他说着说着,文艺青年露出了他的人生理想:生三 孩子,过小康日子。他看着我,认真道:说白了,美国梦的本质不也这样吗?然后 又有些疑虑不快:你不肯跟我,不肯结婚,这般以身相许又不肯托付终身,为的是 什么? 他问得有理。我左右烦恼。 赵晶淡淡地点拨了一句,还是将读书继续到底吧。于是在毕业之际,我手忙脚乱, 申请到就读第二个硕士学位心理学。学生签证是保险了,学费也免了,但奖学金只 有一半。这意味着,除了学习和给老板打工还奖学金债,还得再打份工挣钱才养得 活自己。 这时,我从电线秆子上撕下了一张及时雨,找到了第一份工作:在一个中国餐馆端 盘子。 都说在中餐馆打工是中国留学生的必由之路。学生没有工作许可证,除了在校内图 书馆实验室办公室做点杂事,无路可投;爱打法律擦边球的中国餐馆,正好收容这 样的廉价劳动力,万一有人检查,就说是表妹表姐课余帮忙的。多少地摊新闻报道 过多少国内出来的大学教授都在餐馆洗过盘子掬过一把辛酸老泪呢。 那家叫美味的餐馆,座落在落菲街的尽头。街上种着银杏树。一蓬蓬叶子,在风中 轻轻地摇曳着,宛如婴儿拳起的小手。树下阳光稀疏的人行道上,闲散的人靠在深 绿色的长椅上,慢慢地喝咖啡看报纸,间或撕点面包屑给不怕人的鸽子吃。 我上完课,脚步匆匆去美味,换上统一的黑色T恤衫和白色围裙。围裙里插着筷子, 单子和原子笔。晚餐前后我们几个马不停蹄在台子、厨房和收银台之间忙碌。头发 里轮流主宰着四川麻婆豆腐、左公鸡、和酸辣汤的味道。 中国老板会算计,工资两块钱一个小时。小费才是真家伙嘛。还不用交税。他说, 我这家店子,就是靠我十年的小费赚回来的。此言也不错。笑容甜些,手脚勤些, 自然有回报。碰上某个脉脉含情的食客,食不甘味地眼睛跟着某个黑色T恤转,盘子 下面的小费必定跟好感成正比。 美味里的传说不少。谁谁的小费是一朵玫瑰花,之后就成了一个结婚钻戒云云。真 真假假,虽然陈词滥调得可以,毕竟让我们这些穿着统一的黑色T恤白色围裙的女大 学生硕士生博士生在人间烟火的熏陶下,面对那些大快朵颐的食客们,多少有一些 产生遐想的余地。 晚上11点半,餐馆打烊后,拖着疲累的腿和笑酸了的脸回家,哗啦一下把自己和所 有的钢蹦小额钞票一起倾倒在床上。那一刻,天下有多少留学海外的天之骄子,正 含着屈辱地眼泪手指打颤地数小费? 5 我就是在美味餐馆里遇到黑人大卫的。 生平第一次近距离遭遇黑人,还是两年前在北京申请签证的时候。面谈的头天下午 抵达,挣扎地逃脱火车站的人漩涡,找到了一个小旅馆住下,然后举着地图步行到 使馆区去探路。盛夏的骄阳一进入那威严肃静的小区似乎也驯服下来。长满青藤的 围墙,纹丝不动的门卫,清洁的红砖道,特别是没有满眼满眼的人了,一切都显得 有距离感,像置身于某个异国的电影。 一不留神,我几乎撞上了一群半大的黑人孩子。他们正叽叽呱呱地说着笑着。他们 的黑,是那种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黑得发亮。我吓了一跳,竟不由自主往后退了 一步。其中一个小孩冲着我嗨了一声。他的眼睛黑白分明,格外清澈。我为自己的 胆小而羞耻,手忙脚乱地冲他回报了一个微笑。过后我忍不住频频回头张望,充满 了对不同人种的好奇。 卡拉里市非洲裔人口不少,据说占总人口的五分之一多。这大概是因为早年这里采 矿业发达,很多黑人被当成奴隶卖过来劳作。到上个千年五、六十年代,歧视黑人 的现象和法律逐渐在眼皮子底下消失了。但我敢说,那歧视至今仍然不时在某些人 的心底和不经意的眼神中复活。 在卡拉里市,黑人多半结居在东区。几代人不存在财富积累,如今解放了,也不可 能真正立即翻身做主人。东区的房子是小的,街是脏的,治安是糟糕的。即使那里 有很便宜的房子出租,喜欢拣便宜的华人多半也不会搬过去。 瞧瞧,民族的劣根性也移居海外了:在抨击美国人歧视华人的同时,咱们看到印度 人不也嫌他们臭、看到黑人不也退避三尺? 然而,这些反驳是没有办法说给每一个对我侧目以视的留学生听的。 最初,大卫倒不是用小费唤取我的注意的。他一连几天都在美味吃中饭,对我微微 笑着。那个星期六的晚上,他又来了,一碗面直吃得我们下班。然后就站在门边, 说,“今天好象起风了。你们几个要我送你们回家吗?我的车大,可以装八个。” 他穿的是一件橘红色的衬衣。那么打眼的颜色,还是第一次看到。虽然是黑人,但 他有一个戴尔电脑包,皮鞋很干净,看上去有教养、高大而且健康。谁说我们不以 貌取人?几个人对视一下,一个丫头说:“谢谢!有便车当然好,只是,我们不认 识你” “对不起,我忘了自我介绍,我叫大卫,在市政府工作。”他伸出手来,跟我们每 个人握了一下,“我还会用中文介绍自己,等等,看我记不记得。” 他吃力地想了想,说,“亚-非-拉-兄-弟-一-家。” 我们一愣,扑哧一下全笑开了。他的发音居然还不坏!然后,他闭了闭眼睛,严肃 举起手,一字一顿地说:“毛主席万岁!” 我们乐开了。这样的人,当然不是坏人。他问过我们几个的住址后,用那辆白色的 8人座小面包把大家一一送回家。我住得最近,但却是留在车里的最后一个。车里没 有了刚才几个小丫头提问回答的热闹,寂静里有点尴尬。快回到我住的街了,他回 头看着我,用愉快地语气提议道:“如果你不累的话,要不要去兜兜风?” 我的心咯噔一动。这个建议证实了我的感应,证明了他的用心良苦。去,不去?我 的脑袋飞快地一转,觉得还是少沾惹麻烦好,便作个苦笑的样子,说:“的确累了。 忙了一个星期,只想睡觉。” 他关切地注视着我,眼光里有同情和理解。说:“睡一觉你会觉得好些的。” 道别的时候,他给了我一张名片,头衔是市政府城市房屋发展部主管。 当天晚上我没有睡好。关于他的信息在脑海里拼图一样地移来移去:他去过中国旅 游,有个“铁”饭碗,为人至少看起来诚恳,像个中产阶级只遗憾是个黑人。亚非 拉从来都不是一家。那不过是政治口号。而我,也真的越来越庸俗、世俗、鄙俗了, 连自己都有点惊异。不知道是从来如此,还是来美国后生活逼的 6 大卫每个星期都要来美味捧场,跟大家聊聊天,有时也送送我们回家。傻子也看得 出来那是为了我。 “嘿,追求者来了!”姐妹们打趣。我不免有点自得,但正色否认。 “那是那是,还是不要跟黑人打交道,听说他们” 大家这样说的时候,我又免不了要为他辩护,“人家又不是街上那种刺着青的小混 混,人家好歹也是个知识分子,硕士毕业,在政府就职。” “哟,看不出你还护着这黑老外。咱这里谁不是硕士,后头厨房里连正宗的博士都 有俩儿。不过,黑老外也是老外!球星乔丹也是黑人。要请客的啊。” 以后的中秋聚会,儿子满月,龙舟比赛,所有国人的社交活动,我都成了大家挤眉 弄眼的对象。事情就是这样简单,不跟同胞一起吧,寂寞;跟中国人一起呢,是非 又多。很快,刘志鹏也来正而八经来找我算帐了。 “难怪你不肯跟我一起住,是不方便脚踩两只船!还真绑了个老外!” “瞎说什么呀,就是送我回家几次”我小声说。 “要那么简单,满世界人会跑来告诉我戴了绿帽子吗!”他的脸气白了,大声嚷嚷, 拳头都捏起来了。这还是我们第一次这样直接交锋。 见我不吭声,他更来气了:“也不嫌丢人,黑的也要!色盲了不是!你不嫌脏,我 还怕染爱滋病呢” 我一下眼泪都出来了,气得打哆嗦:“你无耻!” “你才无耻!”他的眼泪也出来了:“我八个手把你捧着呵着,把你当个仙女儿以 为自己左等右等等来了个神仙老婆,哪知道你!” “志鹏我们都冷静一下。那是误会,我可以带你见大卫,你自己去了解我跟他,真 的什么都没有。志鹏,我没有欺骗你。”我尽量冷静。邻居左右大概要打电话报警 了。幸亏周围只有赵晶一个人懂中文。 “要我相信你,不难,我们结婚,立马就结婚。你不也说过爱我吗?立马就结婚!” 我试图解释我们之间的关系好坏、结婚与否,都跟这个老外没有关系。我暂时还无 法承诺婚姻,是还想进一步发展你我之间的理解和默契。 “志鹏,好象是泰戈尔说过,爱人,我不要你到我家里来,到我无量的寂寞里来吧。 这个意思说,不是结婚了在一起了,就解决问题了。我们还得心灵相通,能够相互 抚慰彼此内心的寂寞” 难怪他又一次被激怒了,我自己都解释不清为什么。他的手指已经抖抖地点在了我 面前了。他声音嘶哑:“那么你是在玩弄我当初那么主动,原来是因为寂寞。都是 手段!现在另外有人抚慰你了。”忽然惨然一笑,“你不是到处跟人说过那黑鬼的 那活儿比我的大吧祝贺你。ENJOY!” 他跌跌撞撞拉开门出去。我目瞪口呆,肝胆俱裂,昏昏沉沉,羞愤难当。 流言推动了我跟大卫的下一步和下下步交往。逆反心理下,我上了大卫的车,后来 又上了他的床。 7 大卫就住在黑人集中、纸片飞舞的东区。很小很小的两层楼,阳台和前街间是一块 巴掌大的草地,种着一棵枝深叶茂的大树。门窗上绿色的油漆有些斑驳,墙有些破, 楼梯吱呀吱呀地响。 “三十年代起,我外公外婆就在这里安家,后来我母亲也住在这儿。我一直舍不得 离开着个房子。”他带我到处看,跟我介绍破败中的典故,“尤其是那棵数。”我 们从二楼卧室的窗户,跟那棵树对视。茂密的枝叶已经高过了二楼,继续向天空攀 去。 他轻轻地说,“我母亲出生的时候,外婆特地种了这棵桑树。每年夏天,都有好多 好多桑葚。引得小孩都来打。我每吃一棵,都觉得外婆的灵魂在慈祥地看着我,要 我向善。” 他怀旧的神情里,有种很动人的东西。我忍不住想摸摸他的头,表示点什么。但我 没有动。在他面前,我仍然是拘谨的,保守的。但他是奔放的,忽然一把抱起我: “梅,知道吗,你的名字在英语里,就是5月的意思,5月,我最喜欢,正是桑葚结 果的时候!你不相信这是缘分吗?梅,我的中国来的天使,我爱你,我要跟你分享 我的世界!” “放下我,放下!”我捶打他的肩,叫道。 他把我放在窗台上,凝视着我,手指爱恋地划过我的眉毛,鼻子,嘴唇。背后是葱 绿的树叶,搁开了满世界的眼睛和流言。眼前的他是直白真实、端正英俊的。他的 眼睛清亮,嘴唇厚实,牙齿洁白,微笑明朗。 我依进他宽厚的胸怀里,静听着他的心跳。白的黑的红的黄的,那心跳,都是一样 的。 然而,不说我不敢带他进入我的世界,在他的世界里,即使他能够泰然地牵着我的 手出入,但我也是不相宜的。我害怕那个区,孩子们成群街对,大呼小叫。成年男 人坐在门槛,目光呆滞,无所事事。无数个辫子盘得精致美丽的妙龄女子,老远就 喊“嗨宝贝!”紧紧地拥抱了他,裸露的肚脐在他腹部蹭来蹭去。又过来抱我。 他的交往圈子,主要还是黑人。聚会上,大裤子的业余音乐家即兴表演,手拍桌椅 墙壁,节奏效果出神入化。震天的音乐中,女孩子扭动着腰枝,纵声大笑。细看, 那些黑女孩漂亮得让人嫉妒。她们身材高大起伏,玲珑有致。腰细得不盈一握,结 实的屁股却像小马驹子。而她们的脸上,长睫毛下的大眼睛,就像月光下清澈的湖 水;撅起的唇,也显得格外性感。 在那些聚会场合,大卫非常受欢迎。女孩争相跟他起舞:双手高举,臀部抖动,表 情丰富,活脱脱像做爱。我明白,这不过是他们的文化,一种常见的友爱表达方式。 她们对我,也是尊敬友好的,大声夸奖我柔和的美丽。 大卫跟他的朋友们一起,仿佛变了一个人般,手舞足蹈,口若悬河,浑身上下充满 了活力和幽默。也许不是变了个人,那根本就是他的本性:豪放的,自在的。但跟 我独处的大卫,却文明,稳重,也许是被我的温良恭简让中和。中国文化有点像绵 绵不绝、无始无终的太极拳,向来能够不动声色地消融异族文化。中国人恐怕也是, 即使在老外的包围中,我们也总能够自立门户,站着稳稳的桩、盘着稳稳的根。 我握着一杯冰水,远远地站着,微微地笑着。 8 大卫向我求婚了。他说他年薪可以养家。说他要我了解他的家庭,如果可能,那也 将是我的家庭: 他的父亲,在他的成长中,是缺席的。父亲本是一个街头小贩,在棒球比赛的时候 四处兜售三角旗、彩色气球和塑料喇叭。卷入一场械斗,失手打死了人,已经在监 狱里很多年了,还有很多年要坐下去。 他有同母异父的兄弟和妹妹。妹妹在一家幼儿园工作,有两个儿子,还没有结婚。 兄弟修车。他们彼此间很少联系。要联系,就是找他借钱。 他的母亲,在市郊靠社会保险金过日子,有点记忆丧失症,其他都挺好。 而他,中学时曾经被过继给一对白人教师夫妻。但他偷了人家的首饰,卖了换大麻 抽,还打架。后来逃跑回来找外婆。外婆留下了他。外婆很瘦小很瘦小,靠帮人收 拾屋子养活自己和孙子。15岁那年,外婆病死了,他和着泪吃了那年夏天的第一棵 桑葚,从此变了个人。他考上了一所著名的大学,又打工支持自己读完了硕士。他 不信教,但信缘分。他第一次出国旅游,就到中国去了,他能够感到中国人的友好 善良,现在,他又遇到了一个美丽善良单纯的中国天使 我的眼泪往下掉,为他的苦难伤心,为他的自立动心,又为自己和很多其他的中国 人其实无比世俗的事实揪心。 他半跪下来,把我的手我在他的胸口,凝重地说:“你是纯洁的美好的,而我,以 前的生命是艰苦的、浑浊的。但我会因为你而变得纯洁美好。我要跟你在一起。如 果你愿意,跟我结婚吧。” 我们的背后,还是那棵参天的桑树。又是五月了,鲜红的果子已经挂在了枝头。我 张张嘴。他却拦住了我,说:“不要你现在回答,明天”他起身,探头到窗外,寻 找了一棵桑葚。他含笑地把果子送到我嘴里。那是一棵等不及要绽放自己的果子, 饱满着紫红色果汁,甜甜的,酸酸的。 第二天,我收拾完毕,最后一次环视着我空荡荡的蜗居,他说他会来接我,帮我搬 家。我手里戴着一枚紫玉钻戒,就像桑葚一样的颜色,闪动着成熟的光辉。那是我 们的订婚信物。 等会儿他来了,我要把他正式介绍给赵晶。我还要把他介绍中国圈子。我会大大方 方挽着他,在中国人诧异不齿的目光中,流露我的幸福。我们还要一起回中国想象 中那将承受的压力让我有些发抖,但此时此刻那焦急而甜蜜的等待也让我微微发抖。 是的,他是黑人,那又怎样!这不关绿卡,也无关赌气。我--爱--他! 门开了,我冲过去。是一个怯生生的黑小孩。我友好地问他找谁,他说找五月,并 递给我一封薄薄的信。 是大卫写的。大意说,昨天晚上,我接到一个电话,你的男朋友的电话。刘告诉了 我一切。做梦也没有想到你竟然是如此一个心计复杂、不择手段、善于表演的人。 我不信,坚持去见了刘一面。刘也许夹杂了个人的怨恨,但他至少是真实而直接的。 我还见了几个你的中国学生你为立足而出卖自己我无可评说,但你骨子里对黑人的 歧视尤其令我不寒而栗。我和刘一起大醉大哭了一夜。不要再利用我了。酒醉了, 心碎了。请讲紫玉戒指冲进了马桶。你不配。 信像一片不幸的树叶从我手上飘落下去。我浑身冷到了极点。麻木中,我去脱下手 中的戒指。但它那么紧,仿佛像一个耻辱,已经嵌入了我的肉里我用力一拽。 9 我醒了。一张陌生的名片和一些小费,正散落在我的床边。我还穿着昨晚打工的黑 色T恤。我手指空空。 星期天早上的太阳已经爬得老高,透过窗棂,照在桌上。前几天刘志鹏给我拿来的 一盒桑葚躺在那儿,已经有些蔫了。 (10月14日发自美国波士顿)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