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你在天堂还好吗  俞蓓芳     蓓蒂的新房子装修好了,买新房子几乎让她倾家荡产,象蚂蚁搬家似的, 配个一集拿了酬金,就诚惶诚恐地送到建材市场去,这8个月都这样,所以,父 亲那病,她给了我一点钱,说是给买药的,虽然只是微薄之力,也是做女儿的一 片孝心。父亲死之前,我没有给他说过,这8个月的药费是哪里来的,这个出多 少,那个又出多少,我只是扛着,扛到最后一个硬币。父亲临死,手写给我看: 我要住单人病房。打了三个惊叹号。我不孝,没有能力给他办。     蓓蒂是父亲最爱的女儿,承认这点很痛苦,但这是事实。她比我大23岁, 但她仍旧是父亲最美丽最心疼的女儿,在那些发黄的老照片中,童年的蓓蒂是个 满头卷发的大眼睛深眼窝的洋娃娃,穿层层叠叠的蕾丝裙子,出现在各种各样的 婚纱照片中,充当很多新人的花童。少女时代,父亲就开始为女儿的过分美丽而 担忧发怒,姐姐身边围满了青年才俊,父亲说他们个个都是流氓。蓓蒂从来长不 大,因为从事儿童剧工作,挥手投足一怒一笑,都是小女儿的天真烂漫。有一个 小细节可以充分说明蓓蒂在父亲心里位置是被无限夸大的。父亲做了好久的放射 化疗,好在肿瘤医院离我家两站路,我每天推着轮椅送他,他坐在轮椅上看风景。 到了放射间,父亲平躺下,照例拍拍他,让他不要怕,一会儿就结束了,的确, 比化疗感觉好多了,化疗翻江倒海的,好人也给折腾掉半条命。放射疗法对一个 癌症病人没什么,总是要死的,最多是好细胞和坏细胞同归于尽。而对一个健康 的人去吃这种射线,可后患无穷。每天我都在那个要命的房间进进出出。起先没 有什么,我走出去他就紧张,做完了看见我,他又是一张孩子一样的笑脸了。做 了很多次,一天,我推了软绵绵的父亲,往家走,父亲扭过头审视我,今天怎么 换你来了?蓓蒂呢?她不是天天陪着我的吗?     我一下子堵在那里。是的,亲友都说,我和蓓蒂年轻时候有几分神似,而 我们姐妹俩的声音几乎一模一样。可能父亲是病糊涂了,这么长时间,他死活以 为在他身边的是她另一个女儿。那个永远长不大的蓓蒂。     又有一天,我把父亲推到挂号处,跟他说,你等在那里啊,我去付钱领药。 父亲给我一张笑脸。     在这一天之前,我和几家医院的医生们都有相当的默契,我们做两本病历, 一本是真的,一本是可以给父亲看的关于结核球的症治病历。我几乎每天要跟父 亲汇报一遍,今天医生怎么说,手术是如何的成功,为什么要做放化疗,为了怕 细胞恶变,是为了防患于未然。然后振振有辞抖开假病历。这段时间我基本是半 医了,对肺部腺癌和结核球病理症状及不同的治疗手段了如指掌,并且充分地混 合它们,让父亲知道那些化学疗法,放射疗法,生物疗法正是用来对付结核球的。 相信父亲也是有怀疑的,但他更愿意相信我的说法,这只是一个没有生命危险的 结核病。     那天,肿瘤医院放射科来了个实习护士,也怪我工作没有做到家,没有挨 个打招呼,她一看病历上的名字,哇塞,电影明星,追到了挂号处,热情地扬扬 她手上的病历,于飞于飞,你的病历卡忘记了。     我抱了一大包药回到轮椅边,父亲已经看到最后一页了。这一天他开始明 确的知道他生的不是结核球,而是肺CA。     后来我一直说,我真佩服父亲的隐忍力,他从头到尾就没有要我解释一下, 为什么要瞒住他,他还有多长时间。一路上,没有一句难受的话,反复跟我说, 这地方真是变了,解放前我也经常在这里走,我那时住的是现在的中山医院,住 三年,真的是肺结核。这里根本就是一片农田。     这一白天我过的真不是滋味,他看上去和平常没有两样,脸色苍白的平躺 在床上,我走近点,他就冲我笑,我握紧他的手,他的笑容更灿烂。     当晚我听见隔壁房间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     我父亲是个曾经很高大强壮的男人,我曾目睹过他痛哭三次,嚎叫一次, 一个血肉相连的男人,在你面前瞬间垮掉,没有比这更残忍的事情了。这一个晚 上,我没有走进他的房间,我是太脆弱,害怕与父亲抱头痛哭的场面,太撕肝裂 肺。生命即将失去,没有比这更残忍,更孤独的事情了,这个关头,谁也帮不到 你,上帝都不行。     整个8个月我都在骗父亲,你啊,开完刀,等身体康复了,蓓蒂的新房子 也就装修好了,到时候我们去那里过年。     父亲不会说话已经有一个月了,身体基本不能动弹,做一次CT,得三个大 男人搬动。他扛得住还是扛不住,完全得看他身体反应,脸憋得通红,给他接氧 气,脸色正常了,说明就是缺氧,平躺着,他喘气喘得吓人,于是摇起床板,通 宵给他按摩胸口后背顺气,浑身抽筋得注射杜冷丁,稍微平静又清醒的时候,他 歪歪扭扭地写字给我看。     到大年夜的时候,蓓蒂的新房子真的竣工了。哥哥姐姐们准备开一小差, 去蓓蒂那里看一眼,我留在父亲身边。     父亲给我写字:我要去蓓蒂家!!!     我跟他说啊,你再养几天,等你能下床走路,我们一起去。     他写:叫救护车,我要去。     我还在琢磨着,请教一下医生,能不能让他出院几个小时。他又浑身打起 了哆嗦。医生一针下去,他安静了下来,昏沉地睡了过去。我跟医生说,我父亲 要去看姐姐的家,有没有可能给配个医务人员,我们叫辆救护车,出去几个小时。 医生说,你看呢。     父亲醒来的时候,我还在床边,他笑了,精神烁烁地给我写开了,你怎么 不去,他们都去了。     我跟他说,我要陪着你啊,房子总在那里,它又不会跑了。改天我和你一 起去看。     有一天,他让我找张上影厂的信笺,要一支好点的钢笔,他要写遗嘱。     遗嘱是写给我们厂长的,他说,我在上影工作了一辈子,这地方跟家一样, 现在我要走了,希望领导督促我家眷完成我最后的愿望。一、遗体捐赠;二、不 开追悼会,不惊动任何人;三、把骨灰散到江海里去。     我父亲是个老人,一个旧社会过来的人,他写了一辈子的繁体字,竖写, 半文半白的,过去他常年在各地拍戏,我经常能收到这样的信件,有时候拆开了, 是写在宣纸上的一大堆蝇头小楷,所关问的也是衣食住行等问题,无论信件内容 还是形式,都很像是一封来自古代的书牍。父亲这份遗嘱是他给我们的最后几行 字,把自己交待得清清楚楚。    又一个夜晚,我拍着他,拍着拍着就睡着了,清晨醒来的时候,手臂抽筋 了,我耐不住,嗷嗷地叫了起来,父亲扑腾就坐起了身子,二话没说,帮我捶打 缩成一团的胳臂。嘴里还支支吾吾,都是爹爹不好。爹爹对不住你。我告诉你, 当时打死我也不愿意相信这就是回光返照。全家人到齐的时候,父亲很快乐,挨 个叫着名字,把他们拉到身边,说些鸡零狗碎的事情,和大家有说有笑地共进午 餐,饭后,他说,你们都回去吧,这几个月太辛苦了,你们看我要好起来了。兄 姐们走后,爹与我说了一个下午的话,天擦黑之后,爹抓住我手臂的手更紧了, 而声音却更加微弱,说,你快跟你妈妈打电话,我要一件驼色的西服,灰色的裤 子,一双意大利的皮鞋,那把我一直用的王星记扇子,还有一条真丝围巾,别忘 记帽子。还有,你不要走,爹爹害怕。     当天夜里,父亲死在我的手臂上,衣服送来了,兄姐们赶来了,他已经停 止了呼吸。     蓓蒂哭成一团:你到底也没有去成我的新房子。     他的遗愿,我坚持不能完全照办,捐献遗体,我做不到,好歹要保个完尸。 追悼会还是开了,租了小厅,除了母亲和我们兄妹几个,谢绝所有亲友。我知道 父亲一向是自爱的,他要的是舞台下的喝彩,大街上路人叫着他名字、纷纷簇拥 的美好感觉,而人走到头,一张丑陋的皮囊,一把柴骨,被癌症折磨得扭曲狰狞 的嘴脸,这样谢幕,真是丧尽体面。去东海里撒他的骨灰,我一把一把亲手把它 们撒出去,在最后,手心里留下一小块他的灰,暗暗地带了回来。     这一切做完的时候,我象生病一样昏睡了好多天。一日白天做梦:有人大 力敲打房门,父亲手提大包小包,气愤地站在门外:我生病也没有人来看,我出 院也没有人来接。白白养你到那么大!!我逼真地看到他病愈归来。可身后的遗 像怎么办,冥纸正烧着,身后的哭声怎么办,妈妈姐姐哭得气都喘不过来。他一 步跨进来,一把拉扯掉自己的遗像。梦里面阳光灿烂,我们重新又济济一堂,悲 悲喜喜在一起。     约好了要去蓓蒂家,车开到郊区,她家楼下,才记得忘记带上它了。心里 总在想,下一次吧,应该没有问题的。     到了中午时间,蓓蒂烧了一桌菜,说我们先祭祭父亲吧,插上三支高烛, 可是自来火划掉三包,蜡烛还是没有点燃。房间里灯一跳一跳的,最后还是全部 暗了,无神论者的姐夫去换软铅丝的时候,脚步也有些发抖。蓓蒂的手紧紧拉住 我的。我知道是我们的父亲试图与我们沟通,而且他是愤怒的。我是错了,我合 拢双手,暗暗念诵,你,不要生气,下一次我们一起来,你会看到的。蜡烛死活 点不上,我们姐妹还是拜了又拜。吃饭的时候,在上手留了一个空座位,放了碗 筷酒杯,无声地,我们父亲女儿同桌。     回到家,墙壁上原来好端端父亲的大幅相片连带镜框掉在了地上,上方粗 麻绳象被人大力扯断。     打小我和父亲生活在一起,长大了,我爱到处跑,为了工作,上学,最近 几年算是在上海生根了,也是天天在办公室电脑前呆到深夜,与电脑网络的关系 就像亲密爱人,日夜斯磨,而家与我倒象是一个旅店,每天深夜回家推开门,父 亲的门总是打开着,他坐在沙发里,叫着我的名字,卫红卫红!!蓝灰色的眼睛 里全是喜悦。     而这一切永远不会再来。     人间的日子,人和人的在一起的日子,再多,再长,哪怕一百年都是短暂 的,哪一天诀别都是至哀至痛,象骨头和肉的剥离,手足和身体的诀别,我也是 一个无神论者,但我们的亲人离开人间之后,我那么强烈地希望蓝天之上真的有 一个天堂,而我们的父亲已经是众多仙人中的一个,虽然,也许,他已经没有身 形,但希望他仍然有在天之灵魂,可以俯瞰人间,俯瞰他留在人间的儿女家眷, 仍然眷爱我们,一如生前,并且永远。     此文写给我天上的父亲,写给天下所有父母和儿女。死神把你们打散,但 愿你们能在天上团聚,愿天下所有人都能归于那里。阿门。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