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十八岁去相亲 □湮 夫   说起来你们谁都不会相信,像我这样一个所谓大城市长大的文质彬彬的一介 书生,居然会在刚满十八岁那年顺从当地农村的风俗,实实在在地去相了一回亲。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 最新最高指示发布后不久,经过一整天的旅途劳顿,我来到了瓯江边上的一个小 镇。时正大雪纷飞,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站在祖祖辈辈生息、繁衍的土地上,望 着不远处升起的缕缕炊烟,我的心中顿时涌上一股天然的亲切感。   儿时的玩伴们皆已长大,成了队里的正劳力。闲聊之间方得知,他们十有八 九都已结婚,剩下那几个还没结婚的也大多已订了亲,只等解决了钱的问题便可 将娇妻娶回家来。间中有一二人还抱了小孩来。阿妈便指着他们对我说,某某只 比你大一岁,小孩都已两岁了。我突然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长成了一个大人。   得知我要在这里扎根一辈子了,阿妈便张罗着要为我说一门亲事。阿妈跟我 说,既然杭州回不去了,要在这里过一生世了,就要讨个老婆成个家。你又不会 种田,我和你爸两个人商量了,先订个亲下来,再去学门手艺,过个一两年再结 婚。古书话讲,有钱处处是杭州,没钱杭州冷湫湫,两公婆只要勤力,在这里也 不会苦的。   阿妈并不是我的亲生母亲,而是我的姑妈。当我刚出生不久由于父母工作繁 忙无暇顾及我,便被送回老家托姑夫、姑妈抚养,一直到要上幼儿园了才重新回 到父母身边。姑夫、姑妈他们自己没有孩子,待我就如亲生的一般。我也就称呼 他们为阿爸、阿妈,在思想感情上便也觉得他们就是我的父母亲。既然阿爸、阿 妈已商量好了,我也就入乡随俗吧,便红着脸默然不语。   事情很快便有了着落,女方是我们村里一个女人的娘家侄女儿,这女人已为 我们村里一个小伙子成功地介绍了他娘家的一位堂侄女,并且已娶过了门,这次 为我介绍的是她的亲侄女儿,小我两岁。经这位好心女人(很抱歉我实在想不起 她的名字了)的来回穿梭牵线,女方家里同意我们上门去相亲。就这样,在我十 八岁生日过后没几天,我踏上了相亲之路。   一大早,我们一行五人--我和阿妈,那位好心的介绍人,以及她的堂侄女儿 夫妇,坐上一条小船,浩浩荡荡地出发了。正是春末夏初时分,天是湛蓝湛蓝的, 水是碧绿碧绿的。我们的小船顺流而下,犹如在一块硕大的玻璃上慢慢滑行,两 岸青山缓缓后移。已记不起当时的心情到底是紧张,还是兴奋,甚或茫然。不知 道过了有多久,我们的小船靠岸了。阿妈告诉我,我小的时候,她带我去姨婆家 就是在这里上岸的。对此我毫无印象。我只是跟在众人后头努力地向一道斜坡爬 去。到得上面是一条公路。穿过公路,我们拐进山边的一条小道,沿着一条小溪 向山里走去。阿妈指着小溪问我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们是坐排去姨婆家的。阿妈 的话终于掀起了我记忆的帷幕,我看到幼年的我与阿妈坐在排上,拉排人拉着排 微弓着背缓缓地向上游走去。那排不过一二米宽,四五米长,是用一根根毛竹并 排穿拢来的。排头翘起,拉排人便是站在排头的一侧,用手拉着翘起处向前行进 的。那水也并不深,仅没到拉排人的小腿肚那里,溪中的鹅卵石历历可数。逢到 水浅处那排便被水中的鹅卵石咯得吱嘎吱嘎响,拉排人便弓下腰使劲地往前拉, 那排头便几乎被从水里提起。一晃十几年过去了,现在的溪上已难以见到排了, 自从有了机耕路,拖拉机便代替了排了。   初夏的太阳并不猛烈,懒懒地照在我们身上。我们一行人缓缓地向 前走,过不了多久,便一个个都汗流夹背了。转过一个山嘴,眼前兀的出现一片 开阔地,远远的只见一片绿树遮掩下隐隐显出一角屋宇来。他们几个便纷纷嚷着, 到了!到了!阿妈说,地方到不错。随着向那片绿树的逐渐靠近,我也逐渐看清, 原来那是几株垂柳,依在一口不大不小的池塘边,几条青石铺在四周,把池塘围 成了一个井字型。几个年轻的女子正在浣衣,其中有索性挽起裤腿站在水里的。 那水绿得可爱,与倒映在水里的垂柳一样地碧透绿透,掬起一捧来却又是无色透 明的。我身上的暑气顿时消了一大半。擦洗了一把后,戏便开演了--那是刚才在 路上阿妈与他们商定的。阿妈拧干毛巾站起来说,那--我们就先走了。介绍人与 那小两口一齐说,先喝口水再走。阿妈说,我们还要赶到我姨夫家吃午饭去呢。 介绍人说,赶得及,赶得及,先到我哥屋里喝口水,我哥的屋就在这,边说还边 用手一指池塘边高坎上的那座屋宇。那小两口也帮着劝,边劝边上来拉。于是阿 妈便在那几个浣纱女的注目下半推半就地踏上了池塘边的石阶。我紧随其后,顺 着石阶上去,进入了那座高大的屋宇。戏便到此收场。   那好像是一座前清时期的屋子,房梁上、窗格上到处都雕镂着花卉鸟兽。廊 檐下一位戴着眼镜的长者正躺在一把木折躺椅上看一本线装书,那股入神的劲儿 竟连我们这一大帮人进来都没能惊扰到他。介绍人笑着叫了一声,哥,客人来了。 那长者猛然一惊,抬眼看到我们,赶紧起身把我们往屋里让。踏进中堂,正中高 悬一幅山水,两幅对联,前方一张八仙桌,两把太师椅,两侧各有一张茶几、两 把太师椅。长者把我们让在两侧的太师椅上坐下,他自己便与妹妹一起出去了。 过了一会,兄妹俩又一起进来。长者朝我们颔首微微一笑,便与他妹妹分坐在八 仙桌两边的太师椅上。随即,一位少女双手捧着一长方形木盘进来给我们一一上 茶。那少女将两杯茶端放在我和阿妈之间的茶几上时,低垂着眼睑轻轻地说声, 吃茶,便急速地退去给介绍人的堂侄女夫妇上茶。那小两口不知说了句什么,那 少女便垂下头嗤嗤地低笑着跑出去了。那长者便向我们让茶,大家便客客气气地 喝起茶聊起天来。当然,这所谓的大家并不包括我在内,我只是老老实实地低着 头坐在那里当一个忠实的旁听者,有事无事间小心翼翼地掀开茶杯盖,装模作样 地抿上一两口,偶尔也向聊得正热烈的大家瞟上一两眼。只见那长者约莫五十开 外,身穿一件淡黄色香港衫(那时把短袖衬衫叫做香港衫),右手执一把折扇缓 缓摇动,时而伸出左手扶一扶眼镜。来之前介绍人就说过他哥哥是个做木的,方 圆几十里地都有名的。可是我怎么也无法将眼前的这位长者与乡村里常见的那些 个木匠联系起来。他是那么的斯文,像一个儒雅的学者。就是我现在坐着的这个 客厅,也处处透出一股浓厚的书香气。这是一个木匠的家吗?这分明是一个诗礼 传家的书香门第嘛!有其父必有其女,出之这样一个人家的女孩子总不会错到哪 里去的。我暗忖。   我正想得入神,那长者却起身向我们点点头便又和他妹妹出去了。待他兄妹 俩的身影一消失,那小两口便迫不及待地问我怎么样。我嗫嚅了半天才吞吞吐吐 地说,没……没看清楚。阿妈笑着啐了我一口,你眼镜怎么拿掉了?阿壮(即那 位介绍人的堂侄女婿)笑道,我说戴个眼镜在这乡下地方给别人看见难看得很, 叫他拿拿掉,谁晓得他的眼睛……说话便拉上他的娇妻一起出去了。阿妈便和我 讲那女孩子如何如何,看来她还是满意的。正说着,阿壮在门口叫我们。我们便 随他出了中堂向右拐,沿着廊檐下走入厢房。原来那是间厨房,一如乡间所常见 的厨房格局,靠窗砌着一个台灶,上有两口大铁锅,灶头后是柴仓。介绍人正在 灶前忙乎着烧什么。坐在柴仓凳上弯腰往灶膛里添火的正是刚才给我们上茶的那 位少女,她听见我们进来,便微微抬起身朝我们羞涩地笑笑,又马上低下头去专 注地拨弄灶膛里的火。那火便映红了她的脸。我被安排坐在进门的一把小竹椅上, 离弯腰烧火的她不过两米远。这样的近距离,而我又重新戴上了眼镜,使我得以 能仔细地打量她。那是一个很清秀的女孩子,梳两条垂到腰际的长辫子,穿一件 蓝色的衬衫,显得端庄、朴实,只是身子骨似乎略嫌单薄点。   这期间不知为了什么,她直起身叫了一声:“阿爸--”那声音听到十八岁的 我的耳中,真是比黄莺婉转的啼声还要胜过三分,尤其是那荡得长长的拖音,更 是让我领略到了古人所说的“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韵味。介绍人,正在为我 们盛点心的她的姑妈说,你爸在楼上。她便跑出去了。   吃过点心,我们又回到中堂坐下。只是不见那长者露面,连介绍人都索性不 见了踪影。阿壮说,他们大概去商量去了。正说话间,介绍人从里面出来了。阿 妈便起身告辞。介绍人满脸是笑,说再坐会儿,再坐会儿。边说就边快步出去了。 也就真的是一会儿工夫,介绍人进来了,一手各拿着一张板凳。后面跟着她的那 个侄女儿,手中仍然捧着一个长条木盘,上面放着几个精致的小碗,里面不知盛 了什么,冒着腾腾热气。那女孩儿将那几碗东西一一放到八仙桌上,朝我们笑笑, 便低头退了出去。介绍人一边将凳子放在八仙桌前一边招呼我们吃。阿妈说,点 心刚吃过,怎么又……。介绍人笑了,似乎有点神秘地说,等会再跟你讲,这是 红枣汤,你只管吃。   吃过红枣汤,长者从里面出来了,阿妈便起身告辞。长者笑道,好,好,便 送我们出来。到了大门口,阿妈请他留步,他仍然笑着说,好,好,慢走。在一 回首间,我似乎看到廊檐下有两条长辫一闪,再一定神,却是什么也没有。    在村口,介绍人对阿妈说,要是女方同意了,便端上红枣汤,要是不同意, 吃过点心也就算了。这是我们这一带的风俗。阿妈说,女孩子不错,人家也不错, 只是我还要写信问问我哥、我嫂他们。介绍人说,那是的那是的。于是便挥手作 别,与阿妈去姨公家。   第二天从姨公家回来,路过那村口时,依然是垂柳依依,绿水荡漾,依然是 几个浣纱女子伴随着杵声嘻嘻哈哈,自得其乐。我多么希望在浣纱女里能发现她 的身影,可是没有;我多么希望在那高坎上的屋宇门口能看到那一闪的两条长辫, 可是也没有。一直到走出老远了,我似乎还听得见浣纱女们的嬉笑声与那噼哩啪 啦的木杵声。     到家后阿妈对我说,女孩子不错,人家也不错,她爸不像个做木的,到像个 教书先生。你要是觉得可以,我们就去把订头付掉。将来跟丈人老学做木,有这 么一门手艺,一生世也就不愁了。见我不吭声,阿妈又说,你先写封信给她。我 说,怎么写写?阿妈笑骂道,说你书呆子真是书呆子,问你爸去。我没去问阿爸, 晚上躺在床上思忖这信该怎么写。小说上的情书见得多了,可这时却一点都派不 上用场。思来想去总算想出几句来,大意是,我将来跟你爸学做木,戴着个眼镜 一根木头是直是歪是否看得清楚?第二天正写信,阿妈进来了,伸手便把信拿去 看,看着看着便乐了,笑骂道,亏你想得出,她爸不就是戴眼镜的?我也笑了, 笑阿妈哪里懂得这几句话的奥妙。   不料,信寄出没几天,阿妈却变卦了。阿妈对我说,她自小没了娘,没娘教 的女孩子总不太……你没听人家骂人总说,你这个有娘生没娘教的。再说古书话 讲,“女的想吃做生母(坐月子),男的想吃往丈母(去丈母娘家)”,没丈母 娘你什么都不方便。阿妈这理由让我有点哭笑不的。阿妈又说,不过这还不是最 主要的,主要的是看她身体好像不太好,这么个大姑娘怎么会这么瘦,我们总不 能抬个药罐子进来,难道还要我反过来服侍她?要是有个什么病,你也苦一生世。 天下好的女孩子多得是,我们别的地方再看看看。阿妈这一说到让我踌躇起来。   此后,阿妈便不再提这件事。我知道这事儿就算结束了,只是我时不时总会 想起她来,想起那依依的垂柳,荡漾的碧波,快活的浣纱女,尤其是临别前那一 闪的两条长辫……   一年后的一个闷热的夏夜,我躺在床上,望着窗外依稀的星斗,竟迷迷糊糊 来到一个似乎熟悉又似乎生疏的地方,只见垂柳依依,碧波荡漾……我猛然惊醒, 感慨万千,再难入睡。那时我正热衷于学习写作旧体诗词,便吟成一首七律,题 为:记梦。诗曰:           碧空万里绿如蓝,           波送轻舟锦渡前。           鹦鹉村头歌翠柳,           鸳鸯莲下嬉清泉。           海棠浅淡诗人咏,           倩影娉婷孺子怜。           正欲移来栽小圃,           忽闻鸡唱梦惊还。              2001年11月28日夜完稿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