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将斗争进行到死   杨 川   题 记   如果你是中国人,从小你就必须学会斗争。阶级的斗争、人与人的斗争、同 学间的斗争,总之是中国人你就必须去斗争。斗争的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斗 争的过程。   第一章   一九六九年的春天。停了几年学的中学复学了。   苦大仇深的柯红美在我们班当了班长。那个时代学校是军事编制,我们是初 中四排。柯红美当然是排长。六六年前柯红美叫柯老美。老美有美帝国主义的嫌 疑,那会批斗美帝和苏修。成立红卫兵战斗队时老美就改名叫了红美。   一天课间休息我来不及上厕所,就跑到学校后面的草丛里撒尿。实在是太急 了,钻进去就尿,尿了才发现柯红美也蹲在草丛里撒尿。她没叫,一个脸涨得象 秋天的红萝卜。我也只一楞就夹回半截尿逃之夭夭。   上课时,高老师讲语文课,讲的是愚公移山,老三篇中的一篇。柯红美坐在 前排左边,我在右排最后,我看到她心神不宁,脸还是红得不正常。不时也扭回 头瞪大她的眼晴看我。她那双很好看、大大圆圆的眼睛每望我一次,我心里就颤 抖一下。那是一双苦大仇深的人敌视阶级敌人的眼睛。她所有的内容只有斗争和 仇视。   我知道,这事有麻烦了。但我还是找不到麻烦的起因。我己经感到她目光里 放送给我的某种不祥的信息。想想,既然有了麻烦,那么就让麻烦快点来。想到 这,心里反倒坦然了。我的目光从那一刹就没离开过柯红美。   中午放学时,柯红美是低着头,并且红着脸从我身边走过的。   回到家,我高兴起来了。我有三个高兴的理由∶第一、柯红美不敢、也不好 意思把这事当麻烦来找我。第二、从撞见她蹲着撒尿到放学,她没去找工宣队或 老师告状。原因肯定是她害羞。第三、这个事正好把她匡在一种不敢跟我找麻烦 的范围内。那么,今后她必然有所惧,这样对我更有利。   事情果然如我所料,几天观察下来。我和她真的相安无事。无论是发作业或 开会,她不再象以前那样,从语言到动作处处冲我来。现在她有意无意都在回避 我,从动作到眼神。那个时候,我心里直欢呼∶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因为 这场史无前列的革命让我也学会了斗争和分析。我庆幸我活在了那个时代,尽管 我父母、我都遭受到许多不幸。   我隐约听父亲讲过柯老美她爹当厂里保卫科长,是我父亲排除异议后安排提 升的。在部队时我爹是特务连的连长,他爹只是个兵,大字不识一个的兵。解放 后他们一起转业到了这个城市的机械厂,我爹是厂长。六七年柯老美她爹因揭批 走资派有功,又被结合进了厂革委会,还是人保科长。我爹成了他专政的对象。   我的同桌夏立秋,是个沉默寡言的农村人。他从乡下来到厂里,投奔他爹。 他才到学校时逢人就说他老娘在乡下草屋里,是被地主老爷放火烧死的。说时还 声泪俱下,赚得许多女同学的泪,也有激动的同学当下振臂呼喊∶打倒地主、资 本家!打倒一切阶级敌人!可后来柯老美他爹派人去他乡下调查回来证实∶他老 娘是自己在灯下做针线把房子烧了,并把连着他家的生产队的牛厩和里面的七条 牛全烧了。生产队批斗他娘,他娘就跳井自杀。之后他才来他父亲这生活的。这 消息是柯老美最先发布的。谎言一旦揭穿。夏立秋就成了臭气熏天、无人理睬的 家伙。只有我还同情他、理睬他。因为我的景况跟他差不多,甚至我还不如他。 我父亲是走资派,后来又升级成打进革命队伍里的敌特。全称是∶反革命敌特。 我六七年进不了红卫兵战斗队。六九年中学复课我又不能参加许多贫下中农子女 参加的活动,因为我是黑五类中一类的儿子。故,我在同学中是坏人。   毛泽东说过∶要团结大多数,打击一小撮。   在四排我想过∶好人跟好人勾结,坏人跟坏人团结。所以我必须善待夏立秋 这个被孤立了的同学。虽然,我有时也非常讨厌这个家伙。但他只能是我的团结 对象。这是阶级斗争中之哲学思考。   高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晚自习还没结束,我就全做完了。夏立秋从一开始 就望我发呆,他那双黑不溜秋的眼睛就象守在你家门口的一条狗,让人讨厌,他 却不会因你讨厌而知趣的走开。他是那种守住你手中的骨头,就坚决不走,无论 如何也要把骨头弄到嘴才罢休的狗。我知道,他又要抄我的作文。我非常讨厌他 这种死乞白赖又不吭声的样子。但为了团结坏人。只好把写好的作文摊在桌上。 夏立秋手脚麻利地一把将作文揽到他面前很快就抄完了。抄完作业,他一把推开 我的本子,拿起他自己的径直就交到了排长柯红美手中。我起身去交作业,柯红 美急忙拿起一本书装做很专心的样。我知道她一直在用眼睛余光膘着我的动静。 我交了作业回到坐位。夏立秋望着我小声地说∶“老扁,走吧。”我说∶“你问 问排长,她让走我们就走,反正作文也做完了。”他又走到柯红美那请示了几句, 就听柯红美很不耐烦地说∶“去、去、去。”   出了教室,夏立秋说∶“反正还早,不如我们到处逛一下。”   我也不想老早回去看我爸那副哀声叹气的敌特脸嘴。我们就默默地走在街上。 昏黄的街灯让人泛困。   夏立秋一直低头走路,突然他弯下腰捡了样东西。我问他∶“你捡个啥?”   他说∶“烟头。”我觉得莫名其妙。问他∶“你捡烟头干啥?”   夏立秋小声、神秘地说∶“我在农村那会就抽烟了。抽水烟筒,家家都有毛 烟,自已种的。你不能跟别人说。来到城里没办法,只好捡烟头了。”   我好奇地问∶“抽烟好玩吗?”   夏立秋说∶“当然,会上瘾。你帮我捡,捡够了我教你抽。”于是,我们捡 了三条街,撕开凑一起,凑了两喇叭筒。我们就躲在黑暗的角落吞云吐雾。那时 我非常敬佩夏立秋那种裹烟的熟练和抽烟的老道。虽然我被烟呛得一埸糊涂。   夏立秋抽着烟问我∶“你爹抽烟吗?”   我说∶“不抽。”   他说∶“可惜。不然,你每天从你爹那偷两只来,我就不用在路上捡了。”   我说∶“偷?你怎么能这样想?”   他说∶“是偷阿。难道大张旗鼓地拿不成?”   我说∶“你比我想象的还坏。”   夏立秋扔了最后的烟头站起来说∶“你说我个鸡巴。你爹才坏,是老特务, 偷他几只烟有什么了不起的。可惜你家老特务不抽烟。”他那种毫无表情的样子 和他那双在暗淡光下贼亮的眸子让我感到一种震撼和说不出的感觉。我沉默了。   回到家,我爹闻出我的烟味,只问了句∶“老扁,你抽烟了?”我还没楞过 神,老敌特就一耳光热辣辣地赏到了我脸上。我爹打完我说∶“老扁,下次再让 我闻到你的烟味,你自己知道会有啥结果。这次我就不根究你这小王八蛋了。” 我捂着火辣辣的脸说∶“是。”   那一段时间,父亲在外面接受的是无产阶级的专政,常被弄得青脸紫嘴,或 满身伤淤。打了左脸,又把右脸递上,自己还要说∶打得好。这是当时父亲在受 专政时的谦虚风格。我心痛他,但理解不了“专政”这个词的含意。但父亲也常 “专政”我,有时母亲就是帮凶。有一段时间我被“专政”得勤了,我也能深刻 体会到父亲面对整个社会时的无奈和内心那种血淋淋的痛。至于我,总是打了左 脸我就蒙住整个头,有机会能逃就逃。我还会用仇视的目光扫到父母身上。我咬 牙切齿地发过誓,等我那天长大了,我非把老敌特打得趴下不可。这一点,我发 觉我有共产党员不低头、不怕死的风格。   第二天是个阳光灿烂的早晨。阳光照进教室,侧射在柯红美的脸上,勾起一 道光艳艳、亮闪闪的边。让我看了心里咯地一下就有些很好但又说不清道不明的 感觉。夏立秋凑近我耳朵小声问∶“这久你怎么老在瞄柯排长?我发觉你有点不 对劲。”我小了声地回他∶“你说个逑。哪有的事。”   高老师抱着一堆作文进来,从一进门,我就感觉到天阴了。高老师那胖而泛 白的脸泛着青绿,神色间布满了阴谋。他放下课本,望了望全排问∶“最高指示 背了没有?”   柯红美在坐位上答∶“同学们都背了。”我望去,怪逑,老美那脸就是色彩 光艳,象彩色电影。非常生动。   高老师清了清嗓子大声说∶“好,同学们背了,现在我也背一段∶伟大领袖 毛主席教导我们∶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坚 决反对。”那时我仿佛看见一部令人倒味口的黑白片。而且高老师那双鼓眼一直 在盯着我。我的心里就蒙上了一层阴影。果然,高老师把过场做足了才道出了一 个令我毛发直竖的主题∶“今天我们四排要开个现场批判会。同学们,杨老扁同 学长期不接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改造。看看,”他拿起我的课本扬了丢给柯 红美说∶“你念念,念给大家听听。”   柯红美似乎楞了一下,挺为难地小声念了起来∶“┅┅春天草地上开满了千 奇百怪的,美丽的花,红军叔叔英姿飒爽地大踏步地走过了大草地,红军是播种 机,是革命的火种┅┅”那个时候,柯老美那圆圆大大眼里满是我牛轰轰的作文 意境,而我的大脑却一片茫然和惊恐。   ┅┅春天草地上开满了千奇百怪的,美丽的花,红军叔叔英姿飒爽地大踏步 地走过了大草地,红军是播种机,是革命的火种┅┅这是一段充满革命浪漫主义 笔调的,吹捧红军走过草地的文字。结果,我们阴险毒辣的高老师,硬是从草地 上开满了千奇百怪的,美丽的花上发现了阶级斗争新动向,由此上纲上线到我想 把红军带领到鸟语花香的资产阶级道路上。那个早上,没有课间休息,我被高老 师请到了台上。我站在讲台上,一肚子委屈,满脑子空白。仿佛时光在那一刻凝 固了,凝固成了灵魂的痛。在高老师的煽动下,同学们群情激昂,鸡学鸭子,踊 跃发言批判杨老扁。柯老美的批判发言四平八稳,一派列行公事的老套。唐玉梅 叫喳喳,好几次把手指向台上的我,只差跳上来给我两耳光。刘美芬细声小气, 如苍蝇般嗡声嗡气,几句话就批完了。夏立秋一直埋着头不敢看人,他心虚,他 抄的是我的作文。教室里的同学们在高老师的煽动中,一派痛打落水狗的革命行 势。   多年后我想起高老师,我在心里总想对他说∶我操你个王八蛋!脑袋有水! 他奶奶的!我还是个孩子,我能让红军在我指挥下走进鸟语花香的资本主义道路 上吗?真那样我不成了张国涛了。当然,史无前列的文革要触及每个人的灵魂, 让你身上每个细胞都充满阶级斗争的敏感,那个时候老敌特的儿子就是无产阶级 的异类,四排不批杨老扁批谁?   我发誓∶再不写什么狗屁作文。我还发誓凡语文课我就逃学。现场批判会的 那天中午,我对夏立秋说了我的这两个发誓。因为发誓总得有听众。夏立秋当即 说∶“要得。这个鸡巴语文课不耐烦上,要逃一起逃。”那是夏立秋第一次让我 感动。我庆幸自己团结的这个坏人真是跟我一样坏。   逃课,当然不能回家,除非你成心找挨打。自然得找事做。有时我们遍街捡 烟头。有时也去河里游泳。   大约是秋初的一个下午,又是该死的高老师的语文课。我和夏立秋就到了河 边游泳。河水变得冰冷。下去了一会两人就抖成一团,爬到沙滩上晒太阳。天上 的云彩一会遮了太阳,一会又放出几缕阳光。夏立秋抖平息后就裹了只喇叭烟吹 了起来。他让我吸,我不吸。老敌特那一耳光我记忆犹新。   夏立秋抽着烟,另一只手就去弄他那长了些毛的家伙,居然就彭胀得吓人。 我说∶“你这是耍流氓。”夏立秋不否认,也不承认,他仿佛沉浸在自己心灵里 某个让他舒心的情景里。他说∶“你见过女人的那东西没有?”我摇头。他又说∶ “看你那小鸡巴样就认得你什么都不懂。连毛都有逑不起。”他接着说∶“我在 我们村还跟放牛的小三妹干过那事。小三妹是我们村很漂亮的姑娘。我现在都还 想她呢。”   我很羡慕他,找不到赞美的方法,只好说∶“你真的好反动。”   他问我∶“你会想跟女孩干那事嘛?”我摇头。他又问∶“你长这么大,当 真从没见过女孩的那东西吗?”   我想了说∶“见过,见过老美撒尿。”   他惊异得眼晴放光、兴奋无比,他盯着我一句接一句地问,我也就一句一句 地将那天的事说了。未了夏立秋还问∶“她那东西究竟啥样?红的?白的?黑 的?”   我急了∶“发现她我就跑了,那儿有时间去瞧。”   夏立秋无限惋惜地说∶“老扁,你个日脓包。换了我,我不但要瞧她,说不 定我还会干了她。”   这句话让我目瞪口呆,我看到了他目光里闪烁着大人才有的那种豺狼般的光 亮,而且让人感到了一种令人颤栗的凶狠。我知道这是个比我想象中还坏百倍的、 懂得不少事儿的坏东西,我开始动摇团结这个坏人的念头了。   第二章   我母亲说∶“吃屎的狗自然就有掉在厕所里的福。”   夏立秋在秋未捡到了一块瑞士的双狮牌手表,交到了学校工宣队。从此交了 好运。被立为三中学习毛泽东思想的先进标兵,工宣队叫老师替他写了先进事迹 的材料,上报市革委,同时又让他去别的学校作报告。他把全市的中学和一些单 位都讲过来了,那段时间很少见他,也不知他的嘴讲肿了没有。工宣队的头成天 围着他屁股转,今天送这、明天送那。那个年代什么狗都可以去竖起来当标兵, 只要你是只吃屎的狗。   夏立秋的空位没闲置几天,三中二排的一名现行反革命调到四排来,跟我坐 一块。这“现反”本来是我们排的,我的同桌。后来成了“现反”后就在各个排 轮流转,以方便各个排的革命同学批判。她当着许多人喊过反动口号。这事是柯 老美现场拿获,唐玉梅、刘美芬作证,并写了书面材料,由柯老美向学校革委会、 工宣队揭发出来的。第二天就被学校定性为现行反革命。后又报市革委立案。说 等她十八岁一满,还得去坐牢。   她叫张丽娟。一个无论坐着或站着都比我高的女生。而且是我们排最漂亮的 人。她父亲是我爹他们机械厂的工人,她母亲是郊区的农民,所以她就跟我们在 一个学校。她老妈生她三妹时大流血死了,她三妹倒活了下来。   安排她来那天,工宣队长对我说∶“杨老扁,学校交给你一个光荣的任务, “现反”张丽娟轮到你们排接受批判。安排跟你坐,希望你监视并督促她改造。 你每周都得向工宣队汇报她的行动、言行。”   柯红美也说∶“别让她把你改造了。”   我说∶“换个男的不行吗?女的我不要。”   柯红美说∶“不行,我们学校没有男现反。”   工宣队长冷冷地盯我说∶“杨老扁再不好好改造思想,你早晚就会堕落成男 现反。”那目光阴森森的。   她来的那晚晚自习,迎接她的是一次批判会。工宣队长宣布由柯红美和夏立 秋主持后就离开了教室。   教室里的日光灯,照得教室蓝中泛白,柯红美掏出毛主席语录照本宣科一遍 后说∶“张丽娟滚上来站着。接受无产阶级红卫兵的批判。”她那表情和那眼睛 有点象样板戏上李铁梅。更象在演戏。我只感觉她跟她爹一样,有革命的专政激 情和表演天赋。   最初斗我爹时,他爹就象狗一样,冷逼神抖地围着挂了黑牌的我爹转一圈, 尔后一顿猛踢、猛打。之后轮到他上台发言,他又是声泪俱下,控诉完下台时还 要去抽我爹两耳光才泄气。那时我就想,哪天我长大,我会把他的脚给剁了喂狗 的。   张丽娟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神情走上了台。并在那儿东张西望。我敢肯定, 她绝对两眼茫然,啥也没看到。上次现场批判会批判我时我就是这样。   有同学喊∶“张丽娟不许东张西望,低下你的狗头。”   这种无产阶级横着专政的语句,是从大人那学来的。孩子也不亚于大人,用 得同样活灵活现。   张丽娟果真就低下了她的狗头。同学们挨个批判、挨个提问∶“你为啥明目 张胆地反对伟大领袖?你好好交待!”有的问∶“你为什么仇视无产阶级、全世 界人民的伟大领袖毛主席?”   张丽娟嗡声粗气地一一应答∶“我反动,我该死,我该打倒。”除了这句别 无它言。批判会毫无新意。看来张丽娟早己是铁棒磨成了针。   夏立秋,一直打量着张丽娟,那神情、那姿态看上去怎么就跟工宣队队长一 样,很有点搂勾子滴水的领导风范。才作了不到一月的报告就变得一副很深沉的 逑样。真是跟啥人学啥人,跟着巫师跳假神。   我一直以为乱轰轰闹一下,打闹铃就走人,没想到夏立新站起来闷声粗气地 说∶“同学们,我第一眼看见张丽娟就知道她不是好人。大家看她的一对奶跟刘 少奇他臭婆娘王光美的一样大,她不但是现反,还是个典型的资本主义婆娘。”   全排人都楞住了。没想到他会去批斗张丽娟那对好大的奶。夏立秋说∶“我 们有必要扒开她的皮,看看她资本主义的心。”   同学们都傻了,包括最革命的柯红美,夏立秋走出坐位向张丽娟走去,张丽 娟欲哭无泪,一双惊恐的眼晴死死盯着他,双手本能地护住她好大的一对奶。   恰在这时高老师来了,他走到夏立秋面前说∶“同学们的阶级感情我很理解, 向张丽娟这种人该批。但我们要讲究斗争策略,要抓住要害。而不是她的身体。” 这时下自习的电铃响了。同学们哄哄嚷嚷地就往外走了。张丽娟感激地、含泪地 看了一眼高老师。   高老师一副很亲热的,革命同志般地搂着夏立秋出教室去了。张丽娟走回后 排收书包,她望了我一眼,两滴眼泪飞到地上。我同情地回报了她一眼。那一刻 她那种凄楚、忧郁的神态,如一束冷艳的光,柔柔地,也是牢牢地钉在了我心上。 我觉得她的存在,让我心情有了异样的、令人愉悦地感觉。当时就产生了一种极 想把她团结起来的感觉。   那晚,睡在床上,我感到了一种危机感。夏立秋脱胎换骨做了大大的好人, 也许哪天他还会捡举揭发我。想想骇怕,却又无奈。现在来了个女“现反”,明 摆着就是指明我和她是同类。我的处境会更加不妙。我也明白,张丽娟不在我团 结的范围。极想把她团结起来的愿望马上如霜打的茄子就焉了。我警告自己∶团 结张丽娟这个坏人会给我增添更大麻烦的。我不知我该怎么办?我想我真是应该 读这鸟的书吗?不读行不行?没答案,也没可探讨的人。我操,我活在有尿不能 尿的日子,整个的感觉就是憋着。   冬天象贼一样,不知不觉就溜进了我们生活中,把热天给偷走了。早上上学 时哈出的尽是白气。某个早上,夏立秋终于单独在学校外堵住我,跟我说话了∶ “老扁,我们还是朋友吗?”他毫无表情,一双深潭般的黑眼睛盯着我。我嗯了 一声。他说∶“我在红卫兵大队部开会时提出过,让你加入红卫兵。工宣队、柯 红美都不同意。”   我想了一下∶“我从没想过这些。”   他说∶“我觉得你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我一下鬼火冒了。我鬼火冒有三个理由。第一∶他极力而又拙劣的模仿工宣 队长那样子让我恶心。第二∶一个满脑袋豆腐渣的人说出的猪话全是猪厩味。让 我反感。第三∶他成了学毛著先进后,从没正眼看过我,一副小人得志就猖狂的 德性让人心寒。我说∶“一边歇着去。我不配跟你这种先进讲话。”我径直闪身 进了教学楼。   “狗日的,给脸不要。”身后传来夏立秋骂我的声音。   上课时,没见到张丽娟。坐在前排的夏立秋老回头望我。那目光毫无内容, 但令我极大的不舒服。   放学时,柯老美在教室门口站住,当我走过时,她叫住了我∶“杨老扁,站 住。我找你有事。”   从在教室后草丛中撞见她撒尿到现在半年多了,她这是第一次叫住我,我不 知会是什么内容,我想不会再是从前那样,叫住就训一顿吧。我想事情总要有些 什么变化才对。我就站住了。这时我看到夏立秋惊恐地瞥了我们一眼,转身走进 蜂拥而出的同学中去。   教室里笼罩着冷冷的冬日寒气,柯老美犹豫着坐到课桌后,我与她面对面, 我站在课桌这边∶“什么事,柯老美?”   柯老美一支手支在桌上,手撑着脸,用大眼瞪我瞅了一眼说∶“我不是柯老 美,是柯红美。”   我说∶“知道。”   柯老美说∶“你今后就别再这样跟我作对。我问你,你跟夏立秋都胡说了些 什么?”我的心咯噔一下,我想夏立秋出卖了我。愤怒一下从胸中窜出。我说∶ “我去找他!”   柯老美说∶“算了。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我愤愤地说∶“知道,一个心地肮脏、充满资产阶级低级趣味的流氓。”   柯老美呻吟了一下说∶“也许吧,但工宣队、校革委正在培养他,很快,他 也许就要入团了。你怎么能把这么大的事对他说?本来没啥事,可到他那儿性质 就变了。这,这┅┅”她难过得埋下了头,象要哭。她难过了一会说∶“要知道, 东西可以乱吃,话是不能乱说的。”   我无以言对,说真的,我非常后悔我跟夏立秋说了这事。可我不知道现在该 怎么办,也不知道夏立秋到底利用我说的事对柯老美干了些啥。   柯老美情绪稳定一些后说∶“老扁,我们一起长大的。从小学到现在,我不 管你父亲是不是黑五类,至少你不是,充其量也只是子女,其实这也没啥,你作 文写得很好。夏立秋必竟是中学才来这里的。谁也不了解他。别看他现在红得发 紫,可我并不欣赏,这是一种革命道路上的投机行为。不会太长久的。你说呢?”   我说∶“是的、是的。”   柯老美又说∶“现在就看你站在那边?是帮我还是帮他?”   这下我明白了,我似乎得作出抉择,这跟划线站队一样,不左就右,我问∶ “我怎么帮你?”   柯老美大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瞧了瞧才说∶“揭发夏立秋,揭发夏立秋肮脏 的心灵、充满资产阶级低级趣味的流氓行径。包括他说过的任何一句话。”   我犹豫了∶“行吗?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   柯红梅说∶“不怕。我有办法。这是阶级斗争,怎么说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呢? 一点觉悟都没有。你是胆小鬼呀?你怕吗?”   我顿了一下说∶“我不是胆小鬼,我怕啥呀。”   柯老美望望教室门口,确认没人就从裤包里掏出一张叠得很小的纸条递给我 说∶“你照我这写,再添上你揭发的内容,越多越好。写好交给校革委,不要交 给工宣队的人。”   “好。”我接过纸条就装进了裤包。   柯老美站了起来说∶“我会争取红卫兵大队部让他们同意你加入红卫兵的。”   我想起早上复立秋也说过这事,但不知究竟是谁提起的,就问∶“是谁提出 的?我可从没想过这事,也不敢想。”   柯老美楞了一下,目光闪烁游弋地避开我的目光说∶“当然是我。”然后她 很快又说∶“你知道张丽娟为什么没有来上课?”我摇摇头。她说∶“她爹死了, 死有余辜。咋晚盗窃厂食堂库房,搞反革命破坏,被人保科现场击毙了。”   我吃了一惊,问∶“张丽娟现在爹妈都没有了,那她还咋个办?”   柯老美站起来说∶“谁知道阿,象这一类阶级敌人根本值不得去同情。”   我们走出教室,她锁门时我问她∶“人保组是谁开的枪?”   “我爹。就一枪。”柯老美说这话时挺神气、挺自得的。我不知是那里的、 一股冰冷的针芒钻进了我的心。我打了个哆嗦。象一只小小的鬼,跟在柯老美身 后下了楼。   下午,我又逃学了。   天阴得上瓦灰。空气中寒风飕飕。我仿佛一只被冻得飞不动的苍蝇,拖着软 棉棉的翅膀毫无目标地游弋在这座建筑灰暗的城市。我一直以为自己是聪明人, 可事到临头我却又啥也弄不懂了。柯老美、夏立秋同在一天想拉拢我,可他们到 底要干什么?说到底,两人我都不喜欢,两人都跟那些心机很深、很懂阶级斗争 的大人们一样。我不得不佩服这些什么都懂的同学。读书真没劲,我他妈不读不 行吗?不行!我替我爹答复了。老敌特说了∶日你妈!小王八蛋,不读书想找死 呀。   不知不觉,就转到了郊外。莫名其妙就走到了张丽娟家院子门口。这个空旷 的大院子里,坐落着她家的一幢破败的土基房。里面静悄悄的,就象啥事也没发 生过。我轻轻地走了进去。地上是草,天上是铅色的云。我推开了那破旧的门, 一片黑暗。好一会我才看清张丽娟抱着她最小的妹妹,她身边站着她二妹,她用 沉默的目光警惕地注视着我。她满是戒备的目光中散发着强烈的悲哀,她的眼睛 里满是血丝。   我尴尬地楞了一下说∶“我来看看你。”   张丽娟冷冷地说∶“走出学校,回到家你也要监视我吗?”   我说∶“不,我从没监视过你。我知道你爹的事,我只是来看看你┅┅其实 也没别的。真的。我也是逃学出来的。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不读书了。”   大约是看出我的诚意,张丽娟放下她大约四岁的小妹,抬了根凳子给我说∶ “你坐吧。”   我说∶“张丽娟,你还去上学吗?我要是你我就不去了。可惜,我爹老压着 我去。”   张丽娟望望她的两个妹妹说∶“我倒想上学,现在看来是不能了。要是学校 问起,你就说我要带我两个妹子。上不了学了。”   我说∶“好。这下你可自由了。”   张丽娟叹口气说∶“人各有命。”   第三章   这个城市,飘撒着无休无止的雪花。我的心升华了。这个灰色的城市变得矮 小,街上的人也变得渺小了。这个世界在白色中变得无足轻重。我背着书包,却 没在课堂。我独自跑到了凤凰山。   我十五岁了,我有些自己的想法。我讨厌学校、讨厌工宣队、还有柯老美、 夏立秋。我没按柯老美说的去检举、揭穿夏立新。尽管我讨厌这人,我更讨厌用 这种阶级斗争的方式去惩治夏立秋。   柯老美找过我,用咄咄逼人的目光盯着我问∶“老扁,写好了吗?”   我讨厌这种居高临下的口吻和那双充满阶级斗争气势的大眼睛。“弄丢了。 也没写。”   柯老美气得眼珠子差点冒出来,她哼了一声∶“好,这么大的事,你竟敢掉 以轻心。叫我怎么说?你越活越小,干脆回去读小学得啦。你还写不写?”   我瞪了他一眼∶“不写。你和他的事干我屁事。少说什么阶级斗争,我不爱 听。”   我身后她丢来一句∶“等着瞧。”   之后的某一天夏立秋也找过我。   他说∶“我知道你恨我。可你知道吗?我自己也恨我自己了。”   我问∶“为什么?”   他说∶“这鸡巴先进当得无聊。不自在。成天得装成先进样、成天得想着工 宣队长教我的说的,成天说着别人要我说的话。”   我说∶“是阿,谁让你把捡到的表交了呢。”   他说∶“我真傻。你能借我两毛钱吗?”   “要钱干啥?”   “我有一个星期没抽到烟。渴死了。”   我给了他两毛钱。他说∶“我就知道,只有我们才是真正的朋友。现在,工 宣队要我入团,过久红卫兵大队长要重选。柯红美也想入团、也想当大队长,她 不服气我。想排挤我。到处收集我的黑材料。她找过你,对吧?”   我说∶“这是你们之间的事,别扯上我。与我无干。”   他黑眼白睛地盯着我说∶“你可什么都不能对她讲。”   我点点头。他又悄悄逗我耳朵讲∶“告诉你个秘密,柯红美的奶跟张丽娟的 一样大,只不过她会伪装,用一块布把奶勒紧了,让人看不出。”   我知道柯老美和夏立秋都大我几岁,可我不明白他们之间的阶级斗争跟奶的 大小有什么关系。真是非常的莫名其妙。   我讨厌这一切。我更多的是选择旷课。让自己闲逛在这座灰色的城市。当我 象一头野狗在这城市里闲逛时,我很开心,也愉快。这时远离我讨厌的一切事物, 我的心属于我自己。有时我的心还会飞,飞得很远、很远。到底远到多远,我自 己也不知道。但那种感觉非常好。   我站在高高的凤凰山,俯瞰这座城市,心情一点也不愉快。城市、人流,在 白色中渺小得不起眼。但我又隐隐感到还是有一种大的、超越这一切的东西存在。 我只是隐隐地感到,但又说不出。我知道我越来越喜欢孤独,在孤独中我的大脑 能思索许多事物。并且这种思索让我倍感有价值。   回去的时候,我选择后山的路,那是乱坟岗,但离我们厂近。这样我不必再 从城里绕几条街才回到家。   踏着厚厚的雪,我一步一步地向山下走去。   在乱坟岗上,我遇见了张丽娟。她穿着一件破棉衣站在她父亲的坟前。好象 才哭过,两眼还红红的。她惊讶地看着我走近她,她怯怯地问∶“老扁,你到这 干嘛?”   我说∶“我又旷课了,到凤凰山看雪景。”   她说∶“你这么老旷课还不如别去了。躲躲藏藏多不好。”   我说∶“我爹非逼我去不可。不然我也不想去了。”   她哦了一声,又揩揩泪说∶“走吧,我们下山。”   在路上,张丽娟说∶“二天再旷课,没去处,来我家,别到处乱逛,那样不 好。特别象这大冷的雪天。”   那一刻我看着她的背影,就觉得她象个大人。而且柔柔的,让人感觉是个很 大的大姐。心里就对她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信任感,好感。我就愉快地对她说∶ “好,一言为定。”   这是一个雪光刺眼的早晨,阳光死劲地照着这个城市的积雪。上政治课的谢 老师走进教室望了望大家说∶“同学们我这两节课就不上了。外面有阳光、有雪, 我们就去堆雪人吧。”   同学们一下就欢呼起来,接着整个教室桌椅乱响,所有学生都奔教室外。   教学楼外己有其它排的同学在打雪仗、堆雪人。我们排的同学立即加入了进 去,整个球场上雪球飞舞,我站在楼口眯起眼望了一下,见夏立秋闹得特别欢, 我无意回了一下头,竟吓了我一跳,柯老美就站在我身后,用一双冷静、毫无表 情的大眼睛瞪着我,我的后背如被针戳了一下,看她那神情似乎正犹豫着,要对 说点啥,我心一紧,怕她缠上我,扭身冲进了雪地,躲过阵阵飞来的雪球,我突 然觉得这真的很无聊,就径直穿过人群、躲闪着离开了学校。   独自走在大街上的感觉真好。听着脚下咔察、咔察的踏雪,抬头望望蓝蓝的 天,我的心就飞到了无云的蓝天里去了。那是一个毫无障碍的、无边的、自由自 在的世界。我幻想自己升上了天,我在云端上望着那些渺小的大地、脚下无边的 白云伸展得无边无际。我真希望我的人生如在万米高空,静寂地、无声地、无边 无际地漂下去,永不落地。在纯静的蓝天里、银白的云层上,净化自己的灵魂、 净化自己的肉身,做一个无欲亦无求的人。可这仅仅是一种奇妙的想法,人的属 性注定了人只能生存在物欲、争斗、嘲杂纷乱的大地上。这种感觉让人可望不可 及。   那天我旷了一整天课,我到张丽娟家去了。   一进院子就见到了她的两个流着鼻涕的小妹在堆雪人,手冻得彤红。见我去 就呆呆地站在雪人傍。   张丽娟坐在屋里,小铁炉燃着彤红的焦炭火,她脚下的两个纸盒里全里一些 塑料钉钉,她正拿剪刀修剪着那些塑料钉钉。   一见我她就问∶“又旷课啦?”她放下手上的活计,递了个凳给我。   “是阿,你不是说,旷课就来你家吗?你这是在干嘛?不去堆雪人?”   她笑笑说∶“那是小孩子的游戏,我这正忙剪牙膏盖呢。”   我这才注意到她脚下的两个纸盒里,一个装着压缩出还连在一起的牙膏盖、 一个装着剪出来的成品。我问∶“剪这干嘛?”   张丽娟说∶“六毛钱一公斤,我两天可以剪一公斤,替牙膏厂剪的。”   “这两盒子有几公斤?干嘛要替牙膏厂剪呀?”   “这两盒子吗?最多半斤。替牙膏厂剪盖子,也不是想剪就剪得到的。我不 剪我们秭妹三就一分钱都没有了。”说着,张丽娟眼睛就有些红红的。   见此情景,我不知说什么好。就拿起一把剪子剪起牙膏盖来。   最初剪不好,还剪废了几个。张丽娟就教我如何、如何剪。她贴我那么近, 身上一股让人莫名其妙兴奋的气味进入我的嗅觉。越看她越感到亲近,越看她越 好看。头脑里就涌出一些自以为见不得人的,关于女人的想法。那时,我自己都 感到了脸烫。我就啥也不说。拼命剪牙膏盖,以此掩盖自己有关对女人的肮脏想 象。   张丽娟并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我想什么。她剪着,问一些学校里的事。我 一一作答。剪了一会,她停下手中的事说∶“老扁,你爹是个好人,你妈也是个 好人。我看就不是什么敌特、反革命。”   我说∶“你干嘛会想起说我爹、妈来?”   张丽娟说∶“前过月你爹悄悄来看过我们,还给了五块钱。昨天你妈也来过, 送了几扇红糖,还有一袋米。我爹死后除了你爹妈,从没有人来看过我们。还有 你。其实,你们一家都是好人。”   我没什么好说的。我甚至也为父母亲能这样做感到欣慰。我想我那个“好人 跟好人勾结,坏人跟坏人团结。”的理论是正确的,看来也是放之四海皆准的真 理。不然老敌特就不会来看小反革命了。   说到这张丽娟放下剪子说∶“对啦,我做菜刀糖给你吃。可好吃了。”   我没听说过菜刀糖,好新奇,就说∶“要得、要得。”   张丽娟从里屋拿出一块红糖,在火上放了一个小锅,然后把糖放了进去。她 笑着说∶“这就是你妈送来的。我有两年多没吃过糖了。”   糖在锅里慢慢溶化了,之后她将糊状的糖倒在菜刀上说∶“以前我妈活着时, 常这样做给我们吃,还放花生和芝麻,又香又甜。好多年没尝过了。”   菜刀糖很块在菜刀上凝固了,她叫回她的两个小妹,四人围着火炉把菜刀糖 分了个精光。那一刻,欢声笑语和一些无障无碍的空气笼罩在了低暗的屋里。后 来一直在想,人与人就是应该在这样的氛围里生活,而不是争斗或阶级斗争。就 这么简单的事,可在我们生活中怎么就那么艰难。吃完糖我们又去堆雪人,还和 张丽娟打了一场雪仗,从未见过她那么高兴、那么地无拘无束,彤红的脸,蓝蓝 的天,飞舞的雪球,还有她那银铃般的笑声,深深印在了我脑子里,以至成年后 每每梦回那场景。   第四章   秋天这个城市多了许多色彩,那蓝的天,明艳的阳光,还有阳光下枯黄得金 黄的树叶、红得如火的枫叶。这是一九七一年的秋天。   我完全不用再考虑逃学或怎样应付学校了。我毕业了,数学考了十五分,政 治六十,语文八十。化学零分,英语零分。我在家静静地读一些小说,尽管这些 又旧又破的小说,是被禁止阅读的,或是在焚烧之列的。但我还是弄得到。我甚 至抄了许多普希金的爱情诗。我好象懂得了一点点爱情。我本来可以考虑跟夏立 秋一起去上山下乡的,知青办的革命同志嫌我父亲的问题还没落实,就不让我与 同学们一起下乡当知青。   在一些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我就跑去找张丽娟探讨爱情和普希金的诗句。   我第一次跟张丽娟提到爱情这个字眼时,她脸红筋涨地扭开头说∶“老扁, 你真流氓。”   当时我气得差点没骂她反革命。后来她还是接受了普希金,顺带也接受了我 关于爱情的论证。   我有三个理由必须跟张丽娟搞爱情,所以我理直气壮地对她说“∶第一个理 由∶我十七岁了。可以搞爱情。第二个理由∶我必须跟你搞爱情,我们的阶级地 位一样,你是现反,是坏人,我是反革命敌特的儿子,黑五类中的一类,也是坏 人,坏人跟坏人必须团结。所以四平八稳,毫无倾斜。第三个理由∶你跟我是同 学、同座,那么更有充分理由跟我搞爱情。”   张丽娟说∶“三个理由是你瞎编的。我不信。但我的反革命也不是故意的, 是冤枉的。我比你大两岁,搞爱情是不可能的。我是农民、你吃国家粮,所以我 们门户都不对的。”   我说∶“革命不分先后,爱情不讲大小。所以你必须跟我搞爱情。”   张丽娟说∶“说不赢你,油嘴滑舌的。反正我不承认跟你搞爱情。”   我想了想说∶“我会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你答应跟我搞爱 情。而且我不到长城非好汉,不到黄河不死心。”   这个时候张丽娟脸色就变了,她嘴唇都颤抖着说∶“老扁、老扁,求你别再 讲了,你这不明摆着在篡改毛主席的语录吗?别、别在象我,象我┅┅又整成反、 反、反革命了。”   我说∶“我现在如果成了反革命,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你当了甫志高。否 则我两个人说的,没第三人知道。”   张丽娟叹了口气,缓过些脸色来说∶“不,老扁,我不是那种出卖朋友的人。 我这一辈子就吃了这么个亏,其实是上了柯红美的当,是她设下的圈套,她让每 个都接着说∶打倒刘少奇、毛主席万岁,还不准停,要知道我平时就口笨,那天 硬就闯了大祸,一念急了,就弄反了┅┅其实,她成心设下的,我防不胜防。现 在想想她出的主意她为什么让我第一个念?假如我不念,假如是刘美芬或唐玉梅 念,结果会怎样?她们同样一念急就会成现反的。可现在没什么假如了。”她叹 息着低下了头。   那天我们是坐在她家破败的院子里,斜下的夕阳照在她胖胖的脸上,并且在 她脸上勾出一道金黄的亮光。这是我喜爱的光线,也能激发我对她产生爱情,或 者说对女人的欲望。我劝慰她∶“算了,过了的事,伤心也没多少用。”   她幽幽地说∶“还是老话说得好,东西能乱吃,话不能乱说。什么都不能说, 最好的办法是什么都不去想。这样才安全。听说其它地方还有说梦话说成反革命 的,如果什么都不想,做梦也就不会说什么了。”   我说∶“当时才复学,刚组织红卫兵大队,柯老美当时想立功、想当大队长。 所以就想出这馊主意来。后来我听说,她事先就跟刘美芬、唐玉梅串通好,要她 们作证的。柯老美跟她爹一样老谋深算、心机很深的。”   张丽娟忧郁地望着夕阳说∶“这些人,怎么就没人去揭穿呢?为什么那么吃 香呢?”   这个问题那时我没答案,我无以言对。只好傻傻地望着她。忧郁的神情使得 她凭添几分柔媚。我想,以我那时的审美,跟她搞爱情绝对值,唯一美中不足的 是她比样板戏上的方海珍、铁梅、吴琼花等等女英雄的奶都大。我又想起夏立秋 告诉我的,柯老美的也大,只不过用布勒着。也不知是真是假,但以我对柯老美 种种行径来判断,她肯定是那种会伪装的人。   张丽娟沉默了好一会说∶“老扁,走,帮我做饭去。”于是我很乐意地跟在 她身后进了她家那不遮风雨、通风照亮的厨房。这时我注意到,我好象比她还高 了一点点。我在灶面前凑着火对她说∶“张丽娟,我今天才发觉我比你高了。在 学校那会你好象高我许多。”   她洗着白菜冲我笑笑∶“你现在才发现啊?我去年就看出来了。人家老话说∶ 矮女人高汉子嘛。”   我说∶“那好,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矮女人,我是你的高汉子。”   张丽娟红着脸,扬起湿淋淋的拳头就给我背上一捶道∶“说的难听死了。”   吃完饭,张丽娟送了我一程,在通往城里的路上。我对她说∶“我老想跟你 在一起。几天不来你家,心里就特别难受。”   张丽娟小声细气地说∶“我也是。”   我又问∶“那,我们就搞爱情吧。”   她嗯了一声就站住了,黑黑的天,看不清她的睑嘴,只听见她喘着粗气。我 问她∶“你答应啦?”   她又嗯了一声,好一会才说∶“老扁,这是终身大事,你可要考虑好啦。别 象个孩子似的,我不会跟你闹着玩。你真的要考虑好了,别象个孩子,这不是办 家家。”   我急切地∶“我真的要考虑好了。不然我会提出来吗?”   张丽娟一把抓往我的手说∶“我承认一开始就喜欢你,我也知道你喜欢我。 可搞爱情就是过日子,你懂得过日子吗?我还有俩妹要我抚养,这些你考虑过吗? 你告诉我。”我感到她的手在颤抖,呼吸短促。我还是对她说∶“是的。考虑过 了。”   张丽娟犹豫了一下摔开我的手说∶“不,你没考虑过。你回去吧,考虑好再 来。”她说完转身冲回了家。   在黑暗中,我问自己∶这搞爱情干嘛有这么复杂,而且还牵扯到过日子、她 妹子?天,普希金这俄国佬的爱情放到我身上来,咋他妈的就变味了呢?我迷惘 了。   我在遭到张丽娟的诘问后的几天里,一直在思考关于爱情的问题。我的情感 让我感到我确实需要纯粹的爱情,这爱情就只能是爱情,而不掺杂其它的问题。 张丽娟之所以要把爱情跟她的生活、跟她的小妹连结在一起,她肯定有她的道理, 但究竟是什么道理,我头想大了也想不出这个道理的合理性。我不敢去找她,尽 管很想去,我隐约感到自己的信心在动摇。   在黄昏里,我漫不经心地走在大街上,灰色的街上行走着灰色的人们,就如 我灰色的心境。我不知道我该想些什么、或者该干些什么。我心情忧郁,大脑里 一片空白。我百般无聊的丈量着满是灰尘,大字报遍墙的大街。   一个人走过来,然后又故意撞到我身上。我定睛一看,有些眼熟,大概都是 三中的,这人戴着军帽、穿着一件肥大的军装,当然还有一条劳动布的小裤脚, 这是当时社会上小流氓、小混混的标志。显然他是故意找茬。他抓住了我的衣领, 用语言修理我,他的身后也跟着两个叼了烟的,一脸流气的同伙。我知道,打架 闹事,这不是我的强项。他骂着骂着,劈头盖脸就给我几耳光。我又怕又急,就 呆站着任他打整。他身后的两小子走上来,每人踢了我一脚,骂骂咧咧地就走了。   后来我分析结果如下∶在那个革命的暴力社会里,他们用暴力满足他们无聊 的燥动、用暴力证实他们的存在,然而实施这种满足,并不须要借口,就象游戏 一样,玩完走人。他们甚至根本不用找任何理由。多年后我一直把这一段耻辱的 过程当无声的黑白电影来回忆。我甚至想把这个事件完全忘了,可忘不了。我终 于理解父亲为什么会在批斗会上要自己打倒自己了。这是个强权和暴力可以扫除 一切的社会,皮肉和灵魂在暴力下都会扭曲。人格、自尊都荡然无存。   我捂着麻木了的脸走在回家的路上,在厂门口遇上了夏立秋。   “捂着块苦瓜脸干啥?被你爹打啦?”他讥讽地笑着。   我瞅了他一眼说∶“放屁。我才不是被我爹打的,刚才在街上被几个小火枪 打的。”   夏立秋疑惑地问∶“小火枪打的?为什么呀?”   我说∶“什么都不为,他们是故意找茬。”   夏立秋问∶“认识吗?那些打你的人是那的?”   我说∶“看着眼熟,大概也是三中的,但弄不清是那个班的。”   夏立秋说∶“我操他佬佬,才出学校几天,也敢在街上教训人,什么东西。 老扁,走,我们这就去找那几个兔崽子。”他那很愤怒的样子让我感到一种能复 仇的快意。可转念一想,他们是三人,说不定还有一帮没出现过的人。我就胆怯 地问∶“夏立秋,行吗?他们是三,我们才俩。万一┅┅?”   夏立秋磨拳擦掌地说∶“没事。看在我们同学加朋友们份的上,你这顿打不 能让几个兔崽子白打了。这仇非报不可。”不由分说,我被他拽着又走出了厂大 门。   夏立秋边走边说∶“老扁,你给人的印象挺窝壤的,我就知道你个日脓包只 会呆在那由人抽耳光子。告诉你∶我在乡下那会,有本事一天打三架才会混到天 黑。教你一招吧,万一今天去了他们人多,咱们就跑。这是三十六计之外的第三 十七计。”   我说∶“那咱们还是别去了。”   夏立秋把站住的我扯了一把说∶“走阿,别他妈胆小得象个女人。毛主席说 过∶这世界上究竟谁怕谁。头掉了碗大个疤。”   我问∶“毛主席说过头掉了碗大个疤吗?”   夏立秋兴致很高地说∶“差不多吧,共产党人都是视死如归的,不就是头掉 了碗大个疤吗?而且还说∶共产党人连死都不怕,还怕打架吗?”   这时我发现那三个打我的兔崽子叼着烟神抖抖地向我们走来,我扯扯夏立秋 的衣服小声对他说∶“就是迎面走来这三人,前面戴军帽那人就是带头打我的 人。”   夏立秋“哦”了一声,就眯着眼睛瞧暮色中走来的人。   戴军帽的那小子走到夏立秋面前才发现夏立秋身后的我,他楞住了。夏立秋 伸手就把他嘴上的烟扯了扔掉,那人还没反应过来,夏立秋左手一把抓了他头上 的军帽,右手一拳就打到那人右眼上,那人叫了一声,捂着脸就蹲在地上。其余 两个猛醒过来撒腿就跑。   夏立秋看看军帽就戴在自己头上说∶“老扁,现在该你了,阶级仇、民族恨, 该咋地就咋地。”   想想刚才的屈辱,我走上前踢了那人屁股两脚,那人就抱着头在地上嚎得象 挨杀的猪一样。   夏立秋见我复了仇就去抬着那人的脸说∶“老弟,想充火枪?看你个日脓包 样。今天看在你这顶军帽的份上,我饶你条小狗命,下次再找我朋友的茬,我会 要你小命的。”   夏立秋在回来的路上把军帽取下来左看右看,然后又戴上说∶“今天这一架 取得了伟大的胜利。改天再找个戴军帽的小火枪揍一顿,也为你搞一顶。”   我正在复了仇的兴头上,爽爽快快地答应∶“要得。”   夏立秋拍拍我的肩说∶“老扁,看到了吗?这世界上谁也不怕谁。从今往后 你可得象个男人一样,谁惹你揍谁。”   我说∶“可我不会打架呀。”   夏立秋说∶“没事,我教你。改天我到车间我爹那拿块锋钢剧片,给你磨把 刀,有刀胆气就壮了。”   “好的。”   那一刻夏立秋在我眼睛里高大了许多。我对他充满了好感、感激。   第五章   我暂时放弃,或者说是干脆忘了跟张丽娟搞爱情的这码子事。在夏立秋揍那 人那一刻,我充满某种兴奋、快感。被人征服的屈辱在用武力征服别人的时候就 洗刷得干干净净、令人爽心悦目。这世界上,有许多的不平,也有许多把不平填 平了的简单方法。我从前压根没去想过。于是我一心研究起征服别人的事来。   九月的日子死气沉沉,连太阳都是不死不活的。夏立秋做了两把长刀,这样 我们出去衅事时胆气自然比别人壮。无聊的时间里我和夏立秋就携了长刀遍城挑 衅闹事。我们订了三大原则∶一、不欺弱小。二、打报不平。三、专找看着象小 火枪的人下手。   九月十三日下午,昏黄的阳光,冷冷的秋风。夏立秋我俩去凤凰山转了一圈, 下山时就坐在路口歇气。夏立秋说∶“今天真他妈的无聊。”他抽了支烟递给我 道∶“当初真应该去下乡。”   我又想起一些在学校时的事,我问他∶“我一直不明白,你当学毛著先进份 子那会,就象变了个人似的,你到底想些啥?还有,你为什么会知道柯老美的奶 跟张丽娟一样大?”   夏立秋抽着烟,跟个大人似的,狡猾地冲我笑笑说∶“既然我们现在是同生 死共患难的弟兄,那我就全部告诉你,但你得发誓∶永远不对别人讲。”   我急切地对他说∶“那当然。我发誓。”   夏立秋说∶“还记得,我俩逃学去游过泳的那河湾子吧?那天我闲逛到那儿, 就发现沙滩上堆着衣服,我最先看见的是烟,一整包烟。当时我只想偷了那烟走。 要知道,我那几天连烟锅巴都没捡到。烟瘾发得不得了。河里游着的人在对岸, 根本就无法来追赶我。我就去把烟拿了,这时我才发现还有一块表。顺手就捡 了。”他叹了口气道∶“本来也没想过要交了那表去当什么逑的先进。那晚被我 爹发现了,打得我屁滚尿流。逼着我去交那表。第二天我只好乖乖地去交了。我 只说∶在河湾子后的树林里捡到的。并没说我偷烟的事。可谁知道,工宣队的人 咋就抓着我不放,硬是把我弄成个先进,那段日子真他妈不是人过的,背讲话材 料把头都背大了。好在一切都成了过去,现在的我还是我。至于柯老美那奶的事, 我看了几百次了,她家在我家对面一幢房子的一楼,我在三楼,那个早上看不见 呢?只是我一直没见过她脱了裤子后是个啥样。可惜现在没机会了。她原先住那 间房改成她爹妈住了。老扁,你现在对女人是不是也感兴趣了?”   我点点头。夏立秋说∶“我们排的女生,按我看来,张丽娟第一漂亮,刘美 芬第二、唐玉梅第三,柯老美马马虎虎,也算是个女人吧,就是非常令人讨厌。 不是她作怪,我早入团、早当大队长了。这娘们跟我有深仇大恨,早晚得报。”   我问∶“你怎么报?”   夏立秋想了半晌说∶“总有一天我会干她一回。”   我说∶“弄不好你会成个强奸犯,为柯老美这种人,不值得。”   夏立秋不说话了,他的目光被一些人吸引,几个人吵吵嚷嚷的从围墙边走过 来。三个男人推推拉拉的把一个女人推着走向这僻静的地方。那些男人骂着最脏 的话,轮流推拉那女人,把那女人弄得又哭又叫。我和夏立秋就坐在路口山坡上 瞧。后来几个男人发现了我们,交头结耳的嘀咕了几句,然后继续推拉那女人, 有人又揪着那女人的头发抽了她一耳光,那女人就大叫救命,另一个男人就去撕 开她的衣服,让她一双白哗哗的奶露了出来。夏立秋小声对我说∶“老扁,他们 怕是想强奸那女人。”   我说∶“看样子也象这回事。”   夏立秋说∶“老扁,敢不敢去兜收那几个老男人?”   夏立秋说那几个老男人都是二十老几三十左右的大人,这种年龄段的人,我 们从没交过手,我的心特慌∶“行吗?”   夏立秋声音都在抖了∶“行,我们有刀。不行就砍,估计他们没有武器。老 扁,我对付俩个,你对付一个。直接用刀了。”   这非常刺激,我也下了决心∶“好。那就干!”   夏立秋哗地一下拨出长刀就跳下了山坡。我心一慌也随即跳了下去,但我忘 了拨刀。夏立秋跳到那几个人面前用刀指着那几个人怪叫道∶“放开!放开!再 敢乱整,我砍人啦。”几个人楞了一下,几双眼睛都盯着夏立秋,然后又盯住了 他那在空中颤抖的刀。   这时那女人挣起身,把撕开的衣服往身上一合,转身贼一样地跑了。其中一 个男人挪了一下脚步想追,却又站住,依旧把目光投到夏立秋身上。   这时,夏立秋不知该怎么办,我也不知该怎么办,那三个男人中的一个就问∶ “这没你什么事,看你小子还嫩得很。别在这找麻烦,劝你走开些。”   夏立秋气粗粗地吼着∶“放屁,就干我事。你们三人欺负一个女人。真不要 脸。这事我、我、我们就管定了。”他指着那些人的手在颤抖,连语句都结巴起 来。   一个看上去约三十岁的男人低下头掏出烟口气柔柔地对夏立秋说∶“小兄弟, 看得出你很讲义气,来来来,抽支烟,有话好说。”那人一副非常诚恳的样子。   夏立秋犹豫了一下,放下了刀,伸出左手就去接烟。这时我紧张的心也一下 放了下来。夏立秋接了烟,那人又擦了火柴替他点火,他把脸凑上去要点火时, 那人以迅雷之势就给他脸上一拳。夏立秋就嚎叫着滚到了一边。揍夏立秋的人叫 了声∶“弟兄们上。”   两人就去忙夏立秋。另一人皮笑肉不笑地向我走来。这时我的心都凝固了, 压根不知该如何办。我见夏立秋满脸是血地从地上跳起来,一把抓了掉地上的刀 疯舞着、怪叫着、一步步后退,那两人也一步步紧逼。突然间夏立秋大叫一声迎 了两人就冲上去乱砍,两人忙不叠地躲开了他,夏立秋转身就往回跑,两人就捡 了些土块跟在他身后追。   迎我走来的人是个瘦猴子似的男人,他一把揪住我劈头就给了我一耳光∶ “两个连逑毛都没得的杂种也敢来寻事?”   在我侧身捂脸时我才感觉到我怀里的刀,那一刻我什么都没想,拨刀就朝那 人砍去,我几乎是闭着眼砍出去的,我听到了那人的惨叫,也感觉是砍到了他, 但不知砍到了他那里。我睁开眼看,那人正卷缩在地上,我吓得返身不要命往山 上跑。   这是一次要命的体验,心灵全陷在了恐惧的黑暗中,我不知那人是不是被我 砍死了。我在恐惧中想到了很多设想,那人死了,民兵指挥部的民兵到处搜捕我, 之后五花大绑将我抓进监狱,之后又押赴刑场,我后背被抵上了冰凉的枪口,枪 响了┅┅想到这,我绝望到了极点。   天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冷风吹得我直哆唆。我只好磕磕碰碰地从山上摸进 了城里。这是一种浑浑耗耗的状态,自己的灵魂飘在恐惧中,自己的身体木木的、 机械地走着。我不敢往大街上走,只在那些灯光昏暗,或没灯光的小巷游荡。我 非常明白,我不能回家,也不可能回厂去找夏立秋,我不知道他是安然无恙,还 是也被人砍了。这祸的确闯大了。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张丽娟家门口,我犹豫着是不是进去,进去后怎么对她说。 如果她知道我砍了人,她会有啥反应?夏立秋说过,她是我们排里最漂亮的人, 现在我祸闯大了,根本不可能再跟她搞爱情了。一想到这,我的心就陷进了黑暗 的无望之中。我傻站在那不知该咋办。我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张丽娟出来倒洗脚 水,才发现站在黑暗中的我,她惊诧地问∶“谁?谁站在那儿?”   我只好答应她∶“是我。”   张丽娟缓过一口气说∶“老扁,夜半三更地来我家门外站着干啥?有啥事, 不会进来吗?”   我闷声不响地走进她家,在昏黄的灯光下,张丽娟望望我说∶“我还以为你 再也不会来我家了。”   我吱唔着∶“是阿,会来的。”   她又问∶“这老半夜的,你爹放心你出城?”   “是阿,是的。”   张丽娟怪惊愕地盯着我说∶“老扁,你这神情不对呀。有啥事吧?别这么吞 吞吐吐的。”   我说∶“没啥,只想来看看你。我今晚不走了。能在你这住一宿吗?”   她楞了一下,然后仔细打量着我说∶“你一定有事瞒着我。住这可以,但你 得对我说实话。”   我狠狠心说∶“真没啥事,就想睡,我很困。”   张丽娟说∶“好嘛,明早你总会说的。”   她把我带进睡的那一间,里面只有两张床,她的两个妹妹已经睡着了。她让 我睡她的床,她说∶“呆会洗了脸脚你睡这床,我还得剪一会牙膏盖。你就睡 吧。”   睡到床上,真的睁不开眼了。一天的恐惧和惊吓早让人疲惫之极。不一会就 枕着她那散发着女性清香气味的枕头进入了梦境。   许多人在追我,还抬着枪。我一会跑到凤凰山的山顶,山上四处是捉拿我的 人,一会儿我又在城里大街小巷的疯跑,到处是捉拿我的人。跑得人瘫腿软时刚 好到了一个死胡同,无路可逃了,迎着我来的全是抬着枪的人,并且他们对着我 举起了枪。我惨叫着、挣扎着。一个遥远而缥缈的声音传到我心里,一声声,由 远及近,那声音充满了柔美和慈爱。“老扁、老扁、老扁,你醒醒、快醒醒┅┅”   从梦里回到现实,我看到张丽娟就坐在我身边,昏黄的灯光下,她一脸的不 安。她问∶“你是挨你父亲揍了才跑出来的吧?”   我摇摇头。她又问∶“那是为啥呢?你梦里都在喊救命。”   我清醒地思考了一会把白天我和夏立秋干的事全告诉了她。她听完脸色苍白, 一言不发地盯着地下发呆。我反倒镇静下来,细细地、近距离地望着她清秀、好 看的脸,还有她高耸在衬衣后的乳房、从侧面看得见她衬衣隙开一条逢后那让人 激动的肉的质感、肉色的乳房。我的大脑如电击般,一股难以言说的感觉就布满 了全身。   “现在怎么办?老扁,你这祸闯大了。现在怎么办?”她喃喃地低语着。   我坐起来搂住了她的肩,情痴意迷地望着她,什么也不想说。我喜欢张丽娟 那忧郁的神情,喜欢她身上散发出的气味,是那么清新,淡淡的香味直浸心脾。   张丽娟惊讶地望着失态的我,张开的嘴半天合不拢。我亲了她脸上一下,她 力图推开我,却被我紧紧搂住。她惊惶地说∶“老扁,不能、不能,爱情不是这 样的。”   我什么都不想说,我用力把她按倒在床上,起初她挣扎着,我紧紧把她按在 床上,不断亲她扭来扭去的脸,直到她身子一震,人一整个地瘫软下去,我才迅 速脱去她的衣裤。她没反抗,我做了我人生中作为男人标志的第一次。   天要亮前,我被张丽娟弄醒了。她紧紧地抱着我,泪水湿了我的胸。我惊讶 地问她∶“张丽娟,你怎么了。”   她抽泣着在我耳畔说∶“老扁,你真不该这样对我,真的。你真不该。”   我抚摸着她泪水浸湿了的脸说∶“我喜欢你,我早就想这样了。”   “我发现你还是个孩子气十足的人,你连你自己都负责不了,你还能对我们 的爱情负责吗?”   “不知道,我就只知道我喜欢你。别的我什么也没想。”   张丽娟波光闪烁的眼晴长久地盯着我,我也久久地凝视着她。沉默了良久, 她柔柔地说∶“我还是喜欢你。”她把头偎进了我怀里。这让我激动、让我兴奋、 让我永生难忘。我再次把她放到身下,忘却了一切地读取了她的身体、气味、呻 吟。   第二天一早,张丽娟就替我进城去找夏立秋打探消息。不一会她脸色苍白的 回来对我说∶“进城的路口上有民兵把守,进了城一看全城都是民兵,还有解放 军,气氛很紧张。”   这下我真的陷在黑暗中了。两眼什么都望不见,两耳什么都听不见。   后来才知道,我砍人那天,伟大领袖的亲密战友、接班人林副统帅背叛了毛 泽东飞到了蒙古国去当了沙漠野魂的统帅。第二天全城戒严,并传达了中央关于 “七·三一”工程的文件。因了这件事,我和张丽娟在一起,担惊受怕、甜蜜恩 爱地生活了三天。这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三天。也是我人生中最初对女人的全面 认识。   第六章   传达了中央关于“七·三一”反革命事件之后,新一轮肃清林彪反党集团的 政治运动在全市展开。秋未冬初,好事、好消息不断传来。首先是父亲恢复了工 作,他又以满腔的革命热情领导全厂职工投入到工作中。母亲终日紧锁的愁眉也 因父亲的复出而舒展开来。其次是柯老美的父亲因文革的命案铛榔入狱。读高中 的柯老美也因此被罢免了红卫兵大队长。整日低头垂脑地在学校混日子。   而坏消息也有两个,一是张丽娟终未躲过现反这一劫,秋未她十八岁,被军 管会抓进了看守所,她的俩妹子由她外婆带着。二是被我砍了的那人手臂缝了七 针,他们一伙是真正的“火枪”团伙。时时准备寻我,并且扬言要剁去我的右手, 原因是我用右手拿刀砍了他的。弄得我终日只敢在家,最多到厂里开水房打一下 开水。父亲也为这事着急。但毫无办法。这样的日子让我憋得慌。   夏立秋经过那天被人撵上揍了个半死,打得青脸紫嘴。很长一段时间都显得 萎靡不振,连说话也失去了往日的高调门。这天,我实在憋不住了,就决定找夏 立秋一起去城里逛逛。在作出这一决定前,我己作好了相应的准备。首先我带了 长刀,裤腰间还别了把短刀。这都是为了意外地遇上那伙人而备的。   我去夏立秋家时,在楼下见到了柯老美,她冲我笑笑∶“老扁,还是你不读 书自由,唉,这书越读越没劲,反正到时还是下乡当农民。你多好,你爸又官复 原职了。”   我说∶“你是去上学?反正学校就只适合你这种有上进的人呆。”   柯老美一脸哭丧地说∶“别这么说。我算个啥?”   天才知道她算个啥,望着她的背影,我有一种复杂的感慨,人的命运就变得 反复无常,起伏颠簸毫无规则可言。今天大红大紫的人,也许明天就进了监狱, 甚至送了小命。这个没有规则,只有盲目冲动、充斥着革命暴力、革命的腥风雪 雨的时代,人就变得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作为个体的人,怎样努力也不可 能达到自已愿望或目的。因为社会变得快,变得让人眼花缭乱,变得让人难以捉 摸。   “哎,老扁,站在那干啥?上来呀。”夏立秋在楼上窗口上叫我,我才从自 己的沉思中惊醒过来。   夏立秋坐在窗前的桌子傍,桌上放着一本毛主席语录。我进去时夏立秋大方 地递了支烟给我。我惊讶地问∶“在你家抽?不怕你爹?”   夏立秋点上烟,用手摸了摸毛主席语录说∶“我爹说∶同意我两天抽一包烟, 条件是不许再出去寻事,给他找麻烦,每天背一页语录。”   “哦,原来这样呀。”   夏立秋狡诈地笑笑望着我问∶“跟柯老美情缠意绵呀,对她感兴趣?”   “少来,个个都象你,这全世界的男人都是流氓了。我们只不过随便讲了几 句话。”   夏立秋说∶“怪逑,我天天在楼下见到她,她咋就不理我?哦,你比我长得 好。是的、是的,看来女人也好色的。”   “得了吧,别这么说,你们在学校就是冤家对头,她要跟你讲话那才怪了。”   夏立秋说∶“其实她也是个蛮不错的女人,我是说,能跟她干事的话。她肯 定不错。当然,比起张丽娟,她就不算啥了。可惜,这政府咋又把她弄进了监狱。 不然我非去找她不可,我想,我能把她弄到手的。你信吗?”   提到张丽娟,我的心咯噔一下直往下沉。我自己的心事自己知道,我不会对 夏立秋透露半点。我说∶“我来想约你进城去逛逛。”   提到进城夏立秋就一脸晦气,他皱着眉道∶“你难道不知道那些人一直想揍 你?”   我说∶“知道。但我们总不能因为这成天闷在厂里吧?这么长时间,他们不 可能天天在城里转吧?咱们只去一会,那也不一定能碰上阿?”   夏立秋说∶“万一碰上了呢?”   我掀起衣服让他看了我的长刀、短刀。“万一碰上,那就拼吧。你前久的汉 子气概那去了?带上刀,咱们走吧。”   夏立秋还犹豫∶“万一真碰上,我们又惹祸了,回来我爹肯定不会再让我抽 烟了。”   我翻了一下他的语录本说∶“毛主席教导我们∶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 难去争取胜利。我们不会有事的。”   夏立秋最终还是把藏着的刀找出来,带在身上跟我进了城。不过却是一副老 大不情愿的样。冬日的下午,尽管太阳艳丽,但空气里全里冷嗖嗖的风,街上黄 灰夹着破碎的大字报片满天飞扬。蓝天下那一颗颗矮而粗壮的梧桐树上枯叶败落, 一副永垂不朽的样。不过确让我感到新鲜。   夏立秋边走边瞅,一副贼惊样。我在小卖部买了六支好烟递了三只给他。   夏立秋心疼得不得了∶“两毛钱买六只,多可惜。买工农牌可买一包了。这 六支和二十支比,在数量上可就少了十四支,你不会算这笔账?”   “没事,看你那东张西望的贼样,我急。抽只好烟,抽好点的心情也好些。”   夏立秋说∶“我真后悔没去下乡。现在这日子难混得一蹋糊涂。成天让我爹 管得跟个狗似的。说不准下乡还能勾上个好看的女知青也不一定。”   我说∶“除了女人,你还能想点啥?你干嘛老想着女人。”   夏立秋把烟头放到嘴上吹了吹烟灰说∶“跟你讲不清,除非你干过那事。否 则你不懂。这跟抽烟一样,会上瘾,不不,不,比烟瘾还恼火。成天没事老想。 这滋味你不懂,等哪天你经历了就知道了。”   我们边走边聊,在冷嗖嗖的街上漫无目标的走着,迎着刮起的黄灰和碎纸片。   最后我们坐在研究所的大楼石梯上,我说∶“我得抽完这只烟才能回去。” 我点上了最后一支烟。   夏立秋说∶“别这样浪费好不,抽不掉给我呀,干嘛非抽掉不可。”   “去你的,少打主意。”   “小气鬼。”   远处走来几个穿灰大衣、戴军帽的人,他们中间走着个女孩,穿着条黑色的 小裤脚。那一头乱鸡窝,一望就知是用火钳烫过头。   夏立秋也望着那走过来的女人说∶“老扁,看到了吗?那种女人跟任何男人 都能干那事,你看∶她小奶那么翘,在一堆男人中左边擦一下右边靠一下,那叫 风骚。”夏立秋突然一下低下头,压低了声音紧张地说∶“糟糕,冤家来了。老 扁,快低了头。别让他们认出我们来。”   夏立秋把头都埋进了两胯里,我还感觉到他身子抖个不停。这种恐惧的信息 就传遍了我的全身。我瞅了一下,那三男一女离我们很近了,其中两个男人确实 是那次遭遇过的人。他们仍然浪声笑语地说着走来。我低下头,双眼死死地盯住 我扔在脚下,抽了半截的烟,那烟在乱风中燃着红亮,耳朵却死死地听着来自那 些人的声音。这是一种令人窒息的一种恐惧感,要命的是它不是很快就过去了, 而是象一块胶一样,把时间粘住,让这个过程变得沉重而悠长。   脚步声和讲话声愈来愈近,一个尖而刺耳的声音传到了我耳里,那个女人对 他们的人说∶“老三,你瞧那儿坐着两个小伙,好象在哭耶。去瞧瞧,说不准受 人欺了,要你去打抱不平耶。”   一个粗重的脚步果然就踏上了台阶,那一刹,我紧张得眼珠子都要往外冒了。 我微微扭了一下头,瞧见夏立秋脚下真的是一些滴下的泪。那人伸手去抬夏立秋 的下巴,还没抬起,夏立秋跳起来就跑了。这时那女人和其它俩个男的也都走上 来了。在他们惊愕地望着逃跑了的夏立秋时,我所有的思维和动作都不由自己了, 我突然站起,猛地就给抬夏立秋下巴的那人一脚,那人防不胜防,被我一脚踢到 了石梯下。在那女人的惊叫声中,我转身就跑,慌不择路,我跑进了研究院大厅, 又跑上了二楼。那女人在我身后大叫∶“老三,那个小杂种跑到楼上去了。”   我站在二楼楼口上,手伸进怀里紧紧握住刀把,那时我只有一个念头,上来 一个砍一个。没办法,敌众我寡,只有拼命了。我憋住气,听着楼下的声音。   那女的说∶“往楼上跑了,快追阿。”   另一个人说∶“别,楼上说不准有保卫科,在这等,我就不信他不下来。”   叫老三的那个说∶“万一他从楼上跳到后面,跑逑掉,我们岂不白等了。”   后来是一阵嘀嘀咕咕地小声商议,我听不见,也不知他们商量些啥主意。趁 这档,我往楼口的窗外瞧了瞧,真高,我从小长大还没跳过那么高,后面是一条 不知通往那儿的小巷。我把长短刀抽出捏在手心,鼓足劲,就跳了下去。我还听 见楼下一个男人在虚张声势地高叫∶“楼上的小杂种!再不下来我们就上来收拾 你。识相的乖乖下来。”   我一落地就摔了个马趴,刀也摔出了手。幸好他们还没赶到,否则我定完蛋。 我捡起刀就往小巷深处跑。这小巷全是木板拦成的,几间房子错落在小巷里,跑 到头却是死胡同,无路可逃。我又折回来,这时我听到了那女人的说话声。我知 道他们已经进入了小巷。我不及细想,推开一扇破旧的木门就闯了进去。这屋通 风透亮,地上还是湿湿的泥地,显然不是住人的地方。我从屋里的后窗望去里面 是个木材加工厂之类的厂房。许多元木、方木堆在里面。我跨上窗子就跳了进去。 我就蹲在窗下看那厂房里的地形,想着下一步逃脱的办法。   那男的说∶“这是死胡同,他该不会跳进来吧。”   那女的说∶“你瞧,这儿好几间房子,说不准他跳下来就会钻进去的。”   那男的说∶“也可能,我们分头看看,见了就叫我。”   我弯着腰迅速离开了那扇破窗,跑到木材堆堆中,一看全是堆着的木块、木 头,根本无法藏身,我穿过一些木材堆就望见大门口有个守厂的人在那磕睡。我 就缩到另外一处,我发现一个门口敞着的房子,就钻了进去,里面一片漆黑,等 了一会才发现全是棺材,吓得我倒吸一口冷气,想出来,却听到那女人的脚步声, 我探头看了一下门外,那女人一副贼惊惊地样,东瞅西望地走了过来,我转身到 边上拖开一具棺材盖想跳进去,但突然又改变了主意,转身摸到门后贴着墙,那 女人探头进来,还啥都没看清就被我勒着脖子拖了进来,她惊吓得直抖,我一手 勒着她的脖子、一手捂着她的嘴,两把刀都明晃晃地在她眼前,我把嘴凑到她耳 朵上说∶“你乱喊乱叫我就宰了你。”她挣扎了一下就不敢动了,全身抖个不停。 我把她拖到棺材前,她恐惧地望着我,我说∶“我不杀你,除非他们追来,你进 去。”我松开捂着她嘴的手说∶“你先进。我们都躲这里面。”她害怕地摇摇头。 我不由分说就把她拽进了棺材。外面那男人在喊∶“小天慧、小天慧。”   我钻进棺材才发觉,这倒霉的棺材不能并排躺两人,我就推了她一把∶“侧 起身。”   她看了我一眼就侧着,我也侧身躺下,把棺材盖拉上了。一片漆黑。外面那 人还在叫她,里面只有两个人紧张的喘息,我怕她喊,把左手从她脖下伸过搂住 她,想用手捂她嘴,她扭了一下脸小声说“求你,别捂我,我不叫。”她的嘴几 乎碰到了我脸上,我用右手的刀拍了她脸上一下。她又动了一下,整个脸都贴我 脸上了,还有雪花膏气味。   外面吵了起来。   “滚出去,再在这乱七八糟地,我就开枪了。”   “师傅,您甭生气,我们只是找一下人,又不会拿您厂里一根木棍。”   “找人到别处去。这儿没人来过。再不走我可不客气了。”话音里伴着步枪 上膛的声音。   “好,好好,师傅我们走人。”   时间过得很漫长,当外面又归寂静后,我的注意力才转到棺材里。她的脸一 直在我脸上摩裟,弄得我的脸痒酥酥的、我就用我的脸推了她的脸一下。她小声 说∶“我的手好麻。”我就使劲贴紧棺材壁,这样她才腾出了一直被压在身下的 右手。她在我耳畔说∶“你真好。”那声音混合着她呼出的热气直在我口鼻间游 走。   又等了一会,我确定外面没动静了,我就说∶“外面的人走了,我们快走 吧。”   黑暗中她伸手抱了我一下,还亲了我一口。来不及体味、思索,我已推开了 棺材盖。我出去后又伸手把她扶了起来,拉着她就溜出了棺材房。   小天慧并不漂亮,脸上有雀斑,但她的笑是甜甜的,而且还有两个小酒窝。 虽然她用火钳烫了一头鸡窝、虽然她穿了一条小裤脚,但并不令人讨厌,相反我 对她充满了好奇。从木材加工厂逃了出来,已是暮色将至。她本来可以回到她的 朋友们那里去的,但她不走,执意要跟着我。   逃出来时我说;“你回家去吧。我得走了。”   她冲我笑着问∶“你上那去?”   我当然不会告诉她,我信口胡说∶“我是流浪汉。那儿都可以去。你回你的 家吧。”   她说∶“不嘛,你上那我也上那。就跟着你。”   我说∶“拿准我住那儿你好去给你们那个老三报信?”   她一把搂了我的胳膊说∶“随你怎样想、随你怎样说,反正就要跟着你。” 她那样子、她那说话的嗲样。让我兴奋。   几个小时前她还对她的同伙们说我是个小杂种。现在却又对我那样的亲热。 女人真是个让人搞不懂的东西。我说∶“那好,别后悔。我可是住山上。走阿。”   她回答∶“决不后悔。”头就偎在了我肩上。   我把她带到了凤凰山一处解放前就盖的破庙里。这是一处废弃了的、又脏又 臭的破庙,里面有不少别人烧剩了的柴头、树枝。我就烧了一笼火和她坐在火边 讲话。   她说∶“我十六了,叫朱天慧。你呢?”   我说∶“我叫杨老扁,十七了。”   她乐了,惊诧诧地指着我说∶“阿,杨老扁呀,就是砍了马大嘴的家伙。难 怪你胆量这么大。真让人佩服。”   我说∶“佩服个啥?我还不是不得已才砍他的。”   朱天慧问∶“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他逗你惹你啦?你为啥砍了他?”   我把经过对她说了。朱天慧才恍然明白地说∶“哦,原来这样呀,难怪他们 老是神神秘秘、吞吞吐吐地不肯说原因。这些杂种真是流氓。不过,我最敬佩象 你这样敢打抱不平的人了。”   我不明白她和他们的关系,就说∶“你说他们流氓,你也是吧,是女流氓吧, 不然会跟她们混一快?”   朱天慧愤怒地瞪着我站起来说∶“放屁,你找死,敢说我女流氓,你才是流 氓。我和他们只不过是一条街长大的。你知道吗,我们那条街的小伙子、姑娘都 团结,谁挨欺了一条街的人都会去帮忙,我在他们中最小,他们都帮我。”她说 得神情激昂。她见我一直盯着她的裤子看就坐下来挠了挠她一头乱鸡窝说∶“别 那样瞧我,我真不是坏人,我爱这样穿,喜欢打扮,我才不在乎社会上的人怎样 看我。我反正不是坏人。”   我盯着她那衣服后翘翘的小奶说∶“好啦,别讨论你是好人还是坏人了,反 正我肯定不会是个好人。我很坏的。我烧、杀、抢、掠,什么都干。跟打砸抢份 子一样,你怕不怕?”   朱天慧双手捧着脸,坐在红红的火光下说∶“怕!怕?怕你就不是朱天慧了。 其实,你才不象你说的那样坏,而且长得象一根葱一样直苗苗地逗人爱,而且我 还知道你是机械厂的人,而且还知道你爹是厂长,嘿,一整个的高干子弟,你甭 在这装疯卖傻了。我都知道,只是不知道你长得这么子弟、这么有胆量,敢跟我 们街上最恶的人较劲。”   我一下没劲了,她啥都知道了。就问她∶“那你们街的人都说我些?被我砍 的那人叫啥名字?”   朱天慧说∶“反正我们一条街的人都提防着你、也随时准备报复你,除了马 大嘴见过你,谁也不知你长啥样。老三是最恶的,马大嘴几次带他到你们厂门口 都找不见你,你们厂门口成天到晚都有民兵他们不敢进。”   “被我砍的那人叫啥名字?我都记不得他啥样了。”   朱天慧说∶“你砍的是马大嘴啊,今儿挨你一脚踢翻的是老三,我们街的人 都听他的,他可是早就在街道办工作了,在糖果生产车间。工人阶级呐。”   我想了想说∶“算了,别老拿你们那条街的事儿说了。现在说说我们俩吧。”   朱天慧说∶“好阿,你说吧。我听着呐。”   我说∶“第一、你已经知道我是谁,我们就不必在这破庙呆下去了。回家。 第二、我肚子早就饿了,所以必须回家。第三、我突然发现我真有烟瘾了,想抽 烟,又没钱买。所以只能回家。”   朱天慧哈了一声,很惊奇地跑到我面前蹲下,望着我说∶“太有意思了,我 还从未听过有人数着一二三,一条一条地讲事儿,喂,老扁,再讲一遍,我爱 听。”   望着她那样儿,我心情就有些冲动,本能地。但我不知如何表达。我想了想 说∶“第一,几小时前你对你们那个老三尖叫∶‘老三,那个小杂种跑到楼上去 了。’你骂了我杂种。这一点,可恶。第二、在棺材里你趁其不备,你亲了我一 嘴,还抱了我一下,我吃亏了。我从没被女人这么过。所以你还是可恶。第三、 你纠缠着我,让我只能到这破庙里饿着肚子烤火,我怨气难平。其原因在你。你 该当何罪?”   她笑得头都伏进了我的怀里。我闭着眼想忍住某种欲望,可大脑不听使唤, 我一把把她抱了起来,让她紧紧贴着我站在火边。我以为她肯定要反抗,但出乎 意料的是,她也伸出双手拦腰抱紧了我,这一点令我很惊讶,我松开手,捧起她 那满是雀斑的脸,她那双眼睛里水灵灵尽是迷乱的波光,无限沉醉地望着我,我 说∶“我想┅┅”   她点点头就瘫软在了地下。在冬日夜,凤凰山的破庙里,我莫名其妙地就和 她干了那事。这事很突然,也很偶然。真是件令人愉快的、非常乱七八糟的事。 能让人记他妈的一辈子。想忘都忘不了。   第七章   不知朱天慧是怎样对她们那条街的几个混账说的,那个叫老三的和被我砍了 一刀的马大嘴,都愿跟我讲和、并交朋友。那天下着鹅毛大雪。朱天慧到我们厂 来找到我说了这事。看我顾虑丛丛,她说∶“真的,老扁。我都说好了。别用那 种怀疑的眼神看我。我担保你,绝对没事。”   我让她在楼下等我,就回家把长短刀都藏在身上才下楼叫她跟我走。我带着 她径直奔夏立秋家,我知道他爹准没在家,想约他一起去讲和,这样也多个伴, 胆气也壮些。路上,朱天慧跟我说∶“老扁,呆会见了他们,可别乱说。那天的 事我跟马大嘴和老三他们说,你用刀顶着我不让我说话。我们躲在木材厂里一个 角落,还听见他们被守厂民兵轰走。之后你就回家了。别说在棺材里和上凤凰山 破庙的事,不然马大嘴要杀了我的。”   看她一副非常不自在的样,我问她∶“为啥?马大嘴是你啥人,这么怕他 呀。”   朱天慧悠着我的手臂说∶“求你了,老扁。我答应过跟他好。我们发过誓的。 我跟你只是朋友。今后也是好朋友,行不?千万别说漏了。”   我说∶“成。就这样。”心里却一下把她看得连狗屎都不如了。这时我才感 到夏立秋对女人的看法真是很有真理性。暗暗地佩服这王八糕子。那天他说∶ “老扁,看到了吗?那种女人跟任何男人都能干那事,你看∶她小奶那么翘,在 一堆男人中左边擦一下右边靠一下,那叫疯骚。”我又瞅了朱天慧一眼,横竖没 那天好看,一脸的雀班比那天更多,看上去她今天是又矮又肥。看上去老让人不 舒服。   我带着她直接上了夏立秋家,推门进去就见他坐火炉边正看一本叫《智取威 虎山》的小画书。他刚冲我笑了一下,就见到我身后的朱天慧,一下紧张起来, 说话也结巴了∶“老扁、老、老,老扁,你这,这是干嘛?”   看他那样挺可怜,我就照直对地说∶“她是来找我去跟那天那几个人讲和, 交朋友的。别担心。我这是来叫你跟我一起去。”   夏立秋这才缓过劲来说∶“哦、哦,我以为你带人找上门来了呢,吓我一大 跳。”   我把他拉一边悄悄说∶“带上家伙,以防谈不拢时,动起手来吃亏。”   夏立秋说∶“呆会我爹就回来了,我还是别去了。”   朱天慧就说∶“你这个小伙,胆子也太小了吧,有我担保呢,谁也不敢动你 们一根毫毛。”   夏立秋半信半疑地∶“当真?”   朱天慧说∶“那当然。你就缺老扁那胆气,哼。”朱天慧一副很瞧不起他的 样,一扬头扭身就下楼了。   夏立秋象不得明白地问∶“干嘛呀,干嘛要讲和还要交朋友?”   我说∶“不讲和那你就成年累月地躲着吧。讲了和大家就相安无事了耶。”   夏立秋这才明白了说∶“好,好。我这就带家伙跟你去。”   我和老三是在广场上的雪地上见的面,他们男男女女有八九个,有拿木棍的 人还有拿自行车链条的。朱天慧上去跟老三介绍了我后,站到马大嘴身边,脱了 手套将手缩在棉衣袖里。这时我心慌了,我也担心自己沉不气就会抽刀杀人。老 三一言不发,侧身站我对面,一双让人捉摸不透的眼睛盯着我看。我什么也想不 出来说,直在心里紧张,双眼就直直地盯着他。夏立秋直在我身后哆嗦,我都听 到他紧张的喘息声了。终于,老三那直直的目光垂了下去,他转身对身后的人说∶ “杨老扁是个汉子。从今后就是我们街的朋友了,谁也不许找他闹事。”   我紧绷的心这才缓过劲来。夏立秋也睁大眼傻不楞登地看着我。老三掏出烟 上前递了一支给我说∶“交朋友就要你这种不怕死、讲义气的。连毛主席这么伟 大的人还要团结亚非拉才能解放全世界。我们街上也要团结你们机械厂的人。这 叫团结就是力量。”   我从未见过这种场合,也说不来个漂亮话,就冲他友好的傻笑着。他把马大 嘴拉到我面前说∶“我们街的老二,你的手下败将。从今后都是弟兄朋友了,过 去的事就算是误会咱不提了。”我又冲瘦精干巴的马大嘴笑笑。马大嘴长得特难 看,嘴又大又包。一双眼睛充满了诡诈。我心想∶他配朱天慧倒旗鼓相当。天生 一对丑八怪。我心里也笑了,我很得意∶我把他的女人干了。我想我给马大嘴的 笑比给老三的灿烂多了。也许他永远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老三身旁一戴军帽的小子流着鼻涕冲我傻拉吧叽地叫了声∶“扁哥你好。” 我懒得理这种还在读书的小子。白了他一眼,他凑上前讨好地说∶“扁哥,我叫 郭金。二天多罩着小弟一点。”我用鼻子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从那一天起,我的生活就开始发生了变化。   回厂的路上,我非常高兴,夏立秋也显得很兴奋,他还不断捏雪团到处乱打, 有些雪团粘在了大字报上。他说∶“老扁,没想到这几天你跟变了个人似的,弄 不明白你咋就那么大的胆,那天,你红不说、黑不说,起来就给老三一窝脚,老 三是何等样的人?在城区一片,社会上漂着的人谁不知道他,哪个敢跟他较劲? 你真行,砍了他门的人、踢了老三,到让他们来找你讲和。”   其实我当时也弄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我对夏立秋说∶“祸闯到大了, 自然会朝相反的方向发展。事物总是客观而又对立的,又总是在发展中变化的。”   夏立秋就问∶“你踢老三那天就知道有这结果吗?当时你没怕过吗?”   我说∶“怕,当然怕,可我不踢他那天他们要怎样收拾我们?我可不会象你, 跟张国涛一样当逃跑主义。”   夏立秋尴尬地笑笑说∶“那个时候,大脑进水了,什么也不会想,只是怕, 只想跑。今后再遇这事,我就坚决站在你的革命立场上,将革命搞到底。”   我想夏立秋对女人的研究上很有先见之明,就问他∶“你看朱天慧她属于哪 类女人?”   他说∶“看她那样子,大概不会是个什么好东西。看她那眼神,她跟马大嘴、 老三都干过那种事。不过啦,这种女人我也想认识,反正只要是男人,我估计她 都乐意干那种事。”   我说∶“算了。别谈她了。我总觉得她们那条街的人没几个是好人。一个个 搂勾子滴水的。”   “那是、那是,还是我们机械厂的人有模样。”   我不解的问∶“夏立秋,我不知道你对女人咋就那么熟悉、那么有研究?从 那来的那么多学问?”   夏立秋得意地说∶“不是今天,在乡下读小学那些年就很有心得体会了。还 记得我给你讲过吧,我跟我们村放牛的小三妹干过那事。小三妹是我们村很漂亮 的姑娘。知道不,我小学就懂女人了。你呢?到现在也只不过是啥也不懂的小公 鸡。”   我抓了一团雪塞到他脖子里∶“你是只到处乱窜的老公狗。”   我们就这样闹着回了家。   那段时间我成了城区、厂里、我们同龄人中的传奇人物,我的功夫和勇敢被 人神化了。我在街上、厂里、总有不少的同龄人对我充满敬意。我感觉就特别好, 而且打起架来总能拼命。别人都怕。那时杨老扁这名字的前面被加了“拼命二刀” 四个金光闪闪的头衔。连夏立秋也象狗一样成天围着我转了。我想,一个流氓的 成长,都少不了拼命这一老套的环节。   一天,夏立秋来找我说∶“老扁,我见到张丽娟了。”   “她不是被关了吗?”   “放了,我今天见到她,肚子挺大的,这有两种可能,一是有娃娃了,二是 得水肿病了。”   那时,我的头一下象被闪电击中一样,满脑袋炸得劈叭直响,两眼全是金花。   夏立秋见我失态了就问∶“老扁,你咋个啦。老扁!你说话呀。”   半晌我才恢复了常态,我有气无力地问∶“她干嘛会有娃娃?”   夏立秋猥亵地笑笑说∶“老扁,你木瓜脑袋呀,那总是有人干了她呀,不然 咋会有。”   “那是什么人干的?”我咬牙切齿的说∶“让我知道我非砍了那王八羔子。”   夏立秋用惊愕地眼光看着我问∶“老扁,莫非你喜欢张丽娟?是吗?这我可 没看出来呀。”   我说∶“是的。她早就是我的人了。”   夏立秋楞了一会惊讶无限地说∶“我还真把你看扁了,想不到你把我们排最 漂亮的女人给干了。你真有两下子。”   我冷冷地看着夏立秋说∶“什么干了不干了,我不希望你这样说张丽娟。这 是爱情。你屁用那些屁话来说张丽娟,我对你不客气。”   “哦。好的。就说你们是爱情得了。”   “你今天见到她,她都说了啥?”   “没,见我她就低下头,和她妹子走了。我只是觉得很奇怪。”   我说∶“我这就去找她。”   夏立秋说∶“要我跟你去吗?”   “你去干啥?又不是去打架。”   这个下午满天都是蓝天白云,冬日的阳光毫无热度。我在张丽娟家院子里见 到了她,她第一眼见到我,人一整个地楞住了。手上拿着盆呆呆地看着我。她外 婆坐在院子里,一双眼睛在我和她之间来回穿梭,仿佛要捕捉点什么东西似的。   我见到的张丽娟头发蓬乱,衣服不整。脸上多了许多忧郁和伤感,也多了许 多木衲。我见她呆了,就说∶“你啥时回来的?怎么也不去告诉我一声。”   张丽娟这才缓过神来说∶“进屋来坐。”   进了屋,她冷冷地问∶“你来干啥?”   我说∶“是夏立秋告诉我,我才知道你回来了。我就来了。”   张丽娟叹了口气说∶“来了又怎样,我这样子很难见人的。”   我说∶“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一定要弄明白。”   张丽娟把脸扭开望着别处说∶“你弄明白了干啥?现在你是厂长的儿子,也 算是干部子弟吧。我是犯人,就算暂时出了监狱那也是假释,一有什么风吹草动 还得进监狱。我们已经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了。老扁,今后你就别来了。这对你影 响不好。”   我非常气愤她这种态度,我执意要她说出事情的真象。   她象哭一样呜咽着说∶“老扁,我现在是五个月的身孕,这孩子命苦,投错 了胎。也因为我有了他才能假释,不然现在还在监狱。”   我说∶“那这孩子的父亲是谁?”   张丽娟楞了一下,用惊愕地眼睛望着我,半晌才声音颤抖地问∶“老扁,你 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你自己做的事你不知道,那么你也会算算时间吧。”   我的头嗡的一声,整个大脑一片茫然。这下我呆住了。那就是说我是这孩子 的父亲。   屋里一片沉寂,一缕阳光从漏雨的屋顶射到地下,张丽娟扭着脸望着墙上发 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我默默地望着她凌乱的头发、青色的旧棉 衣。   良久之后,我说∶“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她没回头望我,只是身子动了动说∶“不知道,活一天算一天。也不想打算 什么。”   我不知是怎样从她家走出来的,那满地的阳光都变成了阴风习习的绿光,双 腿变得又粗又重,每走一步都充满了艰难,在路口,我回头望去,张丽娟挺着大 肚子站在她家院子门口望着我,脸上写满了复杂的痛苦。那一刹我的心象被谁捅 了一刀,疼进了灵魂。也就是那一刹我下了决心,要对这事负起自己的责来。   一整个下午我都在魂不守舍中苦苦思索,但毫无解决方法。吃完晚饭。父亲 说∶“老扁,这段时间,爸爸工作非常忙,也没跟你好好的谈谈。今晚希望你别 出去了。我得好好地跟你谈谈。”   母亲收拾着碗筷说∶“老扁都成野人了,也不知成天在外面干些啥,比我们 上班的人还忙。”   我应付道∶“没啥,就玩吧。”   父亲抬着茶缸喝了口茶,双眼犀利地盯着我说∶“玩阿?可能玩得有点出格 了吧。别以为我啥都不知。拼命二刀是哪个小王八羔子?放着好人不做,偏到社 会上去漂,你究竟想干啥?”   我的心突突直跳,简直就不敢正视父亲那直刺我心的目光。我低下头说∶ “我错了。我改。”   父亲叹了口气说∶“你不小了,十七岁,也算个大人了。就到此结束你那些 漂在社会上的恶习吧。爸爸已经跟铁路局的蔡伯伯说好了,把你招进铁路局工作。 这事要严格保密,不许对你那些狐朋狗友说半句。这是走后门。爸爸这一切都是 为了你好。春节后就分工,一定要服从组织分工,工作中要学会吃苦耐劳。好好 学习努力改造自己的世界观。”   这事来得突然,虽是好事,可张丽娟那事还是沉沉地压在我心里。我就试着 对我父亲讲∶“爸,你知道吗?张丽娟放回来了。”   父亲瞧着我意味深长地说∶“这又怎样?我告诉你,你尾巴一翘我就知道你 在想啥。我警告你。她是现行反革命,戴着这顶帽子一辈子也别想翻身。”   我打断父亲的话说∶“我知道她是冤枉的,当初你不也是走资派、敌特吗。”   父亲愤怒地把茶缸重重放到桌上瞪着我吼道∶“放屁!你个小王八羔子,我 不跟你讲这些歪理。我警告你,不许跟她往来,更不许打她的歪主意。你才十七 岁。不许谈恋爱。要谈也得我和你妈考察过同意才行。就这样,从今后乖乖呆家 里,不许出去,等待分工。”   父亲开会去了。我躺在床上,孤独无助地盯着天花板发呆。满脑袋都是张丽 娟那凄楚、痛苦的身影。那夜我流了一夜的泪。   第八章   我是大年初七到瓜园镇机务段报到的。瓜园镇离城一百二十公里,是市里最 边远的小镇。我估计这是我父亲和蔡伯伯事先预谋好了的。这样可以让我远离市 区,跟我从前在市区的社会上的朋友们隔开。其实我也下了决心做个好工人,不 想再漂在社会上。我厌倦了刀光剑影、拳脚皮肉换来的虚荣。拼命之二刀将永远 退出江湖。   分到小镇已经够悲哀的了,没想到我只在小镇火车站的招待所住了一夜,第 二天就被分到了离小镇五公里的转运站。无论如何,我都接受了,为了重新做人。 也为了对得起张丽娟的爱。   转运站实际就是一个大货场。里面堆满了山一样的矿石,这些矿石是从外省 运来的。每个月磷肥厂派车队来运一次。我的工作就是守着这些山一样的破石头, 每月做一次矿石进出的报表。守在这的老张头带了我一个月就退休了。他移交给 我的是两个足球场一样大的货场,整个场全用红砖砌了围起来的,大门口有几间 红砖房、包括厨房、洗澡房、住房,一只七九步枪,三发子弹,一堆散发着霉味 的报表,一辆吱嘎作响的老永久自行车。我每月到镇上车站交报表、领工资,到 邮局给张丽娟汇钱全靠这老永久。   老张头退休后,我成了一个真正孤独的人。除了对自己说话,我无法找得到 说话的人。我非常想念的是肚子越来越大的张丽娟。她说预产期是七月中旬。而 我却远在这寂静的货场。我真不知如何打发这无聊的日子,也想不出自己该干点 啥。成天憋得慌。每天瓣着手指算日子。我想好了,七月中旬请假回城,等张丽 娟生孩子。一想到我将要当爹,我就很兴奋。兴奋之余就是苦恼,至今我没敢将 这事跟父母说过。我面对父母真不知该如何说起这事,每每想到这我就苦恼至极。   七月中旬的一天,我终于回到离开了半年的城里,站到了张丽娟面前。   她穿着青色棉衣的外壳,腆着大肚子,一副很笨拙的样子,行为举止都显得 格外艰难。肚子虽大,但脸色却苍白,容貌显出一种疲惫,也多了几分从容。她 让我把脸贴近她滚圆的大肚子,她说∶“你听听,你的小扁在里面练拳呢,舞得 乒乓乱晃的。”   我听了一会说∶“真感觉到了。这小王八羔子敢蹬你,等生下来我好好教训 他。”   张丽娟含情脉脉地望着我说∶“才去半年就长出胡子来了。人也更壮实了。 还习惯吗?”   我说∶“啥都不怕,就怕孤独。特别想你。”   张丽娟说∶“好阿,等小扁生了,我就带着小扁去你那。”   我说∶“不行。现在我还没转正,等转正了,我们办了结婚证再去。”   她说∶“好阿,听你的。”她停了一会又忧心地问∶“我这种身份公社上根 本不会打证明给我的。”   我安慰她∶“没事,我不管什么身份不身份,我讨厌这些说法。只要我喜欢 你就行了,这才是主要的。其它的不必理会。办结婚证的事到时再想办法。我相 信车到山前必有路的。”   “好阿,有你这话我就心满意足了。你越来越象个男人了。我喜欢。”   我忧心忡忡地对她说∶“其实,我也很苦恼,到现在也没对我父母说我俩的 事,感到非常对不起你。”   “不,我心满意足了,不用去说,你父母亲有他们的想法,他们是领导,咱 不求他们,咱靠自己,好吗。就算你没工作,我在生产队苦工分也能把孩子养 大。”   我沉浸在一种幸福的暇想中∶“我叫老扁,生个儿子不能叫小扁,取个雅点 的名叫杨灿,灿烂的灿,意思是让他生活在灿烂阳光下,你觉得怎么样?”   张丽娟微笑着∶“行呀,读书时你作文就很好,你取的名肯定比我强。要是 个女儿呢?”   “老扁的女儿自然叫小圆了。”   “难听。”   “是这个媛,一个女字旁加一个爱字这个嫒。行不?”   “这还差不多。”   “老扁,工作了头一次回城去看看你父母亲好吗?你毕竟是他们的儿子呀。”   “不,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什么人都不想见。包括夏立秋。”   张丽娟叹了口气∶“不好吧,父母总该去见的。至于夏立秋,我倒真想劝你 离他远点,最好不要往来。真的,在学校时他就是一肚子坏水的家伙。我这一辈 子都不会忘记我才到四排那晚上的批判会。他的表现简直就是个野兽,不是人。”   “我说,过去了的事,就算了吧。那时大家都小,不懂事。现在我们排的男 生只有他跟我还算朋友。”   “老扁,正因为那时大家都小,我才不能原谅他那种超越他年龄的坏主意。 他今后也只会出息成个流氓,不信走着瞧。过去,无论过去多少年,自己受过的 屈辱和痛苦都是不能忘记的。在我们的同学中,除了夏立秋可恶,下来就是柯老 美了。她心机狠毒,跟她父亲一样。我爹决不是去盗窃食堂,我相信我爹不是那 样的人。是柯老美她爹设下圈套让我爹下中班时走到食堂仓库,然后开枪杀了我 爹,又制造仓库被盗假现场┅┅”   “柯老美她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张丽娟痛楚地说∶“六八年派性斗争时我父亲跟他是一派的,关押何伟副厂 长时是我爸看守的。是他把何伟副厂长从三楼踢下去弄死的,何伟并不是自杀的。 我爹知道这事。但没敢揭发他。后来想不到他竟然又把我爹也暗算了。这个世界 是让人绝望的。不为了两个小妹,也许我早随我爹去了。”   “你知道,为啥不到厂里去把他揭发了?”   “去过。父亲死的第二天,找到了军代表。可军代表跟他是一伙的。他根本 不听,还警告我不许乱说。但坏人总是有报应的。现在他进了看守所,总有一天 会判刑的,我但愿政府把他枪毙了才大快人心。”   我从她说的事儿中感到了一种震撼,人世间令人恐怖的秘密和置人于死地的 斗争是那么可怕。那么柔弱温顺的张丽娟心中却充满了难以承受的痛苦和血腥的 秘密。这让我感到了自己的肤浅和空白。我同时也为人与人之间那种残酷感到惧 怕。活着真不容易。   三天后的半夜,张丽娟叫肚子疼,把我从梦中叫醒∶“老扁、老扁,快去叫 外婆。我肚子疼得厉害。快。”   外婆和两个小妹住在偏房。我慌乱地去敲了外婆的门告诉她张丽娟肚子疼得 厉害。外婆应到∶“好好,我这就来,娟娟是要生了,老扁快去灶房烧水。”   我回房对坐在床沿上的张丽娟说∶“外婆就来。叫我去烧水。”   张丽娟一把抓住我的手说∶“扁,别走。”她的目光眷恋地望着我,头上豆 大的汗直往下淌。我用枕巾替她擦了擦汗。   外婆人还没进声音就进来了∶“老扁,跑那去了?叫你烧火呀。”进了屋见 张丽娟拉着我的手坐在床上,外婆就气哼哼地说∶“都什么时候了?还在那亲热 不够,快去烧水。”   张丽娟这才极不情愿地松开了我的手。我连忙手麻脚利地到灶房烧水去了。   洗了锅,把水装进锅里点燃火,我就坐在灶面前聚起听力听里屋的动静。这 时二妹也起来坐到了灶孔前。我说∶“你起来干啥?去睡吧。”   二妹打了个哈欠,睡意惺忪地说∶“老扁哥,你从来没烧过这种老土灶,还 是让我来吧。你们厂里的人都是烧蜂窝煤,跟这不同的。”说着从我手上拿走了 火钳。   二妹己经读初二了,也是在三中。可我横竖看着她就是一丫头片子。怎样也 感觉不到她有那会的张丽娟那么成熟。   屋里外婆在喳喳叽叽地数罗着张丽娟该这样、该那样。张丽娟疼痛地呻吟声 音也还是尽量忍着小声叫着。我又兴奋、又紧张,还有许多担心。我坐在灶前, 心在里屋。   二妹边凑火边望我,她说∶“老扁哥,乡下生孩子都这样。是头一次见吧。”   我说∶“是的。”我注意看了一下二妹,在火光下,她跟她姐很相象,只不 过她显单薄、显瘦小些。我问她∶“二妹,学习还行吗?苦不苦?”   她神色暗淡地说∶“还算行吧,读书咋会苦?又不是下地干活。只是、只是, 我真不想读书了。我家都这样了,读了也白读。弄得经济挺紧张的。”   我说∶“二妹,不能这样说。我每月都寄钱回来,再穷书总是要读的。你和 三妹读书的钱总不能少的。”   二妹说∶“正因为这样,我更不想读。现在我姐有了孩子,你那点钱还不够 孩子用。”   我说∶“这不用你操心。明年春节后我就转正了。那时可以领五十六块了。 我每月寄四十来不就什么都解决了吗?”   二妹眯笑着望望我低下了头。我就仔细听着里屋的动静。张丽娟的叫唤声更 大了,接着又听见老外婆在讲∶“见鬼了,怎么会这样?闯鬼了,闯鬼了。”我 弄不明白究竟是咋回事,心头紧紧的,连呼吸都快屏住了。一会,外婆就骂骂例 例地走了出来道∶“二丫头,还坐在那烧你个头,快点火把给我,我到村子里请 人去。”   二妹象弹簧一样一下就窜出灶房去找火把柴。我惊惶地问∶“外婆,到底咋 啦?”   老外婆在盆里洗着手没好气地说∶“咋啦不咋啦,不关你个男人的事,少 问。”   我说∶“找人来送医院吧,不行送我们厂医院也行。”   外婆白了我一眼,接过火把走出了屋。我和二妹几乎同时转身就往里屋走去。 推开门见到的情景让我惊愕、震撼。二妹一扭头又走了出去。我坐到床边轻轻拿 起张丽娟的手,我感到了自己双手在颤抖。我恐慌不安地望着有气无力的张丽娟, 感觉自己心都快跳出胸膛了。她缓缓地将头转向我冲我笑了一下,随即又陷入一 种昏沉中。   我急得眼泪哗地一下来了,我急切地呼唤她∶“丽娟、丽娟、你到底咋啦, 那不舒服?快告诉我。”   她又一次转过脸,眼神茫然地望着我说∶“扁,我冷,我冷。”   我边拉被子替她盖上边叫二妹∶“二妹,快去找几个村里的男人来,快找人 来送你姐进医院,不能再拖下去了。”   二妹答应着,脚步声飞快就冲出了屋。   张丽娟无力地呻吟着,声音一声比一声弱,我双手紧握着她的手,自己抖个 不停。生命诞生的这个过程居然这么惨烈,这么震撼人心,这是我做梦也没想到 过的。时间一分一分过去,屋里只有张丽娟一声比一声弱的呻呤。突然她扬起头 看了我一眼,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光亮,她如说梦话般呓语到∶“我不要坐牢,不 要、不要。我不是反革命、真的,不是。”说完这句话她笑了一下,那是一种惨 然的笑。笑过后她又垂下了头,一声接一声地呻呤。   我俯下头逗近她耳边说∶“娟,你是被陷害的,你不是反革命。你也不会坐 牢的。”   她对我的话毫无反应。我焦急地听着外面的响动。可毫无动静。昏黄的灯下 她脸色惨白。我捧起她的脸,泪流满面地望着她,她两眼在一种茫茫中游弋,仿 佛在寻找着什么,又仿佛在夜空中无助地寻视灯火般。   我哭泣着呼唤她的名字,可她仿佛什么也听不到一样,那样子让我感悲痛、 绝望。我注视着她游漓空洞、失神的目光,心都快碎了。   这时,她好象又清醒了一点∶“扁,带好二妹、三妹。扁、扁。”   我连忙应着她。过了一会她又呓语地说∶“这是冬天吗?我爸?你咋回来了? 你咋又走了?我看到了、看到了你躲在一道白光中。”   这时外婆带着个比她更老的老女人来了。外婆说∶“老扁,你找死阿,男人 咋个兴到女人生孩子的地方来。快出去让这个婆婆驱邪。”   那老女人对外婆说∶“大妹子,打碗水,烧三柱香来。”   我说∶“外婆,别折腾了,我叫二妹去请人来送丽娟去医院。只有上医院才 行了。”   外婆对那老女人说∶“别理他,你该咋整就咋整,他们城里人就是作怪。”   二妹气喘嘘嘘地带了几个小伙子进来,外婆就不准抬人,说∶“村里那么多 女人不都是这样过来的。”   来的人中一个看上去就觉得精明的人说∶“老人家,人命关天,再说,你叫 刘神婆来也是搞封建迷信,我们民兵是可以抓人的。你就别再吭气了。”这一说, 老女人灰溜溜地走了。外婆一腔恼怒地说∶“好、好好,要咋整你们看着办,我 不管了。”   人们就七脚八手地将张丽娟弄上单架抬出了屋。   七月的夜风也是热的,幽暗的天上星星点点。二妹打着火把,四个人抬着担 架,我的感觉里只有近处的脚步声、抬担架人粗重的呼吸声。还有二妹的抽泣声。   把她送进市人民医院时己是凌晨四点了。我谢过四个来人,发了一转烟,他 们就回村了。我和二妹就坐在手术室外走廊上的长木凳上。看着那些男男女女的 白大褂们忙碌的脚步,从手术室走进忙出的身影,二妹紧张得直往我身上偎。她 颤声抖气地问∶“扁哥,我姐会有事吧?”   我说∶“不,不会的。医生会抢救她的。”我安慰二妹,也是在安慰我自己。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手术室的门。   不知过了多久,一些医生陆续走出了手术室,那些医生有的边走边取口罩, 有的冷漠的瞟我和二妹一眼匆匆走过我们身边。最后一个女医生一手拿着铝质病 历夹,一手拿着钢笔走到我面前问∶“你是张丽娟的什么人?”   我从她眼神里什么也看不出来,我问∶“病人现在咋样了?”   那医生指着我问二妹∶“他是张丽娟啥人?”   二妹和我同时答复了医生。二妹说∶“是我姐夫。”我说∶“是她丈夫。”   那医生把病历夹抬我面前说∶“病人是羊水栓塞。经抢救无效,大人、小孩 都不在了。签个字办手续去吧。”   那一刹,我的整个灵魂都停留在二妹的尖叫声和我天旋地转的感觉中了。整 个医院、整个世界在我眼里都是黑白的。我不知签了字没有,也不知到底签了个 啥字。我睁着眼啥也看不见。我的心里只有黑白两色。我不知道二妹,也不知道 我自己在那里。生命是那样的脆弱,是那样的缥缈,有谁能说得清生命究竟是什 么?张丽娟就这样让我始料不及地走了,还带走了我们的孩子。她和儿子到那里 去了?是黑白两色的世界吗?正如我感觉到的那种两色世界吗?   第九章   张丽娟和儿子的坟埋在凤凰山,张丽娟的父亲旁边。这笔安葬费用是我去找 母亲要的。我把我和张丽娟的事从头到尾真实地全告诉了母亲。母亲由惊愕到沉 痛再到理解。她将父亲的存折拿出来去取了五百元交到我手中。办完丧事,剩下 八十元我交给了二妹,让她留做她和三妹八月份开学的学费及生活费。之后我就 回到了瓜园镇,仍旧守在转运站。   九月的一天下午,刘美芬、唐玉梅两人气喘嘘嘘、汗流夹背地走进我一个人 的转运站。她们八月份就上山下乡,和柯老美一道分到了瓜园镇最边远的山区农 村。原因自然是受柯老美的煽动和影响,刘美芬、唐玉梅两人才报了名跟柯老美 来的,而柯老美又是受她父亲的事儿影响才被分到本市最偏远的小镇里最偏僻的 山区。这种事情发生在柯老美身上,让我感到一阵快意。我用一种宿命的观念来 看待柯老美的结局,两个字∶报应。   刘美芬、唐玉梅两人都是一头乱鸡窝,一看就知道是是用火钳在乡村火塘里 制造出来的。一点没美感,让人直觉得滑稽。可这时她们却一脸的焦急和恐慌。   唐玉梅一见面就说∶“老扁,我们来找你帮忙。”   刘美芬也紧随其后∶“就是、就是。我们走了一早上山路,就为这事。”   她们到时,我正无聊地在用破布擦那支老七九步枪。我放下枪问∶“什么事? 这么喳喳叽叽的?先坐下来喝点水再说。看你们一头一脸的汗。”我放下枪,想 了想,又把三发子弹从桌上放进抽屉,塞到一叠废书、废纸下。我怕她俩弄走火。   我到厨房抬了两大瓷碗冷水给她俩。俩人喝完水后,刘美芬用手揩着嘴角说∶ “柯老美昨晚被人打了。”唐玉梅说∶“我们昨晚就找村支书了,村支书说,他 不管,知青内部矛盾让我们自个了结。”   我说∶“你俩嚷麻麻的,到底是回啥事?总得让我弄清楚吧?”   刘美芬就说∶“好、好。我从头给你说,是这样的,我们是六个人一户,另 三个女生是二中的。跟我们吵架,之后,她们就搬下村的男知青来帮忙,下村的 男知青大部份是二中的,人多势大。那个叫郭金的挺牛逼,到我们户上进门就给 老美兜屁股一脚,当时就踢得动不弹不得了,我和唐玉梅上前理论,结果我也挨 了一耳光,我从小长大,就没受过这份气┅┅”刘美芬说着就抽泣起来。   唐玉梅说∶“是阿,老扁,我们只能来求你了。三中到我们那儿落户的男生 又都不是我们排的,再说他也被郭金欺压着不敢站出来。”   我说∶“我又不是知青,找我也没用。”   唐玉梅说∶“知道,你是工人阶级,我们是贫下中农。但你不得不承认你是 三中四排的男生吧?如果你承认你是三中四排的,那么你和我们就是同学。是同 学你就得去帮忙。”   我问∶“就凭这些?我就非帮不可?”   唐玉梅扬起她胖嘟嘟的脸瞪着我说∶“是的。就凭这些。但我们是来求你, 是请你。这一点你应该清楚。”   我说∶“要是我不去呢?”   唐玉梅气得一跺脚,把脸调朝窗外。刘美芬揩干泪说∶“老扁,我们是来求 你。但不勉强你。我们之所以这么做一是迫不得己、二是知道你在城里就是鼎鼎 大名的拼命二刀,威名远扬,连街道上的小火枪都怕你。你不知道,二中的郭金 就是街道上的,他成天挂在嘴上的什么老三、马大嘴、也讲过你拼命二刀,可他 不知道你在瓜园镇,更不知道我们是同学。所以老美的意思也是请你去。”   我问∶“那,她咋不来?再说,我就是去了,也不知道该干啥呀?”   唐玉梅转过脸对我说∶“她能来吗?腿都快被踢断了。不知道该干啥呀?去 替我们报仇、去打抱不平。这也要我们教你?”   刘美芬不再说什么,到厨房去抬了个盆来,默默地把我的床单和枕巾收进盆 里。我问刘美芬∶“你是干啥?”   刘美芬垂着眼皮说∶“你这脏得不行了,帮你洗洗吧。帮忙的事随你,愿与 不愿由你。”望着她转身走出房子的背影,我有些感动。   唐玉梅就说∶“我们大远跑来,肚子早就饿了。”   我说∶“随便,米在木柜里,有盐巴、干辣子。就是没菜。”   唐玉梅嘟起嘴说∶“还工人阶级呢?不如我们这些贫下中农。你这附近有贫 下中农吗?”   我说∶“有阿,你和我都不是地主资产阶级吧?”   唐玉梅说∶“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附近有菜地吗?”   我说∶“有阿。就在围墙外。”   唐玉梅说∶“那好,这就成。”她点头甩脑地就出了屋。   我到厨房准备煮饭,刘美芬在那儿替我洗垫单、枕巾,屁股翘得老高。那是 个可怜的小屁股,我总觉得缺少点什么。   我说∶“大老远的跑来,就忙着替我洗东西,我真过意不去。”   刘美芬用湿淋淋的手捞了一下额前的头发说∶“这没啥。如果你愿意我每月 来替你洗一次。”她两只眼睛在她瘦小的脸上一闪一闪地发亮。样子很动人。   我说∶“好阿,正巴不得。”   刘美芬说∶“老扁,你一定得上山踩郭金那王八羔子一顿。他简直就是我们 大队所有知青中的扫把星。我从长这么大,还没挨过谁一耳光。”   “我是非去不可啦?”   刘美芬硬声硬调地说∶“不,并不是非去不可,除非你自认你不是郭金的对 手。他可能高你一个头。他一米七五的个,象电线杆。”   我纠正到∶“不是一个头,只高我五公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唐玉梅乐颠颠地捧着些西红柿和青辣子进来说∶“到底是坝子里,连疏莱都 比山区多。物产丰富。”   我说∶“今儿开眼了,唐玉梅也会做贼了。你是这样接受贫下中农的改造的 吗?”   唐玉梅把菜放进菜盆说∶“不懂了吧?这叫帮贫下中农搞秋收,一分工分不 要。赶紧弄饭,吃完就上山。”   说实话,我极不情愿替她三人打报不平,因为当年就是她三人陷害了张丽娟。 也不是因刘美芬替我洗东西,更不是唐玉梅去偷了菜来给我,我欠她份人情。我 并不顾念那个在我心中早已消逝了的同学情份。真正激起我好斗心理的是郭金比 我高大、在山区知青中也是一霸。于是我带上一长一短两把刀和手电跟她俩上了 路。   我以为到她们山区也就是一两个小时的路程,可没想到一走就走了四个多小 时,爬了一坡又一坡,翻了一山又一山,我一个男子汉都累得够呛,那胖的唐玉 梅、瘦的刘美芬也都累得气喘嘘嘘。   进入村子,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钟。在黑灯瞎火的寨子里,到处是狗的叫吼。 刘美分芬着一间开裂崩缝的土基屋说∶“郭金他们就住那房里。里面有八个人, 估计跟他贴心的也只一两个。明天就看你的了。”   我凑上去透过破缝瞧了一下,里面的人有的己经睡了,有的还在弹吉它。我 心里多少有了底,看上去都不是些打架的料。但我还是弄不清谁是郭金。我回到 路边小声说∶“里面谁是郭金呢?”   唐玉梅说∶“明天我们指给你们看。走吧,回去煮夜饭吃,我饿死了。”   刘美分说∶“饿死鬼投生的。”   回到她们知青户,唐玉梅还在门外就大声叫道∶“老美,我们回来啦。”   进了屋就见一地锅碗瓢盆,一片狼藉。我找个矮凳坐下,环视着被烟熏黑的 四壁,唐玉梅大声八气地冲另一间房子叫道∶“是哪些猪八戒,吃了饭也不洗 碗?”   柯老美一瘸一拐从右边走出来∶“我没吃晚饭。”见了我,她楞了一下说∶ “来啦。”   另一个房间里嘻笑着丢出一句∶“谁肥谁是猪八戒。”   唐玉梅气得直骂∶“你几个泼妇,神气个逑,今晚老子忍不住了,滚出来单 挑!”   里面问∶“你吗?肥猪?你想跟谁单挑呀?”   唐玉梅跺着脚∶“就找你,你出来,母夜叉!你们就神气到今天了。”   柯老美坐到我旁边的凳子上对我说∶“看看,我们就这样过日子,简直让人 爬到头上来拉屎了。”   里面随即跳出个壮实的女人,一双怒目瞪着,一下见到我就楞住了,趁这档 唐玉梅上去就踢了那人一脚。没想到那女人真不经事,哇地一下就哭着蹲在了地 下。里面的恐慌地问她咋了,她哭叫着说∶“唐玉梅她们这些不要脸的,搬男人 来帮忙。”   里面有人就叫∶“快去叫郭金。”   唐玉梅一把纠住那女人的头使劲往地下摁,刘美芬拿了个凳子堵在那些知青 的门口说∶“谁也别想出得了这门,喊郭金?喊郭金他爹来也无济于事了。”   我看看柯老美,见她无动于衷地望着我,我说∶“好吧,即然事情闹开了, 让她俩在这弄,你领我下去找郭金。”   柯老美点点头∶“就这样。”随即她对唐玉梅说∶“她们不投降就斗争到底。 我们下去清算郭金那个流氓。”   在路上,柯老美感激地说∶“老扁,这回多亏你这老同学了。”   我问∶“唐玉梅和刘美芬在上面会吃亏吗?”   柯老美说∶“放心,从分到户那天她们二中的女生就不是我们的对手。后来 是郭金这王八羔子来帮她们,我们才转到下风的。老扁,打蛇打七寸,擒贼要擒 王,等下你专们收拾郭金就行了。我估计其它人跟他也是面合心不合,不会来插 手的。”   我想,这柯老美就是心机深,啥事她都会想得头头是道。我说∶“好吧。”   我踏上石坎,站到破门前,里面还在弹结它,还有人小声哼着,我一脚踹开 门,就站到了屋中央大声问∶“谁是郭金?跟老子站出来说话!”一屋子人全楞 住了,没睡着的人都惊愕地傻望着我,柯老美一瘸一拐走进来,就直指在床上睡 着,正撑起身子望着我的人,我一步跳上去左手纠了他那蓬乱发,右手照面门就 是一拳,一把拖下地兜胸又是一脚。事情似乎如闪电般就办完了。我看着穿了条 内裤的郭金双手悟着肚子在地上痛苦地哼哼着,就退回屋中央瞄着其它的人,一 个跳下床来才站稳就被我一脚送回了床上。我很紧张,也怕他们一轰而上。我吼 道∶“拼命二刀杨老扁在这,我只教训郭金。其它无关的人谁动我砍谁!”我哗 地一下拨出了我的长短二刀。   屋里一下静了下来。这时在地下的郭金,痛楚、嘶哑地叫着∶“扁哥、扁哥, 你不认得我了?是我阿,我是老三、马大嘴他们的弟兄。”   我楞了一下∶“我咋就没印象?”   郭金爬起来到床前手慌脚乱的穿着衣裤,柯老美就背过身望着门外对我说∶ “对这种人,只能痛打落水狗。”   郭金连滚带爬扑到我脚前跪下说∶“别,扁哥,小弟错了,真不知柯红美同 志是你的女人。你应该认得我┅┅”   我说∶“是我同学,不是我的女人。你一长条男人,干嘛还去打女人?不知 道好男不跟女斗吗?”   郭金青脸肿嘴,流着鼻血说∶“不敢了,扁哥,不记得啦,那年冬天,老三、 马大嘴在广场的雪地上跟你讲和、交朋友。我也在呀,我一直在老三旁边┅┅”   我说∶“哦,想起来了,你是还流着青鼻子的那小王八羔子。怎么就长这么 大,还跑来下乡了?”   郭金用手背揩了一把鼻血,兴奋地站起来,哭一样大声对屋里的人们说∶ “看到了吗?这是我扁哥,我常跟你们说的扁哥,我扁哥打我是应该的,打死我 也心甘。”   柯老美白了他一眼就住外走。郭金抢上前说∶“柯红美同志、我错了,你大 人不记小人过,我踢着你屁股一脚,现在请你踢我十脚。”说着,一大条汉子就 跪下了。柯老美气哼哼地说∶“知道厉害就行了,二天上面我们女知青的事,你 就别插手。”   郭金连连说好。柯老美一瘸一拐走了出去,我瞅见她出门的脸上泛起了得意 的笑,那笑是不易看见的。   事情出人意外地顺利,该打的也打了,挨打的也心服口服不敢再招惹柯老美 她们了。第二天我在郭金的盛情招待下吃了中饭才回的瓜园镇。郭金令他的手下 偷了只鸡回来,半生不熟地吃了一回偷来的东西,肚子怪不舒服。一路上找地方 拉了三次才到的瓜园。柯老美因要回城一转,也一瘸一拐地跟我下了山。   把晚饭弄了吃掉,天就黑完黑尽了。转运站静得可怕。饱餐后的柯老美神情 倦怠地坐在桌前望着窗外。我洗完碗坐到床前抽烟。我面对柯老美总觉得心情是 多云见阴,而且没有跟她多聊半句的欲望。她不讲话我也不说。屋里非常静,外 面是蛐蟋永不停息的叫唤。   柯老美望着窗外说∶“老扁,你觉得你这工作环境还行吧?”   我说∶“还行。”今天从山上下来,我们一直就是这样对话的,她问一句我 答一句,她不说话,我就沉默。   她说∶“我们排的同学都羡慕你,你是第一个参加工作的。”   我说∶“这也没啥,早晚大家都要工作的。有什么值得羡慕的。”   她转过脸望着我,一脸倦意地说∶“其实我总觉得也不怎么,你是靠你爹。 老扁你一个人在这工作,成天都会想些啥呀,我总觉得你会闲极无聊的。”   我说∶“想啥?啥也不想。吃了睡、睡了吃,每月做一次报表,就这样啦。”   她笑了一下∶“我从进来到现在就没瞧见你这有本书。人怎能不想问题呢, 人总应该是要有点什么思想才对吧,记得在学校那会你作文挺捧的。”   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思想?思想是啥玩艺?我才不感兴趣。我这工 作不需要这些。”   她苦笑一下说∶“你别这样,我这也是为老同学你好呀。你不应该是这样才 对。这次我们在山上的事,多亏你去,我真的很感谢你。所以我觉得有必要帮助 你。”   我的心境因她的话语变得烦躁∶“老美,你是政治思想工作做上瘾了,现在 早没在学校了,干嘛还嚷嚷着这些。我最讨厌的就是这些。”   柯老美说∶“好、好、好我们不谈这些,讲点别的吧。张丽绢死了,据说是 生孩子死的。你知道这事吧。一个人堕落起来真快。”   我冷冷地对她说∶“我太累了,只想睡觉。”   她尴尬地挠挠头说∶“那好,休息。可我怎么办?”   我指着老张头留下的空木床上∶“那吧,将就点。”   她望了望说∶“除了床啥也没有呀。”   我把放墙角的步枪挂到墙上说∶“一个有满脑袋政治思想觉悟的人,这点苦 算啥。”我自己蹬了鞋子钻进我放了蚊帐的床上。柯老美站在桌前楞了一会就伸 手把灯关了,自个跑到光板床上躺下。   她睡不着,老在打蚊子。其实我也睡不着。这种沉默不知延续了多久,我忍 不住起来从桌上抓了只烟擦火柴点上。   黑暗中她问∶“老扁,睡不着?”   我嗯了一声。   她说∶“我想你是被夏立秋带坏的。你好愚蠢,把撞见我在学校后草从里的 事告诉他。”   我说∶“那你是咋个知道的?”   她说∶“这,你就别问了,总之他是个满脑袋资产阶级思想的流氓,当年你 如果听我的,说不定他早被开除了。如果真是那样,你就不会被带坏,就不至于 堕落成今天这种满身都是流氓习气的人。”   我平静了的心又陷入一种气愤中∶“怎么在你眼里啥人都不是好人?我是流 氓?那你就别叫唐玉梅、刘美芬来找我,你就不应该踏进我这屋,和一个流氓睡 同一间屋。”   柯老美似乎也从床上坐了起来,声音还是那种四平八稳的说∶“我这不是在 帮助你嘛,别那样激动,戳到你疼处了?看你昨天打郭金那样儿不是流氓是啥? 我们讲道理摆事实嘛。”   那一刻我再也忍受不住积压在心中的愤怨,我光着脚跳下床冲到她面前,她 惊恐地坐在床上望着黑暗中的我,我对她愤怒地吼道∶“是戳到我疼处了,别以 为我啥都不知道,当初你和唐玉梅、刘美芬串通一气,以你为首把张丽娟陷害成 反革命,为的是你能立功当红卫兵大队长!后来你搜罗材料搞夏立秋也是为了扫 将障碍,为了入团。还有,你父亲打死张丽娟她爹是为杀人灭口,因为张丽娟她 爹亲眼看见你爹把何副厂长从三楼推下去。”   柯老美惊愕得张大嘴啥也说不出,我激奋地继续痛斥她∶“你那点上爬的野 心无时无刻不显露无遗,下了乡也要捞一把,分到户一星期就递交入党申请,在 户上摆足了领导架式,别以为人人都得听你的,激起众怒了别人才请郭金来踢你 的。真后悔上山去帮你!我是流氓,我还是杀人不眨眼的侩子手!柯老美,我要 说的就这些,你出去,出去,别跟流氓呆一块。”我一把将她拉到了屋中央。   她吓得一身都在抖,连说话的声音都在抖∶“老扁,求你别这样对我,二天 我再不招惹你了。”   我拉了她衣服一把,结果衣服一件地从她身上给扯了下来,暗淡中我看见她 雪白的上身和用布裹着的胸部,她一下蹲在地上焐住胸部说∶“老扁,别赶我, 外面我更怕”   我一把将她扯起来,把衣服替她披上说∶“就不怕屋里的流氓。”   她抖擞着穿着衣服说∶“你不是流氓不是流氓┅┅”   一刹那我涌上了另一个快意的感觉,我抓住她双肩就把她推到在我床上,蚊 帐也被她的身躯带垮在床上,我扑上去压住她恶狠狠地说∶“是,我是流氓,现 在我就干流氓该干的事。”   她没反抗,整个身子在颤抖中瘫痪,她有气无力地哭着说∶“老扁你不该这 样。”   我不理会她任何的言语。我沉浸在自己疯狂的、充满复仇般的快乐中。我粗 暴地脱去了她身上一切可以脱去的东西,她那对奶当真很大,在黑暗中摇晃不停。 在暗淡微弱的光线下,她双手放在头顶,眼睛紧闭,泪水一串串从脸上流下来。   当我从疯狂中平息后,我把她赤身裸体地理在床上,又重新把蚊帐挂好。她 不言语,也不动,我就搂着她,看她流泪。之后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天快亮时,我脸上被一个冰冷的东西刺醒。我睁开眼看去,柯老美端着步枪 用枪口抵着我的头。她红肿的双眼盯着我。   我说∶“老美你疯啦?”   柯老美枪口在我脸上一晃一晃地说∶“不,是你疯啦。你知道你这样对我是 没好下场的。”   这时我清醒多了,也镇静下来,我三发子弹根本不在枪膛里。我说∶“象你 爹打死张丽娟她爹一样,你也打死我?可你并没设计好。你比你爹蠢多了。”   她用枪口戳了我一下∶“别扯我爹,我问你,现在我该如何处置你?”   我说∶“等我抽只烟。”   她说∶“要想耍花招,我立时就扣班机。”   我说∶“保证不耍。我只拿桌上的烟和火柴。”   我点上烟吸了一口说∶“你想,你真能处置我?”   她目光犹疑地闪了一下,口气坚决地说∶“能。我会打枪。”   我就闭了一下眼说∶“好。开枪。”   她说∶“不,我只想问你,我今后咋个办?我己经被你糟蹋掉了。”   我说∶“随便,你今后想咋个办就咋个办。”   她愤愤地说∶“你真是个流氓。我真想开枪打死你。”   我用手指扶住脸上的枪口往一边推,她一下收回枪随即又用枪口指向我,我 一把拽过枪,她连人带枪就扑到了床上,同时我也听到她扣动了扳机,空枪响了 一声。我把枪夺了放到桌上,反扑到她身上说∶“老美,你跟阶级敌人一样凶险, 可惜,枪里没子弹。”   放了她,我跳起来穿衣裤,我看见蚊帐上一片血迹,还看见柯老美双手捂着 脸凄惨地哭了起来。   我说∶“哭个逑,快去厨房煮面条,吃完我送你去坐火车。”   第十章   瓜园镇让我呆得愤怒。眼看七二年的冬天就要过完。可我调回城的事一点消 息都没有。我请了三天假回城去催问我父亲。下了火车见遍城雪花飞舞,街上的 人都是一付行色匆匆的样。每个哈出的气都白得象蒸气机车冒出的烟一般。   我踏着雪,匆匆赶回家。母亲说父亲还在厂办公室没回来。我觉得这挺无聊 的。本打算去找夏立秋,可想想还是去找父亲,办正事要紧。   上到三楼推开父亲办公室门,我看到柯老美她妈跪在地下,我父亲正去扶她 起来,让她坐在椅上。父亲看了我一眼,然后又对她说∶“你家的事,厂里会考 虑,这跟老柯犯法,劳改都没关系。再怎么你还是我们厂的职工嘛。只要符合文 件精神,我们是不会为难你的。”   老美她妈用手帕揩了一下泪冲我笑了一笑∶“老扁活脱脱一个大小伙了,今 天回来啊?”我出于礼貌,对她点了点头。她又转回脸对我爹说∶“杨厂长,把 我家老美招回厂给你家老扁做媳妇,我看他们很般配的。从小一块读书,这多好 阿。”   我爹坐到办公桌后毫无表情地说∶“我说了,只要符合文件精神,我们是不 会为难你的。儿女的事,现在由不得我们大人了。你回去吧。这事等厂里再研究 研究。”   老美她妈这才站起来说∶“杨厂长,这事你得多操心、多费神了。”临出门 她又对我说∶“老扁,有空来家里坐阿。”   老美她妈走了好一会,父亲都没理我,他埋头在桌上写着什么。就好象我不 存在一样。我又等了一会,真受不了他这公事公办的劲。我说∶“爸,我调动的 ┅┅”   我父亲一巴掌拍在桌上,火气冲天地吼道∶“就凭你三天两头往城里跑老子 就懒得跟你弄调动的事。象什么话嘛,工作不好好干!要换在老子打仗那会,你 这样的兵老子早毙了。滚回去。我这正忙,别来烦我。”   我一肚子气摔门走了。身后父亲还在骂∶“你个小王八羔子。”   我老觉得我爹是个一身匪气的家伙。他横竖望我就不是个东西。我一肚子委 曲无处诉,也不想回家,更不想找夏立秋了。我就只想去见二妹。她八月份才毕 业就在她们村当了代课老师。我觉得这一城子人,只有她才能跟我沟通。她的样 子很象张丽娟,不过比张丽娟更灵秀一些。   踏着雪走进院子里,里面静悄悄地。院子里没有脚印,只有天上飘落的雪花。 我推开那扇破旧的木门,吱嘎的声音之后,则屋传出了外婆的声音∶“谁阿?”   我说∶“外婆,是我。”   外婆说∶“是老扁回来啦。”   我走进外婆的屋子问∶“二妹,三妹呢?”   躺在床上的外婆喘息着,象气不够用一样,一脸的病相。她喘了一会说∶ “三妹还没放学。二妹我叫她送钱上凤凰山给她爹妈、大姐去了。求他们保佑我 这老太婆。”   我坐在她床沿上说∶“没事的,外婆别信那些迷信。有病还是去医院。”   外婆说∶“讨厌,我讨厌打针吃药。”   我说∶“讨厌也得相信医生,我这有钱,我带您上医院。”   外婆摇摇头抓住我的手说∶“老扁,你是个好小伙。我家娟娟没白跟你。可 惜她无福阿,二妹、三妹能读书全靠你呀。我那还有那心思上医院去糟蹋你的 钱。”   我想了想说∶“那您告诉我,你那不舒服?我到厂医院去用我妈的名字跟您 开药,这就不用开钱了。”   外婆说∶“不用啦,老扁,我看你就是我张家的人。不是那家人,不跨那家 门。二妹也十七岁啦,你俩个有缘,二天好好待她。我看她也喜欢你。”   我说∶“外婆,不是这回事。我是受娟娟所托,尽我能力帮助二妹、三妹, 她还小。我也不想在三妹没读完书前考虑这些事。至少等我二十多岁后才考虑。”   外婆说∶“好好好,你怎样想我不干涉你,但你得答应好好跟二妹过日子。 我知道她就只想着你。女孩的心情外婆知道。”   我极力掩饰着内心的喜悦、感动,我说∶“家里好冷,我去烧个风炉火吧。”   外婆说∶“我老婆子病了躺下,让你小子来了就做事。该做,去吧。”   正烧着火,一串踏雪的脚步声进了院子,抬头看去是二妹。她用围巾裹着头, 小脸冻得彤红,双手放在嘴前哈着白气。见了我她楞了一下,随即欣喜地叫了声∶ “哥。”就冲我奔来。我头一次听她叫得这么亲热,把扁字都去了。我感动得不 知说啥就傻站着望她。她冲到我面前犹豫了下,一下就抱住了我。把脸埋我怀里。 我无话找话的问她∶“你回来啦。”   她点点头,放开我问∶“调上来了?”她那眸子里闪烁着兴奋、期待。   我摇摇头∶“可能还要些时间,一时半会也上不来。”   她弯下腰去弄着火说∶“我来烧,你屋里呆着去吧。看看我床上的作业本, 那有红笔,帮我改改作业去。”   我蹲下去扇着火说∶“算了吧二妹,一起烧火。别难为我,我那点学问早就 赔给我们的老师了。”   二妹笑眯眯地又瞧了我一会说∶“不怕,你早晚会调上来的。上来天天见, 省得你在瓜园我天天想你。”   我说∶“二妹,你真是天天想我?想我干啥?”   二妹就一巴掌打在我身上∶“就不告诉你。反正就想。”   我说∶“还记得那年打雪仗吗?你姊妹三打我一个人,那天出着太阳,三妹 这脓鼻子还哭了一场。”   二妹抓了把雪往我脖子里灌∶“叫你恶,现在我长大了,要报仇。”说着又 抓了雪来灌,我和她在雪地里滚成一团,她滚到我身上压住我时,手中的雪团举 着不动了,一双眼睛水灵波闪地傻望着我,之后她放下雪团,把脸贴到了我脸上, 我闭上眼静静地去感觉二妹的气息、心跳。直到院外有脚步声我们才从地上爬起 来,她的脸潮红,羞涩地望我一眼就把目光转向院门口。是三妹回来了。看三妹 那怪怪的眼神我就知道我们刚才那幕让她给瞧在眼里了,我尴尬地装着做事,避 开了她的眼神。   也许真象外婆说的那样我跟张家有缘。原来跟张丽娟在一起我就会自在,心 情舒畅,没了烦恼。仿佛心灵都纯净得透剔,现在跟二妹在一起也是这样。这感 觉仿佛只能在这院子里、只能在张家姊妹身上才找得到。   这是个愉快、忘却一切尘世杂念的下午。晚饭后,我踏着厚厚的雪在二妹恋 恋不舍的目光中回了城。   回到家,父亲正坐火炉边看着报,母亲在一旁瞌睡。   父亲温和的说∶“明天一早回瓜园去。我不希望常看到你在城里。”   我说∶“调动的事究竟咋样了,我在瓜园呆得非常难,多呆一天我都会发疯 的。”   父亲说∶“那你就疯吧。子大不由父,叫我怎样说你才好?你以为调工作那 么容易?不,你太天真,太幼稚了。看你这德性,还应该在那工作岗位上磨练一 两年。”   母亲说∶“老扁,不管在哪工作,都要干好自已的本职工作。”   我说∶“得啦,别再成天说这些,我听烦了。”   父亲一下就怪了起来∶“烦了?我才烦。你烦你就滚出去,别回来。”   我一怒之下转身走出了家门。母亲在后面追着喊∶“老扁回来。”可我还是 冲到楼下,一头扑进雪花飞舞的黑夜里。   我敲开了夏立秋家的门,是夏立秋的爸爸开的门。见了我他很高兴。他让我 坐到炉前,还到柜子里翻出包好烟丢给我。这在我记忆中还是头一回。他说∶ “老扁,你爸真是个好官,肯为厂里职工、干部着想。到市里软泡硬磨,硬是给 厂里的工人子弟弄下一份招工文件。估计春节后我家立秋就能到厂里上班了。”   我说∶“是阿,我爹就是不为我着想。夏叔,立秋呢?”   夏立秋说∶“他呀,玩得个常常是夜不归家。孩子大了,快二十岁的人了, 也不想把他管太死。你呀,哪个父母不为自己的儿女着想。你爸是军人出生的人, 脾气是怪,可人心那是好得没说的。所以你还是多理解你爸一些。”   我说∶“夏叔,我跟我爹吵架了,今晚住你这吧。”   夏立秋他爹说∶“好、好,住这,我得好好开导、开导你。”   第二天一早,我到厂医院以母亲的名字开了些治哮喘、医咳嗽的药跑步送到 了二妹家。本想见见二妹,想摸模她那红彤彤的脸,说几句告别的话,可二妹上 课去了。老外婆感动得拉住我又罗嗦了一阵,我只得出了院子就拼命跑向火车站, 差点儿误了车。就这样我回了瓜园,在火车上我发誓再不去问我爹调动的事,爱 调不调随他,我做好了坚持抗战八年的准备。   瓜园永远没有冬天,远外山上堆满了白雪,而瓜园依旧阳光灿烂。这是个低 海拨的干热河谷。这种温吞闷热的气候更让我孤独、寂寞。看着落雪的远山,心 里更想二妹。我从中午就坐在桌前跟二妹写信,下午四点才写完,整整写了十六 页。写完后我才发现我自己是多么的伟大,多么的赋有文彩,我就觉得这封信简 直就是篇小说。得意之余我就声情并茂地大声读信。沉浸在自己的文字中。我甚 至觉得那是一篇超越了我从小学到中学里所有做出来的作文。   读完了,激动的心也就平息下了。平息之后便是无尽的空虚,仿佛漂落在一 个没有尽头的,直往下坠的空间。我实在想不出啥主意来抚平这无边的空寂,于 是我骑上破自行车到镇上买回一瓶酒和一个午餐肉罐头。我想这也许能管用。   回到转运站就见柯老美坐在我门前,旁边放着个山区农民背的背篓。背篓上 搭着棉衣。见了我她站起来说∶“我还当你回城去了,心想再等一下,不来我就 到镇上去。”   我觉得意外,从那次我强行把她那个了之后,她就再也没来我这。背地里老 跟唐玉梅、刘美芬说我不是个东西。我跳下车支好自行车说∶“我以为这辈子都 见不到你了。”   老美皮笑肉不笑地说∶“当然,哪天你骑自行车摔死了,不就没得见了。”   开了门,我帮她把背篓搬进屋,把酒和罐头放到桌上,之后动作很快地去墙 上取了步枪哗啦一下就把三颗子弹退出捏在了手心。她一直大惑不解地看着我, 直到我把子弹和桌上的信锁到抽屉里,她才骂到∶“怕死阿?真要杀你也不用步 枪,山区姑娘纳鞋底的大针头就足够了。看你贼惊样。”   我问∶“你这是要到那里去?回城吗?”   柯老美坐在我床上,搓了搓双手毫无表情地说∶“你想我是回城吗?不。我 就来你这儿,我哪里都不去。就到这,就找你。”   我发觉老美有了很大变化,脸黑里透红,头发凌乱得没有章法。身上有山区 农民常有的臭汗味,胸部高耸着。估计她已经解放了她那对奶。我说∶“你来得 真是时候,看,酒和肉都有。走,帮我煮饭去。”   老美说∶“你看我那眼神怪怪的,我缺鼻子少胳膊了吗?还是怕我找上你的 门?”   我说∶“没有阿,就是看看而已。我们有一年多没见了,看看你有没有变 化。”   老美问∶“有吗?”   我说∶“有阿,至少解放了嘛。”   她不明白地问我∶“什么东西解放了?我在旧社会嘛?”   我指了指她的胸部,她胀红了脸舞着拳头就朝我打来,口中骂着∶“你这不 要脸的流氓。”我连忙跑进了厨房。   接下来就是淘米、捡菜、做饭了。看上去老美很压抑,一脸的失魂落魄。她 默默地做着事。   我孤独了很久的心因他的到来被激活。可又因她一脸的不对劲而感到不安。 吃饭的时候我居然忘了桌上的酒。老美吃了两口饭问∶“你不是买了酒了,为啥 不倒来喝?”   我这才忙着撬开盖,找两个小碗把酒倒上。老美抬起来喝了一口∶“好酒, 比山上老乡的酒醇多了。你常喝酒?”   我惊讶地望着老美。老美瞧了我一眼说∶“大惊小怪的干啥?在山上去老乡 家吃饭,哪个都会喝几口。都说劳动累了喝了两口解泛。这还真管用呢。”   我说∶“别人都说一醉解千愁。我想试试。”   老美苦笑着说∶“一醉解千愁?你老扁愁啥?有个当官的爸,自己又有工作。 用不着脸朝黄士,背朝天地去干。”   我喝了一口酒,真不是个什么好吃的东西。我直皱眉。放下了酒碗。   老美说∶“看你喝酒那样真不象个男人。”   我说∶“那要咋样才是个男人?”   老美不说话,拿起酒瓶分别把酒平分到两个碗里,然后端起一碗重重地放到 我面前。一双眼睛瞪着我。   我也不示弱∶“好,你能喝多少我也陪你喝多少。”   老美说∶“好,我真想醉。有你陪我就更高兴。来,喝,咱们慢慢喝。”她 举了一下碗。   老美喝着酒半晌不说话,我只顾低头一口口地喝着那比中药还难吃的酒。   终于,老美说话了∶“杨老扁,我在山上想了许多日子,今天我要问你两个 问题。”   我望着一脸严肃的柯老美心里有些怯,我说∶“可以。”   老美喝了一口酒,放下碗,用那种苦大仇深的目光看着我说∶“杨老扁,第 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糟蹋我,你不觉得你龌龊、你不觉得你无耻?你回答我。”   我的头皮吱嘎直响,这问题真让人尴尬。我沉闷地想了半晌说∶“对不起柯 老美同学。我真不知说啥好。”   老美又喝了一口酒问∶“好吧,你想回避这问题。这问题等下又说,我再问 你∶你打算怎么办?对这事负什么责?我是纯洁干净的,我被你糟蹋得直觉得无 脸见人。你给我个答复。并且请你告诉我,我今后该咋个办?”   看这样子,这情势,我不得不正面地回答了。我搜肠刮肚地想了一通,喝了 一大口酒说∶“我有三个理由对你说∶一,那晚上,你跟我在一个屋,你骂我是 流氓,所以我必须以流氓的姿态干你一回。第二、签于从中学到现在你迫害张丽 娟、还想搞臭夏立秋,凭这我必须干掉你。第三,你是个不难看的女人,我也是 一个不难看的男人,又在那种情况下,我应该干掉你。其实,除了这事,我不知 道我们在一起时还能干些啥,包括今晚上。”   老美怒目圆睁,咬牙切齿地说∶“我还是想杀了你。好,你再说说,对这事 你该负什么责?回答。”   我说∶“好,我写检查。我不该干柯红美同学。柯红美同学该留给她嫁的人 干。我错了。但当时你曾经枪毙了我。尽管枪里没子弹。但事实上你己经杀死我 了。死人不对活人负责的,所以我就不用写检查了。咱们拉平。”   老美恨得眼珠子直鼓,她从牙缝里嘣出一句∶“无赖!流氓!我会杀了你 的。”   我说∶“好阿,今晚吗?我等着。”   老美不再说话了,只喝闷酒。我不断夹菜到她碗里。她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想这样更好。大家相安无事。   她最后一滴酒喝完,又滴了滴酒碗,之后用红了的眼睛望望我,又望了望我 酒碗里的酒,抬起来倒了大部份在她酒碗里说∶“老扁,一口,喝了。”她一抑 脖酒就下了肚。我只好也一口干了。   屋里一片杯盘狼藉,筷子乱丢在地上。老美斜倚在床上,用一双彤红湿润的 眼睛望着我。老美眼圈、脖子都染上了朝霞。她毫无表情直楞楞地盯着我。我坐 在床的另一边,我只觉得老美成了双影,我的头嗡嗡直响,身子大有飘浮着的感 觉。   柯老美楞了半晌突然问∶“老扁,你想过死吗?”   我说∶“没,干嘛要想死呢?”   老美又问∶“那,你想过活吗?”   我说∶“屁话,我们不都活着吗?”   老美望着窗外的夜空说∶“我喝了酒,不,应该说,在山上每次喝醉了,就 觉得死亡应该是这种感觉,人在空中飘浮着,这种感觉真好。”   “是吗?我长这大,今天头一次醉,这感觉并不好。我看你都双影了。”   老美有些口齿不清地说∶“老扁,你说说,向我这样的人活着、活着到底有 什么意义?再说啦,活着这么痛苦,好象倒不如死了的好。死了又会是什么样 呢?”   我说∶“不对,老美,你一直很先进,在学校是团员、到乡下又交了入党的 申请书。你能有什么痛苦?再说啦,我们谁也没死过,天才知道死了会是什么样。 你干嘛那么悲观?”   柯老美摊开她布满老茧的双手给我看,之后捞开衣领让看她肩上的疤∶“这 都是造成我痛苦的原因,我一直在想我非得这样活着吗?我不情愿,可我又找不 到其它的答案。我不可能入党了,我父亲的关系明摆在那。也许这一生都不可能 了。老扁,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我都麻木了。我发觉酒是个好东西。”   我说∶“老美,问题被你搞复杂了。简单点,或者干脆不想,这不就了结了。 你也知道,我们这个社会思想复杂了早晚要成罪犯的。别想,活一天算一天。这 就没烦恼了。”   老美想了一下说∶“你说的也有道理,可有一件事我不得不想。”说着就用 那种犀利的目光盯着我。   我问∶“什么事?”   老美一字一顿地说∶“我,是个,清白的,正派的,女人。你,你老扁,糟 蹋了,我。从此,我就,不清白了。所以,你得负责。负责,你懂吗?负责,就 是你必须和我结婚,并且非结不可。我现在根本没什么出路了。”   我说∶“老美,别这么不依不侥的,你怎么老不放过这事,过去的事算了 嘛。”   老美说∶“这事没个了结,我跟你没完。”   我说∶“老美,我醉得直想睡,大脑里啥也不想去想,你让我睡吧,有啥明 天再讲。”说着我就倒在了床上。   老美就说∶“你睡了?你是躲避不了的。那我睡那?”   我指了指对面空床。老美说∶“这不是热天。被子行李都没有阿。”   “那就挤着吧。我不会再干你了。”   老美犹豫了一下就把我挪了一下,她躺在了另一头。不一会我闻见了她的脚 汗臭。我说∶“老美,你一身汗臭,脚更臭。”   她把脚缩了一下∶“这才是真正的贫下中农。不许嫌气。”   我爬起来调了跟她睡一头。她醉眼迷蒙地看着我,我说∶“没事,别担心。”   她望着我说∶“我不想担心了。老扁。”那目光有某种暗示或者鼓励在里面。   我就坐起来脱了我的衣裤。她问∶“你干啥?”   我说∶“穿着睡不舒服。你害羞我关了灯。”   我关了灯脱光衣裤钻进了被子。不一会老美也起身悉悉索索脱了衣服躺在我 身边。她喃喃自语到∶“我那也不去了。那也不去了。我就永远留这了。”   我挪了一下身子手就无意识地搭到了她胸部上。她居然脱得精光了。我吓得 一下缩回了手。她身子震颤了一下,喘着粗重的呼吸。我静静地一动不动地固定 了自己的姿势。老美说∶“老扁,你不是很流氓、很想要我吗?来呀。”   我说∶“不,我说过我不再干你了。”   老美沉默了半晌才说∶“你害怕啦?不,你想的。但你不想对我负责,我己 经厌倦我自己了,我什么事都做不成,我最后连你也不要。是吧,我这一生人, 所有的理想和奋斗最终只有两个字∶失败。现在还得加上两个字∶绝望。”   我晕乎乎地说∶“老美睡了吧。有啥明天再说。我头疼得历害。”   老美一下翻身压在我上身,双手掐着我脖子问∶“我就那么令你讨厌?既然 一开始就讨厌,为什么要夺去我的贞操?别以为枪才能杀死你,我不用枪也能杀 了你。我在山上就想过几百种杀死你的方法,但我还是对你抱了最后的一丝希望 ┅┅”   我使劲扳开她的手,酒也吓醒了,我愤愤地责问她∶“你是发酒疯?还是真 疯了?”   她一下把脸伏进我怀里哭了起来,她哭诉到∶“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知道 的,可,可你就是骗骗我,哄哄我也好,你干嘛心那么冷?老扁,我现在己经走 到绝望了,山上的知青,有后门的走了,再不去读书了,连唐红梅都入了党,我, 我算啥?一个劳改犯的女儿,一个永无出头之日的知青,我个性强,我不甘落人 后,可我的家庭却给我带来了这么多的不幸,这不是我的错,我现在堕落到了连 你都讨厌、看不起的地步了。老扁,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我也觉得是该安慰她一下,我闻着她烟熏味的头发,抚模着她的背说∶“别 这样说,一切都会好的,读中学那会我不也是老敌特的儿子吗?可不也走过来 了?”   老美哭着说∶“不,不一样,性质不同,别宽慰我了。你真同情、理解我, 你就跟我好,跟我结婚。我在山上就想好了,你是我唯一的、最后的希望。你知 道我跟其它的女孩不一样,我自尊心强,我不会跟你说好话,老呛着你说话,我 习惯了,我改不了。现在我的自尊,我的身体都赤裸裸地呈现在你面前了,老扁, 老扁,你还要我咋样?”   我用手擦去她脸上的泪,我在黑暗中犹豫了,可二妹却强劲有力地在我脑海 里翻滚,我轻柔地对她说∶“老美,你是个不错的人,我知道,可,可我己经有 人,心里有人了。”   老美一轱碌从我身上翻下去,她跪在床上双手使劲推着我的胸口说∶“谁? 你说!你说!”   “事到如今我只好告诉你了,是二妹。”   “二妹是谁?”   “二妹是张丽娟的妹妹。”   老美身子在颤抖,她嘶哑地,近乎嚎叫地问∶“骗人,你骗人。这不可能。”   我平静地说∶“是真的。还有,张丽娟也是为我死的,那孩子是我和张丽娟 的。二妹是她临死前交付我照顾的,从我工作到现在我一直寄钱给二妹,供她们 读书。”   老美长长叹口气就倒在了我身边,她有气无力地说∶“好啦,别说了,我求 你抱着我睡吧。我好想睡去。求你,最后再抱一抱我。”   我把她抱在了怀里。无尽的寂静使我昏沉沉地,迷迷糊糊间就睡着了。睡梦 中,我坠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老在往下落,这使我恐惧,我惊叫,就在我从梦 中惊醒过来睁开眼时,我看到屋里灯光亮着,老美坐在我桌前,她手中正拿着我 给二妹写的信,我惊诧地问∶“老美,你干啥?”   老美哗地一下站起来,枪已抬在了她手上,我瞅眼看去,抽屉是开了的,钥 匙还挂在上面。老美用一种失神、迷惘地目光盯着我说∶“你,老扁,你让我彻 底失望、不,是绝望了。我没什么明天,你也没有。”   望着黑洞洞的枪口我胆怯了,我说∶“我们再商量一下,不要这样。”   老美向前逼进一步∶“三发子弹,你两发,我一发。”她举枪近距离瞄准了 我的头。那微微摇晃的枪口渐渐变成了一个无边、深黑的深渊,那一刹我真的坠 入了那个无底的,黑喑的空间,我的灵魂里只有黑暗。   (51360字)   2002年9月8日凌晨2:15分完工。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