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记得忘了我   作者:月斜影清   楔子    今年成都的冬天很少有艳阳高照的日子。    今天,梅迎雪归来的今天,这个城市居然艳阳高照。    天府广场的人流依旧,广场的台阶上热闹依旧。   密密匝匝的,依旧是很多的学生、情侣、老人,以及很多外地人。   在冰凉的石阶上静坐半天,缠绕丁点斜晖的浪漫归来,梅迎雪的双眸都溶了 些清远之气。    日暮的天空有一种难得的、淡墨轻和的疏远辽阔。    有干冷的风吹来,轻轻地乱了梅迎雪才长齐耳边的短发,一丝拂在她的脸上, 一丝拂在她的眼睛上,似乎,视线都开始模糊了……    三千青丝漫不经心地飞扬,一如梅迎雪此刻的心境!    万千情绪倏忽来去,在这个车水马龙的城市,梅迎雪慢悠悠地走着,听着自 己心底渺茫而热切的声音--像黎明时将醒未醒时的梦境,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久久地拼不成一幅画,只是偶尔有那么一点夺目地逼真起来,她就欣喜若狂地循 过去,却往往只是一闪,便归于模糊,于是,又开始了等待……    梅迎雪猛地睁大眼睛,擦身而过一个很熟悉的背影。她转身快步追上,男子 意识到什么似的回头看她,完全陌生的一张脸冲她笑笑,走了。    『走在街上,将你的背影喊错,没有我想要的人亲切回头……』远方飘来这 样的老歌,梅迎雪发觉自己眼里竟然含着凉凉的泪:原来,这里真的真的早已没 有了自己要寻找的那个背影。    匆匆数年!    这座城市不知已经成为多少在繁华尘烟里暗换了芳华的人眼眸中的触景伤情 之地……    第一章  战战兢兢的小城   梅迎雪拿着课本几乎是有点『战战兢兢』地走进了教室。   这是上午课间操时间,教室里没有人。   梅迎雪把书放在讲台上,随便在后排找了个位子坐下。这张课桌上放着一本 数学书,她随手拿起翻翻,一张有些发皱的白纸滑落。   梅迎雪拾起,开始了记忆中第一次刻骨铭心的阅读。画上是一幢古怪的建筑 物和一棵半枯的松树,松下立着一位拄着拐杖的精瘦老人,长长的髯须竟然和松 树的虬枝紧紧缠绕在一起。老人脸上是麻木而痛苦的表情,眸子里透出焦灼无望 的光亮,眼角溢出的一串液体是用红圆珠笔点上去的--那是殷红的鲜血。   看着这样一串鲜血,梅迎雪怔住,在这个炎热的九月初,突然觉出一阵飕飕 的寒意。   『这位同学,麻烦你让一下。』   梅迎雪恍然抬头,原来课间操已经结束,很多学生已经络绎走进教室。一个 高黑而且瘦的男生站在她面前,或许是瞧见了那张纸,男生的眼中飞快地闪过一 丝愠怒、惊惶、尴尬或者其他什么说也说不清楚的神色。   梅迎雪站起来,很抱歉也很有点不安地冲他笑笑:『对不起,对不起』。   上课铃响起。   男生没有看她,径直坐下,将数学书和着那幅画随手塞进了课桌。   梅迎雪走上讲台,50双眼睛突然一下集中到了她身上。   生平第一天走上讲台,而且是任教高三,梅迎雪本来心里一直忐忑不安。此 刻,面对众多的目光,梅迎雪反倒镇定了,她笑:『我是新来的语文老师梅迎雪, 这一年之内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大家都考上大学。』   目光微转,碰上黑而瘦的男生意外而惊讶的目光,男生赶紧低下头,梅迎雪 笑笑,不知怎地竟然在心底轻轻叹息了一声。   男生叫宋黎,是个孤儿,靠着民政局少量的资助和自己课余在城西的砖厂打 工挣的一点儿钱,生活--和断断续续地读书。也正因为如此,宋黎23岁才读到 了高三,而且因为耽误多,成绩也不怎么样,明年的高考也大大有问题。   听宋黎的班主任介绍完这些情况,梅迎雪很自然地又想起了那幅画,然后又 忍不住摇摇头。   幸好内地的高考录取政策,允许那些孩子们考到25岁!   一半是因为陌生,一半是因为这里没有什么能说话的朋友,在很多个傍晚, 很多个节假日和周末,梅迎雪经常独自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走走看看。小城民 风淳朴,生活虽然枯燥,但是自然有着一种简单的快乐。    这个小城的冬季迎来它的第一场小雪的时候,梅迎雪开始怀念大学时代的城 市。那个叫成都的美丽的城市,几乎没怎么见过雪。小雪片片飘落的景致也许是 美丽的;但是,和寝室里那些女孩子一起跑在街上,笑着闹着,任干冷的风吹乱 满头的头发却是无比快活的事情。   小雪下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起来时,雪更加大了,小城都变得颇有银装素 裹的气氛了。因为天气实在太冷,学校停课半天,任那些那孩子们自由活动。   梅迎雪在办公室门口看操场上奔跑追逐的男孩子女孩子,他们可真热闹呵, 又正是花样的年纪。一群女生看见了她,一起跑过来『梅老师,花园的玉兰花开 了,盖着雪,很漂亮,走,和我们一起去拍张照片吧。』   梅迎雪笑笑还没回答,一群举着相机的男生也跑了过来,围住了她们,大声 笑着催促『梅老师快走啊,你不去拍怎么叫小雪啊……』   梅迎雪没明白这个意思,还没问就被女生们拉着走了。   她哪里知道,因为她的头发她的眼神都跟歌星任贤齐名曲《小雪》MTV里面 那个女主角有点相像,所以那些男生晚上在寝室讨论女生时就把这个大不了他们 几岁的女老师也讨论了进去,并给她取了这个已经在男生寝室里流传开来的绰号。   和大家拍了几张照片,一个女老师在一边叫梅迎雪,梅迎雪就先离开了。   和女老师说了几句话,告辞时,梅迎雪准备回办公室。   路过她任教的高三那个班的教室时,她下意识地往里面一瞧,空荡荡的教室 里面居然还有一个人。   她走进去,坐在最后一排的那个男生似乎没有意识到有人进来,仍旧埋头在 一道化学习题里。   『宋黎,你在做题呵』梅迎雪招呼他,笑着在他身边站住。   宋黎抬起头,单薄的衣衫似乎抵挡不住寒冷的天气,嘴唇都有点发青了。这 样的雪景,对其他的人来说,也许是一种美丽和欢欣,但是对于这个男孩子来说, 却是何等残酷的事情呵!   『梅老师好』宋黎礼貌地回应了一声,低下头,似乎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女老 师温暖的目光。   『你忙吧,呵呵,我不打搅你』梅迎雪走了,走到门口又回过头『这样冷, 出去活动活动会暖和点儿的……』   宋黎抬起头,目送她的身影混杂在一群刚从花园里面涌出来的女生里消失。 这时,梅迎雪看起来就不像老师了,混杂在女生群里面的她甚至看起来比很多女 生还小。宋黎突然想起她第一堂课时的自介,想来她其实比自己还小几个月。可 是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因为站到了讲台上,所以每每看他的目光就多了一丝殷殷 的温情和关爱,就像看着一个迷茫的孩子。   天气寒冷的不适应还不是什么主要因素,在这个小城,在这个学校,梅迎雪 没有什么熟人。『为人师表』这样一个词,又让她压抑了笑闹的心绪。   也许,这样的生活,这样的城市终究还是不适合自己的,梅虹想。   于是,梅迎雪下定决心,等这些孩子高考完,就辞职回到自己真正熟悉的城 市,读研究生。   『宋黎,你的汇款单。』课间操刚结束,班里拿信的女生捧着一叠信跑来, 抽出面上那张汇款单递给他。看看汇款单上的数字,女生很为他开心:『你可以 安心念书了。』   宋黎笑笑,接过,看看,放在了衣服口袋里。   这是这学期开校以来他收到的第二张汇款单,前后共有2000元。除去明年上 学期的学费,已经足够他维持食宿到高考结束。   汇款单上从来没有留过名字和地址,宋黎迷惑,但是无济于事。在已经过去 了的23年生命里,宋黎几乎已经想不起温情是什么样一种昂贵的东西,就好象他 已经懒得去想到底遭遇过多少冷漠白眼一样。此刻,怀里的两张冰冷的汇款单,  让他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季感觉到了一种陌生的惶然。   一个心里揣着冰块的人突然被推到了火边--哪怕只是星星之火,竟然也让 他因为炫目从而心里有了很多崭新的动力和希望。   寒假前一天,学校按照惯例在展览厅红榜张贴这个期末考高三的年级前50名。   梅迎雪和许多学生老师一样到展览厅观看。成绩不怎么样的宋黎居然挤进了 前30名。这在这个每年有近1000名考生的全国著名的重点中学,对于高考来说, 如果没什么意外,已经不啻于半脚踏进重点大学的大门了。   梅迎雪正要转身离开,在人群中发现宋黎有点开心的目光正望着自己,而当 自己看见他时,他的目光立刻飞快地闪开了。她笑笑,这个孩子真是好样的。   这样的笑,是宋黎所熟悉的,几乎是从第一天开始,他就从这个女老师的笑 容中感受到了一种真切的温暖和善良。这个年代,人们偶尔对陌生人表露的一点 温暖和同情都多少混了点儿作秀的成分,但是,这个叫梅迎雪的女老师,宋黎竟 根深蒂固地认为:她是天性使然!   尽管,对于他自己来说,梅迎雪也是完全陌生的人!   高考的惯例,历史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千百万学生的命运也在这一刻各自 有了选择。   高考结束了,『为人师表』的一年『高尚』生活也在这个炎热的季节画上了 句点。回忆自己当年高考完时的紧张和恐惧,梅迎雪像拥挤在门口热烈讨论答案 的学生们一样松了口气,然后回到自己的宿舍开始收拾东西。   辞职报告是早就通过了的,这一年来,梅迎雪也没增加什么财富,除了新买 的一些书,依旧是来时的那些行李。   简单地整理了一下,梅迎雪走到门口望着走廊两边几乎完全遮住了7月火热 的阳光的两行梧桐树,心里涌起一丝遗憾。这个美丽的地方自然有着它独有的幽 静和美丽,但是,直到此刻她对它依旧是不甚熟悉的。   『梅老师』宋黎匆匆跑来,从他眼神里的喜悦可以看出,他考得非常好。   按他临近高考的测验成绩,梅迎雪仿佛听他的班主任说过,建议他第一志愿 报的北京大学。   梅迎雪也很开心,笑着问他:『应该绝对没问题吧。』   宋黎连连点头,搓着双手,傻呵呵地笑了几声。然后,不笑了:『梅老师, 你真的要走?』   梅迎雪倒真的有点儿奇怪了,因为怕动摇孩子们的『军心』,她辞职的事情, 学校是严格保密的。宋黎怎么会知道?   宋黎第一次笑得有些狡黠:『我看见你收拾东西,猜的。』   梅迎雪也不追问,进屋子里倒了杯凉开水给他。宋黎接过,一口气喝干,有 点探头探脑地看了一眼女老师哪怕是要离开了依旧整整齐齐的屋子。   宋黎问:『梅老师,你哪天走,我来送你。』   梅迎雪摇摇头,连声说不用了不用了,反正我也没什么东西。   宋黎想再努力说服老师,但是似乎因为一直在她面前不善言辞也找不到什么 理由,于是,再傻呵呵地笑笑,告辞了。   他哪里知道,梅迎雪无论去哪里都是不要别人送的,而且也从来不去送别任 何人。因为她不喜欢和任何人告别。   梅迎雪对朋友解释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来,无论多么大的风雨我都迎接 你;你走,无论多么好的阳光我都不对你挥手。   第二章  越过无梦季节的理想   梅迎雪到成都的三天前,大学时的室友陈萍已经在市中心给她租好了一个小 套房。    陈萍毕业后就留在这里最大的一家日报H报社做了房产专刊的主任,短短一 年时间,已经很像模像样了。    在火车站接过梅迎雪跟刚毕业到那里去报道时一样简单的行李,陈萍稍微有 点意外,继而就哈哈大笑:“好你个死鱼,看来教书匠生活真的寒酸啊。耶,还 瘦了不少!”   梅迎雪轻轻擂她一拳,啐她:白领就了不起啊,排骨,我呸。    念书时,梅迎雪有个很著名的绰号:『小鱼』。听这个名字就知道她的精灵 古怪了,不仅因为她人小花样多,更因为爱伶牙利齿和别人抬杠被附加了诸如死 鱼、赖皮鱼等许多绰号。 而陈萍因为高而瘦,大学四年,这个『排骨』的响亮 口号也跟了她4年。    毕业后各在一方,现在同时在这个拥挤的站台叫出对方的绰号,两人都忍不 住笑弯了腰。    出租车在租屋那片小区的街口停下。    站定,梅迎雪看看相对安静的四周,她还从来不知道在市中心居然有这样一 条偏僻而陈旧的小区。这里的建筑陈旧,但是环境比较清幽。这里是一个曾经非 常辉煌的重工业国有企业的职工家属区,但是,这些年,随着大批大批的职工下 岗,这里曾经的繁华早已被冷清所取代。稍有点门路和技术的人都到别处谋生了, 只剩下一些已经没有什么办法的下岗中年妇女,经常聚在街边用凉棚搭成的小茶 馆打打小麻将打发时间。    『排骨,真有你的,居然能找到这里,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省图书馆应该离 这里不远。』梅迎雪简直有点惊喜了起来。    『何止不远,这条巷子出去不就是蜀都大道?你还不知道图书馆的位置?』 陈萍一副小意思的样子:『这里还有一年就要彻底拆迁,所以房租便宜得惊人, 我想,依照你读书时拼命三郎的架势,拆迁时,你也该去读研究生了。』   两人说笑着已经到了这幢陈旧居民楼的二楼。    陈萍没有用钥匙开门,而是举手敲门。    门开了,一个皮肤雪一样白,眉目如画的时髦女孩子板着脸冷冰冰地看一眼 梅迎雪,她身后,已经打扫得整整齐齐的小客厅里,一张玻璃桌子上放着一个玻 璃花瓶,花瓶里斜斜地插了几枝含苞欲放的荷花。    梅迎雪将行李扔到地上,欣喜若狂地跑过去,拉着女孩子的手大笑大叫: 『小妮,可真想死我了。』    那个叫小妮的女孩子摔开她的手,想继续板着脸,终于还是忍不住扑哧一声 笑了出来,可声音里依旧气呼呼地:『死鱼,居然走时也不告诉我们一声,一年 来也没个联系,太没义气了,我才不想理睬你呢。』    『我回来了,你接我不是更好么?』梅迎雪嬉皮笑脸地拱手:『小妮妹妹, 在下跟你道歉了耶。』   『真道歉的话,今天晚上你做饭请我和贺小妮。』陈萍幸灾乐祸地坐下: 『并且,你的服务态度至少还要达到三星级饭店的标准。』    『抗议,抗议你们压迫一条鱼,』梅迎雪苦着脸,行了个巨大的童子军滑稽 礼。    当初梅迎雪为什么要费劲心思去那个偏远的小城中学任教,谁都不知道原因。 大家也有过一些猜测,可是谁也没继续猜测下去。    得知梅迎雪把留在省城一事业单位的机会和一个男生交换了时,室友们简直 觉得她疯了。难道她真要到那个人生地不熟的重点中学去大展宏图?她这样一个 伶牙利齿没点儿正经的女孩子一本正经地站在讲台上会是个什么情景?    但是,即便亲密无间如贺小妮、陈萍这样的室友,任凭她们怎么追问,激将, 梅迎雪却一改往日的抬杠,始终都乐呵呵地保持沉默。    谁也没想到,她刚去一年便回来了。    无论如何,她回到这个城市总比呆在那个陌生的地方让大家觉得开心。    成都本来是一个文化氛围很浓郁的城市,近年更是受到了两种非常有名的 『文化』的冲击。一种叫『麻将文化』,外地人对此有个很著名的讥讽:『成都 的小男人打小麻将偷小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已经是对这个悠闲得有点过 分的城市的一种莫大的羞辱;另一种文化就是更加著名的『美女文化』,可以说, 世界上没有哪一个城市的姑娘的总体相貌水平有成都高。也许是由于水土的原因, 这里的大街小巷遍布小巧白皙的女孩子。放眼看去,满眼是水灵灵的眉眼;放耳 听去,满耳是有点嗲的轻快的四川方言。但是,这里不出什么大美女,因为个子 小的原因,更罕有什么魔鬼身材的女人。尽管这样,对很多外地人来说,成都已 经不啻于人间『花城』了。近年来流传甚广的『不到成都不知道结婚太早』、 『少不入川,老不进广』等美誉更为这里的『美女文化』提供了理论上的佐证。     尽管曾经在这个城市度过了四年大学生活,这两种『文化』对于梅迎雪来说 却都是陌生的。因为她既不会打麻将,眼中看到的美女似乎也没有外地人所称赞 的那么多。但是,这一点也不妨碍她喜欢这个慢悠悠的城市,甚至比较家乡那个 美丽干净无比的小城,梅迎雪都更倾向于这个城市。    贺小妮在一家中日合资企业上班,因为一位业务上认识的朋友的广告公司需 要人,在她的介绍下,学中文专业出身的梅迎雪到了这家广告公司做文案。    在广告公司的工作很快成了一种良性的惯性运作,只要能定期拿出有效的策 划方案,这里对员工的时间也很放松。    梅迎雪报考的是本市S大学,因为合并了一所曾经很有名气的医科大学,这 所综合性大学实力大增,生员也急剧升温。梅迎雪报考的专业不算多么热门,导 师也是大学时的辅导员给介绍的,这倒省去了梅虹奔波看学校找导师的麻烦。   每天下午,梅迎雪都会去附近的图书馆呆一会,找点考研的专业资料。专业 课的准备已经没什么问题,但是英语却是她最头疼的事情。    看她整天熬得很辛苦的样子,贺小妮就建议她去报英语补习班。这个补习班 离居住地很远,又是晚上和周末开课。梅迎雪本来有点犹豫,但想到英文实在糟 糕,就去报了名。    九月末,这个城市终于送走了最厉害的秋老虎,热力渐褪的阳光令城市的天 空突显出浅蓝色的辽阔。    今天是周末。晚上7点,英语课结束时,梅迎雪像平常一样去补习班隔壁的 医院洗手间。本来学校也有洗手间,但是卫生条件实在太差,所以,在这里上课 一个月以来,她总是宁愿多走几步去隔壁的医院。   满天的夕阳已经落下,这个生意原本也不是很好的医院此刻有点冷冷清清的。     已经在这个紫藤花架下面坐了半天,张建摇着轮椅想到前面宽阔的花园转转。 从这里一眼可以望尽花园全景,除了几朵在一片深翠的植物里摇曳的黄色月季, 就数那株特别大的榕树能吸引视线了。    轮椅卡在了一道弧行的石坎上,任张建怎样拼命用力也分毫不动。张建徒劳 无功地再试,恼怒得汗水都出来了。    卡着的轮椅突然动了起来,在一阵很轻易的外力下,轮椅顺利过了那道石坎。     张建恼怒回头,身后站着一个背着大书包的小女孩子,女孩子笑嘻嘻的,一 只手还搭在轮椅靠背上。    猛然见到他吊着绷带的一只手和一只大象腿--以及浑身上下刺鼻的药水味, 女孩子居然神色未变,笑呵呵地说:『这里只有这道石坎,你可以顺利地朝前走 了。』   『谁要你多管闲事!』张建恶狠狠地瞪她一眼。他从没想到自己会有过一个 小小的石坎,都要看一个小丫头怜悯的目光的时候。张建越想越恼怒,几乎恨不 得用那只粽子样的手给这个滥作好人的丫头一耳光。    女孩子一怔,移开手,走了。走过紫藤花架时,女孩子回头,指指前面通往 花园的走廊,还是乐呵呵的『从住院部的病房出来,你最好绕那边走廊,那里没 有任何障碍。』   张建再回应她一个恶狠狠的眼神,摇着轮椅走了。    这个世界上变态的人真是越来越多了。梅迎雪想想,觉得有点好笑,举手之 劳,又不是什么恩惠,这个男人居然气成这样,起码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变态了。     突然想起又做成了一期比较大的房产专刊的陈萍,今晚请贺小妮和自己在一 家新开的火锅店吃火锅,梅迎雪赶紧加快了脚步。    吃饭时,梅迎雪提起了这个变态的男人。    三个女孩子嘻嘻哈哈地笑谈了一阵这只咬吕洞宾的『狗』,贺小妮一本正经 地说:『雪,今后你不准再做什么滥好人了,根据星座分析,你今年底和明年一 年都不会很顺利。』    『这还要你说啊,什么人的本命年好过了?』梅迎雪嗤之以鼻,『我才不会 相信你那套奉若神明的星座理论呢?』    陈萍飞快地从小包里摸出一个十分精美的小记事本,翻开,嘻嘻哈哈地念了 起来:『梅迎雪这个命相的女生,一生洋溢着孩子般的纯洁和天真,「使自己和 别人都幸福如愿」是你最大的愿望。你过分地抓住你在精神上的拥有,你真诚地 关心、同情别人,哪怕是陌生人也不例外。这是你与生俱来的天性。但是你的性 格非常倔强,前面的天性和后面的性格常常激化矛盾,所以你的命运是莫测的, 有时甚至是悲剧性的。建议做善事时适可而止,一路走好你的本命年……』   『你看你看,这个跟你多么相像,相信了吧?』美丽的贺小妮挑着一片鱼头 得意洋洋地说:『这是我们今天才在网上算的明年星座运程,你不服气?』   服气,服气,我不止服气还对二位大仙感激得五体投地。梅迎雪干脆埋头苦 吃,这两个星座迷,自己再跟她们分辨简直是自找罪受。   热腾腾的火锅还没结束,陈萍的手机响起。   『嘻嘻,你那个忠心耿耿的王安麟又在门口等着了?』贺小妮举着酒杯撇撇 嘴,大声嘲笑。   『你也好不到哪去,你的杰哥也快来做护花使者了不是。』陈萍还没回答, 梅迎雪已经抢着毫不客气地揶揄她。   贺小妮瞪她一眼,做个鬼脸,梅迎雪也瞪她,做了个更大的鬼脸。   陈萍已经放下了电话,满脸的不耐烦。   看陈萍坐着不动,梅迎雪有点奇怪:怎么了?王安麟不是在等着你吗?时间 也不早了,我们走吧。   陈萍恨恨的口吻:这个男人怎么就这么黏呢,早叫他别来接我,还是要来打 搅,真是的!   他是关心你啊,若不来接你才有得你哭呢!梅迎雪很不以为然。   『就是就是,谁不羡慕你的安麟哥哥千依百顺?走吧走吧,我们一起撤退。』 贺小妮笑嘻嘻的。   刚走出餐厅,三人就看到了已经等候多时的王安麟。见到她们,王安麟赶紧 迎上来接过陈萍的手袋,然后友好地跟另外两个女孩子打招呼。   陈萍却板着脸:叫你别来你还来。   『萍,你少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我还没人接呢』梅迎雪啐她『你们先走吧, 我和小妮再逛逛。』   看着两人上了出租车,梅迎雪和小妮往市中心最繁华的夜市春熙路走去。   刚在路口,贺小妮的手机响了。   梅迎雪苦笑『我就说嘛,我们最美丽的小妮哪里会周末有空,可不,现在彻 底剩下我孤家寡人逛夜市了。』   贺小妮笑得很开心『雪,这个苏杰是新来的中方经理,做事很有魄力,人也 不错,等会你给我瞧瞧,看能不能入你法眼。』   入我法眼又如何,嘻嘻,还不是你自己享用,梅迎雪翻着白眼,像读书时那 样跟贺小妮胡说八道。再说,小妮这样花一样的人儿眼看要被人摘了去,我这脆 弱的玻璃心,要滴血了,啊……   贺小妮西子捧心般弯下腰:啊,呸,我吐!   一辆本田雅阁在两个女孩子身边停下,两个已经笑作一团的女孩子还浑然未 觉。   车上的人下来,微笑:小妮!   贺小妮转过身看见来人,脸红了一下。   梅迎雪嘻嘻地抬头连看了几眼这个温文尔雅的男人,友好地作个鬼脸:我知 道你,你是苏杰。我叫梅迎雪,小妮的同学。你们去玩吧,周末开心,我就不再 当灯泡了,拜拜。几乎是一口气说完,梅迎雪冲贺小妮挥挥手转身风一样地去了。   苏杰微笑:小妮,你这个同学看着小小的样子,言行却有点像男孩子。   贺小妮摇头笑:梅迎雪就这样,所以她常被人家误会是小孩。   张建的轮椅再次卡在那道石坎上,他先用那只好的手推,再加上那只粽子般 的伤手,多次反复依旧是徒劳无功。他已经在这里反复一周了,最终,每次他都 只好退回去,沿着花园的走廊在暮色里转一圈。   已经连续一周了还是过不去,万分的沮丧使得张建暴怒。他一发狠,粽子般 的手猛地捶在轮椅背上,血迹已经渗透白色的绷带,他仍然暴怒不稍减。   轮椅动了,在一股外力下终于第二次滑过了这道石坎。   张建眼珠子都因为暴怒而红了:“滚开,你这个多管闲事的衰丫头。”   梅迎雪笑呵呵地:“嘻嘻,我大人有大量,不和咬吕洞宾的那只啸天犬计 较。”   这个爱充滥好人的丫头居然并不是以德报怨的角色,敢骂自己是狗。张建横 她几眼,梅迎雪也瞪他几眼,虽然故意作出很凶恶的样子,眼睛里却有掩饰不住 的笑意,然后,背着大书包的身影风一般地远去了。   因为呆在冷清的病房实在太闷,再加上想尽快翻过那道石坎,张建越来越久 地呆在了那个紫藤花架下面。   深秋的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夜空。上完课,已经九点半了。梅迎雪看看表, 本来是打算马上回家的,但是在这个补习班新认识的一个女生却叫她陪着去医院 的洗手间,然后一起走。   因为自己也有点怕黑,梅迎雪立刻就答应了。   路过通往见面拐角洗手间必经的紫藤花架,梅迎雪再次看见那辆几乎已经有 点熟悉的轮椅。   那个女生进去了,梅迎雪在紫藤花架下等她。   这次,梅迎雪没有上去助那轮椅一臂之力。张建居然忍不住了『衰丫头,你 是这附近学校的学生?』   『你国家安全局的啊,要你管。嘿嘿』梅迎雪做个鬼脸『才不想理睬你这衰 人呢。』   张建气结,却又无可奈何。   女生已经走了出来。   梅迎雪笑呵呵地『也许,翻过这道石坎对你来说很重要,莫急,你伤看起来 已经好很多了,很快就可以过去,很快你就可以站起来了。再见。』   女生奇怪地看一眼这样一个有点恐怖的陌生男人,赶紧拉着梅迎雪走了。   走了几步,梅迎雪回头,冲他笑笑,张建怔住,路灯下,这个疯丫头的一双 温暖的眼睛竟然清澄如水。   在顺利地翻过那道石坎的那天,张建还见到了一次那个疯丫头。那天,那个 疯丫头居然轻轻为他鼓了鼓掌,也就是那天,张建发现这个嘻嘻笑的疯丫头,两 道眉毛居然活似两片翠绿的柳叶。   此后,那个疯丫头的身影再不曾在这个紫藤花架下面出现过。   已经是初冬,天气已经很凉了。尽管张建还是固执地天天来到紫藤花架下面 坐坐,但是直到他能够站起来走路,直到他出院时,那个丫头的身影也没有再出 现过一次。   也就是出院那天,他才发现医院隔壁有一个成人补习学校,那个疯丫头叫梅 迎雪 ,是来参加考研英语冲刺补习班的。这个补习班的学习只有两个月,早就 已经结束了。   已经是12月了,研究生的考试迫在眉睫。   就连陈萍和贺小妮都已经不再来打搅她了。除了上班以外,梅迎雪几乎已经 断绝了和外界的一切联系,整天关在自己僻静的租屋里复习。   有时,老天故意跟你开玩笑似的,你越是心急如焚,它越是给你找茬。   梅迎雪染上了流感。刚开始她自己买点药拖着,以为像以前的小感冒一样, 过些天自己就好了。但是拖了一周也没好,而且益加严重了。梅迎雪开始整天整 夜地发低烧。想到马上就要到来的考试,梅迎雪挑周末去医院打了半天点滴,赶 紧回家抱起了书本。   很寒冷的夜晚,梅迎雪盯着英语书上的一行行单词,额头开始滚烫。慢慢地, 她开始眼冒金星。   高热让梅迎雪神智混乱。在这样的夜晚,在这样死寂的租屋,梅迎雪生平第 一次感受到死亡这样地接近了自己。残余的一丝清醒,让她察觉出一份无比的恐 惧,几乎是下意识的,她居然福至心灵地拨通了120医疗急救电话……   高烧退去已经是两天后了。   梅迎雪挣扎着自己出了医院。她甚至没有告诉陈萍和贺小妮。   尽管这是一个让梅迎雪感到熟悉和安心的城市,但是,这里没有呆在身边的 人,梅迎雪不愿意随便麻烦别人,哪怕是朋友。   正如早就料到的,走出考场时,额头还有点隐隐发烧的梅迎雪就明白了:自 己没希望了。   奇怪的是,她心里居然没有预料中的难受。原来,有些事情,无论你多么努 力,结果都是事与愿违。这,或许就是生命中那种叫做不可抗拒事件的东西在作 祟吧。   谢绝了陈萍和贺小妮给的自己的失败安慰奖:去回归酒廊泡吧的邀请,梅迎 雪独自一人骑着脚踏车围绕府南河闲逛。   几乎是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梅迎雪就有这种习惯了,越是感觉到挫折的时候, 她越是不愿意看到别人惋惜的眼神。生命中很多遗憾,自己一个人吹吹风,让它 和风一起散了就好,何必浪费不相关的人一个感慨的眼神呢。   府南河和天府广场是成都这个古老城市的两个最重要的标志性建设。被这个 城市和她的市民尊为母亲河。但是,府南河的环境一直非常差,除了近年为迎接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检查时,曾经大做文章治理过一次外,后来就一直是一些表 面文章了。此刻的府南河并不清幽,即便在治理得最好的滨江路地段,河面上也 不时飘过一些恶心白沫和油腻的垃圾。   但是,府南河边的绿化却相对几乎算得上优美。河的两岸是很多参差的常绿 大榕树、一些其他常见的常绿树木和常青的草圃。栏杆边一路上还设有一些公共 体育设施,据说是当地曾经在全国创造销售纪录新高的体育彩票行业给社会和公 众的回馈。   也许这里走着的每一个人包括梅迎雪自己,都或多或少买过那种2元一张的 体育彩票。结果,他们都与一步致富的好运差之千里,只能来这个交了好运的人 们慷慨分散快乐的地方看看,乐乐。   把脚踏车停到对面中学外面的一个临时寄车点后,梅迎雪在一个小滩上买了 几串滚烫的麻辣烧烤排骨串,沿着河栏杆走走看看。   几乎每一个体育场地都挤满了人,很多年轻的父母带着他们的宝贝在这里欢 笑着快乐着。梅迎雪想起不久前一个愤青(愤怒一代的青年),在日报上写的一 篇成都评论:穷人们眼里最近的天堂就是府南河,这里,哪怕是那点少得可怜的 简陋而陈旧的娱乐设施,都会让他们觉得,上帝慈爱的阳光照耀着他们每一个 人……   确实,府南河边每天川流着神色各异的阶层,尽管触目皆是因陋就简模样的 外来务工人员和下岗职工,但是,不时地也会有一两个华衫丽服的、让这个城市 宠爱或者欢迎的精英人士路过。于是,府南河边很多因为干冷的风而显得有些铁 青的眼睛就会目送他们很远,甚至直到他们的背影钻进香车和着香车一起消失在 视线的尽头。于是,很多人的眼里便有了渺渺的香和衣袂翩翩的影挥之不去。   耳边似乎有人在叫梅老师,梅迎雪回头看看,都是陌生的面孔。梅迎雪继续 往前走。   『梅老师!』这次的声音比较大也比较清晰了。梅迎雪停下,左边的一株榕 树下一个男孩子和身边另外几个男孩女孩匆匆告别,然后快步跑了过来。   『朱……』梅迎雪笑了,这是一张熟悉的脸,是她一年教书生涯中仅有的50 名学生中的一名。   『朱刚,梅老师居然还记得我。』男孩子大笑『真巧啊,梅老师,能在这里 碰到你真是开心,毕业后,大家才知道你辞职了。我们都不知道你的去向,原来 竟然就在我们身边。我在D大读书。』   D大是一所比较著名的综合性工科大学,曾经出了一些知名度很高的网络精 英和建筑界精英。   一起坐下,梅迎雪才知道,那个班上居然还有好几个学生在这里上大学。   师生俩很有兴致地聊了半天,朱刚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叹了口气『真可惜,宋 黎退学了。』   宋黎?梅迎雪大感意外。突然想起那张黑瘦的脸,和画上老头眼中的两串鲜 血。   尽管刚刚高考完就离开了学校,梅迎雪还是隐约知道,宋黎的分数是上了北 大录取线的。   『北大应该有特困生贷款,他为什么退学?』   朱刚摇摇头『他根本没报北大,他报考的全部是成都的大学,最后走的是D 大建筑系。』   原来宋黎竟然在成都上大学,而且已经退学了。梅迎雪心里像压了块石头似 的,在这个冬天,突然觉得寒冷无比。   ……………………………………   这个秋天,宋黎跳蚤一样张惶闯入大学校园,在这个没有想象中美丽的城市 开始了崭新的生活。   用一些女生很时尚的话讲,宋黎很『酷』,也很『冷』,话不多,一味沉默。   几千元学费一直欠着,宋黎完全依靠在二环路上一家加油站打工勉强维持着 生活。宋黎一天只吃两餐,早、中餐并成一顿,基本标准是是3个馒头。寝室里 的男生想方设法要请他的客,他一概婉言谢绝。有不同系的高中同学,比如朱刚 等来找他,他也总是招呼一声就径直离开。   宋黎对学校开设的『八股』课程不屑一顾,整整齐齐叠放在抽屉里的教科书 纤尘不染。他白天总穿着一身军训时发下的绿军装早出晚归地奔忙;晚上便陶然 沉浸在五花八门的各类实用性建筑书籍里。上铺幽幽的烛火经常彻夜晃动不息, 因此即使是蚊虫成阵的秋老虎时段,那个下铺的男生也不敢挂蚊帐。   宋黎『下榻』的上铺垫有一张破旧不堪的草席,然后是一床硬邦邦的没有被 套的棉絮,早晨他起床在上铺捣弄被子时,那黄的黑的破絮儿便在男生们的视线 里放肆扭动、漫天飞舞。   『其实,我也有过伟大抱负的』裹在烂棉团里的宋黎常在傍晚倚墙吹笛时冷 冷地回味这句话。他喜欢信手在白纸上涂抹一些晦涩、奇异的建筑图案,就像模 糊中向往过的遥远的家园,而且画完后马上揉作一团扔出窗外,从不愿让人看到。   只要一提到『足球』这两个字,宋黎两只被生活压迫得有些木然的眼睛就会 冷不防迸射出近乎亢奋的光亮--毕竟这个世界上还有东西能触动他僵冷的神经。 宋黎是铁了心的球迷,一次朱刚被一个同学扯着去省体育馆看甲B联赛,眼前的 一幕让朱刚目瞪口呆:平素寡言少语的宋黎头扎红巾,胸前挂着不知从哪里弄来 的小喇叭和廉价望远镜,扛一杆大旗绕着看台的栏杆来回飞奔,边跑边拼命呐喊, 情绪高亢、力竭声嘶。那场比赛由于裁判一次有争议的判罚而演变成一出闹剧, 数百名怒火中烧的球迷竟然涌进绿荫场追着殴打『黑衣法官』。朱刚亲眼看见宋 黎奋不顾身地跳下三米多高的看台,跑在『义勇军』的最前面,然后与球员、工 作人员乱哄哄地混作一团。   更富传奇色彩的一次,发生在中国队再次遭遇『恐韩症』的那一天午夜。球 赛在10点半就已经结束,宋黎折腾到凌晨一点左右才带着一身酒气撞开了寝室的 大门。约莫到了半夜,楼上传来女生『抓流氓』的尖叫。很多男生从酣梦中惊醒, 操了板凳、木棒风风火火冲向『事发现场。』   同寝室牛高马大的赵勇将正在一女生床上熟睡的『流氓』一把扯了下来,一 瞧--竟然是宋黎。   这厮什么时候跑到了这里?   外系的男生杀气腾腾地围上来了,摆出大义凛然、英雄救美的架势。在哥几 个的掩护下,闻讯从7楼男生寝室冲下来的朱刚,冲出重围将『疑犯』背回了寝 室。宋黎第二天中午才醒过来,睁开眼第一句话就是:中国队还有戏吗?话一讲 完眼泪就流了出来。问他昨晚干了啥,他只模模糊糊地记得自己喝醉了,半夜去 了趟厕所。   后来,楼上的女生把这件事情闹得很大,宋黎顿时成了『爆炸级』的校园笑 柄。朱刚和宋黎全寝室的8个兄弟辗转呼告,联名『力保』,学校才没有将他扫 地出门,只是象征性地给了一个记大过并留校察看半年的处分。宋黎肺都气炸了, 死活不相信自己跑到女生房间睡觉这码事,他认定这是因为快放寒假了,自己还 缴不起学费学校串通一气来找他的碴。   此后的宋黎愈加沉默,他只是无声无息地走着自己的路,从不理睬外人的风 言与冷眼。在一个室友们知了一样迟迟慵懒醒来的周末早晨,大家发现上铺那床 泛黄的破棉絮早已不见了踪影。宋黎临走只丢下一句话:1年,1年后他一定回来 把欠下的学费还清。   此后,任何人都不曾再见到过宋黎。   …………   梅迎雪能够打听到的宋黎的故事就只这么多了。朱刚告辞离开时,她突然想 起什么似的追了上去,给他两张名片『如果你和其他的同学还能见到宋黎的话, 请一定给他我的电话,叫他跟我联系。』   第三章  一滴冰冷的思念   天府广场上成排悬挂半空的宣传大气球,和蜀都大道两边崭新的红灯笼灯箱 广告牌,清楚地告诉市民们,中国最盛大的节日--农历的新年到了。   贺小妮陪苏杰到了苏杰家乡那个城市一半算度假一半算见未来的『公婆』; 陈萍,当然不用说,早被那个忠心耿耿的王安麟接回了自己的家乡城市过年。   梅迎雪所在的公司因为考虑成都市场,放了两周大假。   虽然已经放假,这个地方也没什么亲朋好友可以走访,梅迎雪还是没有急着 回家。   放假的第二天,梅迎雪刚刚起床电话便响起『雪,我今天下午3点到双流机 场!你有空吗?』   这个久违的声音竟然让梅迎雪愣了很久,才惊喜地大叫『姐姐,姐姐你真的 要回来了!』   电话那边的梅瑾点点头,仿佛电话这端的梅迎雪看得见似的。梅迎雪看不见, 但梅迎雪感受到了,挂断电话好一会,梅迎雪还在笑。   梅瑾离开家的日子,久得梅迎雪都快记不得了。   『一定要漂漂亮亮的出现在姐姐面前。』梅迎雪想,望着布衣柜里一件件衣 服好一会,梅迎雪终于找了一件红色的大衣穿上,也不管时间,早早地就到岷山 饭店外面搭上了去双流机场的公车。   在双流机场徘徊大半天,3点半,梅迎雪终于在汹涌的人群中看见了梅瑾- -已经变化得快让自己感觉陌生的姐姐。   梅迎雪快步上前,梅瑾比她还先伸出了手,拍拍她的肩膀『很久了,雪都已 经是大姑娘了。』语气里流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伤感:『爸爸妈妈还好么?』   梅迎雪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拼命点头,当年姐姐外出时,才25岁,匆匆数 年,什么都改变了。   当梅迎雪姐妹出现在那个红砖碧瓦的小屋门前,轻轻敲响家门时,一双树皮 样但还很有力的手打开门,然后呆住,她身后,一个头发已经有了很多灰白的老 头跟了出来:“是谁啊?”   『妈,爸……』   梅瑾强笑着喊了一声,眼眶还是不由自主地湿润了。   母亲没有眼泪,只是用树皮样的手抓住了女儿的手,饱经沧桑的脸上突然显 现出一种巨大的惊喜,转身看老伴『你看,这是谁啊!』   『这是我,嘿嘿』梅迎雪上前一步,哥们样搂住父亲的肩膀『老爸老妈真没 义气,看到姐姐就不理睬我耶……』   父亲乐呵呵地看着女儿们进了屋子,才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今年过年, 我们家总算齐了。』   听着父亲这话,梅迎雪突然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伤感,她强自把这种伤感 压抑了下去,回头冲父亲做了个鬼脸『老爸,我哪年没回家过年啊,真是过分。』   初三的早晨,雾气非常浓,父母都上街买菜了,梅迎雪姐妹终于偷空一起来 到了后园的那片山坡。   这样的山坡,在这个非常小的城市里也是很少见到的,这里长着密密匝匝的 柏树和乌桕树。地上原本茂盛无比的各种杂草早已被霜打得完全枯死。但是,它 们泛黄的身躯依然固执地立着,偶尔有捣乱的孩子划一根火柴就会燃成一大片。   草木不善于记忆,只知道一岁一枯荣,所以凋残是它们唯一的宿命。   前面是一片被孩子烧焦的草地,一些草灰上还留着一些细小的脚印。   踽踽行来的二人站住。   『这山坡上唯一的那棵枫树已经死了』梅瑾轻描淡写的说。   『是的,已经死了。』梅迎雪看看姐姐 ,『但是,你看,旁边不是又长了 一棵小的吗。』   梅瑾的眼光闪过一丝欣慰『也许,素素在这里不会冷吧。』   梅迎雪看着姐姐,听着她有些痴的声音,想说点什么, 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梅瑾叹息:如果不经意,谁能看得出来这里有一座小小的坟墓,谁会想到在 这几掊黄土下躺着一个可怜的孩子!   那是秋天的一个晚上。   他,那个叫杜凌的男人,自己的丈夫,埋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杜凌的家乡在川西丘陵一个贫困的乡下。他大专毕业后就分到梅瑾家乡这个 小城的城建局做了一名普通职员。经人介绍和梅瑾相识。梅瑾是这个小城第一中 学的国语老师,是个很温婉秀气的女孩子。相识后,两人很快情投意合,不久后 就结了婚。因为杜凌老家远,婚后就住在了梅家,算是作了梅家的上门女婿。   杜凌的脾气很好,对老人也很孝顺,在这个小城有了自己的家,他一直很庆 幸,所以特别珍惜。   一年后,女儿素素出生了。有了女儿,这个家庭更多了几分热闹。谁想到, 在一次幼儿检查中,刚刚1岁的女儿被查出软骨病。小姑娘因为出生时预产期过 长,脑缺氧,造成脑细胞软化,极有可能终生都站不起来了。   从此,这个家庭为了女儿的病情大力奔走,走了许多医院,花光了家里的所 有积蓄,可是两年过去了,素素依然不会走路。   此刻,素素还在细细地哀哀地哭泣着。母亲为了照顾这个可怜的小外孙女, 仅仅一年时间原本还是黑的头发就变得灰白了。   还有什么事情能比一夜一夜无休止地听着生病的女儿细细的哀怜的哭声更折 磨人的呢?还有什么有比困窘的生活和心力的憔悴更能催人老的呢?   在揪心、忧虑、困窘、劳累的轮番打击下,梅瑾年轻的生命如经霜的黄花, 很快就衰老下去了,而曾经充满热情活力的杜凌也愈加沉默寡言了。   那天晚上,母亲因为照顾素素太累了,也因为家里越来越捉襟见肘的经济状 况,在吃晚饭时,无限愁楚地说了一句『哎!素素的病什么时候才能好啊。』   正是这一句话,导致了那天夜里梅瑾和杜凌结婚以来的第一次吵架。那次吵 得真凶啊!梅瑾歇斯底里的大喊大叫,把这些年的苦楚都倒出来了『你虽然是上 门女婿,可是我全家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你挣的每一分钱都给了你老家的弟弟妹 妹念书,现在女儿怎么办?难道我就这么倒霉,因为女儿的病这一辈子就要与贫 穷痛苦为伴吗?』   听梅瑾骂出这样的话,杜凌坐回到床上不出声了,任她一个人大吵大骂。梅 瑾看到他第一次流泪了,脸上挂着一丝忧伤。   那次吵架后,杜凌仿佛变了个人,他整日默不做声,总好象有许多心事的样 子。   杜凌在大学里学的是土木工程专业,在这个一直没有什么大的建筑项目的小 城一直没有什么发展。薪水也一直很不理想。和梅瑾结婚后,因为梅家家境很不 错,也不用他负担什么,所以他的薪水几乎全部寄回了乡下的家里。因为他家里 有个多病的老娘和两个正在上中学的弟弟妹妹。   由于自己毫无积蓄,女儿生病南北求医一直都是梅家支撑着。现在到了这种 情况,自己居然一点办法也没有。每天,素素的哭声就像针一样密密地往他心口 扎。   有许多个晚上下班后,他早早地回来,坐在床上抱着素素,眼光却透过窗子, 散漫地望向窗外很远的地方。梅瑾注意打量他,或者跟他说话他也毫不在意。   这样闷闷的日子持续了大约两个月,那年冬天,杜凌突然酗起酒来,每次从 外面喝了酒回来,都要醉得一塌糊涂。梅瑾劝他别喝了,他不吭声;劝多了,他 竟骂她,让她不要管他的事情。这时,梅瑾不得不为他操心了。   那时城建局承包了国道线经过这个小城的一段公路建设,晚上经常要加班。 特别是,他上夜班的晚上,梅瑾真怕他因为喝酒出什么意外。   有一天,杜凌又喝醉了。梅瑾跟他吵架,他醒酒后,梅瑾劝他,说『杜凌, 你怎么不长心呢?我们这个家都成什么样子了?素素让我揪不完的心,你也要让 我操心吗?』   杜凌用一种破罐子破摔又有点蛮横的口吻说『你又什么好操心的?别为我操 心了,我这一生就这样了,过一天算一天吧!』   听他这样说话,再看他那副无所谓的样子,梅瑾的火一下直窜头顶『杜凌, 你说什么话?你这一生就这样了,那我这一生呢?我这一生怎么办?你这个样子 还能不能尽一个做丈夫的责任?』   『责任?我对自己都负不了责,怎么谈为你负责?自己管自己吧!』   『好你个杜凌,竟然说出这种话!』梅瑾扑上去和他厮打在一起。   就是在那次打架后,两人提出了离婚。一直到现在,梅瑾也说不清楚俩人谁 先提出的离婚。   脸抓破了,离婚的事提到日程上来了。由于杜凌家一直是老的病小的读书的 状况,而近段时间他自己又是那副样子,梅瑾全家也没怎么劝她,态度也不是十 分明朗。梅瑾这方面的亲人是想让她自己拿主意。   这样,梅瑾和杜凌又僵持了一个多月,在那年的年底,两人走上了法庭,两 人离婚了。由于杜凌当初是只身到的梅家,结婚时也没置办什么嫁妆,婚后这几 年又为女儿看病花了数不清的钱,在分割财产时没费什么事,他净身出户了。可 是,在女儿的所有权问题上,他却寸步不让,坚决要求法庭断给他。   当时,梅瑾是想要女儿的,她可怜她的女儿,想着这样一个有病的女儿跟了 他,他一旦娶了个后妻,女儿怎么办呢?可是,梅瑾没能拗过他,最后,女儿还 是归他了。   许多年过去了,梅瑾还能清楚地回忆那天的每一个细节。   那是这个城市最冷的一天,是清晨,外面下着细密的雨夹雪。杜凌从温暖的 被窝里轻轻摇醒女儿,母亲愁苦地看着他们父女,不知道说什么好。   女儿居然没有哭,睁着黑葡萄一样的小眼睛看看外祖母和妈妈格格地笑。杜 凌给女儿穿好衣服,抱着,一步一步地走出院子,一步一步地走进风雪中。看着 他们父女走出院子,走进风雪中时,那一步一步远去的脚步声是那样深的刺痛了 梅瑾的心,特别是当她从窗子看出去,看到雪地里的杜凌对着院子的门鞠躬时, 梅瑾再也忍不住,泪水滂沱了。毕竟,那一步一步远去的是自己的丈夫、自己的 女儿啊!痛苦潮水一样漫过了梅瑾……   一个月后,梅瑾再也忍不住跑到杜凌的老家,没想到,那已经是她最后一次 见女儿了。   由于走的那天感染风寒,素素一直高热不褪,杜凌一家想尽办法也无济于事。 就在那天晚上,梅瑾发疯般抱着逐渐僵冷的小女儿,发疯般连夜就赶回了家。   在埋葬女儿的那天,梅瑾疯了般抓着杜凌又打又骂。杜凌一动也不动任她发 泄,终于,杜凌跑了,从此,在梅瑾的家乡,在杜凌的家乡,再没有任何人见过 杜凌!   那一年,梅迎雪正在离家50公里的市重点中学念高三。关于家里的情况,家 人一直没有怎么让她知道。而等她期末考试完回家过年时,姐姐已经离开这个伤 心地去了深圳。   …………………………………………   『我们后来打听了很多人,杜凌的父母都去世了,他弟弟妹妹也都外出工作 再没回过家乡,要找他恐怕难啊。』梅迎雪看看姐姐。   『当初,我真不该那样对他,命运如此安排,谁能逃得过呢!』提到这个名 字时,梅瑾的眼睛里全是漠然。也许是离家漂泊多年的苦楚已经冲淡了对很多不 幸的人很多不幸的事的记忆,除了想到素素时嘴角边还有一丝酸楚的柔情时,无 论什么都已经激不起她的心绪了。   第四章  花开时节吻我不是梦里人   假期很快过去,梅瑾已经决定留在家乡工作就近照顾父母;梅迎雪重新回到 了这个她很熟悉的城市。   一个周末的晚上,梅迎雪的手机突然响起,一个很陌生的声音『疯丫头,猜 猜我是谁?』   梅迎雪愣了一下,立刻唧唧呱呱地笑了『嘻嘻,啸天犬,你怎么知道我的电 话?』   张建立刻气结,可惜隔着话筒又不能给她一耳光,只好恶狠狠地说『怕了吧, 你的一切我都知道了。』   嘿嘿,梅迎雪大笑『我又不是什么富翁,又没做过什么可以让人抓住把柄的 坏事,你还想敲诈什么不成?』   这次张建也忍不住笑了『我请你吃饭,来不来?』   『不--赏--脸』梅迎雪嘻嘻怪笑『天下哪有不要钱的午餐。』其实,她 是打心眼不想跟这个陌生人吃饭。   张建无奈只好收线。   挂了张建的电话,梅迎雪立刻接到了贺小妮的电话『雪,你早点准备一下吧, 你们的广告公司被一家集团公司收购了,这个消息暂时还没公开,你马上留意一 下其他合适的工作。』   梅迎雪大大地苦笑,公司易主,一直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局面。而每年年初 都是大量下岗职工和应届大学毕业生就业抢夺饭碗最激烈的时候,这种情况下要 马上找到一份称心如意的工作还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第二天去上班时,公司里就有些人心惶惶的气氛了。看来,公司易主的消息 并不像贺小妮说的那样秘密,大家都或多或少有些耳闻了。已经有人在交头接耳 感叹作为毫无社会保障的打工者何去何从是多么不易的事情。   梅迎雪去找总监交一份最新的创意计划。刚走进他的办公室,这个同样属于 打工阶层的中年男人就没精打采地开了口『梅小姐,你用不着白忙了,很快我们 都要走人了。』   『公司真的已经被收购了?』   『是的,半个月之内办妥交接手续,我后天就要离开了,你们也各自早做打 算吧。』   看着总监沮丧不堪的样子,梅迎雪也不能多说什么,只好拿着那份创意匆匆 告辞了。   这天,大家早早就下班走了。梅迎雪早,可是没想到还有人比她更早。她刚 走到租屋,门口已经站着一个人了。   『排骨,你干吗?』   梅迎雪十分意外,陈萍今天干吗闲成这样,恁早就跑这里来干什么?   陈萍满脸的不愉快『我今天心烦,到你这里来坐坐。怎么,死鱼,你怕我打 搅你!哼!』   居然敢冲死鱼发火,梅迎雪笑眯眯地看她满脸找人出气的架势,赶紧闭嘴再 不肯多话,开玩笑,她才不想顶着做炮灰呢。   连续喝了三杯热水,陈萍在春寒的天气里开口了『我要和王安麟分手!』   一口冰水差点哽住梅迎雪,她笑『排骨,你开什么玩笑!王安麟怎么惹你生 气了?他老草出墙了?』   陈萍恨恨的『这个倒没有,但是,我越来越觉得他有病,这样大一个男人, 我无论到哪里他都非要跟着;我说他一句吧,他就流眼泪……』   梅迎雪再给她倒了一杯热水『也许有些男人比较感性点吧?“ 』   陈萍无可奈何地叹息,梅迎雪居然清楚地在她眼中看到了一丝深深的隐忧。   『他不是感性,我是觉得他心理上大概有什么毛病,其实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们,他每次和我有什么不愉快时,就歇斯底里地伤害他自己,有一次还割破了手 腕,这样下去,怎么办啊……』   梅迎雪突然觉得有点恐怖。   『你,能和他分手吗?』   『分什么手啊,只要一提这个,他就以自杀相胁,我怎么倒霉得遇上这样的 男人啊!』陈萍愁容满面地『其实,我很羡慕你,这样自由自在的多好』   梅迎雪嘻嘻笑了,『爱情有爱情的好处,自由有自由的好处,谁能贪心得鱼 和熊掌能够得兼呢。谁叫你自己眼中自由是鱼爱情是熊掌呢!』   陈萍恨恨地『如果鱼够多,我就要鱼,卖了鱼去买熊掌!』   『贪心!』   梅迎雪喝了一大杯水。   陈萍看她:喂,死鱼,你这样冷的天也喝这样的纯净水,你不烦啊?这个习 惯还保持多久?   好,改正。梅迎雪笑,她喜欢这样冰凉的水,不管是什么季节,也许是习惯 吧。   陈萍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说『对了,死鱼,我听说江舟过年时有回成都 呢,他跟你联系没有?』   对于梅迎雪和江舟之间的关系,大家一直有点糊涂。但是大家都猜测,梅迎 雪这些年的孤独应该是或多或少与江舟有关的。所以很早就想问梅迎雪的陈萍现 在终于问出口了。   梅迎雪捧住茶杯,好像要从茶杯里握住一些温暖似的。江舟!这是一个多么 陌生的名字,已经因为很久没被提起都快遗忘了的名字呵!   看她的表情,陈萍就知道自己实在不该提起这个人的,她小心翼翼地『死鱼, 想什么呢?』   梅迎雪举起茶杯,将心底最后一滴思念和着已经冰冷的茶水一起喝了下去, 然后笑:”我什么都没想!』   是的,有些人,有些事情,什么都不想总比翻来覆去的想要好得多。   在梅迎雪读大学的时候,以为那是一种迷茫的爱情--如果它真的算爱情的 话,除了让生命憔悴,她别无以答。   梅迎雪那时读大二了,江舟读大三。   江舟是一个颓废而敏感的男孩,弹得一手好吉他,是美院的高材生,以国画 中的荷花扬名高校。江舟不仅精于画荷花,还能在画上题写很多关于荷花的美丽 诗篇。在梅迎雪的大学时代,这足以俘虏任何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   初见江舟的那个下午,梅迎雪正坐在东区园林的石椅上温书。园林里空无一 人,非常地寂静。这时,江舟穿着一件五颜六色的长袖T恤从中间穿过,很无聊 的样子,像个逃学的男孩。   梅迎雪从远处望去,想这样有寒意的天气里,他穿的五颜六色的T恤可真生 动呵。   傍晚,梅迎雪去参加学生会宣传部的会议时,看见了新来的宣传部长带来的 一幅纪念『12、9』抗日运动的宣传画,以及画这幅画的穿五颜六色T恤的江舟。 那时,梅迎雪丝毫没有意识到,生命里一个非常重要的人正在悄悄靠近。   在一遍一遍的回忆里,梅迎雪始终没能想起二人相识的缘起,她几乎认为, 她和江舟一直就是认识的,两个人是注定了要在这个学校相逢的,然后自己的少 女时代就注定了要承受那么迷茫的情和那样不知所措的伤。   梅迎雪很喜欢在那个园林的石椅上拿着书本一坐就是半天。这里有一架巨大 的牵牛花架遮盖住天空,古朴的褐色石板路碎碎地一直延伸得很远。   梅迎雪读书要到傍晚,江舟总会坐在对面的石椅上陪着她,低着头在冰凉而 不很光滑的石头桌面上,一张一张地画荷花画头上的牵牛花。如果梅迎雪倦了, 就会放下书本抬起头,轻声哼唱一首歌,江舟身边的吉他就会应声而响,低柔的 和弦,从园林的清幽而来,无比的纯净。   歌乐声里,两人就在眼神的相会处,无声微笑,而他的吉他声,是梅迎雪枯 燥书页里次第开放的玫瑰。   在那些温馨的日子里,最奇怪的是两人居然从未说过爱情,甚至,连身体最 偶尔的接触都没有过。梅迎雪听说过江舟的很多坏事,涉及到几个女人(女生), 她还帮江舟去送过情书,但她和江舟的每一个相处都很纯洁,虽然,她知道自己 被江舟强烈地吸引着,像冲进了一个巨大的旋涡,可江舟和她一起做着最纯真的 孩子。至今,她还记得江舟看自己时,脸上淡淡的羞怯的红晕,真的像一个钟情 时代时最可爱的孩子。   但分别终究来临。   江舟在毕业前夕拿到了美国一所艺术学院的录取通知。   那个周末的晚上,很大很圆的月亮很早就升上了天空。尽管寝室里乌烟瘴气 地闹得不像话,但一声尖锐的声音还是冲破层层阻碍灌进了梅迎雪的耳朵『311, 梅迎雪;311,梅迎雪……』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梅迎雪冲了下去,很明朗的月光下,江舟对着她傻笑 『走,我请你吃饭。』   这是梅迎雪第一次吃西餐,在乱飞的刀叉声里,在江舟如炬的目光下,她只 是傻笑着手忙脚乱地与一块牛排苦战不休。吃完西餐,江舟径直拖着她来到了学 校的园林,两人坐下,然后,江舟开始弹着吉他,一首接一首地弹梅迎雪喜欢的 歌曲。   这次,梅迎雪没有和着吉他歌唱,她只是笑嘻嘻地在月光下看江舟的眼睛。 月光下,江舟的眼睛可真漂亮呵,黝黑、清澈,有种令人心悸的诱惑力。   江舟突然扔掉了吉他,站了起来,拉起坐着的梅迎雪,狠狠地抱住了她。梅 迎雪依旧不言不语地傻笑着接受了她生命中的第一次拥抱。靠在江舟的肩上,抬 起头看夜色里的牵牛花架,梅迎雪傻乎乎地笑,那一刻,心底涌起真正的快乐。 江舟的拥抱很紧,梅迎雪至今还隐隐觉得疼痛。   梅迎雪送江舟到双流机场。   江舟笑:雪,再见,忘了我,想着我!   梅迎雪做了个鬼脸,傻乎乎地笑着不语。   飞机起飞了,梅迎雪用力挥着手,然后,江舟和飞机一起没入云层,归于模 糊。   走出机场的大门,夕阳像个慈眉善目的老人,看着一个女孩子在情路上怎样 一步步还没来得及领悟就在分离中失落。莫文尉唱:也许放弃,才能靠近你;不 再见你,你才会把我记起--   自始至终,梅迎雪都没有跟江舟说再见,因为知道不会再见,所以她保持沉 默。   就是从这一天起,梅迎雪发誓今后再也不去送别任何一个人。   因为,送别,竟是这样一件让人痛彻心扉的事情!    事实上,江舟永远只是个书呆子,他在美国攻读的是服装设计专业,这本来 和他满脑子的艺术气质非常吻合。但自命清高的他在那个虚情假意的竞争国度, 不仅不肯和那些留学生争抢诸如涮盘子的工作以糊口,生活过得很苦,而且自理 能力也差得令人气愤。   这些都是江舟在给梅迎雪的信和电话中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对于他初到异 国的窘况,梅迎雪能理解也能想象,再加上看见他附寄照片上越来越单薄的身子, 除了心如刀绞般的疼,梅迎雪想不出什么帮助他的办法。   江舟的父母都是成都市的中学教师,收入本就不是很高,送江舟出国时,已 经借贷了5万元;所以,在异国的苦,江舟只告诉梅迎雪。   梅迎雪知道,他的本意也只是给一个心灵上最亲近的女孩子倾吐一下苦闷, 但是,这些苦闷却让梅迎雪一天天的难过。   在梅迎雪毕业那年的春天。   江舟得了肺结核的消息,是他住院后两天打电话告诉梅迎雪的,他的声音非 常虚弱,说一个人躺在医院里非常难受,这里条件又差,很想念她。末了,还叮 嘱她千万不要告诉他父母,他自己会好起来的。   挂了电话,梅迎雪的泪水忍不住往下掉。一种要为江舟做点什么的强烈思绪 扰得她不得安宁。   就在那天晚上,她在寝室里每天晚上议论的毕业分配话题里得知班上一个叫 刘振兴的男生因为不满于被分配回家乡中学的事,跑到学校学生就业处大闹。   当时,有个同学说,刘振兴家里不是很有钱吗?出点钱不就可以留成都了, 回那个偏僻的小城呆着有什么意思啊!   这个话题,梅迎雪一直都没插口,心里却涌起一个很奇怪的念头。   第二天早上,她找到刘振兴,也没转弯抹角,很坦率地说『如果你给我 10000元,我和你交换!』   刘振兴很意外,梅迎雪留在省机关单位是很多人都很羡慕的,她为什么会这 样?   他还没问出口,梅迎雪先打断了他:『你不要问原因,如果你愿意,我就跟 你换。并且,希望你保守这个秘密。』   刘振兴的家在那个小城算比较富裕的,他父亲经营着一家面粉厂和一个砖瓦 厂。因此,刘振兴立刻答应了这个交易。   在银行兑换了900美圆寄往美国,走出邮局的一刹那,看看头顶还有着春天 的寒意的天空,梅虹吐了一口气,似乎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能留在这个熟悉的城 市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江舟打来电话,声音有点哽咽又有点惊奇『雪,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梅迎雪只笑呵呵地说了句『长途太贵了,你好好休息』就挂了。   江舟永远也不会缺少女人,这是那个暑假里,一位从美国回来探亲的校友开 玩笑时说的,他并不认识梅迎雪,也不知道他们的故事。那时,梅迎雪已经收拾 好行装,准备到那个偏僻的县城中学去报道了。   这些,其实梅迎雪一直都是清楚的,就像江舟还在这个校园里她就知道他的 众多的女朋友一样。不过,再亲口听到这样的消息,还是有痛彻心扉的感觉漫过 全身。   梅迎雪终于有点明白,实际上,她和江舟是天生注定的相逢,一经相逢就已 亲密无间,像几百年修来的一次偶遇,像一株盛大的花树开花在江舟必经的山路。 也许她和江舟的缘分在前世的修炼中已经用尽,即使还有一点余地,也在那些和 江舟在园林的椅子上对望的眼神里挥霍掉了,等自己花开的时候,江舟已经走过。   江舟最后一封信里说:雪,你永远是我的女孩!   梅迎雪心如止水却泪如雨下。她知道自己一直努力的结果是终于失去了江舟, 也让江舟完全彻底地失去了自己。   她清醒了,江舟的骨子里很脆弱,他承担不起任何一个女人的将来,一旦得 到便迅速地放弃,这是江舟的作为。所以,江舟宁肯让自己在他的爱情距离中走 远哪怕是枯萎,也不肯让自己靠近。   这样的爱情,除了让生命憔悴,别无以答。   而以后的日子,在那个僻静的小城,江舟将再也不会得到自己的消息,也许, 这样才是两人最好的结局!   梅迎雪这样想着时,最后一次为自己最初的心动和心伤泪如雨下。   渐渐地渐渐地渐渐地。   在没有一个字关于江舟的日子里,有关他的回忆变得十分淡薄了。回忆就是 这样的,即使是那些充满深情厚爱的回忆也概莫能外。好像脑子里有一种无意识 的愈合过程,尽管我们曾痛下决心永勿忘怀,但它依然能使创伤愈合。   其实,一直在改变的是我们自己,没有改变的,它依然是命运!至于爱,它 轻轻如这暗夜的一声叹息!   梅迎雪和广告公司的许多同事一样,惶惶地等待着公司彻底易主的日子,准 备领了最后一次在这里效力的工资后就另谋生路。   终于等来这一天了,人事变动的海报很醒目地贴在了公司活动区的宣传橱窗 里。   在拥挤围观的人群里,梅迎雪万分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名字在寥寥几个被留下 来的员工名单中。   新来的主管是个高大肥胖的中年男人。   他很威严地扫视一眼办公室里已经全体起立的旧员工『我叫赵宇,是新上任 的策划总监。从今天开始,我们将建立一种崭新的合作伙伴关系,新的公司有新 的制度出台,我希望大家能够在这里合作愉快。』   掌声稀稀拉拉地响起,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看得出,尽管被留下了,但是这群『幸运人』对在这里的未来还是抱着很深 重的隐忧。   赵宇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威严地扫视了众人几眼『在新的工作计划还没有完 全出来时,你们暂时按照这个临时的企画书行事……』   看着赵宇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大家总算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坐下。   几个同事在小声议论着,梅迎雪坐在角落里看着这份企画书。其实,对她来 说,无论公司怎么易主都没所谓,反正也是打工,自己被留下了,就先安心在这 呆着看看再说吧。   女孩子之间的友谊真的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爱情永远占据着第一位,至于 友谊,它总是在她们花儿一样的青春生命里无足轻重地开放。但是它并不枯萎, 它探头探脑地在角落里窥视着都市里每一个陌生的女孩子,总是在她们备感失落 的时候,发现一些细微的感动。   很久以来梅迎雪已经习惯一个人的日子了。当初一定要考研究生的强烈愿望 如今已经只剩下一些漠然的遗憾而已。除了上班下班,一逢周末,便骤然多了一 大段大段的时间闲得不知怎么才好。   贺小妮和苏杰沉浸在甜蜜里,陈萍总是在王安麟让人难以忍受却不能不妥协 的柔情里一次次地逃避再回归。每个人都是忙碌的,只有梅迎雪,在这个城市, 哪怕是一些热闹的日子,也已经习惯一个人蒙头睡大觉。   三月初,公司接手了一个新投建的大厦的广告设计。这是一个本地叫『绿岛』 的房地产集团开发公司投资修建的商品房住宅区。由于环境比较好,口岸也选得 好,投资商认定这是一个能卖出价位的地段,所以对前期的广告投入非常重视。   公司把文字上的创意完全交给了梅迎雪所在的办公室。这个办公室本来都是 留下的旧人。后来客户部需要人,就调走了两个,暂时只剩下了梅迎雪一个人。   由于这段时间,成都的报业竞争达到空前激烈的程度。为了吸引广告,各报 社不惜削低广告价位想通过价格站,在广告效益中获得最终的胜利。这一火并虽 然让各家报社的老总恨得暗自吐血,倒是很实惠地让大大小小的广告商乐了一把。   看准了这个空子,绿岛指定要在两周之内交出完整的创意,好赶上这个低价 位的广告黄金时段作好最充分的宣传。   这是一笔相对比较大的定单,难度也不小,赵宇几乎是军人一样简短地说了 一句『你一周之内交给我方案』就转身走了。   望着桌上的一叠资料,梅迎雪简直有种大山压顶的感觉。   尽管是第一次独立操作这样的大项目,但是由于生性里遇强则强的倔强因子, 梅迎雪开始了整日整夜地搜寻资料,策划方案。   第五天,企画书很完整地交到了赵宇的手里。   赵宇先看他一眼,眼神中闪过一丝怀疑。   梅迎雪在一边坐下,赵宇仔细地看起了这份策划。   良久,赵宇抬起头,几乎是若有所思地笑笑『当时留你时,我只是考虑到你 到这里不久,受旧规则的影响还不是很深,现在看来,我倒当真留住了大将了。』   梅迎雪笑笑,也很开心,她知道,如果美编的设计能和这里的文字同步的话, 提前完成将获得和绿岛房产商协议的更大利润。   很快,这个房产广告便在各大日报上刊登了出来,不久后,随报纸分发的广 告牌便贴满了这个城市的繁华地段。   由于广告的文字设计,强调的是人文为主,它通俗而不媚俗,温情而不矫情, 富于语调,读起来朗朗上口,字字珠玑,很快在市民中流传开来,一时之间,大 厦未成先火,广告收到了巨大成功。   为了一些业务,绿岛这次换了宣传部门的接洽人员,另派了一个技术总经理 来察看新增加的路牌投入的设计。   这段时间也没什么大的业务,梅迎雪倒是不怎么忙,有时还能在办公室里一 个人悄悄地上网聊天摸鱼也没人管。   就好像现在,梅迎雪正在刚学会使用不久的QQ上和一个小女生聊天,不知出 于什么原因,小女生总固执地认为她是个男人,装个女孩子逗她。   小女生的言论很有趣也很固执,梅迎雪不知不觉地满面微笑,实在有趣时还 会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疯丫头,什么事情把你乐成这样?』一个陌生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梅迎雪一愣,鼠标都差点掉到了地上。   尽管这张脸已经和那张有着药水纱布的脸有了很大距离,梅迎雪还是很快把 他同补习学校隔壁的医院里,紫藤花架下那张恶狠狠的脸对上了号。   『啸天……犬』梅迎雪嘻嘻笑着闭了嘴,然后继续『人生倒真是无处不相逢 啊。』   张建走了进来,坐下『我不是早告诉过你,我知道你的一切吗?我今天来看 路牌制作,知道你在这里,所以找了个借口来看看,你是在认真工作还是在混水 摸鱼。』   梅迎雪哑然失笑,张建原来就是那个房产公司的技术总经理。   可是,他这样一个凶恶的男人,身上哪里有一点儿『技术』这两个斯文字眼 的气息?   因为怀疑这个,梅迎雪就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张建就笑:疯丫头,觉得我脸上长花了?   嘿嘿,梅迎雪笑:你脸上成花园,快了,我看。   张建大笑,闻讯赶来的赵宇看两人笑成这样,倒站在门口莫名其妙了。   张建的老家在川西平原上一个也算历史悠久的著名城市,在成都虽然比梅迎 雪呆的时间还长,但是口里还是不停抱怨这是一个陌生的城市。   他口中的陌生当然是心理认同意义上的,而不是地理因素上的,这个,梅虹 完全能体会。   很偶然认识的两个人,偶尔也一起吃顿饭,喝喝茶,除此,也再没有其他什 么交往。用脚趾头想,梅迎雪也能看出张建当然是一个有很多过去的男人。这样 的男人,出了一起吃顿饭什么淡如水的交往,好象也不能再有什么深入了。   她这样描述两个人的交往时,陈萍大睁着眼睛『我认为,那个啸天犬八成是 看上你了。』   你言情小说看多了,脑子秀逗了。梅迎雪用抱枕敲她的脑袋『他什么人啊, 即使他看上我,我会瞧上他么?』一副万分得意洋洋的样子。   陈萍大笑:好,你等着嫁总统算了。   梅迎雪也笑:我独身,呵呵,总统更不稀罕。   这样的时候,朋友们看到的都是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能一笑了之的梅 迎雪。   陈萍想:梅迎雪可真幸福啊,什么事情都这样无所谓!   梅迎雪却暗自叹息,其实,这个世界上又何曾有真正天天乐呵呵的人啊。只 不过,有些人的眼泪从不愿意让任何人--哪怕是最亲近的人,看见而已。   第五章  干涸的心灵绽放的花儿   四月,这个城市迎来了它的初夏。郊外的木芙蓉全面开放,连绵成了一道长 长的红艳艳的花路延伸得很远很远。   由于今年的芙蓉开得特别整齐,加上这些日子少雨,花朵未经历风雨,较往 年多了灿烂,当地的日报在头版用了相当篇幅报道了这长达十几里路的芙蓉竞艳 盛况,吸引了大批市民络绎前去参观。   星期天一大早,梅迎雪就背着背包骑着自行车出发了。   这样的季节,一个女孩子孤身去赏花,实在不是一个很好的主意。但是,在 这个城市和梅迎雪要好的朋友,一个掉进了温柔乡,一个在温柔乡里焦头烂额, 约谁都不妥。再有,赏花这种事情,志趣相投是享受,要是身边跟了个话不投机 的人,那还有什么情调?   可是这样大好的阳光灿烂的日子里,躺在家睡大觉倒真是浪费光阴。   所以一向不是很热爱运动的梅迎雪想来想去,终于决定一个人骑脚踏车去郊 外观赏芙蓉盛景,也算是小小地附庸一回风雅吧。   刚出城的地段遇上大规模的建筑地带,公路已经变成了坑坑洼洼的泥泞路, 骑着车子,一不小心,就会有泥水溅到裤子上。   此刻,太阳刚移到了半空,热气已经逐渐增加,许多站在建筑铁架上的工人 正戴着安全帽忙碌着,楼下推着沙子来往的工人,满身都是泥水,看见有年轻的 姑娘路过,总忍不住瞟上几眼。   因为这段泥泞,这次赏花一开始就变成了一次不愉快的出行。   当自行车在公路边临时设立的停车处停下时,沿途已经满是闻风而来的游人。 很多人举着相机在拍照。   梅迎雪也用随身带的傻瓜相机拍了几朵开得艳丽的芙蓉,再到路边这些年发 展得很兴旺的『农家乐』(在一些旅游景点设立的以农村风情菜肴为主的饭店和 旅馆)吃了午饭,等太阳西移时,梅迎雪开始骑着脚踏车往城里赶。   依旧是那段泥泞的建筑地段。   梅迎雪小心翼翼地下来,推着车子绕左边比较干净一点的地方走。   梅迎雪小心翼翼地只顾看着路,快穿过这段泥泞时,她抬起头松了口气。   目光尽头,似乎有个熟悉的人影一闪而过。   梅迎雪疑惑地回头,一个戴着安全帽的工人已经越走越远。   梅迎雪干脆将自行车推到路边一家昼夜寄车的地方,飞快地追了上去,也不 管泥泞溅满了牛仔裤裤腿。   追了几步,梅迎雪几乎不再犹豫,大声喊了起来『宋黎,宋黎……』   戴安全帽的男人回头,怔住,眼睛中闪过一丝莫名其妙的惊喜惶惑激动或者 其他什么说也说不清楚的光芒。   『原来真的是你!』梅迎雪停下缓了口气,笑『我一直打听你,可你们班上 的同学都不知道你的地址,没想到你就在成都。』   『梅老师!』宋黎终于出声。近一年不见,也许是工地生活的磨练,他长壮 了一些。但是脸还是一样黑。   他看着梅迎雪,双手不安地搓着,似乎在这里见到梅迎雪既让他开心不已, 又非常不安。   『你们快收工了吧?』梅迎雪看看表,已经快7点了,建筑工地上已经有人 在陆陆续续地离开。   宋黎点头。   这时候,已经有非常多的目光看了过来,一些人甚至围了过来。工地上都是 些民工,偶尔来找他们的也都是他们衣衫不整、脸色发黄的老婆什么的。此刻, 居然有这样一个看起来,是的,至少一眼看起来,就是跟他们的生活完全不同的 女孩子到这里来找人,并且和那个局促不安的工人热情地交谈着。   身边的目光令宋黎大大地不安,他轻轻地说『梅老师,你回去吧,我有空了 会来看你的。』   梅迎雪大大地摇头,笑『宋黎,带我去你住的地方看看吧。』   宋黎无可奈何地看她,这一刻,她的笑容,她的话语,又是站在讲台上的那 个老师了,而他,是坐在最后一排听讲的学生。她的话,他只好服从。   这是一排临时搭建起来的工棚,很空旷的坝子里,横着一些大小不一的石头。 不远处,一些民工一群一群地凑在一起,围着用石头拼凑的简易灶台上架着铁锅 煮饭。   这些离乡背井,口音各异的汉子七手八脚地择着菜叶子,几乎每个灶台边都 放着一大盆切好的白腻的肥肉,只要下锅再翻炒个几分钟,加上他们手里正在挑 选的菜叶,就成了一道乱七八糟的回锅肉了。   这在很多城里人看来是难以下咽的,但是在于他们却是美味,他们的钱都省 着寄回家里,也许是为了儿女的学费,也许是为了向往着的已经在农村里林立的 而自己家还没有的小楼房。   宋黎是这个工地上的一个小队长,所以在一个巨大的工棚里隔了一个狭小的 单间。此刻天色还非常明亮,就着很清楚的光线,梅迎雪看见这屋子里有一张木 头搭成的单人床,旁边放着一张木桌,桌上是一叠杂乱的图纸。   站在这个单间的门口往前面看,一个不大的工棚单独立着。此刻门口的一把 已经很旧的木椅上坐着一个歪瓜裂枣的男人。男人手里拿着一面路边小摊上几毛 钱就可以买到一面的那种长方形小镜子,把自己仔细端详,态度是彻底的旁若无 人。   他可能是想看看自己的侧面形象如何,可镜面太小,不能容忍他转过脸去再 用余光窥视,他就拼命地把左边脸上的肉往右边挤,当左边平坦右边隆起后,那 被挤成斗鸡眼的眼睛居然还溢出了满意的笑容。   紧接着他要看牙齿了,不看容易看的大门牙,偏要看躲在深处的“智齿”之 类的玩意儿。这可真难为这面小镜子和他了。这位先生把小镜子左右前后摆了几 下不到位,最后终于找准了一个角度,将镜子与下巴呈45度角,嘴角拼命张开, 眼睛全力向下,一根焦黄的食指再把右嘴角提起,这样足足定格两分钟!   梅迎雪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但梅迎雪看到一根细细水线挂在他的左嘴角。   那歪瓜裂枣的男人把自己全面照过心中有数之后,打算作些整容修面之类的 事儿,他掏出了一把小剪刀,把镜子垂直拿好,鼻子如刘德华般地向前努力挺出 去,剪刀就小心翼翼地探入鼻孔里去。有意思的是,他每次剪左边就要闭右眼, 剪右边闭左眼。   居然在这个地方还能看到这样『百年不遇』的表演,梅迎雪再也忍不住,嘻 嘻地笑了。宋黎厌恶地看了一眼那个男人,说『这就是我们的包工头。』   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这是个在工地上小小地发了一笔的铿吝的家伙。   成都的本地男人一直都以吝啬小气小眉小眼著名,看来这个男人更是集大成 者。   有人跑来问宋黎今天晚上要不要和大家一起开伙,顺便使劲瞅他身边的梅迎 雪。   宋黎急忙摇头拒绝,连声叫不用管他不用管他。那个人也不再说什么,再使 劲瞅梅迎雪几眼,跑了。   那个一直埋头照镜子的男人似乎听到了什么,把镜子放在脚边,看了过来, 露出焦黄的牙齿大笑,大声武气地喊:『宋黎,你女朋友来看你么?』   宋黎似乎勃然大怒,冷哼了一声,回头,目光不敢看梅迎雪的脸,低声说: 梅老师,我们出去吃饭吧。   梅迎雪不以为意的表情,笑笑,说好啊。   两人绕另一条巷子终于越过那段泥泞路走到了宽阔的街道上。   这是梅迎雪第一次和宋黎单独走这样长的路。梅迎雪一直笑呵呵的,宋黎却 是一直局促不安,低着头走路。偶尔看见梅迎雪前面有什么石子碎物之类的东西, 便及时用脚踢开。   在一家自助餐门口,宋黎停下:梅老师,这里行吗?   梅迎雪点头,说,这里很好,就这里吧。   热气腾腾的火锅,热气腾腾的笑脸,宋黎一直没怎么说话,心里却觉得有种 非常奇怪的开心。   关于他的退学,关于他短短一学期大学生活的那些传奇故事,梅迎雪只字未 提。她只是问『今后,你有什么打算呢?』   宋黎想了想,脸上有了笑容『我目前参与了建筑上的一些设计,今后再看看 吧。』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梅迎雪想,也许这个孩子能在这些方面会有所成就也 说不一定,毕竟老天不会总是叫一个勤奋的人绝望的。   吃完饭,梅迎雪拿起帐单,第一次,宋黎没有局促不安,而是很果断地阻止 她:梅老师,我来!   也许是火锅热腾腾的雾气还没有散尽,梅迎雪居然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此刻 的宋黎不再是一个局促不安的孩子,而是以一个男人的口气在对自己说话。   梅迎雪没有坚持。如果,这个经历了苦难的男孩子认为这样会令他自己开心 点的话,她又还能说些什么呢。   街上,路灯次第延伸在繁华夜市的深处。   宋黎说:梅老师,我送你回去。   梅迎雪想想,点点头。   在梅迎雪租屋的那条巷子口,宋黎停下。   『你不上去坐坐吗?』   宋黎摇头『太晚了,我回去了,明天还要开工。』   梅迎雪也不多说什么,叮嘱他一路小心,两人告辞。   一直看着梅迎雪的身影消失在那幢楼的黑影里,宋黎才转身大步离开了。   一路上,他都觉得非常非常的快活。   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快活,他说不清楚,只模模糊糊地觉得它甚至远远比 梦中看中国足球队得了世界杯冠军还快活。因为前者的快活是一种狂野的遥远, 后者的快活却是来自一个干涸的心灵偶然遭遇到的唯一一点毫无伪饰的温情所致。   这种温情犹如最温柔的春风拂过清澈的湖面,天地间的花儿,突然间就这么 哗啦啦地一起开放了。   第六章 时间也无法遗忘的疼   什么样的阳光会让孤独无处可藏    什么样的歌声会让山水黯然神伤    什么样的痛即使时间也无法遗忘    什么样的人让我们今生不敢去想    …………………………………………    随着工地上泥泞的一天天消失,这片曾经惹得过路居民怨声载道的住宅小区 终于竣工了。整修后的街道整齐而宽敞,尚未成型的绿化区,已经表明它在这个 尘土非常大的城市占据了相当的优越性。   但是在这样华灯初放的夜晚,这片建筑的美丽还暂时无法叫人看清楚,相反, 一股怨恨之气先在这里的空气中和着六月的炎热一起在夜晚中散开了去。   宋黎再次回到这里,和二十几名工人一起。他们是回来拿钱的,那个照镜子 的包工头拿了他们的血汗钱,自己先在这里买了一套房子,他们还没有着落。   这个工地上的活一结束,正赶上府南河一个新开发的住宅区开始动工。他们 白天要干8-10小时繁重的体力活,晚上还要来这边拿钱。目前为止,他们已经 来来回回地跑了不下10趟了,可老板不是躲着就是叫大家再等一等,再等一等。   大家早已怒火中烧了,因为打听到包工头的儿子今天过生日,他一定会回家, 所以大家一离开工地马上一起早早地等在了这里。   小区的保安络绎走过,不时戒备地看他们一眼。彼此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了, 保安也清楚他们的来意,所以只要他们没跨进小区的大门之前,他也暂时不去管 他们。毕竟,这二十几个汉子的火气和怨愤是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的。   九点,包工头终于坐着一辆『趴耳朵』(成都人对人力三轮车的习惯称呼) 回来了。   刚下车就被一群人围住了。   他刚想笑着稳定一下众人的情绪,这些愤怒的汉子已经围住了他『钱,钱, 快给我们工钱……』   宋黎上前一步,大喊了声『大家静一下』工人们暂时小声了下来。   包工头是察言观色的角色,早就知道这个跟工地上的钢筋混凝土般的黑大汉 隐隐是这群人的头,他急忙用焦黄的手指递上了一支『娇子』烟,咧嘴一笑『宋 黎,大家有话好说,今天开心,对了,有全兴足球队和上海申花的一场比赛,我 请兄弟们看录象,硬是巴实得很……』   宋黎没有接烟,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一句话,我们今天非拿钱才走人, 你到底给还是不给?』   包工头拿着烟的手缩回,态度也强硬了起来『今天我没有钱,你们先回去, 以后再说。』   『以后怎么说?』宋黎赶在众人的愤怒前先开了口。   『反正少不了你们的!』包工头强硬地一句,转身变要强行离开。   蜂拥的人群岂容他这么轻易地逃遁,大家围了上去,宋黎一把揪住了他的衣 领。   『保安,保安……』包工头大声急呼,关注已久的保安顿时围了上来。   推攘混乱的气氛中,也不知道是谁先动手,大家的拳头已经雨点一样落在了 包工头的脸上身上,保安急于拉开人群却不得不和这群工人混战了起来。   一阵急速的摩托车响起,大群110迅速赶来。老板已经躺在了地上,满头满 脸都是血。   救护车拉走了老板,众人却被请进了派出所。   由于这种劳资纠纷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警察一出口便问『元凶』:是谁带头 打人的?   没有人承认,这些乡下来的汉子生平第一次被请进派出所,早已惶惶不安, 哪里还敢有人出来说话。   一阵沉默。   警察加大了声音『谁先出手?没人承认就一并从重处罚。』   宋黎站了起来『是我打的,跟他们没关系!』   警察瞪他一眼:你小子摆什么英雄架势,这两年英雄都没什么好下场。   宋黎不耐烦地瞪他一眼:你少废话,这事与他们无关,你让他们走。   派出所当然不能关这么多其实也没犯什么大不了的事的人在这里,现在既然 有人肯认罪魁祸首,警察马上手一挥,把这群人都放了出去。   大家蜂拥而出,其中一个叫江大勇的小伙子跑出去,又好像很过意不去的样 子跑了进来,低声对宋黎说『宋大哥,我明天给你送饭来。』   宋黎点点头,清楚被拘留的这段日子将不好过了。   自从上次外出赏芙蓉后,梅迎雪没有再见过宋黎。宋黎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 式,而且极端不愿意让她去工地上找他。因此除了偶尔接到宋黎打来的电话,梅 迎雪仍然对他的一切一无所知。   宋黎被拘留,是梅迎雪在当地日报的社会版新闻上看到的。她大吃一惊,赶 紧联系陈萍,让她找到那个社会版编辑打听到了宋黎被拘留的派出所。   陈萍十分没好气地瞪她『死鱼,你管这么多闲事干吗?』   梅迎雪有点意外:这是闲事吗?宋黎他是我的学生耶!   『我还以为他是你儿子呢,叫你急成这样!』陈萍简直大翻白眼。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嘿嘿,你没听说过吗?』梅迎雪嘻嘻着不再跟她辩 论,赶紧叫了出租车奔派出所。   骤然间见到梅迎雪,宋黎突然有点脸色发青。   看得出,他不但没有丝毫高兴的意思,简直就恨不得梅迎雪从来没有踏进过 这个对她而言恐怕是生平第一次进的大门。   直到梅迎雪交了保释金,警察挥手让他走,他都铁青着脸没有说一句话。   宋黎一直跟在梅迎雪身后大约10步远的距离。走出派出所大门,过了十字街 道,梅迎雪在街边一把巨大的宣传遮阳伞下站住;宋黎在热辣辣的太阳下站住。   梅迎雪笑呵呵地看他『我们先去吃午饭吧,现在快两点了,我们还什么都没 吃!』   『我要回工地,你自己去吃吧』宋黎说完这句话,也不管梅迎雪意见如何, 赶紧大步往另一条街走去。   『宋黎,站住!』   声音不是非常大,但足够宋黎听到;声音也不是非常严厉,却刚好令宋黎不 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脚步停下了,但是宋黎却没有回头,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在这样炎热的天气 里,从拘留所里呆几天出来的自己,身上的邋遢与怪味,哪怕往这位干净的女老 师身边一站都是令自己无法忍受的亵渎。   宋黎继续大步往前走。   梅迎雪跑了几步,脚下的高跟鞋差点让她绊了一跤,她的口气忍不住地严厉 了起来『宋黎,你给我站住!』   在这样一个声音下,宋黎不得不回头。   好像崴了脚脖子的女老师有点痛苦的样子龇牙咧嘴地瞪他。   宋黎有点慌乱,赶紧往回跑了几步,却仍在她面前10步远的地方停下。   梅迎雪招手叫了出租车,宋黎跑上去开了车门。   梅迎雪上车坐下,笑呵呵地瞪宋黎:站着干吗?快上来!呵呵!   宋黎迟疑了一下,打开了前面车门,坐在了司机旁边。司机看他一眼,皱了 皱眉头,也没说什么,车子飞快地开动了。   这是宋黎生平第一次单独走进属于女性的屋子。   很简单的一个小套间收拾得整整齐齐,小客厅的玻璃桌子上,一个玻璃花瓶 里斜斜地插着几片扁扁的绿叶子。   宋黎手足无措地站着,在女老师温和的目光下,也不开口,自己跑到阳台上 的一个公用水龙头冲洗了起来。   梅迎雪摇摇头,真弄不明白这个小伙子。   宋黎把衬衣袖子挽得老高地走进来。   梅迎雪笑:先坐一会,我叫了外卖,马上送来。   水果盘放在桌上,任梅迎雪怎么说他也一动不动。   宋黎一直沉默,梅迎雪问一句他才答一句。   很快,两个特大份的外卖送来了。   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看得出,这些天,这个小伙子的日子很不好过。梅迎 雪去厨房拿了个盘子,把自己那份还没动过的饭菜拨拉了一大半出来,递给他。   宋黎看她一眼,默默地接过,低头飞快地继续吃。   收拾好桌子,宋黎说:梅老师,我走了。   梅迎雪笑笑:好的。你那件事情恐怕还没完,记得随时联系我。要不,我满 工地的找你会很麻烦的。   宋黎沉默了一会,也没回答,就走了。   此时正是下午3点半,火辣辣的阳光下,工人们正汗流浃背地在高梯上忙碌 着。   宋黎找到正在干活的江大勇。   江大勇很意外:『我还准备今晚早点给你送饭,你出来了就好。』   宋黎笑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两人说话时,工地上的负责人走了过来,看看宋黎『宋黎,你耽误太久了, 我们已经另外找人了,对不起。』   宋黎怔住。   赵大勇急了『头,你怎么能这样啊?』   『你不想干,也可以走!要在这里干,就别净站着偷懒。』   负责人白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赵大勇气结。   宋黎笑:你先去干活吧,反正都是工地,哪里不一样呢,我另找一家去。有 空一起喝酒。   宋黎还没找到活干时,照镜子的包工头已经出院了。虽然只是一些皮外伤, 但是包工头却串通医生开了大量费用。   很快,劳动仲裁部门的结果也出来了,除了打人的宋黎,其他工人的工钱限 期付清。至于宋黎的近6000元工钱,就充作包工头的医药费了。   接过仲裁协议书,宋黎一把撕得粉碎,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劳动局。    这一个夏天的酷热空气似乎都集中到了这个夕阳在天的初秋的傍晚。天府广 场四周的阳光已经被周围高大的建筑物遮挡住了,但热气却随着热风一阵一阵拼 命地袭来。   在毛泽东塑像下面宽阔的石阶上望下去,右边不远处,矗立着庄严的省人大 代表厅,门前站着两个荷枪的战士,很威风的样子,这让来来往往的人群很有安 全感。往前方望去,集中了这个城市几乎所有最繁华的购物场所:人民商场,百 货大楼,王府井,太平洋百货,以及来自日本的伊藤洋华堂和法国的仁和春天百 货。这里来往的人流中,美女数量明显远远超过这个城市的其他地方,似乎更能 佐证这个城市的『美女文化』。    在这个城市呆了不到一年,有过微渺的希望,但是更多的却是无尽的挣扎和 一次次的失望。    命运就是这样,它一次次给你希望却一次次让你刚把一只脚小心翼翼地探进 去的时候,突然一个霹雳把你震开,让你不知所措欲哭无泪。    宋黎漠然地坐在最高的一级石梯上,漠然地望着远方。慢慢地,他的眼神已 变得黯淡,犹如加多了水而淡化的水墨,又如一副日久天长风吹雨淋褪色了一大 半的画! 眼前是满街晃动的人流,恍惚中,宋黎突然意识到自己就像一个误入 洪荒的孩子,没有过去,没有现在,更没有未来。尽管已经试着努力努力再努力, 但仍旧走不出横亘的荒漠,只能在这个无以为生的城市继续接受风吹雨打。   一盒草莓冰淇淋递到他面前,鼻子边飘来一股清新的草莓味道,一股冰冰的 凉意慢慢渗透到了宋黎的心灵的每一个角落。    他不由自主地接过。仍然望着远方没有开口。    梅迎雪在他身边坐下,递过两张洁白的面巾纸。    凝视和女老师一样干净清芬的面巾纸,宋黎半晌才覆在了汗涔涔的额头上。     迅速融化的冰淇淋一滴滴滴落在宋黎的白色衬衣袖子上,宋黎似乎还浑然不 觉。梅迎雪温和地看着他:宋黎,小心,滴衬衣上了。    宋黎回过神想对她笑笑,但是笑容却很勉强。    那盒冰激凌早已融化,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莓味。   谁也不动,谁也不开口,梅迎雪看看他,他也看看梅迎雪。   沉默的热空气依旧在两个人之间流淌。    所有的情况,梅迎雪都已经了解清楚,今天宋黎到劳动局去时她也等在门口。 可是要真想说几句安慰他的话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对这样一个经历的男孩子 来说,几乎什么样的劝慰之辞都有虚伪或者轻描淡写之嫌。    更重要的是,梅迎雪想起了朱刚告诉过自己的:宋黎不得不从D大退学走时 只留下一句话:一年,一年后我一定回来把欠下的学费还清。    本来,这个巨大的心愿,他眼看就要完成了,但是谁知道竟然会出现这种局 面。    梅迎雪能体会这个诺言对宋黎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事情。    这不仅代表了一个男孩子的责任,更是关系他的自尊和对今后前程的信心。 如果在D大毕业,他一定会有一个不错的前程,但是现在,他连这个--他最痛 苦的诺言都无法实现。    梅迎雪也陪着他一起沉默。    『梅老师,没关系,我会尽快重新找一份工作的』,良久,宋黎抬起头对她 笑笑,钢筋混凝土般的面孔上又回复了以往的平淡。    也许是生命中承受的打击实在太多了,他也不在乎再加多一次更严重的。    『我相信你,小伙子,什么都会好起来的!』梅迎雪几乎有点如释重负的感 觉。    看着她温和的笑容,宋黎一向粗糙的心里涌起一股很模糊又很清晰的动力。 其实,这种温和的笑容很早就让他感到了这种动力,自从认识她以来,几乎他的 人生一遇到绝望时,他总会看到这奇特而温暖的笑容。    毕竟,老天还是没有把一切美好都从自己身边夺走。    这些天,梅迎雪老是想着宋黎的事。这个沉默而倔强的男孩子,陪着他一直 走来的几乎全是坎坷和磨难。这个社会上很多弱势群体之所以弱势,除了社会分 配本来的不公平,除了社会保障体系本身的极不健全,在相当程度上是因为缺少 进取心因为愚昧导致贫困和苦难。但是宋黎不同,他一直在努力,挣扎着上了重 点大学却终于还是读不下去;而工作了,却要因为一些显而易见的不公平一次次 遭遇挫折。    命运似乎总是故意跟某些不安于命运的人作对,似乎你不在苦难中屈服,它 就绝对不会罢休。    刚刚收拾东西准备下班,电话很夸张地响起,陈萍的声音几乎是惊恐万状的: 死鱼,快回来,我在你门前等你……    这惊慌的声音令梅迎雪也慌了起来,认识陈萍这些年来,她还没有听见陈萍 的声音这样慌乱过。    梅迎雪匆忙赶回租屋,远远地,她就看到了在门口四处张望的陈萍。看见她, 陈萍好像松了口气的样子『你终于回来了。』    梅迎雪开了门,两人进去,梅迎雪给她倒了杯温水,看着她坐下,才开口问: 出什么事了?    『王安麟疯了!』陈萍的神情还有点惊恐的样子。    一口水差点哽在喉咙,梅迎雪大吃一惊,陈萍不会是在开玩笑吧。    陈萍的泪水都快出来了:今天下午,他跑到我的办公室发疯,见人就打,还 把所有能找到的我的东西都撕得粉碎,直到同事打110来带走了他……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难道陈萍曾经担忧过的他心理有毛病的事真 成了现实?    『我很久以前就觉得他精神状态不是很好,一直建议他去看看心理医生,可 他无论如何都不肯答应。我试着提出分手,可是每次他只要察觉我流露出这个意 思就会以死相胁。他对我也挺好,我想,干脆就这样过吧。谁知上周他们开会时, 我掉了钥匙就去公司找他。见我去找他,他马上跟主任请假,无论如何要跟我一 起回去,说什么这个会议其实无关紧要。我拗不过他,只好答应。我哪里想到这 是他们的一个员工大会,公司高层都出席了,他这样公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 触怒了老总,第二天他去上班时就被通知走人……』陈萍的脸上满是懊悔『他这 一失业不打紧,我可惨了,他认为都是我的错,我知道他难受,自己也很理亏地 不敢回应一句,但是他却越骂越厉害……    『大前天,办公室一起去吃火锅,他来找我,我叫他先回去。当时,他也没 说什么就转身走了。这一走,就两天没了人影,原来居然跑到火车北站的广场上 整天混,晚上就跑候车市和那些民工乞丐一样蹲长凳上……我急得四处找他,昨 天晚上他却因为遭到一个同性恋的骚扰终于吓得跑回来了……    『我又急又气,忍不住说了他几句,他却拿起桌上的水果刀就疯狂地割自己 的手腕,割得鲜血直流。我打120叫来救护车,他拼命拒绝去医院。幸好伤不严 重,医生马上给他止了血包扎好了伤口……    『我本来以为这样一闹,他会暂时平息下来。今天早上,我放心地去上班了, 中午休息时他来了,看见我正和一个男同事说话。他立刻红了眼睛,疯了似的冲 上来抓住人就打……』    陈萍眼泪终于还是忍不住掉了下来:死鱼,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梅迎雪简直呆住了。一直以来,陈萍都是被大家羡慕的对象,那时,大家都 这么说:你看,王安麟对她多好啊!    难怪每当听到这句话时,陈萍脸上总会有一些隐隐的苦笑。    原来,幸福的光环背后,哪怕亲密如梅迎雪,都还有这样多不知道的苦楚和 惊恐。    『我想在你这里住一些日子,我现在很害怕,我不敢回去面对他。他从来没 到过你这里,不会找来的。』陈萍凄楚地说。    除了点头答应,梅迎雪还能说些什么呢?    『也许,除了贺小妮还有点幸福的希望,我们都是不快活的人』梅迎雪苦笑, 『小妮好久都没跟我联系了,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今天还给我打过电话,她很好』陈萍叹息了一声『我们之中,总要有一 个人快乐吧!』    看来,这个夏天真不是个好季节。    王安麟的电话几乎要把梅迎雪的电话打成热线。陈萍终日坐在小客厅的玻璃 沙发上,一听到电话响简直就要条件反射般地瑟缩一下。    梅迎雪看她这个样子,干脆把电话线给拔了。    广告公司再次承接了『绿岛』房地产开发公司的广告。    『绿岛』准备在有线电视台的精品剧场档期,推出形象广告。    也许是因为前不久很成功的合作,他们再次找到广告公司,要求他们做一个 很青春而温馨的MTV。    写歌词的重任自然落在了梅迎雪的头上。这个MTV迅速结束了梅迎雪短暂的 悠闲时光,生活重新一片忙碌。    为了看公司设计的三维动画草案,张建又来到了梅迎雪的办公室。    眼睁睁地看着张建径直进来,自己坐定,梅迎雪似笑非笑地咬着手中的红铅 笔:嘿嘿,看这个设计,好像也不用你亲自来吧,而且要看也似乎走错了办公室。     『你们公司能人辈出,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来是顺便找一个疯丫头聊聊, 前些日子埋头工程的最后修改,简直快闷死我了』张建笑嘻嘻的『老实交代,疯 丫头,最近你老是没踪影,忙什么去了?』    不知怎地,梅迎雪突然心中转过一个念头。她几乎没加思索就开口了『听说 你们公司马上要在东边投资一片新的绿化住宅区,不知道需不需要人?』    张建有点意外『你有朋友是做这行的?』    梅迎雪点头:我有个学生是做这行的,他在建筑设计上很有点天分,我不希 望他整天混迹在工地上,没个出头之日。    你的学生?    张建很意外,上下左右前前后后地打量她一遍『真是人不可貌相,疯丫头, 你还做过老师? 』   『做过一年』梅迎雪几乎有点洋洋得意起来。    嘿嘿,她就知道,再怎么着,自己还有过这样一段『光辉』的生涯。她瞪了 一眼很夸张地在脸上写满了『不相信』三个字的张建『怎么,是不是对我有点刮 目相看或者说肃然起敬的感觉?』    张建笑『吹什么牛,你的学生最多也就是些小学生,哪里就到了需要工作的 时候?』    『郑重告诉你吧,他已经在建筑工地上干了大半年了,一句话,你到底给这 个面子不?』    梅迎雪不笑了,一幅『凶相毕露』的样子。    『给疯丫头面子,叫他明天早上9点来我办公室找我』张建也不是什么好角 色,立刻摆开一副『咱先小人后君子的架势』,『如果他真有点天分,我会留他 在技术设计部门,如果不行,就去工地。』    OK!    梅迎雪点头。    在城市扩建新开始的三环路第一段工地上,梅迎雪找到了正推着满满一车碎 石的宋黎。    不知为什么,每次只要在诸如工地等公开场合见到梅迎雪,宋黎总是觉得尴 尬万分,并且大大地痛恨起自己身处的这样一个环境。尤其是看到许多许多双贼 眉鼠眼的眼睛毫无顾忌地盯着梅迎雪打量时,他更是觉得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愤 怒和自卑。    『梅老师,有事情么?』    宋黎尽量带她离这群民工远一些再远一些的一株芙蓉树下站定。    尽管觉得奇怪,但是,宋黎不愿意在工地上见到自己的心态,梅迎雪还是早 就体会到了。尽管不以为意,她还是笑笑,有意无意地解释『我有很重要的事情, 又怕收工了找你更不容易,所以赶来了。』    女老师的解释令宋黎更加不安了起来,他飞快地看了眼梅迎雪,什么都没有 说 。    『我有一个朋友是绿岛房地产公司的设计总经理,他要你明天9点去看看。』     宋黎有点意外,避开女老师殷殷的目光,点了点头。    看着梅迎雪的背影消失在工地的尽头,宋黎突然觉得心里有点难受:长久以 来,女老师的目光都是殷殷的,就像看着一个迷茫的孩子,有股令人无法抗拒的 温和和坚定的力量。    是的,在她眼中,自己一直是一个迷茫的孩子!!    自小在恶劣的环境中学会了顽强,所以他无论如何不肯接受大学同学的帮助。   一个让人同情的男人是可耻的,一个接受怜悯的男人是卑鄙的!这是他25年 生命里一直坚持的原则。    但是,在这个女老师温和的目光下,他一直都无法抗拒来自她的任何温情。     也许,就因为在她眼里,自己一直是个在人世的荒漠里迷茫的孩子,其他什 么都不是,如此而已。    当宋黎9点准时出现在张建的办公室时,张建简直有些意外了起来。    这个男人是梅迎雪的学生?她开什么玩笑!    这个叫宋黎的男人的简单的履历表上清清楚楚地填写着:25岁这样的『高 龄』,而梅迎雪自己好像还要小一点儿。    年龄还不是张建的主要怀疑,真正令他意外的是宋黎那张脸。    这是一张和实际年龄完全不相称的男人的脸,写满了经历了挫折、坎坷、失 望等等生活的磨砺的成熟的脸。这令张建不由自主地想起工地上的钢筋混凝土, 它似乎已经无声地表明:无论多少打击我都习惯了。    唯一能表明他还年青的,是他那双眼睛,一双还有很多朝气在流淌的眼睛以 及他在工地上磨练成的站得笔挺的魁梧的身子!    梅迎雪会有这样的学生?张建大大地摇头,直摇得他面前的宋黎莫名其妙起 来。    看完宋黎的简历,简单地交谈了半个小时,张建发觉这个小伙子对于建筑还 真有点想法。    他拿出一叠资料:『你看看,这是我们马上要进行的下一个建筑项目,你想 想,晚上下班时给我一个大致的想法。』    宋黎点点头,出去了。    看着宋黎出去,张建拨通了梅迎雪的电话『疯丫头,宋黎真是你的学生?我 看你是他的学生还差不多。』    梅迎雪大笑。真是奇怪,难道自己这样的疯丫头就不配有一本正经的学生?     『喂,对了,他能不能入您老的法眼?』    这个,毕竟才是梅迎雪此刻最关心的问题。    张建不再开玩笑『也许是个人才,就要看他自己的了。』    梅迎雪松了口气。    对于宋黎,她一直坚信,只要有个合适的机会,这个孩子是一定能够出人头 地的。    几乎有点兴高采烈地回到家,走到门口,梅迎雪才想起屋子里还有个很不开 心的人。    一进门就看见陈萍在卧室和客厅之间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    见了梅迎雪,陈萍马上开口了:『死鱼,我要回去了,今天王安麟来附近找 了好久。』    『你怕他?』梅迎雪紧张了起来。    不是不是!    陈萍摇头,『我站在走廊上偷偷望下去,他就在那条街上一直站着,很可怜 的样子,其实,他一直对我都很好,他是有病才会那个样子,我怕老躲着他,他 的病会加重的。』    梅迎雪还是觉得有点危险,『就怕他再发疯,打你怎么办啊?』    陈萍笑了,笑得很辛酸:『这个你放心,他发疯时伤害自己伤害他人,但是 他从来都没有动过我!』    这就是陈萍要回去的原因?    看着陈萍这样原本很幸福样子的女人笑得这样的辛酸,真不是一件好受的事 情。    因为实在放心不下,梅迎雪执意送陈萍回去。    打开门,屋子里冷冷清清的,没有一点儿生机。当天王安麟割腕发疯没来得 及收拾的屋子已经被整理得干干净净。客厅的沙发上,王安麟已经横七竖八地蜷 缩着睡着了,手里还抓着一个装了陈萍照片的相框。    看着他满脸的憔悴和深陷的眼窝,陈萍的眼泪就出来了。她走过去取下王安 麟手中的相框,王安麟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眼睛一下亮了:『萍,你回来了』, 然后一把抱住了陈萍:  『你不要走,不要走,以后我再不发疯了……』    梅迎雪真正放心了,冲二人笑笑,转身走了。    下班前半个小时,宋黎的设计图纸准时交到了张建手里。    “绿岛”的设计部,汇聚了成都建筑界的众多精英,绝大部分都是国内名大 学建筑系毕业的高材生。人才多了,就很难让人有奇迹的感觉,但是,当张建接 过这份设计草图仔细地看了10分钟后,脸上不禁闪过一些意外之色。    『你有过这方面的经验?』    『我在以前那两家工地干活时,给他们想过一些主意。』    但是成果都被别人窃取了!张建暗自补充了一句。    角落边的蚊香似乎在这样蚊虫成阵的初秋天气里无能为力了起来。    临时的工棚里,横七竖八躺着的民工们,经历了一天的重体力活早已鼾声如 雷。宋黎在这样的热气,这样蚊虫成阵的空间,这样鼾声如雷的空气里大睁着眼 睛思考今天那份设计图纸。    两件白色的衬衣洗得非常洁净地凉在工棚外面的铁丝上面,借着城里的月光, 宋黎能清楚地看见它们在偶尔吹来的一丝微风里飘来飘去。    跟很多大而化之的男人一样,宋黎也并不是什么有良好洁净习惯的人。但是, 女老师到派出所接他那天,从没有哪个时候,他为自己一身的邋遢这样懊悔、惶 惑或者说羞愧过。 因为担心着梅迎雪会不时出现在自己面前,此后,他有意无 意地注意起了自己的衣服,即使不能体面,至少要保持洁净。体面需要经济支撑, 但是洁净只需要一个人的勤快的态度。    即使目前还没有经济能力,这种态度却是不能敷衍的。    生活,能不能在这里找到一个转折点呢?    想着那个明亮洁净的全自动的办公室,想着那幢自豪地敞开着的大厦的大厅, 宋黎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梅迎雪的歌词已经完成,《绿岛》的MTV已经全部拍摄完毕。    张建和宣传部的负责人一起来广告公司验收。    赵宇很客气地招呼二人,直接地对张建说:『策划部在开会,梅小姐还要等 一会才有空。』    张建嘻嘻地笑,原来自己假公济私的司马昭之心真的有这么明显吗?    半个小时后,在张建无数次的东张望里,终于等到了策划部散会。    张建也不客气,直接道:『这里也没我什么事情,我先出去瞧瞧。』    梅迎雪总是觉得奇怪:明明这个策划就跟张建风马牛不相及,但是每次来谈 判验收什么的,他都跟着。这人是不是闲得无聊了?    『喂,宋黎最近表现如何?』    既然机会自己长了脚跑到了面前,不问也是白不问。    张建似笑非笑:『果然是好老师,你倒对自己的弟子关心得紧哪。』    废话,这是做老师应该的嘛,梅迎雪很阿沙力的摇摇手。这让张建不由自主 地想起『少年老成』这个词语,于是,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宋黎在这行还真有点天分,并且对很多这方面的应用程序很了解,我还真 看不出他才高中毕业。』    开玩笑,宋黎好歹也在那个以建筑著名的重点大学呆了一学期,但是,看样 子他没有在履历上提到这段短暂的大学生涯,既然他不提,自然有他的伤心之处, 所以梅迎雪想了想就没有说出口,只是一笑了之。    『今天晚上有空么?』张建想改变一个话题。在他看来,任何一个再无趣的 话题都会比谈论她那个『高足』更令人愉快些。    『好,我请你吃饭,谢谢你这次给面子。』梅迎雪从来没有这样爽快过。    这样爽快的一句『我请你吃饭』,突然令张建心里很不舒服。这个温和的女 孩子,在她毫无伪饰的善良的天性下面,其实有着一种对任何人都冷冰冰的倔强。 也许是她的笑容太温和,也许是她善于展现的一直只有嘻嘻哈哈的一面,所以, 这种倔强就成了她保护自己或者说隔离自己更或者是伤害自己的最有效的武器。   因为看清楚了这一点,张建惟有答应。   『菜根香』是成都一家非常有名气的川菜馆,靠泡菜系列作底的川菜出名。 开业短短几年时间就在全城发展了好几家分店。   梅迎雪在东风大桥下的府南河店早早地定了座位。两人来时,早已是熙熙攘 攘的人群了。梅迎雪特意选择了一个比较偏僻的角落,因为没准她一抬头就会看 见一些同事。   见她一番左顾右盼后方坐了下来,张建忍不住问:『怕碰见熟人?拜托不要 这样明显地伤害我脆弱的自尊--我在你眼中就真这么见不得人么?』   梅迎雪贼眉鼠眼地嘻嘻笑『喂,你怎么这样说话啊,没准我在你眼中还见不 得人呢,你看你看我们的前后左右那些男人陪着的都是一些如花佳丽,如果我是 张建,嘿嘿,我就不和一个顽童样的女孩子一起吃饭,那可是一件好没面子的 事。』   『那我们就彼此彼此了。』张建终于笑了『看来,雪妹妹还真会安慰人呢, 甜言蜜语居然随口说出。』   『雪妹妹!』这样的称呼怎么听怎么地别扭。梅迎雪笑着,一杯接一杯地喝 冰水。   张建终于忍不住了:疯丫头,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梅迎雪看看几乎小心翼翼的他,心底有点愧疚:她知道,自己表面上虽然整 天乐呵呵的,但是从小到大几乎没有真正快乐过,一个不想了解自己的人和她相 处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但是对于企图靠近她的人来说,要和她相处却不是一 件很容易的事情。但是张建是不会了解这些的,他只知道她乐呵呵的脸孔下经常 会变得郁郁。   他也许是觉得自己很喜怒无常吧。   梅迎雪也不习惯这样压抑的气氛,她又开始笑呵呵的了:『张建兄台,快吃 啊,要知道,你雪姐姐是很难请吃一顿饭的,不趁机捞一把,错过机会就不在 了。』   『哈,居然叫我兄台了,一大进步啊,而且只要不是错过了某些不再来的人, 错过一顿饭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怎么说话越来越深奥啦?我看你就像一个情圣,耶,啸天犬变情圣了 啦!』   张建摇摇头:『疯丫头,你好本事,无论多么感人的表白到了你面前都变成 了插科打诨了。』   梅迎雪大笑,餐桌上的气氛一下好了起来。   在热热闹闹的『菜根香』里,和张建这样抬杠真的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   梅迎雪看看桌上那枝艳丽的红色康乃馨,轻轻抽出来又放回去:啸天犬,我 请你吃了这顿饭终于可以两不相欠了,这样,我就心安了。   『难道你非要这样说话伤人才开心么?我以我多年观察积累得出的宝贵经验 告诉你:女孩子这样固执、这样一板一眼是非常不讨人喜欢的。你应该谦虚改正 自己的所有毛病。』   张建瞪她一眼『今天的批评教育就到此结束,散会,付帐。』   直到走出『菜根香』梅迎雪还在笑,张建也跟着傻乎乎的笑。   走到街口,梅迎雪径自和张建告别。   张建的车停在饭店地下停车场,还要绕过这条街道才能够进去。   梅迎雪说:『我就先告辞了,我就住在附近,10来分钟就到了。』   本来,今年7月份,梅迎雪的房租就已经到期了,但是因为这片重工业家属 区的妇孺大力反对抗议,拆迁的事情就被缓了下来。本来已经准备搬走的梅迎雪 因为一直的恋旧心理,而且又怕麻烦,就继续延长了租期。   『难道你真的不请我去你「家」喝杯茶?我这可怜的人啊,居然遇到一个如 此吝啬的小鬼,算了算了,都怪今天出门时忘记了拜祭横财神。』张建很夸张地 捧着胸口,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   『哪怕你就是拜祭了正财神也休想喝到我一杯茶,嘿嘿,因为我屋子里根本 没有一片茶叶,』梅迎雪得意洋洋的宣布:『我是只喝白开水的,这样比较节 约。』   看着那个疯丫头一阵风一样走远,张建也转身走了。夜凉如水,张建开着他 的奔驰600在府南河边慢悠悠地打转。   并不很宽阔的府南河沿岸适合情人手拉手地在成行的柳树下漫步,而车一到 这里,就显得笨重了。   固执地绕了一圈,张建干脆停下车,一个人来到了滨江路的一副紫藤花架下 面坐下。除了那家医院,这是张建在成都的公共场合发现的唯一的一副紫藤花架。 不知为什么,在这些经常见到梅迎雪又经常匆匆而别的日子里,一个人的时候, 他老想起第三次在医院里见到的梅迎雪,那天,他发现,她的眼睛清澄,眉毛如 画。   在这样一个美女云集的城市里,梅迎雪甚至算不得漂亮,可是因为那如画的 眉目和几乎经年累月不变的温和的笑容,使得她整张脸都无比的生动了起来。再 加上那温和的笑容里还时时地透露着一些顽劣狡黠,这个女孩子就像一个长不大 的孩子,似乎外型停留在十七八岁的年代便再也没有进步过了。   无论出于什么理由,认识这样一个女孩子,都是一件很让人开心的事情,当 然,如果她温和的笑容下面,没有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的话。   可惜的是,因为有了这种冰冷的倔强,张建便只能望而却步了。   在『绿岛』领到第一个月薪水的那个周末,宋黎终于搬离了工棚,在九眼桥 附近阻了一个单间,在这个城市第一次有了一个真正意义上遮风挡雨的场所。   九眼桥是成都最大的劳动力市场,集中了来自四川省各山区的农村青壮年、 本地下岗无路的工人、以及外省的外来务工人员等等。每天,成千上万的男女就 倚靠在九眼桥段的府南河的铁栏杆上等待餐饮服务行业的老板来这里招人。   九眼桥也是成都最大的红灯区,据说,四川各地生意火红的卡拉OK厅里的小 姐,90%以上都是从这里被老板『发掘』出去的。而另一个比较夸张的说法就是: 全国做『鸡』的女人,几乎有三分之一出自这里。这个数字显然夸张成分很重, 但是由于在沿海经济区从事色情服务行业的女人当中确实以四川籍和湖南籍的居 多,于是,四川人便也不再辩驳。   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在这个以出『小姐』著名的九眼桥附近,就是四川甚至 整个西南地区最具有文化气息的地方:四川大学。四川大学延伸出去,右边是华 西医科大学,;左边是号称『美女如云』的四川师范大学,前面西靠一点就是西 南财经大学。   加上市中心附近因为出了很多IT精英出名的电子科技大学,成都的高校便流 传着很著名的打油诗:   川大的才子,财大的钱   川师的妹子,科大的汉   西南几所名校构成了这个文化氛围很浓郁的文化三角带,而贯通它们的那条 很长的狭窄的街道就叫:大学路。   大学路在这个纷乱的地界算相对比较好一点的街。大学路的周围遍布着发廊 和按摩房。而大学路自己的地界上是鳞次栉比的酒吧茶楼。   酒文化和茶文化在四川也非常著名。酒文化中有在全国名声大振的『五朵金 花』:五粮液、全兴大曲、泸州老窖、沱牌曲酒、剑南春。   所以四川人的饭桌上总少不了酒,但是因为四川人,准确地说是四川男人有 种小气的天性,喝酒总也不肯痛痛快快,而酒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就成了应酬场合 一种必不可少的点缀,叫人看着来气;   茶文化在四川,最著名的莫过于一句流传甚远的歌谣:   扬子江中水,蒙山顶上茶   从蒙山顶上摘下来的一种叫『碧潭飘雪』的茶,便因了这美丽的名字名扬四 海。   成都是个悠闲的城市,从昂贵的茶楼到府南河边一排排5元钱一碗的盖碗茶 再到路边工棚里一元钱一碗的渣滓茶,几乎每一杯茶面前都坐着一个打麻将的人。 在成都,茶这个词已经与清净无关,而是成了麻将文化的附属品。它终归是代表 了一种说得好听是悠闲说得难听是懒散不思进取的麻将文化。   酒、茶的糟粕太多,四川便成了最著名的猪饲料大省,而靠猪饲料发家的刘 永好兄弟据说已经上了近年度富豪榜的首位。   上火伤身的酒+麻将文化的茶+猪饲料,这片富饶的四川盆地便孕育出了这 个时代碌碌无为的四川男人和风风火火的四川女人。   两种文化和一种饲料的广告牌在这个三角地带的街道都有很醒目的位置,就 给了这个城市很多与众不同的特色。   有酒有茶后,这里更著名的就是大学路附近数不清的被当地人称为苍蝇馆子 的麻辣烫串串火锅店了。『火锅文化』本来源于重庆,但真正发展成气候却是在 成都。除了一些中高档火锅店自助餐等,成都人自己发明了一种叫『串串香』的 地摊火锅。这种火锅,所有菜品都用一根根细长的竹签串起来,每根统一一毛钱。 对于广大市民来说,比起火锅店,这种『串串』无疑是廉价而实惠的,而且因为 它味道本身也很有点特色,于是,这种『串串』文化很快便在成都大街小巷推广, 再加上当地日报副刊上一直鼓吹的『串串市井文学』。使得这种特殊的火锅大有 盖过那些富丽堂皇的火锅店的架势。   因为四川人的遗传因子里嗜好辣椒,所以这种醒目地标志着『荤素一毛钱』 的苍蝇店,生意似乎从来就没有冷清过。每一个华灯初放的夜晚,热气腾腾的麻 辣烫味道便在空气里四处乱窜,很快与周围发廊按摩房的粉红的朦胧的灯光暧昧 地结合在一起,于是,这一大片天空里,便很醒目很夸张很直白地昭示出几个字:   饱暖思淫欲!   宋黎的租屋就在大学路附近。    由于九眼桥一带的治安一直是有名的乱,如果没有什么特殊原因,很多经济 条件好一点的人便不愿意住这里,所以这里的房租一直相对便宜得多。这里除了 一大批外来人员,很多房客是大学在校学生。近年来,随着内地高考的大量扩招, 住宿问题首先成了一项极大的困难,所以很多学生便选择了自己外出租房子。    这是秋天的傍晚,走道里有一对男女在用液化气炉炒菜,还有几个人围在一 个灶台前乱作一团地做饭,油烟一阵一阵地散开,让经过的人睁不开眼睛。    宋黎拎着一个旅行包进了自己的那个单间。房间里有床、衣柜、书桌等简单 的家具。    看得出,这个房间刚刚空出来不久,尽管房东胡乱收拾了一下,地面上还遍 布着一些杂七杂八的小东西。    忙了两个小时,宋梨总算把房间都清理得干干净净了。出去吃了点面条,宋 黎胡乱躺在床上就睡觉了,生活到今天,暂时算有了一个新的开始了吧。    在地产公司上班后,宋黎开始有了自己的周末。与一段时间的工地生活相比 较,最大的不同,除了重体力活外,也许就要算多了这两天周末的假期了。    在这个城市,宋黎几乎没有一个朋友。大学的那些同学,在没有还清那笔学 费以前,他是打定主意,绝对不和他们见面;高中的同学又都失去了他的消息很 久了。因此,他的朋友就只有那批在工地上的汉子,大家偶尔也凑到一起喝酒。     周末的时光,除了专注于逐渐由陌生到熟悉的工作,就是帮梅迎雪做点什么 粗活之类的。    在这个城市,女老师比他熟悉,朋友也比他多得多,但是因为她骨子里那种 与许多人都难以接近的冷冰冰的温和,所以她终究也是一个孤独的女孩子,在这 个并不陌生的城市孤独地走着自己的路。    尽管他们见面的次数并不太多,但是每个周末,宋黎都要给梅迎雪打个电话, 问问好,问问有没有什么需要自己出力的粗活。梅迎雪是个简单的人,倒也没什 么大不了的粗活,所以宋黎能效力的机会并不多。尽管这隐约令他有点遗憾,但 终究还是无可奈何。    最繁华的市中心附近几条老街拆迁,拟建的『紫薇花园』是一个综合性小区, 由于某种程度上介入了政府性质的投资行为,所以吸引了大批地产公司的目光。 其实,真正令大家感兴趣的是『紫薇花园』整个建筑中包含了一个实权部门向外 扩建达300亩的办公区。    政府性行为当然比其他项目的利润相对大得多。很多大的地产商都盯准了这 块肥肉,当然『绿岛』也不例外。精明的政府当然也不想白白让商人们赚太多, 这次通过媒体发布了一个公开招标的新闻。    经过激烈的角逐,『绿岛』成功揽下了这个大项目。    配合有关方面的要求,这个工程的设计也在全市公开竞标,市里有名的建筑 精英云集,而『绿岛』内部也蠢蠢欲动。    梅迎雪是在日报上看到这个官方的消息的,当然内幕就不是这短短的一张新 闻纸能够看透的。打电话向张建求证时,张建立刻证实了这个消息。    『你们有什么打算?你准备出击吗?』梅迎雪问。    张建笑:『我们内部准备挑选作品竞标,你关心这个干什么?』    梅迎雪也不转弯抹角,直接问『你看宋黎有机会吗?』    张建大笑:『我真服了你这个好老师了,无论什么机会,你都能立刻联想到 宋黎。』    梅迎雪在话筒这边摇头,宋黎应该抓住每一个机会,她一直相信他有这个实 力。老天总不会让一个努力的人永远在成功的边缘徘徊吧。    『如果有机会,多考虑考虑我这个学生』梅迎雪说完自己也忍不住笑,这不 是明目张胆的徇私舞弊么?所以她赶紧补充:『当然得先他自己有这个条件-- 尽管你不一定给我面子,我还是要把自己的立场表明!』    欲盖弥彰!    张建毫不客气地给予回击。    快下班时,梅迎雪接到宋黎习惯的问好电话才想起今天又是周末了。时间已 是冬天,成都干冷的空气总令人有种很压抑的感觉,尤其是当天空也变得阴沉沉 的时候。因为最近老是觉得闷,再加上上午跟张建的谈话,梅迎雪想了想问: 『宋黎,你明天有事么?如果没有,我到你那里来一趟,看看,顺便还有点事 情!』    宋黎心里不知怎地有点慌乱,还是支吾着答应了。    一大早,宋黎就来到附近的九眼桥头来来回回地寻找梅迎雪的身影。这是她 来大学路的必经之路。    刚刚九点,一个骑脚踏车的小女孩子淹没在一片脚踏车人海里慢慢接近九眼 桥方向。很远,宋黎就发现了她。之所以此刻在宋黎的脑海里冒出『小女孩子』 这个称呼,是因为淹没在人海中的梅迎雪也实在是太小了,就像一个笑眯眯的中 学生。其实,在梅迎雪任教的一年里,因为她的年龄、她的小小的外型,男生们 在寝室里讨论女生时,总是把她也纳入讨论的范畴。那时,校园里流行任贤齐的 《小雪》,因为觉得她笑起来有点跟MTV里那个女孩子相象,所以私下里,一些 男生甚至给她取了个『小雪』的昵称。    这些讨论,宋黎从来没有参与过,不过他很反感『小雪』这个昵称,在他看 来,那个骚首弄姿的MTV主角简直不能够跟清雅的梅迎雪相提并论。    宋黎快走几步,在旁边一个饮料店买了一杯热饮,转身,他看见梅迎雪已经 火车头一样飞快地骑着脚踏车上了桥头。他跑上去叫住她:『梅老师,梅老 师……』    梅迎雪停下,宋黎递过热饮,然后接过她的脚踏车,自己推着走在旁边。    梅迎雪有点意外,双手捧着这杯热饮,喝了一口才笑着说谢谢,宋黎笑笑没 有开口。    尽管对梅迎雪了解不是很多,但是认识她两年来,他老见她无论哪个季节, 无论到哪里最先留意的总是--水,纯净水。无论什么季节,她似乎都对这种冰 凉的东西情有独钟。也许是因为粗心,她出门时便总也记不得自己带。可是这样 冷的天气里,宋黎觉得梅迎雪这样小的女孩子是不适宜喝这样冰的东西。她老生 病可能也跟她这些饮食习惯有关。    『梅老师,你以后不要喝那种冷冰冰的东西了,这样的天气,对不身体很不 好!』   梅迎雪愣了一下,因为宋黎口气里的一点儿命令味道。   她发现自己竟然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也许是以为这种命令意味里面包含的真切的关切吧。   毕竟,都是没能拥有过多温情的人啊,所以便难以拒绝这种关切。   也许是一个人的漫长岁月让宋黎比其他男孩子多了一份细心,也许是他25年 的生命里,唯一接近过的女性就一个梅迎雪,所以,对于梅迎雪的每一个习惯或 者爱憎,只要见过或者听过一次,他便会牢牢地记在心里。这也不是什么刻意为 之,只是纯粹出于一种自然:关注的人少了,注意就自然集中到了一个焦点。    对于九眼桥,梅迎雪比宋黎更熟悉,因为她就是在这个文化三角地带度过了 四年大学生活的。这里是红灯区,这里很乱,每天晚上,大家都能看到很多穿得 很暴露的年轻女人在这里招摇,但是,梅迎雪想:这并不是这里之所以成为红灯 区的原因。    大学毕业后,梅迎雪几乎就再没有到过这里,毕业第一年曾经有过一次小规 模的同学聚会,但是那时她在那个偏远的小城,没有来。现在再回到这个曾经熟 悉无比的地方,除了多了一些新建的高楼,整个大学路依然被鳞次栉比的酒吧、 茶楼、发廊,以及周围的苍蝇馆子衬托得热闹无比。    周末的上午,宋黎租屋的这条连通一层楼的长长的走廊总会规律般的安静一 段时间,出去逛街的还没回来,懒惰的还赖在床上。梅迎雪读书时虽然很少出校 门,但是还是很熟悉这一带的环境,这是一种混乱而年轻的生活,远远瞧一眼就 好,真投入进去的话,年轻的人会迅速衰老。    进了宋黎的房间,梅迎雪很有点意外,她看这个局促不安的小伙子,忍不住 笑:『我真没有想到你的屋子居然收拾得这样整齐。呵,我还以为单身小伙子的 房间都是杂乱无章的。』    从房间的整理和小东西的放置可以看出,这不是主人的突然袭击,而是一种 简单而良好的整齐习惯。    梅迎雪想起今天来的目的,问他:『这次「蓉城花园」的设计方案公开竞标, 你有参加么?』    宋黎点头,设计部门的每一个人都可以参加,作品上交后将选出最佳方案参 加全市的竞争。这对每一个从事建筑设计的人来说都是一个良机,所以竞争的惨 烈程度他当然清楚。这些人都是有点名气的建筑工程师、助理工程师什么的,而 自己不过是一个刚来的什么都没有的毛头。    『你准备参加吗?』    『参加,就当一次观摩的机会吧。』    梅迎雪听得出来,他的口气里并没有什么志在必得的信心,虽然,这个机会 对于刚入行不久的他来说,志在必得不啻狂妄,但是,在梅迎雪看来,他不应该 这样轻描淡写,至少也应该全力以赴地试试。    宋黎似乎知晓了她的心思,站起身,从床头的书桌上移开图纸夹,下面是厚 厚的一叠草图。他笑:『我会尽力而为的。』    这叠图纸令梅迎雪放心,突然又觉得有点脸红,看着宋黎沉着的样子,她发 觉这个『孩子』已经不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清楚自己努力方向的男人了。相 比较之下,自己倒很有点像一个沉不住气的毛丫头,哎,枉自己还是老师呢。    梅迎雪想起了什么似的:『宋黎,你还有高中毕业的全班合影吗?我想看看, 我的在回成都时弄掉了。有好多人我都快忘记了。』    宋黎的所有家当都背在行李里,他点头,拖出床底的木箱,箱里是一些书籍。 他找了半天也没看见。由于从小到大也没有几张照片,他也没什么专门的影集。 至于这张合影。记得当初好像是随手夹在一本书里的。    宋黎再搬下木衣柜上的一个箱子。打开,这个箱子里也是书,还有他读书时 得的各种奖状证书之类的。梅迎雪也上来帮着翻。    梅迎雪突然看见一个牛皮纸信封,她拿起,里面鼓鼓囊囊的,说不定就在里 面。    看见她拿起这个信封,正翻着另几本书的宋黎突然脸色大变,似乎要出声阻 止,但是他嘴巴还没有张开,梅迎雪已经把信封里的东西倒了出来!    一张梅迎雪的照片、两张汇款单复印件和一叠整整齐齐的钞票掉在地上!    梅迎雪怔住!    梅迎雪一张一张地拾起,不多不少正好2000元。    抬头看宋黎,宋黎像被撞破心事的孩子一样低下头不敢看她。    梅迎雪的眼睛忍不住蒙了一层雾气,她轻声问:你一直没有动过这些钱?为 什么?    第一次在梅迎雪殷殷的目光里看见水雾,宋黎慌乱地站起来,他想拉仍旧蹲 在地上的梅迎雪一把,但是又不敢,伸出的手犹豫地停在了半空。    梅迎雪把所有东西放回了信封,站了起来,递到宋黎手里。    『原来,你知道!』    『是的,我一直都知道,一拿到汇款单我就想到了你。因为,我能想到的也 只有你!那时,尽管我忙着打工几乎没有交过一次语文作业,但是,我曾经趁你 不注意,拿你的备课本对过笔迹!』    宋黎沉默半晌,然后,脸上有了种很奇怪的笑容:不动它,是因为无论什么 时候只要一想起自己还有这些,我就会觉得安心。    梅迎雪惟有沉默。她发现,这个男孩子其实远远比自己能够了解的还要执拗 和顽强,或者说,他的个性里有些很特殊的东西,是自己很陌生的。    毕业合影最终在一本英语书里找到了,但是梅迎雪已经没有心思仔细看了。 她坐在宋黎房间里唯一的一张凳子上,看着宋黎飞快地把翻得乱七八糟的屋子收 拾好。    宋黎沉着地看她好一会:『梅老师,你放心,我一定会努力的,这次的竞标 我一定会全力以赴。』    梅迎雪不知怎地竟一直摇头,很久才说了句:『我一直都相信你总有一天会 成功的。』然后就告辞了。    梅迎雪的匆匆离去使宋黎非常不安,他很想开口留他,本来他以为他们可以 一起吃顿中饭的。但是,一直以来,无论梅迎雪说什么有什么决定他都不敢有任 何异议,其实也不是不敢,而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反对她的意见,不管是对还是 错。所以,他只能默默地跟在她身后,送她出去。    九眼桥的红绿灯口一直没有交通警察,长期处于混乱状态。绿灯一亮,梅迎 雪就快快地走了过去。一辆转弯车飞快驶来,宋黎简直觉得心口一凉,一把拉住 了梅迎雪,车子在梅迎雪身前擦身而过!    两人快步过了马路,梅迎雪动了一下,宋黎才发现自己还拉着她的手腕。宋 黎赶紧松开手,尽管隔着厚厚的几层衣服,他却像做了什么错事般脸上一红。   梅迎雪却没事人样的笑笑,她经常冒冒失失的,倒也没出过什么事情。    在很宽阔的脚踏车道边,宋黎把推着的脚踏车交给梅迎雪。   看着她骑着脚踏车一阵风一样地去远了,小小的身影很快汇入了脚踏车海洋, 宋黎心口的冰凉尚未散去又添加了一丝隐忧。和梅迎雪一起过了几次马路,几乎 每一次这个女孩子都是大大咧咧的,并不十分注意安全。   想着梅迎雪笑嘻嘻的样子,想着她经常一阵风一样的马虎,宋黎突然觉得非 常可笑:这样的一个女孩子竟然是自己的老师!?而且自己居然一直对她敬若神 明。读书时,对那个年龄和自己一样大的女老师,宋黎一直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好像她确实是一个成熟的老师,就像其他老师一样。但是,随着他在这个城市飘 荡,随着他一天天成熟坚定完全自立,随着他对梅迎雪的了解越来越多--在他 眼中,梅迎雪居然越来越小,不论是她的外形还是她的言行心理。   梅迎雪哪里是一个什么成熟的人,她简直就是一个在很多事情上都有点马马 虎虎的女孩子。可是,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却有一颗易感而善良的心--宋黎在内 心深处叹息了一声,也许,应该感激上天吧,它终究还是没有忘记给予他漠然太 久的生命一丝温情。   而梅迎雪,这个他敬若神明的女老师,就是上天赏赐给他的最大的也是唯一 的一丝温情!   他想起信封里那张照片,这是毕业前夕,班上的一个男生问梅迎雪要的,当 时男生女生和她交换照片的很多。宋黎没有问她要,因为他没有和她交换的,所 以没要。而更重要的,是他根本就不敢找她要,至于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那年的7月11号,梅迎雪就离开了学校。这让宋黎非常的遗憾,后来再到学 校里拿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他央一个跟他关系比较好的男生把这张照片给了他。 于是,这张照片和那些钱,就成了他飘荡这个城市最可宝贵的精神财富。   曾经,他一直坚信这将永远是自己心灵深处唯一的秘密,可是,今天,它却 无意中暴露在了梅迎雪的面前!   梅迎雪会生气么?他又清晰的看见了照片上梅迎雪那张很特别的笑脸和那双 很温暖的眼睛。如果这样一双温暖的眼睛生气了,那会是一件让人怎样痛心和懊 悔的事情?   梅迎雪刚回到家就接到宋黎的电话。    宋黎的声音有点儿不安:梅老师,你,生气了?    梅迎雪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但是她更不愿意让宋黎的不安继续下去。 很久以来她就知道宋黎对于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特别敏感,但是她想来想 去也实在不明白自己身上到底有什么地方让他怕成这样。    对于整天笑呵呵的梅迎雪来说,让别人感觉怕真的是一件很莫名其妙的事情。     但是,今天无意中『撞破』了宋黎的秘密--之所以用『撞破』这个词语, 是因为她清楚这是宋黎刻意并且深信能够埋藏在自己心底的隐私。他的生活中本 来就没有多少温情,可是自己却像一个冒失的入侵者,无意中便把别人的内心曝 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她想道歉,她想弥补,可是她什么都不能做,所以只好匆匆逃离,没想到却 给了宋黎更大的误会和不安。这个孩子,对于生命中唯一的一点温情竟然看得这 样重要!想到这一点,不知怎地,梅迎雪总觉得自己眼中有一丝朦胧的水雾,让 她模糊了眼睛的同时,澄澈的心境也开始模糊了起来。    『宋黎,好好忙你的事情吧,我怎么会生气?老师是不会跟学生生气的……』 梅迎雪笑嘻嘻地挂了电话,自己想想更加莫名其妙了,这是一句什么话?怎么跟 一个摆谱的老头子似的。    电话这端的宋黎更加糊涂了,继而失笑:『老师是不会跟学生生气的……』, 他突然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只要梅迎雪找不到什么恰当的理由的时候就爱搬出 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好像这个道理无论放哪里都很正确,可是仔细一想,却什 么理由都没有。    第七章  有了马赛克的爱情   12月了,每年年底广告公司都特别忙,虽然没有什么特大的业务,但是这个 月有冬至、圣诞、元旦等许多比较重要的节日。尤其近年来,很多青年人十分热 衷于圣诞这个洋节日,而元旦又有着5天大假,所有的餐饮娱乐休闲等服务性行 业都早早地作好广告大张旗鼓准备大赚一笔。再加上历年政府性、商家的公益广 告制作等等,很多业务都涌到广告公司来了。诸多业务汇总,利润是非常可观的, 所以梅迎雪也不敢在办公室偷懒了。   这天下午,做完一个简单的文案后,梅迎雪打了个电话给很久没有联系的贺 小妮。   听到梅迎雪的声音,贺小妮说:你今晚有空吗?我们一起吃饭吧,我来找你。   梅迎雪答应了。很久没有见到贺小妮了,据陈萍说,她和苏杰都已经在谈婚 论嫁了。看来这个贺小妮才是真没义气,莫不成要等结婚那天才通知自己?   贺小妮刚下出租车就看见已经在巷口等她的梅迎雪了。   梅迎雪笑嘻嘻地上前拉住她,在她肩膀上轻捶一拳:猪头三,是不是要先上 车后买票,结婚那天才通知我?   什么先上车后买票?贺小妮瞪她一眼,虽然在笑,声音里却多了声叹息。   干吗?得了婚前恐惧症这种流行病啊?梅迎雪取笑她:今晚你想吃什么?我 请你给你压压惊。   两人来到一家比较安静的餐厅坐下。   餐厅里的人不多,菜很快上来了。   贺小妮一直没什么胃口,梅迎雪有点奇怪:怎么,小妮,真得什么婚前恐惧 症了?   贺小妮笑笑,拿起手机拨了个电话,电话通了,她说:苏杰啊,我和梅迎雪 一起吃饭,我们在……你马上来吧……   叫他来干吗?真是的!梅迎雪不以为然。   贺小妮不笑了,眼中突然满是泪水。   梅迎雪大吃一惊:小妮,你干吗呢?   『我忍不住了,再也忍不住了!』贺小妮抽出一张面巾纸擦了擦眼睛:『苏 杰他其实早已结婚了!』   正夹着一块糖醋排骨的梅迎雪突然傻了搬望着她,排骨都忘了送嘴里,一下 掉在了桌子上。   『上周,他老婆来公司找他,我远远地瞧着一眼,好像已经怀孕好几个月了。 我很生气,可是他却说他一直想和她离婚,但是因为她已经怀孕了,所以只好拖 着。我只知道他在西门上有一套房子,谁知道他老婆居然住在玉林小区他们的家 里。他叫我给他两年时间,我很难过但是又没有什么办法,只好答应了……』   『天哪,小妮,这种事情你也答应?他骗你的呢,这明明就是脚踏两只船 嘛!』梅迎雪不可思议地望着她。   贺小妮再次擦涌出的泪水:『我很难受,我怕我家里知道这件事,我只能告 诉你,死鱼,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这简直是人生中遇到的一项最高难度的求助。梅迎雪几乎是急得猴子般抓耳 扰腮也没想出半点主意。   两人刚走出餐厅就看见了赶来的苏杰。   梅迎雪简直不想招呼这个人,在饭店的灯光下,梅迎雪看他斯文的眼镜下, 简直就是一个批着羊皮的色狼伪君子。梅迎雪几乎每天都是笑眯眯的,但是心里 真正讨厌一个人时,连装也不会装出温和的神情。   本来她跟苏杰也非常不熟悉,现在心里又已经讨厌他到了极点,所以她只跟 贺小妮打了招呼就一个人叫出租车走了。她知道,贺小妮打这个电话叫他来,是 因为知道他在家里陪着他老婆,所以纯粹是赌气而已。但是,他来了又能如何呢?   一路上,梅迎雪总觉得心里堵得难受。贺小妮是她最要好的朋友,是当年中 文系大名鼎鼎的系花。但是,她并不像其他的漂亮女生一样高傲虚荣,身上有种 温柔体贴和纯美,对人一直都很好很热心。这样的一个女孩子,爱情怎么能够跟 她开这样大一个玩笑!   曾经以为,贺小妮这样的女孩子,一定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幸福,可是,命 运何曾让一个人真正幸福过!   最近,贺小妮迷上了言情小说。曾经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以为这是梅 迎雪这样的『小女生』才有的喜好,而自己,一直都比梅迎雪成熟。   现在,在没有苏杰的日子里,贺小妮只好像个小女生一样再次捧起了小说, 看讲一场场悲欢一场场沧桑时,那种若有所感,若有所思,又若有所悟的心情, 似悲似喜。   有门铃声响起,一声紧似一声。贺小妮刚打开门,一个很瘦弱的女人挺着大 肚子苍白着脸看她:你是贺小妮?!我想跟你谈谈!    招呼那个女人坐下后,贺小妮盘腿坐在床上,以手支颐,头发垂了几丝下来, 从未有过的宁静恬然,她一向少有挫折的灵魂刹那间竟泊了那么一点深思、感悟 和伤痛--   女人的脸依旧苍白,先长长久久地盯着贺小妮床头柜子上的那个相框,里面 是贺小妮和苏杰的一张合影。两人亲密依偎,郎才女貌,无比登对。床头柜上还 有成串的佛珠和鲜艳的红玫瑰。   女人笑,笑容却比哭还让人觉得难受:我和他也有很多很多这样亲昵的照片! 这佛珠是他出差带回来的吧,这样的佛珠这样的玫瑰,都是给最心爱的人的啊…… 以前,他都是给我的……   贺小妮没有开口。   女人四周打量一眼后,径直拿出一张CD放进机子。是贺小妮快要遗忘的辛晓 琪的老歌:   可以爱的人那么多   你为什么非要我这一个   痴心是不能够比较的   你的情深无法否认我的爱浓   真的爱都不容易说   深爱的人早已不怕痛   爱人是不能够让的   你的天真叫我不知该怎么说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我们一样有最脆弱的灵魂   世间男子已经太会伤人   你怎么忍心再给我伤痕   …………………   MTV的镜头上,一个沧桑的女人给了另外一个非常年轻的女人一耳光,两个 女人抱头相泣。   贺小妮想说点什么,可是望着这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嘴唇却干得发裂。女 人也很想说点什么,但是,她也看看同样脸色苍白的美丽的贺小妮,不知道究竟 怎样开口才好。   看得出来,这个女人并不是什么厉害角色;而她仿佛也明白贺小妮也不是什 么厉害角色。两个可怜的女人就这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无法开口。   终于,女人还是艰难地开了口:贺小姐,我求你了,我不能让我的孩子一出 生就没了父亲呵……   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的恳求,这样凄婉地回旋在耳边,贺小妮从床头柜的盒 子里抽出一叠面巾纸用劲擦眼里擦也擦不完的泪水,轻轻地点头。   女人默默地离开了,她甚至没有和贺小妮告别。   贺小妮仍然盘腿坐在床上,看桌上的花、茶和佛珠在凌晨的寒意里沉默不语。   恍惚中,她隐约明白,自己的纯真快乐年代已经结束了,那些属于爱情的美 丽梦想,它们正在一步一步走远,远得自己连追赶都--无能为力!   而关于自己和苏杰的一切,是到了该了结的时候了。   今天居然是个有阳光的日子,真明媚。   贺小妮拉着苏杰的手,在万道辐射下,在一条条大街小巷里胡乱跳跃或者逡 巡。天性温柔沉静的贺小妮从来没有这样疯狂过。在温暖的阳光下,她拉着苏杰 的那只手,始终冰凉。    来自法国的『家乐福』超市终于开门了,贺小妮像小孩一样嘻嘻哈哈地拥挤 着进去。电梯刚停在二楼, 她就摔开了苏杰的手,又笑又闹地霸住了家电区唯 一一台开着的跳舞机。熙来攘往的人群不时射来异样的一瞥,但她丝毫不介意, 她依旧疯狂得兴高采烈--她今天穿着触目的红毛衣,惊心的白鞋子。 苏杰始 终站在一边,看着她蛇一样舞,猫一样疯。他的耐心从来没有这样好过。以往逛 商场时,他总是不到10分钟准跑到休息区等贺小妮,但,今天,他始终立在一边, 静静地(或者说冷冷地)看她。    贺小妮终于转移了目标--有许多人正疯狂地和着大屏幕上水妖一样的女人 高歌:『我不要你的承诺,你的永远 ;只要你好好久久爱我一遍;就算虚荣也 好,贪心也好;就怕你把沉默当作对我的回答……』 这是贺小妮第一次在公众 场合听到张惠妹的歌声。贺小妮像个人来疯丫头般,也不管脚上的高跟鞋踉踉跄 跄,风一样地加入了这群高歌的人,一首接一首,从『为何你明明动了情,却又 不靠近』到『什么是痴什么是迷,简直是男的女的在做戏……』    苏杰轻轻从背后捂住了她的嘴,不动声色地拉着她离开了人群。贺小妮试图 挣扎,但脚下的高跟鞋似乎摇摇欲坠,她放弃了。她怕跌得很难看。无论什么情 况下,美丽的贺小妮都要是美丽的,她不要任何人甚至自己,破坏这种一贯的美 丽。   这是朝阳还是夕阳?贺小妮瞪着始终不褪色的明晃晃的阳光,心里越来越糊 涂。 苏杰看了她好一会儿:走,我们去喝酒!    两人是『回归酒廊』最早的客人。空荡荡的酒吧静得有些疹人。 贺小妮不 再开口,一杯接一杯地喝着『Redpink』。   夜晚笼罩在她的头顶多久了?她不清楚。她是猛一抬头看见落地窗外的大街 上全是蛊惑的霓虹灯时才发现的。 她喝了过多酒的脑袋,在此时变得奇异地清 醒。   她望着苏杰傻笑:『你为什么骗我?』 苏杰不语,沉默了好一会儿后,他 轻轻将手覆在了她的手背上,粗粗地像一条毛毛虫爬过。   贺小妮抽回了手,依旧傻笑着:『为什么啊?为什么?』   『她已跟了我五年,我得对她负责--尽管我从没爱过她。』   『那,你就不需要向我负责吗?』这句话,贺小妮没有问出口,在她清醒的 时候,她不会去转这样愚蠢的念头,她得维持最后的美丽矜持与自傲。   幽暗的灯光照在苏杰的脸上,让贺小妮更清楚地看见了疲惫的痕迹。    『不要离开我,我需要你!』苏杰孩子一样地抱着头,『真的,我不是有意 要骗你,我早已对她没有感觉,除了不离婚外,我所有的爱都给你!』   『要我,就爱我;爱我,请你娶我!』贺小妮用最强烈的语气做为她对他自 私的回击。她终于明白,他并不爱他的老婆,也不爱她贺小妮--自始至终,他 爱的只是他自己,他只对自己的开心负责!    苏杰别开了目光,贺小妮又开始嘻嘻哈哈地一次次举杯痛饮。过了这个疯狂 的夜,明日的太阳最是残酷。贺小妮这才知道自己爱上了黑夜,因为她从未如此 痛恨黎明的到来。但再漫长的夜都有褪去的时候,如同再美的梦也都有醒来的一 刻:从此萧郎是路人!    整条街上的霓虹和路灯蛊惑着诡异的魅眼,看着一个醉醺醺的女人和一个冷 冰冰的男人在大街上晃荡。在一个十字路口,贺小妮停下了,苏杰也停下了。    两人互相对视着,良久,然后,贺小妮东,苏杰西。    贺小妮奔得风一样快,但,终于,她慢吞吞地回头,苏杰的身影已经完全彻 底地消失了!!!    谁人还失恋,问问自己可有力唱心太软?   天府广场的路灯很明亮,毛泽东石像下面的台阶上也还有很多影影绰绰的人, 以及过早打出的新年的娱乐广告,但怎么自己还觉得眼前黑忽忽的,自己怎么了? 头痛,好痛,不,还有心,怎么会有撕裂的感觉--熙熙攘攘的繁华里,谁又会 注意到有这样一个被伤了心的女孩子泪流满面地踯躅在街头?   孤独痛心的感觉漫过全身。贺小妮拿出电话,她已经不清楚自己的声音里是 不是有着哽咽。    梅迎雪正坐在电脑边修改一个文案。电话铃响起,贺小妮无比凄楚的哭泣声: 死鱼,我我我……    『小妮,你在哪里?』梅迎雪赶紧关了电脑,从手机的嘈杂声音可以听出贺 小妮还在街上。这样冷的天,这样深的夜,她还呆街上干吗?    『我在天府广场……』贺小妮的抽泣声越来越大。梅迎雪慌了:『小妮,你 在那里不要走开,我马上来找你。』    热闹了一天的天府广场已经彻底冷清了下来,远远地,梅迎雪还能看见人大 政府门口站着的荷枪的士兵,这使她感到安心。走出出租车时,梅迎雪一眼看到 了孤零零地坐在最低一层石阶上的贺小妮。贺小妮将头埋在膝盖上,寒夜的风将 她满头短发吹得乱七八糟。    梅迎雪走到她身边,轻轻地叫了声:『小妮,我们走吧。』    贺小妮抬起头,泪眼迷茫地看着她,美丽的脸在深夜昏黯的路灯下憔悴苍白, 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好几岁。    在梅迎雪明亮而温暖的小屋里坐定,贺小妮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梅迎雪把 桌上的面巾纸盒推到她面前,抽出一叠递给她。贺小妮接过,把整叠都覆在了脸 上。就着明亮的灯光看着贺小妮瓷一样白皙而光滑的脸庞,梅迎雪想:如果这样 一张脸没有泪水,那该多么好啊。    读大学的第一天,梅迎雪就认识了贺小妮,几乎是第一眼,她就觉得看着这 样一张白得几乎透明的脸,实在是一种雅致和赏心悦目。那时,贺小妮睡下铺梅 迎雪睡上铺。在很多个这样寒冷的夜晚,寝室熄灯后,她总要鬼鬼祟祟地光脚踩 在上下铺之间的脚踏上,伸出『魔掌』飞快地在贺小妮脸上轻摸一下,然后贼一 样快地躺回床上用被子紧紧捂住头,然后,开心得呵呵大笑。    『死鱼赖皮鱼!』贺小妮恨得牙痒痒,她咬牙切齿地轻笑:可是,为什么这 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的女孩子就是这个死鱼呢?    那时,追求贺小妮的人毫不夸张地说简直多如过江之鲫。但是贺小妮几乎没 有心动过,那时,眼高于顶的她和大家一样都还做着很多关于爱情的梦。    那时,贺小妮的笑也跟梦一样:『我一定要寻找一个很爱很爱我,我也很爱 很爱他的男人,嫁给他,给他当煮饭婆!』这样说话时的贺小妮,眉眼含情,美 丽得让寝室里的女生看了都心里暖洋洋的。    『我要找一个很爱很爱我我也很爱很爱他的人』想起贺小妮的话,想起贺小 妮当时眉眼含情的温柔,再看看她现在在明亮的灯光下似乎一夜之间老了好几岁 的容颜,梅迎雪忍不住一声叹息。    是的,无论经历了多少,变化的始终是我们自己,而没有改变的,她依然是 命运。至于爱,她一直轻轻如这暗夜的一声叹息。    平安夜。    在这个城市的其他地方也许还不怎么感受得到这种气氛,毕竟,无论它怎么 样『洋盘』,广大的中国人最看重的还是已经不再遥远的农历的新年。    但是,只要你走到天府广场,这个巨大的广场就会醒目而深刻的告诉你,在 这个城市,有多少年轻人在浪漫而热切地等待着这个日子。巨大的条幅,巨大的 彩球漫天飘舞,几乎市中心大大小小的酒吧茶楼肯德鸡麦当劳等相对年轻的娱乐 地方都已经完全爆满。    当然,这些还完全不能说明这个节日让年轻人重视的程度,因为天府广场上 的人山人海才是最夸张的证据。几乎每一个年轻人手里都拿着一只充气的塑料圣 诞棒,戴着一顶高高的圣诞纸帽子。成千上万的荧光棒在人群里幽幽地晃动。大 家疯了似的拿着粗粗细细的塑料棒,不管认识不认识,都胡乱地相互拍打;有些 人甚至围成一圈,只要有路人经过,大家都拥上去一阵乱打,直打得过路人抱头 鼠窜为止;而一些特别顽劣的人甚至去打马路口密密麻麻的维护秩序的交通警察。 大学毕业那年,梅迎雪寝室的全体女生曾经去凑过一次热闹。当晚,是被打得鼻 青脸肿回来的。据第二天的日报报道,那天晚上,在无数的蜡烛,无数的垃圾下, 天府广场的草坪和无数的盆景简直遭了大殃。从此,梅迎雪再没有去参加过这个 疯狂的夜晚。   12月24日,梅迎雪下班时刚走到租屋的那条小巷,就看见了宋黎。   见了梅迎雪,宋黎递过手里拿着很大的一个纸盒子,说了句『梅老师开心』 就笑着告辞了,说是要回去继续忙于参赛作品的修改。   梅迎雪莫名其妙地看他走远,回家一拆开,居然是个很大的圣诞大蛋糕。   梅迎雪失笑,这个宋黎,这样的一个蛋糕,就自己一个人,吃得了么?   梅迎雪的租屋其实离天府广场只有几条街,但是此刻,这里的巷子街道甚至 夜市都和那里火热的气氛完全不一样。刚刚和陈萍贺小妮通了电话,陈萍要陪王 安麟喝茶,这样热闹的地方是不适合情绪不定的王安麟的;贺小妮说有个约会; 而梅迎雪自己则在家里睡大觉。    今天下班前,办公室的同事就一直讨论怎么过,怎么消费最划算。梅迎雪想 想,自己这样蒙头睡大觉大概是最划算的消费吧。    张建打来电话:疯丫头,你在干吗?    『睡大觉!呵呵』    这样火热的夜晚,这个疯丫头居然在蒙头睡大觉,简直,简直--张建简直 大吼了起来:『疯丫头,给你10分钟时间,我在你楼下等你。』也没等梅迎雪答 应就马上挂了电话。    梅迎雪只好马上起床,胡乱地洗了把脸就跑了出去。    张建和他的奔驰600已经等在巷口。    车子向左拐,经过热闹的春熙路夜市,在路的尽头再左拐,上了蜀都大道, 一路直走过去,前面隔着一条马路就是热闹拥挤的天府广场。    车子停在了『仁和春天』百货--一个著名的商场。梅迎雪常常在这里约见 朋友,然而今天没有人在门口等她。陪着她来的是一个说不上交往多深的男人。     上台阶时,大概是她走得太快,张建从后面赶上来时差点碰着了她。梅迎雪 停下。    张建说对不起,她笑着说没关系。是那种很灿烂的笑容,有点不合场合。   张建愣了一下,梅迎雪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笑,只是忽然就很想无所顾忌。   两人径直上台阶从北门进去。然后乘电梯直上顶楼。那里有家自助西餐厅。     餐厅里早已座无虚席,一个服务生带着二人来到一个比较清净的座位。很明 显,这是张建早就定好的。    餐厅的氛围很好,典雅舒适的桌椅,幽雅的盆景,现场的演奏节目……在这 样一个发疯一样的晚上,它依然在热闹中显露出自己的特别。    梅迎雪想起自己今晚甚至还没有吃晚饭。其实,她已经很久都没有好好地吃 东西了,大概胃已习惯了饥饿,面对着满桌的精美食物,她居然提不起兴趣。    天已经黑透了,窗外只有发光的东西才能进入她的眼内,比如对面大厦上的 霓虹广告、比如一滑而过的车灯。玻璃上清晰地映着的是餐厅内的景象,昏黄的 色彩,就像一幅美丽的流动的油画。画里的每个人都安闲自在。    对面坐着一对情侣,两人边吃边将头偏向对方低声地说笑。他们是来制造浪 漫,享受浪漫的。    张建一直看着她,很热心地帮她拿这递那,但是,她却一直看着那对情侣。     『而我,来这里干吗呢?』梅迎雪这样想,满是笑意的目光变得有点迷惑。     这样的夜晚,这样的两个人,本来,这样的遭遇可以成为一段故事的开端, 可惜梅迎雪不是个爱演故事的人。这些离她很遥远,所以她在所有可能发生故事 的地方都很寂寞。她只是吃着自己面前的东西,很少说话。说也都是一些无关痛 痒的、关于食物的话。    平安夜的节目已经开始了,这个角落的两个人却依旧安静着。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梅迎雪只觉得头有点晕乎乎的。    张建开始讲他的故事,讲他从学校毕业后的经历,讲他和一个平凡的女人结 婚生子,讲他在他的那个家乡城市曾经怎样风光,讲他来成都后爱上一个很漂亮 的被包养的『二奶』,后来因为喝醉了和『二奶』的男人打得两败俱伤……    梅迎雪第一次见到他就是因为那次两败俱伤的斗殴;他住在最东边的医院, 那个男人住在最西边的医院。    ………………………………    他慢慢地讲述,表情从痛苦到释然。    梅迎雪对他说:『恭喜你啊,现在你不也在这个城市成功了。』    『成功了,却没有想象中的喜悦。』    『你不知足。』    『不是知足不知足的问题,没有人能在付出这样的代价后笑得起来。』    『你还是幸福的,世界上有很多人,付出了,却什么也没得到。』    凌晨的钟声快要敲响,这个幽雅的地方已经自动疯狂。爆满的人海疯狂叫嚣, 忘情纵舞,在酒精和烟雾混合的空气里,在一片颓废而疯狂的嘘吁声中,一个染 了一头金红的卷发,涂着夸张棕色眼影的女人抱着一把吉他上场了:    MERRY CHRISTMAS    我最爱的你    捧一束花给你    让你知道有人关心你    ………………………    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里,梅迎雪只看见那个女人抱着吉他狂野地扭着吼着, 喑哑的声音里满是猛烈的狂情炽热。混乱的灯光下,梅迎雪看不清她的年龄,但 她疯狂的脸上分明写满了最原始的解放、青春的呐喊,放肆在这个堕落的世界里, 一切只呼喊着两个熟悉的字:寂寞、寂寞!    MERRY CHRISTMAS    我最爱的你    捧一束花给你    让你知道有人关心你    …………    两人在这样的歌声里开始沉默。    曲子结束的时候,梅迎雪发现张建居然流泪了。    梅迎雪将脸转向了窗外,她想他是不希望她看见的。然而窗玻璃却将这一幕 更加清晰地展现出来--泪滑落脸颊的时候,他很迅速而隐秘地用湿巾擦去。   夜晚的天空映衬下的玻璃窗就像一面镜子。    梅迎雪想起了不知在哪儿看到过的一段话:『如果人生是一台影碟机,那么 我的生活就是一张VCD,因为观赏者的无聊,我们必须乏味的重复。当然,我偶 尔也会出现一点马赛克什么的,让人大吃一惊,那就是被硬物划伤的时候。』 每张碟片都会有伤痕,即使你保护得很好。一般来说那道叫爱情的比较深。爱情 的力量真的很伟大,可以让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因她哭泣。    张建微笑『真痛快,今天说出了压在心里好久的话。一直都找不到合适的人 说。』    『我是合适的人吗?我可没有好好地听你说什么。』    张建笑了笑,『我知道对你说这些,对我一点伤害都没有。这是第一次见你 时你眼睛里的温和告诉我的。也许,你是我在这个城市唯一的朋友,尽管,是一 个陌生的朋友。』    『哦,你在利用我。』站在『仁和春天』的大门,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梅迎雪知道自己的笑很假。    梅迎雪25岁的平安夜就是这样度过的:和一个偶然认识的男人一起吃饭,听 了一个偶然的故事。    她突然记起,再过几天,12月29日就是自己的生日,听了这样一个偶然的故 事,希望它不要再自己以后的日子再听到吧。   回去的路上,到处是拥挤的人流。    『我知道对你说这些,对我一点伤害都没有,这是你眼睛里的温和告诉我 的。』在小巷和张建告别的时候,梅迎雪又想起了这句话。    想着这样一句话的时候,她突然就想起了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任何消息的江舟。     本来以为还会有伤感,但是,她发现自己只是在心底轻轻叹息了一声。是的, 自己并没有像张建这样轰轰烈烈地爱过谁,所以伤痕就浅了甚至没了。因为少女 时代的梦想毕竟就是梦想,它和真正的爱情还有很大一段距离。   而此时,梅迎雪突然惊觉,原来,在自己的青春里面,爱情--这个奇怪的 东西,它一直没有出现过。   『每张碟片都会有伤痕,即使你保护得很好。一般来说那道叫爱情的比较 深。』--既然爱情这样可怕,梅迎雪摇头:也许自己一直与爱情绝缘也未尝不 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第八章 水到渠成的背叛   『绿岛』的所有设计图纸都交了上来,准备在这之中选出最后的优胜者和全 市各建筑精英角逐最后胜负。由于近年这个城市的建筑界还没有过这样大规模的 盛事,所以选手云集,即使『绿岛』内部的竞争都是非常激烈的。   因为资历,背景等原因,宋黎知道,这次胜出的机率可以说是非常小的。尽 管这样,他还是一下班就到这个城市各著名的建筑群体前去仔细观察,考证它们 之间巨大或者细微的差距。   一个月努力后,他交上了自己的图纸,尽管他对自己的设计很有信心,但是 能不能脱颖而出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星期五下午给梅迎雪打电话,她说家里的灯管坏了,水龙头也坏了。宋黎过 去帮忙。   宋黎在那里麻利地忙碌,梅迎雪就呆厨房里做饭。   很快,灯管上好,水龙头也修好了。宋黎就坐在小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频 道一个一个不停转换着,但是宋黎几乎什么也没看进去。不时看看厨房里的梅迎 雪,他心里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梅迎雪在厨房里的样子。本来,男人女人做饭都没有什么 奇怪的,不知为什么,宋黎总下意识地觉得梅迎雪做饭是一件让人很不可思议的 事情。他曾经一直以为,梅迎雪的双手是用来写字的,而不应该沾染油烟。   他起身去厨房帮忙,梅迎雪递给他一把青菜叫他拾掇干净。   一边拣青菜叶子,一边和梅迎雪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偶尔看见梅迎雪那双 白皙的手在水龙头下麻利的翻飞,他就不由自主的红了脸,老大不自在起来。   梅迎雪哪里知道他还有这样多的拘谨,笑呵呵地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他说 话。   饭菜很快端上桌子,两人坐下。   记忆中,这是梅迎雪第一次给一个男人做饭,心里有陌生的酸楚倏忽闪过, 但是还来不及仔细思索,这丝奇怪的感觉已经跑远了。   而宋黎,他简直只是一直埋头吃饭,简直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他根本不敢 看梅迎雪一眼。   这样的一顿饭,对他来说才是真正陌生而惶惑的。   吃一个女人为自己做的饭,这还是生平头一遭。   宋黎只觉得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悲喜交集在心里一波一波地上下乱窜。尽管小 客厅里的灯光非常明亮,但是宋黎却一直恍然若梦。他不敢开口,怕一开口,一 切的温馨都成了虚幻。   梅迎雪不时看他一眼,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第一次,有一种很奇异的气氛 在二人中间蔓延了开去。   匆匆吃完饭,宋黎赶紧告辞了。看着他几乎是逃一样的离去,梅迎雪大惑不 解又若有所悟。她渐渐地有些明白,也许,有些生命里非常单纯而可贵的东西是 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也许,自从她第一眼看到宋黎时,一切的单纯都早已注定回不到过去了。   周末的早上,梅迎雪睁开眼睛时,窗外已经有很明亮的阳光了。   成都的冬季好像有种规律,入冬一个月后总要持续干冷20天左右。这段时间 倒也不怎么下雨,但天气总是阴沉沉的,叫人怎么看怎么地不舒服。而这段短短 的干冷期一过,虽然气温没有回升甚至有一定程度上的下降,但是,太阳却几乎 天天都能出来露一小脸。无论如何,冬季的艳阳是让人非常开心的,而一睁开眼 睛就能看到阳光,更是让人觉得新的一天什么都有了新的希望。   梅迎雪起床,梳洗,然后准备出去逛逛街,快过年了,她想到处看看,给家 里人买点礼物。   走到巷口,梅迎雪突然觉得有点奇怪,她前后左右地看看。好像没什么,她 继续往前走。   再走几步,她停下,巷口第一棵粗大的芙蓉树下一个人斜靠着。尽管那人是 背对着她,梅迎雪还是认出了这个背影。   梅迎雪走了过去,笑呵呵地开口:宋黎,早上好。   宋黎倏地站直,满脸通红。   梅迎雪笑『今天你没事吧,走,陪我逛街去。』   宋黎飞快地看她一眼,点点头跟在了她身边。   一路上,两人谈起了宋黎的图纸和一些构思。谈起这个,宋黎的神情就自然 多了,拘谨的气氛开始慢慢地在两人之间散去。   这是宋黎第一次陪女人逛街,对于给别人买礼物这种事情也很陌生。每次梅 迎雪看中一样东西问他意见时,他都要认真想上很久,然后再点头或者摇头。亏 得梅迎雪有耐心,逛了大半天出来,宋黎的双手已经满是大包小包。   在王府井二楼的麦当劳里随便吃了点东西。两人开始往回走。   刚出王府井的大门,碰见了张建。   看着两人在一起,再看看宋黎手上的大包小包,张建非常意外:『哈,疯丫 头,你这样剥削你的学生,把学生当搬运工么!』   梅迎雪笑着连连点头『怎么,你路见不平?!呵呵』   宋黎脸上一直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给这个顶头上司点了点头。张建这声 亲热的『疯丫头』令他非常不舒服。不仅如此,张建这句『把学生当搬运工么!』 更是听着刺耳无比。   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非常痛恨别人提到他和梅迎雪的关系。好像『老 师』这个词语一出口,意思就是『梅迎雪只是你的老师,其他的什么也不是,其 他的,你什么也别想。』   张建看他几眼,转过头笑嘻嘻地对梅迎雪说『既然今天碰巧了,走,二位一 起去喝杯咖啡。』   梅迎雪还没开口,宋黎已经礼貌而冷淡地拒绝『我们刚刚喝过了,对不起。』   看着梅迎雪笑呵呵地没出声,张建摇头,大笑『好,你们忙吧,下次再请你 们师徒吃饭。』看二人告辞,张建又笑嘻嘻地大声加了一句『宋黎,你倒真是个 好学生啊,哈哈。』   这次,就连梅迎雪都听出他是故意的了。   宋黎铁青着脸也没说什么,将双手里拎着的袋子换一只手拎了,在身边的自 动售卖柜里投了几枚硬币,递给梅迎雪一杯热气腾腾的珍珠红茶。   张建站在门口一直看着两人走过马路,看着宋黎不时在转弯车经过时及时拉 住走在他左边的冒冒失失的梅迎雪的衣袖。   这小子还自以为大家都不知道他的企图,可是那种太过分的无微不至和小心 翼翼却早已让任何人都明明白白他的司马昭之心。可笑的是那个疯丫头还诨然不 觉人家打她主意已久,还倚老卖老地以『老师』自居。   张建简直要为她担心起来了:这个疯丫头平日里瞧着比谁都聪明,可该聪明 时她却比谁都糊涂。   想想宋黎刚才铁青的脸,张建简直忍不住想笑:这小子,自己自卑,却又对 任何对梅迎雪有好感的男人深怀敌意,巴不得赶跑任何想打他『老师』主意的男 人。   这『师徒』俩倒真是对上劲了。   『绿岛』的参赛作品正在评估时,张建接到了梅迎雪的电话『宋黎,他有希 望吗?』   『疯丫头?干吗这样关心他?』张建心里很有点空荡荡的。   梅迎雪笑呵呵的『因为他是个值得关心的人。』   张建一下哑口无言。   所有作品他都仔细研究过了,最出彩的是宋黎和另外一个工程师的。宋黎的 方案胜在构思的新颖和合理的配置,工程师的方案胜在结构的优化。这两份方案 都各有特色,叫张建一直难以取舍。用宋黎的,大概不足以服众;用工程师的, 让一个年轻人白白损失了一个大好的机会。   本来,张建一直在为这件事情烦恼,梅迎雪的电话却让他拿定了主意。   在那个医院疗伤的日子,是他一生中最灰暗的时光,那时,他几乎已经完全 认定这个世界上除了用钱买来的虚假,再没有任何一丝纯粹的温情了。但是,那 个疯丫头就那么在夕阳下走来,轻轻地推了一下他的轮椅,冲他做了一个大大的 鬼脸。没有一个人能明白,那段时间,这张陌生的温和的笑脸对他的鼓励是多么 大。所以,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欠了梅迎雪很大一个人情。   所以,他决定这次就还她一个人情。   也许宋黎真能脱颖而出也未为可知。   在工程部的会议上,张建宣布了这个决定。   很多人都很意外,包括宋黎。   本来,那天在王府井遇到张建后,宋黎就已经作好了出局的思想准备。突然 知道这个结果,他很意外地看了一眼张建。张建笑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 『小伙子,好好努力,这一关过了,更难的还在后面呢。』   宋黎用力的点了点头。   几乎没有任何一个时刻,宋黎如此迫切地渴望着成功。   以往的努力,得也好失也好,都是为了自己,大不了一切从头再来。可是这 一次,这个难得的也是绝佳的机会,却让他明白,这次的得失已经不止是自己的 事情,关心着的还有一双温暖的眼睛。   在自己的生命里,温情是一种比物质还匮乏的东西。而现在,他已经逐渐在 自卑中坚定:无论如何,哪怕是付出一切也要留住这份生命中最重要的温情。   全市的竞标定在1月15日上午9点在成都市国际会议展览中心举行,准备定下 方案后,农历的新年一过就开工。   因为每个方案的设计者都要上台用10分钟阐述自己的方案,张建提前三天就 告诉宋黎,要他到时西装革履的去。这代表着建筑上的稳重和牢固。   去买自己的第一套西装,宋黎不假思索地去找梅迎雪。   在人民南路的一家西装店试了几套梅迎雪都觉得不怎么满意,两人换了一家。   一进门,店里的小姐就介绍新到了一个牌子的西装,颜色质地都很好。梅迎 雪看看,选了一套浅灰色的叫宋黎试。   刚上身,小姐就连声称赞:很合身,这款西装适合个子高大的男人,先生, 就这一款吧,很帅气,你女朋友还真有眼光。   本来笑呵呵的梅迎雪呆了一下,宋黎紧张地看了她一眼,她避开了他的眼神, 对小姐笑笑:就这一款吧。   内心深处,宋黎渴望着梅迎雪能陪自己出席这次重要的会议,但是他还没开 口,梅迎雪先说话了:『明天我要上班,就不能陪你了,我相信你一定行的,呵 呵。』   宋黎惟有点头,目送她的身影孤独地走进这幢陈旧的居民楼。   像往常一样,这次政府的大手笔引起了成都市各界媒体的注意。一大早,各 媒体的记者云集会展中心。『绿岛』的张建一行刚一出现就被记者包围了,他们 是这次的大热门,媒体关心的是他们将拿出什么杀手涧。   看着第一次出现在媒体面前却面色不改的宋黎,张建已经放心了一大半,没 想到宋黎不但举止大气,口才也还很不错,完全不同于在梅迎雪面前的局促不安 和小心翼翼。   几乎没有什么大的悬念,宋黎的方案竞标成功。   当拿到标书的一刹那,无数的镜头立刻对准了宋黎,第一次,宋黎脸上充满 了自信而成功的笑容。   这时,评判席上的一个男人走了过来握住宋黎的手:宋先生,祝贺你。   一边的张建笑了:杜凌先生可是这两年建筑界的权威,宋黎,你可要多多向 他学习。   谢谢杜先生,宋黎十分客气地点头:今后还要向您多多请教。   杜凌笑笑,也许是一种直觉,他相信这个脸上有着钢筋混凝土般沉着的小伙 子一定会成为建筑界一颗耀眼的明星。   8点半,梅迎雪已经等在会展中心的北厅了。在这里的咖啡厅里,她捧着一 杯咖啡看着宋黎信心十足的进去,满面春风的出来。   此刻,已经走出会展中心的宋黎还被一大群记者包围着。这是梅迎雪第一次 看见他满面春风,侃侃而谈。有那么一瞬间,梅迎雪发现西装革履的宋黎原来居 然是如此出色,甚至包括他的外表。   这样的宋黎和在自己面前那个局促的孩子判若两人。也许,根本原因就是自 己曾经对他有过的一点儿帮助一直山一样压着他!   梅迎雪突然对自己恨了起来,为什么自己一直都是这样的清醒??   梅迎雪苦笑着喝掉杯子里的最后一口咖啡,第一次发现原来加了很多糖和奶 的咖啡到最后仍然有一丝苦味在口中反刍。   因为,咖啡就是咖啡,它的苦涩是与生俱来的。   拿到标书的第二天,『绿岛』给了宋黎一套距离市中心很近的商品房作为奖 励。宋黎第二天就搬了进去,那天梅迎雪仍然说自己很忙,没有去帮忙。   D大24日放寒假。   23日下午,宋黎带着5600元到D大财务处交清了自己欠了一年的学费。   这时,宋黎的名字照片已经在各大日报的头条显著频频亮相,D大很多师生 都闻风赶来看这个充满传奇色彩的学生。于是,关于他的一些传奇经历便长了脚 般散开去,于是,这个建筑界的奇才,头上又多了很多神秘的光环。   新年快到了。梅迎雪所在的广告公司按照惯例放假两周。   腊月二十六是陈萍的生日,像往年一样,梅迎雪总要等她过了生日才回家。 很久没有见面的三个人在市中心一家著名的火锅店定了一个包间。   梅迎雪赶到时,大家都已经到了。   陈萍和王安麟一起,贺小妮身边已经站了另外一个中等个子略胖的男人。   看见来的仍旧是梅迎雪一个人时,大家心里都有点失望,每一次的聚会,梅 迎雪都是形单影只的,好像在她的青春里就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叫『男朋友』的 名词。   陈萍笑:死鱼,你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让我们看到你的梦中情人?   早着呢!   梅迎雪笑呵呵地坐下:小妮,不介绍这个帅哥给我认识?   贺小妮笑着不说话,男人自己站了起来:我叫钟明伟,早已经从小妮口中知 道梅小姐的大名了。   这个男人看起来也不差劲,贺小妮似乎逐渐走出失恋的阴影了;王安麟的情 绪似乎也已经好了很多,陈萍的脸色也红润了。似乎大家都要以最好的姿态进入 新的一年。   快乐的心境加上热腾腾的火锅,餐桌上的气氛非常热烈。记忆中,大家好象 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大家商量春节到哪里去玩,贺小妮建议去旅游,陈萍建议去农家乐。两人正 争论时,贺小妮转头问梅迎雪:你说去哪里?我们听你的。   梅迎雪摇头:你们千万别问我,我回家过年的惯例你们是知道的。呵呵,不 能奉陪。明天我就要回家了,我妈妈今天还打电话催呢。   钟明伟想起什么似的问『梅小姐,听小妮说最近很出名的那个建筑师宋黎是 你的学生?』   梅迎雪笑笑『钟先生也是建筑行业的?』   『建材商人,也算建筑行业的吧。』   钟明伟递过一张名片『如果有机会,很希望梅小姐给我引见一下宋先生,希 望有机会能和绿岛公司合作。』   梅迎雪接过名片,点点头。   这个点头纯粹出于礼貌。即使丝毫不懂建筑,用脚趾头想也应该知道想和 『绿岛』合作的建材商一定多如牛毛。而宋黎只是设计人员,大概起不了什么作 用的吧,她想。   因为业务上的关系,张建请杜凌吃饭,宋黎作陪。   饭后张建请大家去洗桑拿浴,宋黎谢绝了,他想起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过梅 迎雪了。他知道她们已经放假了。   给梅迎雪打了个电话,知道她刚和陈萍她们一起吃了饭准备回家,宋黎就叫 她等着自己去接她。   第一次听到有男人来接梅迎雪,陈萍和贺小妮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开,非要见 见这个人是谁。梅迎雪知道,她们一见宋黎,准会越描越黑,所以坚决彻底地拒 绝了。   梅迎雪平时都很温和,可真拗起来,大家也没办法,所以,陈萍和贺小妮只 好各自带着『家眷』走了。   在天府广场的台阶上,宋黎见到了笑呵呵地坐在石阶上的梅迎雪。梅迎雪穿 着一件白色的大衣,戴顶红色的帽子,在广场的路灯下像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姑娘。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喜欢这个广场,梅迎雪经常一个人来这里坐坐。   在她身边坐下,宋黎看看四周的人,为什么无论哪个季节无论开心也罢伤心 也罢天府广场的石阶上总是坐满了人?   『你冷吗?』宋黎自己都觉得石阶上寒意很深,他不认为梅迎雪这样小的人 儿比自己更耐寒。   梅迎雪摇摇头。   好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宋黎已经不再叫自己老师,但是他又不知道到 底该怎么称呼她,所以干脆就省去了称呼,直接就是『你……』这样的句式。   宋黎脱下自己的外套给她搭在膝盖上,梅迎雪本能地拒绝,但是,宋黎轻轻 抓住了她的手阻止她。梅迎雪怔住,宋黎第一次迎视她的眼睛,目光很明亮也很 坚定,抓住她的手一直没有放开。   梅迎雪低下了头『宋黎,不要让梅老师难堪。』   梅迎雪的声音很轻,语气却很重。   宋黎只觉得手一空,刚才所把握到的,仿佛突然间都失去了,可是幽香还在, 他心里很想放声大哭,却强笑『对不起……』可是梅老师三个字终究是怎么也说 不出口了。   寒气已经越来越重,两人站起来,准备回去。   广场离梅迎雪的租屋并不远,梅迎雪轻声笑:我们走回去好吗?   宋黎点头。   冬天的夜晚,让热闹的街道有种冷清的温柔。抬头望去,很空旷的广场上空 能清楚地看见天空那轮弯弯的月亮。   除了沉默,两个人之间再也没有任何语言。   在小巷口,梅迎雪习惯性地站住『我已经到了,谢谢你,宋黎。』   宋黎看着她,什么都没有说,一直等她上了二楼开了门拉亮了灯再关了门, 才大步离开了。   第二天,梅迎雪起得很早,她准备搭上第一班回家的长途客车。   腊月末的清晨,还没开始喧哗的小巷,第一株梧桐树下立着一个人,身上有 着一层霜气,手里拿着一个包装好的大纸盒。   见了梅迎雪,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伸手接过她的带回家的大包小包。出了巷 口,他挥手叫了一辆出租。   出租车直奔长途客车站,一路上,谁也没开口。梅迎雪几次试图打破这难堪 的沉默,但她往日的伶牙俐齿都飞了,她发现自己像一个傻子般理屈词穷。   快到站时,梅迎雪终于忍不住了,轻声问宋黎:你今天不上班?   『上午不上班,晚上要开会修正方案。』宋黎回答。   『完全由绿岛的人参与么?』   『不,还有省建筑公司的杜凌和……』   当他提到杜凌的时候,梅迎雪惊奇的睁大了眼睛『你说这里有一个叫杜凌的 建筑工程师?』   『对啊,他是东南大学建筑系硕士,来成都两年现在已经相当有名气了。今 年2月出任一个建筑公司的总经理。』宋黎问她『怎么?你认识?』   『司机,我们不去车站了,麻烦你掉头……』梅迎雪急切的语气让宋黎大惑 不解。   梅迎雪也无暇跟他解释,只是连声问:『他的地址你知道么?他的地址…… 对,司机,就去这个地方……』   出租车停在了建筑公司的大门。   梅迎雪径直冲在前面,不知所以然的宋黎只好匆匆跟着。   在8楼,梅迎雪被秘书小姐阻止:『小姐,请问你找谁?』   『我找你们杜总,麻烦你给通报一声。』   突然见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孩子来找总经理,秘书小姐警惕地打量了她几眼 『你有预约吗?』   『我从来不知道他伟大得需要预约才能见到,他来我家还从来没有预约过 呢!』梅迎雪有点没好气的回答。   宋黎看着今天一反常态,居然快发脾气的梅迎雪,心里有点好笑,这是他第 一次看见梅迎雪这样凶,说话跟一个小女孩子似的。   『一大早,在吵什么?』杜凌皱着眉头走了出来。   看见突然转过脸来的梅迎雪,他突然住口,怔得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梅迎雪却冷冰冰地看了他好几眼,也不开口。   在这张酷似梅瑾的脸庞下,杜凌终于艰难地开口『妹妹,里面请……』   一声『妹妹』,宋黎和秘书小姐都愣住。但是梅迎雪也没管他,大摇大摆地 走了进去。杜凌更没有理睬二人,跟着梅迎雪进去了。   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梅迎雪了,他离开梅家时梅迎雪好象才18岁,现在,小 姑娘依然没什么变化,只是记忆中笑呵呵的眼睛,现在有着一种冰冷。   『妹妹……请坐』杜凌招呼她,赶紧给她倒了杯水。   『谢谢,我不是来喝水的,我来是想告诉你一句话:你离开后我姐姐为了找 你在外面漂泊了6年。』   杜凌端着杯子的手似乎抖了一下,水都溅了一滴出来。   梅迎雪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告别,转身走了。   宋黎在大厅里等着她,看见她出来,他赶紧走过去,他发现梅迎雪的眼睛居 然蒙了层水雾。他小心翼翼地跟着她出去:『我看你还是明天再回去吧。』梅迎 雪这样子一个人走,他实在有点放心不下,尽管路程并不是很远。   梅迎雪强笑笑,『我答应妈妈今天回去的,她要来车站接我,我不要她失望。 我到家了给你电话。』   『那,好吧』宋黎只好点头。   进了站,梅迎雪看看表,还有10分钟,这班车就要出发了。她接过自己的行 李,和宋黎那个大纸盒,笑『谢谢你,宋黎。』   梅迎雪无论去哪里都不喜欢被别人送别,但是,宋黎来了她不能拒绝,只是 隐隐觉得第一次被一个男人送别的感觉无比的奇怪。   宋黎没有开口。   梅迎雪叹了口气,上车找到自己的座位,拉开车窗窗帘,宋黎赫然正站在车 窗外。   司机已经按响喇叭,客车缓缓驶出站台。梅迎雪推开车窗,伸出头,宋黎正 跟着车子跑,跑了很远又徒然止步。   梅迎雪下意识地打开纸盒,是一件红色的大衣,里面还有一张卡片,上面写 着:   我要认清你远去的身影   直到距离使我认你不分明   再不然我就叫响你的名字   不断地提醒你   有我在这里   ……   这呆子写的竟然是徐志摩的诗,梅迎雪心里一颤,红色的大衣刺得她满眼的 疼。   晚上会议结束时,杜凌单独叫住了宋黎,低声问『她回家了?』   宋黎点头『开会前我才给她打过电话的,她母亲和姐姐在车站接的她』。在 送梅迎雪去车站的路上他已经大致知道了杜凌和梅瑾的故事。   杜凌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长叹了一声,也没招呼他,独自有点失神地走了。   梅瑾回家后,仍然在第一中学做了国语老师,很平静地生活着。看得出,目 前的生活对于她来说,是幸福的,所以梅迎雪一直在犹豫着到底该不该把见到杜 凌的事情告诉她。断绝音信已经多年,现在再知道对方,梅迎雪想,也许再次受 伤的只是自己这个刚刚得到安宁的姐姐。   每天姐妹两都要陪着父母去街上买菜,陪着父母四处走走看看。父母的头发 都已经完全白了,这样的白发看起来总让梅迎雪难过。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只要 父母活着,自己哪怕在天涯海角也要每年赶回来陪他们过年,决不让自己有『子 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她知道,曾经六年未归家的姐姐也是一样的心态。   一家人出去买菜或者逛街时总要有意无意地碰上一个叫周旭的男人。周旭是 梅瑾的同事,也有过一段婚姻,妻子三年前得了癌症去世了。每次碰到梅家人, 周旭总要热情地帮着做点体力活,或者主动上门帮着做一些杂事,但是很多时候, 他的热情都被梅瑾一言谢绝了。   梅迎雪知道不会有这么多偶然,但是看看姐姐淡淡的表情,她就知道自己问 也是白问。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她就更不知道该不该把杜凌的事情告诉她。   除夕。   像所有的四川人一样,一大早吃了汤圆,梅家全家人就开始动手准备一年中 最丰盛的两顿饭--年饭。   在帮妈妈拾掇各种各样的蔬菜的梅迎雪一直都有点心不在焉的:今天是大年 三十,宋黎到哪里去过年呢?   看着妹妹神思恍惚,梅瑾笑:想什么呢?   梅迎雪笑:没想什么呢!   妈妈叹了口气:我倒希望你在想什么。两个女儿,一个因为失败的婚姻过早 地憔悴,一个眼看要25岁了,还从来没有听说有过男朋友。妈妈心里真是急啊。   还没到12点,一辆丰田停在了梅家门口。   梅迎雪很奇怪,开车来梅家的人,她和父母姐姐一样都想不到会是谁。   车里下来一个人,大家做梦都想不到的杜凌!   本来乐呵呵的父母和梅瑾都变了脸色。梅迎雪也很意外。   杜凌强笑『爸爸妈妈好,妹妹好。瑾,你,好……这些年,我很想念你们。』   父母只是乐呵呵地点头,什么都没说。梅瑾看了他一眼,淡淡地笑了笑,心 里像一把刀锋倏地划过。   一顿饭吃完,梅家没有任何人问过一句杜凌这些年的经历。这是很奇特的一 家人,很多事情,无论他们多么想知道,但是只要人家不开口不愿意,他们就绝 对不会主动问一声。   梅迎雪陪着父母逛街去了,家里只剩下杜凌和梅瑾。   一遍一遍地细细打量这个自己曾经生活了3年的家,杜凌心里真是说不出是 什么滋味。   梅瑾坐在梳妆台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长长的头发。杜凌在一边静静地看着 她,心里不由自主地染上了一层悲凉:六年了,梅瑾的青丝红颜已经有了灰发细 纹!   『瑾,我对不起你!』杜凌的声音沉得几乎压在了自己也压在了梅瑾的心口 上。   『是么?!』梅瑾的声音淡淡的,仿佛是痛到了极点反而化为了平淡。   沉默半晌,杜凌说『我想去看看素素。』   梅瑾一直捏着梳子的手抖了一下,她放下梳子,然后站了起来,走了出去。 杜凌看看她,默默地跟在她的后面。   素素坟上的草已经被霜打得完全枯萎了。   杜凌久久地站在那里,有眼泪滑落地上。   梅瑾的声音静如止水:你,回去吧。这里,你本就不该来的。你也不用等我 爸妈,我会给他们讲的。   杜凌回头看她,她转过了头,一步一步地走远了……   当丰田扬起的最后一粒尘埃落定时,梅瑾靠在大门上久久地望着远方,原来, 分别,不仅阻隔了语言的交流更阻隔了心灵的交流。而曾经相爱过的人,就像两 条在冰水里偶然相遇的鱼,依偎着互相取暖,但是没有体温,一个浪打来,就不 得不各自分散。   梅迎雪和父母回来时,梅瑾已经把年夜饭准备好了,看见父母和妹妹,她淡 淡地笑,平静得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他走了?』母亲忍不住问。   梅瑾点点头。   大家也不再问什么,大家的疼都在心里,拿出来也没什么意思了。   生活还是要继续,不管有规律还是没有规律。   回到这个熟悉的城市,新年的气氛还没有完全散开,情人节的宣传又开始铺 天盖地了起来。   这是公元1999年的情人节,似乎每一个人都想赶在这个世纪的最后一年里, 把一切关于爱情的恩怨情仇来个纠缠不清或者一刀两断。   2月13日的晚上,平常花店里5毛钱一枝的玫瑰,稍微包装了一下,已经卖到 50元一枝了。就连路边小摊上那种2元钱一大束的玫瑰也分散了用各种劣质包装 纸一扎,摇身为15元一朵。   在蜂拥而来的玫瑰消费者面前,爱情已经成了被包装的点缀。   这是一个讲究包装的年代,一切都变成了包装的附属品,包括爱情。   毕竟,能证明爱情的,不是玫瑰!   情人节前夕,梅迎雪和陈萍贺小妮一起约定预先『庆祝』。   在『经典茶楼』的卡座里坐定,只有三个女孩子的气氛,热烈而亲密。大家 谈起往日的同学往日的梦想往日的校园笑话,但是没有一个人提及『情人节』三 个字,好象这些年以来,在情路上折腾的两个人已经厌倦这个词了,而梅迎雪, 没有情人的情人节对她来说,更是想不起提及这个词。   陈萍永远是不自由的,刚坐了一个小时,王安麟已经打了几次电话催促。   她苦笑着告辞,另外两个人也没留她。这样苦笑的陈萍,也让人找不出任何 留她的理由。也许,每个人的选择已经注定了在爱情的路上将要付出的一切,哪 怕委屈,哪怕妥协,哪怕忍让。   梅迎雪和贺小妮对坐着。贺小妮举着茶杯遮着自己的眼睛,很低声地问『死 鱼,你说我是不是变坏了?』   梅迎雪笑着沉默。   她知道贺小妮所说的『坏』,是因为她已经和钟明伟同居了,还偶尔要和苏 杰在一起。这是好还是坏?这样评判的尺度是自己的想法还是道德的原则?   梅迎雪不能回答。   贺小妮无所谓地笑『苏杰,对于我来说,他就像罂粟,只要他来找我,我就 无法拒绝。无论是精神还是欲望,我都离不开他了。』   『你打算和钟明伟相处多久?』   『也许,我会和他结婚。』贺小妮的口吻依旧无所谓。好象结婚已经是一件 不得不为之的事情,它让人疲惫,但是它也让人习惯。   『你还是断绝和苏杰的关系吧,这样,伤害的是你自己啊』梅迎雪听出自己 这句劝说的苍白,这对贺小妮来说,实在是什么作用都没有。   直到走出『经典茶楼』分手时,贺小妮再次开口『死鱼,你觉得我变坏了么? 但是,这样堕落真的很快乐。』   这个年代,堕落的人才是快乐的。   梅迎雪点头,看着贺小妮窈窕的身影慢慢地随着出租车远去。   2月14日。   没有情人的情人节夜晚,梅迎雪对这个节日的概念一直是模糊的。   今天,老板特意允许那些小年青早早下班寻找浪漫,梅迎雪也早早下班。   回到租屋,随便抽出一张唱片放上,梅迎雪坐在梳妆台边看着窗外渐渐到来 的春寒料峭的夜晚发呆。   窗外有寒冷的风吹来,这样的夜晚,它让人感觉到的不是孤独不是寂寞不是 恐慌,而是疼,是什么东西千丝万缕,一丝一缕都牵得生生的疼。   有人敲门,梅迎雪去开门。   她只看到一大束红玫瑰,几乎没看到玫瑰后面的人的脸。   她本能地把手放到后面,站在门边也不说话。   『梅……』这个字是宋黎目前能够想到的最恰当的称呼,他住口,玫瑰和人 都固执地在梅迎雪面前站定。   『宋黎,这样的玫瑰应该送给你的女孩,送给你的老师太不恰当了。呵呵』 梅迎雪用宋黎最忌讳的字眼拒绝。   宋黎也不辨别,在梅迎雪面前,他从来就没有能言善辩过。   梅迎雪摇摇头,狠下心肠想关门,宋黎的一只手撑住了门,把玫瑰塞到梅迎 雪手中,转身就走了。   梅迎雪傻傻地拿着这束玫瑰在门口站了很久,然后,她走到阳台上,伸长脖 子望下去,小巷第一棵芙蓉树边靠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似乎在寒冷的春夜里站成 了一块化石。   梅迎雪再也忍不住冲了下去,但是刚到楼梯口,她停住,又站了很久,然后 跑回屋子,砰地一声关了门,倒在床上就蒙头大睡了。   蒙着头,她却怎么也睡不着。   在这样一个寒冷的情人节的夜晚,她在黑暗里睁大眼睛一遍一遍地问自己: 我当初毅然决然地为了一个男人去那个小城,难道就此注定了要在那里和这个叫 宋黎的男孩子纠缠不清?   少女时代的梦想对于梅迎雪来说,似乎已经很久了,久得已经快要忘记所有 的憧憬和浪漫了。   她想:也许自己在爱情的路上一直是失败的,一直是一个单恋的角色,因为 这种角色--就注定了没有对手的战争便造不成多么大的伤害,它顶多是一种期 翼的破灭而已。   也正因为如此,梅迎雪发现自己其实是一个从来没有懂得过,也从来没有经 历过爱情的孩子,对于宋黎,她一直以为自己和他只是简单的『师生』关系,可 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关系变得微妙起来,哪怕自己故意忽略甚至逃 避都不能!为什么会这样呢?   在那样一个夜深人静的寒冷的夜晚,梅迎雪突然就站了起来,赤脚穿着拖鞋 来到窗边。都市的喧嚣也在这样的夜晚暂时沉淀。城里的月光正透过窗帘静静地 洒在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有一种冷冷清清的温柔。   梅迎雪回头,看玻璃桌上那束玫瑰,在月光下,似乎也看不清楚它到底是什 么颜色,只是,和这窗外的月光一样,它也有一种冷冷清清的温柔。   也许是这种冷清的温柔让梅迎雪觉得,也许生命中有一种叫做缘分的东西在 主宰着一些不可知的东西,它非我们所能心甘情愿地把握,所以该去的就让它去, 该来的就让它来--至于我,还是睡觉去吧,梅迎雪这样想,又回到床上用被子 蒙住了头。   陈萍气急败坏地打来电话『王安麟又发病跑了,我怎么也找不到,怎么办 啊?……』   都晚上11点了,正梳洗完毕准备睡觉的梅迎雪大惊失色,『你在哪里啊?』   『我在火车北站,我好害怕』陈萍已经哭了起来『我到哪里去找他啊,这次 他肯定出事了……』   火车北站是一个比九眼桥还混乱的地方,尤其它附近,抢匪大白天也很猖獗, 何况现在是晚上。梅迎雪赶紧说『你等着别动,我马上来找你……』   这样深的夜晚去这样一个混乱的地方找人,梅迎雪想了想,还是拨通了宋黎 的电话。不到10分钟,宋黎已经叫了出租车赶来和梅迎雪一起到了火车北站。   见到梅迎雪,陈萍拉着她的手就大哭了起来。梅迎雪忙拍拍她,三个人漫无 目的地在锘大的火车站附近找了起来。   夜越来越深,三个人已经找到了远离火车站的一条黑暗的街道。   有微弱的嘈杂声音传来,宋黎大步跑过去,两个女孩也跟了上去。一棵芙蓉 树的阴影里,三个男人正围着惊慌失措的王安麟拳打脚踢,似乎在强行抢劫。   宋黎冲了上去,三个男人立刻转移了目标拥上来围着宋黎打斗了起来。   王安麟已经吓呆了,陈萍跑上去扶起他,梅迎雪赶紧打电话报警。混乱中, 梅迎雪看见宋黎背后一个男人掏出一把匕首猛地扎了下去。   也不知道哪里来那么大勇气,梅迎雪冲了上去,双手死死地抓住了这柄锋利 的匕首,一阵麻木的剧疼后,鲜血泉涌般在她的十指间汩汩渗透而出……   三个男人见势不妙,赶紧逃之夭夭,宋黎也无暇追赶,飞快地跑过来抱住了 快晕过去的梅迎雪,这时110已经赶到,值班的警车呼啸着载着几人直奔附近的 铁路医院……   包扎完毕,十指连心的痛楚稍微减轻了一点,梅迎雪强笑笑,惨白的脸却因 疼痛牵得眉头都皱了一下。   宋黎焦灼地坐在她身边,想摸摸她粽子一样包扎着的两只手,又怕弄疼她, 徒劳地将手放在半空。   陈萍万分抱歉地看她,王安麟却像一个做错事情的孩子一样缩在角落里,既 不敢看她更不敢看一脸怒气的陈萍。   梅迎雪笑笑『你们回去吧,这么晚了,宋黎在这里陪我就行了。路上小心 啊。』   陈萍对她笑了笑,也不看王安麟,转身就走了。王安麟赶紧站起身,小心翼 翼地跟了出去。   白色的病房里灯光很明亮,很安静。   宋黎轻轻伸出手,将靠在床头笑呵呵的梅迎雪揽住。这次,梅迎雪没有拒绝, 很温顺地将头靠在他怀里。   她暗自叹息,尽管自己一直在潜意识地逃避宋黎,逃避自己,逃避一种陌生 的温柔,可是,这样一个夜晚,她无法再欺骗自己,也许,和宋黎的纠缠是自己 去那个小城时就被上天注定了的。   既然这样,就让它一切顺其自然吧。   谁都没有开口,周围的空气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很久很久,梅迎雪笑『快天亮了,你靠着睡一下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宋黎的手轻轻抚了一下她的长发『我知道,你累了就睡吧,我明天去给你请 假,你什么都不要担心。』   梅迎雪不说话了,第一次这样靠近一个男人,这是一种陌生的熟悉,但是令 她安心。她笑笑,闭着眼睛很快睡着了。   春天的阳光很早就洒满了病房,梅迎雪睁开眼睛,宋黎已经打来洗脸水,买 好的早点在桌子上冒着热气。   看见她醒了,宋黎把雪白的毛巾拧干,坐下,给她洗脸。看看自己粽子样的 两只手,梅迎雪笑笑,感觉到宋黎的手隔着一层毛巾在自己脸上微微的颤抖。   拿着一份早点喂梅迎雪,自己也不时啃一口另一只手里自己的那份,看着梅 迎雪脸上有点发红的笑意,一种很陌生的幸福的感觉瞬间漫过宋黎全身。有那么 一瞬间,他突然想:要是时间就在这亲昵的一刻变成永恒,那该多么好!   快中午时,宋黎拎着午餐来了。   梅迎雪吊着粽子样的手正在病房里走来走去。见了他,梅迎雪就笑:我要出 去啦,就手不能动,又没什么病,呆这里闷。   宋黎刚想阻止,她又晃晃自己的左手:我问了医生,他说这只手不严重,只 要不沾水,很快就会好的。我要出去啦,医院里的药水味道让我难受。   宋黎只好点头:好,你去我那里!   梅迎雪张大嘴巴看他,傻瓜一样。   宋黎沉着地牵她坐下:你的手不能动,在我那里,我好照顾你,不然,你怎 么吃饭啊。我房子很宽,你住下,我免得两头跑。   嘻嘻,梅迎雪笑着做了个鬼脸,宋黎的沉着让她脸一红,好像自己心术不正 似的。   宋黎说『你等着,晚上下班我来接你。』   梅迎雪连连点头。   走出医院时,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已经灯火通明了。   出租车经过滨江路段的府南河时,梅迎雪问:这里离你那里还有多远?   『还有一站路。』   梅迎雪笑『我们在这里下,到广场上去坐坐。』   天气渐暖,本来就很热闹的滨江路河沿游人更多了。在一棵巨大的芙蓉树下 挂着一圈简单的彩灯,很多老头老太在这里跳舞,渐渐地很多路人也加入了进去; 音乐声里,河沿的体育彩票事业建设的公用体育设施旁边,每个人都兴高采烈地 玩着,连通陌生人的也是擦身而过的陌生的笑脸。   这是宋黎第一次静下心来看这个城市的夜晚,也许是河对面美丽的霓虹,也 许是依偎在他身边的梅迎雪,他发现,这个城市的夜晚竟然是如此美丽的。   两个人在河栏杆站定,一泻千里的月光将府南河映照得波光闪闪。   月光像恋爱一样爬满了河沿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棵树,每一片叶子,每一个 路过的人的脸上都是月光。   宋黎轻轻拿起梅迎雪已经放下来的左手,低沉的声音温柔得出奇:『梅,还 疼么?』   梅迎雪摇头,笑,隔着纱布体会到掌心传来的温暖,然后,轻轻叹息一声。   江风明月,这一叹仿佛传了千古,传了万年,再自江风送来,耳畔乍听似的, 一声叹息,仿佛整座河上的月色都愁了起来。   『梅?』宋黎紧张地看她。   梅迎雪迎着他的目光,流动的眼波温柔无比『我很开心,从来没有这样开心 过。』   宋黎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样表达自己的心情,他眉梢眼角都因为笑容而温柔了 起来。   和一个男人手牵手走在波光闪闪的府南河边,体会着从他掌心传来的温暖, 这对梅迎雪来说,还是生平第一次。如果说和江舟的那场纯粹精神之恋是梅迎雪 少女时代关于爱情的所有梦想,那么,这种陌生的掌心传来的温暖则是一种让她 心灵安稳的实在 。她终于明白自己也不过是是个俗气的女孩子,在一次次的伤 疼之后,需要,一双温暖的手牵着自己,踏着湿漉漉的星光,笑语盈盈地--回 家。   宋黎看看她,她也看看宋黎 ,两个人孩子一样地相视一笑,没有言语,只 有燃烧的眼神,月光照着一对相爱的人。   走进宋黎陌生的屋子,梅迎雪笑盈盈地看整洁的房间。   宋黎忙着为她梳洗,忙完一切,已经很晚了。   把自己的卧室收拾好,铺好被子,他撮撮手『梅,你就住这里。』然后从橱 柜里抱了一床被子到了另一个房间的沙发上。   躺在床上,梅迎雪竟然有点恍惚,好象纱布下的手心还隐隐留有另一个人留 下的温暖。这是一种完全陌生的温暖,因为太陌生所以竟然令人感到不真切。   仿佛要提醒她感觉到『真切』一样,门口有一个低沉的声音:『梅,你一直 咳嗽,感冒了吗?我给你倒一杯热水。』   梅迎雪笑笑,轻轻地应了一声。   她终于发现,在自己真正长大以后,一种叫做『爱情』的东西,突然就这么 措不及手地来到了自己的面前。而,在这之前,自己对这个词语一直是敬畏不已 的。   一整夜的迷迷糊糊中,她感觉到虚掩的房间不时有人影进来,把自己床头变 冷的水倒掉,然后续上热水,然后替自己掖掖被子,转身出去。   左手的纱布拆掉后,梅迎雪无论如何要回自己的租屋了。   宋黎也想不出什么理由拒绝,只好送她回去。   回到自己熟悉的房间,梅迎雪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也许,潜意识里是在逃 避一种陌生的没有距离的亲近。尽管这种亲近让她安心。   宋黎的事业可谓一日千里,在他连连出台的优秀的设计方案,很快让他在市 建筑界名声大振,到4月底,他已经被提升为『绿岛』的工程部经理了。   『五一』国际劳动节很快到了,一周大假让每一个人都开心了起来。   贺小妮很早就想组织大家一起去一趟著名的风景区『九寨沟』。但是陈萍要 看王安麟的情况,自从上次王安麟闯祸后,病情似乎又好了不少,人也规矩地上 班了,但是她还是很不放心。   而梅迎雪则是要看宋黎的时间。宋黎一直都很忙,尤其最近升职后,更是因 为开发西边的『天府花园』而忙得不可开交。但是无论多么忙,每天晚上他都要 来看看梅迎雪,陪她吃饭或者逛逛街。   忙碌、辛苦、奋斗……这些属于男人的字眼,因为生存的压力,很早就在宋 黎眼中成了家常便饭。不同的是,现在的奋斗,有人关注着,有人在自己背后支 持着。而这个支持者就是他生命中唯一的温情之源,一个叫梅迎雪的女孩子。   他喜欢做的饭菜,尽管梅迎雪的手艺并不怎么样,但是这让他有家的感觉; 他也喜欢陪她逛街,每次听到公司里面那些男人抱怨陪老婆、女友逛街时满脸的 不耐烦,他都觉得十分奇怪。他想,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因为一件衣服、一个小 饰物甚至一只口红……便变化着不同的生动,这是一件多么令人赏心悦目的事情, 为什么会烦呢!   梅迎雪曾经多次叫他不要陪自己,因为他自己已经非常辛苦了。但是,每次 宋黎都摇头:『知道吗,梅,每天下班时,想到你已经做好饭等着我,我就非常 开心,无论多么劳累都觉得值了。我也喜欢陪你逛街陪你买衣服,看着你穿上我 亲手为你挑选的衣服,我很开心。』   久而久之,梅迎雪习惯了,也不劝他了,她只是想方设法地变着花样多做一 些宋黎喜欢的饭菜。   在很多个和她分别的夜晚,宋黎总是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在她耳边一次次 轻轻地说『梅,等我条件再好一点,我们就结婚好不好?』   每当这个时候,梅迎雪就忍不住笑他『我不要你条件有多么好,你要开心才 好。只要你不忙了,我们什么时候结婚都好。』   『不行,我一定要条件非常好了才娶你,我不要你受任何委屈!你值得最好 的!』宋黎这样说话时,总有点咬牙切齿发誓的味道。梅迎雪看她,心里总有点 奇怪的不安和忧伤一闪而过。   贺小妮的『九寨沟』之游还是没能组织起来,因为最近王安麟情绪又很不安, 而宋黎要加班参与『绿岛』投资的『天府花园』的方案设计。   放假的第一天,梅迎雪很晚才起床,今天宋黎开会,说好了要晚上才来接她。   正在洗脸时,电话响起,梅迎雪拿起电话,陌生的声音传来『雪,你还好 吗?』   声音因为久违而陌生了,但是那一声『雪』却是熟悉的。   梅迎雪有一瞬间失神的感觉,是江舟,是江舟打来的电话。   『雪,我已经回到成都了,我现在在仁和春天咖啡厅等你,你出来,好吗?』   电话挂断,梅迎雪很平静地继续梳洗。   关上门出去的刹那,她发现自己的心情居然是很轻快的。   很久以前,她曾经无数次地想像过自己再得到江舟的消息,再听到他熟悉的 声音会是什么样的感觉,但是,她想起自己刚才的心态不是当时幻想过的千百种 之中的任何一种。这是一种领悟后的彻底的平静。   也许,纯粹的精神之恋,因为少了人生路程上的相扶相携和不离不弃,注定 了它只能肥皂泡一样地幻灭,而少女时代的伤感也肥皂泡一样地远了。   在仁和春天咖啡厅的门口。   梅迎雪四处张望,她看见一个男人也在四处张望。目光交汇时,两个人的眼 光似乎都闪过一丝疑惑,似乎异口同声在问:这就是她〔他〕么?   梅迎雪居然笑了,而且笑得很厉害。   原来,曾经千念万念过的初恋情人,现在见面时居然彼此都差点模糊了对方 的相貌。   这样的情感,原来是何等的脆弱。   她的笑声令江舟万分尴尬了起来。他走过来,伸出手,很不自在『雪, 你……』   梅迎雪很大方地握住他的手,笑嘻嘻地说『欢迎我们的大才子归来报效祖 国。』   咖啡送上来时,两个人已经很自在地交谈了起来。   梅迎雪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天,回来睡了一天,时差缓过来就想打听一下朋友们的消息,雪,要打 听你的电话可真是难事,最后我还是去日报找陈萍要的。』   『呵呵,回来有什么打算?』   『这次一起回国的还有几个朋友,一个女孩子家里有产业,准备邀请我去帮 忙。』   『是女朋友吧?』梅迎雪笑。   『大家比较熟悉而已,还没有到这个程度。』江舟很坦率『那个女孩子很高 傲的。』   这样的江舟,这样的语气,梅迎雪笑『你改变了很多!』   『也许吧!』江舟苦笑『时间让人改变,雪,你也变了很多!』   是吗?梅迎雪笑,不再说话。   宋黎来接梅迎雪。   两人来到定好的餐厅,梅迎雪有点意外,宋黎居然定的是包间。   坐下后,宋黎招手,服务生笑嘻嘻地出去,房间里的灯突然熄了。梅迎雪刚 要开口,门口烛光亮起,服务生推着玫瑰花车进来,上面是一个大蛋糕。   包间里很安静,温馨的烛光下,梅迎雪脸上的笑容红得灿烂而耀眼。   宋黎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个红丝绒的盒子,打开,一枚白金戒指在烛光下光 彩流动。他拿起梅迎雪的右手,给她戴在无名指上,笑『先用这个把你定下,娶 你那天,我再用钻戒来换。』   『不换不换』太满溢的幸福让梅迎雪眼睛有点儿花。她微笑着缩回手,连声 说『我喜欢这个。很漂亮。』   宋黎笑着轻轻拿过她的左手,一根一根抚过她白皙的手指,然后停留在大拇 指上,变戏法般地拿出私章轻轻在上面盖了个印,然后把那个手指放在自己嘴边: 『现在左手也属于我了,梅整个都属于我了。』神态无比的亲昵。   梅迎雪一直乐呵呵地笑,笑得跟做梦一样灿烂,因为幸福太多太满了,除了 傻笑,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第二天下午五点,宋黎就来接梅迎雪。   梅迎雪有点意外,宋黎笑『今天晚上绿岛有一个PARTY,是欢迎王总的女儿 留学回国举行的。我收到邀请函,所以要你陪我去。』   梅迎雪笑,突然想起了江舟,莫非江舟说的那个女孩子就是这个王小姐?   一走进王家宾客盈门的PARTY大厅,梅迎雪就看到了殷勤地围着一个女孩子 转来转去的江舟。   女孩子个子很高,打扮得很时髦,一头金红的长发很夸张地在灯下耀眼着。 整个人看起来有种野性而精明之美,属于那种一站在人群里就抢尽视线的类型。   她笑笑,隔得远远的,江舟并没看到她,她也无意招呼他,只是孩子样地一 直笑嘻嘻地依偎在宋黎身边。   她从来不习惯很热闹的场合,人越多的地方就越是沉默。但是,依偎在宋黎 身边,她觉得安全而且温暖。   宋黎在跟很多建筑界的人打招呼,也把第一次跟他露面的梅迎雪介绍给每一 个人『这是我的未婚妻。』   梅迎雪只是笑呵呵地点头,也不多说什么。   『疯丫头,今天怎么转性子了?哈哈』张建举着酒杯走过来,目光落在她的 无名指上。   梅迎雪冲他做个鬼脸,很开心也很大方地把自己的戒指调皮地冲他晃晃『还 不祝贺我?呵呵』   张建看着她光彩流转的脸庞,再看看同样神情的宋黎,心口微酸却大笑到 『恭喜二位。』   『谢谢!』宋黎沉着地回答。   王文礼拥有西南最大的建筑集团公司却只有一儿一女。他的儿子只有14岁, 女儿已经留学回国了,因此他对女儿寄予了厚望。夫妇俩为女儿筹化这样一个大 规模的PARTY就是为了把女儿介绍给各界名流。两人还有一个心愿,女儿在国外 并没有固定的男朋友,如果能在PARTY上让她结识一些年青有为的小伙子在里面 选出佳婿更是喜事一件。   王文礼夫妇带着女儿一一给一些朋友打招呼。看得出,这个留美归来的女孩 子逐渐已经有点厌烦了,每次举杯都装装样子而已,幸好她身边有几个小伙子, 大概就是江舟口中那几个同学一直跟在她身边帮她应酬着。   王文礼已经带着女儿走到了这边的人群。   他笑着介绍『这是绿岛的设计部经理张建。』   张建很绅士风度地伸出手,也很有技巧地赞美『王小姐就是与众不同。』   这个男人倒还不是很无趣,一直敷衍的王小姐大声笑了起来『幸会,幸会。』   『这位是我们工程部经理宋黎,我们「蓉城花园」竞标成功的大功臣。』   王小姐还没开口,她身边的江舟十分意外地招呼梅迎雪『你们??』   宋黎礼貌地看一眼王小姐,又看看神色奇怪的江舟,笑笑『二位好,这是我 的未婚妻梅迎雪。』   王小姐眉毛一挑,这个高大帅气的男人只是象征性礼貌地看了她一眼,招呼 了一声,就低下头温柔地看他身边那个非常小巧的女孩子。整个晚上,自己一直 是焦点,每一个带家眷的男人也要多瞧自己几眼,偏就这个宋黎摆出一副『单恋 一枝花』的架势,叫人瞧着心头火起。   而他身边的女人又不是什么美女!   王小姐上前一步,很开朗的笑声响起『我叫王慕柔,宋先生,你未婚妻的名 字很好听啊。』   梅迎雪笑呵呵地『谢谢。』   旁边的王文礼插口『慕柔啊,梅小姐很能干的,「蓉城花园」的广告语就是 她的大作。』   『天府才女!幸会幸会!』王慕柔笑,目光落在梅迎雪手上的白金戒指上, 再看看宋黎,这个宋黎,这样的戒指也敢让未婚妻带着来参加这样的盛会。   梅迎雪是何许冰雪样的人,王慕柔的目光中的轻视岂能不清楚。   也许ABC小孩特别强调物质吧,她笑呵呵地,一点也没有为自己的戒指显得 局促的样子,相反,心中的幸福更加满溢到了脸上。   这是王慕柔生平第一次看见有女孩子居然笑成这样。她再看看宋黎,笑笑, 转身走了。   宋黎江舟这样的毛头小伙子哪里明了女人之间的恁多心事,旁边的张建却暗 自叹息了一声。   已经阅人无数的他突然从心底里妒忌起了宋黎,刚才两个女人间的一较高下, 彻底地让他看到了梅迎雪大方沉着的一面。这种大方沉着是需要文化底蕴质朴纯 良和良好的心理素质铺垫的。   一种失落的情绪涌上心头:自己为什么就没有宋黎这种好运?为什么生平就 从来没有遇见过一个这样的女孩子?   自从在这里见到梅迎雪江舟就觉得意外,此刻终于有机会招呼她『雪,这位 是你?』   『我是梅的未婚夫。』宋黎笑着揽着梅迎雪,原来这小子就是江舟,他居然 还好意思叫得这样亲热:雪!   恶心!   『还不去追佳人?我看,你的情敌很多啊,你的情况危险呢。』梅迎雪笑着 提醒他 。   哦!江舟恍然大悟似的,匆匆告辞往佳人的方向追去。   梅迎雪笑,江舟还是江舟,女孩子已经不是那些女孩子,这次,将在爱情距 离中枯萎的又会是谁呢?   宋黎抵下头在她耳边很亲昵地笑:这个急色鬼一样的小子哪根指头配得上我 的梅,哼!   梅迎雪轻嗔他,又忍不住地笑:宋黎竟然用『急色鬼』形容江舟,看他匆匆 而殷勤的样子,倒真有点像。   舞会开始了,热情的青年才俊开始大献殷勤轮番前去请王慕柔跳舞。舞池里 灯光流转,一时间衣袂飘香,流光异彩花了人的眼睛。   梅迎雪和宋黎都是不习惯娱乐的人,两人也不去跳舞,都坐着喝酒。   梅迎雪的目光突然望着舞池变得奇怪了起来。   顺着她的目光,宋黎看见了杜凌和杜凌挽着的那个年轻而艳丽的女人。   想起刚刚30岁就有了灰发细纹的姐姐,梅迎雪的眼眶忍不住地冰凉了起来。   『梅』宋黎知道她心里难过,揽紧了她的肩膀『别这样,也许你姐姐和他缘 分不够吧。』   王慕柔刚刚谢绝了一个男人的邀请,跳了几曲,她觉得有点累,也有点没趣。 坐下四处看看,下意识地看向角落里的宋黎。灯光下,这个男人有张很成熟很坚 毅的脸,此刻,他正低着头很亲昵地跟依偎在他身边的那个叫梅迎雪的女人说话。   王慕柔走了过去,伸出手,『宋先生,请你跳支舞。』   宋黎意外地看她,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不假思索地就拒绝『对不起, 我不会。』   看着王慕柔拒绝了很多人亲自来邀请这个男人,很多意外地目光立刻包围了 这个角落。   更令大家意外的是,这个被青睐的男人居然一口拒绝,并且揽着身边女孩子 的手都没放开。   王慕柔有点尴尬,加重了语气『宋先生,请你跳一曲,怎么,不赏脸?』   梅迎雪笑呵呵地拍拍宋黎的手『王小姐等着呢,去吧。』   宋黎终于极不情愿地站了起来,和王慕柔一起走进了舞池。   宋黎笨拙地在舞池转了一圈,但是他学得很快,一曲终了,已经像模像样了。   他转身告辞,王慕柔拉住他『别走,再跳一曲。』   宋黎不能拒绝。   到第三首曲子时,他已经非常熟练了。此刻,舞池里很多人都退了下去,只 剩下他们一对在舞着。这是很登对的一对,男的身材高大笔挺,女的高挑性感, 一头金发和舞姿一起舞动,两人协调得像在作表演。   热烈的掌声响起,梅迎雪一直都笑呵呵的,宋黎受到别人赞美的目光,她也 很开心。   热烈的掌声里,宋黎跑着回到她身边,梅迎雪笑『你跳得很好!』   宋黎笑笑,揽着她,低下头耳语『我不喜欢,我觉得坐在你身边最舒服。』   五一大假结束,一切又恢复到了忙碌的状态。   『绿岛』也发生了很大变动,由王慕柔出任副总经理,王文礼正在试着让她 参与实质性的管理。   这天,召开各部门经理会议后,王慕柔叫住了宋黎。   『王总,什么事?』宋黎有点意外。   王慕柔笑着没回答,先解开了盘着的头发,一甩,满头的金红长发散开来, 她喝了一口咖啡『这样子轻松多了。』   看看正襟危坐的宋黎,她笑着『现在已经下班了,不用这么客气,你可以叫 我王慕柔,也可以叫我王小姐。』   『王小姐,有事吗?』宋黎问。能不加班他就不加班,因为梅迎雪在等他吃 晚饭。   『今天晚上请一个客户吃饭,有些技术上的问题我不是很清楚,所以请你陪 我一起去。』   宋黎怔住,但又没法拒绝。   已经8点半了,饭菜早已冰凉。   梅迎雪坐在桌子边等,几乎都要睡着了。电话铃响起,宋黎很抱歉的声音 『梅,你先吃吧,我加班。』   又是这样,梅迎雪有点沮丧,最近,宋黎总是忙,来吃晚饭的时间也越来越 少了。   男人为什么都这样热衷于事业呢?梅迎雪苦笑,想起『悔叫夫婿觅封侯』的 古训。可是自己从来没有希望过宋黎要在事业上怎么怎么样成功,这是他自己坚 持的。   宋黎在什么事情上都依她,但是在于事业上却决不向她的『开心即可,安康 即可』的论调妥协。   梅迎雪只好苦笑,看来,自己要做怨妇。   等一个男人不叫苦,等一个男人从百花丛中流连归来才是锥心的疼,她相信 宋黎就像相信她自己,她清楚,宋黎这样拼命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自己,所以她 觉得幸福,即使是这样的等待。   江舟和一帮同学都留在了『绿岛』,这时,梅迎雪才知道,原来他去美国半 年后就改学室内设计,本来,在美国已经有了一点事业基础,但是,为了王慕柔, 他放弃了事业,追回了国内。   看来,这次江舟是动真格的了。   江舟的设计室就在王慕柔隔壁。这对他来说既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也 使得那帮怀着同样『狼子野心』的同学对他敌意渐渐加深。   王慕柔和他是在回国前的一次四川老乡聚会上认识的,那时,身在异乡居然 见到一个这样漂亮的成都女孩子,风流倜傥的江舟第一次有一种『惊艳』的感觉。 那天聚会女生并不少,其中也不乏年轻漂亮的,但是王慕柔一直就那么高傲地立 在人群中,在男孩子的众星捧月之下黯淡了是身边的每一个女孩子。也就是那天, 他发誓一定要得到这个野性高傲的美人。   那时,江舟在同学中已经很有点名气了,所以王慕柔的目光也注意到了这个 很有点『雅皮』样子的男人。江舟也算这群人中比较杰出一点的人了,所以,当 江舟举着酒杯过来技巧的献殷勤时,她充满野性的眼睛很媚惑地冲他笑笑,这一 笑简直令曾经过尽百花的江舟有点飘飘然起来。   那个聚会结束时,江舟很慧黠地朝她眨眼睛:走,我们再去喝杯酒。   对于这个自己看着颇顺眼的男人,王慕柔大笑:OK。   在江舟充满艺术气氛的公寓里,两个在异乡认识的同乡度过了销魂的一夜。   对于女人,一旦得到便迅速放弃的江舟居然在醒来的早上,很认真地抱住她 的满头漂亮而野性的金红头发:柔,我们虽然不是彼此的第一个,但是,我渴望 成为你的最后一个男人。   这句话简直令王慕柔哈哈大笑了起来:乡巴佬,你白来美国留学了,怎么说 话跟个老农民似的……   就是这以后,王慕柔再没和他联系过。江舟却受不了了,他知道,自己被这 个任性的女人迷住了。   他去找王慕柔,王慕柔野性的眼睛已经媚惑的笑:我不和想套住我的男人再 纠缠,我喜欢自由也喜欢挑战,这是我的原则,你,可明白?   江舟愣住,但是却也就此下定决心决不放手。   回国后,江舟是王文礼夫妇看着最中意的候选人之一。   王慕柔去父亲办公室汇报最近一个月的情况。王文礼抽出一份设计图纸: 『这是江舟的大作?看来很有点天分。』   王慕柔笑『他在室内设计方面确实很不错。』   『怎么,我觉得这个小伙子不错,这个周末叫他去家里吃顿饭吧。如何?』   『可以,我没什么问题。』   王慕柔笑,她对于父亲请谁吃饭这种事情,确实没什么意见。她的独立意识 一直很强,她也清楚父亲不会刻意强迫自己什么。   周末的例会结束时已经不早了,受到邀请的江舟兴奋地到停车场开出车子接 王慕柔。   车子刚开出来,正遇到拿着文件夹出来的宋黎。   王慕柔叫住他:『宋先生,金晚去我家吃顿饭吧。』   宋黎很意外,赶紧拒绝『谢谢,我女朋友等我吃晚饭,很抱歉,二位请吧。』   『怎么,我爸亲自点名请你,你也不赏脸?』王慕柔大笑,也不管身边的江 舟已经变了脸色『柔,宋先生忙,要陪他太太,我们就别打搅他了。』   『好啊,我爸爸请你们吃顿饭也成打搅你们了?』王慕柔冷笑,艳丽的脸庞 一下冷了下来。   宋黎倒左右为难了,不止这样,江舟那副急于摆脱自己的嘴脸更是让他看着 不顺眼。几乎自从第一眼见到江舟,他就对这个,所谓的『雅皮』男人厌恶不已。   宋黎点头『好,既然是王先生赏脸,宋黎怎敢不从,先谢。』   王文礼夫妇没有想到来的人多了一个。所以这顿晚餐便没了预料之中的热闹。 尽管这样,但由于王慕柔不停地和宋黎说笑,气氛倒也没怎么冷清,而江舟就觉 得更尴尬了。   晚饭后,两个人告辞。   王文礼看女儿几眼『你觉得宋黎这个人怎么样?』   『是我在成都见过的最像男人的一个男人。』王慕柔笑着在父亲身边坐下 『他很能干也很有个性。』   『这个年轻人很沉稳很塌实而且很有天分』王文礼似乎若有所思,宋黎是孤 儿,什么背景都没有,这对于家族的事业来说,其实比名门联姻更有好处,因为 他肯入赘。而最重要的一点是女儿也好像很喜欢他。   渐渐明白了父女俩心思的王夫人终于开口了『可是,那个宋黎不是有女朋友 的吗?』   父女俩相视一笑。王慕柔低下头『妈,你不会认为你女儿没有其他女人有魅 力吧?』   宋黎和江舟一起告辞。   出来,宋黎说『 我车停在那里,我送你一程吧。』   『不用了,谢谢!』宋黎冷冰冰地说,突然更加厌憎起了江舟。他在心底一 半冷笑一半发誓『你小子得意什么,不就一辆车?我不出半年一定超过你。』   看着他毫不掩饰脸上的不友好,江舟也不再继续装客气『我希望你对雪是真 心的……』   宋黎大笑『你希望?你凭什么希望?』   宋黎大步走了,走了好几步,突然停下回过头,沉声说『江先生,希望你记 得,从今以后不要叫我妻子的名字叫得那么亲热,你没有资格,你也不配,记 住!』   江舟还没回答,他已经招手叫了辆出租车走了。   6月初,宋黎陪王慕柔参加一个商业酒会。   为了出席这个盛大的酒会,王慕柔在下班时把宋黎叫进来,递给他一套西装 『这是我托朋友在巴黎订作的,你看合身吗?』   『对不起,王小姐,这个我不能收』宋黎拒绝。   王慕柔笑得很任性『这是你工作的治装费,是你该得的。快去休息室换上, 我们该出发了,要不会迟到的。』   宋黎西装革履出来时,王慕柔也换装出来了。   宋黎呆了几秒钟,王慕柔穿着一套白色低胸礼服,金红的头发盘起来,两边 各留了很长的一缕,特别地风情万种。   宋黎的目光令王慕柔大大地开心,她上前一步,笑容也风情毕露:『走吧。』   这一步,她低胸里面的丰满突然令宋黎想到呼之欲出这个词语,宋黎莫名其 妙地心跳加速,不敢再看,赶紧大步走在了前面。   酒会上,王慕柔很自然地抢尽了视线。而被一身名牌西装衬托得仪表不凡的 宋黎和她真正成了酒会上郎才女貌的典范。   这样的两个人却让身边的人越瞧越不顺眼,对于宋黎这个几乎可以说在建筑 界是身世不明的小子,居然交了这样的艳遇,大家都很不以为然,但是王家小姐 对他的那份明明白白的青睐却是毫不掩饰。   王慕柔正在跟几个熟人打招呼,一边举着酒杯的宋黎,很清楚地听见身边几 乎是无所顾忌的议论『就那小子,现在算是攀上高枝了……』   『嘿,你没听说过黑男人对女人特有一套?人家本事不如你,说不定其他本 事比你强,付出得比咱们还多呢……』   尽管从小到大没有少看白眼,但是这样明目张胆的侮辱还是令宋黎捏紧了手 里的酒杯……   他强忍住了,一杯接一杯地喝了起来。   本来天气就热,又加上多喝了几杯,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酒会结束时,宋 黎觉得浑身燥热难当,脸色也阴沉着。   车里的空调已经开到最大,他尽量集中心神开车不去看面如桃花的王慕柔。 王慕柔坐在他身边,喝多了酒的眼神火辣辣的。她很大声地笑,仰着靠在座位上, 宋黎眼角的余光很清晰地看见她礼服里面的风光。   王慕柔的手随便搭在了他的腿上,宋黎的心乱跳了起来,一种陌生的情愫让 他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他的手机响起,他知道是梅迎雪,他拿起电话,王慕柔 的手盖在了电话上『走,我们去一个地方……』   心里憋着的那口气,身边滚烫的手和靠在自己身上的滚烫的身子烧红了宋黎 的脸也烧红了他的眼睛,手机在王慕柔手下已经不响了,她已经给他关机了。   车子掉头,在这个城市迷乱的霓虹灯下驶向疯狂……   第九章  一块笑呵呵的化石   第二天晚上,梅迎雪刚下班,宋黎已经捧着一大束花在办公室外面等她。   梅迎雪乐呵呵地看他『嘿嘿,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干吗呢!』   宋黎面色大变,梅迎雪一句无心的玩笑说中了他的心事,他强笑『梅,你连 我都不相信了?我昨天开会手机没电了……』   『傻瓜,我哪有不相信你啊,呵呵』梅迎雪笑嘻嘻地接过花『今天晚上你想 吃什么啊?』   『我们出去吃吧』宋黎赶紧说。   不知道为什么,和王慕柔在宾馆里经历了昨天那个狂野的夜晚,他突然很害 怕梅迎雪的晚餐,他甚至不敢正视梅迎雪清澈的目光,一种懊悔、愧疚,痛苦…… 说不清楚的情绪搅得他终日不安。   这样热的晚上,却从他的手心里感到了一丝凉意,梅迎雪奇怪地看他『宋黎, 你不舒服?』   宋黎慌忙摇头『没有没有,也许最近老加班,有点累。』   『别这样拼命,日子能过就好啊。』梅迎雪笑,两只很小的手一起覆在了他 宽大的掌心里面『你要注意身体,呵呵,不要叫我担心好不好啊?』   宋黎连连点头,将她两只汗涔涔的小手抓住,抓得紧紧的,却移开目光不敢 看她关切的眼神。   吃了饭,走在街上,梅迎雪看看心事重重的宋黎,今天宋黎一直古古怪怪的。   『宋黎,你告诉我,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宋黎慌乱地看了她一眼『明天我要到广州开会,是观摩一个房产交易会,要 去一周,我舍不得你。』   梅迎雪松了一口气,依偎着他笑了『傻瓜,去出差一周又不是不回来了。』   『回来,我当然回来』宋黎抓起梅迎雪的右手,看着她无名指上的戒指,发 誓般地『我还要用钻戒换这个呢。我一定努力早日实现这个愿望。』   梅迎雪笑了,『这个就很好了,我喜欢。』   她拉住宋黎,脸红红的,声音轻轻的『我国庆节就嫁给你好不好?呵呵』   这样一张妩媚而甜美的笑脸瞧得宋黎心都隐隐疼了起来,他一叠连声地答应 『好好好……』   和王慕柔在广州白天鹅宾馆度过了销魂蚀骨的一周后,宋黎开始收拾行李准 备回来。   王慕柔阻止他『急什么啊。』   宋黎的眼光忍不住落在她胸前『一周的会议已经结束了,我们应该回去了。』   『难道我们不知道自己延期一周吗?』王慕柔笑着将头枕在他的腿上。   这样的软玉温香下,宋黎叹息一声,很抱歉地给梅迎雪打电话『梅,对不起, 我们还要……』   听着他柔情似水的声音,王慕柔冷冷地坐了起来『男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 身边躺着一个女人还能这样面不改色地哄自己老婆。』   宋黎的眼神突然变得凌厉,不知为什么,这样凌厉的眼神令王慕柔联想起一 种受伤的凶残的野兽。任性如她,居然再也不敢在这样的眼神下继续说下去……   二人并没能如愿在温柔乡里多呆上一周,他们是被一个晴天霹雳般的电话催 回来的。   王慕柔14岁的弟弟和同学在一个商场顶楼的娱乐厅玩时被杀害。   二人刚下飞机就被王家派来的车接走了。   王文礼夫妇一夜之间悲哀得老态龙钟。一看见女儿回来,夫妇俩都迎了上去, 泣不成声。家里突然发生这样大的变故,王慕柔一时之间也哭得梨花带雨。   看着悲戚不堪的一家人和王家的众多各怀心思的亲朋,宋黎心中一个很奇怪 的想法逐渐成型。这个想法是他在广州得知这个消息时就有了点模糊的影子,此 刻,更加清晰了。   一想到这里,他对自己点了点头,然后上前很真挚地劝慰王家夫妇,很体恤 地扶起泣不成声的王慕柔。   宋黎安顿好王慕柔,趁王家亲友商量家事时,很礼貌得体也很恰当地告辞了。   王家14岁独子遇害的消息早已被各日报在头版以巨大的篇幅炒得火热,一时 之间众说纷纭扑朔迷离。   这些七零八碎的消息,梅迎雪早就看到了。   所以看到宋黎满面疲惫地回来,她顾不得问什么,帮他接过行李后,赶紧放 好水『宋黎,你先洗洗,我们马上就可以吃饭了。』   宋黎坐下,也轻轻拉她坐下,这样的梅迎雪几乎让他不敢正视她的眼睛。他 拍拍她的手,然后笑了『梅,看看这个,你喜欢吗?』   『呵呵,喜欢』梅迎雪接过那只CD口红,这是她习惯的一个品牌,宋黎这样 一个看似粗心的男人居然记得大老远给带一只回来。宋黎轻轻抚摩她的脸,这是 他今天晚上第一次仔细地看梅迎雪,看得非常专注,非常认真。这是一张白皙的, 孩子气的,笑呵呵的生动的脸,这样一张脸,叫人看了莫名的心安。   『梅,最近王家出事情,大家也许都会很忙,我怕没有很多时间陪你,不要 生气好不好?』   『知道了啦,我什么时候跟你生气过了?再说,人家出了这样大的事情,能 多帮人家做一些事情也是应该的嘛……』梅迎雪依偎在他胸口,笑呵呵的,柳叶 儿一样的眉毛非常调皮的扬了起来,活脱脱两片翠绿的柳叶在春风中飘的样子。   『是的,我的梅什么时候都不会跟我生气的』宋黎用手指轻轻触摸她异常漂 亮的柳眉儿,这样与生俱来就满是笑意的眉儿好像已经注册了这个女孩子是多么 善良。   『我相信我的梅是怎么都不会跟我生气的……』他笑了,好像很安心的样子。   王家独子的葬礼举行得很隆重,所以前期的准备几乎忙坏了所有来帮忙的人。   在这群帮忙的人中,宋黎以其沉着稳重的处世方式,很快将一些比较关键的 事情处理得妥妥当当。   这天,大家送王家独子去殡仪馆火化。   见儿子最后一面的时候,王夫人突然扑了上去怎么也不松手,哭得晕了过去, 坚持不让儿子火化,要土葬。   近年来,由于耕地的大量减少和退化,政府早就明文规定要火化,取缔土葬。 所以真要土葬儿子,尽管王家家财万贯,对于这件『小事』却几乎束手无策。   宋黎突然想起当初那个照镜子的包工头,他家就在郊外,他老婆儿女还有一 份责任田。如果说动他卖出一份土地,土葬应该没什么问题。他知道,在乡下也 没有查禁多严格,还有很多人在偷偷土葬,只要向有关部门『意思意思』,他们 一般睁眼闭眼。   找到包工头,这个常常在镜子中窥视自己的市侩,当然早就知道宋黎早已非 吴下阿蒙,所以宋黎刚一清楚说明来意,他立刻答应了。   土葬的那天,王夫人尽管伤心欲绝,却非常感激地向宋黎说谢谢。   这些天,任性的王慕柔几乎没怎么笑过,家里发生了这样的大事,父母一夜 之间急剧衰老,压得她也很不好受。   江舟自然是时刻呆在她身边准备着『我让你依靠』的架势,但是,每每瞧着 他斯文瘦削的肩膀,别说依靠,王慕柔几乎开始讨厌起这类所谓的气质『雅皮』 男人了。   弟弟土葬后那天晚上,父母都因为伤心早早地休息了,宋黎陪着她送走最后 一批吊唁的亲朋后,搀扶着她到了客厅坐下。   王慕柔看看正中弟弟的遗像,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宋黎连连安慰她,她哭着倒在宋黎怀里紧紧抱住了宋黎的脖子。宋黎叹息一 声,拂开她凌乱不堪的长卷发,轻轻在她脸上吻着安慰她。   江舟进来时,看到的正是这种亲热的场面。   江舟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冲上来对准宋黎的脸就是一拳,鼻血顺着宋黎 的鼻子顿时涌了出来。   宋黎还没动,王慕柔已经站起来一把推开了眼睛血红的江舟,大怒『江舟, 你干什么?』   『这个见异思迁的小子,他在骗你……』江舟气急败坏地大嚷。   宋黎轻蔑地扫他一眼,王慕柔已经递上了纸巾,急切地说『你快擦擦……』   江舟气得冷哼,王慕柔转身冷冷地看他『你自己是情种?我的事情,你有什 么资格插手?出去……』   『我……』江舟不能对她发脾气,所有的愤怒都涌向了宋黎『你这个流氓, 你,你对得起梅迎雪吗?』   『她只是我的老师,我对她只是恩情,江先生,你还有什么不平,尽管说出 来……』宋黎将擦了鼻血的纸巾悠然一抛,很准确地落在了茶几上精巧的竹编垃 圾盒里『我看你还有多少下三滥的手段……』   江舟气得浑身发抖,王慕柔修长的手已经指着大门『江舟,你出去,今后, 我们王家再也不欢迎你踏进一步……』   梅迎雪最近老是打不通宋黎的电话,更见不到他的人影。   王家出了这样的事,他是『绿岛』的员工,也许是忙不过来吧,也是人之常 情。   梅迎雪这样想,也就这样相信了。   她见到宋黎已经是5天后了。见的不是宋黎本人,是在日报的头版,在王家 的出殡仪式上,他扶着王慕柔,很体恤很亲密的样子,新闻标题很显著:『失之 东隅,收之桑榆,王氏痛失娇儿喜获爱婿』里面是对这个建筑界奇才详尽而夸张 的报道。   梅迎雪连看了好几遍这个文章都没回过神来。她眨了眨眼睛:真奇怪,居然 还有一个人也叫宋黎,也是建筑界的。   她的喃喃自语引起了一些同事的窃窃私语,这些天来,宋黎和王慕柔的绯闻 早就沸沸扬扬了,只有梅迎雪,一直蒙在鼓里。   上司赵宇走了过来,这个心宽体胖的男人看看她不停眨着眼睛惊奇的重复 『真奇怪,居然还有一个人也叫宋黎,也是建筑界的……』叹息一声拿走了她手 中的报纸。   感觉手里一空,梅迎雪像是突然醒悟了似的。她抬起头,四周的窃窃私语突 然停止,但是那些奇怪的目光依旧落在自己身上。   『你们干吗呢?』她奇怪地看看大家,觉得脑子里晕乎乎的。   还没有到下班时间,她好像忘记了,拿起自己的背包就走。赵宇也没阻止她, 看着她走了。   直到把自己手机上的电量耗尽,梅迎雪也没能拨通宋黎的电话。   有人找她,她看看电话,似乎是江舟。   江舟说『我在天府广场的咖啡厅等你,你马上来。』   『好啊』她答应着,有点晕乎乎地去了。   捧着咖啡,总觉得在这样炎热的季节,手心却很凉,所以梅迎雪一直都低头 捧着杯子,好像要从里面吸取一点温暖似的。   直到杯子都彻底地凉了,她也没有抬头,好像已经忘记了对面还坐着一个人。   江舟开口了『雪,你应该阻止宋黎……』   阻止宋黎?干吗要阻止宋黎?这个男人叫自己阻止宋黎?   他为什么不去阻止?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她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有听懂,于是,她就开始笑呵呵的,沉默!然后,也 没有跟江舟告辞就一个人离开了。江舟似乎叫了她几声,但是她没有听到。   她一直走一直走,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宋黎的家门。   门是锁着的,她晕乎乎地站在门口,站了很久,直到墨一样黑的天空开始下 起大雨。她突然隐约想起自己好像有宋黎的钥匙,就像他也有自己租屋的钥匙。   打开门,满屋子的轻尘表明主人已经有相当一段时间没回家了。她在沙发上 坐下,关了灯,窗外大雨早已停止,月光很微弱地投过窗帘,四周模模糊糊的, 她不知不觉就蜷缩着睡着了。   醒来时,窗外已经有很明亮的阳光了。   梅迎雪摇摇晃晃地起身走进卫生间,她突然发现镜子里有一个蓬头垢面憔悴 不堪的女人,她吓了一跳,赶紧跑了出来,喃喃地说:『这是谁啊,这是谁啊。』   她不敢再去卫生间,在厨房的水龙头下胡乱地洗了一把脸,赶紧关了门去上 班。   恍惚了一天,终于挨到下班,梅迎雪匆匆忙忙往家里赶。远远地,她看见二 楼站着人。她欢呼雀跃地跑了上去,然后,怔住。   贺小妮和陈萍强笑着看她『走,我们请你吃饭。大家好久没聚过了。』宋黎 和王慕柔的绯闻早已成了轰动新闻,她们当然知道了。   梅迎雪笑呵呵地摇头『不行啊,改天吧,我还要等宋黎呢。真奇怪,居然还 有一个人也叫宋黎,也是建筑界的。』   『死鱼,你醒醒吧』贺小妮轻轻摇她『宋黎,他已经成为过去了。』   梅迎雪笑呵呵地看看二人,似乎不明白她们在说些什么,她很抱歉地笑『你 们自己去吧,我要去找他。』   二人面面相觑。   梅迎雪最近总是有点分不清楚到底哪里才是自己的租屋,每天下班,她就在 自己的租屋和宋黎的屋子之间来回地走。有时,在自己租屋的沙发上蜷缩一夜, 有时,在宋黎客厅的沙发上蜷缩一夜。   宋黎始终没有露过面,仿佛从人间蒸发了一般。   除了这两个地方,梅迎雪也没再去其他地方找。她晕乎乎的脑子里,似乎一 直有个声音在告诫她:除了这两个地方,你找到其他地方还有什么用啊。   所以,梅迎雪就固执地在这两个地方渺茫的等。   这天晚上,张建一直跟在梅迎雪身后看她在两个地点之间来来回回。梅迎雪 一直不知道身后有人,当她再次在自己的租屋门口茫然站住时,一只手拉住了她, 拖着就往外面走。   她看着张建,也没挣扎,很听话地跟着他。   张建的车子停在了『绿岛』公司的门口。   张建拉着她下来,她笑呵呵地站在张建身边,双眼习惯性骨碌碌地转得飞快。 然后,她看见宋黎了,看见宋黎挽着一个女人出来了。   她很开心地挣开张建,跑了上去,似乎没意识到宋黎还挽着一个女人,她很 开心地叫『宋黎,我终于见到你了啦,呵呵。』   宋黎呆住,她晕乎乎的样子让他眼睛涩得发痛。   挽着的女人冷哼了一声,宋黎一下清醒了,他赶紧轻轻推开梅迎雪的手。   梅迎雪很迷惑地看他『你干吗不理睬我?』   宋黎不看她,硬了硬心肠『梅老师,我想过了,我们之间只有恩情没有爱情, 这样在一起迟早是悲剧,你走吧,今后如果有用得着的地方,我一定会报答你 的。』   『梅老师?梅老师是谁啊?』梅迎雪一直都有点不清醒,她茫然地看看手挽 手急于离去的二人。   『疯丫头!』张建只觉得鼻子发酸,生平第一次在众人前模糊了眼睛。他拉 过梅迎雪转身走了。   一路上,梅迎雪可真安静啊,脸上始终浮现出梦一样的迷茫,她偶尔抬起头 看看窗外,眼珠黑亮黑亮的,有一种晶莹剔透的笑意。   张建牵着她来到她的门前,在她的背包里取出钥匙。   很大的一串钥匙,张建不知道是哪一把,只好借着走廊上的路灯慢慢端详。   看他试了一把又一把还没打开门,梅迎雪笑嘻嘻地指『你看,不就是这把么, 你真笨耶。』   张建看看她,用钥匙打开了门。   牵着她坐下,张建拿来湿毛巾给她,梅迎雪在脸上胡乱擦了一把,然后还他。   梅迎雪一直看着张建在自己的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来来回回地找,她不知 道他在找什么,她也不问他。   张建终于停下『你的CD都放哪里了?』   梅迎雪笑嘻嘻地指指书柜『上面的第一层里面不就是么?笨笨,呵呵。』   果然,书柜第一层整齐地码着一摞一摞CD。   张建挑了半天,找出一张放进机子。   梅迎雪笑嘻嘻地听,一个男人在唱歌:   你还是每夜点着灯   你期待他会回来敲门吗?   你知道爱情没个准   他终究是人   不像买卖那般单纯   你为他负责尽本分   对他的荒唐一忍再忍   当爱情变得不诚恳又没分寸   何必为他苦苦地等   爱一个人要看缘分   曲终人散该了就该了   记住他曾经爱过你就好   其他的真的不是那么重要   我料你现在很受伤,很受伤   别把自己搞得那么凄凉   你瞧你现在是什么模样   我料你还是很受伤很受伤   大不了痛哭一场   日子要过路还长   我知道你非常难过   舍不得放弃心不干   你真的要把他遗忘   他不值得你一二再再二三地肝肠寸断   ……………………   曲子一直重复,梅迎雪终于抬起头,笑呵呵地看张建『真奇怪,你听他干吗 呢?』   张建摇她,猛烈地摇晃她『疯丫头,你还不清醒,你瞧瞧自己现在是什么模 样,你瞧你瞧』张建凶狠地拉着她走到梳妆台的镜子前。   梅迎雪下意识地转开头,张建几乎是残忍地拉住她,强迫她看镜子,镜子里, 那个蓬头垢面的女孩子,黑亮的眼珠惊惶地看那张憔悴不堪的脸。   梅迎雪挣脱张建的手,张惶地坐回沙发上,双手蒙着脸,终于有泪水无声地 从指缝渗出。   张建看她,摇摇头,为她关好门窗转身走了。   寂静的夜里,只剩下那首歌在反复:   我料你现在很受伤很受伤   别把自己搞得那么凄凉   你瞧你现在是什么模样   我料你还是很受伤很受伤   大不了痛哭一场   日子要过路还长   ………………   梅迎雪最后一次在宋黎的租屋见到他是一个深夜的晚上。   宋黎回家拿东西,屋子里黑暗着,他打开门,拉亮灯,梅迎雪已经蜷缩在客 厅的沙发上睡着了。   似乎被强烈的光线刺激,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然后眼睛睁大瞬间眼波流 动。   她从沙发上跳了下来光脚冲上去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宋黎的腰,脸埋在他的 胸口,轻轻地笑轻轻地说『你终于回来了,呵呵,我想死你了。』   宋黎抱紧她,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她的头发上。   很久很久,宋黎咬了咬牙,轻轻推开她。   梅迎雪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样怯生生地看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宋黎咬牙切齿地移开了目光。   梅迎雪怯生生地伸出手去拉他的衬衣袖子,轻轻摇『你怎么了啦?』   宋黎突然转过目光,拉着她的手,拉得很紧『梅,你要相信,我这样有我的 选择和痛苦,我要出人头地,你明白吗?』   梅迎雪摇头,不明白呵,不明白!   『梅,你说过不会跟我生气的,你也不要伤心,你相信我,我不会辜负你 的……』宋黎把她的两只小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你不要伤心,好不好?』   梅迎雪笑呵呵的摇头,亮晶晶的眼珠闪过一丝迷茫,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又 似乎什么都没有明白『我哪有啊?我哪有生气,我哪有伤心啊,呵呵……』   宋黎再也忍不住转身就走,他知道再不走自己就硬不起心肠了。   梅迎雪追上去『宋黎,你,又要走?』   『是的,梅,你记住,我是迫不得已才这样的,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我做了 什么,这个世界上,我唯一爱的人就是你……』宋黎一口气说完拉开门就跑了。 他已经忘记了是回来拿东西的。   梅迎雪静静地立在原地,在凌晨的黑夜里站成了一块笑呵呵的化石。   梅迎雪好像已经知道哪里才是自己的租屋了。她下班后不再走错地方,一回 到家就开始梳洗,然后关上门找出那张CD放进机子,然后坐在床边随便拿起一本 书或者一个小玩意发呆。   你还是每夜点着灯   你期待他会回来敲门吗?   你知道爱情没个准   他终究是人   不像买卖那般单纯   你为他负责尽本分   对他的荒唐一忍再忍   当爱情变得不诚恳又没分寸   何必为他苦苦地等   爱一个人要看缘分   曲终人散该了就该了   记住他曾经爱过你就好   其他的真的不是那么重要   我料你现在很受伤,很受伤   别把自己搞得那么凄凉   你瞧你现在是什么模样   我料你还是很受伤很受伤   大不了痛哭一场   日子要过路还长   我知道你非常难过   舍不得放弃心不干   你真的要把他遗忘   他不值得你一二再再二三地肝肠寸断   …………   常常在反复的歌声里,梅迎雪胡乱倒在床上就睡着了。那是一段很炎热的日 子,可是整个夏天,梅迎雪都觉得冷,非常的冷,大热的天都天天穿着长袖衬衣。   陈萍和贺小妮经常来看她,张建有时也来,他们来或坐或站都请自便,梅迎 雪好象除了笑呵呵地看看他们就没有什么话了。   渐渐地渐渐地,那张CD已经有了马赛克;   渐渐地渐渐地马赛克越来越严重;   最后,这张CD已经完全磨损再也放不出来了。   『每张碟片都会有伤痕,即使你保护得很好。一般来说那道叫爱情的比较深』 梅迎雪想起这句遗忘了很久的话,然后把那张端详了半天的CD扔到垃圾袋里,这 张碟片已经不只有伤痕,它已经完全磨损,再也发不出动听、欢快或者凄婉的歌 曲来了。   第十章  钻石恒久远爱情太短暂   王文礼益发地老态龙钟,不久就把事务全权交给女儿,自己一边清净去了。   不久,宋黎升为集团公司副总。   这虽然令分公司和各部门经理大为不满,但是没有人敢说什么。新上任的王 慕柔手段很强硬,相比之下,宋黎倒显得大度宽容多了,对于反对自己的人也不 计较甚至还提升。   宋黎般进自己豪华舒适的副总办公室的第一天,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摆上了 一匹黑马,并在挂在墙上的一把扇子上挥毫写下了『天生我才』四个大字。宋黎 的意思一目了然,他这个建筑界的黑马正式出山了。   在第一次的员工大会上,宋黎这样训诫每一位员工『我不是你的老板,钱也 不是我给你的,是客户给我们的。我们一起努力掏客户的钱包,我发财,你们也 发财。』   『嘿,在建筑界,你要成功就不要抱着空手套白狼的侥幸心里!』江舟不以 为然,也不管这是宋黎上任的第一次员工大会。   江舟就是摆明了要拆他的台,这个在建筑界初次露脸的男人若不是靠着王慕 柔青睐,能论到他来这里耀武扬威?   宋黎沉着地看他一眼,再看看台下也很有点疑惑的员工们,沉着地笑『也许, 江先生刚从国外回来,对国内的建筑界还不是十分了解。要知道用天下人的钱办 天下的事才是一个企业长远的发展战略。』   江舟冷哼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宋黎再镇定地看过众人,宣布『鉴于江舟在室内设计方面的专长和独特经验, 我任命江舟先生为项目部经理……』   江舟有点意外,这个小子还居然这样笼络人心。   公司本来就是年轻人居多,对于宋黎的传奇经历,本来很多年轻人就一直很 向往,再见他初上任,不是打击反对者,而是合理因才施用,因为,宋黎在『绿 岛』很快人气飙升。   而『用天下人的钱办天下的事』,后来就成了宋黎训诫员工一句常挂在嘴边 的『名言』。   下班时,王慕柔靠在门上轻轻敲门,宋黎坐在椅子上,舒服地笑『宝贝,进 来。』他发现,这张椅子实在是自己坐过的最舒适的椅子,不止是因为它的质地 特别好,更是因为它象征着的成功与权利。他在心底叹气:『可惜,这还远远不 是最好的。』   『今天你的表现令我爸爸很放心。』王慕柔笑着用双手撑在桌子上,满头金 红的头发从肩膀上垂下来,在野性精明中透露出无比的野性和魅惑,这是中国女 人身上很少看到的性感。这种性感几乎是男人的必杀绝招。宋黎想,难怪江舟会 从美国追回来,但是,现在,这个尤物已经属于自己了。   原来,除了事业,尤物更是男人渴望的。宋黎在心里很为自己以前的一无所 有感慨了起来。   『宝贝儿』宋黎抓住她,用力一带,王慕柔绕一步跌在了他的怀里……   两人缠绵良久,宋黎扯着她的头发,笑『宝贝,今天我请各部门主管吃饭, 你不陪我?』   几乎是从第一次缠绵开始,宋黎就爱上了用力扯她那头金红的头发的嗜好, 这不仅令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快感,而王慕柔似乎也很喜欢这种轻微的『被虐』。 这也许就是人身上贱性的一种快乐吧。   『陪,我能不陪你吗?』王慕柔站起来『走吧,别让他们久等。』   这个女人倒是干脆角色,这也是她和一般女人不同的地方所在。   在公司车场,宋黎开出公司为自己配备的『宝马』接等在门口的王慕柔。本 来,他刚上任还够不上这个级别,但是王慕柔一句话,他就开上了名车进出了。   车刚停下,张建也开车出来。   『张先生,走,喝酒去』宋黎笑着招呼他。   目前在『绿岛』,也许他最看重的人就是张建。张建是个有过历史的男人, 而且桀骜不逊,这样的人容易成大将更容易成大患。   『我今晚有点事情,抱歉不能亲自祝贺宋总,在此先祝贺宋总步步高升!』 张建笑,语气不是出于真心也不是出于讽刺,就像他的笑容一样无所谓。   『看来,我们结婚张先生都不会赏脸的呢』王慕柔笑,语调却冷冰冰的,那 天张建带那个梅迎雪到『绿岛』就已经令她非常不快。看样子,他是因为梅迎雪 注定不会赏脸的了。   『哪里,二位大喜我一定喝喜酒。』张建依然不以为然地笑着。   『柔,张先生有事情我们就不勉强他了,以后机会还多着呢,对不对』宋黎 赶紧解围。   王慕柔冷哼一声上了车。   张建笑笑,径直开车走了。   一路上,王慕柔一直沉着脸。   宋黎笑着看着前面『宝贝,怎么了?』   王慕柔白了他一眼『他和梅迎雪什么关系?那天为什么带她来?』   听到梅迎雪的名字,宋黎心里突然什么兴致都没了。他笑容未变『宝贝,我 独占花魁,他们嫉妒,所以带人骚扰,这个你也不明白?』   『嘿,我看你对那个梅迎雪也不一般吧』王慕柔冷笑。   宋黎叹息『宝贝,你还不相信我?我对她只是感恩,她毕竟对我好过,但是, 她不是吸引我的类型。明白?』   王慕柔笑着拧了他一把『你要敢骗我,我饶不了你。』   『宝贝,我哪里舍得啊』宋黎用一只手揽住她的肩膀,顺势扯了扯她满头的 红发……   宋黎甫一出山,就开始大张旗鼓地利用传媒往自己的脸上贴金。   在『蓉城花园』的动土新闻发布会结束后,他特意邀请留下了几个著名记者 到『银河王朝』吃饭,并且每人给了份特大的红包。宋黎本身的传奇经历和他对 建筑的新奇独特的理解,很快引起了记者们的极大兴趣。   这些知名媒体的名记大笔一挥,很快,宋黎便频频亮相各大日报人物版和各 财经杂志内参的头条。   『蓉城花园』第一层还没完成,宋黎已经以惊人的速度很快成了成都市甚至 整个西南建筑界赫赫有名的人物。   因为他的能干和沉稳,王文礼也彻底对他放心了,独子早逝,王夫人一直郁 郁生病,为了冲喜,女儿的婚礼就成了夫妇俩最挂心的事情。   国庆节到了。   9月几乎连续下了一个月的雨,在国庆的前夕,天气居然放晴。   天府广场很早就被漫天的彩条和气球装点得分外妖娆。一周大假明明白白地 告诉广大市民和在这个城市流过泪流过汗的外来人员,他们热爱的天府广场将在 10月1日这天迎来多么宏大的盛况。   国庆前夕,陈萍和贺小妮来看梅迎雪,大家一起吃火锅。二人问梅迎雪有什 么打算,梅迎雪摇摇头,笑嘻嘻地说自己要回家,明天就走。   张建也打来电话『疯丫头,你准备到哪里去玩啊?』   『我要回家,我好久没有见过我妈妈了,我好想念她啊,我昨天晚上梦见她 哭呢,呵呵……』   从她笑嘻嘻的声音里,张建几乎可以清楚地勾画出电话那端那张孩子气的脸, 这样的语气,这样笑嘻嘻的梅迎雪,不知怎地总让人心口堵塞得难受。   10月1日那天,梅迎雪很早就起床推开窗子看窗外晴朗的天空,看一泻千里 的阳光。   她看镜子,镜子里的女孩子脸色可真难看,眼圈都有点儿发黑。   她看看已经收拾好的给爸爸妈妈姐姐买的礼物,然后坐下。   她决定不回家了,这样难看的女孩子,妈妈见了不会开心的呵。   她笑了,决定在这样大好的日子,这样大好的天气里出去走走。她想,多看 看外面的阳光,脸色就会好的,等脸色好了才回家吧。   她慢悠悠地走到天府广场。   广场上人可真多啊,想在石阶上找一个位子坐下都很困难。   看她张望,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小伙子冲她笑笑挪了下身子再将手中的报纸递 一张给她:『同学,你坐吧。』   梅迎雪也冲他笑笑,在他身边坐下了。   很灿烂的阳光照耀着来来往往的每一个人。一些人在抱怨热了,在用纸巾擦 汗水。梅迎雪却觉得这样真暖和啊,她喜欢这样的阳光。她记得自己已经有很久 很久没有在这样暖洋洋的阳光下坐过了。   一辆接一辆的花车招摇着从逐渐戒严的天府广场经过。看着交通警察一一放 行,花车好像在明明白白告诉市民:这是一个特权阶层在今天举行婚礼。   是谁结婚啊?都是奔驰宝马这样的名车……小伙子伸长脖子看了很久『这么 多车,这个人家肯定不知道多么有钱啊。是谁啊?』   梅迎雪笑着摇摇头,她不知道也不关心。   旁边的一个男人笑『你手里不是有报纸吗?看头条啊,今天是「绿岛」集团 的王家千金大喜……』   『王家前不久才出了这样的惨剧,肯定是为了冲喜吧……』   『哦,我看看』小伙子赶紧摊开报纸,很打眼的红色标题『建筑精英富家千 金珠联壁合,宋黎先生王慕柔小姐百年好合』上面有很清晰很大幅的婚纱照。   小伙子啧啧地指着照片『哇塞,新娘漂亮新郎也帅,绝配绝配,你看你 看……』   梅迎雪也看,婚纱照上,宋黎春风满面帅得很陌生。   梅迎雪笑呵呵的『是啊是啊,真帅……』   很多人追着花车,因为长长的车队就停在了距离天府广场只隔了一条街的 『银河王朝大酒店』。这是成都市最豪华的一家酒店。   『我也去瞧瞧新娘子』小伙子随着人群站了起来,又转身兴奋地问梅迎雪 『同学,你去不去?听说那个叫宋黎的新郎是很出名的建筑师,有很多传奇故事, 一齐去瞧瞧吧,机会难得啊……』   梅迎雪站了起来,笑眯眯地看一眼满脸兴奋之色的男孩子『好的,我也去瞧 瞧……』   在拥挤的远观的人群里,男孩子很仗义地为身边娇小的『女生』寻了一个看 得见的位子。   梅迎雪笑呵呵地看过去,酒店门口,一对新人春风满面地正在招呼宾客,新 郎白色的西装,新娘白色婚纱。各大媒体的闪光灯不停地闪着,花了围观人群的 眼。   『啧啧,真是郎才女貌……』   人群中类似的艳羡不时响起『瞧,人家这才叫婚礼啊,成都这20年来从来没 有见过这样盛大的婚礼……』   『新郎真帅,有性格』旁边一个女孩子激动地说,大概是把梅迎雪误当成了 同伴『你看,是不是啊,快看,他们要进去了耶……』   『是啊,真帅啊,有性格,呵呵』梅迎雪应着,女孩子转过头见是一个陌生 的女孩。   见认错人,女孩子冲她吐了吐舌头;梅迎雪也乐呵呵地冲她吐了吐舌头。   拥挤的来宾中,梅迎雪逐渐看到很多张熟悉的面孔:江舟和一个很漂亮的女 人,杜凌和他的女人,张建,她的上司赵宇,还有自己记得的一些学生,比如朱 刚……然后,梅迎雪甚至看到了贺小妮和钟明伟。大概他们是合作了吧,梅迎雪 乐呵呵地笑……   『同学,你看……』那个热心的小伙子回头,发现自己身边的『女生』已经 没了人影。他四处张望,人群中哪里还能看到她的一丝头发!   梅迎雪笑嘻嘻地沿着蜀都大道一直往前走。   太阳在天上很远的地方暖暖地照着她。她看着路上的每一个行人微笑,很多 人也冲她微笑。   刚刚,她几乎看见了自己在这个城市的所有『朋友』和可以称得上认识的人。 多么热闹啊,她好像还能隐约听见已经和自己背道而驰的婚礼进行曲。这曲子可 真悠扬啊,她想。   怎么一晃就回到『家里』了呢?这一刻,梅迎雪几乎觉得这个租屋是自己的 家了,远远地看着那道没有生命的二楼上熟悉的门,这比头顶的阳光更让梅迎雪 感到温暖和心安。   梅迎雪很奇怪地站在巷口看第一棵梧桐树。她走过去,轻轻靠在梧桐树上, 梧桐树冰冷的树皮透过衬衣冰凉了她的背心。她用手撑住梧桐树,阳光从细细密 密的叶子里洒下来,落在她细瘦的手臂上,几乎有一种透明的白皙。   好像撑得手都软了,梅迎雪站直,再次遥望二楼那道熟悉的大门,没有生命 的大门似乎在冲她笑。于是,梅迎雪也笑,慢悠悠地往『家』的方向一步一步地 走。   回到家,梅迎雪坐下,然后站起来,打开热水器,沐浴,出来;然后洗脸; 然后,用吹风把长得开始凌乱的头发吹干梳直。   然后,梅迎雪在梳妆台前坐下,桌上是一大堆化妆品。梅迎雪奇怪地看看这 个又看看那个。她记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用过这些东西了,好像已经忘了到底该 怎么用了。她徒劳地放下这些瓶瓶罐罐,然后,皱眉,镜子里的女孩子也皱眉; 一双非常漂亮的柳叶眉很不开心地弯得很任性。   她干吗这样不开心呢?梅迎雪觉得有点奇怪,她笑呵呵地想安慰她,她看见 镜子里的女孩子也开始笑呵呵的,柳叶眉很开心地在苍白的脸上弯了起来。梅迎 雪拿起口红,模糊地记得这是一个男人出差时给自己带的礼物,当时,他好像说: 梅,这个CD的水晶唇彩很适合你的脸色。   梅迎雪笑呵呵地涂了起来,她放下唇彩,心想,呵,怎么镜子里面那个女孩 也用这个唇彩,不过,她的嘴唇现在看起来可真生动呵。   梅迎雪站起来,突然觉得天旋地转。尽管一直都晕乎乎地,但当她伸手抹去 嘴角边涌出的一丝血迹时,心里还是有了一丝恐慌。   但是这丝恐慌很快被一份莫名其妙的快感压了下去。不知为什么,就在这一 刻,梅迎雪想到了死,也许--死了会不会很快乐呢?!她想起好像是很久以前, 曾经病得自己拨打120急救电话。今天是大白天,下楼走几十米就可以叫到出租 车,但今天,她却因为一种奇奇怪怪的万念俱灰而兴奋莫明。   梅迎雪打开门,看楼下很宽阔的走廊里,几个小孩追逐着,那条看似凶猛, 实则温顺无比的大狗冲她吐了吐舌头。很暖和的阳光还在头顶晃动,这在连续一 个月阴雨连绵的成都来说,很有回光返照的味道。   天好像还有很久才会黑下来,可是接着今天到底该干吗呢?以前还可以放放 那张碟片,可是因为它马赛克太多,已经坏了被自己扔了啊。   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梅迎雪闲得直想哭。   邻居阿姨买菜回来,经过门口时连看了她几眼:『妹子,你的脸色?要不要 紧?』   『没事没事……』   梅迎雪笑笑,连连摇头,然后轻轻关了门回到卧室。   开着的窗户有风吹进来。   可真冷啊,好象已经冬天了耶。梅迎雪想,于是打开衣柜想找一件厚一点的 衣服。   于是,她就看见了那件红色的大衣,红得真耀眼呵,刺得人满眼的疼。   于是,梅迎雪就穿上了这件红色的大衣。   意识已经不是很清楚了,在心口如刀绞的痛楚下,梅迎雪居然坐了下来,拿 起梳子,慢条斯理地梳着长头发。   镜子里是一张白得出奇的脸,身上是红得刺目的崭新的大衣,映着黑得发亮 的头发--这一切,构成了一份残酷而诡异的妖艳。   梅迎雪突然忍不住呵呵地笑了起来,因为她看到有人影向自己走来,那个自 己满心热切地爱过,却从来从来不曾属于过自己的男人正笑嘻嘻地一步一步靠近 自己--   曾经有过什么样的国庆约定呵,他没有食言啊!   耳边有落花人独立的清歌,梅迎雪突然站了起来,因为那个人影,那张多么 熟悉的脸在冲自己笑啊;多么低沉,多么温柔的声音在叫自己:梅,好的好的我 们国庆就结婚……   电话、手机都响个不停,梅迎雪伸出手,却不知道该先接听哪一个,她的手 停在半空,然后徒劳地放下,然后,她的意识漫漫归于了模糊……   睁开眼睛时,觉得窗外的一切都在飞,耳边是一些很焦灼很苍老很凄楚很绝 望的低泣:『雪,雪,你怎么啦,司机,麻烦你车开快点,我妹妹浑身都凉啦, 你快点啊,快点啊……』   真吵啊!   『我手脚哪有冰凉啊,我哪里需要去什么医院啊,我不是好好的么』梅迎雪 挣扎着想分辨,但眼前却花得厉害。   …………   梅迎雪睁开眼睛时,看见妈妈和姐姐正坐在自己的床头,整个房间都是白色 的。   『妈妈,好奇怪耶,你的头发怎么花白了啦?』梅迎雪很焦急地坐了起来, 她记得今年过年时妈妈的头发都还有很多是黑的啊,她伸出手『妈妈,你生病了 吗?』   母亲抓住她细瘦的手,想笑笑,姐姐却别过脸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母亲的 泪水终于也滑落在了苍老的脸上。   『妈妈……』梅迎雪小心翼翼地看妈妈,再看看姐姐,她伸出手轻轻触了一 下姐姐的手『姐姐,你干吗?你们怎么来了啦?』   梅瑾擦去泪水,回头笑笑『这些日子我和妈妈老做噩梦,你这么久没给家里 打过电话,我们就决定国庆放假来看看你,昨天就给你打电话,但是没人接,今 天赶到时……』   梅瑾哽咽了一下『你的邻居告诉我们你在家,却没人开门,我们打110,他 们来开了门,才发现你已经晕倒了……』   母亲将她的手抓得更紧了『雪,你已经昏迷2天了,要是我们来迟一步,妈 妈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啊……你爸爸还在家等着啊……』   梅迎雪想对妈妈笑笑,努力了几下,终于,忍了几乎一辈子那么久的眼泪一 起涌了出来。伏在妈妈身上,梅迎雪毫无顾忌地失声痛哭,任凭泪水湿了妈妈满 头的白发……   『哭吧,哭吧,哭一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母亲拍着女儿的背,苍老 的脸上满是理解和感悟。   梅迎雪想起那张坏了的碟片:   我料你还是很受伤很受伤   大不了痛哭一场   日子要过路还长   是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在哭过之后。   ……………………   和王慕柔显赫的婚礼结束后,因为公司业务繁忙,夫妻都是王家的顶梁柱, 所以只象征性地度了一周『蜜月』就回到公司工作。   新婚晏尔加上短期内在建筑界积累起来的名气,宋黎的春风得意途一天一天 疯狂扩张。   成功在苦难了20多年后的生命里居然来得如此迅雷不及掩耳,宋黎很为自己 的『远见、选择』沾沾自喜。   但是,这种满足却是极其有限的。宋黎十分清楚,王文礼这个老狐狸虽然老 态龙钟没怎么插手『绿岛』,但是却把自己这个副总经理定位在工程设计上,真 正有实权和利益的重要部门完全是王慕柔一个人在经营。   而王慕柔这个留洋回来的女人,也有个十分精明的商业头脑,绝对不是什么 贤妻良母角色。而且这些年内地风靡财产AA制,所以,王家的一切还是王家自己 的,在自己风光的背后,自己还是一无所有。   好在有王家这个跳板,成功的容易度比起自己当初的赤手空拳当然不可以道 理计。   『用别人的钱赚自己的钱』这句『名言』早已成了他念兹在兹的近距离目标 和理想。   宋黎建立自己独立的『事业』的第一步就是开始在房地产业『空手套白狼』。   宋黎此时已经将当时在建筑工地上一批一起干活的人中有点头脑的工人招募 到了『绿岛』的专业建筑队,这是他直接管辖的。这一群人,他交给了当初到监 狱为他送过饭的江大勇管理,让他们严格地进行建筑培训。   远大理想要一步步实现了,宋黎一天比一天更加卖力,这更是令王文礼放心 了。   周六的晚上,百无聊赖的张建开着车围绕着府南河逛,愈加的百无聊赖中, 他发现车子已经到了梅迎雪租屋的那条巷子口。   摇开车窗,可以看到梅迎雪的窗子里透露出明亮的灯光。于是,他下车走了 上去。   开了门,梅迎雪见是他,笑『你最近不忙么?』   张建摇摇头,最近最忙的是宋黎,其他人几乎想忙也没什么可以忙的。但是 这话他可不会在梅迎雪面前说,很久以来他就知道,在梅迎雪面前最好是一个字 也不要提这个人。   梅迎雪居然在津津有味地看一部青春偶像剧,这令张建倒有些哭笑不得。   『为什么辞职?』张建问。   『呵呵,你消息倒灵通,谁告诉你的?』梅迎雪笑,轻声说『换个环境,换 个心态,因为我觉得厌倦了;可惜的是,无论怎么换,还是在这个城市,也不知 道为什么,尽管有时我对这个城市很厌倦但是也很留恋……』   也许,她是想脱离一个有纠缠有牵绊的圈子吧,只是这个念头一直模糊,所 以梅迎雪也说不清楚。   张建点头,对于这个城市,自己何尝不是这样的心态。   『今后有什么打算?』   梅迎雪这次笑得比较狡黠了『呵呵,你消息不灵通了吧!我不告诉你。』   『你拿出一点大女孩子的样子来好不好!』张建叹息。   『大女孩子什么样子?你教我?』梅迎雪低声笑『呵呵,你教我我保证向你 学习。』   『疯丫头,快,说,你最近有什么打算?』张建『恶狠狠』地瞪她『你说还 是不说?』   『我好怕怕』梅迎雪的笑声大了一点儿『呵呵,算我丧权辱国,妥协了啦, 呵呵,我到C报作副刊编辑,下个礼拜一就上班。嘻嘻,你觉得如何?是不是有 刮目相看或者肃然起敬的念头立刻涌上你昏昏然的脑海?』   C报是一家知名日报。哈,这个疯丫头,厉害!   张建看她笑嘻嘻的脸,灯光下,这张生动的脸其实是多么苍白啊,但是,似 乎无论如何,无论经历了些什么,这张脸上写满的都是笑意。也许,她的眼泪都 滴落在深夜一个人的世界里了吧。   青春偶像剧已经结束了,梅迎雪胡乱地调着台,然后,她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正在接受电视台一个财经节目的专访。那张脸是多么意气风发春风得意呵。   张建有点紧张地看她,她目光漠然地调开了频道,并随手关了电视机。   这样的目光,这样的漠然,让张建想起一个词:心如死灰!!!   这样一张生动的笑脸后面,如果隐藏着这样一份具有毁灭性的心境--张建 突然心生寒意。   『疯丫头,知道最近有个著名人物结婚了吗?』张建说。   张建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梅迎雪一愣,她知道他还有下文,所以笑呵呵地看 他继续。   『著名女作家黄宗英最近和冯亦代黄昏恋。以前她的前夫赵丹英年早逝时, 她还非常年轻,朋友们都劝她再嫁,可是她却说「我曾经嫁给了大海,还会嫁给 小溪吗?」但是,现在她恋的男人依然是大海。在活力蓬勃时忠贞不渝,心如止 水;在垂老之年却这样热血沸腾,我觉得她不愧是一个活色生香的女人,你认为 呢?』   张建盯着她的眼睛。   梅迎雪避开了他的目光,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轻轻地喝一口,又轻轻地咳嗽 一声。   『最近,被大导演张艺谋遗弃的前妻--一直独居的肖华竟然也套用这句话, 同样一句话,让人听了没有感动而是悲哀。因为这完全是不可相提并论的两码事。 就在肖华封闭自己,为过去痴情守望的时候,你看这段时间张艺谋出了多少绯闻? 都是和国内外最香艳刺激的大美女扯在一起……』   张建看她有些茫然地抬头看自己,停下了『疯丫头,男人都是不知道珍惜的 动物,一味对他们付出、忍让和等待,伤害的只是女人自己!等来的最多也只是 同情怜悯绝对不再是爱情了……』   梅迎雪看他,这样一个有着自己的痛心故事的男人,居然在这里挖空心思给 自己不厌其烦地讲这些!   良久,梅迎雪的眼眶忍不住地冰凉了起来『谢谢你!』   『我不要你谢我,我希望你振作心情,无论今后开始什么样的生活都要多为 自己想想,这样的女孩子才会真正快乐,知道吗?我不想在你面前提起宋黎,但 是,我还是要让你清醒,他如今是坐拥美女名利快活无比,而你,无论是关于他 的什么,都只能不想了,想多了都是眼泪啊……』   灯光下,梅迎雪苍白的脸上,那双慧黠的眼睛里一层薄薄的水雾有种令人难 受的晶莹。   张建摇摇头,见这个女孩子的第一面起,他就知道她是多么纯良热心。与她 的乐呵呵的外表不同的是,她骨子里有着一种深刻的倔强和坚韧。一个这样的女 孩子,所有的伤心都在自己心里,也因为这样,所以伤痕总是来得特别严重。   『疯丫头,你最近身体也很不好,更要当心啊。』   她不时的轻轻咳嗽声令人也十分担心,这让她少了很多往日跟人呲牙咧嘴时 的活力。   …………   在阳台上目送张建远去,梅迎雪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原本要刻意忘记一些人,原本决心将关于他的一切都沉淀到记忆的最底层, 可是,总有一些人总有一些事,会在一个很不恰当的时间,狠狠地在你的记忆里 捅上一刀,让你不得不承认:原来身上早已有了一道叫做『刻骨铭心』的痕迹。 它常常在你不经意的时候探出头,让你不由自主地就冰凉了眼眶。   是的,一边是香车宝马,温香软玉;一边是帘幕重重,庭院深深。她想起曾 经看到过的一首诗: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   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   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   颜色类相似,手爪不相如   ……   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   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   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   这是一首弃妇诗,这个故夫看重的只是『手爪』的工拙,而不在故人的情谊。 相反,这个弃妇虽然孤苦伶仃,靠采蘼芜为生,而一见故夫却仍然如此温顺,很 有情谊!   也许,在男人的世界里,爱情的确不能算什么有地位的东西,从古到今都是 如此。既然这样,哪怕『大海』再美,如果只能远望别人『过尽千帆』,那么所 有『忠贞』的守望,除了说明自己的精神已经被风干外,还有什么价值?   这个道理,是一个叫张建的男人挖空了心思,告诉自己的呵!   『每张碟片都会有伤痕,即使你保护得很好。一般来说那道叫爱情的比较 深。』   再次想起这句话,一个人的深夜,梅迎雪在这个城市自己唯一的遮风挡雨之 地,为自己生命中最严重的一道伤痕泪落如雨,祈求从此能在全新的日子里少看 见一些忧伤。    『蓉城花园』的建设速度很快。   但是这些年成都市的房地产生意并非外界传说中那样火爆。到现在为止,这 个地段不错的商品房区才卖出了十几套房子。这让『绿岛』集团上上下下很不满 意。为了做足后期的宣传工作,『绿岛』在电视台做了一个『幸福家庭-夫妻行』 的综艺节目。   在H日报做房地产专刊部主任的陈萍也是这个节目的特邀嘉宾,她带着王安 麟出席了这个节目。   录制节目现场,陈萍看看恩爱十足模样的宋黎王慕柔夫妇,点点头算是招呼。   宋黎走过来,伸出手很热情地招呼她『陈小姐,大家合作愉快。今后还希望 你这个房地产名记多为绿岛出精彩专刊介绍。』   『没什么,大家都是生意伙伴。』陈萍也热情地说,尽管她对宋黎是怎么看 怎么不舒服,但是,这些年在社会上的磨砺早已让她学会了把个人情绪放在心底。   在这个节目上,所以嘉宾夫妇都侃侃而谈,真给人一副富足恩爱,幸福无比 的感动,但是背地里呢?   录制完节目后,『宋黎』邀请电视台主持人、几家日报房地产专刊的记者和 几对嘉宾夫妻一起吃饭 。   一个男人端着酒杯来敬酒『陈小姐,看着你和男朋友恩爱,很羡慕。』   陈萍站起身,看他几眼突然记起这是不久以前来房产专刊咨询过的男人。那 时,报社和一个房地产公司联合搞了个『以最合理价格买最舒适住宅--买房顾 问一周行』活动。   那段时间,这个男人屡次到报社咨询,每次都要陈萍亲自解说,并要陈萍保 证自己的『隐私权』。后来陈萍总算明白他这样谨慎的原因是为了买房子『金屋 藏娇』按照现在内地男人最时髦的说法就叫做『包二奶』。   管他包二奶还是包三奶,只要他出钱购房就是顾客就是上帝,所以,陈萍才 懒得管恁多,很热心地帮他推荐一些地段很适合包『二奶』的小区,并且把地产 公司有限的几个优惠价位名额给了他一个。   这个男人是一个物资公司的老板,据说也是靠老婆发家的,可是!   『任建新,在跟哪位漂亮小姐打招呼啊?』一个打扮得有点怪怪的女人笑着 走了过来。   觉得她有点怪是因为她好象要故意强调时髦似的,里面是毛衣短裙,高帮靴 子,外面套着一件风衣。可是,她实在也是太胖了点,这样穿着总让人觉得有点 不伦不类的。   她在笑,可是笑容到了肥胖的脸上却有点走样,活脱脱一只要维护自己私有 物品的猎犬的架势。   陈萍笑『任太太,今天见你们夫妻那么恩爱,真羡慕啊,任太太一定是理家 的贤惠女性吧。』   任太太看看没什么表情的丈夫,再看看陈萍身边亦步亦趋的王安麟,似乎看 她不像要抢夺自己丈夫的角色,胖脸上的笑更多了些,挤得下巴都快凑到脖子里 面去了。   任建新不经意地冲陈萍眨扎眼,似乎在说『明白我为什么要包二奶了吧。』   陈萍暗自叹了一口气,大家在节目上都一副比翼双飞的样子,可是现实生活 中却早已同床异梦尔虞我诈!   举着酒杯不经意地望过去,宋黎夫妻正在和一群记者招呼,宋黎最近在新闻 界简直人气飙升,这大概都得归于他这样的热衷和钻营吧。   看到宋黎,不想起梅迎雪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陈萍摇摇头,现实中处处是 有情的爱情无情的婚姻呵。   就是在这次综艺节目的聚会上,宋黎无意中从一个记者空中得知成都市最近 有一些急需出售的旧房。本来这个消息,宋黎是早就知道的,但是当时并没有注 意。但是今天这个记者的无心的话提醒了他,记者说『这些旧房如此便宜,如果 一次买下来转手倒可以小发一笔,最近西部开发喊得这样激烈,房地产只会升温 绝对不会下降。』   宋黎心里一动,当天晚上回去,他就赶紧联系江大勇『大勇,你明天立刻带 人去市场上调查清楚旧房抛售的情况,尽量收购,有多少收购多少……』   周末。   宋黎很早就起床看自己的图纸,快中午时,王慕柔起床,慵懒地收拾好一切, 来到书房『亲爱的,今天陪我逛街吧。』   宋黎心里很烦,不明白女人为什么都特爱逛街,他笑『你约朋友吧,我今天 要看图纸。』   王慕柔走过来,坐在他腿上『亲爱的,我约了女伴,但是你陪着可以当搬运 工啊。』   『哈,叫我当搬运工』宋黎笑,无可奈何地站起来,『好好好,遵命,老婆 大人。』   仁和春天百货。   从两个专卖区域出来后,宋黎百无聊赖地看看王慕柔『你们继续看吧,我在 休息区等你们。』   『那你就慢慢等吧』王慕柔满脸不开心地和女伴走了,『真是的,叫他参考, 他倒好,无论我拿起什么东西看也不看就知道点头说好。』   『男人都这样,很烦闲逛的……』女伴安慰她。   两人走远。   宋黎快步走到休息区,在门口,他站住。   一个非常小的女孩子坐在第一排的一张凳子上,笑微微地看着路过的每一个 行人。此时还不到12月,最冷的季节还没有到来,外面阳光还很灿烂,路上行人 大多只穿着薄薄的毛衣,但是女孩子已经穿上了一件蓝色棉衣,棉衣上绣着很精 致的手工蝴蝶,看起来无比的生动。   阳光从窗户里射进来洒在她的脸上,女孩子的脸几乎苍白得半透明了。女孩 子不时地轻轻咳嗽一声,就像一个大病初愈的孩子。   女孩右手放在棉衣口袋里;左边细瘦的手臂从又长又大的棉衣的袖子里伸出 来拎着两个很漂亮的袋子,大一点的袋子是一件『张天爱』品牌的衣服,很小的 纸袋好像是某个品牌的化装品。   这两个袋子应该非常轻,但是,阳光下,女孩子细瘦的手臂也苍白得几乎呈 半透明,于是,总叫人担心她拎着这样轻的两个纸袋子也会没有力气。   女孩子一直笑呵呵的,眼珠子亮晶晶的,目光清澄澄的,不时咳嗽一声,苍 白的脸上就浮起一丝红晕。   这样一丝红晕让她笑微微的脸看起来有一种无与伦比的妩媚。这种纯真与妩 媚交织成的一种风情,不知怎地,瞧着就叫人心里一疼。   这时,这个女孩子就不像一个病恹恹的孩子,而是一个大姑娘了。   女孩子不像是在等人,好象是自己累了,在这里坐坐,然后才继续去其他的 地方。   似乎发现一直有人在看自己,女孩子的目光也看了过来,笑呵呵的看一眼宋 黎,就像她一直滴溜溜地看很多很多来往的陌生人一样,眼神丝毫没有改变。   宋黎走到她面前,低下头,声音有点颤抖『梅,你怎么啦?你生病了?』   女孩子笑呵呵地看他,摇摇头,竟然似乎根本就不认识他是谁。   宋黎在她身边坐下,女孩子又开始轻轻咳嗽。   宋黎起身,去左边走廊边的自动售货柜买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奶茶,给她『梅, 喝一口吧。』   女孩子摇摇头,笑呵呵地『谢谢你,我不要。』   女孩子似乎竟然真的不知道他是谁了,她看着他笑,就像看着进进出出的每 一个路人。   宋黎拿着还有点烫手的杯子,突然之间,痛彻心扉的冰冷在全身蔓延开了去。   似乎已经休息够了,女孩站起身,一直放在棉衣口袋里的右手伸出来去拎那 只很小的纸袋。右手和左手一样近乎半透明,不同的是,右手的无名指上居然一 直戴着一只白金戒指。此刻,戒指在大病初愈的细细的无名指上松松地滑动,一 副快要掉下来的样子。   这只戒指在阳光下的光芒刺痛了宋黎的眼睛也刺痛了宋黎的心。   他伸出手,帮那只细细的手指往上面轻轻地扒拉了一下那只松大的戒指,他 喉头发涩,低沉着声音『梅,你病了吗?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啊?』   『谢谢你啊,呵呵』女孩子笑呵呵地谢谢,转身慢吞吞地走了。   站在门口望下去,女孩子拎着两只袋子慢吞吞地走在街上,一阵微微的秋风 吹来,她又长又大的棉衣荡起,似乎棉衣下瘦弱的身体要随这一阵微微的秋风飘 走。   她要过马路了。   绿灯亮起,仍然有很多转弯车急速奔驰在人行横道上。已经慢吞吞地走了几 步的女孩子怯生生地停在了马路中央。   宋黎不假思索地冲了下去。他跑得飞快,路人几乎以为是刚扒了钱包逃窜的 小偷,一些人竟然追了上去。   宋黎停下,接过女孩手中的两个纸袋,牵着她的左手。女孩子也不挣扎,像 一个听话的孩子,很乖地跟他过了马路。   『梅,你生病了?』宋黎停下,仔细地看她,伸出手想摸摸她的额头是不是 在发烧。   女孩子微微转头,避开了他的手,然后连连摇头,然后笑呵呵地去接自己的 袋子,目光无比清澈也无比坚定『谢谢你,呵呵。』   不知怎么,在这样清澈的目光下,宋黎想坚持摸摸她额头是否发烧的手停在 了半空。几乎,一直以来,在这样的目光下,他只能没有任何理由地选择依顺。 这样混合了殷切、温柔、坚定、清澄……的目光,从来都只看着他一个人,所以, 这样的目光也让人舍不得对她有任何的违逆。   女孩子慢吞吞地走远了,偶尔似乎还能听见她轻微的咳嗽声,眼前还是她因 为咳嗽而微微浮起红晕的脸庞。   宋黎居然站在路口怔了好一会,直到手机响起,原来是王慕柔已经买好东西 出来,说找不到他,语气中已经有了怒意。   宋黎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他收购了近百套房子,先给业主几千元定金,然 后让江大勇以房主的身份到沿海的报纸上刊登卖房广告,待买主下定金时,他就 从买主那里拿装修图,他用买主的钱装修和安装电话,如此一个回合,每平方米 不到400元的旧房卖给沿海买主为每平方米1400元。当时,这样的低价位几乎令 所有的买主都觉得很划算。宋黎人生中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桶金到手了。   第一钵金来得如此容易,宋黎简直为自己的头脑万分得意起来,而这一切, 他是以江大勇的名义进行的,尽管得意,在王家在所有朋友同事中他却只字未提。   梅迎雪慢慢吞吞地回家。   她在C报作一个副刊版面。这个副刊以社会评论为主,每周出两个版。幸好 是副刊,可以不像其他日报编辑过着晨昏颠倒的日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内 地的媒体里面工作还算得比较轻松,至少,它不会像在广告公司作文案时那样经 常为一个方案加班加点绞尽脑汁。梅迎雪热爱这个工作的原因倒不是因为它的轻 松,而是因为她看到的和接触到的人以及她为这些人作的一切。   由于这个副刊是以社会评论为主的,所以经常有很多社会上的弱势群体来上 访。来上访的人,经常第一眼是堆满了谦卑的微笑,而这些微笑总是轻易让人看 出里面的酸涩和勉强。从一双双手中接过饱含着他们的愤懑、委屈、悲哀、哭喊 的重比千钧的控诉信时,梅迎雪从他们昏黄的眼中看到了写满孤独无助的期盼, 这常常令她感到灵魂一阵阵痉挛。   在这里工作的时间里,梅迎雪和她的同事接待过很多上访者,一个50多岁的 老太婆说她所在的单位的领导不成体统,把厂里的老职工弄得无米下锅,因此她 们就70多名老职工联名上访;一个69岁的老人为她蒙受不白之冤的丈夫奔走;一 位交通系统的老干部正准备退休颐养天年时,他唯一的女儿却被人无故活活打死, 血案发生一年多了尚无结论,老人在编辑部抱着他女儿的遗像泣不成声老泪纵 横……一个老人说他的儿子被交警打伤致死,2年了至今还没有合理的说法;一 个60岁的老头说他因受人迫害家破人亡;一个40岁的妇女说她儿子被刑讯逼供死 了,不知道去哪里讨说法……还有外省来的一个上访了近40年没有结果的老工人; 一个枉坐了10个月牢的民警;一个被某些人叫他去『联合国解决问题』的山村农 民……   『因为看到了,所以我无法装着不知道;但我因惦记着你而心痛不已』这是 年底筹划的来年第一期报副刊的新年献词的第一句话。这篇头版头条的新年献词 就是梅迎雪写的。   『……但我实在不愿意看到你走进报社,因为你的到来,肯定是带来了又一 个让人心碎的故事,因为你握在手中的厚厚的上访材料,已经显示了一切。一看 到你那勉强的笑容和满含期待的眼神,我就深深自责,就像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 的事。我自责,还因为我感到自己也仅仅只是一个倾听者。其实,我们多么希望 有一天不再有满脸憔悴的上访者走进我们的办公室。就像巴顿将军的那句名言 「我希望军人们都失业」因为那意味着和平和安详的真正到来……』   『然而,每天我们打开办公室后,我会想到与此同时你可能正走在风沙滚滚 的黄土大道上呼喊。我们不会把门关上,至少,这里是你在艰难旅途中的一处小 小的驿站。你走得太累了,就进来坐坐,喝口水再继续赶路吧……』   『我看到了,所以流泪。是的,我都看到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会耐心 地听你所有的诉说,而且,我会尽力。』   …………   这个副刊是梅迎雪做得最艰难的一次,这种艰难不是体力上的劳累,而是心 里上的压力。所以,尽管已经完成,尽管明天就有3天元旦假期,梅迎雪心里还 是无法高兴起来。   慢吞吞地回到家,梅迎雪呆呆地站在门口,借着不甚明亮的路灯迷茫地四处 张望了好一会才确定自己好象真的没有走错。   一只手拉她进了屋子,砰地一声关了门,然后很温柔地牵她进了已经布置好 的小客厅。   『梅,坐下!』   或许是因为这个满是温柔的声音有一种魔力,所以梅迎雪安静地坐下了。   客厅里没有灯光,有的是玻璃桌子上26枝彩色的蜡烛、精致的蛋糕、妖冶的 红酒、丰盛的晚餐……然后是一大束的红玫瑰!   和身边这张已经陌生得熟悉的笑脸。   都怪那些五颜六色的烛光呵--   都是那些过分鲜艳的红色惹的祸呵--   此刻,这张脸上的笑容--竟然,看起来,几乎是真正的温柔和发自内心的 深情呵!!!   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真,触目之处,那桌上的玫瑰,满目的红,满眼的疼呵!   从来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时刻,梅迎雪如此地安静如此地听话如此地沉默。   梅迎雪安静地在厨房里洗手,任那双温暖的手用温暖的毛巾擦干自己的手; 她安静地任他牵着坐下,安静地吃饭,安静地听从他叫自己吹灭蜡烛,安静地许 愿--尽管她茫然着并不知道该许什么愿!   她几乎已经忘记了,今天是12月29日,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今天自己已经26 岁了呵。   好象三天前已经和陈萍贺小妮吃了饭,好象昨天晚上父母和姐姐还在电话里 祝福过自己。但是,今天她已经忘记了。她的生日那天从来都是自己一个人过的。   因为孤独所以忘记!   可是,为什么还有人记得!   这是最不应该记得的人啊!   她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个人还有自己租屋的钥匙,就像自己身上还带着他的 屋子的钥匙一样!   她安静地像一个人的日子里一样梳洗,任那个人径直收拾着饭桌厨房……   桌上的蜡烛早已燃尽,重新换上了两盏泊在水里的新的红烛。   玫瑰在烛光里盛开着,笑脸在玫瑰里温柔着,梅迎雪在温柔里茫然着……一 切都飘飘忽忽的,一切都是梦一场!   『梅!』   也是梦一样温柔的声音。   梅迎雪茫然地看着对面温柔的人儿掏出一只红丝绒的盒子,打开,一对情侣 钻戒在烛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几乎刺得梅迎雪睁不开眼睛。   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   多么美丽的广告语!   最珍贵的都失去了,钻石自己再流传几千几百万年又能代表什么?   『梅!这是我自己凭本事挣来的第一钵金买的钻戒。我答应过你,有一天会 用钻戒来换这只不值钱的戒指的……』   很温柔的声音,很温柔的一双大手拉住了自己的右手,轻轻取下细细的无名 指上那只松松的白金戒指--   戒指快脱离手指时,梅迎雪突然醒悟了一般,几乎是凶狠地伸出左手重重地 拂开了那只温柔的手,然后,飞快地把那只白金戒指套到无名指的指根,然后, 紧紧地紧紧地捂住了无名指,似乎正面对着一个贪婪的抢劫者。   『梅!?』   温柔的声音充满了不安『你怎么啦?』   梅迎雪不再看他,慢吞吞地站起身,走到自己的卧室,只脱了鞋子和外衣就 蒙头睡了。   迷迷糊糊中,有人将卧室里明亮的顶灯关了;迷迷糊糊中,床头柜上的那盏 淡淡的台灯也关了;迷迷糊糊中,在自己不时轻微的咳嗽声里,有人不时地给床 头柜的杯子里加上热水,然后,不时地替自己掖掖被角。   迷迷糊糊中,客厅里的红烛还幽幽地闪烁着,梅迎雪好象还迷迷糊糊地记起 了自己少女时代曾经唱过的一首歌:   红烛为谁燃   今夜你不在身边   空湿腮边泪   红红喜字我无缘   一杯酒思绪万千   换不回旧时缘   最怕你寂寞最怕你孤单   今夜梦中应有你痴情一片   …………   迷迷糊糊中,坐在自己床前的那个梦里才会出现的人,似乎,甚至整夜都拉 着自己的手,那是一双多么温暖而熟悉的让人安心的手呵!   不要醒呵不要醒呵,这样温柔的梦呵!   梅迎雪很开心地睡着了,脸上满是甜蜜而温柔的笑意。   醒来时,习惯地顺手拉开窗帘,很温柔的阳光透过窗户洒满了整个屋子。   梅迎雪依旧躺着,四处看看,朦胧的记忆正在一点点苏醒。   她的目光落在了枕边,枕边放着一个精巧的红丝绒的盒子,盒子下面还有一 张小小的纸条:   亲爱的梅:   我的戒指也放在这里,它们要在一起才是一对。相信我,不久我就会回来亲 自为你戴上你的那枚,也戴上我的那枚;它们一定会在一起,因为它们是上天早 已注定了要相亲相爱到永远的。   宋黎!   下意识地打开盒子,满屋子的阳光下,两枚钻石熠熠生辉的美丽是多么叫人 心动和心疼呵。   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   明亮的阳光下,这样熠熠生辉的钻戒不知怎地竟然让人觉得冰冷,觉得虚幻。   梅迎雪下意识伸手,幸好,嘴角边没有国庆那天的血迹;再摸摸额头,头也 没有国庆那天一个人面对死亡的天旋地转!   放眼看外面屋子里妖冶的红酒妖艳的红玫瑰,这样多的红代表的其实是生命 中鲜血一般的脆弱啊。   梅迎雪突然觉得浑身发冷,她赶紧起身,穿上鞋子,脸都没有洗,赶紧将桌 上的玫瑰、红酒、蛋糕、残余的红烛--以及枕边红得触目惊心的红丝绒的盒子 --全部全部全部地统统拂进垃圾袋,拎着,飞快地跑下楼,跑了几十米,扔到 巷口的大垃圾桶里。   手里空了,心里也松了,抬头看满天的阳光暖洋洋地照耀在自己的脸上,梅 迎雪突然觉得浑身轻松。   看看依旧松松地套在无名指上那只普普通通的白金戒指,她又傻呵呵地笑了, 恒久远的不是钻石,是人们贪婪而虚荣的心理啊,至于爱情,它一直与所有的物 质无关,它紧密相连的,是相濡以沫相扶相携和不离不弃呵!   至于钻戒,至于玫瑰,至于那些美丽的风花雪月,它们本身不代表爱情,只 是爱情的附属品而已!   就像垃圾箱里面的两枚钻戒,它也许能令拾到它的人狂喜,也许改善他(她) 的生活,也许令他(她)更加贪婪一直抱着守株待兔的侥幸心理就此变成懒骨头!   也许,钻戒并不,而且一直不代表爱情,它代表的只能是一块冷冰冰的石头 而已!所谓的永远流传,或许正是意味着它永远只是一块没有灵性和生命的石头 吧!谁见过有生命的物质有灵性的东西能够恒久远的?   如此而已!   第十一章 追逐呼啸的警车   抬头,望着窗外,夜暮来得迟了,春天的傍晚有一种温柔的似花非花的淡淡 的香味在空气中四处乱窜。   已经是四月,已经是暮春,亚热带的柔风吹来的空气都开始在湿润中夹杂了 一丝热气。夏天,它已经不会遥远了。   『雪,我们今天去另一家影楼看看吧,我觉得昨天那家不是很好耶』贺小妮 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雪,你一定要陪我哦,这对我是很重要的。』   『知道,这是你变黄脸婆之前最后的美丽最后的辉煌!呵呵』,梅迎雪笑 『我大不了拼了,陪你跑遍成都市每一家婚纱影楼,一定让你的结婚照拍得漂漂 亮亮--可是,我不懂耶,你要9月才结婚,现在这么早就拍婚纱照干吗?』   贺小妮和钟明伟已经定于9月结婚。什么都准备好了,就差拍婚纱照了。   梅迎雪觉得好笑,人家是先拍好照准备其他,可贺小妮偏不,什么都准备好 了才拍婚纱照;人家结婚是拉着准新郎看影楼,她是拉着好朋友跑腿选影楼。   『我不知道,只是觉得没什么事情做』贺小妮笑得很不真实『也许,是藉此 坚定自己的信心吧。』   原来,每个人都对婚姻抱着恐惧,可又不得已而为之,恐怕这才是贺小妮试 图用婚纱照来武装自己的决心的原因吧。   原来,作新娘,其实,并不是女孩子最初也最美丽的梦呵!梅迎雪若有所思, 却没法安慰她,她就那么看着贺小妮迷乱,看着贺小妮伤感,自己也一样迷乱。   沉默了一会,梅迎雪笑:『喂,要是我们看准的地方,钟明伟又不喜欢,那 怎么办啊?』   这个是很重要的事情,所以得先提醒她。   『关他什么事啊,选好了,他来合影几张就是了。他天天都忙得很,还想挑 剔什么,就将就啦,管他那么多干什么?』   贺小妮笑,不停地在镜子里看自己刚染的栗色头发。   贺小妮这样的语气让梅迎雪心里一怔。这样结婚,恐怕真的只是为了完成一 件任务吧,就好象它只是一种习惯,令我们不得不为之,尽管我们并没有抱着多 么大的热情。   街道两边的芙蓉花早已盛开,芙蓉本身没什么香气,但是花粉却在风中胡乱 地飘,混杂着路边小滩上玫瑰的香味,让人的鼻子有些痒痒的。   『你和苏杰还有来往么?』梅迎雪终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贺小妮眼光四处看,似乎在躲避着一些什么『一周前我见过他一次,后来钟 明伟知道了大发脾气,把我的手机号码也换了,现在我们只好在网上聊聊』贺小 妮笑『我们现在居然成了网友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这个年代的时髦是从陌生的网友到网恋,贺小妮倒好,颠倒了,和不能相聚 的人网恋起来了。   难道爱情真的是一种罂粟,谁沾上它谁就会因此而碎裂了心?   『死鱼,你和排骨做我的伴娘,你可别忘记了。这些日子,我都觉得你越来 越糊涂了』贺小妮一再提醒她。   『亲爱的,不会吧?』梅迎雪伸出『熊掌』想摸摸她雪白的脸,贺小妮一巴 掌拍掉了她的『熊掌』,瞪着眼睛『笨,这还需要说么?我结婚你和排骨不做伴 娘,谁做伴娘?真是的!』   『哇』梅迎雪十分可笑地张着嘴巴『不会吧?我觉得这种事情陈萍一个人就 行了,饶了我吧,你知道我胆怯,人多时候就慌张。』   贺小妮笑,她知道梅迎雪的个性,既然这样说了,再强迫她也无益。   『好,但是你不会连喜酒都不来喝吧。』   『哈,这个你放心,你是我们当中第一个结婚的,你想,我怎么会不来啊。』 梅迎雪笑『就是不知道陈萍什么时候结婚啊。』   『陈萍结婚不结婚有什么急的,反正王安麟那样死心塌地地缠着,倒是你, 死鱼,你什么时候才能结婚啊!』   『不要一副我老妈的口吻』梅迎雪大大地翻白眼,笑得都轻轻咳嗽了起来 『我忙着呢,这些事情以后再说吧。』   以后,以后,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啊。贺小妮看她,也许是这个城市太过璀璨 的灯光,灯光下,梅迎雪的脸色是多么苍白啊。   『雪,你应该去彻底检查一遍,我总觉得你有什么病。』不知为什么,贺小 妮下意识地不再叫她死鱼,此时此刻,这样叫她,好像令人觉得非常的不吉利。   『我啊,壮如牛,一点小咳嗽,老毛病,没有关系的呢』梅迎雪笑『可能是 空气中花粉飘进了鼻子,所以咳嗽,没关系的。』   『不要讳疾忌医哦,你!』   『我还扁鹊见蔡桓公呢。』   梅迎雪简直大摇其头『小妮,我好着呢,你还是安心做你的新娘子吧,呵呵, 不过,最好是不要再继续网恋哦,我觉得苏杰这种男人,我很看不起的。』   贺小妮避开她的目光,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笑『你自己多注意身体。』   和贺小妮从著名的『川港影楼』分手,看贺小妮叫了出租车远去,梅迎雪慢 慢地往自己租屋走。   这里离她的租屋并不遥远,她喜欢在这样的夜晚在这样温和的风里慢慢地走 上一大段路。   在这个城市里生活,没有比这样毫无压力毫无约束的走路更能放松自己的事 情了。一路上,你可以想很多人很多事情,也可以什么都不想,只管哼着歌,看 一盏盏的霓虹慢慢地退到身后。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生活不再是一首可以胡诌的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 始,每个人走起路来晃动的肩膀也不再轻松。岁月长长路长长,你溶入人潮,却 不是潮流!   往来行人,谁又能代表一种主流?!   当奔波的脚步庄稼一样长满这座城市,我们老了,我们又会拾拣些怎样的记 忆!笑了,哭了!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时,还可以分辨出酒是红色的,白色的; 而人是什么颜色?   当城市的灯红酒绿变成一种染色时,镜子里的你呢?   梅迎雪看街边橱窗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的身影,在这个城市匆匆数年,如今, 什么都改变了!   没有改变的,它依然是对这个城市最初延续下来的一丝留恋和一丝厌恶呵!   在一家音像专卖店门口,梅迎雪停下。   很熟悉的歌声在行人来来往往的音像店里回响:   该是最后一次让你心疼   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真   不能肯定对你没有恨   我会如何继续你别问   一生把你放在心里头   尽管未必能够长相厮守   只要偶尔深夜想起有你   会有一丝微微的酒意   一生把你放在梦里头   尽管明天就要和你分手   让我能够感觉一些暖意   让我以为还在你怀里……   梅迎雪站在门口,一时竟痴了。   店主走出来,很客气地微笑『小姐,要买谁的唱片?进来看看吧……』   梅迎雪摇摇头,笑笑,转身走了。   街灯下,她看自己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还是那样松松的,摇摇欲坠的样子, 可是,曾几何时,这样一枚松松的戒指竟然已经在手上、心灵上生根,固执着再 也不肯取下。   也许,它代表着一个男人曾经付出的最初最真诚的关于爱的情怀,无论怎么 样刻意忘记,但是只要深夜偶尔想起,心里还是会有一丝微微的甜蜜。   『别想了,想多了都是眼泪!』想起张建的话,梅迎雪快步往家走。   只是,她突然发现,似乎有相当一段时间以来,无论自己想怎么来去匆匆, 步子总是只能慢慢吞吞的,因为,每走一步,双脚就总有点隐约的疲惫。   『蓉城花园』已经竣工,因为前期的宣传得力,再加上竣工后江舟所在的室 内设计部门给出的优质优价的装修方案,『蓉城花园』现在已经销售出去了90%。   竣工举行剪彩仪式那天,『绿岛』请了众多新闻界人士和社会政界知名人士 参加。这些对外的事务基本都是宋黎负责。   早年发家的王文礼家族,跟内地许多家族企业的大家长一样,家族观念非常 严重。尽管留美归来的女儿非常能干,毕竟只是一界女流,所以他更大的期望是 寄托在宋黎身上的。   这两年来,宋黎在『绿岛』作出的努力和成绩是有目共睹的,但是,王文礼 还是不能完全信任他,女婿毕竟隔着一层,虽然宋黎背景几乎为零,但是看多了 谋夺家产狼子野心的外姓人的故事,王文礼一直叮嘱着女儿要严防宋黎。   『蓉城花园』使『绿岛』大大地赚了一笔,居功甚伟的宋黎本来以为自己能 得到比较丰厚的一笔回报。当王慕柔柔情万千地将一张10万人民币的支票给他时, 他简直有些傻眼了。   但是宋黎把这傻眼埋在了心底,他拿起支票看看,搂着妻子的肩『我们是一 家人,还这么客气干什么?』   『亲兄弟明算帐,你做了这么多事,绿岛怎么敢亏待你!』王慕柔笑,『等 忙完这阵子我们就去欧洲渡假,算是弥补蜜月,你说怎么样?』   『一切听老婆大人安排。』   宋黎亲热地搂住她却在心底冷笑『蓉城花园的竣工,绿岛获利上千万,却给 出区区十万,我还是你女婿,就这么扔一根骨头当打发一只狗!』   不久后,宋黎主动提出了跟王慕柔办理婚后财产公证。他诚恳地对喜忧参半 的王文礼说『爸,男人就该自己拼搏打江山让妻子儿女过好日子,和慕柔AA制不 是疏远,而是更能激励我的斗志。』   本来一直就警惕着这个外人谋夺家产的王文礼和女儿王慕柔都早有此意,只 是结婚初期碍于怕造成彼此心理上的隔阂才没有主动提出,毕竟内地还没有普遍 到这种夫妻彻底无财产纠葛的程度。现在见宋黎主动提出,且模样不似虚伪,王 家人立刻爽快地答应了。   看着王家人似乎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宋黎在心底狠狠地冷笑『说什么夫妻情 分,自己也不过是王家集团下的一个高级打工仔罢了。』   要建立自己的事业的心思在宋黎心中愈加稳固了起来。   不久后,宋黎成立自己的『虹达』公司。   为了表示支持女婿创业,也为了安抚宋黎和自己的公司继续为『绿岛』效力, 王文礼送了100万做彩礼,算是恭贺女婿。   虹达公司的成立更刺激了宋黎发财的信心。此刻『用天下人的钱办天下的事』 更加牢固地刻在了宋黎的脑海里。他整夜整夜地思考着怎么样『猛掏客户的钱。』   8月底,宋黎在城南的『锦绣百货中心』又玩了一手,他向客户抛出每年退 一部分资金的诱饵,结果25天内350个摊位全部招租,每个铺位一次收租金28000 元,宋黎这一次从客户手中一下收到了1000万的租金。   宋黎玩的这手合法合理的『空手道』,令王文礼十分赏识,他逐渐认识到宋 黎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商业奇才,尤其是他并不贪图王家的江山,看来女儿嫁给他 是没有看错人的。   有了经济上的底气撑腰,宋黎即刻千方百计捞取政治资本。   这些日子在绿岛的所有宣传活动和一些对外事宜上,他已经清楚在自己所处 行业的大环境下,政治资本和媒体造势对于一个人和一个企业的成功是多么重要,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它们简直就是不可缺少的根本之一!   宋黎捞取政治资本的第一步是高薪聘请一些政界人士为虹达公司做顾问。   当初为了安置一些退居二线官员时,有关部门曾跟绿岛洽谈,但被王文礼以 我们这里不是『老爷收容所』为由给拒绝了。但是,宋黎想法不同,这些二线人 员虽然已经不在正位,但是影响仍然存在,而且牵线搭桥也比较容易。宋黎专门 租了几个豪华办公室供这些老爷闲散,一时之间,虹达公司俨然成了这些二线官 员的俱乐部。   宋黎并不心疼这些水一样流出去的人际关系成本。他自信,这些成本的回报 会令自己满意的。   不出宋黎所料,这些二线人员很快牵线搭上了不少在位的政界人士。虹达公 司的对外业务手续,在烦琐的审批程序中很快一路绿灯过关斩将。   有了这么一块遮阳伞,绿岛的对外应酬重要审批手续什么的也渐渐都交到了 宋黎手里。   宋黎在政界玩的第二手是捐助社会公益事业。他先在『希望工程』一次捐助 了50万善款,用于建设家乡和成都市的学校危房改造建设,又给自己的母校D大 捐赠了100万,成立『宋黎奖学金』资助高校特困生完成学业。   所有这些行动当然得到了和他关系一直十分良好的媒体的连篇累牍的报道, 一时之间,宋黎的名字如雷灌耳,他成了青年人奋斗的楷模和偶像,成了在逆境 中崛起却不忘出身和苦难的传奇英雄的典范。   后来,就连很多曾经攻击他靠做女婿换洋房的建筑界人士,一提起他也忍不 住竖大拇指『这小子要得,硬是背靠着大树还赤手空拳打天下。』   梅迎雪所在的C报副刊要做一期主题为热心公益事业的成功人士的社会评论。 因为要采访的知名人士比较多,副刊部的几个记者跑不过来,主编交代编辑也出 马。而此时风头最劲的『青年偶像企业家』宋黎的采访任务就分派给了梅迎雪。   梅迎雪愕然半晌,直接拒绝『对不起,我……』   主编有点意外『据说宋黎这个人对媒体很友好,放心,他不会摆谱的。』   梅迎雪继续摇头,然后苍白着脸猛烈地咳嗽『对不起,我最近有点小病,采 访人家时老咳嗽个没完也不太好吧……』   这是个说不上理由的理由,但是见她一再坚持,而且梅迎雪平时也不是偷懒 之人,敬业态度有口皆碑,所以主编只好改派他人了。   稿子很快交回来了,以往,编辑这些几乎只有新闻要点甚至字不成句的文字 时,梅迎雪没怎么觉得痛苦过。但是今天,要把这些歌功颂德的片段整理成一个 含而不露点到为止的正面舆论版面,可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零碎的片段可以连缀成宋黎这些日子的辉煌和荣耀,梅迎雪苦笑『为什么自 己辞职了还是躲不开关于这个人的一切?』   新闻照片上,宋黎的笑容简直是指点江山一般的意气风发,今昔何夕,哪里 还能寻觅出丝毫当年那个质朴少年的身影?   这样的宋黎,几乎让人感到不安。   梅迎雪想,为什么要做这样一期粉饰太平的专题呢,难道这些富人捐点钱, 媒体就要大力给他们抬轿子作为回报?   梅迎雪突然想起采访宋黎的记者稍回来的丰厚的礼物和红包,恐怕,这也是 很多媒体乐意宣传『精英』们的原因之一吧,好像,只要是人就有他生而为人的 贪婪的弱点。   尽管很早就知道媒体当然绝非真空净地,但是,自己曾经自豪的这个『社会 评论版』,现在也让人如此没来由地羞愧和质疑,梅迎雪觉得自己心底好像有一 种类似心灰意冷的东西一闪而过,只是一下就模糊了。   在儿子的周年祭日上,王文礼夫妻悲痛欲绝。王慕柔看看已经苍老不堪的父 母,心里非常难过。   回到卧室,她对宋黎说『这些日子,你在社会上的关系也停广的,道上你也 认识一些人,能不能帮着打听打听?好配合警方早日破案?』   『我的大小姐,警方什么能力你不是不知道 ,靠他们,恐怕这辈子只好等 着凶手自己老死见阎王,比赛谁的寿命更长吧。』   宋黎非常不以为然。   『那你有什么办法么?』   王慕柔问,对于这样棘手的问题,她再能干毕竟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方法。   『我能有什么办法,很多事情一不小心就会违法的啊。』   宋黎看她失望的样子,拉她坐在自己身边『不过,我会想办法的,你弟弟也 是我弟弟嘛,君子报仇3年不晚,放心,我会尽快帮你们想办法的。』   王慕柔点头,她一时之间突然觉得能干的宋黎似乎已经真正成了这一大家子 人的主心骨了。   捞到了各种各样的头衔和荣誉后,宋黎更加高竿地玩起了空手道。他抛出的 诱饵也更加诱人。在市中心新建的1000多平方米的蓝月亮时装购物广场,宋黎要 求承租者自报需求面积,隔成高档玻璃房间 ,每平方米收租金5万,租期50年。 宋黎还有更大的诱饵,凡承租者均可以得到虹达公司赠送的位于城东一个郊县上 比较繁华的小镇的100平方米的土地。宋黎这一招确实厉害,短短的一个多月时 间就收到了数千万元的租金。   面对纷至杳来的钞票和荣誉,宋黎早已忘乎所以。用宋黎自己的话来说『我 宋黎要做中国大陆的首富,我不仅要成为四川的首富,而且要成为全中国的首富。 我的脑子里装满金点子,每个点子都能给我带来几千万,我宋黎的脑子就是一座 用之不尽取之不竭的银行!』   巨额钱财来得容易,宋黎花起来也决不吝啬,无论是政界有什么大的举动, 新闻界有什么庆祝活动,他都决不手软地给予巨额红包、捐款。一时之间许多媒 介都充当起了宋黎的吹鼓手,甚至远在香港的一些财经杂志也跑来给宋黎抬起了 轿子。眨眼间,宋黎就在媒体的鼓噪声中成了『青年优秀企业家』、『10大杰出 青年企业家』、『中国富豪的后起之秀』……宋黎本来只在D大读了不到一期大 学就退学了,后来只不过凑热闹跑到京城一著名大学的民营企业家培训班混了2 个月,一些传媒却把他吹捧成读万卷书的『哲学家』、『商业心理学家』……宋 黎玩来玩去的不过是一个空壳公司,却被包装成了一个『当代中国最优秀最杰出 的企业家』、『思想家』……宋黎装模作样地捐几个小钱,他马上就成了大名鼎 鼎的所谓的『慈善家』。   此时,宋黎对于『绿岛』那套家族式的作风早已不以为然,经常在王慕柔面 前毫无顾忌地说『你爸那套老地主作风早已过时了,听他的,得,你还是少听点 吧。』   因为『绿岛』在很多事情上逐渐依赖与宋黎在社会上的人际关系,而王文礼 干脆彻底抽身任命女儿为董事长,宋黎则成了主管经营的总经理。   王文礼抽出身是有原因的,独生子遇害这么久,依赖警方似乎是早已不可能 的事情了,所以他干脆自己抽身出来,开始调动一切关系大力查明这件事情。而 宋黎也不时从一些结交的三教九流的朋友处偶尔探得一点消息提供给岳父,很尽 心尽力地配合岳父的缉凶行动,对于管理绿岛的事业更是兢兢业业,在相当时间 内,甚至很少过问自己的虹达公司,绿岛的业绩蒸蒸日上,王文礼彻底对女婿放 心而且相信了。   得了『婚前恐惧症』的贺小妮终于等到了9月1日的婚礼。   梅迎雪虽然没有做她的伴娘,却早早地到了现场给她壮胆,帮忙。   迎亲的车队绕市中心一周后停在了一家酒店,贺小妮的婚宴就定在这里。   陈萍和王安麟分别做了伴娘伴郎。   陪着盛装的贺小妮和陈萍出来,酒店里已经陆续到达了很多客人。   正在招呼众亲朋好友的钟明伟突然殷勤地迎了上去,顺着他的目光,众人看 见了盛装而来的宋黎夫妇。   钟明伟的婚礼居然请来了这样的大人物,一时之间,商场上所有的人都围了 过去,争先恐后地和他们夫妇俩招呼了起来。而新娘子反倒晾在一边泛人问津了。   贺小妮转过头低声说『雪,对不起,因为钟和他有很多重要业务上的往来, 所以……』   『我明白我明白……』梅迎雪一叠连声地点头,笑呵呵地轻声说『你别想多 了,这跟我完全没有关系的啊,呵呵,总不能所有认识我的人都断绝和他的关系 是不是?那些过去的事情,就别提了……』   『疯丫头,你今天挺忙的?』张建笑嘻嘻地走了过来。   『呵,你倒真来了』梅迎雪笑『你干吗,想攀亲戚啊?』   『你看看,这是什么?』宋黎举起手中的喜帖『我可是贺小姐的客人。』   梅迎雪笑,这个钟明伟倒真是厉害,所有绿岛能请到的重要人物都给请来了。   『雪,反正也没什么事情,你陪张先生聊聊吧』贺小妮笑。在这样的场合, 因为事先并没有告诉梅迎雪宋黎夫妇会来,这令她多少有点不安,尽管梅迎雪脸 上的表情一直都很平静很释然。   但是,这么多年同学朋友,她了解梅迎雪,无论心里多么难过,她也绝对不 会在这样的场合表露出来的。   所以她目前能做的只是让梅迎雪离宋黎远一点,至少眼不见心不烦。   在这里看见梅迎雪并不是一件令人意外的事,宋黎的目光不经意看过去时, 梅迎雪已经不再新娘子身边了,伴娘是高挑美丽的陈萍。   宴席已经开始了,新娘新郎正在轮番敬酒。   梅迎雪坐在很遥远的一桌,慢悠悠地喝着一杯淡淡的红酒。   张建轻轻在她耳边说『疯丫头,你不会还在难过吧?』   『你以为我是笨女人么?』梅迎雪瞪他。   『你当然不是笨女人』张建小心翼翼地『你只是一个有点疯疯癫癫的傻女人 而已……』   哈,你不想活了?   梅迎雪『勃然大怒』,放下杯子,几乎是张牙舞爪地在他身上擂了一拳,两 人都笑作了一团……   同桌的一个客人笑『二位感情真好,什么时候结婚莫忘了请我们喝喜酒。』   『呵呵,我们会结婚么?』梅迎雪像听到什么最好笑的事一样大笑起来,冲 张建作了个鬼脸。   张建举着杯子,喝了一大口,也冲她作鬼脸,悠然地道『疯丫头,干吗笑成 这样怪模怪样的?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是完全不可能的……』   『但是,我和你,也太玄了点儿吧』梅迎雪笑得更厉害了,边笑还边轻轻地 咳嗽。   张建也笑,招手叫服务生给她送来一杯水,轻轻在她背上拍了拍……   目光一直有意无意跟着梅迎雪的宋黎,自从看见她和张建走到一起时,更是 目光不时地飘了过来。   自始至终,梅迎雪都没看过他一眼,哪怕偶尔目光相遇,她也神色不变,既 不躲闪也不惊惶,就像看着来来往往的任何一个陌生人一样。现在见她居然跟张 建如此亲热地不知说着什么,还笑作一团,宋黎简直心里乱了起来。   当看到张建的手居然在她背上轻轻拍了几下,宋黎举着杯子几乎要站了起来, 愤怒得想马上冲过去给他几拳,把他的鼻梁骨打歪。   王慕柔看看他奇怪的表情,今天她一直被一些急于巴结的人包围着,加上人 又多,她本来也只见过梅迎雪一面,对她根本就没什么印象,所以她一直没有看 到梅迎雪。所以,她很奇怪地问『黎,你怎么了?不舒服?』   王慕柔的声音令宋黎暗自惊心,立刻调回目光,大笑了起来『没什么,我刚 才喝酒喝急了,喉咙有点不舒服』   晚宴结束后,宾客陆续离去。   梅迎雪已经早早地走了,张建和她一起走了的。无论在什么地方,梅迎雪都 是低调的人,不引人注意,但是宋黎目光一直不经意地跟着她,所以他比任何人 都清楚她的动向。   看着她上了张建的车走远,宋黎夫妇也告辞离开。   车子发动,宋黎一个踉跄车子差点撞到了街边栏杆上。王慕柔又惊又怕地嗔 他『怎么?小心点。』   宋黎笑『今天晚上喝多了点儿,头有点晕。』   『我也是啊』王慕柔揉着自己的太阳穴,眼睛也眯了起来。   回到家,王慕柔随便洗洗就倒在了床上,她口齿不清地对宋黎说『你也早点 睡吧』,立刻就睡着了。   宋黎看看她,什么都没说,来到了书房。   拿起桌子上的一些文件,宋黎看着有点眼花。   他放下文件,拉开窗帘推开窗子,今晚没有月光,却星光灿烂。   这样的星光,这样的夜晚,想着自己敬若天人的女人正在和一个多么危险的 男人在一起。宋黎突然愤怒得血脉忿张。他想起梅迎雪看着自己时漠然的眼光; 想起张建当初带她到绿岛找自己,想起张建今晚对梅迎雪的殷勤。是的,几乎很 早,他就知道张建对梅迎雪不一般,现在,这色鬼不是正好趁虚而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早已把梅迎雪当作了自己最坚固的心里屏障,根深 蒂固地认为她始终是自己的,她唯一爱的也是自己,这令他一想到就安心。可是, 现在这种安心已经遭到了可怕的挑战,梅迎雪,如果,她嫁给了别人?   这将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再也想不下去了,宋黎倏地站了起来,就往外面跑。   车子停在了安静的小巷。   此刻已经是夜深人静,梅迎雪的屋子里没有灯光,静悄悄的。   宋黎拿出钥匙开了门,走了进去。在客厅里,他停下,在沙发上坐了几分钟。   卧室里传来梅迎雪轻微的几声咳嗽,然后又归于了寂静。   宋黎起身,慢慢地走了进去,窗外的星光和灯光透过窗帘照进来,屋子里除 了梅迎雪几不可闻的呼吸声,再没有了任何声音。   宋黎静静地坐在了床沿上,适应了黑暗后的眼睛,在四处看时屋子已经变得 明亮,他甚至能清楚地看到梅迎雪伸在被子外面的手臂上穿的是浅蓝色绣花的睡 衣。   似乎感觉到有人,梅迎雪迷糊地扭亮床头的台灯。   立刻,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坐了起来。   她还来不及开口,宋黎已经一把抱住了她,狠狠地狂热地吻住了她。   梅迎雪晕乎乎地像在梦里一样。她用力推面前似乎陌生的人,但是推了半天, 手却徒劳无功地动不了这人分毫。   宋黎将她抱得更紧了,无比的的狂热已经烧红了他的眼睛,他开始拼命拉扯 她蓝色的绣花睡衣。   借着台灯温和的灯光,这个野蛮的人突然令梅迎雪满心恐惧,她拼命地推他, 然后,放弃,她凄然地低声说『宋黎,你要对我施暴?!』   梅迎雪的声音很轻,宋黎却浑身一震,似乎一下清醒了不少。   他不再动,只是仍然紧紧地抱着梅迎雪,把头埋在了她的肩上。   良久。   『梅,你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我不要任何人抢走你……』宋黎含混不清 地低声说。   灯光下,梅迎雪凄然地抱着他的头,抚摩着他的头发,她想起那个不敢正视 自己目光的少年,想起经常在巷子第一棵梧桐树下守望的少年,想起他接自己出 院那晚的月光那晚的牵手……   有泪水一滴滴滴落在宋黎的头上,梅迎雪第一次当着一个男人的面泪如泉涌。   『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是真正没有任何条件关心我爱我的,我能把握 能拥有的也只有你,所以,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允许你把爱分给其他人……』宋黎 抬起头,突然有点恶狠狠地望着窗外『那个该死的张建,那个色鬼再敢打你主意, 我一定会杀了他!你是我一个人的,谁敢打你主意,我就要谁的命……』   这样恶狠狠的目光,突然令梅迎雪不寒而悚。   她的声音变得冰凉『今晚,你是来捉奸的?』   宋黎的手轻轻抚摩着她的眉眼,声音已经变得无比温柔『梅,我知道我相信, 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是我一个人的。你是上天送给我的,它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人 爱我没有人关心我,所以把你送给我……』   梅迎雪迎视着他柔情似水的目光惨然一笑『是的,我是你的,是你一个人的! 可是,你是谁的?』   宋黎怔住。   梅迎雪泪如雨下『你已经是别人的丈夫别人的女婿不久还会是别人的父亲, 你是谁的?』   『不不不……』宋黎疯狂地摇着头,『不是,梅,你相信我,我会离婚的, 等我拥有了一切,我会回到你身边的,你明白么?我要给你最好的,要你过上世 界上最舒适的生活……你明白么?』   不明白呵不明白!   梅迎雪不再看他,凄然地埋下了头『我从来就没有想要过什么豪华的日子, 但是,我也不阻止你的选择不妨碍你的前程,--可是,你不要说这些都是为了 我!我承受不起。我也不是苦守寒窑18年的王宝钏,我没有那么伟大也没有那么 痴情,既然你已经选择了放弃我,就不要再干涉我的生活……我们早已是两个世 界的人了……』   『梅,你不能这么绝情……』宋黎痛苦地抱着她,『你怎么能就这样抛弃我? 你知道的,你一直都知道,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关心的人。』   我绝情!我抛弃你!   梅迎雪喃喃自语,用冰凉的手推开他,声音和手一样冰凉『宋黎,你走吧, 当初我没有阻止干涉过你的任何选择,从今以后,也请你不要插手我的生活。你 要明白,你已经不是从前的你,我也不是从前的我了……』   宋黎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很久,他狂笑『梅,我是绝对不会放手的,这 个世界上,属于我宋黎的东西,我绝对不会拱手让给别人!』   『我是人不是东西』梅迎雪平静地看他『宋黎,你清醒一下,我们之间已经 无可挽回了,也许,自始至终,你从来没有属于过我,我也从来没有属于过你。 你已经结婚这么久了,就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别让我轻视你!』   宋黎沉默着盯着她,良久,突然抓住她冰凉的手,咆哮了起来『梅,你是我 的,谁也休想改变这个事实!』   梅迎雪摇头『宋黎,你疯了,你疯了,你怎么还不清醒……』   宋黎狂笑『我就是疯了,我就是不清醒,梅,我再重复一遍,你是我宋黎的, 你等着,谁也妄想打你的主意……』   看着他咆哮着冲出门,梅迎雪疲惫地用被子蒙住了头。   这样的宋黎,真让人感到害怕呵!   一天,宋黎到东边郊县的一个小镇签定一个购地1000亩的合同。在回成都的 路上经过一个村镇时,宋黎突发奇想,对身边的江大勇说:『这是一块被人遗弃 的神奇的土地,我要在这里投资几千万,我要让这块寂静的土地热闹起来。』   抱着这个奇想,宋黎当即来到这个镇政府。这个『财神爷』立刻被该地镇政 府任命为开发办公室主任,镇政府允诺将镇上面积的一半交给他开发。宋黎豪气 冲天地说,『我要在这个镇上投资1000万元建立一个残疾人宾馆,收益全部捐赠 残联,我还要在保路运动旧址建造「统一原陵」,免费安葬海峡两岸已去世的保 路运动烈士和他们的亲属,以利祖国统一,我还要投资几千万……』   一顿盛宴下来,镇政府已经把这个财神爷奉若神明,期待着财神爷的投资, 谁知道这一等待便变成了遥遥无期。   H县位于川东山区,是四川著名的旅游县,这里因为交通闭塞,经济一直难 以发展,旅游事业也比较萧条。当时,西部大开发的热潮刚刚开始,国内外不少 商人盯着了这块很有潜力的富饶山区。   那年冬天,宋黎又来到H县。对这个头上闪着五彩光环的财神爷,对这个 『绿岛』集团的总经理,H县政府大喜过望,当时尽管有省内一家投资公司和香 港一家集团公司等实力强大的竞争对手,但是,H政府还是选择了宋黎。县政府 的官员哪敢小觑这个名字整天摆在日报头版头条的名动一时的『最杰出的优秀青 年企业家』呢?   宋黎对县政府的官员说『他们集资并不比我们快,他们的方案也不一定比我 们好,可以公平竞争嘛,而且我志在必得!』   就这样H县政府与宋黎签定了联营投资2000万元扩建一座三星级宾馆旅游区 的协议,还达成了投资一个亿在H县建立一个2000亩的大型森林公园的协议。   可是,当H县政府按照协议做了大量的前期工作时,宋黎这个财神爷却不见 半点动静。H县政府的官员多次跑到成都找宋黎,『成都富豪后起之秀』干脆来 个避而不见。最后,H县政府不得不与『财神爷』解散合同。   如此一番折腾,这个旅游大县白白错过了开发的大好时机,直到现在经济还 没什么大的发展。   张建正在召开会议研究新一个即将上马的房地产开发的设计。这是『绿岛』 承建的一个已经出城的光华大厦是一片8层混砖结构商品房。表格显示,这个大 厦A幢大楼共4068平方米,高8层,分三个单元。   大家正在讨论,宋黎带着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   张建有点意外,立刻站了起来『宋总来了。好,给我们一点意见吧。』   宋黎笑笑,摆摆手『你们继续,我听着就好了。』   讨论继续进行,快完了时,宋黎笑着招呼众人『这是你们新上任的经理朱刚, 他是D大土木工程系的高才生。今后大家多合作。』   张建呆住,却不动声色。   宋黎目光终于转向了他『至于张经理,还有更多重要工作等着他,他将调任 绿岛业务部,这里很多工作等着他。』   叫一个专业人员去跑业务,这不啻纯粹刁难。   张建冷笑『多谢宋总赏识,张建没这个本事,恐怕吃不起绿岛这碗饭。』   说完张建起身就走了。   他明白,羽翼丰满的宋黎已经在绿岛逐渐扶植势力大力清除异己,而第一个 挨刀的就是自己。   出门时,碰到王慕柔。   王慕柔好像早已知道这件事情,她本来就一直对张建不满,宋黎的这个决定 很合她心意。   她笑『希望张经理在新的部门能更开心。』   张建笑笑。对于宋黎的这一手一点也不意外,他早就料到这个连梅迎雪都会 毫不犹豫背叛的男人,露出狰狞的面目只是早迟的事。他看了一眼王慕柔幸灾乐 祸的表情,再摇摇头,恐怕早迟这个女人也不会有很好的日子过吧。   可悲的女人!   张建离开绿岛的事,梅迎雪是两个月后才知道的。   和张建约在一起吃饭,张建一直不以为意,她却万分抱歉心里难受。   她知道,张建的离开,或多或少都与自己有关。   『你有什么打算?』她问张建。   『疯丫头,我当初也是赤手空拳来到这个城市的,现在还有什么大不了的?』 张建笑笑。他不想让梅迎雪知道,宋黎早已在本地建筑界放话,谁敢用自己就跟 谁过不去。目的就是要逼自己离开这个城市,不得接近梅迎雪。   可是张建偏生也是个执拗的汉子,偏不信邪,硬要留下。   对于这个城市,他有着不一样的感情,因为这里不仅是他第二次站起来的地 方,这里还有很多让他难以忘怀的人和记忆。   吃了饭,他送梅迎雪回家。车子经过一条比较偏僻的地段时,一个醉汉样的 人摇摇晃晃地过来,张建立即刹车,醉汉已经扑倒在地。   张建赶紧下车,梅迎雪也下车。   突然几个大汉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扶起地上双手被擦破流着血的大汉,团 团围住了张建。   张建冷笑,这样下三滥的敲诈伎俩也上门了『说吧,你们要多少钱?』   『10万』为首的一个汉子斜了他一眼『算是给他老婆孩子的小意思。』   『你抢人啊?』梅迎雪怒不可遏『你们这摆明了是敲诈!』   看着这几个人不像善类,张建上前一步挡在了她前面。   大汉大笑『老子们就是敲诈,怎么样?』,笑着突然使了一个眼色,几只拳 头已经雨点般落在了张建身上。   早有准备的张建奋起还击,梅迎雪大惊失色忙退到一边摸出手机报警。   她刚摸出电话,一个男人冲上来一把抢过手机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张建已经被打得头破血流,但是张建也是个不要命的角色,混战中,一个男 人掏出一把匕首就往张建背心插,张建回头,猛地夺过匕首,另外两个人拳头挥 来抢夺匕首,混乱中匕首一下扎了下去,一个男人一声惨叫捂住了肚子。   闻讯赶来的110已经团团围住了这群人。救护车赶来,那个男人刚被送到医 院还没进手术室就因为失血过多死了。   在派出所,梅迎雪一直坐在张建身边,手脚有点冰凉。   张建对她笑笑,她也想笑着安慰他一下,但是嘴角牵了牵,还是没能笑出来。   张建被关在了拘留所。   梅迎雪每天去给他送饭。   一天,梅迎雪去送饭时,张建笑了『疯丫头,马上要审理这个案子了,那个 渣滓死了,我恐怕也要坐牢。这样也好,免得你天天来送饭,这些日子,你奔波 得瘦了很多了。』   梅迎雪强笑『我联系了报社社会新闻版,争取详细报道这件事情,你是正当 防卫。』   张建不置可否地摇摇头。凭这些年在社会上的经验,他早猜出这些人背后一 定有背景,如果纯粹出于敲诈,那天是不会如此拼命的,可见他们要的不是钱, 而是要给自己颜色看看。   梅迎雪何尝又不知道这个事实,但是她还想试图奔波,希望能借助自己所在 媒体的力量无论如何帮张建出点力气。   梅迎雪的关于张建正当防卫案的特稿刚排版,上司匆匆赶来,勒令立刻取消 这个报道。   梅迎雪呆了,她愤怒地把校样摔在办公桌上『我们难道连这点公道话都不敢 说么?这是什么社会?什么沽名钓誉的媒体?』   上司严肃地说『你这个没有任何根据的报道能证明什么?』   『我一直在事发现场,耳闻目睹,我怎么没有事实根据?』梅迎雪冷笑『那 天死的是我就有事实根据了!恐怕你要的不是事实,而是顶不住有关方面的压力 吧。』   上司看她几眼,沉默一会,然后开口『我不想顶在这个风口上成为枪打的出 头鸟……』   梅迎雪徒然地坐下,看着其他编辑匆匆找稿子撤换今天辛苦了一天的稿子。   『因为看到了,所以我无法装着不知道;但我因惦记着你而心痛不已……一 看到你那勉强的笑容和满含期待的眼神,我就深深自责,就像我做了什么对不起 你的事。我自责,还因为我感到自己也仅仅只是一个倾听者……』   这是自己写的今年的新年献词,为弱势群体的热血的呐喊,但是,现在,将 要无端身陷囹圄的是自己的朋友,自己站在他身边看着他无端受害,却连替他呐 喊一句的权利都没有。   梅迎雪在其他同事黯然而爱莫能助的目光下走到窗边,窗外早已是墨汁一样 黑的夜晚。这样黑的夜晚,真让人呼吸都困难了起来!   这是一次公开的审理。出席宣判的张建的亲属只有一个梅迎雪。是的,在这 个陌生的城市,她是张建唯一的朋友,所以她代表了他的亲属。   张建被判有期徒刑2年,即刻执行。   走出法院时,梅迎雪走过去,张建戴着手铐,被两名法警架着上了警车。张 建回头,梅迎雪跑了几步追上去。   张建刚想对她说什么,刑警已经押着他上了警车。   警车呼啸着远去,张建回头,梅迎雪还一直追着警车在跑。看着她瘦小的身 影明知追赶是徒劳的仍然坚持着,一种悲从中来的感觉塞满了张建的心……   第十二章 7楼上的裙裾飞扬   看到天府广场上飘散天空的彩球,梅迎雪才惊觉,新年竟然又快到了。   新年为什么总是来得这样快啊,好象去年还没辞旧迎新,眨眼之间,这个词 语又匆匆而迫不及待地来到了自己面前。坐在天府广场的主席像下面望下去,从 被细微践踏的草坪上可以看出平安夜人群狂欢后留下的痕迹。   马上就要到元旦了。   梅迎雪坐在冰冷的台阶上看行人在夜色里面匆匆来去,周围像她这样一个人 孤独地坐着的人并不少。   这是一个奇怪的地方,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这也是一个充满温情的地方, 无论是开心也罢、伤心也罢;无论是热闹也好,孤独也好,这个广场总有让人坐 在它身边的理由。它毫无表情地看着这些形形色色的人默不做声地听他们心底最 隐秘最热切最无助或者最狂喜的声音……在这个城市,它是这些外来的孤独的人 最大的安慰!   多少年来,梅迎雪已经养成了习惯,无论是开心还是悲哀,都要来这里坐坐, 看看。   坐了许久,她突然隐约记起今天是12月29日,今天,自己已经27岁了呵。好 像是妈妈打电话来提醒的吧。   今年的生日她甚至没有和贺小妮陈萍提前庆祝。自从贺小妮结婚以来,大家 就很少联系了,而陈萍,简直跟消失了似的。也许她们都忙得忘记了她的生日, 而梅迎雪自己对这个问题总是没什么概念的。   而且,一个女人老惦记着自己的生日也不是什么好事--梅迎雪笑笑,像自 己这样一个27岁了还在这个城市的石阶上孤独地坐着的女孩子,记得自己的生日 可真的不是什么好事啊。   不知道坐了多久,她看见广场下一个焦急的人一直在寻找着什么。一趟一趟 地走来走去。   梅迎雪忍不住开口招呼他『王安麟,你在找什么啊?陈萍呢?』   王安麟见了她,居然像见了亲人一样飞快地跑到她身边,眼泪流了出来『萍 不见了,萍不见了,我怎么办啊?』   『你说什么?』梅迎雪有点意外『陈萍到哪里去了?』   陈萍和王安麟经常互相玩失踪的游戏,她也没怎么太吃惊,也许陈萍到哪里 旅游散心去了吧。   王安麟惊惶地摇头『这次,萍是真的不见了,她走了,她再也不会回来 了……』   原来,陈萍这次是辞职失踪了!   问题严重了,梅迎雪也慌张了。她赶紧给贺小妮打电话。   贺小妮的口气很漠然『王安麟最近老问陈萍愿不愿意陪他一起死;陈萍再也 受不了王安麟,分手又分不掉,所以她走了,但是她不是一个人走的……』   梅迎雪惊呆,原来,陈萍居然跟她的客户,那个著名的怕老婆,那个叫任建 新的物资公司经理一起到了南方。具体是哪个城市,贺小妮也不知道。   因为她走得太匆忙,那时,梅迎雪去监狱看张建去了,所以她只叫贺小妮转 告一声,并且叫她绝对不要向王安麟说起。   挂了电话,梅迎雪看坐在一边的憔悴不堪神情委顿的王安麟,原来,爱情, 它始终是双面利刃,伤害别人的同时,永远也在伤害着自己。   『你说,我这样做是不是错了?』王安麟惶恐地问她。   梅迎雪看看他,她不知道该怎么样安慰他,也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或者做 些什么,她只是看着王安麟,看着王安麟伤心落泪……   梅迎雪就这样在广场上度过了自己的27岁生日,看着一个男人流泪,看着他 流着泪茫然地不辞而别。这个世界上,伤心的人总是特别多,但是好像高兴的人 也特别多。梅迎雪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分不清什么是开心什么是伤心了。   慢悠悠地走在繁华的蜀都大道上,看人群熙熙攘攘,看林立的悠闲的茶楼和 茶楼里满座的麻将人群,哪怕就是席卷而来的西部开发的浪潮也没让这个城市的 节奏变得多么快。   这实在是个很悠闲的城市,这样的节奏就像梅迎雪还租住着的那个屋子,拆 迁口号喊了这些年,它依然安然无恙地呆在这个地方为大家遮风挡雨。   用钥匙开了门,屋子在黑夜里安静着。这种安静让梅迎雪安心了不少。   梅迎雪记得自己小时侯非常怕黑,一关了灯总是联想到童话书上的妖魔鬼怪, 所以她总是喜欢看到灯光看到阳光。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害怕 屋子里突然亮着灯光,如果不是梅迎雪亲自开着的,她会心惊肉跳。   她拉亮客厅里的灯,沙发上,一个男人坐着,冷冷地看着她。   梅迎雪只觉得浑身发冷,一种要拉开门夺门而逃的感觉包围着她,但是,她 没有,她也没有看那个人,径直来到卧室,坐在了梳妆台边。   『你宁愿在外面吹风也不愿意看到我?』冷冷的声音从客厅里传来,接着是 一阵冷笑『你真的已经硬了心肠了?』   梅迎雪没有开口就像没有听到。   对于这样一个男人,除了保持沉默,她再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她的沉默激怒了客厅里的人,冷笑的声音来到了卧室,就站在了她身边。   梅迎雪浑然不觉,依旧坐着发呆。   『梅,你说,到底我们怎样才能回到过去那样亲密无间?』冷冷的声音开始 妥协,还有急切『你说,无论怎样我都答应你……』   梅迎雪站起来,逼视着他『宋黎,不要演戏了,你的深情,我梅迎雪实在没 有福气承受,你走吧,除了我,我相信有很多女人愿意听到你这些话的……』   宋黎脸色变了,抓住她的肩膀猛烈地摇她『梅,你为什么要用这种语气跟我 说话?』   『那你希望我用什么语气跟你说话?在你做了这么多事之后?』梅迎雪拂开 他的手,声音冷漠『你不会不知道你做了些什么事吧?』   宋黎避开她逼视的目光,冷笑『你在想着张建?』   嘿,我想谁也用不着你管。   梅迎雪冷冷地从抽屉最底层拿出一串整齐的钥匙,再端详右手无名指上那只 从来不曾离手的戒指半晌,然后一下取下,往宋黎面前递『现在,我们总算两清 了……』   宋黎惨然变色,眼珠子发红,声音低沉得可怕『梅,你不要逼我,这样做你 会后悔的……』   梅迎雪笑呵呵地『逼你?我不敢,我也不后悔,是的,现在的宋总何许人, 我敢逼你么?』灯光下,梅迎雪的笑脸仿佛又回到了许久许久以前那样热切的、 殷殷的望着他的年代,但是她的声音却是冰冷的『宋黎,我不会后悔,你也不用 在这里恐吓我!我知道逼急了你会做什么!就是有一天被你强暴了或者杀害了, 我都不会意外,毕竟,在你眼里,我也不过是一个女人,一个可以随手抛弃的女 人,如此而已,我时刻记得不高估我自己的……』   灯光下,宋黎的脸色铁青得可怕,牙齿咬得作响,两只拳头也捏得格格作响, 他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梅,就连你也要这样逼我?』   梅迎雪似乎没有意识到害怕、恐惧什么之类的字眼,她依旧笑呵呵地『耶, 我差点忘了,我做过你一年老师哦,你看,我的高材生捐赠母校时是多么慷慨, 也许会对我这个老师手下留情呢,呵呵,我倒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宋黎的拳头已经落下,梅迎雪终于住口,傻乎乎地看梳妆台上破裂成碎片的 镜子和溅在桌上的鲜血。   梅迎雪傻乎乎地转身,在抽屉拿出日用创可帖和酒精,拿出棉签,拉住那只 受伤的手笨拙地包扎起来。   她还在缠胶布,那只受伤的手和另外一只安好的有力的大手突然一起紧紧地 抱住了她。   宋黎痛心地哽咽『梅,我们为什么会成为这个样子?为什么为什么?』   梅迎雪的头深深埋在他的胸口,泪水已经湿透了他的外衣,是的,为什么两 人会走到这样令人绝望的地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呵!!!   梅迎雪推开他,强笑『你走吧,宋黎!』   宋黎颓然地看她,再看看桌上的钥匙和戒指,什么也没说,拿起戒指调整好 尺寸,轻轻拉过她的手,给她戴在无名指上,抓住那只手,放在唇边良久,然后 转身大步走了。   梅迎雪听着他关门,听着他走远,看着自己手上的戒指,还听见心底绝望而 悲凉的哭泣声!   新来的一年里,宋黎大师的『空手道』达到了颠峰。这一年刚开始,宋黎特 别地得意洋洋,因为他创造了几个『杰作』:天城花苑破土动工;在西南大酒店 开辟西南名店广场;与成蓉酒店集团属下的芙蓉宾馆签定开辟『西南名店广场』 的《租赁合约》。   在天城花苑的空手道上,宋黎运用得特别成功。   过去的两年宋黎也在房地产小试牛刀,并自称小赚了一笔,但那究竟是生意 场上的小打小闹而已。在宋黎看来,惟有在房地产业狠狠地捞一把,他这个后起 的富豪才能真正与那些大富豪齐头并进。   宋黎这次玩的照样是空手套百狼。天城花苑位于成都市西郊一个镇,地皮是 一个已经举步维艰的国有纺织企业的。由于各种原因,纺织厂的住房一直十分困 难,因此纺织厂一直在寻找合作伙伴开发拥有的地皮。当号称『成都市最杰出优 秀青年企业家』的宋黎找上门来时,纺织厂几乎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宋黎的『合作』 要求。   按照协议,有宋黎的虹达公司出资建天城花苑 ,建成后留一部分房产给纺 织厂解决职工住房困难问题。   宋黎的虹达公司根本不具备开发房地产的实力,宋黎就想到了挂靠『绿岛』 房地产实业总公司。   宋黎召开虹达公司的紧急会议,江大勇问他『宋总,我们需要挂靠才能承建, 但是绿岛同意么?』   江大勇这些年一直混建筑界,再加上专门到建筑高校培训了一段时间,对这 些事情非常了解,俨然已经是宋黎的左右手。一般来说,挂靠这种事情风险很大, 如果没有相当的把握,一般被挂靠的实名企业是不会答应的。   宋黎冷笑,自己在绿岛当牛做马这些日子什么好处没捞到,挂靠一下还不行 么?   果然,在挂靠的问题上,遭到了王文礼父女的大力反对。   他们的反对令宋黎勃然大怒,但是脸上却笑眯眯地表示自己确实还欠缺深思 熟虑,做事眼光不及岳父老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王文礼对这个进退得当谦虚 谨慎的女婿更加刮目相看了。   挂靠的事情暂时延了下来。   春天到来时,王慕柔怀孕了。   这对人丁不旺的王家来说,简直不啻天大之喜。   宋黎也很开心,每天下班总是很早就回家陪妻子陪岳父母,在岳父母面前毫 不掩饰即将做父亲的快乐心情。   他的温柔体贴和开心令王文礼夫妻都认为这是一个真性情的男人。而王慕柔 忙着做母亲,对公司的事情也管得很少了,『绿岛』的大事小事基本已经由宋黎 完全掌握。但是王文礼毕竟是个老狐狸,董事长这个金位置还是牢牢把握,对于 女婿,知道始终不能全抛一片心。   就在王家沉浸在王慕柔怀孕的喜气中时,宋黎从道上朋友口中带回了一个更 大的喜讯,杀害王家独子的人是一个早年在房地产竞争上和王文礼结怨的人。此 人是买凶杀人,他雇佣的凶手目前已经逃窜到了新疆。   知道杀害儿子的人就在眼皮下,王文礼怎还能保持冷静。   他知道这些准确的消息都是来自道上,但真到了警方手里却难以变成证据, 这些黑道人士是绝对不会出来作证的。要怎么样才能报杀子之仇呢?   王文礼连夜辗转难眠。   一天晚上再谈起这件事情时,宋黎漫不经心地说『他们能这样买凶杀人远走 高飞,我们为什么不能效仿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   王文礼激动得拉住女婿的手,『对对对,你道上认识的人多,赶快帮我联系, 无论需要多少钱都没有关系。』   宋黎似笑非笑地看岳父『他们要价高动作也干净,绝对不会出什么纰漏的。』   王文礼连连点头,忽然想起王家和宋黎之间早已是实行了财产公证的,他赶 紧去卧室保险柜里拿出支票簿开了一张100万的支票『这个你给他们,叫他们完 事后远走高飞。还有,别让慕柔母女知道,女人家胆小,慕柔又怀孕了,别影响 她的心情。』   『这个我当然知道』宋黎安然拿着支票出去了。   一周后的一个夜晚,在东风大桥桥头发生血案,成都市一个房地产商被一个 蒙面男子枪杀。随后蒙面男子驾驶一无牌照长安车逃逸。   看着报纸上铺天盖地的新闻,和那个房地产商倒在血泊中的现场照片,王文 礼狂笑。在家里把这张报纸烧了算是祭奠儿子的在天之灵。   因为宋黎立了这样一件大功,加上已经由他全权主持了绿岛的日常事宜,虹 达公司挂靠绿岛承建天城花苑的事情,王文礼就默允了。   万事俱备后,宋黎开始在媒体上大造声势猛作广告。当天城花苑尚为一块杂 草丛生的荒地时,宋黎就疯狂地卖起了楼花。按照虹达公司财务部的不完全统计, 天城花苑还没动工时,宋黎已经共收取了270名业主的1、08亿元的预售楼款。   宋黎投入5000万元的预售楼款完成天城花苑的主体工程后算是暂时松了一口 大气。   绿岛投资的『光华大厦』已经竣工交付业主使用。   57户业主搬进去住了两个月后,一天晚上,这幢大楼的很多人都听到地底下 传来一声闷响,同时感觉房子抖动了一下。2单元的墙体开裂了,从一楼一直纵 向裂到10楼。很多人家惊恐地发现家里的地板和墙壁四周也有了不规则裂纹。   惊恐的业主都觉得不可思议,当时买楼时大家是冲着宽大的户型和绿岛这个 金字招牌『优质工程』的宣传而来的。他们对有关部门的验收结论充满信心。   随着大楼不留情面地断裂,他们怀疑这个『合格优质』结论里面大有文章。 他们依据的是自己的逆向推论:『歪』工程→开发商与有关权力人士背后交易  →评为合格工程。他们认为有文章的另一个依据是:经常看见各界人士与大楼开 发商共赴酒楼或其他什么楼。   于是,这些愤怒的住户最先想到了他们眼中最信赖最有正义感的媒体--来 到各大日报联名投诉。   于是,一些报社派出记者开始了跟踪调查。一位追踪报道了一周后的女记者 说:她清楚记得当初查到的资料是该大楼的设计高层为8层,但竣工后的光华大 厦却变成了10层!不但未受到处理,还被有关部门验收合格。   此间一业内人士指出,即使光华公寓的设计高层是10层,建协的有关部门也 应该责令其更改设计,更不用说施工了。因为光华大厦是砖混结构,按照国家有 关建筑法规,砖混楼高不得超过8层。   但当地的众多建设管理官员似乎忘记了这一规定,他们在这一明显违规的建 筑物验收单上潇洒地签上了『合格』二字和自己的大名。事出是何原因,不得而 知。   到C报来投诉的是几个年轻妇女,她们愤怒而惊恐地在编辑部大倒苦水『我 们整天生活在惊恐中,现在各家上班都交一把钥匙给守大门的大妈,让她随时查 看地形,一有动静就通知我们几百号人逃命,这日子怎么过啊……』   这幢合格公寓里,几百号人命紧急呼救,这实在是一件棘手的事情。   编辑记者和投诉的妇女们面面相觑,于是,立即派出记者随着前往。   为什么又要和绿岛扯上关系呢?梅迎雪大大地叹息,生活似乎总是不让你安 宁,有些事情有些人无论你怎么绞尽脑汁地躲都躲不了。   就在绿岛的众多负责人被媒体围追堵截时,宋黎已经鲜少在绿岛露面,整天 呆在自己的虹达公司经营其他的投资。   光华大厦这个歪工程引起了王文礼的巨大震惊,宋黎这些日子又不知在忙啥, 所以他不得不再次出来坐镇绿岛。每天被新闻媒体的记者围追堵截,他不胜烦扰, 连夜召开公司高层会议。   好像是不约而同地,大家众口把责任推到了已经离开绿岛进了监狱的张建身 上。   『事到如今,怪谁也没用,最重要的是压制媒体的报道,再尽快安抚那些住 户,否则绿岛的信誉就完蛋了』王文礼大怒『宋黎,这件事情你负责搞定。』   宋黎摊手苦笑『那些媒体不好打发啊……』   王文礼瞪他一眼『你一向和那些媒体交好,这点事情也会难为你?要打点什 么,你去财务部说一声,随便支取。』   宋黎苦笑着,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记者采访回来的一组组枯燥的数据放在梅迎雪桌上。她随手抽出一份让这些 住户噩梦连连的数据:   二单元-101号房:小卧室内墙有一条约5MM宽裂缝,从地板直深入天花板。 主卧室的两侧大梁可见清晰的不规则裂纹。里面记者还附了这家房主的一声叹息: 这是大梁啊,断了咋个了得!   808号房:小卧室裂缝宽约50MM,墙外的光线从裂缝处透进来。房主六岁的 儿子在一所寄宿小学读书,每个周末回家的第一句话就是:妈妈,房子没垮吧? 房主说,她的儿子痛恨绿岛开发商,6岁的孩子扬言『要拖把刀把绿岛开发商杀 死。』   这个孩子这样咬牙切齿的憎恨令梅迎雪感到恐怖。很多社会仇恨就是这样滋 生的呵。   再拿出一组记者采访回来的各方面的说法:   质监站站长:工程质量是一个很大的概念,怎么一提到质量问题就都往质监 站身上推?建设方、工程方、设计部门、建委的管理科室,那么多人那么多双眼 睛都在监督怎么怪质监站呢?   ……其他类似的发言还有很多部门的。   梅迎雪苦笑着整理这些材料,今天晚上就要交付照排,赶上明天出来的新闻 评论。   就在她正在冥思苦想怎么样恰当地撰写这个评论时,主编进来了,苦笑『今 天大家辛苦了,对不起,这个评论不能上,大家马上换上期策划好的话题……』   梅迎雪意外而又不意外,绿岛这样势力的集团要压制这些报道是非常容易的。 她苦笑,当愤怒已经变得麻木时,就只好苦笑了『换稿就换稿吧。』   虽然遏止了媒体的报道,但是光华大厦的歪工程事件引起了有关方面的关注, 事件变得有点严重了起来。   绿岛的高层会议再次连夜召开。   王文礼寒着脸把一串官员的名单拍在桌子上吩咐了一声『你们一周之内给我 办妥』就走了。   宋黎拿过名单一看,都是涉及此次调查光华大厦案件的负责官员和有关技术 人员,其中还包括杜凌。宋黎浏览了一遍名单后不禁暗自心惊,看来王文礼这个 老狐狸倒真有几把刷子,这些负责人名单从高到低竟然一个也没有遗漏。难怪他 能雄立在房地产世界这么久!   这次官员的宴请设在市郊一个渡假村,陪同的除了绿岛的几个上层人士,还 有江舟。这是王文礼特意决定的,他觉得江舟比宋黎可靠。派他一起,也有监督 宋黎的意思。   看着江舟招呼这些官员,宋黎举着酒杯大笑『江先生,多谢你为绿岛作出的 努力。』   『不用,我是为了慕柔,不是为了你』江舟冷冷地答了一句就走了,任由他 举着酒杯在身后大笑。   酒足饭饱后,大家陪着官员打麻将,然后,麻将也厌了。   宋黎看这些人面露厌色时立刻使了个眼色。绿岛的一个经理离开,一会,一 个妈妈桑已经带着渡假村夜总会的三十几个小姐出来了。   小姐们一个个都很年轻漂亮,一众官员简直看花了眼睛,简直不知道究竟该 挑哪一个。   突然,一个肥胖的男人走到了最角落里的一个女孩子身边,这个女孩子身材 高挑,却一直躲在身后。女孩子长得非常漂亮,脸上脂粉未施,青春得在这群同 样年轻的女人当中有鹤立鸡群之感。   『我就要这个小姐』胖男人笑着伸手去搂女孩子,女孩子却躲开了。   宋黎走了过来,这个胖男人是这众人中最主要的负责人,光华大厦调查事件 中最需要松口的就是他。见他对着女孩子垂涎三尺的样子,宋黎打了个手势,江 舟带领众人去包房。其实也不用他带,那些人已经各自带着女人进去了……   天色已晚,卡拉OK声音小了下去,各包房里的笑声也小了下去。   宋黎江舟陪着杜凌在大厅里喝酒唱歌。   杜凌看看宋黎,想起刚认识他时,他还是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可现在已 经成了名声显赫的风云人物。   他心里很不以为然,口里却感叹『真是后生可畏啊,宋总真可谓一日千里, 日后前途更是不可限量。』   『哪里,只要杜总有用得着宋黎的地方尽管开口,宋黎决不含糊。』宋黎笑 『我刚出道时也得到了杜总很多提携的。』   宋黎在心里冷笑,你什么东西,在我面前摆什么资格!   大家彼此虚伪地应酬着,各自低头和身边的小姐调笑。   晕乎乎的宋黎看看同样晕乎乎的江舟,两个本来敌对的人不禁相视一笑,他 们清楚,只要这道美人关结束了,光华大厦的调查就基本结束了。   两人互相举了举酒杯表示庆祝。   刚喝了一口,包房里面突然传出一声惨叫。   宋黎一惊,赶紧站了起来。江舟也站起来。   一个女孩子疯了般披头散发衣不蔽体地冲了出来,两人一时竟然没有能拦住 她。   两人赶紧去包房,几个男人正在和另外的几个女人调笑,竟然丝毫不在乎的 样子。   见这情形,宋黎一下明白了,这几个男人大概刚才是对那个女孩子轮番施暴 了。   见了他,一个妖冶的女人推了推那个胖男人『财神爷到了,你快叫他多给我 那个姐妹一点补偿,人家是大学生,又还是刚来的,现在被你们几个这样糟蹋 了……』   像是印证她的话似的,胖男人和身边的几个男人一起色迷迷地点头,胖男人 还咂嘴『他妈的,这妞真漂亮就是脾气大了点儿,宋总,你帮兄弟们多补偿她一 点,下次来还照顾她的生意……』   宋黎和江舟连连点头。   刚出门,妈妈桑就慌忙叫住了宋黎,把他拉到了一边『宋总,不好,那个姑 娘是附近C大的学生,是刚来的,因为家里很穷,所以出来坐素台,卖笑不卖身 的,这下可怎么好?她跑了,我怕出事……』   『这种女人,看中的是钱,来这里不就是挣这个钱,现在还装什么三贞九烈? 多给点钱不就完了!』宋黎不以为然,江舟点头,一副颇有同感的样子。   因为这期的城市话题做得比较顺利,所以梅迎雪快中午了才去报社。   刚来到C报大门,一个从后面来的女同事匆匆拉着她就跑『梅迎雪,听说出 大事了,我们快去瞧瞧。』   按了电梯按纽,好一会电梯还停在顶楼。   女同事急了『得,我们跑上去算了!』   梅迎雪莫名其妙地跟着她跑,到7楼时,两人停下,楼道已经站满了C报的员 工。大家正在往天台靠。   梅迎雪也跟着挤了上去,垫起脚尖一瞧,吓得脚都软了,一个衣衫不整脸色 白如纸的女孩子正站在天台的栏杆上,一只脚已经悬在了栏杆外面。   所有的人都吓慌了,C报已经在紧急布置救援措施。   女孩子突然凄厉地叫了声『妈妈,我对不起你……』   梅迎雪再次踮起脚尖时,只看见女孩子飘扬的裙裾和凌乱的头发在空中飞扬 了一下就坠下了7楼!   阳光下,一缕香魂就此倒在了血泊之中,救护车赶来时,只拉走了女孩子的 尸体。   和那个女同事久久地站在阳光下,两人相对惨然,连呼吸都困难了起来。   原来这个女孩子受凌辱后去派出所报案,但是由于提供不了证据又由于她从 事的『不名誉的职业』,派出所无法立案;她于是想到求助媒体,但是,媒体毕 竟不是执法部门,社会要闻版的记者要她暂时等待一下,女孩子也没说什么,只 说了句『这事要是在学校传开了,我该怎么办啊!』然后就走了。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她竟然悄悄来到C报顶楼,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这样可怕的 无声抗议!   女孩子的母亲赶来时,只看了一眼满身血迹的女儿就晕了过去。   原来,女孩子父亲早就去世,母亲靠在街上卖菜供养女儿读书,本来女儿上 了C大,母女俩都以为苦日子终于要出头了。女孩子到夜总会坐台也是为了减轻 母亲的一点负担,谁知这一念之差却造成永生的错误!   母亲的一切都是报社安排的。   每一个人几乎都已经出离愤怒了,女孩子的死山一样压着每一个人的良心。   『因为看到了,所以我无法装着不知道;我看到了,所以流泪……』梅迎雪 觉得自己敲击键盘的手一直都有点发抖,女孩子死了,什么证据都没了,而报社 决不是执法部门,除了舆论上谴责一番,能拿那些衣冠禽兽奈何?   她看主编那张苦瓜脸,是的,除了法律,什么都不能帮助这位母亲。   这是一个倔强的女人,女儿的死没有击垮她,她强压抑着悲伤,开始积极地 求助律师。   梅迎雪所在的副刊部,每个编辑记者都给予了女人最大限度物质和精神上的 帮助。大家热切帮她筹备着上诉的一切准备。   可是,最大的困难在于证据上,渡假村的小姐都已经换了新人。大家都知道, 坐台小姐所谓的姓名地址什么多半是假的 ,现在谁能天涯海角去寻找这些四处 为家的小姐?小姐散了就意味着那些客人的来历大家也不敢明确。   倔强的母亲开始提出要回老家,说是心灰意冷,女儿这样自杀了,又能指正 谁是凶手?她说她不愿意再拖累这些热情的年轻人,然后就走了。   看着母亲一夜之间灰白的头发,看着她孱弱的身影踏上回乡的长途客车,送 别的人都湿润了眼睛。   梅迎雪用一只手狠狠地蒙住自己的眼睛,泪水忍也忍不住地掉了下来。   半个月后,母亲突然上诉,起诉书里提到了江舟的名字!   这时大家才知道,倔强的母亲根本没有回家,当天送别的人一走,她就下了 车,开始在那个渡假村附近拣破烂为生终日打探女儿受辱的蛛丝马迹。终于,十 天后,她在一个服务员口中隐约探听得那天是绿岛房地产开发公司在这里宴请官 员。   宋黎和江舟同时被传讯。   二人受到传讯的消息终于传到了王慕柔耳朵里,她赶紧问宋黎,宋黎满不在 乎地冷哼一声『管那么多干什么?那个女人是自杀的,关我们什么事?再说,还 有那么多官员顶着,你怕什么?跟绿岛无关!』   胖男人和其他几个男人慌了,约了宋黎密谋对策。   宋黎很仗义地拍着胸脯『几位放心,谁叫几位是好兄弟呢,你们放心,就算 宋黎本人受些委屈也决不会妨害各位的仕途的……』   由于牵涉重大,审理时,是非公开的,杜绝了一切媒体的采访。   旁听席上人很少,除了陪着母亲来的C报城市评论编辑部的几个人;旁边都 是绿岛的一些职工,王慕柔也来了。   在这里看见梅迎雪,她狠狠地瞪了梅迎雪几眼,很鄙夷地哼了几声。   梅迎雪看看她微微腆着的肚子,再也没有看她一眼。   宋黎看见她时,脸色变了一下立刻移开了目光。   以前,无论他做了什么,梅迎雪的目光最厉害的也不过是痛心和失望。但是, 今天,她的目光里却满是鄙夷、轻视,就像在看一个衣冠禽兽!   江舟也看了一眼梅迎雪,他虽然不在乎梅迎雪的目光,但是,他发现自始自 终梅迎雪根本没看他一眼。脸上写满了:没得污了我的眼睛的刻骨的鄙夷!   这样的目光令宋黎明白:这次,无论如何,自己和梅迎雪的关系是彻头彻尾 地走到绝境了,再也没有点滴挽回的余地了。明白了这一点,他突然浑身轻松: 不就是个女人吗?有钱了还怕没有女人!   他转过头,自此再没有看梅迎雪一眼。   母亲能够提供的材料极其有限,而对方的律师却理由充分,法院没有费什么 大的周折,判决就下来了:驳回原告一切申诉。   接过判决书的刹那,倔强的母亲老泪纵横,双目喷着愤怒的火焰。   梅迎雪和几个同事陪着她走出法庭,几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法院的大门外看着 绿岛的职工来迎接宋黎和江舟。   宋黎已经被一群朋友围住;王慕柔却故意落在了后面。擦身而过时,王慕柔 停下,大笑『梅小姐,得不到一个男人也不用使这样卑劣的手段,你要知道,这 是一个法制社会,在幕后指使他人诬陷是要犯法的。对了,我差点忘记了梅小姐 是大记者,不过可千万不要利用无冕之王这个头衔来泄私愤……』   梅迎雪气得浑身颤抖,王慕柔笑得更得意了『拜托,以后诬陷时借口找好点, 想想我老公宋黎堂堂绿岛总经理,瞧得上一个妓女么?要是你梅大记者亲自出马, 也许……』   『你给我闭嘴……』宋黎大步过来,狠狠地拉着她就走。   两人刚靠近车门,母亲突然冲了上去,王慕柔吓得一声尖叫往后一退,江舟 立刻冲上来扶住了她。   母亲已经疯狂了,她抓住宋黎不停撕打甚至发狂地咬他。   一些人围拢了去,却怎么也拉不开,宋黎大怒,猛地一拉,母亲倒在了地上。 看看自己被咬得血淋淋的手臂,宋黎怒从心起,一脚往母亲身上踢去……   一股热血涌上梅迎雪头顶,下意识地,她的手指触摸到背包里的一个眉笔刀 片,她的脑子里已经是一片空白,她只知道自己也已经疯了,她冲过去,抓住了 宋黎胸口的衣服,刀片划下……   在众人的一片尖叫声中,赶来的刑警已经扭住了她,薄薄的刀片徒然掉在了 地上。   『警官,你们看到了,这个恶妇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杀人,我们要告她……』 王慕柔冷笑着走上来。   梅迎雪的同事已经上来,知道情况对梅迎雪很不妙,赶紧拿出记者证,忙着 解释。   中午的阳光下,梅迎雪脸色已经白得透明,细瘦的手臂被刑警抓着。宋黎的 目光落在她无名指上,自己帮她调整好尺寸的戒指,现在又松了,在她细细的手 指上松松的滑落!这样一双无力的手,这样一枚微小的刀片怎么能够伤人呵,宋 黎痛彻心扉地看她,这样一双手一直是温柔地搀扶自己的,可是今天这双无力的 手却恨不得撕碎自己!   梅迎雪面无表情地迎着他的目光,一丝鲜血顺着咬破的嘴角滑落……   宋黎上前一步沉声说『二位警官请放开她,这位梅小姐是C报的记者,是我 的朋友,她刚才是想拉开我而已,快放开她……』   刚才那些记者已经在求情了,而现在既然当事人都松口了,二人赶紧做顺水 人情,马上松开了手。   梅迎雪站直,望着宋黎惨然一笑,喃喃地道『我不想再看到你在这个世界上 害人……』   谁也没注意,她几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拾起地上的刀片狠狠地划向自己 的手腕……   倒下的前一刻,她摇摇晃晃地冲宋黎乐呵呵地笑,笑得温柔无比,柔媚无比, 像是一个生病的孩子,眼光中渐渐流露出无助和依恋的神色……   『梅,梅,梅……』宋黎抱住了她,惊惶地看鲜血顺着她苍白得透明的细瘦 的手腕触目惊心地滴落地上,在阳光下立刻变成了泥土一样的褐色。   看着众人乱成一团,宋黎大吼『快,快叫救护车,你们还愣着干什么, 快……』   救护车还没有来,宋黎早已慌了心神,抱着梅迎雪就上了绿岛开来接自己的 车。冲司机大吼『快,呆着干吗,笨蛋,快开车……』   司机犹豫地看追上来的王慕柔,王慕柔冷笑『这是绿岛的车,谁也不准开 走……』   『滚开……』宋黎眼中野兽一样的凶光震慑住了王慕柔,江舟赶紧惊惶地拉 开她『你快让开,雪,她快不行了……』   『她要死了,你们谁也别想活……』宋黎凶狠地咆哮,一只手抱着梅迎雪一 只手疯狂地去抢方向盘。   吓傻的司机终于清醒了,赶紧坐正,狂踩油门,车子一阵风一样冲上了街道, 直闯红灯发疯般往附近的医院开去……   梅迎雪睁开眼睛时,宋黎已经把头枕在床边睡着了。   她看他,病房的灯光下,宋黎睡着的样子可真疲惫呵,脸上钢筋混凝土般的 坚毅也没了,意气风发也没了,依稀仿佛当初那个努力而沉默的少年。梅迎雪伸 手摸他的头发,他依然沉睡着。   『想想我老公宋黎堂堂绿岛总经理,瞧得上一个妓女么?要是你梅大记者亲 自出马,也许……』恶毒的语言已经不能伤害任何人了,梅迎雪在心底叹息『谁 会想到当年那个质朴的少年会成为今天这样一个人呵!』   『当城市的灯红酒绿变成一种染色时,镜子里的你呢?』梅迎雪想起这句话, 在灯光明亮的黑夜里愈加呼吸困难了起来。   梅迎雪看自己的手腕,手腕上包扎着纱布!她用好的那只手尽力将被子扯来 盖在了宋黎的身上一点。真累呵!她也闭着眼睛睡着了。   她再次睁开眼睛时,窗外天色已经明了。   但是阴沉沉的,叫人分不清这大概什么时间了。这是春天,但是这个城市的 春天有点奇怪,总是不能独立成一个季节,它尾巴一样跟在冬天的后面,叫人还 来不及知道它曾经来过就直接进入夏天了。   宋黎打好热水进来了,拧干热毛巾,轻轻给她洗脸,洗手。自始至终,她没 有说什么,眼神也有点飘忽,只是像一个听话的孩子,乖乖地任宋黎忙碌。   喂她吃了一点儿菜粥。宋黎放下碗,仔细地看她。   这样的梅迎雪是他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以前,无论她多么伤心,眼神不是笑 呵呵就是毫不掩饰愤怒,但是,现在这样一双清澄的眸子却变得飘飘忽忽,清清 冷冷的,什么内容也没有。   他清楚,梅迎雪是那种外表笑呵呵性子却刚烈无比的女孩子,为什么她此刻 变得这样无动于衷了?   此后,直到他送梅迎雪回家,梅迎雪都没再开口和他说过一句话。而那种乐 呵呵的表情似乎也彻底在她脸上绝迹了。   宋黎下班时回家越来越晚。   自从在法院门口阻拦绿岛的车送梅迎雪去医院未遂后,王慕柔就彻底和他冷 战了起来。   他扔下一切在医院陪了梅迎雪两天,回来时和王慕柔发生了婚后的第一次激 烈的争吵,王慕柔摔了很多东西,又哭又骂,任王文礼夫妇怎么样劝也劝不住。 本来见怀孕的女儿恨恨地回来,王文礼夫妇就憋着一肚子火气。但是,宋黎回来 后却一直是女儿一个人在大吵大骂,宋黎根本就没还口也没理睬她,所以准备好 了骂辞的王文礼夫妇也无可奈何。   王文礼最近因为光华大厦的问题,正在亲自出马解决安顿那些一天比一天闹 得凶的住户,也无暇多顾及家里的小事。他清楚,宋黎是为了替绿岛办事替那几 个官员出面上法院才惹上梅迎雪的,如果女儿再这样蛮不讲理地闹下去,宋黎真 翻脸不管,那么那些官员完了,绿岛也完了,不但有歪工程还严重行贿,这已经 直接威胁到他王文礼本人利益了。   这天,宋黎回来时,王文礼夫妇已经睡着了。   宋黎走进卧室时,正在看电视的王慕柔看见他进来,冷哼了一声。   宋黎哪有心思理睬她,拿了一件衬衣就去书房。   『宋黎,站住』王慕柔大声叫道。   『我今天没有心思听你发狂』宋黎冷冷地扔下一句就走了。   本来就气急败坏的王慕柔哪里受到了这个态度,她翻身跳了下来就去拉宋黎。 她的手扬起,宋黎一把抓住摔开『我警告你,不要老随便发疯,我已经受够你 了。』   他凶狠的样子虽然令王慕柔感到害怕,所以她更加发狂了『宋黎,你有本事 不要在我王家作威作福……』   宋黎停下脚步,冷笑『王慕柔,我想你应该弄清楚,我宋黎可是和你王家财 产公证了的,一切跟你们一清二楚,你莫真以为我是什么上门女婿了……』   『好,那,你给我滚啊……』王慕柔气急败坏地大嚷。   宋黎冷笑连声,衬衣也扔在了地上,转身就走。   两人的争吵声早已惊动了王文礼夫妇。现在见二人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了,夫 妇俩赶紧出来了。   见宋黎要走,王文礼赶紧叫住了他『宋黎,你别走,慕柔怀孕了,脾气坏了 点,你还不能让着她点吗?』   『我已经受够她了』宋黎沉声回答了一句,也不顾王文礼夫妇的劝阻,转身 就走了。   这是宋黎的空手道事业全面丰收的一年。天城花苑正在火热地建造之中,四 星级酒店的芙蓉宾馆也成了宋黎发财的目标。   芙蓉宾馆比邻西南国际商交会展览中心,这里历年举行着火热的全国糖酒交 易会,是众多商家争夺的黄金宝地。宋黎承租芙蓉宾馆东楼一、二、三层和牌坊 两侧原停车场的场地。租赁期长达20年。芙蓉宾馆和宋黎约定,宋黎的虹达公司 投资1、1亿元对租赁的场地进行改建和扩建,并出资2000万元建一个五星级的酒 店大堂。从明年6月1日起,宋黎每月支付308万元的月租,以后的月租金额每年 递增2、2%。   巨额的费用从哪里来?宋黎玩的仍然是『猛掏客户腰包』买空卖空的招数。 宋黎首先大造舆论,利用传媒放出一个又一个的烟幕弹。他打着芙蓉宾馆的旗号, 声称芙蓉宾馆的西南名店广场是成都市政建设的一个重点工程,广场拥有几个全 国之最:国内最独一无二长达138米的自动人行电梯,全国第一座空调人行天 桥……   西南名店广场最初的招租并不顺利,很多谨慎的客户要求银行确认书。   朱刚在完成了光华大厦的建设后就直接调任了虹达公司这边负责房产工程事 宜。由于在光华大厦歪工程上的良好表现,他替宋黎暗地里不小地挣了一笔,因 此宋黎对他很看重,虹达的很多事宜,就交给了他和江大勇一起负责。   对于宋黎这套高竿的空手道商业运作,二人跟随他这些日子早已熟悉了。但 是虹达这样的空壳公司,银行是拒绝承担确认书的,束手无策的二人赶快来找这 个高人想办法。   宋黎坐在转移上乱点了几下鼠标,沉思了一会说了几句话。二人大喜过望, 立马照办。   很简单,宋黎采取了伪造银行确认书,确认书的甲方为交通银行成都市第一 支行,乙方是绿岛房地产集团开发公司和宋黎自己的虹达公司。确认书有以下的 内容:交行协助虹达公司在虹达的租户签定的《西南名店广场商铺租赁合同》中 约定的20年的租期届满后,如租户没有违反合同中规定的条约,那么,交行将协 助虹达公司把租户的按偈金全额退还租户。   有了银行的所谓『确认书』,这无疑是给西南名店广场的租户吃了『定心 丸』。然而,宋黎抛给租户的诱饵更是一块大肥肉。宋黎给租户的条款中有:一、 20年期一次性交款者一律免收经营期租金,租户所交按偈金在20年租期满后由银 行一次性退还;二、20年分期付款的租户可获8折优惠,首付15%,5年内以3个 月为一期共分20期付清按金。租户的15年租金免收,租期满后由银行退还按金; 三、租期1-5年的租户一律按月收取租金。   按照宋黎给出的丰厚条件,大多数的租户都是签下了20年的租期,一次性就 把巨款交给宋黎,少的交数十万,多的交数百万元,其中广州一个租户一次性就 交给了宋黎200多万。   就这样,宋黎成了点石成金的魔术师,一下子就从租户手中拿到了1、1亿元 的租金。这等于宋黎不用支付一分钱就可以把西南名店广场改造完毕。   宋黎还利用交易会大发横财。多年来,一些设有外贸出口权的企业每逢交易 会时就会在芙蓉宾馆旁边做场外交易。宋黎承租西南名店广场后,广场就成了场 外交易的集散地。这时,宋黎就把短期租户的铺面统统收回来,以每平方米 10000元的高价租给场外的交易企业。   面对滚滚而来的财源,宋黎春风得意的时候可没忘记了和他那群官员朋友友 好亲热。   在强大的利益下面,越来越多的官员和宋黎成了称兄道弟的『朋友』。   梅瑾结婚了,和那个殷勤已久的丧偶男老师。   梅迎雪回家参加姐姐婚礼,除了各自的亲人,双方都没请什么人。两人很简 单地举行了婚礼。梅迎雪看见父母分明松了一口气的欣慰的目光。父母也是简单 的人,幸福的原则无非就是:平安,和睦。   梅迎雪也为姊姊开心,虽然心里也有酸楚,但是她知道姊姊选择对了。   五一假期里,姊姊姊夫一起来成都玩,算是短暂的蜜月吧。   梅迎雪陪着他们逛。   姐夫在休息区等时,梅迎雪和姐姐越逛越远了。   梅迎雪笑『姐姐,你觉得这样幸福吗?』   『找一个平淡的男人过平淡的日子』梅瑾笑,笑容里无所谓幸福还是不幸, 但是,她的笑容却是真切的『雪,你要实际一点儿,我这些年已经明白了,你爱 的人无论如何是要错过的,无论你怎么努力!这可能就是所谓的缘分吧。你看, 身边多少人是因为爱情活着或者结婚?』   梅迎雪笑,沉默。   这个道理她早已比谁都明白,因为明白,所以只好沉默。   梅瑾看了她一眼,摇摇头,本来想住口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雪,我觉得你 这些日子以来脸色越来越差,我们又不在你身边,要是能有一个人照顾你就好 了……』   『好好好』梅迎雪笑『我明天就去登一个征婚广告,梅迎雪,女,27岁,相 貌普通,有病,承征一个能照顾她的男子,条件不限……呵呵,哪有这样的倒霉 鬼肯上当啊……』   看梅迎雪一脸笑呵呵不正经的样子,梅瑾刚想嗔她几句,她已经笑得咳嗽了 起来,咳得弯下腰,脸上浮起一抹令人担心的红晕。   『雪,你得赶紧去医院全面检查一下』梅瑾提醒她。   『没关系,没关系,我看过了,一点小毛病,反正我是小病不断大病不犯 的。』   梅迎雪笑呵呵地抬起头,脸上的红晕逐渐褪去。   梅瑾的手机响起,她的声音变得平淡『我已经结婚了……』   然后,是一阵沉默。   梅迎雪一下明白了,是杜凌的电话,杜凌跟梅家一直有联系,虽然是偶尔。   她看姊姊,姊姊神色不变『好的,我在商场休息区等你……』   梅瑾挂了电话。   梅迎雪忍不住问『姊姊,杜凌要来看你?』   梅瑾点头,很平静地笑『他说他不放心,要来看看我嫁的是一个什么样的 人!』   梅迎雪怔住。   很远,梅迎雪就看见杜凌和一个年轻女人手挽手往休息区而来。   她下意识地看姊姊姊夫。梅瑾脸上没什么表情,姊夫很沉稳,梅迎雪想,这 或许跟他们做了多年的教师有关吧,这种职业特别能磨练人沉稳的素质。   没有人介绍,姊夫站起来伸出手,杜凌仔细打量了他几眼,然后握住。   他身边的年轻女人不耐烦地看看梅迎雪又看梅瑾,再不耐烦地拉杜凌,一副 急于离开的样子。   杜凌笑『梅瑾,恭喜你!祝你幸福。』   梅瑾也微笑,语气平淡,神色丝毫未变『谢谢,我很幸福。』   …………   姊姊姊夫已经回家了,送别他们时,看长途客车开走,梅迎雪站在车站里久 久地发呆。   关于爱情关于婚姻关于幸福关于天长地久……这些概念在她脑海里已经越来 越模糊。   五月的艳阳就在头顶,梅迎雪第一次发现自己居然是怕热的,因为有汗水顺 着她的脸颊滑落到浅蓝色的短袖T恤上。车站贩卖劣质盗版VCD的小店小摊上,一 些呕哑嘲匝的歌曲放肆地张扬着。   在众多令人不愉快的歌声里,梅迎雪听到一首老歌,隐约是一个港台电视剧 的主体曲:   天长地久是多久,   爱到怎样才算浓   千纠万缠都是怨   管它来去太匆匆   …………   四处是木呐的人群,匆忙的脚步都在为钞票奔波着,也许,爱情,不知从哪 一个时代起,就已经完全消灭在了这些木呐的眼神里了,梅迎雪木呐地慢慢吞吞 地走出车站,街边的橱窗玻璃里,她偶尔停下,木呐地看看自己木呐的眼神,然 后,继续木呐地慢慢吞吞地往前走。   第十三章 最初和最后的期许   这个夏天不知怎地发了狂,越来越热。很多人都说这是因为全球气候变暖所 致。梅迎雪所在的办公室总是开得很大,她奇怪的是在众人的汗水里,自己却在 这样一个火热的七月里,有点冻得瑟瑟发抖的感觉。   租屋没有空调,太阳很晚才从窗口探头探脑地隐去。   一个小小的风扇在地上不知已经劳累了多久,梅迎雪下班回家第一次没有梳 洗就倒在了床上。她摸摸额头,烫得她自己都有些害怕了起来。拿出抽屉里没有 间断过的各种咳嗽、感冒、退烧药……吃了一大把,梅迎雪躺下,迷迷糊糊地醒 来,然后开始呕吐……   她挣扎着起身,手脚都没有半点力气。   迷糊中残存的意识,她抓起了桌上的电话,拨了120这几个救命数字……   点滴在手腕上挂了一整夜。   医院刚上班,值班的那个中年女医生就走了进来,微笑着说『梅小姐,我们 要给你做一次CT透视检查,希望配合……』   梅迎雪微笑着试探性地拒绝『医生,可以,不检查吗?』   女医生摇头『你最好叫你家人来照顾你几天……』   梅迎雪笑笑,摇头。只是看着点滴一滴一滴滴进自己的手腕。   两天后,CT结果出来了。   女医生再次来到她床边,和蔼的眼神,有点命令的口吻『梅小姐,我们今天 必须通知你的家里人。』   梅迎雪笑『医生,什么结果告诉我就好了,很严重么?呵呵』   女医生仍然保持着微笑,摇头『不是很严重,但是得在医院里面呆一段时间, 没人照顾不行,你不要乱猜,没什么大病……』   梅迎雪笑呵呵地盯着手腕上的点滴良久,转头看医生,坚定地说『您告诉我 吧,什么结果我自己知道比让我父母知道好,而且,我是绝对不会让他们知道 的……你告诉我,好么?呵呵。』   医生沉默,他们还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这种病怎么能亲口对病人自己说? 一般都是告诉家属,还要让家属尽可能保密,稳定病人的心情配合治疗。   可是,这个女孩子一个人躺在医院里,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又是这样的病, 该怎么告诉她?   女医生下意识地看她吊着点滴的手,这是一只苍白得可怕的手,细细的血管 在几乎透明的皮肤里清晰可见。很显然,这个女孩子已经病了相当一段时间了。 她清了清喉咙,想开口, 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梅迎雪用那只自由的手撑着坐起来,她想起了自己前些日子有意无意翻过的 一本医药书籍。她笑呵呵地看着医生,眼神里满是恳求『其实,你不说,我也能 猜到一点,我是不是得了白血病?』   女医生有点震惊地看她『你怎么猜到的?』   女医生的话不啻已经承认,梅迎雪只觉得心底一沉,眼前一片发黑,整个世 界都有点眩晕了起来。   女医生握住她的手,强笑着安慰她『梅小姐,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只要能找 到相应的骨髓施行手术,成功率是很高的……』   梅迎雪也强笑着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   女医生叹息着出去,刚到门口,梅迎雪叫住了她『医生,我能求您一件事 么?』   『你说,只要能办到,我一定办。』   『您千万不要告诉我的家人,谢谢您。』   梅迎雪笑呵呵地在床上大大地点了个头表示鞠躬感谢。   已经见惯了死亡的女医生突然鼻子发酸,眼睛都湿了。   夜色已经降临了,护士小姐送来的饭菜还放在桌上。   梅迎雪看看这些饭菜,再看看窗外的黑暗。   她发现,自己原来是多么地爱这个城市,爱这里的一切,哪怕是那些不愉快 的回忆。可是,这一切很快就要归于尘土了。   一直觉得死亡这个词是多么的遥远,冲动之下还恨不得马上结束自己的生命, 可是,当死亡通知书真正来到的时候,一切先前的设想都不存在了。   它不是恐惧、不是悲哀、不是绝望、不是慌乱……不是,不是,什么都不是, 它居然只是一种发自心底的对万事万物的深深的依恋!!!   梅迎雪看看床头的背包,里面的夹子里有两张储蓄卡,有着她工作这些年的 50000元积蓄。这笔不多的钱,还能支持她第一段时间的治疗,至于以后,梅迎 雪笑呵呵地望着窗外,什么都不再想了。   报社的工作,她已经打电话辞职了,没有说什么原因,也没有告诉他们自己 的病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何必再让不相干的人多一声叹息呢!也许很多 人会说:哎,真可惜,这样年轻的一个女孩子!   梅迎雪笑,这是她最不愿意听到的一句话。   梅瑾打来电话是在一个下着大雨的清晨。   窗外雷声隆隆狂风呼啸豆大的雨点溅在病房的窗玻璃上发出很大的响声。   这样的天气,手机信号很不好,梅迎雪几乎听不清楚姊姊的声音,她只好挂 了电话。   两个小时后,雨停了,很大的太阳刹时驱散满天的乌云,窗外晴空一碧,甚 至还有几片很深很耀眼的蓝色的云朵。   这样蓝色的云在都市上空是很难见到的,所以梅迎雪痴痴地一直看着窗外的 天空,满心的欢喜。   梅瑾再次打来电话,声音很不安『雪,你到底怎么了?』   梅迎雪笑呵呵地沉默,终于,心灵最角落的脆弱冲破一切闯了出来,她说话 了『姊姊,我在医院里,你不要告诉爸爸妈妈……』   这是暑假,梅瑾有两个月的时间放假在家,放下电话,梅瑾匆匆跟丈夫交代 了一声就赶到了成都。   医院开出的诊断书就放在梅迎雪床头的柜子里。   梅瑾默默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恍若梦中,似乎怎么样也不肯接受这样的事实。   『姊姊』梅迎雪轻轻拉住姊姊的手,笑呵呵地『你不要难过,好不好?没什 么的没什么的……』   『好的』梅瑾紧紧抓住她的手,也笑『我不难过不难过』眼泪却忍也忍不住 地汹涌而出。   梅瑾回家取钱去了。   梅迎雪独自一人躺在病床上非常惶惑。她很清楚,家里自从素素生病去世, 父母有限的积蓄已经完全用尽,欠下的部分债还是姊姊出去打工后才还清的。这 些年,一直是自己在供养父母,可是,自己以后都再不能为他们做任何事情了呵!   现在姊姊姊夫都是教师,收入本来就不高,自己走了,他们还要赡养父母、 他们还会有他们的孩子,自己这病是个无底洞,无论见效与否都不重要了,难道 为了这样的绝症还要害得自己走后全家跟着负债累累?   姊姊才刚过上平静点儿的日子,至于父母,他们早就头发都已经全部花白了 呵!越想心里越乱,一种比近在眼前的死亡还更恐怖的忧虑彻底地笼罩了梅迎雪。   梅瑾带着全家拼凑的三万元来。来的还有头发已经完全白了父母和姊夫。   父亲和母亲颤巍巍地站在梅迎雪的床头。   父亲还强自保持着冷静,母亲却刚拉着女儿的手就老泪纵横了。   梅迎雪拍拍母亲的手『妈妈,你干吗啊,不要难过,我不是好好的么?呵呵』 她叹息,早该想到呵,姊姊都回家拿钱了,怎么还能够瞒得住父母呵。   『大家不要慌,慢慢来,总会有办法的,现在医学这么发达,白血病也不是 什么绝症』父亲显得沉着点,他花白着头发,执意亲自跑前跑后为女儿开药取药 什么的。   梅迎雪明白,父亲是企图通过这样的努力,留住自己的生命呵,尽管明知道 是徒劳!   九月到来的时候,秋老虎也来了。   这个城市最热的日子来了,走在路上,地气都带着灼人的热浪直扑人身上每 一个毛孔,让人热得心焦焦,毛躁躁的。   经过数次化疗放疗,梅迎雪的一头长发已经掉光了。所以这样的大热天,她 依旧戴着一顶帽子。这是姊姊在路边一个小摊看到的一顶手工编织草帽,很漂亮, 梅迎雪很喜欢。   为了节省费用,父母只呆了3天就不得不回家了,只留下姊姊一个人在这里 照顾她。   梅迎雪知道,经过快2个月的治疗,剩下的钱已经很少了,尽管化疗中还是 用的国产药品。   想着父母在家中该是何等的担忧,梅迎雪和姐姐详谈了三个晚上表明了自己 的态度。医院的库存表明没有能和自己的骨髓配对的类型,虽然他们尽力在向外 界联系,但是希望毕竟渺茫。再说即使手术成功,再加上后期的药物补充,大概 需要30万左右。   凭梅家,是无论如何也拿不出来的。   再说,暑假已经结束,已经开学了,姊姊不能老在这里照顾她,在这种情况 下,姊姊不能失去工作不能再失去这份经济来源呵。   梅迎雪笑呵呵地哀求姊姊『接我回家,好不好?我不愿意一个人孤零零地在 这里被烧成灰再用盒子装着回去呵,我害怕……』   像一把刀子在梅瑾的心里狠狠地捅。   她抱着妹妹的头,泪如雨下。   梅迎雪继续笑呵呵地哀求姐姐『我们已经支撑不下去了,与其让我呆在这里 难过恐惧,不如让我回家呆在你们身边呆在爸爸妈妈身边,这样,即使我走了也 会安心一点儿呵,好不好姊姊?好不好呵姊姊?姊姊……』   梅迎雪的租屋是早就退了的,她的那些家俱已经早被姊夫折价卖掉做了她的 医药费,其余的书籍衣服,姊夫也来给她带回家了。   出院的那天,姊夫也来了。   姊夫拎着所有的杂物,姊姊扶着她。   刚走出病房,一直担任她的主治医生的那个中年女医生匆匆跑来,手里捧着 很大一束灿烂盛开的太阳花。   梅迎雪笑呵呵地给她鞠了很大一个躬,不叫医生叫阿姨『谢谢您,阿姨!』   『姑娘,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坚强,记得!』女医生抱抱她瘦削的肩膀,声音 哽咽。   『阿姨,我会记得的,呵呵』梅迎雪笑着抱着满怀的太阳花,惨白的脸在灿 烂的花海里浮起一丝红晕。   走出医院时,在人民南路到天府广场之间,几乎各大商场都挂着巨大的各种 月饼的广告牌。   其中最显著的是『嘉禾月饼』。   梅迎雪一直不喜欢面食也不喜欢月饼,但是她喜欢『嘉禾月饼』这个名字和 它的广告语『嘉禾月饼,中秋传情』!读着令人想到的不是月饼而是很温暖的情 谊。   梅迎雪想起什么似的,停下『姊姊,给我买一盒嘉禾月饼吧。我答应过张建 今年中秋去监狱看他的,可是,我恐怕去不了了。只好寄一盒月饼给他,呵,我 真对不起他呵……』   梅瑾黯然点头『好的,我们马上就去买。』   路过人民商场时,姊夫在外面等,姐妹俩进去,梅迎雪亲自挑选了一盒印上 『花好月圆』字样,用了竹编工艺包装的月饼,很开心地自己拎着,到了隔着一 条街的邮局。   亲自填写好包裹单,看着小姐将月饼封好装近邮政集装箱,梅迎雪松了一口 气,笑了,笑得惨白的脸上都开始有了若隐若现的红晕。   沿着蜀都大道人行道慢慢地走,两边都是粗大的芙蓉树,将人行道遮挡得满 是绿荫。   因为知道将再也不会有机会回到这个自己最熟悉,也深深眷恋的城市了,梅 迎雪走得很慢。走了一段路,梅迎雪笑呵呵地回头『耶,姊姊,我忘了到天府广 场坐坐……』   这是妹妹最后的留恋之地了,梅瑾忍住泪水,低声说『你要想的话,我们陪 你回去再坐坐吧……』   『不用了不用了,太阳恁大,天府广场的石阶没有绿荫,会把我晒晕的,呵 呵』梅迎雪笑呵呵地摇头,这样的烈日下,自己怎么能够再拉着这些日子来因为 自己迅速憔悴的姊姊折腾?   继续沿着蜀都大道一直往前走,不长的一段距离,梅迎雪走得特别久。   很自然地在那条熟悉的巷子停下。   梅迎雪笑呵呵地靠在第一棵芙蓉树上,九月的阳光下,靠着树皮的背心依然 有点凉冰冰的。抬头望去,二楼上那道没有生命的熟悉的门已经换了主人,一个 很年轻的女孩子正开了门出来,然后下了二楼。经过梅迎雪身边时,女孩子看见 倚靠在芙蓉树上的女孩子冲自己乐呵呵的笑,她有点莫名其妙地看看梅迎雪转身 走了。   这棵芙蓉树下曾经无数次站着一个质朴的少年,多少次望下去,他的身影总 是执着在那里,可是,现在!   梅迎雪看右手上的戒指,经历了许多许多,什么都改变了,什么都失去了, 唯一还能够被自己永远拥有的,只有这只同样冰冷的戒指了。   此时此刻,多么希望有一些关于留恋的奇迹可以出现呵,但是,奇迹终究还 是没有的。   梅迎雪站了半晌,然后慢慢离开这棵芙蓉树。   姊夫已经叫住了出租车,上车坐好,看着出租车飞快地退离市中心,开往自 己回家的长途客车站,泪水再也忍不住满脸滑落梅迎雪笑呵呵的脸庞!   永别了,这个留给自己太多回忆的熟悉的城市!   第十四章 想象中的地老天荒   宋黎带着朱刚去重庆参加一个西部房地产业商讨会,回来时,虹达公司在西 南名店的招租活动已经快接近尾声了。   宋黎回来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宴请建筑界的一群相关人士,随后又在虹达公司 内部开庆功会,奖赏朱刚江大勇等有功之臣。   大家大吃大喝后,又去夜总会狂欢了一夜,第二天快中午了,宋黎才昏昏然 地回家准备拿一些衣服。   王文礼夫妇正在午休,只有王慕柔一个人在客厅里翻着几本服装杂志。看见 宋黎回来,她忍不住哼了一声。   宋黎也没理睬她,径直往卧室去。   王慕柔大喊『宋黎,你走了这么些日子,回来对你老婆就是这种态度?』   宋黎冷冷地回答『王大小姐,我回来了,现在行了吧?』   说完也没停下,直接进了书房。   只听见他在里面翻箱倒柜似乎在找着什么,王慕柔想问他,但看他冰冷的样 子,就住口了,只管翻起了杂志。   宋黎突然冲了出来。   王慕柔抬头,有点惊恐地往沙发上缩了缩,宋黎的额头竟然青筋暴跳、目露 凶光。   『你为什么翻我的东西?』宋黎大吼。   『我以为是什么了』   『我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破东西』王慕柔冷哼一声明白了『不就是一个破书 箱么?』   这个书箱是宋黎带到王家的唯一的财产,里面都是一些建筑方面的书籍和资 料。他一直锁着,这次回家本来是想找一些资料,可是,他发现箱子已经被人撬 开了,弄得乱糟糟的。   宋黎沉声道『把那些东西还给我!』   王慕柔冷哼『不就是一张破照片和两张汇款单么?告诉你,我已经撕了,烧 了,不就是2000元吗?好,我给你20万……』   宋黎双目充血,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脑海突然一阵癫狂一阵空白,没有人能 够了解这些东西对他来说有着多么重要的意义,曾经在相当一段时间里,在那些 最艰难最绝望的日子里,一直都是这些东西在支撑着他的信念和意志。因为已经 完全彻底地背叛了这些东西,所以他一直都放在心底珍藏,无论出于什么动机, 这已经是心灵深处唯一的秘密了,可是现在却被人无情地跺在地上并且彻底毁灭 了!就像一个专属于自己的世界突然被无情摧毁,宋黎站在那里,手脚都在颤抖。   『看不出来,你还对那个女人念念不忘,情种啊,宋总可也真不值钱,2000 元就被一个女人给包了这些年……』王慕柔满不在乎地冷笑『你凶什么凶,你还 敢为了那个贱人打我和你的儿子不成?』   『你太看得起自己了,我告诉你,你这种货色哪怕生100个儿子又怎及得上 她……』   『你……』王慕柔突然惊恐地住口,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宋黎已经野兽般冲 了上来,一把将她拉下沙发,拳头落在她身上……   正在午休的王文礼夫妇跑出卧室,宋黎疯狂地瞪着众人退到一边,一动也不 动地看王家乱成一团将王慕柔送往医院……   叫的外卖刚送来,宋黎正准备吃,办公室的门被人狠狠踹开。   冲进来的江舟对准他的鼻梁就是一拳。宋黎勃然大怒,站起来抓住江舟的衣 领就是一顿猛揍。书生样的江舟哪里是这个在工地上混得钢筋混凝土一样的男人 的对手,几个回合已经鼻青眼肿,被宋黎狠狠摔在了地上。   宋黎狂笑『江舟,你以为你还配在我面前猖狂?上次那一拳,我们今天一起 算……』   江舟挣扎着站起来,擦擦嘴角的血迹轻蔑地看他『你这个丧心病狂的禽兽, 居然对自己怀孕的妻子也下得了这样的毒手,虎毒不食子,你他妈还是人吗?』   宋黎双手按在办公桌上,大笑,再一把揪住江舟的衣领『在我眼中,这世界 上任何人都不算人,我喜欢我开心,你管得了吗?』   『慕柔真是瞎了眼睛才会看上你这个狼子野心的衣冠禽兽,你不要得意太早, 我倒要看看你今后还怎么能够在她面前伪装……』   『你倒真一往情深,哈哈』宋黎大笑『好,你不是早跟她有一腿么?你有本 事你也娶她去啊?我不阻拦你,哈哈,你这个小白脸,除了在女人面前装哈巴狗, 你还有什么本事?』   他把江舟的衣领揪得更紧了『我警告你,你马上滚离绿岛,你被开除了!』   然后,狠狠地把江舟掼到地上。   江舟挣扎着再次站起来,冷笑一声『嘿嘿,你有资格吗?』   然后转身走了。   宋黎大笑『我有资格吗?我他妈的要你一天也在绿岛呆不下去!』   闹成这样,宋黎干脆再不回王家,回到了自己那套满是尘埃的屋子。   一个人喝了一会闷酒,他拿起电话,想起自从自己结婚后,梅迎雪就换了所 有电话号码,从此断绝了和他的一切联系--除了自己找上门外!他打开抽屉, 梅迎雪租屋的钥匙还安稳地躺着。   他抓起钥匙就出了门,驾车直奔梅迎雪的租屋。   终日浸淫在灯红酒绿百花缠身的生活,对于男人来说,哪怕是倾城倾国的妻 子也可以朝夕厌倦,何况是一个早已对自己恨之入骨的女人,要想多么想念她, 简直是一大匪夷所思的笑话。自从上次梅迎雪自杀未遂出院后,他一直没再见过 她。一些是因为两人之间已经到了完全无可挽回的余地,一些是因为他正得意洋 洋地四处赚大钱四处风光,还有一些就是他已经见多了女人,已经吸毒一样爱上 了这样醉生梦死笙歌夜舞的生活。   但是,现在这样闷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就想起了梅迎雪,于是,他决定去瞧 瞧她。   掏出钥匙开门,好一会门都没动,里面电视声音开得很大。   宋黎停下,发现锁已经换了。   他重重敲门,门开了,一男一女望着他,男的很不友好地开口『你找谁?』   『梅?难道梅已经搬走了?』宋黎恍然大悟,也没回答,转身就走了。   梅迎雪搬到哪里去了?   宋黎心里突然一沉。   他想起贺小妮,于是赶紧给钟明伟打电话。   一听是宋黎,钟明伟意外又惊喜『宋总,什么事情?』   『找贺小妮』宋黎不耐烦地催促。   『宋总?什么,你找梅迎雪?她已经很久没有跟我联系了……』贺小妮的语 气很惊讶。   宋黎突然觉得心口有点发冷,他赶紧联系C报一个熟悉的记者,记者问『您 找梅迎雪?她早就辞职了……』   梅迎雪居然在这个城市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宋黎抓着方向盘,突然不知道这车究竟该往哪个方向开!   已经快9月底了。   时间已然是深秋了,院子里一盆一盆的小金菊争先恐后地盛开着,在夕阳里 金灿灿的。   这段时间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这片典型亚热带气候的土地上,春季和秋季 似乎都一年年地越来越短,最后,竟然只有短短十数天过渡时间。春天那十几天 是冬季的尾巴,很难让人分辨出春的气息就直接进入了夏天;而秋季的这些天就 不同了,暑热已经消退,太阳在天空高而远地挂着,离冬天显得还有那么一段距 离,因为很多花还开着,所有树木也还绿着,草的颜色都还是青的--似乎,这 时才真有点草长莺飞的味道。   当太阳逐渐西沉时,落日的余晖里,天空便显得格外的疏远辽阔起来。   在这个小城,要打听梅迎雪的家是很容易的。宋黎将车停在小城的小车站, 然后静静地走来。   宋黎慢慢地接近那座红砖碧瓦的小院子了   大门外杂生着几棵很粗大的老榕树,茂密的叶子将头顶的天空都遮挡住了, 只有一些夕阳的余晖洒下来,洒在树下一个女孩子的脸上,身上。   女孩子静静地坐在一张宽大的藤椅上,穿着粉蓝色的毛衣,掉光了头发的头 上戴着一顶粉红绒帽子,两边各有一个长长的假发辫子整齐地垂下,看上去就像 一个很斯文很听话的小姑娘。   女孩子的膝头摊开着厚厚的一本书,但是好象已经很久没继续往前翻了,因 为她一直低着头专注地看手里那枝开得金灿灿的小金菊和右手上那只被小金菊映 衬得同样金灿灿的白金戒指。这是她的习惯!好象自从回家以来,只要一个人坐 在这里,她的时光一直都是这样打发的。   宋黎一步一步接近她,自从遥遥看见这个院子,他的脚步一直都很轻。   可是,女孩子微笑着抬头了,原本苍白的嘴唇上涂着一层晶莹的粉色唇膏。 似乎看见了他,女孩子立刻呵呵地笑了起来。   宋黎再也忍不住,几步走过去,蹲在她面前轻轻地一把抱住了她。   梅迎雪笑呵呵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声音很轻『好奇怪耶,呵呵,我居然又梦 见宋黎了啦,呵呵……』她抬头看看天空,斜斜地从绿荫望出去,天空是疏远辽 阔的,似乎还有几朵蓝色的云在飘着。她更奇怪了,眼神也有些恍惚了『哦,我 又睡着了,这是白天呵,怎么还梦见他呢?呵呵……』   『梅,梅!』宋黎蹲在她面前,呜呜咽咽地哭得像一个孩子『梅,你为什么 病成这个样子了?』   梅迎雪还是乐呵呵地抱着他的头,眼神恍惚,似乎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只 是非常快乐的神情在惨白的脸上一直荡漾开了去。   宋黎抬起头,在她耳边轻轻咆哮『梅,你都病成这个样子了,你为什么不告 诉我?你凭什么不告诉我?你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你有什么资格隐瞒我?我 到处找你,我生气,很生气……』   干吗要生气呢?   梅迎雪不解地看他,已经掉在地上的书和差点浸透她衣服的泪水,好象逐渐 让她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了。   她伸出手想摸摸那张在流泪的脸庞,因为她从来没有看见过这张钢筋混凝土 般的脸毫无顾忌地哭成这样,但是,她伸出的手却怯生生地停在了半空,她不解 地开口『宋黎,你干吗哭成这样?』   『是不是你都死了,你还要瞒着我?你还不要我哭?』宋黎的声音很轻,但 是却是真正在咆哮,梅迎雪可以真切地看出他是多么地怒不可遏。   梅迎雪茫然地看他,宋黎瞪着她,抓住她怯生生地停在半空的苍白的手,再 次蹲在她身边呜呜咽咽地哭得像一个孩子!   这些日子,父母常常一有空就到小城外的村里山上四处挖草药,只要有人提 及一种跟白血病有关的草药,父母必定四处去寻找。不管有用没用,他们渴望也 相信着民间药方的奇迹。梅迎雪也从不违父母意,只要他们煎的草药,无论多少 无论味道如何怪,她都毫不犹豫地喝下。这是父母的希望呵,她心底再怎么绝望 又怎么能表现出来?   拎着一大抱各种草药的父母大老远就看见蹲在女儿面前的男人了。父母惊惶 又奇怪,大女儿大女婿都还在学校,要上了晚自习才能回家,这个人是谁?   看着父母几乎是跑着往家门口走,梅迎雪笑呵呵地摸摸宋黎的头发『呵呵, 我爸爸妈妈回来了啦……』   父母停下,疑惑地看这个站起来的男人。男人很沉稳的脸上还残余着泪痕。   『爸爸,妈妈,他……』梅迎雪刚笑呵呵地开口,宋黎的手搭在了她肩上, 接过了话『爸爸,妈妈,我是宋黎,我要马上带梅走,送她去医院……』   父母看看这个第一次上自己家门就叫爸爸妈妈的男人,再看看笑呵呵地红了 脸的茫然的女儿,不禁面面相觑。   『大家先进去再说』还是父亲冷静地开了口。   母亲应着来扶女儿,宋黎微笑着阻止了她,轻轻抱起坐在藤椅上的梅迎雪走 了进去。   梅迎雪抱着他的脖子笑呵呵的,他却心如刀割,怀里的梅迎雪已经变得轻飘 飘的了,她病成这个样子了,自己居然一直都不知道!!   这是世界上唯一爱自己关心自己的人呵,除了她,自己还能到哪里再找到一 丝温情?   自己怎能容许她病容许她离开这个世界容许她永永远远地离开自己?   这是西南非常著名的一家医院,对于白血病的治疗在全国都非常有名。   每天早上5点左右,已经有很多远道而来的人在这里排队挂号,常常是到了 10点左右,一天的号就已经告罄,然后,无奈的人只好冀望于明天来早点儿。   不生病还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如此多的病人。   走进医院的一刻,梅迎雪感叹。   所有入院的事宜,宋黎还在路上就交代朱刚办妥了。   众人刚在医院门口下车,朱刚和江大勇已经等在门口了。   『梅老师,你不要紧吧?』朱刚看她苍白的脸,有点难过。   这还是他第一次知道梅老师居然和宋黎有着如此密切的关系。   梅迎雪哪里还去想他意外的表情,笑笑,还没回答,宋黎已经扶住了她,催 促『朱刚,都准备好了吧?』   『好了好了,他们特意匀了一间上等病房出来,走吧……』   进了病房,安顿梅迎雪躺下,宋黎立刻出去,一会,亲自带着主治医生来了。   医生态度很好,甚至可以说很恭敬,看得出,宋黎的红包给得不是一般的可 观。   上了药,点滴滴着,医生说『宋先生,今天晚上我们就会组织专家会诊,只 要库存有相配的脊髓,手术就不会拖得太久……』   宋黎和父母连声感谢。   梅迎雪看着他远去,想起另一家医院的那个女医生和她的太阳花『姑娘,记 得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坚强!』   这是一个多么善良的女人呵,至今想起还叫人觉得心里有温暖。   天色已经晚了,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   梅迎雪笑呵呵地拉拉宋黎的手,轻声说『你回家歇着吧,这里没什么事了。』   宋黎拍拍她的手,没有回答。   梅迎雪怕影响他和『家』里的关系,他知道。他自嘲地想『这是我家么?』   『我一直是个没有家的人,但是我希望以后能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我 一定会热爱这个家的……』宋黎像是回答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梅迎雪看他,她发现自己越来越不了解宋黎了。是时间改变了自己还是时间 改变了宋黎?   『你走吧,你还有好多事情,老耽误怎么行啊,我爸爸妈妈陪着我呢』梅迎 雪再次催促他。   『那好,梅,你好好休息,我走了。晚上我来接爸爸妈妈去我那里,再给他 们配一套钥匙……』宋黎起身告辞了。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梅迎雪脸上笑呵呵的表情也逐渐消失了,目光也有些黯 然了起来。   『雪,不要怪爸爸妈妈』母亲摇头,苍老的眼睛里满是无奈和抱歉『我们也 不愿意违背你的意思,可是,我们怎能眼看着你死?爸爸妈妈没有能力,所以只 要看到能救活你的机会,无论出于什么来自哪里,我们都不能拒绝啊……』   父母开始隐约知道了一点女儿和宋黎的事,也知道他已经结婚有了妻子。因 为如此,他们对那天不顾女儿的拒绝让宋黎带她来成都治病,一直心怀歉疚却又 无可奈何。   梅迎雪眼睛都有点儿湿润了,她对妈妈笑笑『妈妈,干吗呢,呵呵,要怪也 只能怪我怎么得这样的怪病啊!都是我不好,累得你们大家为我担心……』   是的,她想,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命运吧,它无论如何也要把你和你不愿意再 有纠葛的人继续牵扯在一起,让你根本无法逃避。   谁能想到自己竟然有一天会绝望地躺在这充满死亡气息的医院里,等待那个 叫宋黎的男人的--拯救?   她叹息,在死神面前,自己,梅迎雪,其实远不如自己想象的那么坚强更远 不如自己想象中那么清高!   此时,虹达公司在天城花苑的建造上投资的5000万元已经告罄,宋黎开始撒 手不管,天城花苑全面停工。   停工后,天城花苑的1500万元市政配套费,600万元的水电增容费,1200万 元的土地使用费和2500万元的税费就成了一笔呆帐。   随后,天城花苑将虹达公司挂靠的主体企业绿岛房地产开发集团公司告上法 庭。   绿岛在安置光华大厦的住户上元气大伤后,再接到法院的传票简直不啻是雪 上加杀霜。   王文礼勃然大怒,虹达公司这一挂靠,绿岛就得支付高达6000万的挂靠费。   他急召宋黎,但是却怎么也找不到人。   他亲自到虹达公司去找,居然被朱刚告知,他也不知道宋黎到哪里去了。   这小子莫非还土遁了不成?王文礼怒气冲冲地再次拨通他的电话。   宋黎口气平淡『有什么事情,晚上再说吧,晚上我回来。』   保姆开了门,看见他,脸上的神色居然都有点不安。   宋黎走进客厅,发现今天王家的气氛非常奇怪,大家都在却没有一个人开口。 一看见他,每个人都一直看他,目光有冰冷有愤怒还有怀疑。   就连刚出院的王慕柔也坐在客厅里,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了;她旁边坐着的 是她忠实的追随者江舟。一看见宋黎,他狠狠瞪了他一眼,在他脸上还留着很明 显的和宋黎打架留下的伤痕。   宋黎笑笑,自己倒了一杯水,坐下,慢慢喝了起来。   王文礼站了起来,大笑『宋黎,我很佩服你,这几十年来我很少服过什么人 但是我很佩服你!』   宋黎仍旧笑着没有开口。   『说吧,你是自己承担天城花苑的烂尾工程还是要拉绿岛下水?』王文礼神 色不变,声音里听不出打的什么主意。   宋黎放下杯子站了起来『和天城花苑的和约上,一直是绿岛不是虹达,你可 明白?』   王文礼冷笑『小子,咱们走着瞧!』   宋黎笑,很得意的神情毫不掩饰地流露满脸,几乎是明明白白地在说『好, 我们就走着瞧!』   然后,宋黎旁若无人地到了卧室收拾自己的一些资料。   还没收拾好,王慕柔已经走了进来。   宋黎仍然面不改色地收拾自己的东西。   王慕柔开口了,冷笑,声音里满是愤恨『宋黎,你儿子没了你还是这样心安 理得,嘿,这样狠毒的男人,我倒真佩服!』   宋黎停下,走过来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因为流产失血而消退了很多野性的脸, 这张失去了野性也失去了当初的媚惑的脸,在灯光下看起来居然开始有点苍老了。   『你知不知道,你最大的毛病就是太高估自己了,总以为每个男人都是江舟, 都是你的奴隶』宋黎满不在乎地笑『你更错的是居然打起了儿子的旗号,亏你还 是留洋回来的女人。哈哈,老实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上,我谁都不在乎还在乎什 么儿子孙子?』   王慕柔咬牙切齿『你这个丧心病狂的东西……』   宋黎大笑『好评价,不过已经没什么新意了!』   收到拿盒用主编工艺包装的『嘉禾月饼』时,已经是中秋前夕了。   张建看包装上的邮戳,不禁失笑,什么破邮局,一盒月饼居然寄了近一个月 时间才收到,还能吃么?他有点疑惑,不过看那竹编的包装,好像应该还没有变 质。   这些日子在监狱里冷静下来,他不止一次地想过他、梅迎雪、宋黎这三个人 之间的纠葛。他逐渐明白,其实他们三个人都是同类人,同样的倔强、同样的孤 高、同样的不肯接受任何来自外界的怜悯。所以,大家才会机缘巧合地认识,才 会有了以后这样多的恩怨纠葛。   而梅迎雪,她和宋黎在性格上简直有着更大的共性,唯一不同的是,她因为 多了一份对物质的淡薄,所以跟野心勃勃的宋黎之间就有了不可逾越的距离。   自己已经进了监狱,宋黎还在外面怎样继续猖獗着呢?   他立刻想到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梅迎雪上次来监狱看望自己的时候说定了 中秋再来看自己的,为什么现在只寄了一盒月饼来?   他一直清楚女人善变的性子,但是,梅迎雪好像一直都是个比较有原则的女 孩子,到底是什么促使她失约的?   看着这盒月饼,张建不但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心底反倒有了一种很深的失 望,同时心底也不由自主地悲凉了起来,原来,这个世界上居然没有一个承诺是 靠得住的,就连梅迎雪这样的女孩子也开始敷衍朋友了!   他曾经以为,梅迎雪至少是把自己当朋友的,尽管他一直不认为自己会和任 何一个女人做朋友。   现在好了,彻底地什么都没了!张建望着这盒月饼苦笑,想起梅迎雪曾经徒 劳地追着警车的令人揪心的身影,沮丧得一塌糊涂。   有笑声传来,张建想起明天有个绰号龙二的狱友出狱。   他心念一转,赶紧走过去。   一帮狱友正在和龙二庆贺,算是告别吧。   『龙二,恭喜你!』   『谢谢老大』龙二大笑,为了明天就要到来的自由开心。   张建把月饼摆在中间,请大家品尝。在狱里,拼的是拳头,否则刚进来就玩 完了。而张建本是不要命的角色,也很讲义气,所以大家也服他。见这个『建筑 工程师』--这是狱友对这个和他们不大一样的男人的称呼--走过来,大家都 闹哄哄地问『老大,要不要龙二给你老婆带个口信?她中秋都没来看你,是不是 变心了?』   梅迎雪来看过他两次,那些人一直以为她是他老婆。   张建苦笑,也不分辨『兄弟,你出去跟我打听一下吧,拜托,这是她的电 话……』   没问题,那龙二一口应承了。   梅迎雪躺在病床上,病情的加重以及多次放疗带来的痛苦已经让她很难安然 地坐上一个小时了。   她昏昏然地睡着了,手机响了,是母亲接的。   很疑惑地看看睡着的女儿,不知道该不该让这个自称是女儿的朋友的男人来 看她。   父亲点头,女儿这个样子了,未来会怎么样谁说得清啊,有朋友来,就让他 们见一面吧,免得女儿遗憾。   所以,梅迎雪醒来时就看见了陌生的龙二。   龙二惊讶地看『老大的老婆』:不得了,老大的老婆快死了,他还以为她变 心了!   『你是?』梅迎雪抱歉地笑笑,病情加重让她以为自己眼睛也花了。   『我是张建的朋友,是他托我来看你的……』龙二小心翼翼地说。   张建?梅迎雪出了一会神『我真对不起他,答应了中秋去看他终于还是没能 去成……』   『你放心,我会尽快告诉他你的情况的,他不会怪你的……』   梅迎雪摇手『拜托,千万莫告诉他,要他安心在里面呆着,还有一年就自由 了呵,他脾气坏,真知道了会出事的……』   龙二望着她,只是摇头,她都病成这样了,难道要老大一年后出来只能去坟 上祭拜?   医院的库存里一直没有和梅迎雪的脊髓相配合的脊髓;而医院在全国各大医 院发出的求助反馈信息也是通通只有一个答案:NO。   父母一天比一天急迫,宋黎更是终日坐立不安起来,只有梅迎雪依旧整天笑 呵呵的。   是的,有的时候,人的确是斗不过命运和天意的。   也许,为了改变处境,改变未来,改变前程--这些,我们还可以通过努力、 奋斗等来获得;   但是死亡--这才是真正不可抗力的一种神秘的力量,在它面前,努力、奋 斗、抗争……这些字眼,通通都显得软弱无力起来。   既然如此,何必再徒生伤感呢?   父母每天到医院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问医生找到合适的骨髓没有,在一次次的 失望里,父母等不下去了,又回家开始寻找一种从一个病友口中听来的『特效』 草药了;   而宋黎已经把公司的事都交给朱刚和江大勇,自己每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 互联网上查看向国际红十字会求助的结果,然后来医院陪梅迎雪。   一天天的失望里亲人越来越伤感,梅迎雪却越来越平静,她想,也许是自己 真正沉淀下来冷静对待最后的岁月时所获得的感悟吧。   贺小妮来看她,看到她因为化疗放疗而掉光了头发的头,心里非常难过。   尽管梅迎雪的头上戴着帽子,帽子上还有长辫子,远远望去还真看不出来是 假发,但是,近了,看着这没有任何生命气息的假发,再看看这张逐渐失去了活 力的脸庞,要让人不立刻想到近在眼前的死亡几乎是不可能的。   『雪,你知道么?你就差在个性太强这点上,要是早点告诉大家,大家一起 想办法,不延误治疗,也许不会严重到今天这个地步!』   梅迎雪笑呵呵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过了一会,她还是忍不住开口了『小妮,钟明伟对你好么?』   贺小妮沉默,然后笑了,很不在乎的样子『他在外面有情人,我知道,好像 还没包养成二奶,我也不想管他,就睁一眼闭一眼吧……』   梅迎雪在心底叹息,永远都是有情的爱情无情的婚姻呵!   很早她就隐约知道这个消息的,不如意的贺小妮,远走天涯的陈萍;无论是 健康的人还是生病的人,谁又真正是开心的?自己有什么权利因为生病就觉得大 不幸了?   她笑『小妮,我们去天府广场看看好不好。』   贺小妮点头,推着她沿着人民南路一直往天府广场走。   这里永远是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地段,在鳞次栉比的广告牌里,中秋虽然早就 过了,但是梅迎雪还是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非常醒目的『嘉禾月饼中秋传情』的巨 大横幅。原来,它几乎终年就这么立着,梅迎雪很奇怪,自己在这里呆了这些年, 居然是第一次知道!   隔着四级阶梯才是广场上一条宽阔的走道,走道上面是密密匝匝的阶梯,每 一级阶梯上都坐满了人。   贺小妮想把轮椅推到走道上,但用了几次力都不行。   梅迎雪笑『算了,小妮,我们就在这里看看就好。』   贺小妮想再试试,她知道毕竟梅迎雪是失望的。她再用力,走道上面的阶梯 上一对情侣样的年轻人走了下来,两个人笑笑一起动手,轮椅很快上了走道。   两人冲那对情侣点头致谢,这对情侣笑着摇头打闹着跑远了。   一直看着两人跑得没了影儿,梅迎雪和贺小妮才相视一笑,人生就是这样, 很多时候,你自以为看透了一切很一副把红尘看破的架势时,它就会很不服气地 露出另一面给你看。比如爱情,在你认为它已经在这个喧嚣的商业社会绝迹了的 时候,它突然又会露一小脸,就像刚才跑远的那对多么幸福的情侣。   两个人坐着,正在闲聊,贺小妮的手机响起。她接了电话,开心得似乎要跳 起来:喂,排骨,你知道我现在跟谁一起的么?   『肯定是死鱼……』陈萍几乎想都没想就说出口了。   贺小妮叹息,陈萍还根本不知道梅迎雪现在已经病成这个样子了!   是陈萍?呵呵,梅迎雪也开心了起来『我跟她讲几句话吧,好么……』   『死鱼,我现在在海南,和那个人在一起,真正摆脱了一些人,现在我觉得 很幸福,你呢,你好不好?……』   『我很好,一切都很好……』梅迎雪笑着,刻意隐瞒了自己的病。陈萍好不 容易才开始了新的生活,怎么能够让她再次承受这样的悲哀!   贺小妮看她挂断电话,看她苍白的脸上的笑容,泪水忍不住滚落,她哽咽着 声音:雪,你一定要好起来,一定要好起来啊!   『小妮,我会好起来的,会的』梅迎雪拉着她的手,笑呵呵的『小妮,我们 大家都会好起来的……』   宋黎兴冲冲地跑进来时,梅迎雪正在翻着一本小说。   她抬头,宋黎手中捧着多么大一束玫瑰呵。   『梅,骨髓找到了,找到了,是台湾的一个志愿者捐献的,三天后班机送 来……』宋黎毫不掩饰欣喜若狂。   梅迎雪也笑,却没有想象中的开心,就像当初面对死亡时也没有想象中的害 怕一样。   花瓶里,玫瑰的香味洒满了病房,还有梅迎雪喜欢的热腾腾的珍珠奶茶,宋 黎就坐在她的床边,开心地看着她。   经历了百转千回,一切都变得澄净,花,茶,还有爱,都在寒夜的空气里静 默不语。   两人在灵魂和精神上肌肤相亲。   原来,这种宁静的爱的感觉,才真让人轻松呵。   手术前夕,父母、姊姊姊夫都来了。   看着大家如临大敌的样子,梅迎雪忍不住笑『干吗,不就一个手术吗?』   『对,一个手术而已,你快好了,大家开心所以来瞧瞧嘛』宋黎笑着不经意 地责备她。他清楚,这样的手术一旦不成功,梅迎雪就再也走不下手术台了。因 为这样,他让自己笑得更加若无其事的样子。   在进手术室的前一刻,梅迎雪转头看他,真切地笑『宋黎,这段日子我天天 都很开心,你明白吗?』   宋黎迎着她的目光点头,因为明白她的用心良苦,所以他一定要笑得更加有 信心。   冰雪如梅迎雪怎会不明白手术的两种结果!所以她告诉自己『这段日子我天 天都很开心』--即使有什么意外,你也该安心,因为我是很开心地走的!   然后,梅迎雪被推进了手术室。   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宋黎突然发现,梅迎雪对自己的爱,其实比自己想象的 还深,哪怕在这个时候,她想到的还是希望自己今后即使没有她也要安心过好自 己的日子。   这样的微笑是柔情的,这样的目光是殷切的,这样的用心是良苦的,这样的 温情是毫无伪饰的--原来,自己轻易背叛的、舍弃的,恰恰就是这种在生命中 比物质更匮乏的温情!!!   宋黎猛地站起来,冲到手术室门口,门已然紧闭着。   他退回来,父母姊姊姊夫贺小妮都看着他,他勉强笑笑,又坐了下去……   『我就说我福大命大没事吧,呵呵……』梅迎雪嬉皮笑脸地看终于漫天乌云 从脸上散去的所有的人,刚从手术后醒来的虚弱和惨白还留在脸上。这令她满脸 的嬉皮笑脸看起来有些怪怪的。   『傻丫头……』宋黎抱着她的肩膀,说了这三个字终于哽咽着什么也没再说 下去。   终于,激动欣喜的亲人朋友都休息去了,病房里只剩下两个人。   梅迎雪靠在宋黎身上,突然轻轻说『我有一句话实在很想告诉你……』   宋黎微笑着『什么?』   『你真恶心,居然叫我傻丫头,没大没小的,呸……呵呵……』她一口气说 完,自己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哈,居然是骂我,我还以为是什么甜言蜜语,白开心一回』宋黎也笑,很 奇怪的感觉。很久以来,他一直不曾违逆过梅迎雪什么,毕竟,梅迎雪的温情里 长时间有着殷切,所以叫他不由得不敬重几分。无论是生病还是其他原因,现在 的梅迎雪是孩子样的无助而软弱,所以他竟脱口而出了『傻丫头』这样『肉麻』 的昵称。   但是,这样又有什么不好呢?宋黎笑『知道么?傻丫头,我喜欢这个称呼, 傻丫头!』   对于宋黎玩的这些大小把戏,王文礼虽然暴怒但是还没有到失去理智的地步。 毕竟绿岛在风云变幻的房地产界立足这么多年,自然有它的雄厚的根基在。虽然 最近元气大伤,但是,王文礼很快召集女儿、江舟等一拨干将,聘请了一名著名 的经济律师,准备全力还击宋黎。   王文礼奇怪的是,这些日子,无论自己怎么大张旗鼓,宋黎都没什么动静。   很快,他查出宋黎这些日子竟然天天出没在一家医院,因为梅迎雪患白血病 在这里治疗!   难怪他会暂时没什么动静。   但是王文礼清楚宋黎的本事,这是一只深藏不露的豹子,总是出其不意地给 你致命的一击。所以他再也不敢小觑这个人了。   就在王文礼做好一切准备时,一张传讯送到了他面前。   两名公安面无表情地『你是王文礼先生吗?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你涉嫌跟 一年前东风大桥上的枪杀案有关……』   王文礼呆住。   闻讯赶来的王慕柔呆住,王夫人更早惊呆了!   那个带了100万远走高飞的职业杀手竟然在上海被警方抓获。警方查证他当 初的100万支票正是绿岛开出来的。   此时『100万买凶』的枪杀悬案终于有了重大突破。   消息很快在各大报纸头条刊出,一夜之间,绿岛股价暴跌,王文礼苦心经营 了一辈子的绿岛正式宣告破产!   王文礼在拘留所里狂吼『宋黎,我真佩服你这个恶棍!』   可惜,他的吼声宋黎再也听不见了,宋黎已经正式起诉和王慕柔离婚完全彻 底离开了王家。   冬日里很难得的一个艳阳天。   直到太阳已经透过窗户洒满了整个病房,梅迎雪才懒洋洋地睁开眼睛。   手术后已经半个月,病情基本完全控制住了,在这里呆了这么久,在已经熟 悉得快麻木的药水味里,老让人觉得非常不舒服,真希望快点儿离开这里啊。   『雪,醒了?』母亲已经笑着将带来的早点放在桌上。   梅迎雪看看母亲,很抱歉地笑『妈妈,这些日子,你瘦了很多耶。』   母亲乐呵呵地坐下『雪,看着你好了,妈心里高兴啊,总算老天开眼……』   母亲话还没说完,有人敲门。   母亲开门,有点疑惑地看这个拿着一大束花的陌生男人。   梅迎雪看过去,笑了『江舟,你怎么来了?』   江舟很勉强地也笑笑算是回答『雪,很惭愧,我居然到了现在才来看你!!』   很暖和的阳光下,江舟陪着梅迎雪来到住院部后面的大花园。   在一片空阔的走道上停下,抬头望去,花园里已经有很多家属陪着病人在晒 太阳了。也许是因为这里的特殊的环境,尽管人很多,但是却非常安静,即使说 话,大家也是尽量轻声细语的。   两人在走道的长椅上坐下。   江舟终于开口,满脸愧色『雪,真对不起,在你最困难的时候,我居然都没 能来看你一眼……』   『呵,没关系的啊,我这不是好了么?不要紧的。』梅迎雪毫不在意地笑笑。   『我见过刘振兴了!上次我因为绿岛的事情去局里找人,没想到负责人居然 是他。他混得很不错的样子。大家一起吃饭时,他感叹,要不是当初你跟他用一 万元交换了这个工作,也许他就没有今天了……』江舟神色有点激动『当年你为 了给我治病,竟然放弃大好前程去那个偏远的地方呆了一年,为什么?为什么? 可惜我居然到了现在才知道……』   梅迎雪笑着不语,已经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现在再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呵。   两人相对无言。   『宋黎,他,对你好吗?』   看得出,江舟一直在犹豫该不该问这个问题,可犹豫半天还是忍不住问了出 来。   梅迎雪笑,没有回答。好与不好到底该怎么样界定,现在她是越来越糊涂了。 好一会,她摇头『这真是一个难题!』   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江舟似乎更加忧心忡忡了起来,这些天他一直在找机 会来看看梅迎雪,但是他不想遇到宋黎,所以一直推迟到今天。本来是抱着碰运 气的心态,准备要看宋黎在就马上离开,好在宋黎还真不在。   『雪,不要把未来押在宋黎身上,他太绝情!』江舟说『这些话我本来不应 该说,但是我也许将再次出国,我怕以后将没什么机会跟你讲这些了。』   梅迎雪笑着沉默,她发现,其实,自始至终江舟都是不理解自己的,甚至, 他对自己的了解,基本不比一个陌生人多。   谁的未来可以押在谁的身上?谁又有力量承受谁的未来?   『也许,你不清楚宋黎到底做过些什么,但是我得告诉你,这个世界上,大 概除了他自己,他是谁都不会在乎的。我真怕他见到我们在一起会无端猜疑,我 来看你一次不打紧,如果害了你……』江舟顿了一下『他连自己怀孕的妻子都能 毒打到流产,这种男人……』   梅迎雪凄凉地摇头,凄凉地叹息。宋黎是什么样的人,自己比谁都清楚呵。 也许自己唯一还能确定的,就是他至少对自己还是保留着最初的一份真心。因为, 他一直是个没人爱没人关心的孩子呵!   江舟叹息:雪,和你在一起,永远觉得心里是纯净而温暖的。我希望你幸福! 而我,追一个女人从国外追到国内,结局却是这样。看着她一家因为宋黎这个衣 冠禽兽而家破人亡,我痛心啊。现在,她很无助,也许,她会跟我一起去美国吧。   梅迎雪没有再说一句话,直到江舟告辞。   甚至江舟跟她说再见,她都好像没有听见。江舟木立着看她好一会,然后, 叹息着走了。   父母劳累担心了这些日子,见女儿病情已经稳定了,暂时回家了。对于一辈 子没有离开过故土的父母来说,这些日子在这里到真是受罪了。   已经快傍晚了,梅迎雪坐在病床上看看四周,出院手续已经办好了,很快就 要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些充满药水味的空气了。心里说不清楚是开心还是不开 心,但她知道,无论如何,自己是迫切想离开这里的。   『梅,你等久了!』宋黎兴冲冲地进来『对不起,我刚才和医院在谈一个和 约,准备捐助500万,修一幢住院部……』   这样的宋黎,这样越来越陌生的宋黎呵。梅迎雪在心底摇头,也许,自己和 宋黎的距离是真的越来越远了。   宋黎依旧很开心,牵着她的手:梅,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回家?家在哪里?梅迎雪眼中忍不住浮起一层水雾,在这个万家灯火已经次 第点燃的梦一样的城市。   宋黎似乎没有发现,打开车门,扶她进去,车子发动时,他笑:梅,知道么? 今天是11月29日,还有一个月就是你生日呢……他住口,这时才发现梅迎雪眼中 的一丝水雾。   他用一只手拉住梅迎雪的手,声音很低:梅,我曾经一直梦想有和你一起回 家的那一天!现在,这一天终于到了,我很开心,也希望你开心……   梅迎雪微笑着点头,是的,此时,要说心里不乱是假的,但是要说没有开心 更是虚伪的。这是一种恐惧中难以遏制的莫名的开心,也许正因为这样,它才更 加让人不顾一切地飞蛾投火!   既然这样,哪怕是投火一次又如何!   因为,那个家,也是自己曾经渴望过的呵!   关于家的梦想,它一直是自己最终也最初的期许呵。   门开了,梅迎雪终于慢慢地走进了这个为了迎接她的『回家』,摆满了各种 各样的花朵的地方。   灯光是柔和的,花朵是妩媚的,宋黎低下头叫的这声『梅』是充满深情厚意 的。   眼里的水雾更浓,似乎已经让一切的清醒都顷刻间冰消瓦解,一切都变得混 沌而弥漫,她几乎是无意识地抬起了胳臂抱住了他的脖子,而他的双臂紧紧抱住 了她的后背。他低下了头,用他的嘴探寻着她的嘴,而她几乎已经神思恍惚了, 就像在沉沉黑夜里那样终于沉沦,纠缠着回忆和愿望,不愉快的回忆和不愉快的 愿望。   是他把她抱到床上去的,还是他们走过去的,谁都分不清了,只是,她已经 在床上,他也在床上了。他的皮肤在她的手下,她的皮肤在他的手下!   时间不再以时、分、秒来计算了,而是从两人身边漂流而去,直到它变得毫 无意义,天地间只剩下了一种比真正的时间更为真实的深沉的尺度。   梅迎雪只觉得脑子里感到晕眩、颓丧、变成了一团漆黑,失去了光明,因为 有那么片刻,她好像置身于阳光下,随后那光辉渐渐黯淡,变成了灰色,终于消 失了。残存的意识里,就像一个在荒凉的海中溺水的人紧紧地抱住了一根残桅断 桨似的,怕的是一个浪打来,人和桨都再次各自漂流冰冷的海水,然后,永不能 相逢……   窗外的天色已经明了。   宋黎醒来,看身边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也正看着他。   那双眼睛依然是亮晶晶的,清澄如水的,充满温情的。很久以前,这种温情 就温暖着他给他以力量,直到此刻,它依然未变。在他一生中,这是第一次在身 体上和灵魂上都和这双清澄温暖的眼睛这样毫无距离。这似乎着意地表明了和她 感情上的联系,表明了和她的依恋。就像充满了露珠气味的清芬而虚缈的空气, 就像阳光普照下的花草树木,如此地令人心醉。   『梅!……』他的手抚上她亮晶晶的眼睛,什么都不再说,似乎什么都已经 在这一个字里面了。   梅迎雪笑呵呵地轻闭上眼睛,渺茫而遥远的歌声,在悲从中来和幸福快乐混 乱交织的心底回旋:   如果梦醒时还在一起   请容许我们相依为命   就怕梦醒时已分两地   谁也挽不回这场分离   爱恨可以不分   责任可以不问   天亮了我还是不是你的女人……   这些日子,宋黎几乎没去过公司,有什么事情都电话交代朱刚和江大勇。   他笑:梅,我要好好陪你一些日子,等你再好些了,我们就结婚去旅行。   好的好的,梅迎雪点头,眉梢眼角都是温柔甜蜜的笑意。   时光流水一样快地跑,日夜瞬息更替。甚至连冬天弥散的雾都是美好的。   不管是手牵手漫步街头还是一起在厨房做一顿丰盛的晚餐,这个冬季干冷的 空气也像春风一样充满了温暖的爱抚。没有阳光的日子,他们偶尔会去医院检查 一下梅迎雪最近的身体状况,因为手术结束了,还有长达3年的断续用药期;有 阳光的日子,他们就一起出去走走,在这个城市嬉戏如两个快乐的孩子。   一个周末,他们坐在天府广场的石阶上。中午刚过去,正是太阳在一天中最 能温暖人的时候。石阶上几乎密密麻麻都是人,情侣、学生,朋友,老人,小孩, 男男女女……几乎大家都是喜笑颜开的,这样的阳光下,好像没有人是孤独的。   宋黎四处看看,目光转向她。   『梅,我从来没有这样幸福过。我从来没有觉得这个世界是这样的亲切过。』   梅迎雪抓住了他的手。她产生了一个念头,发现阳光普照下的一切比夜色中 朦胧的现实世界更为莫测。她紧紧地抓住这双温暖的手,感到很痛苦:心情不一 样的时候,世界就不一样了呵。   于是,她说道『以前的世界不是咱们的。是不是呵?现在,它是咱们的了, 只要它能持续下去。』   『梅,我一定要让它不但持续,而且永恒。』宋黎笑,反手握住那双无论什 么时候都有点凉冰冰的小手,给她以信心和温暖。   12月29日。   依旧是艳阳天。   宋黎陪梅迎雪买了帽子围巾,她的头上已经长了浅浅一点儿头发了。   两人嬉笑着在天府广场石阶上坐下。身边依旧是那样多享受阳光的面孔。   宋黎看她。   今天是梅28岁生日,可是,岁月几曾在她身上留痕?   戴着红帽子围着红围巾的梅迎雪,在阳光下依然像一个小姑娘,黑亮亮的眼 睛偶尔还闪过一丝孩子气的调皮和欢喜。   梅迎雪一直依偎着他,在他身边轻轻哼唱一些老歌,有时,他的目光看着别 处时,她就望着他,似乎要把他的印象铭刻在脑海里。   踩着夕阳洒落街道两旁树木的余晖,两人手牵手,笑语盈盈地,回家。   精美的蛋糕,一屋子的玫瑰,明亮的烛光,两双凝望的眼神……所有关于爱 的,它都集中在这里了。   『最爱的梅,生日快乐』宋黎笑,拉着她的手。   梅迎雪也笑,紧紧地紧紧地握住这双手,眼睛里闪过一丝孩子气的悲喜交集。   烛光,玫瑰,眼神,温暖……在这流动着爱的寒夜的空气里,一切都已注定 在劫难逃!   …………   宋黎在温暖的阳光里醒来,身边已经没了那双温暖的眼睛。   他惊惶地跃起,空荡荡的屋子向他表明:没有一个角落藏着他要找寻的人。   惟有床头一张纸条:   这一个月,是我生命里再也不会出现的黄金时光!   我的爱人,我走了你也要快乐!   宋黎紧紧地抓住这张纸条,天地之间,还能抓住的,竟然似乎只剩下这张纸 条!   …………   第十五章 一天和一生中的真与假   梅迎雪在这个叫海南的城市开始了新的生活,做的依旧是广告文案。   似乎,一切又从终点回到了起点。   这个炎热的城市是她陌生而厌恶的,但是,私奔了的陈萍在这里。这是她还 在医院里时,陈萍打电话告诉她的。因为对外面的世界太胆怯,所以即使是下定 了决心要逃避得远远的,她依然渴望--即使是注定孤独,也要寻找一个有点儿 温情的地方,哪怕是一点儿!   这个厌恶的城市,毕竟还有陈萍,有她最好的朋友呵。   春节那天,她谢绝了陈萍和钟明伟一起过年的邀请,一个人呆在租屋。   很想给爸爸妈妈打个电话,这是自己第一次违背了承诺,没有陪爸爸妈妈过 年呵。   妈妈的声音在电话里有着哭音『雪,你回来呵,你到底要流浪到什么时候啊, 你的病还没好彻底啊……』   挂断电话,梅迎雪无语哽咽。   还有一个人啊,还有一个生命中最关心的人啊,他现在在做什么?   拨通电话,她笑『我很好,你不要挂念,你要开心』,这是一口气说完的, 没等对方回答,然后挂了电话。   因为注定了是两个世界的人;因为知道今生终究是走不到一起的--所以逃 离;但是,她不要他牵挂,不要他担忧,就像她一到海南就给了他音训一样,至 少,他知道自己是平安的,会安心一点啊!   依旧是流水一样的日子在飞逝。   总是忍不住每天上班时都要到网上看看匆匆逃离的那个城市的日报杂志什么 的,那里,经常会有他的消息啊。   于是,梅迎雪看到了那所医院的住院部新大楼竣工的剪彩仪式新闻照片上的 宋黎。在人群中,他笑得多么春风得意啊……   于是,秋天到来的时候,梅迎雪还看到了这个消息:   ……面对滚滚而来的财源,宋黎此时从『蓉城富豪榜第一位后起之秀』变成 了一个十足的无赖,涉嫌卷走天城花苑业主的预售楼款7千多万元;还赖着芙蓉 宾馆的巨额租金不给。   多次催款未果的芙蓉宾馆把宋黎推上了被告席,中院一审判决宋黎败诉,宋 黎须支付芙蓉宾馆的租金8233万元,滞纳金1432万元。宋黎不服,上诉,高院做 出终审判决: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梅迎雪惨然埋下头,尽管对于这个结果一直是清楚的,差的只是来得早一点 还是迟一点的问题而已,但是,它真到了,竟然是这样的让人痛得彻心彻骨!   那天早上,梅迎雪刚起床电话铃就响了,是宋黎,居然是宋黎呵。   宋黎很焦灼的声音:『梅,我已经到了海南,快告诉我地址……』   门开了,宋黎关了门,一把抱住了她,抱得很紧,几乎让她透不过气来。   宋黎的声音很急迫『梅,跟我走,今天中午的班机到美国,机票护照我早已 准备好了……你还在住院时,我已经办好了一切……』   梅迎雪在他怀里,摇头,泪落如雨。   因为是两个世界的人,无论做了多少努力,终究还是要天涯阻隔永不再见!   宋黎放开她,看她惨然的双眸里的坚定,是的,这样的眼神就像她生日那天 晚上一样,早已注定了他们的爱情必定在劫难逃。   『梅,答应我,我走后你一定马上回去,你的病急需护理巩固,否则复发就 严重了……我捐款500万修住院部的唯一条件就是要他们答应今后免费提供你的 护理巩固……』他一直是了解她的,即使他已经拿着给她买好的机票,他仍然清 楚,这不过是自己的一种自欺欺人罢了。   梅迎雪伸出手,想最后一次抚摸这张曾经多么质朴的脸,手却在半空停下, 然后转弯蒙住了自己的脸,泪水从指缝里倾泻而下。   宋黎泪流满面,跪下,三拜。   『梅,一谢你给予我的母亲一样的温情;』   『梅,再谢你给予我的爱情,这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一缕温情,可惜我已经 背叛;』   『梅,这是我给你的爱,这个世界上,自始至终,我只爱过你一个人……』   梅迎雪跌坐地上抱住了他,两人最后一次拼命相拥,分不清是谁的泪水淋湿 了谁的脸:   该是最后一次让你心疼,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真!   宋黎抱着她,站起来,放开了,又再次抱紧,然后再放开,拉开门就走。   梅迎雪追出去,宋黎欣喜回头,目光却立刻绝望。   梅迎雪靠在门上,绝望地凝视他,脚步再没挪动过一寸。   宋黎绝望地摇头,然后,匆匆远走……   …………   接着出来的,还有很多报道:   ……判决归判决,宋黎却和法官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他暗中转移资产,待 法官找到虹达公司时,虹达公司已经是一个名存实亡的空壳公司,『空手道』的 大师宋黎早已逍遥法外,逃到美国去了。   还有律师出来说话:根据法律,有未了结民事案件的公民限制出境,原本是 绝对不可能有机会逃往国外的,但是,为什么宋黎就这么跑了呢?   一时间,市民们便有了一个共同的话题:『这个新秀富豪怎么说跑就跑了 呢?』   而整个『宋黎传奇』的话题里,还出了一个大新闻:就是宋黎逃跑前夕给了 反贪局一份资料,其中包括C大女生被辱自杀案中所有参与了兽性的官员的名单, 牵涉了建筑界和一些实权部门的一些官员。   但是,由于宋黎外逃,这份名单恐怕难以成为实质性的证据!   …………   几乎所有能找到的关于宋黎的报道都堆在面前。梅迎雪惨笑,想起那个从7 楼跳下去的女孩子最后的呐喊:   妈妈,我对不起你!   是的,就是这些让女孩子冤死的人放跑了宋黎以及和宋黎类似的人!   而自己,也只能看着,除了因为人性的自私,还因为个体的软弱和无力;   公义,不是单靠一个女孩子的一双绝症未愈的肩膀就能撑持住的呵!--尽 管,梅迎雪知道这个借口含有狡辩的成分!   『雪,你回来吧,你的病……你一个人跑那么远,我想着天天都揪心啊……』 母亲每一次打电话,都是哭着开始再哭着结束。   这样揪心的母亲,这样揪心的挂念--   是的,自己也应该回到那个令人揪心的城市了!   对自己来说,那是个有着太多伤感的城市,但是,自己却一直依恋着它,依 恋那里的广场、那里的脚印、甚至在那里流过的泪;毕竟,这里才是自己习惯而 且熟悉的,这里,还有朋友,比如贺小妮、比如即将出狱的张建;而且,这里是 故乡,它离自己的家离爸爸妈妈和姊姊姊夫是那么近呵!   妈妈,我对不起你!   女孩子的凄喊回响在耳边,梅迎雪在回家的班机上为刚刚走远的噩梦流尽最 后一滴泪,祈求能在今后全新的日子里开始全新的生活!   (完)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